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8 【罗黄罗】西陆遗事（已完结）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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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木蕭蕭

2018-04-08 10:25

现代战争AU，主要走剧情。私设众多，发便当简单粗暴。有互攻肉。HE。
全文致敬电影《Apolycapse Now》。科技程度大约在20世纪初左右，因此战场描写有参考一战。

共15W字，已完结，有空就慢慢贴上来。

【序章雨林】
黄泉用力踹了一脚吉普车的引擎盖，沾满干涸泥点的车身晃了晃，却当然不会因此而重新发动。他心情烦躁地垂头点燃了仅剩的半包烟中的一支，踱到道路一旁的树丛中蹲下狠狠抽了一口，透着凌厉美的年轻面容上满是不耐烦。
从昨天晚上开始出毛病的汽车今天终于彻底瘫痪了。黄泉注视着从树荫中投下的斑驳阳光，半个月来第无数次反省是否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这里是中土边缘有名的三不管地带，数月没个人影也不是什么罕事。他一路向西，走的陆路，长时间的行车中闷热的亚热带气候对他而言几乎致郁。
“越过这片林子大约还需要半天的车程，如果弃车行走也至多不过是三天。”他盘算着，手中烟头半明半暗，“届时到附近的村庄里搞到一辆车或许也不是什么难事。”
主意打定起身，黄泉把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碾了一脚，大踏步走向车尾箱。他撇撇嘴拣了出几件东西塞满巨大的背包，关上箱盖就准备向前走。
“不过是机械故障。”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还不到要放弃这辆车的地步。”
黄泉敏锐地转身，眨眼间一支银色手枪已经上膛指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当然，我不介意你坚持。”那声音慢吞吞地说，似乎毫不在意被子弹瞄准，“我恰好需要一辆车。”
黄泉眯起眼睛看向那个从阴影中走出的男人。那人身材高大，穿着磨旧的迷彩服，面容掩在背光的阴影里，只有一头混着几缕红的金发在满眼绿色的雨林中显得格外扎眼。
“阁下可真会隐匿，说吧，跟着我有什么目的？”黄泉冷冷的说。
“我从不需要跟随别人。”那个男人旁若无人地说，语气傲慢，“倒是缺少雨林行车经验的你，这样下去迟早要交待在这里。”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黄泉收枪转身，把包往肩上甩了甩，大步向前走去，“但愿地狱里不会与你这种人碰面就好。”
天色愈发沉了下来。
趁着天边还有一丝光亮，黄泉将背包中的压缩帐篷支起。作为月陆人，他先前确实少有在热带附近野外生存的经验，在这种气候下也并不觉得舒服。他谨慎地没有点起火，以防吸引来可能的危险生物。
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好。
他确认了一次银枪中的子弹，放在枕头下，手中又攥着一柄军刀，阖上了狭长的眼睛。
职业习惯让黄泉总是睡得很浅。
夜半时分，他在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中警觉地睁开眼。他屏住呼吸，随即如优雅的猎豹般暴起。
黑暗中一枚子弹击中了穿透帐篷击中了树干，硝烟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敌人的气息更近，黄泉一把抓起枪，另一手军刀锋利的尖刃准确地刺去，瞬间冰冷的刀锋毫不留情地扎透了一个人的心脏。他旋即弃刀，仅凭只觉在没有瞄准的情况下右手控枪连续发射出数枚子弹，紧接着每一枚都发出破开血肉的沉闷声响。
林间归于沉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黄泉谨慎地站定静待了数分钟，这才准备走出树干后的隐蔽处。就在此时，忽然他身后不远处传来极为轻微的扳机扣动声。黄泉瞳孔一缩，身体已预先作出反应，以一个极为巧妙的角度惊险地闪过弹道。他还未来得及反击，又听到侧方一声枪响，暗处的狙击者被击中倒地。
黄泉极快地判断了第二名开枪者的方向，刚要扣上扳机，却被强有力的手掌捏住了手腕。
“原来你习惯于向每一个从亡命徒枪下帮助你的人赠送一枚子弹。”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黄泉一惊，竟不知此人是如何近身。他骤然发力挣开，在微弱的月光下对上一双泛着红光的瞳孔。
“这样的帮助方式，怕是很难指望友善的馈赠吧。”黄泉甩了甩用力过度而略微发麻的手腕，低头扫了一眼帐篷旁横七竖八的几具尸体，冷笑道，“何况你看起来和这些人也没什么区别。”
“第五支队的徽章，天下封刀分军团……”男人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蹲下身来，认真打量尸体身上的服饰，“是脱逃的雇佣兵。他们经常在这一带杀人抢劫，目标是落单的行人。”
“大陆边缘向来是抢劫杀人犯的乐土，可惜这下他们这项无本买卖只能到地狱里去做了。”黄泉撇了撇嘴，眼神却在下一瞬间凌厉起来，“那么，说吧，你又有什么目的？”
看着他带着戾气的狭长双眼，男人并未回答他，只是径自背向他向前走去。黄泉没有跟上，满怀戒备地看着他身影融入黑暗中。男人却也不停步，窸窣的脚步渐渐走远了。
然而不多久，汽车的轰鸣声忽然近了，前灯光线也随之照过来。黄泉一手挡住眼睛，听到汽车驶向他身旁，男人的声音响起：“上车。”
黄泉低咒了一句，简要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物件，打开车门跳上了副驾驶座。
“喔，看不出来你并非夸口。”他嘲讽道，调整座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下来，“更看不出来你竟然这么好心。”
“我说过，还未到需要放弃的程度。”男人毫不理会他的讽刺，冷静地说，“另外，你的身手不错。要穿过西陆，不至于成为拖累。”
“拖累？哈，我看你才是吧。”黄泉不屑地撇撇嘴，“我需要休息一会儿，你自便。哦，别开到什么狼窝里就行。”
男人没有接话。他沉默着关上了顶窗，半晌之后忽然开口。
“罗喉。”
“嗯？”黄泉已有了几分睡意，回应里带着沉沉的鼻音。
“我的名字。”
黄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过了几秒低声说：“我叫黄泉。”

琴木蕭蕭

2018-04-08 10:30

【上部西维】

【西维 01】
天阴沉沉的，积雨云彼此紧挨着悬在天边，颜色灰暗得如同一大团脏污的棉絮。黄泉摆弄着手中的银枪，眼神散漫，擦拭的动作却算得上是细致。
“为什么来这里？”他听见自己身边的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战地记者。”黄泉头也不抬，只伸出拇指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尾箱，“那里有好几台徕卡，别告诉我你没看见。”
“是么。”罗喉淡淡地说，“值得赞赏的勇气。”
“喔，得了吧。”黄泉挑眉，一只手搭向窗外，语气里是浓浓的自嘲，“不过是为了博人眼球，赚几个钱罢了。人们喜欢这样的新闻，报纸就能卖得出去——干这一行都这样，不是么？”
罗喉没接话，继续沉默地开着车。
他们昨天已经穿过了雨林，正在直通西维地峡入口的一条坑坑洼洼的大路上行驶着。这片平原临近西海，由于湿润海风的缘故草木生长得十分繁盛，不时有参天的巨木遮蔽视线，将浓云密布的天空分割成几个小块。
“喂，那你呢？”黄泉懒懒开口，“别告诉我你是来旅行的。”
“找一个人。”
“你的爱人？”黄泉眯起眼，笑得不怎么怀好意，“只有为了爱的蠢货才会愿意穿过战火密布的地区去找人吧。”
“兄弟。”罗喉简短地回答，“他是个医生。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善良。”
黄泉了无趣味地哦了一声，按他的个性本该再接着讽刺几句，却只是闭上了嘴，转过脸看向窗外。
“你怎么确定他会在这条路上？”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抛出一个正常的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西陆核心地带到中土，除了陆路外还有一条水路。”
“我驾船沿忘尘河顺流而下，直至渡过西海，沿途都没有他的消息。”
“嗯？”黄泉有些意外地侧过脸看向他，“这么说你几乎穿过了大半个西陆？”
“讶异么。”罗喉面无表情地说，“接下来的路途里我可以为你领路。作为这辆车的报偿。”
“哈，来路不明的人，不惹麻烦我就要感谢上帝了。”黄泉嗤了一声，“离哨站只有几十公里了，说起来，你一定没有通关文件吧？”
“的确没有。”罗喉说，一手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方向盘，“不过这并不代表什么。”
汽车在天快黑时到达了哨站。黄泉粗粗瞥了一眼地图，从中土到西陆的西维地峡中间宽两端窄，而天下封刀最大的两个据点死死把守着这两端。他们到达的这个是其中最靠近中土的一个，属于西武辖区，日常驻军大约有三个兵团。
罗喉熄火后率先下了车，一个哨兵迎面走来，脸上挂着堪称是凶恶的表情。然而罗喉走上前去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很快哨兵便挥挥手示意他们通过。
“你给了他什么？”等罗喉回到车上，黄泉问。
“十个金币。五个通关，另外五个换两张床和物资。”罗喉点燃一支烟，额前的金发几乎和火光同色。他抽了一口后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继续将车开进营地，“这里的驻军饷劳一向很低。”
天边还留着最后一线光亮，营地里已经灯火通明，低矮的临时板屋呈同心圆状依次排列开来。一名看起来太过年轻的下士将他们带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打开一扇板屋的门，作了一个手势便离开了。
小屋十分阴暗狭窄，但还算的上是干净。黄泉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双臂在头后交叉仰躺在了床上。
“十个金币，真是大手笔。”他嗤笑，“出手这么阔绰，简直就是地匪眼里的肥肉。你真该庆幸这是军营。”
“这倒未必是值得庆幸的事情。”罗喉扫了一眼窗外，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哦？”黄泉撇嘴。还没等他继续开口，屋外突然有许多人走近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争吵喧哗。
“怎么回事？”黄泉挑起眉看向罗喉，“你不是已经……”
他还没说完，房门就被粗鲁地踢开，一个穿着红披风的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扫了一眼房间内部，向门外吼道：
“这里不是还有空房间吗！你们怎么敢让秋名流住那种猪棚！你们又是什么人！”说后一句话时他瞪着黄泉两人，气愤之色溢于言表。
“寒冰语，不用说了。”一个略低的女声从外面传来，听起来显然也是压抑了愤怒的情绪，“我并不在意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只是希望能得到应有的对待。”
“真是抱歉，我忘了你们这些从中神武来的头儿们没吃过多少苦。”外面走进一名士官模样的人，神色傲慢，语调阴阳怪气，“不过如你所见，营地设施简陋资金短缺，没有多少地方能留给闲杂人等，真是抱歉了。”他这么说着，语气里却完全没有抱歉的神色，甚至还特别加重了“闲杂人等”四个字。若不是被他的同伴制止，名叫寒冰语的红衣男人听完几乎要拔出腰间的佩刀冲上去。
“够了。”女人对寒冰语说，随后半踏进门走到士官面前，军装上的银色肩章在营地的照探灯下闪闪发亮，“我只希望阁下记住，我们是奉主席命令来巡视的。寒冰语，我们走。”
那士官在她身后无所谓耸耸肩，又充满恶意往地上呸了一口，便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黄泉抱着臂看着这一切，莫名地觉得有些滑稽。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转身出门时投来冷冷瞪视的一眼。
黄泉很快就睡下了。他还不能很好地适应这里的气候，湿热的环境总让他昏昏欲睡，然而夜半却被外面一波接一波的高呼声吵醒。
他借着屋顶小窗透进的光线瞥了一眼，发现罗喉并不在屋子里。他低哼了一声，从枕边摸出银枪藏在后腰里，推开门走了出去。
白天的乌云还没有消散，月亮被掩在了重重的积雨云后面，原本高悬的照探灯也熄灭了，只有营地中心人声鼎沸处闪着强烈的斑斓光线，远远看上去倒像是某种联谊现场。
“该死的。”黄泉低咒了一句，朝那个方向走去，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留守的兵士。光亮越来越近，嘈杂的喧哗声也逐渐清晰了。他跳上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狭长的眼睛，几乎难以相信看到的一切。
中心是一片半圆形的空地，看样子原本是军队集结处，现下却满是醉醺醺的、近乎癫狂的士兵们和发出叫喊的半裸女人们。一些男人们面上挂着淫秽猥亵的笑，拎着半空的酒瓶，粗鲁地骂出脏话，试图抢到一个没有被占据的女人；更多的男人早已几个围成一圈，将反抗或是已经麻木的女人压倒在了地上。
黄泉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走。忽然不远处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们怎么敢在军营里做这种事情！”那女声听起来十分愤怒，“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天下封刀的军队中居然会有这样的败类！”
“秋名流阁下，这里离中神武太远，难免……哎，秋名流——”另一个声音无奈地劝道，却被女人甩在了身后。
听得女人急促的脚步接近又向前去，黄泉本能地挪了挪藏在了阴影里。他借着隐约的光线看到她是白天见过的银色肩章女人，心下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未料还未走出多远，女人便被几个士兵拦住了。
“兄弟们，这里居然还有一个落了单的妞儿！”一个士兵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一边招呼着身后同样醉醺醺的人，“小妞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身后的人发出一阵哄笑，上来一同围住了女人。
“你们这群……”女人恼怒地骂了一句什么，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匕首，“你们敢！”
“嘿，这妞儿还挺辣。”领头的士兵丝毫没有被吓住，反而愈发往女人身上凑去，却被斜刺里横出来的一双手臂掀了个跟头。
“以多欺少强占女人，原来就是天下封刀军队的作风，”黄泉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双臂抱在胸前，“今天算是见识了。”
“喂，你小子！”其余士兵顿时暴怒，跌跌撞撞地转向黄泉，带着几分醉意就要拔刀，却在见到黄泉面容的一刹那停住了手。
“嘿嘿……长得不赖吗，”一个士兵说，脸上又挂上不怀好意的笑，“你把我们的妞儿吓跑了，要怎么赔呢？”
黄泉厌恶地皱了皱眉，另一名士兵猥琐地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黄泉冷笑了一声，身手极快地闪了过去。
“滚。”
士兵眼前一花，下一秒就被摔在了地上。黄泉随即利落地一招撂倒一个，然后拍拍手上的灰尘，挑眉直起身来。
“我不会感谢你的。”女人侧过头，紧紧咬着下唇。
“喔，我不需要那种东西。”黄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转身准备走。
“你不是军营里的士兵，你在这里有什么目的！”女人的声音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响起，带着咄咄逼人的质问，“天下封刀的军营中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入！”
“哦？”黄泉闻言，再转过脸来时面上挂着恶质的笑意，“问这种问题，是要报复我打扰了你们的雅兴么？作为补偿……”他猛地将女人压在旁边的一棵树上，“不如来做我的女人？”
“混蛋！”女人狠狠地瞪着他，一巴掌向他打过去。黄泉轻易捉住了她的手按过头顶，故意愈发低下头看着她，戏谑地笑了笑：“喔，不愿意吗。”
“放开我！”
“黄泉。”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只有最卑鄙下流的男人，才会用武力屈服女人。”
“哦。”黄泉了无趣味地应了一声，没有抬头，手上动作更是不变，“那又与你何干？”
罗喉刚要说话，这时营地中心方向似是有人发现了这里，大声朝他们喊道：“谁在那边！”
“这些是我们第八支队的人，”一个军士长模样的人很快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士兵，朝黄泉抽出了腰间的刀，“不过是为了女人争风吃醋，你们犯得着下这么狠的手吗！”
“我可没兴趣——”黄泉刚开口，就被走上前的罗喉一字一句地打断了：“技不如人的弱者，注定要匍匐在强者脚下。”
他这话听起来傲慢至极，那军士长闻言凶狠地瞪着他：“那么阁下自命为强者了？”
罗喉看也不看他一眼，背着手傲然答道：“当然。”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军士长顿时大吼，提刀冲了上来。
黄泉仍然挟制着女人，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然而他甚至不曾看清罗喉的动作，军士长就被极其狼狈地制服在地。罗喉却似是不曾动手过一般，神色丝毫不改，依旧立在原地沉声说：“现在，你明白什么是强者了。”
军士长痛哼了一声，表情狰狞无比，随即他挣扎着摸出口袋里一个口哨，狠狠地吹了一声。哨声划开静夜，顿时不远处有人大喊“怎么回事”，纷纷往这边围拢过来。
“他…他们是敌方的奸细！”军士长从地上爬起来，低喘着对围拢过来的士兵们断断续续地说，又转头看向罗喉冷笑。
“这种栽赃，未免也来得太过轻易。”黄泉忍不住嘲讽道。
“怎么样，小子？”军士长恶毒地打量他们，“现在还敢夸口？”
“你们大可以试试。”罗喉仍然面色不动，施然开口。
黄泉皱了皱眉，他隐约觉得罗喉的面无表情下似乎隐藏着愤怒。他心思略动，手上力道也放松了些。就在此时，银色肩章的女人趁机挣脱了黄泉的桎梏。
“等一下！”她出来朝抽出腰刀的士兵们喊道，“我是中神武第三军团的秋名流玉秋风，不是什么奸细。”
她回头看了一眼黄泉和罗喉，犹豫了一秒，又说：“他们也不是。”
“你？”军士长怀疑地打量着她，不屑地说，“现在中神武都靠这种漂亮女人领军？那些头儿们也够会享受的。”
“放肆！”玉秋风顿时怒道，从怀中摸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令牌，“军士长，对你的上司无礼，在天下封刀的军队里应该按军法处置！”
“哦，女人，别以为自己有那东西就可以命令我——”军士长看起来被激怒了，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走来，“这里可不是中神武！”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在哪儿。”玉秋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但黄泉看得出她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你要违抗主席的令牌吗！”
军士长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秋名流！”此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近来，是外围有几个人往里跑来，喊道，“秋名流阁下，您在这里吗？”
“我在。”玉秋风大声说，视线仍然没有从军士长身上移开。直到她的部下跑到她的身旁，她才接着冷冷地说：
“孤影笑，你监督他去领罚，罪名是冒犯上级。夜风行，你叫士兵把这些人也拖去后营。寒冰语，我们走。”
军士长怂了怂肩，眼神里充满怨愤，却还是跟着玉秋风的手下走向了另一边。
玉秋风和黄泉擦身过的时候，低低地说了一句：“至于你们，赶紧滚出军营！”
“噢，那当然。”黄泉无所谓地笑了笑，低声说，“最好后会无期才是。”

【西维 02】
待闹剧散场，他们从营地离开时已经临近破晓。然而此时晦暗的积雨云愈发显得沉甸，重重压在天边，似乎永远也不会天亮一样。
罗喉一手开着车，另一手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黄泉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要是真的和他们起了冲突，你要怎么脱身？”
“在狂欢夜，为了防止因为女人和酒精引发的大规模私斗误伤，营地内的士兵没有人会带枪。”罗喉冷静地说，“而我身上的子弹，足够让那群蝼蚁一整夜失去战斗能力。”
“还真是有自信。”黄泉撇了撇嘴。过了几分钟，他突然说：“你是天都的人。”
罗喉没有看他，朝窗外吐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没错。”
“喔，那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还活着。”黄泉痞气地笑了笑，“我听说天都的人都很残忍，他们的首领更是传说中的暴君。”
“你相信么。”
“我猜他不是。”黄泉说，像是在耳语一样凑近了他，“你知道，干我这一行总是有很多消息来源。我知道中土的传言不都是真的，其实那个天都的‘暴君’，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不是么？”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罗喉面无表情地说，“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所听到的，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亲眼目睹真相。”
“那你怎么看，对你们的首领？”黄泉说，语气戏谑，“在他的独裁统治下，你们的军队会像这样吗？说真的，我不敢相信天下封刀的军队会是这样。”
罗喉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一直都是这样的。”
黄泉看着他，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那看来天都也好不到哪去，连你这种高级军官都可以擅离职守穿过大半个西陆，普通士兵们干出什么来应该也不是什么怪事了。”
“哈，高级军官。”罗喉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
“哦，当然，以你的身手、胆量和对天下封刀的了解，如果只是个下士，那天都的军队真是太大材小用了。”
“这是夸奖么，”罗喉低声说，唇角似乎微微勾了勾，“那么，我收下了。”
他说这话时，一道闪电撕裂了天际，银色的光芒映在他沉毅如锋的侧脸上，一瞬间黄泉有种浑身血液沸腾的错觉——就如同他每次直面最棘手的敌人时，感受到的源自本能的兴奋。
这个人的确很强。他想。
“暴风雨要来了。”不露痕迹的一个深呼吸后，黄泉收回刀一般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说。
随着他的话音，倾盆大雨落了下来，那砸在车顶的声音倒不似雨声，更像是遭到尖锐的箭矢锲而不舍地袭击。
“不用担心。”罗喉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地峡上的雨来得急，也去得快。”
“我为什么要担心，”黄泉懒懒地说，掩去了眸子中锋利的神色，“毕竟急着穿过地峡去西陆的人是你吧。”
“你没有这一片的旅行经验，”罗喉指出，“对气候也不甚了解。”
“那又如何。”黄泉挑起眉。
罗喉没有回应他明显的挑衅，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要来这里？即便是对于战地记者，西陆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唇角挑了挑，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毕竟，这里是一个容易让信仰葬身的地方。”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出来找你的兄弟？以你的级别，应该可以直接指派士兵搜寻他不是吗，”黄泉尖锐地回击，带着嘲讽，“在我们还不能确定可以成为朋友之前，还是不要探听对方那么多吧。”
罗喉看着他狭长的眼尾，顿了顿，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他移开目光，看着巨大的雨滴在车玻璃上砸出一圈又一圈的水痕，“说不定，我们是敌人。”
黄泉动了动唇角，没有再说什么。
西维运河在地峡离中土近三分之一处，开凿于数十年前，是沟通西海南北两侧的重要通道。
“看来，这里也被天下封刀牢牢控制着。”黄泉懒洋洋地说，狭长的淡蓝色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经过三天在地峡东段的车程，他们现在正在西维运河的东岸等候启程的大船。因为特殊洋流的缘故，运河的水流非常急，普通民用船很难在运河上行驶；而因为天下封刀的命令，穿过运河来往西海南北两端的货船和商船不允许在运河上靠岸。因此对于一般人而言，这趟每三日一程的例行航线是从西陆到中土的必经之路。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昨天傍晚到达时，就得知今天上午十点将有一趟从西维东港出发往西港。
东港旁候船的人不算太多。人数最多也站在最前面的是成群结队的士兵，穿着皱巴巴的猩红色军服，配着天下封刀的肩章。他们抽着劣质的烟卷骂骂咧咧地聚在一起，呛人的气息隔着很远仍然让黄泉觉得不怎么舒服。数十辆装甲车和货车错落停在他们身后，车身上同样带着天下封刀的标志。一些行商组成的稀疏车队跟在他们后面，后车厢无一例外被谨慎地上了锁，而前座中有意无意地露出些用以自卫的枪支武器来。极少量的平民小心翼翼地缩在队伍末段尽可能远的地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行李，甚至不敢多抬头往周遭看一眼。
罗喉昨天已经轻而易举地收买了一个常常在这一线活动、不大不小的商人头领。确切来说，黄泉并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段，似乎只是几句话的功夫，那人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为他们提供帮助。
“你是怎么做到的，嗯？”黄泉当时问他，“别告诉我你还懂多少值钱的商业机密。”
“不过是所谓‘高级将领’能承诺为他提供的小小便利罢了。”罗喉意有所指地说，黄泉想起两人先前有过的对话，也就再懒得多问。
有了这点小小便利做交换，罗喉和黄泉的吉普车得以混在商旅车队中，顺利地上了船，停在巨轮的驻车甲板上。
看着巨轮的前端劈开运河的水波，黄泉啧了一声：“真没想到，原来穿越运河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不。”罗喉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这个判断，留着在抵达西港时再下不迟。”
五个小时后，大船平稳地抵达了西港。
黄泉终于意识到了罗喉的话是什么意思。离岸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时，他就能远远望见岸上的人们骚动的模样。黑压压的人群挤在并不宽阔的港口，疯狂地朝船挥舞着手臂，破布，或是别的什么。等到船靠岸时，更是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拥着，徒劳地希望能越过铁栏和卫兵，成为挤上船的幸运者。
虽然天下封刀在西港的防卫已经十分严密，他们下船后还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才从外围拥堵的人群中穿过。黄泉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正值青壮年，男人们拖着旧得褪色或破烂的行囊，长发纠缠成块的妇女死死抱或牵着骨瘦如柴的孩子。
“现在你看到了。”罗喉缓慢地控制方向盘前行着。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上船？”黄泉问。
“大约不足百分之一。”
“那么你不走地峡到中土，也是因为过不去运河？在你之前，我几乎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成功渡过西海。”
“的确会很麻烦，而且很可能需要花费太多时间等待。”罗喉回答道。“无数不堪战乱的家庭想逃到安宁和平的中土，但是大多数死在了从西陆到西港的路上，剩下的在西港等到几乎绝望，还抢不到一张上船的票。即便如此，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来西港送死。”
他朝窗外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黄泉顺着看过去，那是一片脏污的海滩，许多横七竖八、僵硬或发臭的人体错乱交叠着。
“已死的和将死的，没有人会在乎。”罗喉说，“而对于活着的人而言，大概抱着一丝微薄的希望葬身在西港，总比不明不白地死在西陆的战乱中好。”
黄泉还没说话，他们忽然听到背后响起数声枪响，紧接着是人群中爆发出的尖叫声。他们身旁的人群大多骤然四散跑开去，还有些极为惊恐地抱头就地蹲下。
“怎么回事？”黄泉问。
“是卫兵。”罗喉没有回头。他垂下眼，点起了一支烟，“总是不乏拼命硬闯的人。”
黄泉打开车窗向后看去。失控的人群阻挡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稍高的港口处不断有人试图从船底爬上船去。一个看起来骨瘦如柴的孩子似乎马上就要爬到甲板边缘，又是数声枪响，血花喷溅开来，那个小小的身影直直坠入了水中。
黄泉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手心。他沉默了很久，直到他们已经离西港很远，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罗喉忽然低声开了口。
“天下封刀不愿意接受太多难民。”
“哈，原来刀无极主席也不像他自己宣称的那么仁慈。”黄泉冷笑了一声。
罗喉看着前面的道路，将烟头扔出窗外，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上……他也没得选。”
“哦？”黄泉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我以为你会很讨厌他。”
“这倒是真的。”罗喉竟然笑了笑，“但怎么，你以为我是毫不谅解的混蛋？还是莽撞的年轻人，要反对自己对手的一切行径？”
“很难看出你不是。”黄泉忍不住揶揄道，自己也笑了。随后他平静下来，忽然向车窗偏过头去：“你……天都的人，和我以前了解的不太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轻声说：“就像天下封刀……也与我所知道的不同。”
罗喉看着他雪色长发覆住的后背，猩红色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称得上是沧桑的神色：
“这世上又有多少秘密，真正为世人所知呢。”

