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6 【默俏】離城（下）2F更新（完結）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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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殞

2018-02-12 13:08

Summary：原著向
Note：全文約9k字，前文亦有作修改，。

*

俏如來覺得自己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可到底只是一個隱約曖昧的預感，於傷重再難以維持意識之時突兀的闖進了腦海中。勉力撐起的心神仍舊昏沉，似是下一刻就即將消散。

視線模糊，還來不及細看周遭，便有人以手覆上了他的雙眼。冷冷涼涼沒什麼溫度，卻也稍微緩解了因傷而起的高熱，觸目所及只剩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

休息。

那人這般對他說，俏如來只覺似曾相識，很快又陷入了並不是那麼安穩的沉眠之中。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儘管光線稀薄灰暗，泠泠雨聲填滿了整個室內，似是能可澆熄前幾日遍地的烽火狼煙。眨眼間心緒百轉千迴，最終成為了嘴角逸出的一絲難熬低弱的嘆息。俏如來口乾舌燥，張嘴也發不出什麼聲音，卻是被人看出來了。那人走近，拿了以水沾濕的布拭過對方乾裂的嘴角，半晌又把手絹丟回了盆中，無奈地嘆了口氣，大抵照顧人從不是他的強項。

俏如來沉默良久，期間那人也不言不語看著他，直到他終於將一聲師尊喚出了口，那人才緩緩道：

俏如來，你可知此回自己又犯了幾次錯誤？

剎那間他又成了那個處處擔心受怕的學生，那人——他的師尊——卻像是看不得徒兒的惶然失措，在他張口欲言之前先了一步喝阻了他。默蒼離扶著俏如來微微坐起，不忘將屏肘置於身後讓他得以靠著，又塞了茶杯至其手中，要他喝完水才能說話。

鉅子位高權重，那人又何曾這般親力親為？

思緒紛亂、猜測難言，最終開口卻是問起外頭局勢如何，自己昏迷了多少時日。

默蒼離只說戰禍已平，中原羽國皆傷亡慘重，需要時間休生養息，你亦是如此，俏如來。

俏如來想著，師尊鮮少這般語焉不詳，結果怕是……思量至一半，卻被默蒼離捧著藥碗並將湯匙遞至他口邊的舉動打斷，要俏如來莫要再想。沉默中穿插著雨水打上屋簷林葉的嘈雜，他本想自己接過藥碗，卻因師尊沉下眉眼目光一掃，頓失動作的勇氣。

直至湯藥見了底，復又被迫躺下，他仍置身於某種道不明的疑惑中，默蒼離卻已經收拾好了雜物，離開前掖了掖他的被角，又像是安撫般伸手拂過其額際。

闔眼前俏如來再次問了聲，師尊先前如何救我，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

傷再好了些之後得以下床，才發現此地環境清幽，地勢封閉，若非雨勢綿久未歇，景緻蕭索，當真有幾分世外桃源之感。
他一天見不到人幾次，來者卻次次都是默蒼離。為人師者不覺得如何，俏如來卻尷尬不已，弟子服侍師長天經地義，哪有反過來的道理。是以養傷期間能可自理的事便請求師尊放手莫要再讓徒兒為難，默蒼離見他堅持也不再反對，只道對方受不得寒，近日還是少出去走動為好。

後來俏如來方知道此處除了他們師徒二人，再也無其他人影了。他本想再往深了去問，默蒼離許是念他有傷在身，雖未如往日一般喝斥他，卻只以沉默作答。再作思考，也隱約知道很多事情問了仍得不到答案，便選擇了沉默而不再輕言。

唯有當雨勢稍微轉小時，兩人會帶了茶葉去不遠處涼亭坐著，路途共撐一把紙傘，偶爾還需低頭以防泥濘濺上大氅衣襬。他們在亭子裡或相對無語或談論起舊人現況，對當今天下局勢卻不置一詞。俏如來每每有意提起，默蒼離便反問他此地何地、此時何時，連自身處境尚不能準確判斷，遑論其他。此等指責並不嚴厲，仍是讓人無所適從。

