鬼怨月瀧沙 |
2017-10-20 12:09 |
章之一
混沌初開,神州裂土,四域並起。
以中央崑崙柱為界,東稱中域寂滅境,南則迷域不知境,北有空域修靈境,西歸沉域魔流境。
四境各異,不曾往來,其民亦不知有他境。
沉域,乃大荒之地,不分晨昏,多奇石怪木,妖魔異獸,與人雜而處之。
因缺乏一統,戰火不止,各族各派之間偶有聯盟,
月恆聯盟位在沉域之東,以白儒世家為首,雖有歷史悠久的古老名門領導,然終究因不擅戎事,與其他門派間爭擾休。
數月之前,天降異象,有一人紅衣赤髮,手執長槍,技壓群雄,狂霸無匹。
那人自稱魁星,名曰葬魂,其武學根基深不可測,攻城拔寨,勢如破竹。目前暫以南方宕炎血海為據點,已有不少門派高手前往投誠。
月恆新任盟主白儒飄雨見此局勢,欲求聯姻,一者獲得宕炎血海這個有力的靠山,二者鞏固白儒世家在沉域的地位。
只是他這如意算盤打得響亮,那降世的魁星卻不買他的帳。幾番遣使者備上厚禮遊說,都遭到嚴厲的拒絕。白儒飄雨心下雖是氣惱,卻也莫可奈何。
如今,差人前往宕炎血海已成為每月固定搬演的戲碼,從此地過去需要五日的路程,算算時間,這回派去的人也該到了。
※ ※ ※ ※
宕炎血海,天魁星霸業的起點,主事決策之處名曰鵷龍殿。
雖美其名為「殿」,但實際上也不過是花一兩個月搭建成的宮室,有不少因陋就簡的湊合之處。那天魁霸星或許也視之為暫時的歇處,無心為它多作點綴,致使殿堂到現在仍是空蕩蕩的,猶如軍事營寨。
鵷龍殿之主,天魁霸星蓄著一頭如鮮血般赤紅的長髮,膚色蒼白,容貌邪魅,身軀挺拔,其力可舉百鈞,當其配槍噬血在手,足可橫掃千軍。
此刻,那人正立於階下,仔細審視著沉域中央的地形圖。
忽爾傳來急速的腳步聲,來人一身戎裝,長髮束起,頂上帶冠,乃是天魁星麾下首席戰將,炎凰煞鳳。
他大步行至赤髮紅衣的霸主面前行禮,甫開口便是詭譎的音調:
「參見吾皇。」
外型高挑,體格稍減天魁幾分,額前的瀏海長得遮住半邊臉孔。若揭開那層混雜著幾縷紅絲的白髮,便會驚覺那人陰騭的臉旁,是另一張秀麗的女子之相,與他的聲音同樣雌雄莫辨。
紅衣霸主賞其武藝,不問其他,在攻克南境後便降伏了這人,指認他作為煌軍上將。
葬魂皇手一揮,示意愛將免禮:
「起來。什麼事情,說吧!」
「吾前來匯報戰堂與魍妖窟之軍情。」炎凰煞鳳徐徐起身,語調從沉鬱轉為輕柔,說起東征戰果,語調抑揚頓挫,或低啞,或嬌媚。但他很快地便發現紅衣霸主眉宇間的煩躁,炎凰煞鳳隨即停下,問了句:「魂皇看來有事煩心?」
被問到痛處,葬魂皇步至桌案前,將那些書信、禮單全往地上一掃:
「聯姻的使者又來了。」
「吾皇既沒有這份心思,像之前那樣將人攆走即可。」
「哼。」冷笑一聲,不知是在嘲諷誰,葬魂皇壓下心中的怒意給愛將解釋道:
「收魄童子剛剛傳來消息,說不慎把來人打傷,現在人就躺在偏殿。」
可想而知,要請恐怕一時半刻是請不走了。
葬魂皇無奈之下只能把使節連同禮車全都迎進來,還得命人清出個空間安置那些人,一想到這就讓他頭痛。
「將人打傷?」炎凰煞鳳不由得皺起眉。
即令兩方交戰,不斬來使亦是默認的規矩。況且月恆聯盟的人不善武事,有人在鵷龍殿受傷,這豈非削了白儒家的面子,反而把他們往理字的另一邊推了?