【西维 03】
有了先前在哨站的不愉快经历，他们更加谨慎地避开天下封刀在沿途设置的零散据点，从沿路的村庄中借宿和交换必需品。这算不上容易，因为地峡上运河以西的居民为数不多。
“真是令人不敢置信。”黄泉看着窗外说，一只手无聊地摆弄着车窗，“这里的气候还算不错，却荒无人烟。”
“不奇怪。”罗喉说，“地峡西段是军事缓冲地带，没人愿意住在不被任何军队保护，而常常要将性命置于践踏之下的地方。”
一连多日，他们都没有找到可供落脚的民居，只得草草在野外搭起帐篷，遇上天气不好甚至仅能挤在狭窄的车中过夜。罗喉总是很有风度地占据了前排的座位，把整个后排让给黄泉，因为后者显然不怎么适应热带气候，加之环境恶劣，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你的精神不怎么好。”罗喉又一次拒绝了黄泉提出驾驶的要求。
“没这回事。”黄泉不耐烦地说，“说好每半天换手的。今天上午本就该让我来。”
“我只是对自己的安全比较有责任感。”罗喉不紧不慢地说，“你应该接着睡一会儿。”
“我说过没问题！”黄泉恼火地喊道，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我不是那么弱不禁风的人！我以前——”
他蓦然住了口，却还是不甘地瞪着罗喉，淡蓝色的瞳仁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写前线的稿件？”罗喉停下车，转过头来看着他，赤红的瞳孔看起来十分深邃，“这些我并不关心。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会儿。”
他推开车门，径自下了车，穿过几丛树木不见了。黄泉带着恼怒瞪着他消失的方向，一拳砸在车座上。
没多久，罗喉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手里多了几把形状普通的植物。
“荆芥草，还有白芷叶，”罗喉随手扯下一块旧衣服上的布片，将草叶裹成一团，又打了个结，“或许能对你的睡眠有好处。”
黄泉接住了，低哼一声，重新躺回了后座上。不知是不是奇怪的心理暗示，他竟然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他醒来时，已经日头偏西了。
“这是哪儿——”黄泉听见车门打开的声响，隐约感觉到罗喉下了车，揉揉眼睛低声说。
“你醒了？”罗喉转过身来拉开后车门，“那条小路过去的山谷里有个村落，我来过这里交换物资。你还需要休息一会儿吗？”
“不必了，走吧。”黄泉跳下车，“现在我需要的是新鲜空气，这该死的车里太闷了。”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战地特派人员会更随遇而安一点。”罗喉笑了笑。
“收回你的嘲笑吧，先生。”黄泉瞪了他一眼，“否则我可不确定我的拳头是不是也需要一点运动。”
这个山谷显然是个适宜生存的地方。黄泉跟在罗喉后面，沿着小路熟门熟路地走进去，不由自主地沉浸在树叶清新的气息里。
走到一个交叉路口，罗喉停了下来，将一个金币放在路中央的石头上。很快，几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和罗喉开始交谈交换物资的价格和数量。黄泉听了几句，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四周的环境上。这里的房屋都是低矮的木质民居，一道不宽的溪流从村中穿过，似乎源头处还有一架水车在缓慢转动着。没多久罗喉便谈妥了，其中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他们沿着溪流上游走去。
“这里看起来不错。”黄泉跟在罗喉身后说，罗喉不置可否地动了动唇，还没开口，忽听远处一声尖锐的号角声刺破空气。
“怎么回事？”黄泉警觉地转向声音的方向。
“天下封刀的军号。”罗喉说，皱起了眉。
“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黄泉摸向后腰中的枪，却被罗喉拦住：“先别动。”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看到了天下封刀的人。从山谷入口走来一队士兵穿着看上去十分陈旧的猩红色军服。领头的队长嘴里歪叼着一根纸烟，脸上有一道刀疤，含混的声音难听得像是粗嘎的大炮：“你们——”
他将嘴里含着唾沫的烟叶呸在地上，用手上没出鞘的长刀指了一圈，“上一季的税款还没交！时限过了，按规矩应该罚三倍！”
短暂的沉默后，一位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说：“先生，我是这里的村长。很抱歉，我们早就已经——”
“哦？怎么？”队长猛地抽出了手中的刀，向他逼近过去，“你的意思是我说得不对？”
“是的，先生。”那位中年男人没有后退，“要知道，今年你们已经来过五次了。”
“好啊，想逃税？”队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露出狞笑，把闪着银光的长刀直接捅向了中年男人的肚子。后者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腹部的血液呈放射状喷了一地。周围有胆小的妇女已经被吓得尖叫了起来。
队长残忍地看着中年男人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颤抖，朝周围喊道：“别以为天下封刀的军队是吃素的！半个小时之内把一万个金币准备好，不够的用油和面粉折抵！还有，点出五十个成年男人来，一个月之内到西陆第一据点报道！”
罗喉看着这一幕，低声说：“看来天下封刀的驻军这段时间又没能收到来自中神武的补给。”
“这分明是匪徒，哪里称得上军队？”黄泉冷笑道。
罗喉摇了摇头：“这就是为什么地峡西段少人居住。天下封刀用借资和纳税的借口来劫掠平民物资，强行征兵，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他们看着队长折了几片树叶擦拭他沾满了血的长刀，又随手扔在地上，面上的刀疤越发狰狞了起来。他朝过来给伤者止血治疗的几个人道：“这个废物死不了！你们还不快去准备税款！”
这时惊变忽生。一名年轻人从斜刺里跑了出来，朝天下封刀士兵站的方向扔了什么，随即剧烈的爆炸应声响起。几名天下封刀的士兵猝不及防之下，被爆炸的冲击震得吐血，显然是内脏受了些伤。
队长见状几乎是狂怒地吼道：“你们这群垃圾！竟敢——”他一把甩开脚边哀求他不要开枪的人，愤怒地抽出腰后的枪上膛，朝还没来得及跑远的突袭者连发十几枚子弹。年轻人很快被射中倒地，大量失血让他在满是沙尘的地上抽搐不止。
旋即更多的枪上了膛，瞄准了看上去有威胁的青壮年。
“所有成年男人都把手里的东西扔在边上，举起手站过来！”
黄泉皱了皱眉，还是扔下了手里把玩的草叶，跟着罗喉和其他人一起走到了分叉路口中间。女人们瑟瑟发抖地跌坐在一边，有些已经小声抽泣了起来。
“这是你们自找的！”队长恶狠狠地吼道，又转头对他的士兵们说，“留下几个人看着他们，其他人分散去所有房子里搜值钱的东西——还有，别让我看到你们私斗！”
两个十分年轻的天下封刀士兵举着枪守在一旁。其中看起来资历更浅的一个看着其他人走散，不忿地低声骂道：“该死的……这种好事，从来轮不到我们！”
“小声点！”另一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队长心情不好，你想回去被他罚？到时候别说搞到些好东西，这个月的配额都别想领了！”
第一个士兵还想说什么，被一枪托敲在肩上：“别啰嗦了，站去那边守着！”
黄泉看着这名士兵满脸怨愤地走近来，把手中的枪不是很熟练地上膛，指着他们吼道：“你们都给我老实点！”
黄泉饶有兴致地眯起眼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你能把枪放下吗？”
“什么？”那个士兵握枪的手似乎有些抖。他警惕地看着黄泉，枪口反而举得更高了，直直指向黄泉的胸口，“别想耍花招！”
“你大可不必那么紧张。”黄泉自顾自地说了一句，随即几乎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下一秒士兵手里的枪就已经到了他的手里，“这样太容易走火了，不如给我保管怎么样？”
那个士兵愣了半秒，随即不可置信地大喊起来：“你——”
“真是太吵了。”黄泉肘击在他后颈上，看向那边早在他夺枪时就解决掉另一名士兵的罗喉，“噢，看来我们的默契还过得去。”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动手。”罗喉冷静地说。
“我只是非常讨厌被枪威胁的感觉。”黄泉耸耸肩。他看向一旁已经开始找寻一切用得着的武器的村民，接着说，“看来他们也一样，不是吗。”
罗喉注视着村民们的动作，摇了摇头：“没用的。他们这样只会更糟。”
“我倒不这么认为。”黄泉说，朝着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那里的一些房舍似乎已经被前去入舍“搜查”的士兵点燃了，火光映得天空一片深红，“毕竟现在情况也更糟不到哪去了。”
他回头看了看罗喉，问道：“去看看？”
很显然，其他的士兵们没料到会继续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入舍掠夺时又多是分散行动。罗喉和黄泉到时，天下封刀的士兵不久就被熟悉地形的村民们共同解决了大半，虽然许多也相应受了不轻的伤。
黄泉抱臂看着，挑起眉毛说：“即使是温顺的野兔，在被激怒时也会爆发出尖利的牙齿。”
“但他们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罗喉说，“天下封刀决不会容忍这样的违逆者，他们以后再也不可能在这里居住下去了。”
此时，似乎是被远近断续的枪声警醒，方才领头的队长忽觉有异，忽然在屋子中往外猛地举枪扫射一圈，几名本打算悄声围拢过去的村民应声中弹。他这下终于惊觉形势失控，在求生本能下几乎是瞬间作出了反应。
“妈妈——”被队长一只手狠狠拖在身前的小男孩哭叫着，他生病的母亲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爬起，绝望地伸手去抓哪怕是一片衣角。
“求求您——”女人在他身后哭喊道，“放过我的孩子……求求您，我只有他了……用我来换他可以吗？求……”
队长粗暴地一脚踢翻了她，转身朝屋外吼道：“你们这群混蛋！暴民！让我走！”
屋内外的人一时僵持。队长恶狠狠地瞪着和他对峙的人，等了片刻后，扼在小男孩胸前的手臂更紧了些，同时手上枪管上膛抵在孩子太阳穴上：“快点让开！不然我现在就杀了这个小杂种！”
在女人的哭声中，屋外的村民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黄泉在树丛的阴影处注视着那人的动作，忽然低声说：“他不会放过那个男孩。”
罗喉说：“你可以比他更快。”
黄泉挑了挑细长的眉毛：“喔？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伏击。”罗喉偏过头来看着他的侧脸，“而且看起来你一定很擅长。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
黄泉动了动唇角，像是一个寻常的笑，淡蓝色的眼睛却渐渐冷下去，露出肉食动物捕猎前的狠戾来：“可以考虑。”
不多久，那个队长已经拖着男孩一路接近了山谷入口，他脚步虚浮，手中的枪口却一毫也没有偏离孩子的额侧。山谷的入口狭窄，罗喉抄小路绕了过去，刚好站在他前方的必经之路上。
“滚开！”队长朝罗喉咆哮道，神色看起来十分疯狂，“不然我就杀了他！”
罗喉先是展开双手表示身上没有武器，随后朝他扬起下巴，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认为根据你的年纪，至少该认识这个。”
“谁他妈的关心——”队长刚想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破口大骂，却不由自主地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起对方来。几秒之后，他像是极其恐惧地颤抖了起来，枪口下意识地直指向了眼前的人：“你——”
“砰！”
一枪正中后脑。
黄泉干净利落地收起银枪，从旁边一个隐蔽的角落走了出来，耸耸肩对没有了呼吸的队长说：“要劫持人质，你的经验似乎还欠缺了点。”
“枪法不错。”罗喉对他点点头。
黄泉懒得理会他的称赞，径直走过去看那个被吓坏了的小男孩。他动作不怎么温柔地拉起小男孩的手腕走到稍亮的地方，右手抬起小男孩的下颌，仔细地看了看，随即有些不耐烦地拍了拍他的脸：“别哭了，没有流血，只是蹭破了些皮。”
“妈妈……”男孩抽噎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一双手死死地抱住黄泉的手臂。黄泉脸上少有地浮现无奈的神色，犹豫了几秒，才放轻力道，很是不熟练地轻抚了一下男孩瘦小的后背。
罗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过去帮忙。
待一切解决完，黄泉和罗喉把孩子送回了他母亲身边。那个因病而形容枯槁的女人流着泪不住地感谢他们，黄泉十分不习惯这种情景，拒绝了馈赠后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没想到你会喜欢小孩子。”他们走出屋子后，罗喉说。他的尾音上扬，像一个随心的问句。
“不。”黄泉否认道，“我不喜欢一切脆弱的东西。”
他侧过脸去，看着不远处仍然在继续燃烧的几处房舍，语气几乎是冷淡的：“那个女人大概已经失去了丈夫，如果再失去孩子，肯定活不下去了。”
“这种悲剧并不少见。”罗喉说。
“所以少一桩算一桩吧。”黄泉拍拍手上的尘土，似乎不想继续下去这个话题，“真是不走运，换个物资都能被卷入一场麻烦，本来还以为今晚能睡个好觉呢。”
“我们该走了。”罗喉说，“他们在准备连夜迁徙，以免遭到天下封刀的进一步报复。”
他们在一片混乱中换了少量的必需品后走出山谷回到了车上。罗喉将车开远时，黄泉忍不住回了回头。山谷入口有许多微弱的光亮不断地向外涌出，远远望去，仿佛像是流离而短命的萤火虫。

【西维 04】
这里是天下封刀在地峡上的另一个哨站，也是最靠近西陆的一个，与他们到达的第一个分驻地峡两端。经过几天在地峡上的路途，他们离西陆的距离也越来越短。
黄泉已经熟悉了天下封刀的常律：由东向西的防备往往十分松懈，而由西往东则恰好相反。现在看到的情景再度印证了这一点——哨站前的两座瞭望台建在一个峡谷入口处，其上稀稀拉拉的士兵们多少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从黄泉的视线，可以透过缝隙看到两个大兵在懒洋洋地抽着烟卷，另一个在他们旁边抱着枪支打盹。
罗喉轻车熟路地用金币行得了方便。他在路途中已经觉察到连日在泥水中行驶的吉普车出了一些机械磨损，遂找到一个鲜有人活动的角落，将车交给一名腿脚不怎么灵便的老兵进行维保，塞了几枚金币又交待了几句什么，随即和黄泉一起下车来。
“这里似乎很混乱。”等待的间隙，黄泉听着不远处据点里嘈杂的声响，皱着眉说。
罗喉面无表情地说：“你不会有兴趣的。”
“哦？”黄泉厌恶地撇过头去，“狂欢？和上一个一样？我已经对天下封刀的军队能干出什么有心理准备了。”
“不。”罗喉重复道，“我认为你不会想知道的。”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话，密集的枪声陡然响起，又在连续的发射后归于平静。
“他们这是——”黄泉猛然反应过来，脸上不由得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来自妖世浮屠的俘虏。”罗喉说，抬起猩红的眸子和他对视，“如你所想。”
黄泉紧紧皱起了眉头：“我要去看看。”
“然后写下来，告诉中土的人民，他们敬若神明的军队有多么的残虐？”罗喉问他，眼中有难以名状的深沉，“如果是，那就不必费力了。”
“我要去。”黄泉坚持道。
罗喉转过身来，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
处决过后，天下封刀的处刑人们甚至很是体贴地掘出了一个大坑，几十个显然已经失去生命的人被整整齐齐地被排列在其中，灼热的汽油在杂乱的野草和渐渐冷却的人体中四溢，血肉燃烧的刺鼻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
血色和火光交映下此情此景宛如地狱，却全然是人世间的罪孽。
黄泉在暗处看着这一切，慢慢阖了阖眼。
他并非没有见过死亡，相反，与死神跳贴面舞几乎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但无论如何，他几乎从未目睹过如此大规模的……对手无寸铁的屠戮。
“你们一直知道。”他努力平复了有些紊乱的呼吸，语气听起来仍然肯定而冷淡。
“我不能否认。”罗喉在他身后点燃一支烟，侧脸在烟雾缭绕中模糊，声音也略略带上了些含混。
黄泉嘲讽地笑了一声：“所以这也是没得选的一部分？”
罗喉吐出一口烟，听起来像是一句低沉的叹息：“可以这么说。妖世浮屠的低阶士兵被称为‘兵蚁’，大多数是被特制深瘾毒品控制的民兵，他们的首领会定期发放毒品供他们吸食，所以被俘虏对于他们而言就是死路一条。当然，把俘虏关起来进行戒断治疗并没有用，他们一般会在两到三个月里死去，最后咽气时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毒瘾发作的时候，他们会下意识激烈地伤害自己。就算有小部分人能活下来，天下封刀的军队也不可能负担起这么多人的食物和药品供给，他们本来就要靠劫掠平民才能维持军需。”
他深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了下去：“但是谁都不可能决定放这些人回去——那样的话，不出半个月就能再次看到相同的面孔绑上炸弹进行更为疯狂的袭击，特别是当他们知道自己被俘后可能生还的时候。要知道，妖世浮屠的首领从来不吝于榨干这些‘兵蚁’的最后一丝价值。”
黄泉嘴唇像是抽搐一样动了动，却还是没有说话。
“这样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不算太痛苦，甚至称得上仁慈了。”罗喉说。
“死亡永远不可能是仁慈。”黄泉冷冷地说，“我对死亡有清醒的认识，不需要这种虚伪的安慰。”
罗喉看着他，忽然低笑了一声：“你说得对。”
“那天都呢？对于俘虏，也是这样？”黄泉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带上了一丝质问的语气。
“不。天都从不留俘虏。你当然可以说这两者其实是同样的罪恶。”罗喉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但既然已经上了战场，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死在那里。”
“哈，那你呢？”黄泉尖锐地指出，“你也是一样？”
“我也是一样。”罗喉平静地说，“至少我希望如此。”
他异于常人的猩红色眼睛此时似乎成了一片毫无波动的海面，黄泉丝毫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透过那一泓深邃看见言语里的真相。
他最终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西陆。”罗喉慢慢地说，表情掩在吐出的烟圈中，“现在你知道了，没有谁是无辜的。大概即使穷尽西海的水，也洗不净这片大陆上的罪恶。”
黄泉沉默了几分钟，忽然说：“这简直像个笑话。”
“我也是这样认为。”罗喉点点头，“血腥和残忍是这笑料的一部分。”
黄泉没有再说话，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未被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无知无觉一般扎进手心里。罗喉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扔下烟头踩灭，大步凑了过来。
“离开这里。”他看着黄泉的眼睛，猩红的眸子里竟然有几分怜悯，“你不该看到这些。”
“不。”黄泉简短地拒绝。
“听我说，”罗喉叹了口气，难得耐心地说，“走吧。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关于西陆的话。”
他紧紧地扣住黄泉的手腕，神情褪去了淡漠，是少有的认真。
黄泉如同被从腕上传来的温度惊醒了一般，猛然甩开罗喉的手，随即头也不回地朝来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吗。”
黄泉仰面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忽然低声说。
他们的汽车状况不是太好，需要多一个晚上的修理。现在两人正躺在一间营地边缘的狭窄小屋里，两张床中间的距离不到半米。
“嗯？”罗喉应了一声，没有转头看他。
“我好像开始理解他了。”黄泉低声说，语气平淡。罗喉没有接话，等着他说下去。
“天都的首领，曾经是这片大陆最令人崇敬的英雄，不是么？”他自言自语般地说，“深入西陆腹地，率志愿军剿灭邪天御武，他的战功曾经一度令所有堪称名将的人黯然失色。这样的人，真的会像天下封刀所宣称的那样，被所谓的权势和暴力所迷惑，最终留在西陆成为了血腥的独裁者吗？”
“‘勇士杀死了恶龙，他的身上长出鳞片变成了龙。’”罗喉低声说，厚重的嗓音如醇酒般，仿佛在讲述着某个中世纪的传说。
“哈，天下封刀的军队号称正义，但他们又在做什么？”黄泉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如果我是他，我猜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反对天下封刀。”
罗喉阖了阖眼，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最终摇了摇头：“你不该来。我说了，这里是一个容易让信仰葬身的地方。”
黄泉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是啊。在信念上，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坚定的人，所以到最后我还是不能理解银血。”
“你的亲人？”罗喉了然地点了点头，“我能差不多知道凤卿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永远也做不到和他一样。或许他对于我也是一样。你看，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就算是最亲密的人，也未必能真正理解彼此。”
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罗喉说：“如果你想回中土，那就留在这里。即便没有回去的通行令，最迟两个月以后，我会帮你安排妥当。”
“不必了，我没打算回去。”黄泉说，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轻松而戏谑，“要知道，如果有可能，我还想见见你们天都的主人。怎么样，这位将军，能赏脸为我引荐吗？”
罗喉笑了笑：“如果他听到了你说的这些，或许也会很想见你。”
“是吗。”黄泉眼里有难以捉摸的神色一闪而过，“这么轻易就引荐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就不怕我是天下封刀派来的奸细，趁他不备——”
“我并不担心这一点。” 罗喉说，打断了黄泉的话，“好了，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黄泉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翻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放弃了调字体和格式，就这样吧…

acoldfox	2018-04-20 22:19
沉重殘酷的戰爭一面 U9ZuD40\ 7Db}bDU1 \| 黃泉的探索、武君的尋找，兩人互動間可抵消現實糟糕的環境 Jz}`-fU` 請大大趕快更啊!

jessie1026	2018-04-21 15:48
看起來黃泉不像是刻意接近羅喉的吧? 所以他不知道眼前人是天都之主? 1fvN[ 很努力想從文中看看有沒有蛛絲馬跡，可惜資質駑鈍，靜等樓主破解啊~~

kathy0429	2018-04-22 22:13
之前在lofer追過！！！！！真的非常喜歡這一篇，寫的很好，但當時沒有看到完結，期待樓主後續>//////<

森珗椙�e	2020-07-14 22:47
老师写得真好，之前在lof就有幸拜读过，情节连贯感情转变细腻，立刻就收藏了！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26

之前记错了密码一直登不上来抱歉
论坛用起来不太顺手，格式有问题请见谅

【中部忘尘】
【忘尘 01】

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在一位同样接受了“馈赠”的士兵带领下，悄没声息地绕到了营地储藏库中换取物资。
“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带这么多饮用水。”黄泉斜倚在吉普车车身上，看着罗喉仔细地俯下身来查看水质的浑浊度，“西陆并不那么缺水，不是么？”
“如果你见过忘尘河的入海口，你就不会这么想了。”罗喉直起腰来，对视上黄泉的眼睛，“忘尘河是足够的水源，但那是在未被污染的中上游。更何况，我们这次要沿着忘尘河北岸的道路深入西陆。”
“北岸——”黄泉皱了皱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北岸也有草原吧？”
“以赤道为界，西陆北部大半是严酷的热带沙漠气候，仅有在临海的外围地带才有稀疏的草原覆盖，南部是干湿季分明的热带草原，而忘尘河在近赤道的南侧。”罗喉耐心地说，“我们需要穿过不怎么令人愉快的荒漠和草原交界地带，加上西陆正处于干季的末尾，要找到干净的水源不会太容易。”
“那为什么不走南岸？”黄泉尖锐地指出。
“来的路上我的船沿着南岸一路打探过，没有凤卿的消息。他现下更可能在北岸。”罗喉简洁地说。
“噢，好吧。”黄泉耸耸肩，没有再接话。
“与常年多雨的中土和温暖湿润的地峡不同，西陆的气候往往不怎么能让旅人舒服。”罗喉在他身后慢慢地接着说，“可能你会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
“难道没有人说过，你絮絮叨叨的时候简直像个老头子。”黄泉嗤笑了一声，转过身来，多拎了两桶水塞在车尾厢中。
“凤卿从来不这么觉得。”罗喉低声说，“他甚至总说我太沉默了。”
“什么？”黄泉朝罗喉大喊道。他隔得远了些，只听清了一个名字，。
“没什么。”罗喉摇了摇头，走回了驾驶座。
黄泉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君凤卿这个名字他在途中已经听到过多次了，因为罗喉虽然相信他极大可能仍然在西陆中，却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一丝能在地峡上找到他的希望，一路上在任何一个村庄都会进行一番打听。眼前这个无论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强者的男人能为他的兄弟不惜穿过大半个西陆，孤身走到敌军的地盘上，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想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如果不是银血的死，他又怎么可能会放下本来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一切……来到这里。
黄泉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些念头驱赶出去，拉开副驾座的门爬了上去。

过了哨站，前方已经踏上西陆的土地。
“那边是忘尘河的入海口。”罗喉说，指了指窗外某个方向，“想去看看么？”
黄泉瞥了他一眼，没看出玩笑的神色：“没想到你还有这份闲心。”
“只是觉得你大概没见过而已。”罗喉说，“那就去吧。”
“喂！”黄泉气恼地喊了一声，却没有阻止罗喉转动方向盘，“我去过很多——”
“你来自月陆。”罗喉打断了他，“不是么。”
“我已经离开那里很多年了。”黄泉飞快地说。
罗喉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声音显得十分慢条斯理：“不必觉得懊恼，人通常很难摆脱故乡给自己留下的印记。”
“哦，是吗，”黄泉冷冷地说，“那你呢？你的故乡在哪？”
“我吗。”罗喉笑了笑，不带任何感情，“我早就失去了自己的故乡。”