舊人大多非死即傷，舊事終有盡時，連句物是人非也擔不起，人卻到底不是永遠活在過去。

此等景況難免令人心焦，又過了段時日才勉強能勸自己師尊此舉此言當有深意，唯虛心體認而已。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慢慢放下後，便逐漸撿起了幾分自己傷重之前的籌謀，至此就算面對如斯無言困窘情狀時也不覺難熬了。

只不過，既是無言，不如下棋罷。

這話其實沒人說，但又好似某種共同的默契驀地竄了出來。再次來至庭中時便見器物備齊，默蒼離讓俏如來拿了白子後手，卻又不讓一子，像是要真正在棋盤上品評他的棋路與思維，又像單純不留餘地的謀略較量，甚至帶上了點遊戲心態。

棋局對弈本最能映出下棋者心性，在兩方皆無掩瞞之心時尤甚。俏如來棋藝師承其父，雖默蒼離為他鑄智鑄計期間未曾往這方面指導，卻也令其落子時多了幾分肅殺，兩相融合竟無端生成了綿裡藏針的陰冷。反觀默蒼離黑子布局殺意明朗而不遮掩，說是靈巧跳脫或是大開大闔之間一取中庸，卻也尖銳得從未留有讓對手喘息餘地。

一局罷了，俏如來自始至終成頹勢卻也不餒不惱，最終平靜地投子認輸，默蒼離卻挑起了眉毛問他，這便認輸了？
掙扎無益，不如再開新局。他低聲回答，半晌又道，這也是師尊您教我的。

默蒼離不置可否，只與他收拾棋面，重新落子，並要求他說出自己這些時日遭遇到的一切與自己的臆測論斷。這局依舊執了黑子先手，默蒼離卻讓了俏如來三子。俏如來下棋時慣習不言語，縱然這本也是師徒二人相處之間例行之事，此刻被這樣提起仍是有些令人意外。

俏如來微作思考，落子同時講述先前遭遇，自中原羽國前段時日的形勢開始論起，凰后的動作則在中途適當地作為佐證交互穿插。原就在大量的閒暇無事時間做過整理，相較當年琉璃樹下的狼狽，再說出口便顯得從容。

中原於西劍流之亂後再也無主，羽國亦不太平。前一段時間有了想回去尋皇室遺留血脈的細小聲浪，一開始俏如來無意阻止，豈知傳言繞了三轉，成了史家意欲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指控。若說此時尚可能以鉅子身分強壓下去，羽國曖昧不明的傾向則若有似無讓他感覺到了更大的危險——寒害致使的作物歉收，再這般下去就是飢荒，如此名正言順的開戰藉口……兩地政局皆詭變，本來只是潛伏的暗流，被人稍微加以適當引導便足以激起千丈浪濤。坐擁墨家大部分力量的凰后在中間起到了什麼作用不言自明，俏如來居中斡旋未果，也就此做好了最壞景況——中羽交戰——的預備。期間鉅子防內憂外患防凰后，算人心險惡算利益，便是為了一開戰即可瞬間將炮火引至特意為此立起來的靶子。

而羽國那位兩代之前的主君……

至此棋至中盤，默蒼離淡淡問他可知自己錯在哪裡，本又該當如何。手指摩娑棋子，與棋盤交接剎那鳴聲清脆，像是一錘定音，俏如來只得細聲稱是。並非漏算、亦不是輕信，他只是又一次太晚才察覺了雁王的不擇手段，以及其欲自局勢之中獲得的利益實與凰后相悖。

戰事已起，只等待著一個最適合的時機弭平。但此時羽國先帝駕崩接連著攝政親王薨逝令人措手不及，是個太明顯又有用的陷阱，他被逼著跳了進去，這便是結果。鉅子瞬間千夫所指，凰后則被殃及池魚，九算身分擁兵自重等等罪名一條條往上加，多被嫁禍一條連續殺害兩個當政者也不過就是讓其人頭多落地個七八次。中羽接連失其主戰事頓時沒了章法，一時之間生靈塗炭，雁王在暗處則漁翁得利坐收了整個墨家。