「怎會如此?」
如今正值宕炎血海休整之時,欲待來年再從沉域中土揮軍東北。
若此事傳出去,只怕被有心人操弄,給了反抗天魁煌軍的藉口,並拔除鵷龍殿的正統性,大大地陷葬魂皇於不利。
「本皇問過收魄童子,他支吾其詞,答不上來,說是他下屬所為。哼!本皇已讓他下去領五十軍棍,降職二等。」
「那,吾皇可要親往探視?」
懲罰並不能彌補傷害,最大的問題並未解決,在場兩人皆心知肚明。
「稍早之前本皇抽不出身,便讓凌霜節先去慰問,不知如何。」
「她去了多久?」
「已過兩柱香的時間。」
「難道傷勢如此嚴重?」
推測之際,疾走的步伐聲由遠而近,伴隨著略高昂的女聲傳入殿內:
「吾皇、吾皇……你真該一見那位先生啊……」
兩人才正說起,那人便現身。
跌跌撞撞奔入鵷龍殿的女子飛舞著紫紅的長髮,兩眼綻放異彩,逕直走到紅衣霸主跟前,早忘了行禮。
一旁的炎凰煞鳳不滿地截斷女子絮絮叨叨的話:
「凌霜節,妳失態了。」
「罷了,本皇無心再管那些虛禮,我只問妳口中的『先生』,可是本皇命妳去探視的月恆中人?」
「是啊,那人姓閱,雖從未聽過其名,但聽他分析沉域的門派分布卻十分清楚,連功夫路數說得明白……」暫且喘口氣後,女子又繼續道:「下屬還聽他析論宕炎血海的將帥、重要棧道、糧草水源等等,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奇才啊,吾皇實在應該前去拜會那位閱先生啊。」
「喔?」葬魂皇聽完凌霜節的推薦,方才的煩躁全被此刻的興趣給取代。
「如果不是賣弄唇舌之徒,又怎會被選來擔任求親使者?」一旁的炎凰煞鳳冷冷地說了句。
「不不不,閱先生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而且有圖可考、有紀載可循,請吾皇千萬不要錯失了賢才。」
聽見與那一位對談過後的下屬對他這般推崇,葬魂皇的好奇心被徹底挑起,當下便道:
「既是如此,本皇又何妨一會妳口中這名先生。」
※ ※ ※ ※
鵷龍殿西廂房──
「咳咳……咳……」
廂房裡,一襲素衣的纖弱青年扶在客座的木椅上,一陣陣地咳著。
雖說觸怒對方是他原本的計策,但來人掌風之凌厲超乎他的預期,他自幼體弱,天生無法習武,半分內力也無,哪裡承受得住?
卻不知這得調養多久才會好全。
當葬魂皇大步地踏入廂房內時,見著的便是他狼狽卻又故作鎮定的模樣。
那人顫巍巍地起身一拜,氣若游絲地說了句「參見魂皇」。
葬魂皇將他按回椅子上,開門見山便問:
「你就是閱天機?」
「回魂皇,正是在下。」
那人回話的速度遲了一些,似是有些意外這名霸主的直接。
確定了對方的身分,葬魂皇稍微拉開了點距離,瞇著眼打量起他來:
好一個纖弱俊秀的青年……雖然還未對談,但在這極短的接觸中,他就感覺到這人的與眾不同。
只消一眼,就道盡他的絕代才識。
「下臣失禮了……咳咳、咳……」
因著閱天機以袖掩住半張臉嗆咳,葬魂皇的視線才移轉到他的衣著;這身料子是產自月恆上等絲綢,繡的也是時下流行的花紋,只不過仍看得出針腳有些粗糙,想來是為了這次的遊說趕出來的。
他雖是個武人,卻並非不懂辨物。
作為一個使者,閱天機的儀容充分體現月恆之富庶,以及白儒世家的體面。
耳邊的咳嗽聲停下,葬魂皇順口關切了句「先生無恙否」,作為開場。
等不到回應,他這才發現人竟然昏過去了。
搞什麼?底下的人是怎麼辦事的?
這人不是和凌霜節侃侃而談嗎?
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幾乎要沒了氣息,他宕炎血海裡莫非全是一群庸醫?