忘尘河的终点很近了，他们已经能听到低沉的隆隆流水声。罗喉看起来对这里不算陌生，他挑选的路线上沿途经过的路面十分平整宽阔，茂密的野草带着青翠的生命力在道路两旁肆意生长。
入海口在地峡的东南方向，吉普车行驶的方向正迎着落日。黯淡的太阳已经失去了白日的灼目，黄泉半靠在副驾驶座上，眯起眼睛细细看着前方。正如罗喉所说，忘尘河的下游水质浑浊泛黄，显然挟带着大量泥沙。
罗喉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里停下了车。“时间刚刚好。”他说，低头点燃了一支烟。
黄泉挑了挑眉，摇下了车窗。
从他们的角度，能看到忘尘河与海面的交接线。眼前这条西陆最大也最长的河流水面宽阔，水流平缓，即使是在最下游处流速仍然不太快，最终投入西海的姿态一如久别后回到母亲的怀抱。在水天交接处，一轮斜阳缓缓下沉，橙红的余晖映了漫天。
像一场盛大的祭献。黄泉沉默地想着。
他努力没有眨眼，直直盯着那轮黯淡的圆日被水面吞没最后一点光芒，才低声说：“很美。”
罗喉笑了笑：“我也这么认为。”
黄泉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向罗喉：“你一个人吗？我是说，你上次从这里下去，渡过西海到中土的时候。”
“是的。”罗喉也看着他，他红色的瞳孔在暗下去的光线里显得更为明亮，像是两团温暖的火焰。他慢慢地说，声音带上了低沉的磁性：“先前每一次，都是。”
黄泉忽然偏过头去，肩膀显得略微僵硬。他不想承认，方才那一瞬间自己几乎被罗喉那种温暖的眸光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察觉到了自己过于刻意的动作，他似乎是想要掩饰一般低下了头，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支烟叼住。
他迟疑了一下，随后动作轻柔而缓慢地凑近了罗喉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借着快要走到尽头的烟卷点燃了自己的那一支。

荒凉。
随着吉普车的前行，黄泉看着窗外，脑海里能想到用来描述四周的词语只剩下了这一个。
西陆北部除了沿海地带外，大半都是典型的热带沙漠气候。在靠近忘尘河的部分还有一些稀疏的植被，更北的区域只有耐旱的植物才能生长。罗喉选择的行驶路线在半干旱地带，黄泉从车窗里望去，左面几乎都是稀树草原，泛黄的野草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平原上；而右面连绵起伏的山丘上几乎见不着太多植物，倒是偶尔能远远看到几只剑羚快速跑过。
罗喉瞟了他一眼：“怎么样？”
“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下人？”黄泉朝右面扬了扬下巴，“看起来太荒凉了。”
“不要低估人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罗喉意味深长地说，“西陆的原住民非常坚韧。”
“——否则也没法在这片大陆上活下去？”黄泉耸了耸肩，“说起来，其实月陆也好不到哪儿去。在冬天雪总是铺天盖地地下，因为严寒而死去的人每年都不计其数。”
“我以为那样的雪会很美。”
黄泉嗤笑了一声：“见多了只觉得单调厌烦。”
“我没有见过。”罗喉慢慢地说。
黄泉看着被散落下的几缕金发遮住侧脸的男人，顿了两秒钟，放弃一般地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好吧，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沿途所有的居落，如果可能，我都需要询问一遍。”罗喉说，“尤其是刚发生过交战的村庄，凤卿最有可能在那些地方。”
然而十数天里，他们沿忘尘河溯流而上，经过的几个居落都没有任何关于君凤卿的消息。虽然罗喉仍然常常是面无表情，黄泉还是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略微焦躁的情绪。
“喂，”黄泉试图开口和他搭话，“你的兄弟，他离开多久了？”
“到现在，是三年零四个月。”罗喉回答道。
“这么久？”黄泉有些惊讶，“那你为什么……呃，我是说，我以为你会更早出来找他。”
罗喉摇了摇头：“凤卿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愿意强迫他放弃他的坚持。”
“那这次是为什么？”黄泉问。
“因为我本来得到了一个对他而言可能非常危险的消息。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面临险境。”罗喉说，抬起头来看着黄泉的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黄泉似乎一瞬间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点笑意，“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其实根本没有来过这里？……呃，好吧，我只是猜测。”黄泉撇了撇嘴，“我是说，你为什么认为他会在离忘尘河沿岸不远的地方？北部沙漠中也有些绿洲不是么？或许他可能在那些地方的村庄里。”
罗喉看了他一眼，沉声说：“看来你对西陆还是不够了解。”
“喔？怎么说？”黄泉挑眉问。
“你对西陆的大麻应该有所耳闻。”罗喉说，“你知道它们在大多在哪里被产出吗？”
“忘尘河的中下游，我当然知道。”黄泉不耐烦地说。
“没错。”罗喉说，“而且它们大都种在忘尘河南岸。北岸的土壤较为干燥，产量也不及南岸那么高。西陆的湿季是最适合种植大麻的时节，而干季，”他停顿了一下，“通常被人们用来争抢种植的土地。北岸尤其如此，因为这边适宜种植的土地并不多。”
“争抢？”黄泉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你是指，字面意义上的？他们难道不是都在妖世浮屠辖下吗？”
“没错。”罗喉说，“你知道，妖世浮屠最大的业务和工作就是管理大麻种植和制造毒品并对中土进行走私。他们掌控着绝大多数的大麻产地，但事实上，妖世浮屠的组织并不严密。与其说是政权，倒更像是某种黑帮。在首领天蚩和女戎下，有一个叫问天敌的家伙管辖着下属无数个小头目，而这些人分别控制着不同的村落。”
“村落一般被视为一个团体，整个干季，忘尘河中下游会发生不计其数的村落间争斗，争斗的失败者会因为缺少粮食和用来换得资金的大麻而在接下来的一整个湿季中过得极为凄惨。现在干季接近尾声，每个村落中都会有不少因此而受伤或是濒死的人。所以凤卿最有可能在这里。”
“我以为妖世浮屠会对他们提供一些帮助。”黄泉耸了耸肩。
“不。”罗喉笑了笑，红色的瞳孔里有冷冷的光，“在湿季，妖世浮屠会要求人们遵守秩序，以避免影响毒品产量。作为回报，他们会为没有或者仅拥有贫瘠土地的村落提供少得可怜的救济。但在干季，他们鼓励人们自相残杀。你知道，西陆可供种植的土地并不多，产出的粮食根本不够养活那么多人。”
“那天都的工作是什么？”黄泉突然问，“别告诉我是接济穷人。”
罗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摧毁。”
“但看起来效果不是很明显。”黄泉不以为然地说。
罗喉摇了摇头：“罪恶和贪婪本身，永远无法被彻底摧毁。”
黄泉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们在年复一年地做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你们天都的主人还真是有意思。”
罗喉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说：“意义吗，哈。你会知道的。”
虽然那并不是一个能让人满意的答案。他想。

【忘尘 02】

这个村庄外有好几层结实的藩篱，内里房屋看起来排布较密，似乎是个人口繁盛的村落。
黄泉停下了车，率先打开门跳了下来，却忽然回头说：“有些不对劲。”
罗喉皱起眉头，他的金棕色头发在正午的烈日下十分耀眼：“似乎太过安静了。”
他们将枪装备在身上不明显的地方，走近了藩篱一面的入口。
出乎意料，入口处没有任何人把守，甚至看起来有些凌乱：木制的门栅歪向一边，沙土地面上满是凌乱的脚印，甚至还有几只半破的草鞋，似乎是匆忙中掉下来不及拾捡。
罗喉的眼神肃了肃。他率先走近村中，步伐缓慢而谨慎，黄泉跟在他身后，握枪的手指维持着警觉的放松，以保证随时可以控制数枚精准的子弹。
他们走了一段路，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人。黄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微风拂过，风里似乎有微弱的恶臭传来。
“什么气味？”黄泉皱了皱眉。
罗喉猛地停住了脚步：“停下！”
“什么？”黄泉几乎撞在他身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瘟疫。”罗喉回头对他说，面色有些凝重，“这个村庄里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你回去留在车上，我去村庄里看看。”
黄泉挑了挑眉看着他，眼神戏谑而不以为然：“喔，得了吧。我跟你一起去，不然天都的将军要是死在这里，可没人来收尸。”
罗喉面上有不赞成的神色，还要说些什么，黄泉已经大步越过他，不耐烦地说：“少废话，不走你就留下来吧！”
村庄的中心地带原本应该聚居着很多人，现在却只留下了空荡荡的房子，大多敞开着木制的大门，偶尔有一些溃烂腐臭的尸|体被留在了里面。
他们越过一座座安静地像是早已死去的矮屋，到了居落的边缘地带，终于听到了微弱的哭声。
“那边似乎还有人。”罗喉说，朝那个方向走去。
黄泉却没有动：“我去那边看看。”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边有屋子焚毁的痕迹。
“要小心。”罗喉简短地说。
黄泉啧了一声：“这我知道。”

黄泉在一堆火烧过后的废墟里用一根粗枝拨了拨，略略弯下腰来仔细察看。凭他的眼力，甚至能辨认出几具在烈火中未能烧尽的骸骨。
忽然，他敏锐地感觉到背后半人高的草叶间有轻微的窸窣声。黄泉不动声色地扣住了扳机，快速转身过去瞄准了声音的方向。
“出来！”他低吼道。
细弱的惊叫声在草丛里响起，随即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是颤抖着站了起来。
是一个小女孩。
这个孩子看上去大约十岁，有着乌黑的头发，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灰色袍子，显得面容瘦削，但还算得上整洁。被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似乎让她受到了惊吓，却仍然没有退后一步，反而慢慢走向了这边。
她仰头看着黄泉，声音带上了点颤抖：“先生，请问您能给我一点水吗？”
黄泉没有说话，只是将枪放了下来又警觉地扫视了一圈，见没有异状后，准备接着向前走去。
“先生！”女孩见他要走，焦急地伸手想要拽住他的衣角，却又像是怕弄脏一样停在几厘米之外，“我的亲人生病了，他真的非常非常需要水……我可以拿金币和您换……”说到最后，她细弱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拜托您……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做……”
黄泉背对着她，停顿了一下。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慢慢地阖了阖眼。
他说，接过女孩手里的陶罐：“只有一次。你在这里等我。”

罗喉循着哭声找过去，在一个几乎已经半塌的草屋后寻到了一名骨瘦如柴的老妇人。她歪斜地半躺在屋外杂乱的草堆上，间歇地抽泣着，眼神空洞地看着天空。
罗喉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来。老妇人终于似有所感地将目光转向了他，却还是不带任何焦距。罗喉看着她，尽量轻声地打听着情况。
老妇人安静地听完了他的话，然后突然带着眼泪笑了起来，声音尖利得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咯咯咯……”
她睁开一双混沌的眼珠，牙齿几乎要掉光了，仰面朝天尖叫：“都死了……都死了——诅咒！这是诅咒！咯咯咯咯……”
罗喉面无表情地四处看了一会儿，随即将已经歇斯底里的老妇人抛在后面，转身大步回到了他和黄泉分岔的地方，却在几分钟后远远地看见黄泉捧着一个陶罐从村口走来。
“你在做什么？”他朝黄泉喊道。
黄泉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快步走了过来，将陶罐递给在一旁的大树下怯怯站着的女孩。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金币。”黄泉说。
“先生，谢谢您。”女孩朝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海蓝色的大眼睛里几乎含着泪水。她在接过时，几乎是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上干裂的纹路，恋恋不舍地看着清澈见底的陶罐，却仍然一口都没有喝，只是珍惜地抱着，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第二次了。”罗喉说，他看向黄泉，眼睛里甚至有一丝笑意。
黄泉狠狠剜了他一眼：“收起你多余的话。”
罗喉没有再与他争论这个话题：“当然，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跟上女孩的方向，又回头对黄泉说：“如果真想帮她，至少该保证水能安全到达她的地方。要知道，如果被抢走，你大概还需要再给她一些。”

****
女孩捧着陶罐进了一间矮小的屋子。小屋阴暗狭窄，是由枯黄的厚草和粗糙的木材搭就，显然不怎么适合居住。罗喉和黄泉在屋外停下，他们听见水被小心地倒进更小容器的声音，随即屋里有对话传来：
“……公孙伯伯，水……”小女孩声音放得更轻，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
“……曼睩……？”老人十分虚弱的声音回答她，“好孩子……”
“不，公孙伯伯，您不要睡……”女孩声音低低的，带着抽泣的声音，“曼睩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黄泉听着，撇了撇嘴，动动口型对罗喉说：还不走？
这时，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从旁侧的一棵树上传来，随即一只灰白的鸽子落在了罗喉的肩膀上。似乎是对他那一头金棕中带着几缕鲜红的头发十分感兴趣，这只身形瘦长的鸟儿好奇地探出喙在罗喉的发梢啄了几啄。见罗喉没有动，鸟儿似乎愈发胆大，试图跳到他的发顶去，被他一把裹在手心里，另一手食指在它光滑的脊背上用力捋了一把，换来鸟儿不满的喳喳声。
黄泉挑了挑眉，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罗喉扫了他一眼，松开了手，这小动物立即扑腾扑腾从小屋的窗子里飞了进去。
“外面……有人……？”老人的声音问道。
“是……给我水的先生们……”女孩轻声说。
“请……他们……进来……”老人努力直起身子，声音嘶哑，像是要下床，却在下一秒脱力倒在了地上。
“公孙伯伯！”女孩惊慌地喊着，“公孙伯伯！”
罗喉大步踏了进去将老人扶起来，这才发现他有左腿已经只剩下空荡的裤管。女孩在一旁顾不上道谢，双手颤抖地轻轻摇晃着老人的手臂，紧紧咬着下唇，大眼睛里全是泪水。
过了好几分钟，老人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神色已经十分灰败，嘴唇惨白，看上去毫无活人的生气。
多半活不过两三天了。黄泉近乎冷酷地想着。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垂死的老先生在下一秒猛然睁大了双眼，身躯剧烈地抽搐着，却还是竭尽全力地坐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几乎嘶哑的声音：“请……请你们……”
“公孙伯伯！”女孩哭着说，“您不要说话，先躺下来……”
“把…曼睩……送去……这个……地方……”老人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眼球凸出，直直地看向罗喉和黄泉，“求……”
他的双手枯槁得像死去多年的树干在风中剧烈地颤抖，却始终坚定地停在那里，是一个乞求的姿态。
罗喉触碰了他的手指，一张纸条从老人紧握着的指缝里落了下来。
“我答应你。”罗喉说。他的音色低沉，带着令人信任的厚重感。
女孩大颗大颗清澈的泪水砸在床沿，她却努力压抑住抽噎，握住老人的手轻声说：“公孙伯伯……曼睩一定会……努力活下去。”
似乎是在等待这样的承诺，老人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一般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气息越发微弱了起来。然而他仍然费力地动了动几根手指，比划着一个手势。
罗喉看明白了，他转身对黄泉说：“带这个女孩回车上去。”
“嗯？”黄泉看着他不容质疑的表情，不耐烦地耸了耸肩，“噢，好吧。别耽搁太久。”
他低头对女孩说：“现在，你跟我走吧。”
他们走出屋子，沿原路走回了村庄外。黄泉正准备走向汽车，却发现女孩停留在村落入口处没有动。他回过头去，女孩在原地轻轻向他鞠了一躬：
“先生，非常抱歉给您造成额外的麻烦。请问您能不能稍等一等？我想去和我的父亲告别。”
“你父亲？”黄泉皱了皱眉，“在哪？”
“在那边的墓地里，”女孩朝一个方向偏过头去，“他已经去世好一阵子了。”
黄泉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我和你一起去。”
墓地离村子不远，在一片杂乱枯黄的蔓草丛间。女孩在无数歪歪斜斜的墓碑间熟练地穿梭着，黄泉百无聊赖地倚在旁边的矮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已经染上暮色的天空。
不一会儿，女孩慢慢地走了回来，眼角通红，又挂着浅浅的泪痕。她站在黄泉面前，先是细心地把一个带着银色细链的金属饰品挂回脖子，滑进贴身的衣服中，然后仰起头对黄泉说：“先生，可以了。”
“那就走吧。”黄泉拍拍身上可能粘上的灰尘，往前走去。
他听见女孩细细的声音跟在身后：“先生，谢谢您。”

罗喉在屋里狭窄的小窗前站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烟。确认黄泉他们已经走远了，才重新走近了老人。
将死的老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呼吸愈发浊重了起来。
罗喉低下头，对他说：“不会太痛苦。”
老人无法回答，只能对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一片混沌的眼珠里仍带着几分感激和欣慰。
罗喉拔出腰间的匕首，在老人的胸前对准心脏的部位，精确地扎进去直至没柄。随着血液喷涌而出，这具躯体很快停止了呼吸。
随即他将匕首抽出来，用布巾拭尽了刃上和溅在手上的血迹。他从一侧的口袋中拿出火信，点燃之后扔上床角，又将还未完全熄灭的半支烟放在另一侧的稻草堆上。
干季的稻草和布料十分适合燃烧，不一会儿烟尘和橙色的火焰就在屋里蔓延开来。在确认这场火足以焚烧完毕后，罗喉退出了屋子。
他在屋外驻足，火光映得他赤色的眸子和金棕的头发格外扎眼。
那只灰白色的鸽子先前已经飞出了屋子在树顶休憩，此时见到火势凶猛，似是十分焦灼般绕着屋子盘旋了几圈，又不断地轻啄罗喉的肩膀，发出急促的喳喳声。
“安静。”罗喉对它说，“这是一场葬礼。”
鸽子停在他的左肩，乌黑的眼睛对视上他，仿佛听懂了一般静了下来。
随即，它忽然展开双翅哀鸣了一声，一头撞进了已经与窗同高的火焰里。
被一瞬间吞噬。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31

【忘尘 03】

车里的储水已经接近耗尽，他们驶离了村庄，在沉下的夜色里向西北开去。女孩告诉他们，那个方向十几公里外有一个地下水泉口。
女孩独自蜷缩在后座，除了指路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在谢绝了罗喉递过去的食物后，忽然轻声问：
“先生，公孙伯伯已经死了，对吗？”
“是的。”罗喉没有回头看她，“你有权利知道。”
女孩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用强行压抑住抽泣的声音说：“先生，谢谢您帮他摆脱了痛苦。”
罗喉十分耐心地等女孩渐渐平静下来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条，问道：“你要去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
“一天的车程。”女孩细声细气地回答，“那是个十分富庶的大村落，公孙伯伯有个朋友在那里生活。他在许多天之前放出鸽子传信问他的朋友能不能收留我，那位好心的女士答应了。但是我不愿意抛下公孙伯伯离开，他也不放心我独自走这么远，所以才希望你们能送我过去。”
罗喉点了点头，又问：“你们的村落，是遭受了瘟疫吗？”
“是的。”女孩回答，“村里的男人们几乎都在参战中重伤或死去，我们又长久缺少食物和水。瘟疫发生的时候，患病的人成片成片地死亡。村庄里大多数人在疟疾蔓延的时候就逃走了，我父亲染病死去后将我托付给了公孙伯伯，我们非常幸运地没有患病，但是公孙伯伯在战争里受的伤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左腿也无法走路……”
她神色悲切地低下了头：“是因为放不下我，他才忍受了这么久的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罗喉说，他转过身去，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我们会把你送到那里的，你会活下去。”
黄泉在驾驶的间隙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们，没有说任何话。

他们在一天之后到达了女孩的目的地。入口的守卫者看起来十分警惕，在他们说明来意后叫来一个女人，让其在一旁仔细查看了女孩裹在袍子下的皮肤，确定没有染上瘟疫后才放他们进去。
在不断的询问中，他们很快找到了要找的人。那位中年女人看上去很是和蔼，在看到曼睩时又是怜爱又是心疼地抱住了她，又一连声地对罗喉和黄泉道谢。
“先生，谢谢你们。”女孩在他们背后深深地鞠躬，“真的非常感谢……”
罗喉摇了摇头：“这是我应下的承诺，你不必道谢。”
黄泉在旁边嗤了一声：“相比他，你答应的事更难一些——好好活下去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女孩勉强朝他笑了笑：“我知道的……”
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音像是极为粗粝的钝物在砂纸摩擦一样难听。
“不祥的种子！”那发出尖叫的女声以一种奇异地腔调尖声嘶唱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看哪，那颗被诅咒的种子已经落在了这里，灾难就在眼前，火和血马上就要降临！”
这个声音引发了一阵骚动。中年女人有些不安地四顾，本来抱住女孩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
黄泉厌恶地向那边看了一眼，径自率先向来的路走去。
“怎么了？”女孩抬起湿润的蓝眼睛，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女人的衣角。
“是族里的神巫大人…”中年女人的嘴唇有些颤抖，像是在斟酌着词汇，像是在斟酌着词汇：“她在这里地位很高，以后见到她要避让……”
女孩点点头，乖巧地牵住了女人的手。此时，那位神巫却直直走到了她们近前。
她身形矮小，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带着鲜艳而诡异图腾的袍子，皮肤却是西陆人不常见的惨白，枯瘦的面容上深陷着一双黑得几乎能把人吸进去的瞳孔。
“看哪，无知的人们已经离灾难越来越近。”神巫状若疯癫地哼唱着，突然走近了女孩。
“噢……多可怜的小羔羊，”神巫凑近女孩的侧脸，声音忽然低得像是在耳语一般，“你亲近的人，全都死了，不是吗？你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这个苍老的女人面上带着狰狞的微笑，女孩侧过脸来惊恐地对视着她漆黑的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有泪珠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神巫猛然掐住了女孩的胳膊，尖利的指甲在娇嫩的肌肤上划出几道血痕来：“他们全都因你而遭受毁灭！受诅咒的羔羊，你怎么敢继续活在世上！”
女孩在她的力量下战栗着，下意识想要挣脱，然而神巫看似枯瘦的手指却发出惊人的力量牢牢擒住了她。
“将不祥的种子投入烈火，用钢钉穿入这女孩的心脏，诅咒才会化为灰烬！”神巫朝四周高声喊道，“否则，所有人都要死！”
女孩剧烈地挣扎起来。她几乎是忘记了叫喊，清澈的眼睛里不断地坠下泪来。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聚拢来，女孩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着，身上的衣饰也被蹭得松脱开来，最外层的灰色袍子掉在地上被几近失控的村民们碾踩过去，女孩身上原本掩在袍子下，浅色的小臂和小腿也裸露在外。
就像是注定要被摆上祭台的纯白羔羊。
中年女人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本想过来拉住女孩，却在几步之外停住了，失措地掩住了脸。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连续数声枪鸣突兀地响起，低沉的吼声随之爆响开来：
“都住手！”
黄泉不无惊讶地回过头，看到罗喉拾起了掉落在地上闪闪发亮的某样东西，另一只手上的枪对准了人群。
他从来没想过会在罗喉的脸上看到这样愤怒的神色。
“放开她！”罗喉说，他的眼睛里像是真真切切地燃烧着地狱噬人的烈焰。
没有人动。只有女孩轻微的啜泣声作为这片诡异安静的背景。
几秒后，罗喉失去了耐心。
他的速度极快，在一般人眼中几乎只能留下残影。似乎是在村民们来不及反应的时间里，他已经撂倒了挡路的人，把枪口抵在了神巫的前额上。
“我说放开她。”罗喉冷冷地说。
神巫仇恨地瞪着他，却终于放开了鹰爪一样的手指。
女孩浑身颤抖，罗喉一把搂起她，对露出敌意的人群说：“我会带走她。她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影响。”
“你是什么人，胆敢——”
“你们没有选择。”罗喉打断了神巫尖利的声音，枪口环绕一周，语气平静而狠戾，“否则，你们可以看看是那个老太婆口中的诅咒更快，还是我的枪更快。”
说完，他大步向来路走去，身后的村民们戒备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会受到诅咒的报复！”女巫在他身后神经质地尖笑起来，“敌人的尖刀会割破你的喉咙，你将遭到亲近之人的背叛，躯体为人践踏，灵魂坠入地狱！”
罗喉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冷冷地大声说：“死亡和背叛，哈，那又怎样呢。”

****
女孩惊魂未定地躲在罗喉怀里，死死地抓住他的一只衣袖。
“好了。”罗喉对她说，声音听起来十分温和，“现在没有人会伤害你。”
他给了女孩一些水，看着她颤抖着喝下去，慢慢平静了下来。
“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它？”
罗喉把手里银色的物件举到女孩眼前，黄泉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是女孩先前在她父亲的墓地里告别时取出来的圆盘形挂饰。他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女孩果然回答道。
罗喉的手似乎是颤了颤。他对女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君曼睩。“女孩说，“这个名字是父亲给我取的。”
“曼睩，”罗喉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神色显出了一点带着悲伤的、浅淡的笑意，“的确像是他会想出的名字。你的父亲……是……君凤卿？”
“您……认识我的父亲吗？”女孩看着他，眼神惊讶，“父亲很少说起他以前的朋友，我只知道他有一位大哥……”
罗喉的双唇翕动，声音变得低沉而迟缓：“是的……我认识凤卿。”
他低下头来认真地注视着女孩清澈的眼睛，忽然抱紧了她：“凤卿是我的兄弟。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女孩在他厚实的怀抱里静了静，抬起头来说：“可是……先生，要是那位神巫说的是真的，那……我也会给你带来灾难的……”
“我不在乎。”罗喉打断了她，握住了她悄悄攥紧他衣角的一只手，“曼睩……对吧？那些不过是些没有根据的臆测和迷信，你不需要相信它。”
女孩低下了头，一滴泪水砸了下来：“我……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亲近的人。”
“不会的。”罗喉拭去女孩眼角的泪痕，语气坚定，“现在，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你父亲的墓地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去看看他。”
女孩低低地应了一声，带着掩饰不了的泣音。