語畢品茗，聽聞默蒼離嘆了口氣，俏如來道，讓您失望了，心中還是添了幾分沉痛的懊悔與愧疚。

他本想順勢再次追問自己何時能出這山谷，但被默蒼離主動投子打斷了，驚愕不已，不由得喊了出聲：師尊！您……
還未平復震驚情緒，面前默蒼離卻道：這愧疚的枷鎖既是你自己上的，我便不能自作主張替你解開。

說這話的時候他倒光了最後一點茶水，不再理會俏如來對此作何感想，拿起水瓢便往外走。

亭邊便是條小溪，短短路程無須撐傘，舀了溪水入壺，過篩後便置於炭盆上煮滾。咕咚咕咚的聲音混著雨水反倒讓人靜下心來。此時他們無端挨得近了一些，盯著那炭盆裡微弱的火星。俏如來說，徒兒也許久沒未師尊煮茶了。

久久才聽得默蒼離應了聲，是許久了。

光殞

2018-02-12 13:09

某道鎖被打開了，像是魯家黑水城，機關轉動，牽一髮而動全身，其後別有洞天。只是一者未曾在意，一者自知不能在意。時至今日面對從中流落的東西，也只能惶然又珍重地盛接。

不過是那縈繞心頭的預感揮之不去，為了這份珍重多添了些許陰翳；而那些瘋狂的事物重逾千鈞，被隱忍地背負了起來，一刻也無法放下。至於默蒼離口中的枷鎖只被他提起了一次，像是單純刻意地彰顯了它的存在。俏如來知時機未至，尚不該去碰這條燒得通紅的鎖鏈，默蒼離卻好似默許了般，不再對此表示什麼。

朝夕相處間的平和在以往的倉促時局中未曾想過，時間卻像是就此凝著在這般春寒料峭之中。

恍然回首，卻覺流年如夢。

長久未歇的雨聲並非沒有惱人的時候，為此俏如來找來了蒲團以便跪著開始唸佛，知苦、斷集、慕滅、修道，以證四聖諦。默蒼離只在一次俏如來背誦完經文再次站起時，像以往琉璃樹下一般讓他寫了篇策論，隨後將其批評得一文不值一無是處。俏如來自始至終好好聽著，從未反駁，默蒼離問起原因，便只應道了眾生皆苦四字。

貪嗔痴，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

默蒼離最終歛下眼簾，語帶疲憊，只要他好好記著今日之言，便一把燒了眼前紙墨。火光熠熠，映在了兩個人的面龐與眼眸裡，不言不語，瞭然於心。

此時雨勢大了些，挾雜狂風敲響了門框。俏如來轉身欲退，年長者卻開口讓他留了下來過夜。鄰近就寢之時，夜色昏暗，熒弱燭光竟似模糊了對方面容。默蒼離眉眼本該冷厲，想來對他萬般無奈，終至融了那層以鋒利的刀蝕刻出來的堅硬外殼。

讓人待此地再一個原因則是漏夜淒冷難捱，俏如來傷勢久不見好，這般跪久了又淋到了雨回去，要再等房內燒起炭盆時間間隔太長，怕是舊傷反覆留下病根。

面對師尊的要求，俏如來不著痕跡地抽動了下手指。自知此時爭論實屬不智，輕聲答應後便坐回原處，解下大氅並將其疊好置於了桌上。然而默蒼離看他動作不免又嘆了口氣，讓俏如來別坐著趴在桌上，躺到床上去睡。

他愣了一下，面上隨即染了些許薄淡嫣紅，神色驚惶，是以前未曾有過的反應。默蒼離見狀未免幾分奇怪，問了怎的回事，對方只抿緊了唇堅持無事，不免令人皺了皺眉。

暗自感到的羞赧為難實在難言：並非沒跟默蒼離共寢過，但終究非是同床而眠，難免扭捏。他褪去鞋襪之後隨著默蒼離的吩咐坐上了床的內側，見默蒼離熄了燭火才慢慢縮進了被子中。黑暗裡感覺到身側錦衾被掀起了一角，默蒼離亦是挾著屋裡濕冷空氣躺了進來。這般冷清寥落久不見好，唯有零星肌膚的碰觸許久之後才帶來了些許的溫暖。