葬魂皇火氣上來,當即向外怒吼:
「來人,把大夫通通都給本皇帶來!」
在等待閱天機轉醒的這段時間,葬魂皇找人把事情的始末問了清楚。
衝突的起因,是奉令接待月恆聯盟的下屬態度輕慢,刻意將他們安排在簡陋的行館裡,讓隨行大批的貢品和車馬無處安置。
怎料閱天機竟命人拆毀行館的牆垣,當下便與駐守的士兵起了衝突。
宕炎血海地候特殊,漫天飛舞的赤色的沙塵具輕微腐蝕性,閱天機自幼根骨不佳,或許是吸入了過多粉塵,加上連日來的操勞,以至於在士兵揪著他的衣領問罪時直接暈倒。那士兵以為他裝病,氣得發出一掌將他打到殘壁之上,直到發現閱天機動也沒動才知道闖禍了。
「豈有此理!本皇何時將問罪來使的權力下放給區區一個守衛?」儘管早先已經做過懲處,但葬魂皇仍然怒不可遏。
「魂皇息怒,據大夫回報,此人根骨不佳,加上舟車勞頓,才會倒下,實非煌軍痛下狠手啊。」凌霜節連忙跪下向葬魂皇解釋。
「他要何時才會醒來?」葬魂皇已等得有些不耐。
「這……大夫說先生有些虛弱,不宜妄動。」也只能再等。
※ ※ ※ ※
閱天機在一個時辰後悠悠轉醒,他坐起身,感覺胸口傳來火焰燒灼般的疼痛,想起今日種種……真不是個好兆頭啊,他想。
葬魂皇特來探視,他卻又一次昏厥,真恨他這副身子。
「先生醒了?」坐在一旁打著盹兒的藍衣少年突然驚醒,發現閱天機倚著床柱若有所思:「先生現在覺得如何?」
「已無大概。」他忍著不適安撫少年,隨即問起後續情況。
「魂皇召了幾名大夫替先生診治,吩咐四周務必安靜讓先生靜養。」
「關於我拆毀行館之事,魂皇欲如何處置?」
「他處置了動手傷人的士兵,聽說發了好大一頓脾氣,還命凌姑娘安排我們到最大的行館。」
「可有收下聘禮?」
「這倒沒有。」
「對葬魂皇的態度,你有何想法?」
藍衣少年是閱天機收的弟子,名喚暮雲知書,他將他帶在身邊,每當遇上事情便會詢問他的意見,再指點一二。
暮雲知書立刻針對行館一事道:
「御下不嚴,以亂易整,恐釀成大錯。」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想了想,暮雲知書又對葬魂皇拒絕與白儒世家聯姻提出評論:
「自恃武力,單打獨鬥,將四方樹敵。」
「長袖善舞,多財善賈,沉域本以武力決勝,依他之能,確實無迎合月恆聯盟之必要,免得顧此失彼。」
一連被閱天機否決,知書不免氣餒,忍不住道:
「先生怎麼反而站在他那一邊呢?」
閱天機笑而未答,在他和葬魂皇接觸的短暫剎那,他就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的皇者氣勢,他擁有一切,只待引導之人……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等待?
見他不語,暮雲知書明白話題到此結束,便問道:「凌姑娘吩咐我只要先生醒了便知會她,學生這就去通報。」
閱天機搖搖頭:「聯盟既有求於魂皇,我又引起事端,合該前去賠罪。」
儘管他的身體還泛著疼,但閱天機仍是掀開被褥,披上外袍,領著暮雲知書步出廂房。
二人才剛靠近門口,尚來不及推門便聽見門外躁動,金屬鐵甲的碰撞聲響伴隨著句句「魂皇」傳來,看來他們既無需差人通報,也沒機會走上鵷龍殿了。
房門乍開,閱天機見著的便是魁武的紅衣霸主,凜然的氣勢,昭示著他與凡人間的天淵之別。
他彎身下拜,態度溫順地朗聲開口:
「閱天機拜見魂皇。」
葬魂皇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名白髮青年,若有所思。
這是兩人的第二次會面,說實話,依他的性子不該親自再來第二回,閱天機壓根兒算不上貴客,他又一向厭惡手不能挑、肩不能提的文弱書生,人若醒了,遣人傳召便是……可他偏偏鬼使神差的走到了西廂房,又恰好撞上正準備動身的兩人。
「免禮。」
怎麼回事他也說不清楚,只當他跟這名青年有緣吧。
「多謝魂皇。」
「嗯,身體如何?」
「有軍醫妙手,已無大概。」
葬魂皇似乎沒有進房的意思,人卻又正好擋在正門口,閱天機等人進退不得,處境尷尬。
暮雲知書向後退了一步,騰出進入的空間:
「哎呀,俗話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先生正準備請見魂皇呢。」