【忘尘 04】

入夜。
黄泉生起了一堆火，靠在火堆旁的树桩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烟头快熄灭时，罗喉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她睡了？”黄泉随口问，将烟头扔进了火堆里。
罗喉点点头，在黄泉对面盘腿坐下：“她太累了。”
“我猜你也是。”黄泉看着他，“但你大概不可能睡得着。”
火光映在这个男人的侧脸上，往日看上去无可撼动的轮廓镀上一层猩红。
“凤卿是个很好的人。”罗喉沉默了几分钟，才慢慢地开口说，唇角勾出一个惨淡的笑意，“曼睩说凤卿收养了她，带着她一直穿梭在不同的村庄中行医，最后不顾危险去瘟疫隔离区里看诊，染病而死……真是凤卿的风格。”
黄泉目不转睛地隔着火堆注视着他。同行一个多月以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露出这样的神情。
“十多年前，我和他在逃难途中相识，还有另外两名兄弟。结义的时候，我们说好同生共死。”
“现在，他们都死了。”这个金发的男人低垂着头，半张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痛苦和失落，“我却还活着。”
“但活着的人却要承受更多的痛苦。”黄泉忍不住插话道。
罗喉摇了摇头，接着说了下去：“三年前凤卿坚持要走，说他是个医生，每每想起战乱区那些痛苦又得不到治疗的人们就难以入睡。
“其实我明白，是因为天都和他所期望的并不一样。”
“他是悄悄离开的，后来的好几年里我一直没有放弃打探他的消息。只是他居无定所，又常在妖世浮屠的地盘中穿梭，难以寻找踪迹。”他垂下了眼睑，低沉的语调更像是叹息，“凤卿的性格……其实远比我还要固执。”
黄泉静静的听着。他用一根树枝拨弄着黯淡下去的火苗，语气里带上了莫名的情绪：“听你这样说，忽然觉得明白了为人兄长的感受。”
他顿了顿，逃避一样低下头，继续说道：
“我也有一个兄弟，但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大哥。我们很不一样，总是难以互相理解。”
他的表情带着笑，眼底却藏着掩饰得很好的苦涩：“他照顾了我很多年。大概，他也曾经感慨过我是多么的固执和不听话。”
“他对你很重要。”罗喉看着他低落下去的神色，声音低得近乎喑哑，“你很爱他。”
“或许吧。”黄泉咧了咧嘴角，试图作出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都没有用了。他战死在了西陆，直到死，他都不知道我是他的兄弟。他也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干枝残叶慢慢燃尽了。细细的火苗闪着微弱的蓝光，呛人的烟气也逐渐被干燥的风吹散了。
“罗喉。”
被叫到名字的人抬头看着他，赤色的眸子如鹰隼一般闪烁着。
黄泉艰难地斟酌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低沉的声线里隐藏着某种奇异的颤意：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
男人侧过脸去，目光从火堆上移开。从黄泉的角度看，他似乎是笑了笑。
“但愿如此。”

这时，忽然暗色的天幕被一道电光撕裂，随即便是轰响的雷声。
“湿季到了。”罗喉注视着天空说，“这是第一场雨。”
随着他的话音，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从仅能沾湿外衣的毛毛细雨到足够彻底熄灭残焰的程度，火堆的余热被雨浸湿得不剩分毫。天空中狰狞的闪光愈来愈近，他们甚至能看到剧烈的电光劈开了远处山丘上一株大树。
数道雷声过后，他们看见女孩披散着头发，从不远处的帐篷里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上是惶然的泪痕。
“罗喉叔叔！”
“曼睩。”罗喉起身抱住她，“怎么了？”
“我……害怕……”女孩说，不安地垂下了头，“雷声好吓人，曼睩刚刚还做了一个噩梦……”
“没关系，我们都在这里。”罗喉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背，“雨变大了，回去吧。”
女孩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清澈的蓝眼睛看着还坐在原地的人，歪着头伸出手来：“黄泉哥哥也一起。”
罗喉朝黄泉点了点头，后者无所谓地耸耸肩，利落地站了起来，牵住了女孩柔软的手指。

雨变得越来越大，加之考虑到雨季刚至极易遇上蛇虿活动，罗喉提议回车里休息，黄泉不置可否地同意了。
女孩躺在后座上，一只手捏住了罗喉的袖口，闭上了清澈的蓝眼睛。但过了好一会儿，她像小动物一样悄悄睁开眼睛，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歉意：“……曼睩睡不着，罗喉叔叔不要生气……”
罗喉耐心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说：“没关系。”
女孩眨了眨眼，摇了摇罗喉的衣袖：“那……罗喉叔叔，能不能给曼睩唱一支安眠曲？以前睡不着的时候，父亲常会给我唱的……”
黄泉在心里暗笑了一声，但出乎意料的是，罗喉想了想，竟然真的唱起了一支柔和而低缓的曲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温和的磁性在狭窄的空间中散开，似乎十分适合用来安抚人心。
在旋律中，君曼睩浅浅的呼吸慢慢平缓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上显得十分乖巧。罗喉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又轻轻拨开她额角的一绺细碎的黑发，才转过身来。
黄泉斜斜靠在副驾驶座上半眯着眼睛小憩，却在下一刻被一条干净清洁的毛巾覆住头发轻轻擦拭。他颇有些意外地睁开眼睛，看见罗喉从旁边倾过身来。
“你的头发湿了，不擦干再睡很容易感冒。”
黄泉任由他动作完，慢慢捋了一把自己的长发。罗喉看见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怎么？”
黄泉看着他温暖的瞳孔，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很惊讶你竟然能这么温柔。”
罗喉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显得有些局促地说：“不过是照顾年幼者的经验。”
黄泉不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有种从未体验过的暖意，就如在冰天雪地的月陆上寻到了一方热泉，让他惯于讥诮的面容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安静的笑意。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他竟发现自己并不排斥这种陌生的感觉。

***
湿季的第一场雨带着造物主神奇的魔力，一夜之间原本干涸龟裂的土地似乎重新变成了适宜植物生长的沃土，无数草木从去年枯死的残骸间抽出新芽来，远远望去是一层绒绒的新绿。
罗喉在浅绿和枯黄交织的蔓草丛间单膝落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歪斜的墓碑。而君曼睩站在他身旁，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银色饰物。
隔了一段距离，黄泉几乎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能看到君曼睩朝周围看了看，忽然对罗喉说了些什么。罗喉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朝这边走来。
“怎么？”黄泉问。
“曼睩说凤卿一定会喜欢那些新长出来的花。”罗喉说，表情温和，“她想去摘一些放在墓碑前面。”
女孩已经小跑着走远了些，黄泉注视着她的背影，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死亡就是结束，在这之后的喜欢不喜欢，都不过是虚伪的自我安慰而已。”
“没错。”罗喉赞同道，“所以这些行为其实是为了活着的人。只有放下死亡，活着的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黄泉眼神微微变了变，罗喉却没有继续下去这个话题。他目光落在近旁，随即弯下腰摘下了一小株草叶。那浅绿色的尖梢上挂着一朵比指甲盖还要小的五瓣花苞。有一瓣十分心急地露出了绯红色的一角，就像带着孩子气微微嘟起的嘴唇。
罗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花放到了黄泉的手心里。
黄泉一怔，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这东西。”
“是么。”罗喉淡淡地背起手，“我觉得它和你眼睫的颜色很像。”
他不等黄泉说话，便对女孩喊道：“曼睩，来这边。”
女孩很快跑了过来，罗喉陪她一起在草丛间挑拣着，直到摘了一捧才满意地跑去墓碑前。罗喉看着她变得有些雀跃的身影，低声说：“在西陆出生的孩子，注定要经历不怎么幸福的童年，时时刻刻都要面对噩梦一般的生活。但愿这些花能让她开心一些。”
黄泉眨了眨眼，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将手里的草叶收在了口袋里。

他们接着一路向西驶去，渐渐进入了忘尘河中游附近。湿季的到来意味着他们不用再为寻找干净的水源而操心，路上能遇到的野生动物也愈发多了起来。罗喉和黄泉打猎的身手都无可挑剔，但比起烹调来，明显是黄泉更胜一筹。
他们坐在火堆旁，黄泉正全神贯注地对付一只烤野兔。被剥了皮架在火上烤的兔肉最外一层已经在火上滚得金黄焦脆，罗喉摘来了一些带有咸味的叶片，在黄泉的指挥下洗净捣碎，划开肉的外层将汁液滴了进去，又把余下的末料洒在表面。黄泉将树枝做成的烤架翻了一翻，碎叶的清香混着浓而不腻的油脂气味逸散开来，君曼睩坐在一旁吸吸鼻子，眼神亮晶晶地咽了咽唾沫。
不一会儿，黄泉把烤好的兔子从烤架上拿下来，撕下最鲜嫩的一整块用干净的大叶片包裹着递给了君曼睩。罗喉看着女孩开心地接过去，不放心地叮嘱“小心烫”。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好吃。
黄泉把余下的分成两半分给罗喉，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虽是在野外进餐，他咀嚼的动作仍然保持着一种自持的优雅，仿佛是在餐桌前用银制的刀叉切一份牛排。
罗喉拿过自己的那一份，慢慢地撕下一小块：“没想到你有这样好的技能。”
“只不过是比某些军队出身的家伙更注重生活品质而已，”黄泉对这个赞誉毫不领情，反而朝他挑衅般地挑了挑眉，“你们该不是常常茹毛饮血吧？”
罗喉很认真地回想了几秒，朝他点点头：“唔，以前倒是差不多。”
“……”黄泉被他噎了一下，只好转向另一个话题，“那么尊敬的军官先生，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带曼睩回天都。”罗喉咽下嘴里的食物，向他抛出了同样的问题，“你呢？战地记者先生，我从来不记得看见你写下或者拍下过任何东西。”
“都在我脑子里，”黄泉面不改色地说，“有时候眼睛记下的东西比笔和镜头更靠得住，不是么？而且我改变主意了，打算回去以后写成一本书。”
罗喉看着他，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很难想象像你这样靠写字吃饭的人怎么能养活自己。以前听闻中土的记者常常失业，现在我倒是毫不怀疑这一点了。”
“喂！”黄泉瞪了他一眼，“少对别人的职业妄加揣测，高高在上不事生产的人没资格评价他人的谋生方式吧？”
在他们针锋相对的间隙，女孩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十分乖巧地挪了过来。罗喉看着她还带着期待的眼神，晃了晃手里的兔肉，问：“曼睩还要吗？吃饱了吗？”
女孩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嗯……父亲以前常说不能吃太饱……”
罗喉笑了笑：“没关系，只是这一次而已。”他撕下一块，递到女孩嘴边，女孩顿时笑起来，一口接了过去。
“能做得这么好吃，黄泉哥哥真是太厉害啦！”她含混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等喂食完毕，罗喉又用干净的叶片耐心地给女孩擦手。黄泉在一旁忍不住说：“像你这样的方式，很容易把孩子宠坏的。”
“不会，”罗喉用一种在黄泉看来很是可怕的宠溺语气说，“曼睩很乖。”
黄泉扭过头去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他。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32

【忘尘 05】

沿途的村庄越发多了起来，他们找寻补给也变得更为容易。现在吉普车暂驻的这个村庄看起来十分富裕和强盛，看得出装备了不少民兵，向他们索要的费用也比先前的高了将近一倍。
罗喉干脆地付了金币，物资却迟迟没有送过来。黄泉百无聊赖地抽出一支烟，刚准备点燃，被罗喉劈手夺了过去。
罗喉迎着黄泉愤怒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在车里抽烟对曼睩不好。”
黄泉狠狠地瞪着他一眼，没有再试图争辩。
这时，方才对方参与交易的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走近了他们的车，带着露出泛黄牙齿的笑容向他们鞠了一躬：“尊敬的先生们，很抱歉你们要的东西暂时无法准备好，为了表示歉意，我们希望请你们下来喝杯咖啡。”
“喔？”黄泉挑起眉毛，“我还以为刚才支付的价格已经足够满足你们的胃口。怎么，还要加价？”
对方脸上的微笑虚伪得像是贴上去一样一成不变：“哦，当然不是。只是不希望慷慨的客人们在不太舒服的车里等待太久。”
黄泉嘲讽地一笑，但还没继续开口，就被罗喉用一只手按住：“那就多谢了。”
咖啡时间结束，他们回到车上时，物资已经被整整齐齐列在了一旁。黄泉把它们一股脑塞在了后备箱里，随即坐上副驾驶座，罗喉则毫不停留地开了出去。
等走出了几公里外，黄泉发现方向似乎不太对劲。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条路不是往忘尘河沿岸。”他说，“我们要去哪里？”
“趁我们下车时，他们一定在车上做了记号。”罗喉冷静地说，“我猜是用一种特制的涂料涂在车尾箱外壁上，在强烈的阳光下会有极为细微的莹绿色反光，如果不知道的话很难发现。但妖世浮屠的人可以通过一种照探灯辨认出来。现在我们去更北边的半沙漠地带，弱碱性的沙土与水混合可以将它清洗干净。”
黄泉低咒了一声：“为什么会被盯上？”
罗喉说：“这个村庄实力很强大，背后必定有妖世浮屠的强力支持，作为回报的一部分，他们为妖世浮屠监视过往可疑的人。”
“也就是说你看起来很可疑？”黄泉眯起眼，伸了个懒腰。
罗喉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语气十分严肃：“但这不寻常——一般而言在湿季的开端妖世浮屠辖下的管理会较为松懈。往往这个时候，从中土来这边走私的商人们也会十分活跃。他们没理由这么警惕，除非——”
“除非什么？”
“天都，或者天下封刀。”罗喉说，眼神愈发深邃了起来，“有异动。”

***
“没问题了。”他们擦洗完毕后，罗喉仔细地检查过车身的每一处，利落地继续向前开去。
忘尘河中段穿过的地貌渐渐不像下游那么平坦，而是大小起伏的丘陵，用罗喉的话来说非常有利于藏匿妖世浮屠的制毒和武装窝点。也正是因此，罗喉认为应该坚持加速行程，在夜里轮换开车。黄泉没有反对，只是率先靠在一旁闭目休息。
他们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行进着，天上一弯半月黯淡得几乎没有什么光线。然而不多久，车尾发出一声闷响，汽车猛然停了下来。引擎仍在低沉地轰鸣着，然而吉普车停留在原地不动了。
“嗯？”黄泉警觉地睁眼，发现罗喉面色骤然变了，“怎么了？”
罗喉表情凝重：“太过大意了。没想到他们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对轮胎动了手脚。”
他很快下车进行检修。情况不容乐观，刚才一只轮胎已经破裂，彻底报废了。罗喉将它拆下来后发现，后面的两只轮胎似乎都遭到某种不算强烈的酸液的腐蚀，虽然在短途中不会出问题，但一定距离之外就会彻底失去使用功能。更糟糕的是，后备箱中用来换修的轮胎只剩下一个不说，似乎型号还并不匹配。
黄泉看着罗喉严肃的表情，摊了摊手：“别看我，我对这些几乎一窍不通，否则一开始也不会让你抢走车了。”
“看得出来。”罗喉慢条斯理地说，“否则你也不会备错轮胎的型号。”
“少说废话，”黄泉瞪了他一眼，“喂，你能修吗？没办法的话我现在去最近的村庄弄几个？”
罗喉摇摇头：“不能向村民求援，这一带大概都是妖世浮屠的眼线，太容易被当成目标锁定。”
黄泉嗤笑了一声：“那去偷几个不就得了。”
“以你的身法，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罗喉面无表情地说，黄泉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促狭，“记得带上枪。”
“当然。”黄泉不耐烦地答道。
罗喉待在原地，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的一切响动。事实证明他的并非多虑，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远处似乎有汽车驶来的声音。
罗喉的瞳孔在黑暗中如鹰隼一样亮起了血色。他回到车上，尽量悄无声息地把枪准备好，又轻轻地唤醒了在后座沉睡的女孩。
“罗喉叔叔，是出什么事了吗？”君曼睩揉着眼睛爬起来问。
“别害怕，曼睩。”罗喉把她抱下车来，低声说，“等下可能有些小麻烦，曼睩不要动也不要出声，好吗？”
君曼睩乖巧地点了点头，但清澈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某种奇异的悲伤。罗喉将她放在远处一颗大树的树洞间刚要走远，女孩突然轻声开口：“罗喉叔叔！“
“怎么了？”罗喉回头看着她。
女孩迟疑了几秒钟，慢慢地说：“没什么……”
罗喉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重复道：“别害怕，曼睩，会没事的。”

罗喉藏身在吉普车附近的一片草丛内。汽车的声音更近了。凭着微弱的月光和车身上的灯光能辨认出来这是一辆小型货车。货车似乎很快发现了停在路间的吉普车，随后有两人从驾驶座，另外四个人从后车厢十分谨慎小心地下了车。以罗喉的夜视力，能看出来他们配了枪。
“没有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车上的人不可能弃车，他们一定在附近。”
“领主，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直接从我们控制的村庄里抓人回去？”有个男人的声音开始抱怨，“每天晚上都出来找落单的行人，这样效率太低了！”
“蠢货！”女人怒道，“你以为那些村民都是乖乖待宰的牲畜？他们胆子越来越大，就因为这个，上个月有五个富庶的村庄联合起来抗议，差点发生动乱，界主花了好大的心思才镇压下去，你最好别再提起这件事！”
“但是……”另一个男人似乎有些迟疑，却马上被女人打断：“没有但是！今天晚上我们一无所获，实验急需猎物，你敢回去面对界主的怒火？”
没有人再敢言语。女人似乎是他们的头领，她不耐烦地发号施令道：“快点，分散去找！要留活的，绑到车上带回去！”
几个人刚要分散向各个方向去，罗喉却在此时自草丛间缓缓直起腰来，他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像地狱深处的冷火：“你们在找我吗？”
这几个人悚然之下，立即对他举起了手中的枪。然而罗喉比他们动作更快，左右两柄枪像是死神的双镰，肆意地收割着一簇又一簇生命。他选的位置很好，旁边的一棵巨树为他挡住了几乎所有子弹，余下的几颗也仅是错过肩臂。很快枪声熄灭，这里重归寂静，罗喉谨慎地小心探过每一具倒下的尸体，确定敌人的呼吸心跳都已经停止，这才收起枪向远处君曼睩藏身的地方走去。
“没事了。”罗喉抱起在树洞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孩，他的气息仍有些不稳，“曼睩还好吗？”
“罗喉叔叔。”女孩仰面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是不是……又死了很多人？”
罗喉看着她，轻微地点了点头：“但我们没事了。”
君曼睩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罗喉叔叔很厉害。”
她微微地哽咽，却轻声细气地说了下去：“其实……刚刚我本来想请求您不要杀人。但是这些人一定很危险，我……我不想看到罗喉叔叔受伤。”
“曼睩。”罗喉声音低沉，“当遭遇野兽袭击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手中的刀刺进野兽的心脏。否则，你只能成为野兽口中的饵食。”
“但是……”君曼睩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泪水掉了下来，“他们不是野兽，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人啊。”
罗喉为她擦去眼泪：“曼睩，你不明白。在西陆，人对于人而言，就和野兽没有区别。”
君曼睩继续摇着头。罗喉叹了口气：“我当然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明白。”
“罗喉叔叔……”君曼睩抱着他哭了起来，声音抽噎，“那至少，我们能给他们立个墓碑吗？这些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或许也有一个年幼的小女儿，在今夜之后就再也没有了父母……”
罗喉抱紧了怀中的女孩，点了点头：“好。”

罗喉把这些人并排放在树下，削下一小块木板立在旁边的泥土中。君曼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来了一小捧野花，罗喉朝她点了点头，她上前几步，把花洒在每个人的身上。
女孩的面容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宁静而纯洁。她微微低下头，双手放在心口，闭上眼睛用极低的声音开始祈祷。
罗喉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闭了闭眼睛。然而就在这一秒，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忽然划破了平静——
“别动！”本该已是尸体的女头领一手掐住了君曼睩的脖颈，一手用枪指着罗喉，“否则我杀了这个女孩！”
“不要伤害她。”罗喉的声音冷静，“我保证你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
“我凭什么相信你？”女人的声音轻蔑，还带着极度的紧张，“扔掉你手里的刀和枪！马上！”
罗喉与她对视了三秒，随即扔掉了武器。
“放开她！”他冷冷地说。
“噢，现在你说的可不算。”女人朝他残忍地笑了笑，“现在，按我说的做——去把我的车开过来，把所有人的尸体拖上后车厢，然后打开副座车门——别跟我耍花招！”

黄泉回到原地时已经天边已经有了一丝光线，然而等待他的只有孤零零的吉普车和掩藏在草丛间干掉的血迹。
什么人能劫走罗喉？他几乎不敢置信地将周边搜索了一圈，在确认没有罗喉和女孩的踪迹后，更加谨慎仔细地寻找原地留下的线索。幸而夜里没有其他车辆路过，这个季节里湿润的泥土显示出的车辙十分清晰。黄泉沿着车辙追踪过去，在几个分岔路口不易辨认的地方，，他似乎发现了罗喉留下的记号——有时是君曼睩头上常戴的一段发绳，有时是一角罗喉身上被撕破的布料。
黎明时分，黄泉终于接近了辙痕消失的地方。这里是一整带连绵起伏丘陵的山麓处，前面有一片忘尘河北岸少见的密林。
“看来真是被妖世浮屠的人带走了？”黄泉若有所思地自语，他回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回……算了，就当接了单救人的生意。”
他甚至还有闲心盘算着事成以后该怎样敲诈罗喉一笔。

【忘尘 06】

这一夜天空无星无月，黯淡的天幕像是昂贵的黑天鹅绒铺展开去，密林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光源，只有一些新生的萤火虫在四处飞舞，带着时隐时现的微光。
黄泉隐匿在一棵大树上等待时机。只要有妖世浮屠内部人员从这里出入，他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将其处理掉，换上衣服混进去。
断断续续地蝉鸣声渐渐停息了下去，密林里显得更静。不知过了多久，黄泉终于听见了有人在向这个方向走来。脚步声十分轻微，混在密林中小动物时不时发出的轻响中几乎难以觉察，显然是精于掩饰，但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对于具有良好职业素质的黄泉来说不容错辨。
黄泉仔细地判断着距离，在最合适的位置忽然发动攻击——他骤然跳下树，用极快的速度在黑暗中将匕首抵在那人的喉咙上。
“啊！”被制住的人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呼，却因被黄泉迅速扼住了咽喉而变成了气音。这人似乎没有放弃反抗，试图反手将枪口送到黄泉心脏上，被马上察觉缴械后仍不死心，通过近身肉搏的招式不断挣扎。
“老实点！”黄泉在这人耳边低喝道。为避免闹出乱子，他已经放弃了生擒以逼问更多信息的打算，只想着对其一击毙命，遂一手卡住其喉间大动脉，另一手握着匕首移到胸前，准备对准心脏扎下去。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刀尖触到的却似乎不是他本以为的属于男人的胸膛。
——是个女人？
他手上动作不由得慢上了一秒，刀尖急速转向下侧避开血肉，本来直透背心的力道也轻上了七八分撞在这人胸口上。但这样的动作似乎让被他劫在怀中的女人产生了误解，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道猛挣了一把，嘶哑着被卡住的喉咙喊道：“登徒子！放开我！”
“安静！”黄泉不耐烦地在她耳边低声喊道，“不然就杀了你！”
女人忽然听话地安静了一秒，问：“你是……西造第一据点里的那个人？”
黄泉一怔，手上力道随之松开：“——你不是妖世浮屠的人？”
“当然不是！”女人愤怒地甩开他的手，“我是天下封刀秋名流，玉秋风！”

隔着铁栏，罗喉冷眼打量着身处的环境。
如他猜想，这里是妖世浮屠的领地，掩藏在一片连绵的丘陵里，而最核心的地方在地底，位于山腹中被挖空打通的洞穴内。他被关押的地方是一座规模十分可观的密牢。这里的囚室紧挨着，中间以砖泥墙分隔，走道的墙壁上挂着昏暗的油灯，他走进来时甚至还看到了许多空置的囚室。
罗喉皱了皱眉，心里念头一闪——妖世浮屠似乎在抓捕一些不特定的人到这里，但却不像仅仅是为了杀人。那么他们耗费如此人力物力，难道是——
他还没有来得及得出结论，一双脚步声逼近了。
“禀告界主，就是这个人枪杀了我们五个弟兄。”铁栏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恶蠹和魔蝎本来没有当场死亡，被他补了一枪。”
“噢？”另一个棕色头发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他高高的头饰让罗喉确定这人在妖世浮屠内部有着很高的地位。男人的语气阴鸷：“鬼艳，看着我——你说你是一个人制服了他？这样看来，倒是我一向低估你的枪法了？”
“鬼艳没有说谎，界主！”女人慌忙回答道，语气敬畏，“当时我身上带有新制的一种药，药效十分不稳定，但很容易让人心跳呼吸暂停，我赌他或许不会在死人身上浪费子弹，就匆忙吞下了。失去意识一小段时间后，我醒了过来，趁机劫持了他的小女儿，才把他们带回来。”
“哦？没想到，不过你做得很好。”男人赞赏地点了点头，却被囚室内的人突兀打断：“不过是卑鄙的手段，也值得如此夸耀？”
“嗯？”男人感兴趣地看向罗喉，“怎么，看来你并不认可这种方式？”
罗喉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男人同样笑了起来：“能以一人之力几乎杀光我们的精英小队，你的确不简单。但可惜，你还是被自己的弱点制住了，不是么？”他向罗喉怀中因为刚才的惊吓而半昏厥的女孩扬了扬下巴。
“只要作为人，怎么可能没有弱点。”罗喉朝他轻蔑地扬了扬嘴角，“要是真的没有，那大概也不剩下多少人性了。”
“你——”一旁的女人愤怒地朝罗喉开口，却被男人示意不要动。
“你很强，而妖世浮屠尊重强者。”男人看着罗喉，声音里有一种冷酷的愉悦，“那么我会给你一个证明自己强悍的机会。”
他转头对女人说：“去问问养骨者，最近有什么需要实验的新药？”
“‘扣心血’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女人阴狠地说，“这种药在改良以前常常用来折磨俘虏，起初只是心脏处微弱的疼痛，但它每发作一次后药效都会更加剧烈，直到试验品忍受不了疼痛而死或者自杀。养骨者刚对它完成了改良，还没来得及找人实验——我们可以期待这个人能撑到第几次发作。”
“就这个吧。”男人打断了她，“拿三倍的剂量过来。”
“三倍？”女人有些迟疑，“界主，注射后三小时内的疼痛会达到一个峰值，现在还没有试验品能撑过双倍……”
“那就是我们这位客人的价值所在了。”男人残忍地笑了起来，看向罗喉，“怎么样，你是否感觉到了恐惧？”
罗喉用冰冷的血色瞳孔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哦，她没有多少试药的价值。”男人说，朝他扬了扬眉毛，“但你最好还是先操心自己吧。”