只是這般同衾共枕卻讓他翻來覆去無法入眠，良久連一旁默蒼離都被這些擾動驚醒了，語帶倦意問他怎麼不睡。俏如來沉吟半晌才答道自己在想雁王之事，但這個答案顯然不讓默蒼離滿意，他讓俏如來莫再想了，又道，這種時候做出的任何判斷都愚蠢得令人窒息。

話甫落，一個突兀的疑問倏地閃過，與先前諸多煩亂思緒又混雜在了一起，留下一個鬆落的線頭——上一次這般入睡前有人說話相與是什麼時候？轉過頭去，黯淡稀薄的月光在窗櫺上錯落了樹梢的影子，並不分明。隔著夜色他看不清默蒼離的面容，唯有語氣能得以判斷師尊說起這些話究竟有何用意。思及此便有些難過，直到默蒼離又說了聲睡覺，方閉上了眼睛。

半夢半醒，似是有人攬過了他的肩頭，一下又一下輕拍著他的背脊。

隔日醒來時天色大亮，雨勢稍歇。俏如來猛地坐了起來，怔忡良久，身旁半點餘溫也無，和著滿地濕膻的冰冷空氣直直衝進了五臟六腑，昨晚種種卻似黃粱，無跡可尋。

他張了張嘴，像是無可置信此情此景竟是如此熟悉，幾乎為著此等荒謬笑出了聲——可此時默蒼離走進來，尚未梳戴齊整。他逕直打理起了自己的儀表，見俏如來還坐著發愣卻未加理會，直到高冠束起，才聽得俏如來艱難開口喚了師尊。

嗯，默蒼離平靜應道。

窗外幽微光線灑進，在現任墨家鉅子本該明麗的眉眼上鑿刻下了幾許疲憊憔悴的痕跡。

此時再無必要、也無心力隱藏那些不欲人知的斑駁傷痕，俏如來在默蒼離為他披上外衣時伸手擁抱住了對方，一坐一站，頭稍微往前傾便是默蒼離跳動心臟的正下方。

他閉上了雙眼，道：我以為您先離開了。

看不見默蒼離是何表情，那雙手卻擁住了他，輕撫過俏如來額頂直至髮梢。

暫且沒必要不辭而別。他聽見默蒼離沉聲說。

一個口頭的允諾其實算不了什麼，出自於默蒼離口中尤甚，可他到底就此平靜下來，心裡層層沓沓的霧氣散了些，像是塵埃落定的舒朗水色，被撥弄出一池清淺漣漪。

*

日子苦悶久了便不想囿於內室。

此處地勢低平，遠方山巒疊嶂連綿不絕，雲霧裊繞不散，是以此等景緻見久了也乏味了些許。

前段戰時在中羽交界處，他站於高處遠觀下方羽國大兵陳列，想來他們往山巔上看也是這等光景。天險易守難攻，此處絕景名勝本是壯麗非常，俏如來卻無心欣賞。當時雁王站在他身後，兩人言詞交鋒激烈，以下方中羽所有的戰力做了一場賭注，看是俏如來同時為兩方追殺至死，抑或是遂了凰后心意，中原就此被侵門踏戶掠奪資源。

崖邊險峻，淒風獵獵，吹得俏如來遍體生寒。現下記得深刻的也只剩當時雁王唇畔微笑，以及對他吐出的話語：彼時師尊亦是如斯——

俏如來猛地回神，見默蒼離疑惑看著自己。得虧早膳的熱氣氤氳，能可藉此稍作遮掩，他想了想，只微笑道，此處風景是讓人有些膩味了，想到更遠處走走。

講起了羽國景觀難得，只是先前卻無甚機會欣賞，默蒼離說這附近便有類似風景，若是要去待雨勢小些便能動身。

那卻是一處亙於絕谷之上的高地，小路略顯蕭條，蜿蜒至了天際，遠觀像條荒蕪長河，承載了古往今來多少年歲流淌。

光殞

2018-02-16 10:59

居高臨下觀望，原本他跟默蒼離的住處也看得不真切。當年魔禍四亂，他也是這般跟默蒼離站於高處，觀望下方中原戰線排佈。昔時默蒼離要他好好看著下方所有因他而死的居民，尚且痛苦難當，如今那份痛苦又顯得不是那麼真切。