「喔?」
「是,尚未來得及向魂皇賠罪,便又勞駕魂皇再訪,閱天機慚愧。」
「那,就出來陪本皇走走吧。」
「是。」
葬魂皇說話時,自始至終都只看著閱天機,因此他暗暗向暮雲知書打了手勢,讓他留在房內,自己則跟上皇者轉身離去的背影。
葬魂皇秉退左右,帶著閱天機行至距離殿外有一段路程的高地,往下一觀正是在操練的煌軍,軍容壯盛,且有條不紊。
「拆毀行館一事,你有何說詞。」好半晌,紅衣霸主這樣問。
「月恆領地狹小,周旋於各方勢力,誅求無時,不敢寧居。盟主知魂皇有靖平天下之雄心,早有結盟之意,為表誠信,搜索鄙邑,特來朝見。恰逢魂皇之不閒,既未得見,又不聞朝見之時,有些為難。若無接見儀式,這些貢禮不該直接送入府庫,但行館簡陋,無法存放車馬貢禮,若放任這些物品曝曬於外,必然會受赤砂腐蝕,顯得我方輕慢,若不拆毀圍牆,豈不加重月恆聯盟之罪過?」
白衣青年不卑不亢,侃侃而談,言談間竟是凜凜難犯的不凡氣度,饒是馳騁沙場,已然坐擁沉域半壁江山的葬魂皇都要為之一愣。
「哈哈哈,先生辭令之善,恐怕獨步沉域。」
「閱天機受白儒盟主之託,不敢有辱使命,還望魂皇切勿怪罪。」
「你大費周章惹出這樁事情,就只是要逼本皇允諾聯姻?」
「是,請魂皇成全盟主之美意。」
閱天機說完,卻等不到葬魂皇的回應,而迎來一陣冗長的沉默。
良久,葬魂皇別有深意地看著他,紫色的妖瞳深處,是犀利得讓閱天機感覺幾乎被看透的眼神。
「閱天機,本皇討厭拐彎抹角,能人才士待價而沽,但要適可而止。」
被發現了嗎?閱天機心下一驚。
「沉域的一切,盡在本皇掌握之中,你以為呢?」
「是閱天機在魂皇面前班門弄斧了。」
事實上,在奉命出使宕炎血海時,閱天機是動了點小心思的。
白儒飄雨連番請求遭拒,加上宕炎血海正值修整之期,以求衝破沉域固有的分立之勢,月恆當中有人認為葬魂皇當止步於此,割據一方。而以當前局勢看來,日漸崛起的北方犴邪之城、西方雪國與宕炎血海彼此制衡,若無壓倒性的武力和續航力,恐怕難以打破僵局。就這點來說,月恆與他方隔著中央靈山,未嘗不可偏安一隅。
只是,在閱天機看來,無論是白儒世家或者犴邪之城都開不出大局,終將不敵天魁這把席捲天下的燎原之火。
沉域各方的領地多是犬牙交錯,其中有一處參嵩古道,連接月恆、犴邪之城和宕炎血海多處,無人接管,盜賊多有。
他刻意安排在賊寇出沒的週期行經該地,任他們打劫,隨後返回通報,迫使白儒飄雨正視結盟之必要。
隨著葬魂皇的崛起,名門世家的影響力被大大削弱,魔流境變得更加崇尚戰力。依現今局勢,鬥爭在所難免,弱者唯有依附強者,方能搶得喘息之機。
照這個風氣,與犴邪之城比起,宕炎血海自然還是合作的首選。
葬魂皇竟然連參嵩古道的動靜都注意到了嗎?
閱天機雖為月恆使者,卻不過是白儒門下的食客,未受要職,且表現平庸。
他心裡清楚,那裡不是他的歸宿。
鵷鶵鳳姿,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他又何嘗肯屈就?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令他意外的君主。
「魂皇認為欲得天下,何以為道?」
紅衣霸者想也不想,脫口便言:
「以王為尊,以霸開道。亂世之局,智鬥背後,尚須武力支援。」
「所言甚是。」
「若是為了江山霸業,魂皇願付出多少?」
「但凡你所開的條件,所有的一切我都照付。」斬釘截鐵,不容質疑,字字透露出不世梟雄、一代王霸逐鹿天下的野心。
聞言,閱天機胸口一緊,琥珀色的雙眼無法從那身炫目的赤紅移開。
但見葬魂皇走近閱天機,將灼熱的大掌蓋上他的肩膀,道:
「本皇便開門見山地說了,若是聯姻的媵人之中有你閱天機在內,本皇當即應允。若否,本皇即刻兵進東方,將你奪來!」
龍起生雲,虎嘯生風,天魁降世,人傑相應,君臣遇合,勢吞天地。
在對方如鷹眼般銳利的注視下,白髮青年雙膝著地,稽首而拜:
「下臣閱天機,願入魂皇麾下,誓死跟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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