黄泉觉得自己今晚运气不好，没能捕到猎物，反而引来了一只不依不饶的麻雀。
“喂！”玉秋风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他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了女人的麻烦，“你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女人。”黄泉突然转过身来，冷冷地开口，玉秋风差点没刹住脚，几乎一头撞在他身上，“既然你有这么多问题，那我们不妨来个交换。”
“交换什么？”玉秋风警惕地看着他，“天下封刀的机密是无价的，别以为钱能打动我！”
“得了吧，那东西我才不感兴趣。”黄泉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一人回答对方一个问题，如果你认为不能透露的，可以换一个——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玉秋风瞪着他。
“你当然可以不相信。”黄泉不耐烦地说，“一句话，答应吗？”
“成交。”玉秋风在一秒的迟疑后抢白道，“那我先问！”
“请便。”黄泉懒洋洋地一摊手。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黄泉嗤笑了一声：“真是执着又无趣的问题。”
“回答我！”
黄泉慢条斯理地从上衣内里掏出一个东西，在玉秋风面前晃了晃：“喏，认识吧？”
“怎么可能？”玉秋风几乎惊叫起来，“主席的密令？你怎么可能是——”
“不信的话，回去问问你们伟大的刀无极主席。”黄泉浅蓝色的瞳孔里有嘲讽的笑意，“他会告诉你，我是天下封刀雇佣的杀手，而我的目标——”他带着杀意微微眯起眼睛，“是天都的武君。”
他随即把那个指甲盖大小的纯金镶钻别针随手向上抛去，又一把接住：“怎么样，这个回答，你满意吗？现在该我了？”
他不等玉秋风回答，迅速发问：“你们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据我所知，天下封刀不会轻易深入西陆腹地。”
玉秋风怀疑地看着他，却最终还是开了口：“那是因为据线人消息，天都几个月前有一位重要的高层人物离开了他们的大本营，最远已经涉足地峡，我们以巡视西造辖区的名义从中神武出发，但目标其实是这位天都高层——说起来，你一路从中土过来，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这是你的另一个问题？”黄泉说。
“当然不是！”玉秋风断然道。
“哦，那真遗憾，说不定我真的有呢。”黄泉似笑非笑地眯起了眼睛，随即他话锋一转，“但我并不认为这能成为你们出现在妖世浮屠领土腹地的理由。”
“你不也一样？”玉秋风针锋相对地说，“难道你的目的地不应该是天都？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敢执行这个任务？”
“闭嘴，女人。”黄泉语气不佳地说，“让我猜猜，为了寻找那个天都的高层人物，你们一定花了不少血本——但中神武不能容忍这样的无功而返，所以你们需要转移目标——所以你们想捣毁几个妖世浮屠据点，这样就能回去交待了？”
他看着玉秋风面色一变，嘲讽地笑了笑，接着说了下去：“但当然没这么容易——你们失败了，对不对？否则堂堂天下封刀秋名流，怎么会独自一人出来夜探——是不是有你的直属部下被俘，但大多数军士却不愿意去救他们？”
“你——”玉秋风脸色惨白，“你在说什么？”
“喔，看来我说对了。”黄泉冷冷地笑了笑，“放心，女人，我对破坏你们的行动没有兴趣。甚至……我们说不定还能合作。”
“合作什么？”玉秋风瞪着他。
黄泉抱起双臂，眼神斜睨：“你们一定十分缺人手，不是么？不如我和你们一起行动，就当免费给我的雇主多提供一项服务，毕竟刀无极给了我足够多的报酬。”
玉秋风凛眉逼视着他：“我不会相信你这么好心——你有什么目的？”
“女人，要是我是你，就不会问多余的问题。”黄泉冷笑着说，“我要给找这群渣滓制造点麻烦——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玉秋风和他充满敌意地对峙了一分钟，才慢慢开口说：“看在主席的密令份上，我答应你一次。但是你要是想出卖天下封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请便。”黄泉无所谓地耸耸肩，“对了，我还有一个要求。”
“我警告你别太贪心！”玉秋风怒道。
“噢，我不觉得这算是贪心，”黄泉说，“我需要两只吉普车的轮胎——你能不能帮个忙去认认型号？”
天知道，我们对于汽车一窍不通的杀手先生，在奔波了大半个晚上之后，有些沮丧地发现自己弄来的轮胎型号仍然对不上。

“如果是为了防止注射过程中的挣扎，我认为自己并不需要这个。”罗喉冷眼看着囚室外拿回注射器和一双手铐的女人，轻蔑地说。
先前发号施令的男人在一旁笑了笑：“哦，当然不是。”他拿过手铐走近了铁栏：“这是以免你在注射中再伤害我们的人——毕竟你有不良的前科。”
罗喉没有再说话，只是配合地让双手被拷在铁栏上。
“好了，鬼艳，你来吧。”男人确认了手铐的坚实度，对一旁的下属说。女人遵命上前，举起那支巨大的针筒，里面的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种诡异的血红色。
“好好享受吧，先生。”男人朝他残忍地扬起嘴角，“但愿你的灵魂为之战栗。”
“告诉你的名字。”罗喉也以同样的弧度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等我走出这里，我向你保证它会从我手中被送去地狱。”
“我想你得不到那个荣幸的机会。”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是位列妖世浮屠双座之下的邪乘，问天敌。”

【忘尘 07】

在女孩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罗喉渐渐恢复了意识。
剧烈的疼痛蔓延到了全身，罗喉用尽了全力才睁开眼睛。君曼睩又惊又喜地低低尖叫了一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左臂。
“罗喉叔叔！”女孩在他耳边急切地喊着，“罗喉叔叔你怎么样了？”
“……”罗喉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喉咙嘶哑得几乎说不出任何话。他试着动了动头、手臂和双腿，发觉自己没有失去力气，但极度的疼痛如同生长在心脏间的寄生虫，随着每一次血液的流动到达每一条血管末梢噬咬全身。
“曼睩。”罗喉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我没事，至少还活着。”
“罗喉叔叔……”女孩抽噎着，“刚才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是我害了罗喉叔叔，是我身上的诅咒……”
她泣不成声，罗喉忍着剧痛抬起手，在她垂下的头发上碰了一碰，哑声说：“曼睩，不要害怕。”
“罗喉叔叔……”女孩啜泣着，抱紧了罗喉的手臂。罗喉垂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曼睩，不要哭。如果还有力气的话，找一找地上有没有尖锐的石头。”
“嗯。”女孩含着泪点点头，“罗喉叔叔需要我做什么吗？”
罗喉勉强对她笑了笑：“曼睩，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的是耐心。”

这一夜的天空同样阴沉得要命，下一场暴雨在地平线上积蓄待发。密林中泥土潮湿黏腻，无数虫蚁不安地爬来爬去，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斑斓的毒蛇在树上盘踞，示威般地吐出长长的信子。
黄泉跟在玉秋风身后，用极好的夜视力暗暗记忆着周遭的路线。显然，天下封刀对于妖世浮屠掌握的信息要比他多了不少，他们不久就穿过密林，在解决掉几名妖世浮屠的守卫者后，到了一个阴暗狭窄的入口外。
“听着，”玉秋风转过身来对黄泉说，“你十分清楚我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进去以后会搭上命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你想走，趁现在还不迟。”
“笑话。”黄泉轻蔑地笑了笑，率先钻进了山洞里。
这是一条夯土所筑的地道，路面斜斜向下，前段较窄仅容一人半侧身通过，往里走时渐渐宽敞了起来。地道的两壁和头顶都十分干燥，内部没有光源，玉秋风随身带着一支极小的电灯来照亮路。他们安静地走了很久，脚下才逐渐变成了平地。在模糊的微光下，看得出来这里似乎是一个面积不算太小的大厅，堆放着干草、木柴，还有一些破旧的桌椅散落。
“我们运气不错，似乎没有人。”玉秋风说，她拿出一支蜡烛刚刚点亮，却被黄泉突然喝止：“不对！”
“果然没有白白等这几个晚上，尊贵的客人终于来了。”下一秒，一个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一个角落里响起。

地牢的入口有一道大而厚重的门，用料是西陆少见的精铁。独眼邪降懒洋洋地靠在这道门外打瞌睡，他腰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随着轻微的肢体动作发出细小的声响。
“小子，别睡了。”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在他耳边响起，“打开门。”
独眼邪降猛地惊醒了，刚要开口咒骂打扰了他美梦的人，却在看清眼前两人的瞬间把话吞了回去。
——销骨箕伯和吞尸鬼，这里臭名昭著的两个人。养骨者专事制造令人痛苦不堪求死不能的毒剂，而这两个人，是试验品“残骸”的清理人。不说他们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即便是这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邪异气息，就能让人不寒而栗了。
独眼邪降战战兢兢地把一柄钥匙塞进孔里转了转，销骨箕伯满意地低哼了一声，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道锁，拉开沉重的门走了进去。吞尸鬼拖着一架运货的手推车，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用阴鸷的眼神瞟了独眼邪降一眼。
“让我们猜猜，今天又死了几个？”销骨箕伯发出一声嗤笑，“那几个天下封刀的小崽子大概死光了吧？”
“真没用。”吞尸鬼冷冷地说，“这些货色，大概是在娘们堆里呆久了。”
他们打开几扇囚室的门，把已经凉透了的尸体拖出来扔在车里，躯体发出重物落地的钝响。
突然，一个女孩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牢里响起。
“先生们！”女孩喊道，“求求你们，先生，能不能来看看我的父亲，他好像已经……”她的尾音被掩在哭腔里，凄切得几乎像是被荆棘刺破心脏的雏鸟。
“嗯？”销骨箕伯有些意外地走向了那个囚室，“那是昨天刚被送来的新猎物，怎么今天就死了？”
“大概是受到了重点关照。”吞尸鬼冷笑，“听说界主给他用了三倍的扣心。”
咔哒一声，囚室的门被打开了。销骨箕伯只是瞥了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目光玩味地停留在了一旁颤抖着抽泣的女孩上。
“噢，这是哪来的小妞儿？”他猥琐地吹了一声口哨，“你的父亲死了，不如跟我走怎样？”
“原来你的兴趣这么特别。”吞尸鬼残忍地咧了咧嘴角。
“谁叫我们这都没什么漂亮女人呢。”销骨箕伯粗声笑了笑，在女孩身边蹲了下来。女孩惊惶地看着他，她的皮肤在地牢昏暗的灯光里呈现出淡奶油的颜色。销骨箕伯向女孩凑得更近，带着满脸志在必得的神情。
下一刻，他感到喉间一片冰凉。一个不算锋利的硬物直直扎破了他的大动脉，他不敢置信地低头，最后的视线里是一双火焰般的血色瞳孔。
独眼邪降有些不安地从铁门的门缝中向里看去。刚才的动静有些大，但也并不是不寻常——毕竟这两名“清理人”有着以折磨垂死者为乐的兴趣。他犹豫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停在了门口。
不多久，铁门被再次打开了。手推车被首先推了出来，里面看起来装满了堆叠的人体。独眼邪降打了个寒颤，马上收回了目光，噤声退到一边。随之走出的人背向地牢里透出的光线，他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向这边走来。
“怎么只有……嗯？”独眼邪降忍不住开口说，“吞尸鬼呢？”
“他死了。”推着满车尸体的男人朝他转过身来，声音低沉而缓慢，“你也是。”

黄泉反应极快地朝那个方向连续开枪，却似乎被什么金属的东西全数挡住了。那个男人低笑了一声，喝道：“抓活的。”
紧接着无数子弹朝他们袭来。黄泉惊险地避过弹道，随即他手里的枪弹一转，率先击灭了玉秋风刚刚放下的蜡烛。黑暗中双方的枪战变得混乱无序，凭着刚才瞥视到的最后一眼，黄泉拉着玉秋风跃到一堆木柴后，暂时躲过了一部分子弹。
“听着，”黄泉呼吸急促地低声说，“我听得出来，他们的人不是很多。现在我去近身攻击那个发号施令的头领，尽可能地杀了他，至少拖住他。还有，把你带上的炸药给我一部分。”
“你要做什么？”玉秋风在枪声间隙中问。
“炸药点燃时，你就趁乱溜走，去找这里关押俘虏的地方。”黄泉狭长的蓝色眼睛在微弱的子弹火光中亮得惊人，“那个我的——”他迟疑了一秒钟，接着说道，“就是曾经和我一起出现在天下封刀军营的那个人——他应该也在那里。放他出来。”
“但是——”玉秋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黄泉一把推开：“少废话，按我说的来！”随即他猛地窜了出去。
“喂，”黄泉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地闪躲着子弹，“你是谁？妖世浮屠的走狗？”
“嗯？”敌方的头领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又冷笑了起来，“没想到天下封刀里还有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你们才是畏畏缩缩的狗呢。”
黄泉此时已经十分接近对方的位置。子弹上膛的声音会给敌人以反应的时间，因此他悄无声息地从背后绕了过去，借着黑暗的掩护抽出匕首。然而对方反应也不容小觑，一个侧身，小臂上坚硬的铠甲以准确的角度抵住了刀尖，黄泉一个变招，匕首借力滑开，从甲胄缝隙里狠狠地刺入他的手臂。男人顿时痛哼一声，猛然后退。
“界主！”妖世浮屠的几个人顿时停下手中攻击，朝这边围了过来。黄泉仰头向后避开几枚子弹，随即另一只手中的银枪迅速上膛，在转瞬间撕破了他们的喉咙。
“一群蠢货！”男人吼道。
黄泉冷笑了一声。
“这样的身手，你更像一名杀手而不是军人。”男人枪口向下朝他走近。
“多谢夸奖，我确实不是军人。”黄泉挑起嘴角，语气带上了一丝愉悦，“怎么样，想再尝尝我这把匕首的滋味？”
男人笑了一声：“真巧，我一直认为火枪是一种不具有美感的兵器。面对你这样的对手，不如我们都抛下枪，来一场冷兵器的对决如何？”
“乐意奉陪。”黄泉低沉的声线在黑暗中听起来十分危险。
紧接着双方同时扔下手中的枪，同时向对方冲了过去。数十招势均力敌的刀刃碰撞过后，对方十分满意地嗤笑了一声：“真是出人意料的惊喜，只不过……”
黄泉眼神中闪过一线狠戾，以过人的听力和反应速度避开了一枚从暗处袭来的子弹，却险被对手一刀刺中，变招之下仍是划破了腰侧半厘米皮肤。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对决，”他一手攻势不停，另一手却暗中动作着，“或者该称之为，懦夫的行径？”
“只有活着的人才有权利评价这一点。”有暗处的冷枪相助，对方语气显得十分悠闲，“而你——”
暗处子弹再度袭来，黄泉早有预料地后退，动作连贯地扬手抛出，炸药与半空中的子弹相撞，顿时一片灼热的火光爆裂开去。
“该死的！”这样的爆炸不算剧烈，男人受到的冲击也并不严重，但近距离的硝烟让他呛咳不已。妖世浮屠的伏兵们也陷入了慌乱，纷纷从藏身地跑向这边。
黄泉冷笑着低声道了一句再会，很快选择了一个方向，消失在了黑暗中。
“追！”男人怒吼道。

【忘尘 08】

地道中人工灯的光线昏暗，一些岔路的壁顶低矮而压抑，玉秋风独自在其中谨慎地穿行着。她早已知道这一处窝点占地不小，也曾试图打探过相关布局，但当真正进入其中时仍然难以找到正确的方向和路径。
妖世浮屠的内部戒备不算松懈，她运气不错，有惊无险地趁换班间隙越过了好几处把守，却在一个拐角处几乎与一群士兵迎面撞上。玉秋风心跳剧烈得几乎要震破胸腔，紧贴在通道拐角另一面的墙壁上，一动也不敢动。等值岗者们骂骂咧咧地走远了，火把的光线几乎消失，她才放松了下来，闭上眼靠在墙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刚准备活动活动因为紧张而几乎僵硬的四肢，身旁却突然传来轻敲墙壁的声音。
玉秋风心跳一瞬间几乎骤停，扭过头去，看到的却是一个小女孩。
“你也在找出去的路吗？”女孩仰起头看着她，声音非常轻。
“你是谁？”玉秋风有些警惕地说，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着女孩。她黑色的长发沾满了尘土，面色苍白，但眼神却清澈得像是雨后的天空一样。
“我叫君曼睩，是从地牢里逃出来的。”女孩说，“我和罗喉叔叔……”
“地牢？”玉秋风眼神一亮，打断了她，“你们是被俘的人？地牢里有没有天下封刀的人？在哪个方向，能告诉我吗？”
女孩迟疑了几秒钟，慢慢垂下了眼睛。玉秋风皱了皱眉，刚要继续问，背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天下封刀吗，你来得太晚了。”
“什么？”玉秋风厉声说，女孩急忙对她比出“嘘”的动作。罗喉转向玉秋风，语气平淡：“你可以来看看这里。”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角落里停放的手推车，玉秋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紧走几步过去。
——最上面的那具尸体，赫然身着天下封刀猩红色的军服。
玉秋风浑身一震。她几乎是在突然之间爆发出了不符合其体型的力量，双手颤抖着吃力地将这些死去多时的人从可怖的堆放车中拖了出来。玉秋风直勾勾地盯着这些还带着临死时痛苦神色的熟悉面孔，只觉得喉咙干得可怕，几乎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嗓子艰难地哽了哽，眼眶难以抑制地开始微微发红。
“孤影笑，夜风行，流水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地说，“是因为我的命令，是我的错，才让你们……”
“只有懦弱的人，才会一味无意义地自责。”罗喉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在玉秋风听来十分冷酷而无礼，“敢于孤身闯入这里，你的勇气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但现在这样愚蠢的行为，只会让天下封刀的军队继续蒙羞。”
“闭嘴！”玉秋风朝他低喊道，眼神中满是怒火。
“我们要走了。”罗喉不以为意，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两步，“你可以选择同行。”
他说完，抱起等在原地的女孩，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前面的拐角处。玉秋风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她在将这些天下封刀的人身上的肩章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塞在怀里后，倏然站了起来。
“我知道出去的路。”
罗喉毫不意外地看着追上的玉秋风，却在她的下一句话里眼神微微变了变：“你的朋友让我带你出去。”
“黄泉？”罗喉语气上挑，“他在哪里？”

黄泉隐蔽在钟乳石的阴影里，打量着四周巨大的地下空间。
一连串的湖泊群呈极小的坡度镶嵌在清凉幽暗的溶洞中，在最前方不断有清水从四面的泉眼和洞壁中喷涌而出，顺着微微倾斜的地势顺序相连流泻而下。洞壁上零散架起了几座人工灯，暗黄的光芒让湖水透出一种诡异阴森的色彩。十几只巨大的木桶放在水边，一些妖世浮屠的部众正在不断地往里装满清澈的净水，但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前方的几个池泊里取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靠近水系的末段。
与普通溶洞的阴凉不同，这里的空气潮湿中带有一些熏热，似乎在离此处不远处有高温热源在不断工作。黄泉皱了皱眉，刚准备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却听到来的方向上有沉重而拖晃的声响。他身形一闪，更深地藏入了阴影里。
来人看上去是妖世浮屠的下层成员，他们穿着几乎难以蔽体的背心和短裤，衣物几乎全都被汗液浸透，一起推着一只手推车，上面有好几个巨大的木箱子。他们到了最尾端的湖泊边，然后吃力地将箱子拖了下来，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入水中。隔得太远，黄泉几乎没能看清楚那些是什么，但是其中似乎有许多东西沉入了水中，剩下的漂浮在水面上，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层灰白色的粉末。
这些人很快把空箱子重新装上车，沿着原路走了回去。黄泉借着仔细观察了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小心地在钟乳石的间隙中一路穿行。最末端的这个湖泊面积最大，四周却只有一盏人工灯，十分的阴森幽冷。黄泉走近了些，一时没注意到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低头，这才终于发现了所有人对这里避之不及的原因。
湖边有许多散落的、没有被准确倒入湖中的残灰和碎骨。而刚才被倒在湖面的漂浮物，正是尸骸被高温焚化后的白灰。
“该死的。”黄泉低咒了一句。

玉秋风带着罗喉和君曼睩回到了他们先前被围击的大厅外。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那个先前指挥的首领在里面警惕地等待着，他的部众持枪站在外围。
“又是他。”罗喉语气冰冷。
“他是谁？”玉秋风忍不住低声问。
“邪乘问天敌。”罗喉回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妖世浮屠的这一处据点被称为十音无界，看来他就是这里的主人。”
“他守在那条出去的通道旁边，等着我们自投罗网。”玉秋风眼神愤恨，“我早该猜到的，可恶！”
“耐心。”罗喉慢慢地说，“我们需要等待，他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里。”
这时，一个看起来像是妖世浮屠下层部众的人面色惶恐地跑去行礼，耳语了几句之后问天敌愤怒地拔出腰间的刀，刺进了他的心脏。随后他扔下刀，带着大部分下属离开了，匆匆去往了地牢的方向。
“看来已经被发现了。”罗喉说，“我们要抓紧时间。”
玉秋风点了点头，她迅速用枪击灭了照明的光源，在一片混乱的枪战中跑到了通道旁边。罗喉原本抱着女孩跟在她身后，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怎么了？”玉秋风紧张地说，“快走啊！”
“带走君曼睩。”罗喉说，“我去找黄泉。”
“罗喉叔叔！”女孩急切地握住了他的手，罗喉却率先打断了她：“曼睩，这里很危险。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你明白吗？”
女孩看着他，眼底有些微的泪光，玉秋风一咬牙，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如果他已经逃出去了呢？”
罗喉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是来找我的，不是么？在确认我已经离开或者死亡之前，他不会走出这里。”
“原来我们的客人在这里。”玉秋风还没来得及答话，问天敌的声音再度在大厅中响起，“真是令人欣赏的手段——噢，还有你，没有死真是令人惊讶。”
“带她走！”罗喉转向玉秋风，语气斩钉截铁，“我会为你们解决这些人。”
“好——那这些给你，如果用得上的话。”玉秋风深吸了一口气，把身上剩下的所有炸药塞给了罗喉，“以天下封刀军人的荣耀起誓，我不会让她受伤。”
“那就够了。”罗喉点点头，“那么，听我说，三、二、一——现在，走！”
玉秋风紧紧拉着君曼睩的手，在漆黑的通道里狂奔着。在急喘的间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金褐色头发的男人已经只能看清一个背光的身影，稳稳地站在通道口处。女孩含泪喊了一声“罗喉叔叔”，罗喉竟然向她们回过头来，然后抛出了手中的什么东西。
刺眼的火光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夯土的通道经受不住这样的冲击，顿时从中间塌陷了一小段。
罗喉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回身拉开了手中枪的保险栓。

烈焰在四周蔓延着，问天敌气急败坏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火海。仅凭不多的炸药和两支枪，眼前的这个男人用自己手中的武器达到了恐怖的战力。
罗喉朝他扬起冷笑：“看起来你的部下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你的枪空了。”
“你也同样。”问天敌毫不示弱地对他说。
“杀死你，根本不需要子弹。”罗喉轻蔑地说，他淡金的头发有一抹搭在了额前，和血色的眼睛交相辉映下看起来愈发像个凶神。
问天敌咬牙瞪视着一步步走近的对手，狠狠扔下了手里的枪。罗喉面无表情，一出手却十分凌厉。问天敌难以招架，来往数十招后被罗喉牢牢钳住喉咙，正命悬一刻之时，被制住的要害处却毫无征兆地松开了一瞬。问天敌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一肘击在了罗喉心口处。罗喉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几步，背后顿时被冷汗浸透。
问天敌见状趁胜追击，眼疾手快地捡起一旁掉落的一把尖刀向罗喉刺来。罗喉眼神一凛，动作却不知为何滞凝了下来。
正在此时，突如其来的枪声闯入，一枚子弹正中问天敌左臂。他痛哼一声，刀尖在接触到血肉前的一瞬间脱手落地。
黄泉迅速冲上前来，偏过枪口一把推开罗喉，粗暴地对他吼道：“喂！你想死吗！你本来可以直接拧断他的脖子！”
罗喉面色苍白，却不紧不慢地回答：“在我的认知里，年长者偶尔的失手是可以被原谅的。”
“别倚老卖老了，婴儿肥的娃娃脸。”黄泉没好气地说，“我倒是很好奇你的准头这么糟糕，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罗喉低低地笑了一声，黄泉不再理他，扔下空了的弹夹，刚准备换上子弹好给敌人再补一枪，妖世浮屠的另一拨人手已经到了。黄泉避开袭来的子弹，低咒了一声，拉过罗喉：“快走！”
罗喉不动声色地抹去额角的冷汗，迅速地跟上黄泉。他心脏处一瞬间生发的绞痛像一棵深扎在血肉中的藤蔓，牵一发而动全身地让他骤然无法保持正常的力量和速度，但他正强迫自己逐渐习惯这种折磨。
“这边。”黄泉简洁地说。
“你知道出去的路？”罗喉意外地扬了扬眉，掩下了自己还十分不稳的气息。
“用你的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不可能！”黄泉咆哮道，他向后仰头避过一枚子弹并迅速回以准头极好的几枪，在听到身后传来的痛呼声后朝罗喉撇了撇嘴，“我只是刚好认识这边的路而已。那边有一个非常大的溶洞，里面的钟乳石用来隐蔽和近战再好不过了。”
“溶洞？”罗喉眼神一动，“有水源？”
“还不少呢。”黄泉不耐烦地说，“怎么，你想泡个澡？”
“西陆除了忘尘河之外，几乎没有固定的地表河流。”罗喉说，“天都是忘尘河的上游，然而地表并没有足够供给忘尘河中下游流量的水源。一般推测，忘尘河的中段有地下水通过暗河倒灌入地表。”
“你是说我们可能从水路出去？”黄泉听懂了他的意思，厌恶地皱了皱眉，“你确定要这么做？他们可是一直在往那里头扔焚尸炉中的残骸！”
“那就更值得尝试了。”罗喉冷静地说，“这说明湖底连通的暗河足够宽敞，否则碎骨很容易把河道堵上。”
“喂，你好像还没问过我会不会水。”黄泉没好气地说。
“这是对你的信任。”罗喉说，黄泉在他身上愤怒地砸下一拳。