你可曾怨過我？

一旁默蒼離突然問他，顯然是憶起了同一件事情。

徒兒……未曾，回答的聲音很低，帶了些迷惘，想的卻是往日默蒼離不曾也不願這樣問他。

說這話的時候連綿了數月的雨終於停了。俏如來茫然抬起頭觀望，卻見天幕雲霧散去了一些，是他來到此地第一次見著了雲翳之後的流彩霞光。他退後了半步，感覺到落入了身後一個穩當的攙扶——或者說是懷抱之中，回頭看是師尊依舊冷峻的臉孔。對方視線落在了天際還不甚明朗的流光之上，聲音同眼神一樣冷清，緩緩道：

此情此景，本該凝神欣賞，然當年時局紛亂，終究是太……倉促了。

說的是當年的鑄智、鑄計之局，以及——有什麼東西阻擋了他的思考，令他無法再繼續想下去。雲裡霧裡，看什麼都不清，最終只得無言看著眼前美景。半晌鄰近日落時分，兩人相偕往回走，猶帶了些依依不捨。此般風景宜人，昔日沒來得及好好欣賞，往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走了一會兒，忽聞猛禽淒厲長鳴。

俏如來往天空抬起了眼眸，見一群排列有序的候鳥行過，後頭不遠處另有三隻鴻雁結伴相飛，與前面群落隔著不遠的距離。

直到天色將暗，再也看不見遠方群鳥，他才收回了眼神隨默蒼離繼續往回行。

師尊當年教導雁王之時，可曾停下腳步欣賞過羽國風光？

大抵是為剛才情景觸動，終於鼓足了勇氣提了問題，話一出口卻依舊像個拙劣的試探，難免忐忑。

默蒼離不置可否，只頓了一下，道：於情於理，其實你該當叫他一聲師兄。

您未曾說過他的事。他回答，只是默蒼離又反問他：你不是看過羽國誌異嗎？

四個字像一盞於暗室內被點亮的燈，瞬間照亮了眾多問題的一部分。他一時啞然失語，只想著，他的確看過那本書，只是在何時、在何地，又是為何……？

——好好思考。

默蒼離放開了他，再次回頭時才看見對方站得遠了些，逆著夕陽看不太清楚眉眼。與此同時某種哀傷強烈地湧了上來，席捲了勉力維持的鎮靜。他想要反手抓住對方，但終究沒有動作，這才注意到一向不離身的佛珠不知為何掉在了地上，被默蒼離撿起，沉默遞還。

*

當時崖上，俏如來明知道那是雁王的緩兵之計，卻還是隨著雁王繼續將話題延續了下去。

彼時師尊亦是如此逼我做下選擇，師弟。聲音嘶啞，為風聲遮掩半數，俏如來知道對方要說什麼，因此並不存在回頭的必要。

霓霞絕地裡皇妹人頭落地，三萬大軍被困愁城，彈盡糧絕，我本該隨他們一起死的。

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

師弟，你怎麼選？

俏如來斂目不語，半晌才開口，師尊不殺你，並不是因為他做不到，不過是沒必要而已。雁王，你絕頂聰明，連這點也看不清嗎？

此時下方軍士列陣變了，許是凰后的決斷。當日善用情勢匆匆佈了一個殺局，然時不予人，終究讓她逃脫並遁入了暗處，雁王在這場算計中占據了什麼地位猶未可知。俏如來本猜測是雁王為牟取利益而出的手，如今看來又不是那麼回事。他的師兄奪得了墨家近半數的力量，卻從來不是最主要的目的——他問雁王，這局也是你對師尊模仿的一環嗎——理所當然知道不會有任何回答，真正的局眼是俏如來的選擇，這才是雁王的目的。