他们一路有惊无险地抵达湖泊边时，追上来的敌人已经被黄泉鬼魅一般的枪法消灭了大半。罗喉甚至有闲暇从一旁取水的人手中抢了两只水囊，将水倒空挂在了身上。
不知是不是浸泡了太多尸骨的缘故，湖水冰冷得要命。罗喉率先跳了下去，他一向少有表情的脸上，眉头微弱地抽了抽。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难令人享受的沐浴了。”黄泉抱怨道。他将子弹打空，用空枪管狠狠扔出去正中一名敌人的头，然后也跳了进去。
“但要是死在这里，就得永远泡下去了。”罗喉说完吐出肺中多余的气体，潜入了水中。
湖水的深度十分可观，水中光线微弱，只能隐约看到湖壁一侧和湖底都长满了浓密的深色水草，还有散落在水草间惨白而阴黢的森森人骨。他们借助坚韧的水草末端下潜，水面下的暗涌流速不算太快，但对他们而言却是十分和缓的推动力，没多久就顺着水流到了一个漆黑的水道前。
黄泉和罗喉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钻了进去，顿时一股巨大的吸力推动他们在水中身不由己地猛然下坠。黄泉下意识地伸开双臂去触任何可以用于固定的东西，却落了个空。失重和无处着附的心悸一瞬间几乎让他呛水。然而在这之前，一双臂膀紧紧拥住了他。
跌水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们很快重新找回了重力，在黑暗中落在了一处不算深的河段里。在撞上河床坚硬的石块之前，黄泉感到背后的人瞬间调转了方向，用脊背挡去了大半冲击力，随即他能觉察到罗喉的肌肉陷入了疼痛的僵硬。
“喂！你怎么回事！”黄泉想对他大吼，却因为还没从水中露出头来，只是吐出了几个泡泡。他恼火地捏紧了拳头，回身半拉半拖过罗喉的肩臂，随着水流向前游去。
这里的水流湍急，河道中却几乎没有光线，他们随波逐流的同时需要十分小心地保持不被四周突出的尖锐石块扎伤。时间的流逝变得难以估计，黄泉觉得自己的体力在被一点点地耗尽。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黄泉再一次为了在水中保持稳定而被石壁割破手时，失去耐心般地大喊。他的声音经过水面和暗河顶部反射而不断地回响着，有如恶鬼的嘶吼。
罗喉在水下攥紧了他的手：“黄泉，不要急躁。”
他话未落音，他们似乎随着水流经过了一个合岔口，河道变得更宽而深。几分钟之后，愈发巨大的水流带着难以抵御的冲击力，猛地将他们推进了一片宽阔沉缓的深水中，而头顶是隐约可见的天光。
他们迅速取下腰间的空水囊，将剩余的空气全部吸入肺里，奋力游向上方的水面。透过水面投下的光线越来越明亮，而黄泉只觉得肺部的空气几乎要耗尽，呼吸道中逐渐涌上火燎一样的灼痛感。肢体的感觉变得遥远，黄泉在好一会儿之后才迟钝地感到头皮末梢传来轻微的扯痛。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看到罗喉悬浮在他的上方，右手的手腕处环绕了一绺他白中混染了鲜红的长发，正缓缓的拉扯着。
黄泉抿紧了薄唇，再一次用尽全力向上浮去。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瞬间，黄泉几乎脱力地任由自己漂浮在水面上。他的余光注视到一旁的罗喉双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只是用铁钳般的力道抓住了他的左臂，朝岸边不紧不慢地游过去。黄泉出人意料地没有挣动，先是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直勾勾地盯着天际带着浅金色底廓的厚重浓云。
他们终于从浸泡着死亡的冰冷中，见到了第二日的晨曦。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33

【忘尘 09】

午后的阳光对于刚刚享受完一场惊心动魄泡澡的人而言，有着一种格外暖和的灼热，毫不吝啬地洒落在忘尘河沿岸的稀树草原上。要不是时机不对，黄泉毫不怀疑自己能在这种温度中睡上一整天。
他带着罗喉在草原上停停走走了半天，终于远远瞥见他们停在一棵大树下的吉普车，有几只野兔正躲在车身的阴影中惬意地打着盹。黄泉早就远远看见了，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刚要一把逮住这到手的晚餐，却被罗喉扣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黄泉恼火地回过头，野兔受到惊吓，趁机一溜烟跑了。
罗喉神态自若地松开了他的手，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拉开了车门，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那只兔子看上去和你很像。”
“喂！”黄泉愤怒地一拳砸在罗喉肩上。这一下子不算重，但罗喉脸上竟然一瞬间有几乎痛楚的表情。
“你怎么了？”黄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的神色，顿时不顾罗喉的挣动，用了些蛮力拖过他的肩背——这人右侧后肩上赫然有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该死的。”黄泉这才意识到这半天中罗喉为什么一直走在他身后。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好几度，“你以为自己有多伟大？受伤了也不知道先说一声？”
“不过是小伤而已。”罗喉脸色如常地说。
“总有一天你会因为自大而死。”黄泉没好气地说，再懒得和他废话，一把扯下他的外套。他从座位下取出蒙上一层灰尘的急救箱，有些庆幸里面的药品大多数还没过期。
“我不需要那个。”罗喉余光瞥到他拿出一针麻醉剂，“直接来就可以了。”
黄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坚持。他仔细观察罗喉后肩处的伤口，子弹似乎是险险擦过肩胛骨，幸而没有嵌入旁边的肌肉。但枪的火力不小，皮肤上被撕裂的痕迹有些狰狞可怖，最严重的地方甚至有一圈焦黑。伤口周边的皮肤被水泡的发白，不断泛出鲜红的血水来，混杂着淡黄色的组织液。
黄泉点燃火柴把匕首刀刃处过了一遍。他咬咬牙，手中银刀猛一发力，灵巧地翻手间将坏死的肌肉组织割下，温热的血液从伤口中汨汨流了下来。
罗喉的肩背像一座山一样纹丝不动，但黄泉注意到了他紧紧捏起的拳心。他一边继续着手中的动作，一边试图说些什么来分散罗喉的注意力。
“喂，你不担心你的小公主？”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好的话题，但黄泉实在不擅长这些，过了几秒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是说……”
“我相信曼睩在那位女士的保护下会很安全。”罗喉不急不缓地说，“我了解天下封刀的军人。他们之中有不少卑鄙无耻之徒。但是只要是真正信奉天下封刀信条的人，就具有绝对值得敬佩的品行。”
“哦，那么刀无极也是喽？”黄泉随口接道，“你对他评价还不错嘛。”
“我并没有这么说。”罗喉摇了摇头。
黄泉这时已经动作利落地上药包扎系上绷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听到这句话，他抬眼对视着罗喉，他绯红色的睫毛从这个角度看上去细软而浓密。
“你的意思是天下封刀的主席，并不遵循他们的信条？”黄泉有些意外地说，“这听起来很荒谬。”
“如果你没有见过真相，就听信他人的评价，这不是认识一个人的正确方法。”罗喉淡淡地说，“真实，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黄泉轻嗤了一声，然后看似粗暴实则力道轻柔地把罗喉一把拉出驾驶座，推进后排：“啰嗦！跟你聊天真累。”
他不等罗喉反对，又往他手里塞进了清水和一把药片：“消炎的，免得你高烧而死，还要我给你收尸。”

睡眠对于人体来说有着最好的自愈效果，黄泉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用能让人嗜睡的治疗药物拦住了罗喉想要帮忙的任何举动，自己稳稳把着方向盘。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张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
事情似乎在往一个未曾预料过的方向发展下去。几个月之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将孤身闯入妖世浮屠的老窝去救一个在旅途中认识的陌生男人，还在黑暗的地下水系中惊险地漂流了几个小时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么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样冒险的行为，要说只是为了获得信任而采取的迂回方式，恐怕有些自欺欺人得可笑了。
如果注定要成为敌人，那么过多投入而超出了算计的成分，显然就是某种无比滑稽的入戏太深了。
黄泉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操纵着汽车，另一只手隔着外衣摸到了内衬里的那枚别针。坚硬的饰物硌上指尖有着微小的疼痛，黄泉满不在乎地把针尖掰出，然后用力扎进了自己的食指上。
就在这一瞬间，前方突然有一个矮小的黑影从路边猛地窜了出来，双臂大开拦在了吉普车前不远处。这里虽然在忘尘河北岸，但气候上已经在热带和亚热带的交织地区，有着稀疏的常绿树林，道路也相应不算太宽敞。黄泉从牙缝间蹦出一句脏话，下意识地急刹车，随即马上打开了车前灯。
天已经完全黑了。车灯打在那个人影的身上，他暗黄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出了一种带着蜡色的惨白。
是一个孩子。
“喂，小鬼。”黄泉不耐烦地打开车窗，向前面喊道，“能让一让吗？我们需要过去。”
那孩子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黄泉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他自言自语般地说：“噢，该死——西陆的语言难道和中土的有这么大差异？”
他说着拉开车门下了车，右手中握着上了膛的银枪。
方才的急刹车让后座上的罗喉撞上了前座，药物的效果还没有完全退去，他有些昏昏沉沉地睁开了血色的眼睛，金褐色的头发凌乱不堪。黄泉打开车门的动作让他更加清醒了一些，却在看清眼前时大声朝黄泉喊了出来：
“回来，马上！”
却已经是迟了。爆破的火光在前方炸开，扬起大量的尘土。车身剧烈地震动，罗喉心一沉，迅速跳下了车。
黄泉看起来非常不好。拦路的孩子身上火药猝不及防地引爆，而他被爆炸的力道冲击得短暂离地，后背狠狠砸在了车前盖上。吉普车的挡风玻璃已经被击碎了，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留下了一些割伤。而比这更糟糕的是炸弹本身造成的伤害。
罗喉没能来得及仔细察看黄泉的伤势。他一把背起黄泉，避过了一旁树冠上射来的几支长箭，反手朝那个方向打出了几颗子弹。有人应声落地，但更多手持弓箭的人从树上跳下，围了上来。
“枪。”黄泉在他背后用微弱的气息低声说。
“你受伤了。”罗喉简洁地说，拿过黄泉紧紧攥在手中的枪，“不要乱动。”
他手中双枪漂亮地扫射了一圈，紧接着拉开车门，将黄泉塞进了副驾驶座里。直到几乎打空子弹，他也以同样的方式趁隙上了车，猛地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这里的路并不好走，车轮碾压过血肉的声音模糊，身后的攻击却始终穷追不舍。一路上的树冠上埋伏着无数个手持弓箭的武士，沾着易燃物和易爆物的箭矢带着凶猛的力道击中车身，有些甚至射透了后窗玻璃，在后座上炸起一片火光。灼热的火焰离他们只有方寸之遥，罗喉冷静而愤怒地做下了决定。
他紧紧搂过黄泉，打开车门跳了出去，随即回身，几个连击准确地击中了吉普车的车身。
汽车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坚固，尤其是刚经历过这样袭击的情况下。子弹带着高温的火药精密地射穿了汽车的外表，烈焰在狭小的空间中猛地扩涨，最终与油箱一同剧烈地炸开。
追击的敌人被以眼还眼的反击弄得措手不及，靠得太近的人在灿烂的引爆中几乎血肉横飞。树林中触目惊心的血迹洒在充满茁壮生命力的草丛中，带着近乎艳丽的残忍美感。

【忘尘 10】

在独自经历的十几年中，几乎从来没有任何人为黄泉处理过伤口。他就像一只离群索居的野兽，用一身凶烈的技艺在每一个险境中凭一己之力生存下来，即便不慎受伤，也是在杳无人烟的角落里径自舔舐皮毛。
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否健康。
也没有人真正需要他。
因此，对于眼前这位先生正在细致地对待他的伤处这个事实，黄泉的表现称得上是可笑了：他浑身僵硬得几乎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野兔——如果他真的像那种生物一样有一双长耳朵的话，恐怕它们早就警惕地竖起来了。
医药箱是罗喉为数不多来得及抱在怀里的物品之一，但对于黄泉现在的状况，里面能用得上的药品并不多。干净的棉签沾着冰凉的液体以轻柔的力道在皮肤上擦拭着，医用酒精的气味有些呛鼻子。罗喉先是把炸弹造成的外伤和伤口表面混入的细小沙石清理干净，随后捡来了几根粗而结实的树枝。
“小腿似乎骨折了。”罗喉力道轻柔地一寸寸触摸着黄泉的左腿胫骨，皱起了眉头。他的手指刚沾过酒精，比皮肤的温度要低，黄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罗喉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动作更轻了些：“是不是很疼？”
“别看不起人。”黄泉脸色十分难看地叱了一声，“你能不能快点？”
罗喉低下头继续。他扯下一大截绷带，将树枝缠绕在外圈来固定黄泉骨折的部位。做完一切可能的处理措施之后，他将黄泉半扶了起来靠着树干，然后自己在一旁坐了下来。
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风从树林里穿过，带起一片哗啦啦的响声。
“是我太大意了。”黄泉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罗喉有些意外。在他看来，黄泉不是会轻易低头的那种人，而现在的这句话，听起来无疑是别扭的道歉。
“这不是你的错。”出于某种微妙的体谅，罗喉的眼神虚虚地停留在远处，克制地没有去看黄泉的表情，“你不了解西陆——这里的孩子有时会这样。”
他拿出仅剩的几根烟中的一支，划燃了火柴：“在身上绑上炸弹，用以威胁抢劫——旅人通常会选择迅速交出财物，不配合的则会被炸成碎片。而我们又是受到妖世浮屠特别关照的。”
“真是卑劣的手段。”黄泉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这些孩子——无论如何他们不应该受到伤害。”
“没错。所以这不是你的错。”罗喉点了点头，“在那么近的地方被引爆，幸好你没有伤到内脏，内出血的话就麻烦大了。”
黄泉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角：“我没那么容易死。你的伤呢？”
“一定会比你先痊愈。”罗喉说，“我们先在这附近休息一天，然后我会想办法再去弄到一些交通工具。”

夜幕再度降临时，黄泉的心情变得更坏了。除了一整天的疼痛外，天气也十分不容乐观。在云上积蓄几日的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巨大的雨滴从树叶的间隙漏了下来，把地面砸得透湿而泥泞。要不是罗喉及时找到了一个能勉强挤进两人的树洞，恐怕连黄泉的伤口也会因为雨水浸透绷带而发炎。
“真是糟透了。”黄泉打量着逼仄的空间，低声说。
“还没有。”罗喉竟然笑了笑，“还远远没有到我经历过最糟糕的时候。”
“哦，是吗？”黄泉看向他，“不如说来听听？”
罗喉看着他面色苍白却仍然挑眉笑得有几分挑衅的神情，开口说：“最糟糕的时候，我在西陆最干旱的季节里连续五天没有办法得到任何食物，只能靠着手里少得可怜的水维生，因为邪天御武的军队就在离我们几公里外巡逻。那时我们都受了不轻的伤，身边没有任何药物，凤卿还一直高烧不退。”
黄泉很快抓住了重点：“在西陆？你是说，在当年那场对抗邪天御武的战役里？”
“是的。”罗喉说，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片枯萎的树叶上，语气听起来很有几分沧桑，“我们当时还很年轻。”
“嗯？”黄泉感兴趣地看向他，“你为什么会来到西陆参加这场战争？据我所知，当时邪天御武势力强盛，志愿军的胜算可不怎么大。”
“当然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到西陆，参与一场毫不相关的战役。但我出生在西陆。”罗喉缓慢地说，“我们这样的人，从出生起就因为邪天御武挑起的战乱而流离失所，大多数根本无法得知自己的父母和故乡，在记事起就在不停地跟随难民群从西陆腹地往更东的方向逃亡，而最终能侥幸逃难到中土的人不到百分之一。后来邪天御武控制了整片大陆，也有越来越多的呼声要求正义的天下封刀向西陆出兵。”
“喔？他们不可能会真的行动吧。”黄泉冷冷地指出。
“他们当然不愿意，但当时任副主席的刀无极想出了一个交待得过去的方法。天下封刀以清剿邪天御武的名义号召招募志愿军，而他们仅仅提供武器。”罗喉说。
“难怪至今天都的志愿军旧部们甚至连名字和长相都不为人所知，原来你们那时根本不是正规的军队？”黄泉嗤笑道，“派遣一群毛头小子组成的野兵去攻打邪天御武，胜利了荣耀属于他们，就算失败了他们也没有多大损失。天下封刀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这不能打消我们第一次被派来西陆时的激情和兴奋。”罗喉似乎是对那段年岁有些无奈的怀念，说着摇了摇头，“邪天御武统治下的西陆，虽然危险，但是对于一腔热血的年轻士兵来说总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难理解。”黄泉说，“剿灭邪天御武当然是每一个士兵做梦都渴望的事。”
“不错，对我、凤卿还有另外两个兄弟而言尤为如此。”罗喉点了点头，“我们都出生在这里，虽然童年的生活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但都对这片大陆有着难以磨灭的感情。然而当我们来到西陆，第一个星期就遭遇了邪天御武军队的围剿。他们熟悉地形，供给充足，我们拼死奋战仍然惨败，溃散逃亡。”
黄泉说：“这再正常不过了，你们根本没多少作战的经验。”
罗喉笑了笑，接着往下说：“我们所在的小队算得上是运气不错，在一片混乱中躲了起来，试图找到邪天御武的弱点。凤卿提议混入邪天御武统治地的中心。你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需要穿过许多道致命的关卡。”
“最后你们成功了？”黄泉眯起眼，“你们跟随着那个曾经是传奇的‘武君’，杀死了邪天御武？”
罗喉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微微垂下了头，低声说：“大多数人……都死了。”
黄泉的目光停留在罗喉金褐色的头发上：“很难相信我居然能听到亲历者说这些事。”
“或许吧。”罗喉用低哑的声音说，“听起来或许是个不错的故事，但只有经历过的人知道，是怎样令人不愿回忆的过去。”
黄泉眨了眨眼，接着问：“那么真的是那个‘武君’亲手斩杀了邪天御武？我听说邪天御武非常强大，而且狡猾难缠，不是么？”
“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勋。”罗喉缓慢而低沉地说，“可惜历史总是只记得那些活下来的人。”
“喔，那是当然。”黄泉随口应道，“那么之后呢？西陆仍然没有被天下封刀的正义所照亮，不是么？”
罗喉表情冷漠：“邪天御武的存在当然是邪恶的，但是他的死亡却并不代表着罪恶本身被消灭。他的政权崩溃后，西陆彻底失控了。许多他手下的小头领争夺地盘种植毒品，无数西陆人开始自相残杀。”
黄泉撇了撇嘴：“恐怕邪天御武手下早有人虎视眈眈了。既然西陆难以被全盘控制，而天下封刀也不会浪费过多的资源对其进行管理。”
“你猜得没错。”罗喉说，“那时恰好赶上胤天皇尊意外被刺身亡，刀无极继任主席后，第一道命令就是让我们撤军，然后彻底封锁西陆地峡上的据点，不允许任何西陆人通过。”
他侧过脸来对视上黄泉的眼睛：“你能想象撤军途中我们所见景象吗？那是比邪天御武统治时更残酷的尸横遍野。人不再是人，他们都成了最凶残的野兽。”
“我们曾经拼上性命去完成的目标，最后导向的结果却跟我们所期待的截然相反。”罗喉说，“这是最大的讽刺。”
“所以才有了志愿军反叛天下封刀，在西陆独立并与当地势力结盟的说法？”黄泉挑眉看着他。
“我们的行动还是太晚了——而且没有经验。”罗喉说，“但在那时……天都没有实力控制更多的区域，才让妖世浮屠壮大到现今的程度。”
“这么说，我倒是很好奇天都现在是什么样子了。”黄泉笑了起来。
“你会见到的。”罗喉平静地说。
雨渐渐变小了。黄泉懒散地挪动了一下自己被树枝硌到的背部，牵动腿伤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嘴角抽搐。这时他听见罗喉说：“现在你知道了这些，公平起见，不说说自己的故事么。”
“我？没什么好说的。”黄泉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我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她被最爱的人欺骗，被毁灭了一切，只来得及带着我逃了出来，自己在流亡途中死去。
他耸了耸肩：“为了努力活下来，我只好学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手段。”
罗喉赤色的双眼认真地注视着他。黄泉在这样的眼神下有些不舒服，仿佛自己被扒光了一样。他下意识地抱起双臂，甚至没有发觉这是一个防御的姿势，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哪里说得准呢？说不定死在那个时候要好得多。谁又知道她想让我活下来是出于所谓的母爱还是刻骨的憎恨呢。”
罗喉没有挪开目光，黄泉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他最常用的挑衅和讽刺：“喂，收回你那种眼神，你那张嘴不适合说什么同情和怜悯的话，我也不需要那种东西……你干什么！”
黄泉怒视着罗喉，而后者温热的掌心握上了他因为失血而一直没有回温的手指。
力道不大，却让行动受限的黄泉难以挣脱。
“雨停了。”罗喉语气淡漠地说，“我认为你会想出去透透气。”
“放开你的手。”黄泉瞪视着他。
“逞强不是一个优秀的战士应该坚持的品质。”罗喉没有理会他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他不顾黄泉的反对，将他半扶半抱地带出了狭窄的树洞。
“我可不是那个小女孩！”黄泉朝他语气不善地抗议。
“你当然不是。”罗喉平静地说。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混杂着浅淡的泥土和木叶气味。罗喉找了一片不算太过泥泞的地方，铺上一些较大的叶片，然后和黄泉一起仰面躺在了上面。
这里的视角很好，植被的树冠上叶片稀疏，刚好可以看到雨后的天空。西陆的天空很高，带着深沉的暗色，星星格外明亮。
“你需要好好休息。”罗喉说，“明天一早我会去找交通工具，然后我们继续去往天都。”
“真是一段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旅途。”黄泉故意拉长声音道。
罗喉沉默了好一段时间。黄泉用余光瞥到他似乎在审慎地思考着什么，皱了皱眉头，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罗喉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以前有人告诉我，选择长途旅伴，就像选择和一个人一起共度一生，因为你在这之前永远也没法猜到将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经历。”
黄泉朝他愉快地挑起眉毛：“长途旅伴吗？喔，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选择，如果没记错的话，一开始是有人霸占了我的汽车。”
罗喉没有与他争辩。他微微侧过头来直视黄泉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从中途边缘到西陆腹地，这个路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已经够长的了。那么，关于共度一生呢？”
黄泉笑了笑，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无所谓，却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要是运气不好的话，我们都得交代在这个鬼地方，那看上去我也没什么选择。毕竟，这里除了你我之外似乎再没有第三个人。”
罗喉在他的话音末尾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黄泉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再次陷入了难以挣脱的处境。
“我会认为这是肯定的回答。”罗喉这时候已经凑得极近，在他耳边低声说。
黄泉苍白的两颊似乎泛上了一些淡红的血色。他本能地躲闪了一下，但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避无可避之下，他索性转过身来对上罗喉。
“喂，堂堂天都将领，竟然这么饥不择食？”他耳廓上还染着未褪的淡红色，语气却带着属于雄性动物的挑衅，“连路上偶遇不知来历的中土人都敢随意许诺下半生？还是说只想许诺下半身呢——嗯，罗喉？”
他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食指已经挑起了罗喉的下巴。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月陆人。”罗喉任由他动作，坦然地对视上他浅蓝色的狭长眼睛。
“如果是下半身，那也不是不可以。”黄泉忽略了他的打岔，朝他暧昧地眨了眨眼睛，细长的眼尾勾出一个难言的诱惑弧度，“我明白，军队里常有这种互相解决，各取所——”
他还没说完，就被罗喉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这个男人有着惊人的爆发力，一瞬间收紧的手臂与其说是情人之间的拥抱，更粗暴得像是猛兽捕食的行为，把他没有得到有效包扎的伤口扯得生疼。
“罗喉！你疯了么！”黄泉气急败坏地吼道，“放开我！”
罗喉紧紧地把身形瘦长的青年搂在怀里，语气平静，红色的瞳孔里却燃烧着烈焰：“黄泉，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敢相信？”
黄泉瞳孔骤然紧缩了一圈，浑身肌肉都僵硬了起来，很容易从他的肢体动作看出浓重的戒备意味。他冷冷地回答道：“你有什么值得我相信的吗？”
两人一动不动地保持了好几分钟，最终罗喉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他重新对上黄泉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你当然有拒绝的权利。但如果因为被不属于自己的故事伤害，从而不敢再去爱，那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你不这样认为吗？”
“闭嘴！”黄泉一瞬间被激怒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没资格对我说教——”
“我没有。”罗喉冷静地打断了他，“我只希望你好好想想。”
黄泉狠狠地瞪着他，罗喉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会去那边，你可以暂时不必看到我。但是，”他抬起头来看着黄泉，“我是认真的。你有考虑的机会和时间。”
黄泉看着他的背影，将手中的一株揉皱的草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34

【忘尘 11】

黄泉知道自己在做梦。
灼人的大火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中蔓延，他麻木地看着童年的家园遭到入侵者毫不留情的摧毁。烈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凶猛地燃烧，带着吞噬一切的势头，把月陆漫长的冬夜映出一片血红的色彩。
但他只觉得浑身冰冷而僵硬。母亲死死拉着小小的他，那双纤细的手同样凉得要命，落在上面的眼泪原本十分滚烫，再滴落下去的时候已经在月陆的雪原上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珠。
然后她死了。死于绝望和自责。
很快他孤身一人在雪原上迷了路，一连好几天只能吃枯萎的野草，又被一只同样受伤虚弱的野狼盯上。他身形幼小，只能紧紧攥住母亲留下的银匕，朝向他扑过来的野狼胡乱挥过去。不知究竟是谁的温热血液滴在地上，苍白的雪忽然就染上艳丽的色彩。野兽腥臭温湿的口涎滴落在他脖颈，尖牙下一秒似乎就要咬破他的喉咙——
——一声近在咫尺的枪响，随即狼的血液溅了他一身。
“你没事吧？”那个开枪救下他的半大少年拖开狼尸，向没有来得及反应的他伸出手来。

汗水不受控制地涔涔而下，沿着额角滑落，不少浸入了眼中。罗喉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但他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熟悉的剧痛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分辨不出这样的程度是否比上次更难以忍受，但发作的时间似乎稍有延长。罗喉以绝对的沉默和冷静捱过了这段时间，然后悄无声息地抹去了额角的冷汗，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
暴雨过境带走了一切积云，后半夜的星空更为明亮。黄泉仰躺在沾着些微雨水的草丛中，浅色的长发在脑后铺开，远远看上去十分柔软。罗喉眼神暗了暗，尽可能轻地靠了过去，把外套脱下盖了上去。
他的手指蹭过黄泉裸露在外的皮肤，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温度。罗喉皱眉仔细察看黄泉的状况，果然发现了他潮红得异常的两颊。他当机立断地起身，先用衣物将黄泉紧紧裹了起来，随后取来附近水洼里还未干的雨水，沾湿了叶片覆在黄泉额头上。
这一场高烧来得令人措手不及，但幸好退得也不算太慢。罗喉第五次换下新的叶片时，黄泉身上的温度似乎已经逐渐恢复了正常。他用细嫩的草茎往黄泉略微开裂的唇瓣上抹了一些清水，眼里带上了些欣慰的神色。
“银血！”黄泉突然喊道，“别去！”
“什么？”罗喉问。
黄泉却没有回答。罗喉低头看他，光凭一瞥有时候会难以分辨他的双目是否已经睁开，浓密的绯红色睫毛总是尽忠职守地垂下，覆住那一对微勾的眼睛。
“别去。”罗喉听见他喃喃地说，“大哥。”
罗喉沉默地注视着他在梦中不安的面容，伸手握住了他紧紧攥入掌心的手指。大概是接触到了令人舒心的温度，黄泉无意识地反扣住了他的手，全身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但眉头还是锁得死紧。
罗喉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另一只手缓缓抚过他那一双细长得斜飞入鬓的眉毛，然后低下头，无比轻柔地用唇瓣蹭了一下他的前额。

临近破晓，黄泉终于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一睁眼，首先对上的是罗喉的瞳孔。黄泉直勾勾地看了他几秒钟，视线随后下移到两人紧握的手上，神色有一闪而过的愕然，随后是强行压抑的怒气。
“你昨晚发烧了。”罗喉把这些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地说，“可能是伤口发炎。我们应该尽快回天都，你需要良好的治疗。”
黄泉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看上去像是害了不轻的牙疼。
“罗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高烧过后难免的有气无力，“你说过的，我们可能是敌人。”
“我说过。”罗喉平静地说，神色坦然，“但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
黄泉睁开眼睛，他淡蓝色的瞳孔无疑有些失焦，但是仍然不失那种罗喉十分欣赏的、带着锐意的张扬。
他猛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坐了起来，匕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横在了罗喉的胸口。
“罗喉。”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不需要一个轻浮的承诺。”
罗喉握住他的手，匕尖随着他的动作向前凑得更近，几乎要径直贴上血肉和心脏。他看向黄泉，在那双细长眼睛中捕捉到的情绪比话语更多一百倍。
他说：“罗喉从不食言。”
听到这句话，黄泉弯了弯唇角。他看上去脸色不好，却无损于那种如皮毛美丽的猛兽般危险的魅力。
他以精确的力道继续推进匕首，锋利的刃口划开了罗喉胸前半厘米的衣物。
“说不定到那一天，我会杀了你。”他朝罗喉神色倨傲地扬起下巴，“但现在我没兴趣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罗喉没有说话，只是仍然以那种深沉的目光看着他。黄泉把匕首收了回去，瞪了罗喉一眼：“别作出一副感动得快要哭的样子！”
“你一定饿了。”罗喉说，竟然对他笑了笑，“我去找些食物，然后我们去忘尘河边。”

忘尘河最近的一个口岸距离不远，但步行总是要花费过多的时间，更不用说黄泉还无法自己行走。一天的步程过后，他们到达港口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似乎时间不怎么好，不是么？”黄泉耸了耸肩，“大概要在这里过一夜了。”
罗喉注视着宽阔的忘尘河面。天气有些糟糕，入夜以后河上漫起了浓雾，远远从岸边看过去能见度低得可怜。港口原本挂着一些油灯，昏黄的火光几乎在大雾里裹得几乎透不出来。
“不。”罗喉简短地说，“最好今晚就走。”
黄泉挑起眉看着他，但罗喉没有解释。现在港口边没有一艘船，他先带着黄泉藏到了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在逐渐降下来的温度和浓郁的水汽里安静地等候着。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有螺桨的声响从上游的方向慢慢接近。汽船的数量似乎不少，许多盏船头照探灯的光在雾里旋转着，不一会儿甚至已经能听到船靠岸的指挥声。
“这样的天气，”黄泉眯起眼睛，低声说，“他们要干什么？”
“走私。”罗喉说，“所以才会提前买通关系人清空港口。”
这时船上传来水手和雇工们装卸货常见的声响。船头的照探灯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甲板上的灯光，在这样的浓雾里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水手和雇工们的叫喊声和咒骂声一时交织在一起。罗喉用眼神向他比了一比，旋即他借着浓雾的掩护，用极快的速度靠近了河岸边，身影瞬间没入了一片白茫中。
黄泉皱眉等着。他不想承认自己有些不安，但这种不安又绝不是出于对罗喉能力的质疑。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只能把这样奇怪的情绪归结为令人厌恶的浓雾——它带来了某种难于探求的未知。
好在罗喉没多久就回来了，黄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身上有新鲜的血腥气。
“运气不错。”罗喉平淡地说，熟练地一把背起了黄泉，“有好几艘小船，上面的人不太多。”
十几艘大小不一的汽船停靠在岸边，在浓雾和夜色的掩盖下，就连看清附近船只上的人都很难。他们在浓雾里穿行，罗喉径直走到了最靠上游的一艘小船旁，先把黄泉放了上去，然后自己也上了船。
“这么快就解决了船上的人，你就这么肯定不会被发现？”黄泉低声问他。
“雾太大了。”罗喉说，“不论是人、船还是水面上的尸体和血迹，都很难被发觉。”
他说着，从船内仓里找出了一根船桨。有力却轻微的划水声淹没在周遭卸货的声响中，小船在没有被发觉的情况下缓慢而顺利地向上游走出了一段距离。等到罗喉确认发出的噪声不会再引来注意时，他扔下桨，打开了汽船的引擎，动作老道地调试着船舵。
“真够幸运的，忘尘河这一段的水流居然这么平缓。”黄泉在一旁说。
“有地形的原因。”罗喉说，“但再往上走，上游和中游的交界处会变得比较急，因为天都所在的高原与丘陵地带的地势落差。”
“那我们沿着忘尘河，就能进入天都境内了？”
“跟着我当然可以。”罗喉说。
“唔，那我是不是该说多谢？”黄泉声音轻快，似乎一身伤都已经好了个透。罗喉听着他的声音，表情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放松。
凭着经验，罗喉很快调整好了船的驶向，走到黄泉身边。小船逆流而上，湿润的水雾随着带动的气流缓慢地抚在他们的脸上，很快黄泉的一头长发被沾上了水汽。
“喔，你对自己的技术这么有信心？”黄泉随口问道，“我可不想死在别人的疏忽大意之下。”
“我对忘尘河的每一段都很熟悉。”罗喉说，“这里是忘尘河最大的河湾。”
黄泉歪了歪头试图去看被浓雾笼罩的河，而罗喉低头看着他，夜深雾重，即便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彼此的视线也有些模糊。
“做什么!”
“确认你不会再发烧。”罗喉平静地说，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像是在等一个靠近的允许。
黄泉僵在原地。不等他开口说话，后方河道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快速的燃油引擎声和零星枪声。
“马上停船！”喊话的人带着明显的西陆口音，“把货交回来！否则我们就开炮了！”
罗喉收回了手，从浓雾中向后看去。黄泉看出他的神色变得有些阴郁，问道：“麻烦很大？”
罗喉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内仓，半分钟后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了几大包用黑色布巾严严实实裹住的物品。
“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走私，没想到是毒品交易。”他说。
“唔，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人的船了。”黄泉用玩笑的口吻说，“真是孽缘啊。”

【忘尘 12】

子弹从后方的船上一颗接一颗地射了过来，绝大多数落在了水里，火药的气味彻底污染了原本清新的水汽。黄泉拔出枪子弹上膛，却没有要扣动扳机的意思。
“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回击容易暴露我们的位置，那样只会死得更快。说吧，你的打算？”他掂了掂手中的枪，对罗喉说。
“我不怀疑他们手上有火炮，只是顾及到货才暂时没有使用。”罗喉说。
“喔，妖世浮屠的人可真够精明的。”黄泉朝他扬起眉毛，“那么投降怎么样？”
罗喉不紧不慢地在黄泉身旁坐下，一颗子弹从他身旁险险擦了过去，击碎了船舷边缘的一小块。他对此熟视无睹，从衣袋内侧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然后把它放在了黄泉的手心里。
“带上它。”
那是一枚戒指，在微弱的光线里镶嵌在中心的黑钻仍然折射着魅人的光芒。
“罗喉！”黄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到了天都边界，把它出示给任何一名士官。你将被允许通过并带回天都内城，接受最好的治疗。”
黄泉像是被刺了一样，危险的攻击性猛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罗喉，你有什么权利指挥我！我可不是你的下属，也不是需要保护的女人和孩子！别把我当做什么脆弱的东西！”
“你不是。”罗喉说，“但我希望你能安全。”
黄泉愤怒地瞪着他。又一颗子弹擦过他们身边，但是谁也没有心思注意到它。
“该死的……”他的视线下移到自己受伤的左腿，骂了一句脏话，忽然一把揪过罗喉的领口，狠狠地凑了过去。
这个吻凶狠得像是野兽之间的厮咬。双方的唇瓣彼此研磨充血，然后在粗暴的碰撞中磕上牙齿，淡淡的血腥味溢满了口腔。罗喉始终保持不动任由对方动作，血色的眸子沉静而专注得像是天幕上的恒星。
一吻结束，黄泉仍然紧紧揪着罗喉的领口。他们这时挨得极近，不稳的呼吸几乎能掀动对方的睫毛。
“你要是不活着回来，我就把这个难看的戒指扔到忘尘河底下去。”黄泉紧贴着罗喉的耳廓说，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情人间的蜜语，语气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戾气。
“看来我又多了一个为之活下去的理由。”罗喉眼睛里有少见的笑意。他拉开那只束住领口的手，又拿过戒指戴在了黄泉的无名指上，然后站了起来，走到船舷处跳了下去。
黄泉对着他消失的涟漪磨了磨牙，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戒指。
他有些恼怒于自己的失态，但内心深处却也并不真的为此后悔。
浓雾并未因为这段插曲而散开。忘尘河面宽阔不算太窄，河中也几乎没有岛屿和礁石，不需要时时调整方向，船继续向上游顺利地行驶着。不一会儿，不远处似乎有枪声和炮声传来。黄泉死死地盯着那对他而言是一团浓雾的方向，仔细地侧耳分辨着。
过了一会儿，似乎声音已经平静了下来。然而没过多久，他忽然发觉前方有船行的声音靠近。黄泉重新摸上腰间的枪，这时对面忽然打开了巨大的照探灯。穿透浓雾的刺目光线瞬间让黄泉的视觉难以适应，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很快看清对面是一艘装备精良的汽船，而船头上站着一个看上去有些熟悉的影子。
“瞧，”问天敌把望远镜扔给一旁的手下，然后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手中的枪，故意提高了声音，“瞧我们遇到了谁。”

三艘快艇呈倒品字形在黑暗的河道中向前行驶着，一个指挥者模样的人站在后面那艘船上，粗声向其他部下发号施令。
“道乘大人，前面的人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要不要用这个？”一个年轻的部众举起肩上的手持炮，尊敬地询问着。
“闭嘴！”逆吾非道没好气地朝他吼道，“要是击沉了船，货要怎么追回来？你想试试被界主活剐的滋味？”
那位询问的人立即噤声，然而逆吾非道仍然狠狠地接着吼了下去：“那一群蠢货！把自己的命丢了不说，连一艘船都守不住！日盲商队马上就要到了，上次和他们差点谈崩，要是这次又给少了货，你以为我们会有好果子吃？”
船上的人闻言顿时悚然。逆吾非道烦躁地来回踱步，最后走到船尾处，一屁股坐了下来，吼道：“再快点！给我追上那艘船！”
听从他的指令，快艇提到了最高速，两旁的水波在河面上划出白色的浪卷，水花声和引擎声更大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一柄冰凉的、带着水汽的尖刀猛地横过了逆吾非道的脖颈。
他几乎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倒了下去，在他身后出刀的人扶住了他，然后将他一把扔下了船。重物落水的声音引起了船上其他人的注意，但在他们来得及反应之前，枪声连续响起，飞旋而出的子弹如同野兽的利齿，准确地嵌入了每个人的致命处。
枪声让前面两艘船上的人立即警觉了起来，然而突袭者没有给他们多少时间。罗喉猛推了一把船舵，船头急速向其中一艘船的侧翼撞去，对方慌忙闪避之下，船上的人几乎全部站立不稳，一时没来得及回击。另一艘船上的人见状向这边迅速开枪，罗喉闪身避过子弹，拿起手持炮，干净利落地朝他们开了一发火。这枚火炮的准头不错，被击中的船只在剧烈的炮火之下严重破损而侧翻了。
“威力尚可。”罗喉揉了揉被后坐力震得有些麻的肩膀，以同样的方法解决了另一艘船。火光映亮了黑暗的浓雾，他在船只的残片中小心地操纵着方向。
掉头几近完成，此时忽然一枚子弹以仰角袭来，还差几厘米擦过船舵。罗喉向子弹来的方向看去，是一名落水的妖世浮屠部众，他攀附着一块浮木，手中半湿的枪还在向这边瞄准。
“大概是我太仁慈了？”罗喉自语着，唇角有一抹几近冷酷的笑。他扔掉手中空匣的手枪，拔出旁边一具尸体腰侧的冲锋枪，对准河面一通扫射。
硝烟散开，河面陷入死亡一样的寂静。罗喉再不回头，全速往下游的方向驶去。

“怎么回事？”异法无天一双漂亮的细眉冷冷地横起，“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释主，对方要求在忘尘河中心进行交易……”勾首紫蜒觑着她的神色，有些战战兢兢地回答道，“他们可能是认为我们在岸上有埋伏……”
“一群混蛋！”异法无天怒骂道，“不就是几船金子，还怕我们会抢？”
“释主，这……”勾首紫蜒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善，语句也愈发变得吞吞吐吐。异法无天没好气地一扬手，恨恨地说：“这次先听他们的，回去禀报双座。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办！”
“是！”勾首紫蜒忙不迭地回头指挥部下。岸边被卸下的货被迅速重新装回船上，然后有条不紊地驶向河心处。勾首紫蜒看着最后几艘货船离岸，这才松了一口气，刚要去向异法无天回报，却在模糊的雾气中看到先前派出的一艘快艇接近了岸边，随后一个人跳下船向他走来。
“货呢？”勾首紫蜒不耐烦地问，“别告诉我没带回来，否则就给我滚去地狱！”
“不。”那个从船上走下来的男人缓慢地开口，水珠从他金褐色的发梢上一颗接一颗地滴下来，“该去地狱的人是你。”
勾首紫蜒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最后一眼所看见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罗喉收回消音手枪。浓雾很好地掩护了他的动作，他在岸边剩下的一些装备有武器的护送艇中挑了一艘，然后跳了上去。

黄泉的唇角挂着冷冷的笑意。因为腿伤行动不便，他施然坐在船上，但气势丝毫不输他正在对峙的人。
“阴魂不散的家伙。”他朝对方晃了晃手上的戒指，“喂，你这样会让我很苦恼的，毕竟我已经有家室了。”
问天敌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他的手，黑钻的光芒灼目。他的视线立即凝住了：“你——你是天都的人？”
“我是什么人，好像和你没关系吧。”黄泉冲他挑衅地扬起眉毛。
“死到临头还在废话，你——”一个女人在一旁尖声叫道，问天敌却摆手打断了她：“鬼艳，安静。”
他继续转向黄泉，仔细打量着他，竟然率先垂下了枪口：“愿意聊聊么？”
“说得似乎我有选择的权利一样。”黄泉嘲讽道。
问天敌表情僵了僵，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既然会帮助天下封刀，那么你必定不愿意再待在天都。我对于有能力和胆量的人一向很欣赏，如果你诚心加入妖世浮屠，我会给你提供令人满意的位置，而且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再追究。”
黄泉盯着他，略微歪了歪头，嘴角微弯的弧度更大了些：“这是招降？”
问天敌说：“你很聪明，应该懂得审时度势。”
“唔。”黄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问天敌闻言表情和缓了些。黄泉抬头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但无论如何，你总该拿出点诚意来。”
“当然。”问天敌说。他从对面的船上跳到小船上，走近了黄泉朝他伸出手。黄泉借力猛地站了起来，突然眯起了眼睛。
“要我归降？先打过我再说吧。”他冷冷地说。
他退了一步，侧身撞上船舵，船猛然偏了偏方向，擦过对面船只，一瞬间拉开了些微距离。同时，黄泉另一只手扣动了手心里银色微型手枪的扳机。
子弹滑过问天敌的小臂击中了船身。黄泉仰起枪口，问天敌见状向后仰身避开，然而真正袭来的却是一柄锋利的银匕。受限于动作范围，黄泉的尖刃失去了准头，擦过对方要害扎进肩头。他立即弃刀，同时猛然甩开问天敌。
问天敌被这一下推得踉跄了几步。“界主！”鬼艳在另一艘船上惊叫。
问天敌冷冷地大声吼道：“安静。你们都在那待着。”他狠狠地反手拔出肩上的匕首，顿时温暖的血液喷溅了出来。
“这就是你的回答？”问天敌说，伸手抹过刀刃上的鲜血，脸上竟然有几分森冷的笑意，“美丽的野兽总是难以被驯服。”

“邪释主大人，久仰。”
异法无天冷冷地看着对面身着一身深紫色长袍、笑容可掬的青年，象征性地握了握对方伸出的手。
“千叶传奇阁下。”她生硬地说，“没想到日盲商队的首领这么年轻。”
“谬赞了。”青年朝她笑了笑，“我们这种西陆和中土之间来回奔波的人，总是需要仗着年轻的。倒是您……”
“别废话。”异法无天打断了他，“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噢，那当然。”青年彬彬有礼地向她微微鞠了一躬，转向他身后的人。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不远处的水面上突然有交火的炮弹声响起。
千叶传奇一眼扫到燃起火光的区域，暗色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向手下极快地做了个手势，再转过身来时身上温和有礼的气质已经全部褪去了。
“既然双座没有交易的诚意，那今天的这笔生意就作罢了。”他脸上还挂着礼节性的微笑，眼睛里的光却锐利逼人，“日盲商队就此告辞了。”
“千叶传奇！你这是什么意思？”异法无天愤怒地拔出了枪，“不要欺人太甚！”
“哦，阁下确定要动手？”千叶传奇冷冷地说。他打了个响指，顿时身后子弹上膛的声音整齐地响成一片。
“释主！”一名部下在异法无天旁边焦急地喊道。
异法无天气得几乎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好，千叶传奇，你们走着瞧。”她朝部下大喊“回去”，随即身手矫健地跳回了一旁妖世浮屠的船上。
“当然，妖世浮屠今天的礼遇我也会记得。”千叶传奇在她身后冷淡地说。

发射掉了船载炮中的最后一枚炮弹，罗喉毫不犹豫地调转船头。无目的的突袭引起了交易双方的一片混战，看样子今夜这笔生意已经被他破坏了。
在朦胧的水雾中，他与另一艘小艇几乎相向擦舷而过。罗喉警觉地拔出枪，对方船只也警惕地向他这边射来一枚子弹。罗喉轻巧地避过，但并未打算回击——妖世浮屠的人暂时无暇再追踪被他们带走的货物，没有必要再惹上麻烦，现在当务之急是回去找黄泉。
然而在接下来的半分钟里，那艘小艇上远远传来连续几声痛呼，似乎是不慎闯入了妖世浮屠的射击范围而被一一击毙。罗喉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行驶，就在此时一声刺耳而怪异的声音突然从小艇那边传来，又很快带着有气无力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那是天都军队的秘密传信声之一！
罗喉猛地减慢了船速。同时，他发觉有更多的船只向他迎面而来，他辨认出了轻微的子弹上膛声，却不退反进，直直向最前方的船冲了过去。
剧烈的相撞没有发生，罗喉的船在这之前几秒切断了动力。轻微的碰撞让两船在水中不稳地摇晃，罗喉借此机会跳上了对方的甲板，在所有人来得及开枪之前，他站到了一个人面前。
“冷吹血。”他不紧不慢地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该听的人听得清楚，“让所有的人停下。”

问天敌不紧不慢地发射着枪中的子弹。船上没有多少可以掩护的地方，黄泉凭借多年生死一线的经验避过不少，只有几颗擦破了皮肤。但腿上的旧伤在这样的剧烈动作中被不断碰撞，未接好的断骨痛得令人钻心。他半蜷在内舱另一边，抓紧时间大口地喘息着。
“还不愿意投降？”问天敌冷酷地说，“也好，猎物的垂死挣扎总是美妙得让人心动。”
他从腰侧取下一柄大口径枪，然后动作缓慢地拉开保险，瞄准了黄泉的方向。黄泉的反应迅速，扣动扳机的声音响起的几乎同时，他猛地爆发出强劲的力道，向后鱼跃入了水中。
落水的随后一瞬间，子弹击中了他的腰侧。水的阻力削弱了子弹的效力，黄泉潜入水下，紧紧攀住一根束在船尾的绳结，努力让自己从疼痛中清醒。
问天敌看着氤散开来的血迹，再度举起了枪。他似乎是有些踟蹰，过了一会却忽然笑了，轻轻拍了拍枪身，低声说：“杀你，真是令人遗憾。”
就在下一枚子弹出膛的前一瞬间，一枚炮弹击中了小船的另一侧。船剧烈地摇晃，因为右舷破损而开始慢慢进水倾斜。问天敌顿时失去平衡，差点一头栽倒摔下水去。
“什么人！”他好不容易重新站稳，再低头一看，水里已经不见了黄泉的身影，狂怒道。
回答他的是更加猛烈的攻势。密集的子弹让他在小船上被逼得左右支绌，另一边他的船也遭到了连续不断的船载炮攻击。

从触碰到的那一刻开始，罗喉就把几近失去意识的黄泉紧紧揽在怀里。他带着黄泉浮上水面，后者的双唇因为失血和失温而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被打湿的眼睫无力地垂贴下来，在他凑近时才有生命力地颤了颤。
罗喉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可以休息了。”
他把黄泉交给跟随他下水的几名下属，然后独自游近了渐渐下沉的船。
“反击！”问天敌在船上嘶声喊道，妖世浮屠的船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试图操控船舵却发现已经失灵了，随即果断地扔掉手中的枪，准备跳下水游过去。然而在他入水的一瞬间，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从水下扼住了他的脖颈，紧接着将他重新扔上了船。
“来不及了。”面前神色冷漠得如同死神一般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们输了。”
问天敌在船板上呛咳着，他仰起头，眼睛里瞬间全是不敢置信：“你——”
“遵守我说过的话，来送你下地狱。”罗喉说。
问天敌打量着他，脸上突然有惊讶有愤恨的神色：“天都的武君，久仰——先前真是多有失敬。”
他的语气恶意地一转，狂笑着说：“但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再过不久你就会在扣心血发作的痛苦下死去！你的死状只会比我凄惨一百倍！哈哈哈哈哈哈……”
罗喉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神色冷淡地看着他：“我给你最后与我一战的机会。我想这回很公平，我们都没有任何武器。”
问天敌的眼神一动，然而他仍然不动声色地作出狼狈得无力反抗的样子，在船舷边艰难地站了起来。罗喉立在原地，问天敌觑准他看起来似乎是松懈的一瞬，抓起一旁黄泉先前用来袭击他的银匕，狠狠地刺向罗喉的心脏处。
“真是令人失望。”不闪不避，仅以速度率先捏住他的咽喉，又以强力夺过匕首，罗喉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低叹。
他将利刃扎入问天敌的喉咙直至没柄，随后用力拔了出来。罗喉抛下已经不剩多少气息的对手，扫了一眼手中的凶器，扯下身上仅剩的透湿背心仔细地将上面的血迹拭尽，又随意将沾满血污的衣物扔进了水里。他赤裸的上身被不时燃起的炮火映亮，肌肉纹理分明而又不夸张，其上横亘着许多战争留下的疤痕印记，透出一种充满力量的雄性气息。
“回天都。”他踏上己方靠近的船，简短地命令道，“靠岸。走陆路。”
在他们的身后，正在燃烧的船只和无数在这一战中失去生命的人一样，以一种垂死的姿态彻底沉没在忘尘河中。
【中部忘尘完】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35