雁王說道自己退位的時候默蒼離還活著，不可能沒聽到風聲。

你知道為什麼師尊寧可放你自羽國誌異中揣測過往，也不願親口向你訴說他養出了什麼樣的怪物？雁王問他，聲音輕淺而危險。

——因為師尊在試圖保護我。

毋須說出口，他們都知道答案。唯有默蒼離知道該怎麼摧毀俏如來，雁王不知道、凰后不知道、玄之玄小空甚至史艷文都不知道。他讓尚且對過往懵懂的俏如來如張白紙直面了雁王——深淵亦同時回望。

這般平衡拉鋸維持了一段時間，可到底是被雁王設局試探出來了。他無需在意眼前俏如來拋下的弱點究竟是否為真，局面至此入了終盤，終局過後，死生往復。

雁王又問了一次：師弟，你怎麼選？

他再次自夜色中驚醒，夢裡的失重與墜落之感依舊攫取著他。先前焚香入睡是為了求得一夜安眠，如今這香氣卻越發惱人了起來，幾欲令人作嘔。

他開了窗透氣未果、依舊煩亂不堪，卻發現此時萬籟俱寂，忍不住披衣踏入夜色，只見雨勢停了，朔月無蹤。隨地漫步同時，很多待在此地卻未曾注意到的事也浮上了心頭。
當日他自崖邊跌落，對突如其來的當胸一掌未曾設防，本該命喪當場。活命至今是第一件弔詭之事，再往前細想，整段記憶如斷章一般的突兀感便再也無法忽視。

從他與雁王的相識，與九算的相互謀劃算計，至他所繼承鉅子之位，與昔時在默蒼離門下時那隱晦不祥又不得不正視之的存在——那本羽國誌異，記憶就此串起，隱約成了一個令人膽寒的猜想。

思緒至此，心神俱盪，幾乎站不住腳。他踉蹌前行，並未發現眼裡開始擒了淚水。四周的幽暗如夢境一般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那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卻是令人感到如此孰悉。好不容易扶上了牆壁，他往後靠著，在喘息時閉上了雙眼，等待陣陣反胃的失控感平息。

再次睜眼之時尚有些乏力，卻稍感驚奇的發現眼前道路雖然無月色照耀卻亮如白晝。
循著蜿蜒路途往前走去，終點等待他的唯有一棵血色的枯木，枝椏通天，在俏如來印象裡卻是另一種樣子。那樹木上原先掛滿了琉璃，在地板灑上麼潑墨般的閃爍光斑。那日瓢盆大雨是他在此地唯一一次見過的天象異變，壯麗而哀戚，打在人的身上本隱隱作疼，卻為更深處刨開血肉一般的瘋狂痛楚所掩蓋。

他佇立良久，向前走去。手在覆上枯木的那一剎那，一陣厲風吹過，天際隨之震顫，再次落下了傾盆暴雨，俏如來卻不言不語，任憑雨滴重重砸往肩頭。

此時有人走近，將他帶進了傘下。默蒼離站在他身後，只淡淡說，你來了。

此時他已然狼狽，卻顧不得抹開臉上身上的雨水，只輕聲問了一句，當日師尊留下的銅鏡，現下在何處？

默蒼離沒有回答，又問了他一次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他要俏如來以思考代替發問，聲音裡是多年來俏如來不敢再想的溫柔。

可他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那些泣血過往爭先恐後闖入了腦海中，開出了滿地燦爛的血花。

*

最後的意識是他終究悲痛難掩，向前跌落在地，還未流淚，四周那些本藏匿著的黑暗又如同潮水湧上，淹沒了他。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某種堅定又果決的力道卻牽起了他，帶著他向前走。毫無緣由的，他知道那就是默蒼離。

再次睜眼，恰如夢醒時分，身處無水汪洋，他卻心下了然，此前種種恍若隔世，恰似一碗黃梁。

最有可能的解釋是日前地門終戰，缺舟一帆度自鐘聲所給予的贈禮，可眼前缺舟一帆渡卻搖了搖頭，於俏如來杯中沏滿了茶水，道：

渡他無法，渡眾生無法，唯有自渡。

至此俏如來只覺得惶然，但那點悽楚很快又被強壓下去，平靜問道此刻自己是死是生。
既死既生，亦非死非生。缺舟的聲音依舊沉穩非常，道，茶葉第四泡，既無茶香，也無茶味。俏如來，你說眼前這杯是茶是水？

先生所沏是茶，觀先生沏茶而飲者亦是飲茶，然未觀先生而飲者飲了茶，尚且以為飲水。

沉默半晌才聽聞缺舟笑了笑，一揮手眼前景色自無水汪洋變換，竟是又回到了琉璃樹前。他站在缺舟一帆度身邊抬頭仰望，再出口卻基本篤定：先生跟師尊見過。

先前他所見到的默蒼離，並非單純由大智慧或者俏如來本身的意識所構築而成。果不其然，缺舟微笑著點頭，算是承應了下來。他緩緩踱步起來，並簡短說明許久以前墨家鉅子確實在巡迴九界時接觸過地門——或者該說，接觸過缺舟。相談良久已互相承諾一件事為總結，從此鉅子離去，至死兩人再也未曾見過彼此。

言盡於此，之後不難推測。默蒼離答應助缺舟一帆渡證明大智慧的謬誤，與此相對的缺舟一帆度不得向任何人——包括其餘千年同修——透漏一切關於他的訊息。

這是一道保險，缺舟的聲音寡淡，視線越過了俏如來頭至了遠方虛空。伸手一揮，笛子隨即被依舊破的銅鏡所取代，金屬上有一難掩的凹陷，往外散布了幾許裂痕。
俏如來伸手接過，霎時狂風大作，周遭旋即回復了一片混沌。

想通了便走罷，隱約有道聲音這般對他說。

真正醒來時才看見醫治自己的人是修儒，他胸口疼痛難當，全身上下提不起一點力氣。見他醒了，修儒連忙過來診脈下針，並小心喂了他一點水。休養良久有力氣說點話之後，俏如來問起是誰救起了自己，修儒卻搖了搖頭道沒看到人。

他小心翼翼的拿出了默蒼離的銅鏡與俏如來從不離身的琉璃佛珠，說，還好有這枚銅鏡為他擋了死劫，原本羽國亂軍統帥一掌，是會直接斷了他的心脈。俏如來怔忪許久，才終於閉上眼睛，見狀修儒亦是出去了，獨留他一人於室內。

再後來那枚銅鏡未曾有過片刻離身，他跟雁王的新局再開時，終究收留了一個因為當年中羽交戰而失去了父母的孩子。

他做不做得到像默蒼離這般狠厲決絕？這問題困擾了他許久，最後才想大概是無法、也不是默蒼離所期望的。昔時墨家鉅子孑然一身，如今俏如來能夠強迫自己放下私心，畢竟還是有所牽掛。

默蒼離死後第十七年，他獨自一人回過一趟琉璃樹。在樹下他靜坐了三天，不言不語，起身後在樹上掛上了唯一一串琉璃。漫天血色，唯有琉璃折射出了些許的碧綠色澤，他凝望良久，最終於樹下埋藏了當年默蒼離留給他的唯一一項東西。

那銅鏡當年在羽國為他擋過一掌，卻是再也修補不好了。

前路漫漫，終有盡時。

再次起身時總算決然非常，之後再面對自己的學生，俏如來眉眼含笑。他想起了當時師尊擦去自己臉龐血淚的手帕，終是勉力伸手拂過少年的面龐，要他不許恨自己。話一出口的剎那如釋重負，神識也開始渙散之際，映入眼簾的似是偕同冥醫杏花君前來的墨綠身影。

狂風驟至，吹過樹梢唯一一條琉璃串，玉石陡然碎裂，錚琮作響。

至此他不再是鉅子，只是俏如來，是史豔文的長子，是那人最後的徒兒。恍然間聽見默蒼離的聲音，如記憶中一般的清冷——這一次，你做得很好——卻幾乎為此落淚。
身體再無支撐落在地上，他卻感覺到某種奇異的飄盪感。有雙手從背後撐住了他，擁抱了他。

俏如來想，再沒什麼能讓他們分開。

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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