【下部天都】
【天都 01】

入夜后的幽阒之岩阴森奇诡，不时出现的点点蓝绿荧火在枯枝和乱石间盘旋升起。巨大的半月垂在地平线上方，像一只恶意窥伺的单眼，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所有心怀不甘和恨意的人。
不远处有零星几声秃鸟的怪叫，又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到了更深的黑暗里。
“你要去参加月王的军队？”穿着一身金蓝红混色宽袍的人不屑地抱着双臂，身形如鬼魅一般从阴影中现身。他金红两色的头发长长地垂下，掩住了大半面容。
“是的。”苍月银血站在月光下，“夜麟，当杀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
“我不需要你来说教！”对方冷冷地打断他，语气似乎还带着愤恨，“你以为自己是谁，能为别人做选择？”
“夜麟……”苍月银血看着他色调诡异的面具，如很多年中做过的那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多保重。”
黄泉看着梦中的自己在苍月银血走后愤怒地无差别破坏一切，几乎拆了自己潜居的地方，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怜悯的嘲笑。自己曾经有过这么软弱的时候，再后来甚至更为软弱——每次都对苍月银血屡立军功升阶后发出的邀请不屑一顾，却又将那些简短的信函仔细收藏好，甚至潜入军中窥视，悄无声息地为他解决掉一些麻烦。
然而，银血到底还是死了。
梦中的画面骤然破碎，再拼合起来时，已经是祭典上银血的骨灰盒和其他殉职的军士一同葬入月陆烈士公墓的场景。
那一场天下封刀和月陆军共伐西陆的战役，银血的支队全军覆没。
他像疯了一样找上天下封刀军队中和银血一同战斗的将领，却发现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也同样已经垂死。他鲁莽的行为惊动了天下封刀的主席刀无极，而后者竟然丝毫没有畏惧他如同鬼魂一般的身法，亲自接待了他，告诉他杀死苍月银血的是西陆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他们打了一场毫无防备的遭遇战，天下封刀亦是损失惨重。”刀无极告诉他，接着十分有礼地说，“杀手火狐阁下，你若决心为苍月将军报仇，我倒是有一个提议。”
这位天下封刀的主席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整盒成色极好的黄金：“阁下可愿意只身潜入西陆，去天都刺杀那臭名昭著的暴君？这是订金。若事成之后，再加三倍，不知阁下认为怎么样？”
“我不需要你的钱。”夜麟冷冷地说，“给我一张通行令。”
“一张？”刀无极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阁下，天下封刀往西陆的通行令是单程的，回返时至少还需要一张。”
“怎么，你以为我还打算回来？”夜麟的语气带着嘲讽。
刀无极看着他面具后幽蓝如磷火的狭长眼睛，点了点头，很快便让人备好了最高规格的通行令。
“那么通行令上的姓名……”刀无极迟疑了一下，问道。
“就写黄泉吧。”夜麟低沉地笑了一声。
正是往黄泉之路。
“冒昧问一句，苍月将军是你的朋友吗？”刀无极送他走的时候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夜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朋友……吗？或许对银血而言，大概是吧。夜麟自嘲地笑了笑。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决心搭上自己的性命，成为前往西陆的“战地记者”黄泉，穿过中土的雨林，亚热带湿润的地峡，沿着忘尘河到达西陆的核心地带。
也从来没想到会遇到那个男人。
“死亡一点也不可怕。”黄泉在梦中模模糊糊地想着，“只是就这样死去……到底还是不甘心。”
他在梦中咧开一个苦笑，却在浑身剧痛里慢慢醒了过来。
他竟然没有死。
黄泉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算不上柔软的床上，似乎还有人帮他细心地掩好了被子。黄泉努力地想要坐起来，但刚一动作，熟悉的失血眩晕感就让他重新一头歪倒在床上，似乎还碰翻了床边的什么东西。
声响很快惊动了人，他半眯着眼，感觉到急促的脚步向这边走来。
“你醒了。”
黄泉努力睁开眼看过去，罗喉皱着眉和他对视，伸手帮他重新掩好了被子：“不要乱动。”
“居然没死……”黄泉低声说，又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却居然还有力气开玩笑，“当然，要是天使都像你这样，那我宁可下地狱了。”
“我不会让你死。”罗喉说，他拿起床边的一杯水和一把药片，“现在你需要好好养伤。喝点水，然后吃药。”
黄泉没什么力气，也就任由罗喉把温热的杯子凑到他的嘴边，又顺从地把药片咽了下去。他一头雪缎似的长发披散在肩侧，看上去像某种皮毛柔软的驯兽。罗喉的视线在他的发际停留了好几秒，最后轻轻捋了一把。黄泉微微眯了眯眼睛，却也没有避开。
这时，有人极轻地敲了敲门。
“怎么了。”罗喉沉声问，手上喂药的动作不变。
“大人，左翼上将已经到了，现在您传唤的所有人都在会议室。”门外的人说。
“让他们等着，我十分钟后过去。”
“遵命，大人。”
左翼上将？黄泉迷迷糊糊听见这个称号，似乎有点耳熟。是……
他猛然一惊，突兀地抓住了罗喉的手。
“怎么了？这药有助眠的效果，你需要再休息一会儿。”罗喉以为他不舒服，放回杯子，又把他一缕雪白的额发别在耳后。
“等等……罗喉，这到底是哪里？你到底是谁？”黄泉嘶哑着声音问他，带着病意的淡蓝色眼睛里一瞬间凌厉起来的神色压过了虚弱。
他曾经看过一些天下封刀提供的密报。因为志愿军的组建过程特殊，大多数天都的士兵在当初入伍时都没有进行过正式的登记，极少被人知晓名字，尤其是其高层军官，天下封刀所探知的仅有一部分天都内部的军职。
而“左翼上将”，是天都最高军衔的两名将军之一。
至于刚才能命令这位左翼上将的罗喉——
“黄泉。”罗喉一手按下他的动作，对视上了他的双眼，“我没有骗过你。一开始我就说过，我的名字，罗喉。”
“武君罗喉。”
“这里是天都的内城，我的居所。”

“武君。”
罗喉环视一圈，众人都在他不怒自威的眼神下各自垂首敛神。他缓缓开口：“这次外出，我知晓了许多西陆中下游和中土的状况。妖世浮屠不容小觑，我们的军队需要加强戒备。”
“是，武君！”一名腰上挂着红剑、发色深棕的健壮男子上前一步，大声回答。
罗喉转向他：“冷吹血，这次交战情形如何？”
“回武君，交战中我方伤亡只有十三人，妖世浮屠追击者被全歼。”
“不错。”罗喉说，“还有你提到的火车修建情况，说详细一点。”
“是，武君。”冷吹血从一旁拿出一幅图样双手呈给他，“这是按去年的计划开始修建的车轨路线图，在三周前已经完工。原本的设计路线为从天都内城外至到边境，但高阳提出可以向东继续延伸到忘尘河湾，因此仍在继续向前修建。在修建过程中曾遭一些妖世浮屠所辖村庄的破坏，因此那日我们趁夜派遣军队镇压并派人查探附近地形，巡逻兵发觉忘尘河中有异状，我以为是妖世浮屠遣人阻拦，于是决定正面交锋，没想到……”
“忘尘河上游水流量较小，如果火车终点能直达中游的忘尘河湾，运输可以大大改善。而你那天决定贸然交战虽然莽撞，但正于我有帮助。”罗喉微微点头，打断了他，“你们做得很好。”
他看着部下们明显放松下来的神情，淡淡地补了一句：“没有其他事的话，都退下领赏吧。”
“多谢武君！”众人急忙回答，各自退走。只有冷吹血停留在原地，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却偷偷瞥了一眼罗喉的神色犹豫了几秒。罗喉注意到他的异状，问道：“怎么？”
“武君，属下冒昧一问，您带回来的那名男子危险与否，是否需要严加看管？”
罗喉看了他一眼，红色的瞳孔淡漠而威严：“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冷吹血，你逾越了。”
他不等下属答话，又接着说：“问天敌被我所杀，佛业双身一定会有所反应。你要是觉得太闲，就去边境多加巡视。另外，派出几个小队寻找一支首领是女性的天下封刀军队，如果有消息，立即派人急报给我。”
“是，武君！”冷吹血急忙行礼，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黄泉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的神色安祥得像是睡着了，长长的绯色睫毛软软地垂在眼睑上。
罗喉停在了房门外。他没有进去，只是独自在那里站了几分钟。
在感受到门外气息的一瞬间，黄泉全身能调动的肌肉几乎全部紧张了起来，虽然这一反应牵动了各处伤口，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他悄然将手探到了床垫的夹层中——那里有一片自己刚刚放入的玻璃碎片。
“武君大人。”门外的佣人低声行礼，罗喉一抬手制止了他们：“他怎么样？”
“这位先生中途醒来过一次，碰倒了一个杯子，但没有受伤，现在已经重新睡下了。”
罗喉朝佣人点了点头，又深深注视了房门一眼，脚步放轻地转身离开了。
黄泉放松了手里捏着的自制凶器。他四肢僵硬地躺在那里，另一只手没有来得及修短的指甲在手心掐出了几个深深的印痕。

【天都 02】

天都内城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座顶部有着平坦天台的双子塔。南塔高九层，是天都的议政中心；北塔高七层，是为了武君的生活起居而建。
黄泉站在北塔第六层的窗口向外望去。天都城位于西陆高原之上，依忘尘山脉而建，南面临忘尘河的源流，正是这片大陆的制高点。外城地势较低，内外城之间错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民居，还有交叠的登城步道。城内的建筑低矮，他极目望去视线并不受阻。这时正值日落，城市海拔偏高，巨大的一轮橙日温柔缓慢地下沉着，看上去就在触手可及的地平线一端。黄泉受到蛊惑一般朝着落日抬起手，余光却落在了手指上折射出的光芒中。
那枚黑钻仍然留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被切割成五十八面的晶体形状完美。柔和的暮光在它的层层折射后变得迷人而炫目，像是一只能让人在一瞥中沉溺的眼睛。
黄泉盯着戒指看了几秒，随即狠狠地摘了下来，用像是要将它捏碎的力道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他警觉地向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将戒指重新戴了回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躺回了床上。
“他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他听见罗喉的声音在门外问道。
“这位先生的身体很虚弱，一天之中有大半时间都在沉睡。”佣人恭敬地回答道。
罗喉没有再说话，以黄泉的听力仅能辨认出接下来轻微的门响。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离床越来越近，黄泉从眼睑的缝隙中窥视着来人，紧接着几乎下意识绷紧了四肢——他看见罗喉的手心里有一道锋利的反光。
黄泉的大脑急速地思考着，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到了好几种闪避的角度和出其不意的反击方式。刀尖贴近他枕边的一瞬间，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我来看看。”罗喉对上他的视线，神色泰然地说。他穿着一件纯黑色的外袍，袖口和前襟绣有精致的暗金色纹路，整个人显得庄重而威严。
“喔？”黄泉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虚弱，却不乏惯有的讥讽，“拿着刀来探望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伤患者，尊敬的武君大人，您还真是温柔贴心啊。”
“这是你的，我从问天敌那里取了回来。”罗喉扬了扬手中倒持的匕首，柄朝外向他递过去。
黄泉愣了一秒，然后一把夺了过来扔在枕头旁，声音闷闷地说：“我是不是该感谢您的恩赐，尊敬的武君大人？”
“不必了。”罗喉背着手说，“现在，我的要求是你尽快好起来。”
黄泉嘲讽地勾起了嘴角，但还没等他继续开口说话，屋外就有人轻轻敲了三下门。
“怎么了。”罗喉沉声问。
“大人，有来自边境的急报。”
“我马上来。”罗喉回答道。
“你很忙？”黄泉朝他挑了挑眉。
“我想是的。”罗喉说，他拿过一只软枕让黄泉半靠在床头，“你应该吃点东西。如果有什么需要，让人告诉我。”
黄泉看着他关上门走远，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他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水和食物，突然问了一句：“我能出去走走么？”
“当然。”佣人回答道，“武君大人说您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最好不要在外停留太久，对伤势恢复没有好处。”

天都的双子塔顶部平坦，据说是刻意为武君沉思而留出的区域。黄泉走上北塔的天台时本以为自己会受到哪怕一点阻拦，但螺旋状的楼梯尽头只是一扇虚掩着的门。
“是的，先生。”佣人听完他的问题，认真地回答道，“武君大人从未禁止过任何人上去，但平时几乎没有人会去。”
黄泉撇了撇嘴：“他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只喜欢在上面看星星？”
佣人回答说：“武君大人不经常回北塔的起居区，大多数时候他都留在南塔顶层的办公室中过夜。最近大人正在准备出征，三天后就要出发，回来休息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出征？”黄泉抓住了这个词，“他要去哪里？”
“很抱歉先生，我不清楚。”佣人向他鞠了一躬。
黄泉若有所思地啧了一声：“好吧。那么双塔兵防这么松懈，也是他的意思？我几乎从来没见过几个值守的卫兵。”
“是的，先生。”佣人说，“大人说普通的偷袭他不在乎，而要真是有民众的暴动进入内城袭击双塔，也不是几个卫兵可以解决的。最后在左翼上将和右翼上将的坚持下才设置了南塔和北塔底部的卫兵轮岗。”
“真是自大的家伙。”黄泉低哼了一声，“好了，谢谢你，我要继续睡觉了。”
佣人恭敬地退了出去。他躺回了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下意识地扣住了自己的匕首。
夜色转深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黄泉站了起来，在窗帘后注视着对面的塔楼，眼底的杀意一点一点逐渐沉了下来。对面天台上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影，而第九层的窗口却隐隐亮着灯光。黄泉冷冷地勾起嘴角，换上了一身方便行动的衣物，拿起匕首别在腰间最顺手的地方，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北塔虽为起居区，但大多数房间均为空置，入夜后少有明亮的窗口。黄泉用一根早就备好的铁丝轻车熟路地撬开了四层一间空屋子的门，迅速溜进去找到了电灯开关和电线。他将白炽灯两头的电线剪断后对接，紧接着打开开关。滋滋的电流声后，一股焦糊的味道散发开去，很快爆出了火花。他又把引燃的火油和棉絮扔在旁边，在明火燃起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藏身在楼道拐弯的视觉死角处。
火焰渐大，没多久便引来了值夜佣人的注意。
“是电路着火！”一个佣人在用水灭火失败后喊叫道，“需要立即切断电闸！”
一片混乱中，有两名佣人向外跑去。黄泉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之后一路尾随，跟着他们到了三层的南北塔连接通道上。
不出他所料，双塔的电力系统在同一个地方。他先是看着这两人打开控电箱的锁切断了北塔的供电，然后骤然从身后击向他们的后脑。毫无防备之下，两人立即失去知觉倒在了地上。黄泉迅速按他们的方法，切断了整个南塔的供电，双塔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中。突如其来的无光引发了各层此起彼伏的惊呼。他无声地冷笑，正准备离开，却听到有沉重的脚步声向这边跑来。
“怎么回事？”一名卫兵边跑边高声喊道，“电力系统出了什么问题？”
黄泉心下一转，凭借着极好的夜视力和听力辨别了卫兵接近的方向和角度。他矮身躲在栏柱后，等到卫兵离他不过半米时，猛地跃起重击在卫兵没有盔甲防备的后颈上，紧接着捏住其颈骨一错，对方很快失去了反抗能力。
他扒下卫兵的衣物穿在自己身上，又戴上附有面甲的头盔。银色的铠甲材质很好，覆满半身但却丝毫不显得沉重累赘。他又取下卫兵配备的短枪挂在腰间，然后拍拍尘土站起身来。
雨变得越来越大，黄泉扔下昏迷在地的三人，迅速顺着南塔向上狂奔。撕裂天空的闪电透过塔楼每一层的半圆形窗口映亮螺旋状的阶梯，循环往复的方向仿佛是导往另一个异空间的通道。黄泉的速度越来越急，最终到达顶层时，在一片黑暗中他能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停在楼梯口深吸了一口气，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罗喉办公室的大门微微虚掩着，开了一条缝。黄泉放慢了脚步走过去，尽可能轻地推开门，与此同时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
罗喉侧对着门口，站在开阔的落地窗前，看样子是在注视窗外的闪电。然而下一瞬间，闪电刺目的白光映亮了他的侧脸，那一张往日少有表情的面容似乎因为在忍受什么极大的疼痛而显得扭曲。黄泉的视力很好，能清楚地看到细密的汗珠在他的额角不断滑下。
另一道雷声轰鸣，黄泉浑身一震，眼神重新染上嗜血的气息，银刃的匕首从指间利落出鞘。
他像一只敏捷的猎豹一般向罗喉的方位扑去。罗喉仿佛是微微愣了愣，竟然没有作出任何闪避，反而反应迟缓地向袭击者迎了一步。匕尖离他心脏不过几厘米时，他才险险错身反手格挡。黄泉见机迅速变招，匕首在空中变了一个角度朝罗喉后心扎下去，没想到罗喉一个惊险的扭身，右手猛击匕首柄将其击飞。黄泉借力就地翻滚出几米，跃起的同时抽出腰间短枪，单手拉开了保险栓。
被瞄准的人此时却对之熟视无睹，径直对上枪口冲了过去。他的速度同样快得不可思议，对面扳机扣下的一瞬间，他欺身而上狠狠一拳击中了对方的腹部，同时另一手迅速揭下了握枪者的面甲。
窗外狰狞的闪电再一次劈下，黄泉带着狠戾杀意的俊秀五官彻底暴露在惨白的电光下。他呛咳着后退，原本就没有完全恢复的旧伤伴随着这一击的剧痛，重新让他失去了继续攻击的力量。
“是你。”
罗喉的声音淹没在由远至近、连绵作响的雷声中。

【天都 03】

意料之中的子弹没有射出。震痛耳膜的雷鸣过后，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愈大的暴雨击在窗沿上的细碎声音。
“枪是空的。”罗喉走得更近了两步，平静地对他说，“双塔中所有卫兵的枪都没有子弹。”
黄泉冷笑了一声，扬手将空匣的枪扔了出去。他毫无畏惧地对视上罗喉，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正处于下风。
“是我。”他的眼神充满轻蔑和恨意，“我没什么可说的，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罗喉沉默了几秒，在原地淡漠地背起了手。
“武君罗喉的性命当然可以被优秀的杀手取走，但你缺乏耐心的行动令人失望。”他说。
黄泉惊愕而愤怒地看向他。罗喉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接着说了下去：
“黄泉，你太莽撞了。你真的认为这样能够杀了我？即便侥幸，在你现在的状态下，我不认为你具备了成功逃走的条件。我不会把我的命送到你的手心里，也不能允许取走我性命的人愚蠢地死在不够完备的刺杀计划中。”
“闭嘴！”黄泉瞪着他，他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恶狠狠地朝罗喉吼道，“你没权利对我说教！”
“忽视忠告会让你再一次陷入失败，黄泉。”罗喉说。
他们之间隔着三步，如果目光能化作利箭，那么罗喉一定早成了筛子。
“现在，你的理由。”罗喉沉声说，“你不惜搭上性命也要来杀我的理由。”
“杀你需要理由吗？”黄泉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手上沾过那么多无辜的鲜血，什么时候给过所谓的理由？”
如同往常任何一次，罗喉没有在意他的挑衅。他认真地注视着黄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你的兄长死在西陆——”
“闭嘴！”黄泉怒吼着打断了他，“你没资格——”
“苍月银血，对么？”罗喉说，“我记住过这个名字，在那位值得尊敬的对手临死之前。”
“好。”黄泉此时反而笑起来，淡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狠戾的寒光，“这么说，他的确是被你所杀。”
罗喉坦然地和他对视，语气意味深长：“你可以这么认为——但是黄泉，在西陆上，你真的认为你的问题和我的回答有意义？”
“你——”黄泉突然猛地上去揪住他的领口，眼里几乎要喷出灼人的火焰，“你以为你能为自己开脱！你杀了我的兄弟——”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不得不在剧烈的咳嗽里中止。罗喉皱了皱眉，刚要像这几个月来很多次一样半扶上他的肩背，却遭到了黄泉嘶哑却有力的拒绝：“放开我！”
罗喉松开手，妥协般地退了一步。黄泉恨恨地瞪视着对面的人，气得几乎嘴唇都在颤抖。
“黄泉。”长久剑拔弩张的沉默之后，罗喉低沉地开了口，“没错，我杀了你的兄弟，你有权利这样做。现在你的伤还没完全好，等你恢复到了最佳状态再来吧。”
“我会杀了你。”黄泉说，极力掩藏声音中的情绪。
“我很期待。”罗喉竟然笑了笑，“我会一直等着你。”
“你……”黄泉几乎想迎面给他一拳，却在出手的瞬间再次脱力得几乎站不住。罗喉见状欺身上前托住了终于无力反抗的人，低声道：“但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夜麟。”
黄泉骤然睁大了双眼，然而大脑供血不足导致他短暂地眼前一片漆黑。他用尽全身力量攥住罗喉的衣袖：“你——都知道？”
罗喉似乎是低叹了一声：“我猜没有人告诉过你，记者一定是你最不适合扮演的职业之一。夜麟，刀无极派来西陆的杀手，你不是第一个，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我必须承认在最初遇见你的时候已经有所猜测。”
黄泉脸上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个骗局——难怪你会这样毫无防备地带我回天都，又这么轻易让我闯进来——甚至你说要找你的兄弟，也是为了让我自投罗网的谎言对吧！”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讥讽地笑了起来，眼神却像燃尽的火堆一样黯淡下去：“呵，真是可笑，我差点有那么一瞬间还相信过你那些虚伪的花言巧语。”
“不。”罗喉说，“要找凤卿是真的，夜麟，我没有骗过你。你的身份，我是回天都后才从密报里得确认。”
“我不相信你，”黄泉抬头冷冷地打断他，“一个字也不信！”
“夜麟——”
“不要叫我这个名字！”黄泉朝他吼道，“我早就不是夜麟了！我只是踏上黄泉的恶鬼，而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急促地喘息，眸子里闪着灼热的冷火：“那就是杀了你。暴君罗喉。”
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带着刻意强调的憎恨，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黄泉。”罗喉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为自己开脱，也讨厌解释。但是即便是罪恶滔天的人，也有权要求公正的审判。”
他紧紧钳住了黄泉的肩膀，低沉的音色里似乎蕴藏着某种痛苦：“我不在意被西陆或者中土的人称作什么样的魔鬼。但是你，黄泉——”
罗喉猛然顿住了话语。他转过身去，似乎一瞬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我说了，你没权利对我说教！”黄泉像是被灼烧到一样，猛地挣开了罗喉的钳制。过于强烈的发力和情感起伏让他感觉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然后毫无预兆地失去了知觉。
罗喉伸出双臂接住他，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他摘下黄泉的头盔，柔软的长发顿时散了满怀。这时，房间里的电灯重新亮了起来——是双塔的电力系统恢复了。
“武君！”冷吹血大喊着从外面推门，“刚才有袭击者切断了供电，您没事——”
“出去。”罗喉冷淡地说。
冷吹血闻声一惊，立即关上门退了出去，余光却瞥到罗喉怀里的那个人十分眼熟，顿时皱起了眉。他揣测着罗喉心情不佳，于是只敢在走廊上大声禀报：“武君，刚刚暗影带回了那支您要找的天下封刀军队的消息，就在忘尘河中游，河湾东南方不到三公里的地方。”
“我知道了。”罗喉在里面沉声说，“你去传令，一个小时后我要整军出发。”
冷吹血应令离去。罗喉为黄泉解下身上的卫兵铠甲，披上一件自己的外袍，然后将他带回了北塔六层的房间。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毫不停留地离开了。

黄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原来的床上。看样子时间已经临近中午，天空蓝得要命，雨过天晴的灿烂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射在房间里。
他动了动四肢，艰难地撑坐了起来，发现旧伤带来的虚弱弥漫到了每一根神经末梢——他不得不承认在未完全恢复前重操旧业似乎的确是个愚蠢的决定。
这时门外有人礼貌地敲了敲门。黄泉警惕地看着房门，用像是在注视着什么怪物一样的眼神。
门外的人等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打开门走了进来。
“先生，您醒了！”熟悉的佣人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您需要吃些什么吗？或者先喝点水？”
“这是软禁？”黄泉紧紧捏住佣人递过来的杯子，用力得指节发白，冷笑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难道天都连个像样的牢房都没有吗！”
“先生，您在说什么？”佣人惊讶地看向他。
黄泉瞪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端倪来，但最后他失去了耐心：“我怎么还在这里！”
佣人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语气听起来有些吞吞吐吐：“是…昨夜武君大人将您送回了房间，还说让我们这些天好好照看您。”
“他在哪里！”黄泉愤怒地说。
“大人昨天凌晨时分就已经出征了。”佣人回答说，“应该不会去太久，您不用担心，可以安心养伤等大人回来。”
黄泉看着佣人恭敬的神色，生平首次感受到了某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他一口灌下玻璃杯中的液体，然后粗暴地一把拉过被子，闷头倒在了床上。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35

【天都 04】

天空透着令人心情沮丧的铅灰色，这一带的稀树草原上空气闷热，几乎盼不到一丝吹动叶片的风。已经进入雨季一段时间，频繁的降雨伴着逐渐升高的气温很难说能让外来者感到舒适。
一列猩红色涂装的车队在草原上穿行着。雨后这里的地面并不怎么好走，原本锃亮的汽车表面被溅上灰褐色的湿土和泥水，看起来有些狼狈。在车队最前方，驾车者是个小个子的年轻士兵。他神色十分紧张，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僵硬，视线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似乎下一秒眼珠子就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我说过多少次了，开快点！”坐在一旁副驾驶座上的军官粗暴地大吼，“你小子是聋了吗！”
在这一声呵斥中，士兵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方向盘顿时被带动，偏移了原来的道路。军官见状猛地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把，士兵慌忙地想要拨回方向盘，却在混乱之中踩到了油门，直直向道路旁边的树撞去。
接二连三的刺耳急刹车声响起，整支车队都停了下来。
“你这个该死的兔崽子！”军官气急败坏地大吼，小个子士兵语无伦次地道歉，同时连滚带爬地跳下车查看——汽车在离一棵大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车前轮压过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几秒钟后，他惊恐地尖声喊了起来：“秋名流阁下！秋名流阁下！”
“怎么回事？”玉秋风从后面下车，走了过来。
“不！不是我……”士兵结结巴巴地说，他嘴唇颤抖，脸色发白，“我不是故意的！”
军官走过来干脆利落地将他踹到了一边，恭敬地对玉秋风道歉：“阁下，这小子有点傻乎乎的，如果冒犯了您……”
“等等。”玉秋风打断了他，“这里有一具尸体。”
她拨开半米高的茂密草丛，军官赶忙帮助她拖出了那具可怜的遗体。被车轮碾压过去的部位已经血肉模糊，但不难看出并非因为这次事故而死。
“他的衣服！”小个子士兵在一旁惊叫起来。
玉秋风也在同时注意到了，她顿时皱起了眉头。
“天下封刀的军服，还有西造辖区的徽章。”玉秋风说，她弯下腰，不顾已经变得肮脏腐臭的人体，仔细检查起来。
“这……”军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难道是遭到了野兽袭击？”
“不。他身上有多处伤口，应该是被刻意折磨流血过多致死。”玉秋风神色凝重，“这种事情，只有人才干得出来。”
“为什么会有人——”看清楚了那些可怖的伤口，军官捂住鼻子退开了一步。
“有预谋的蓄意虐杀，有可能是妖世浮屠，也有可能是天都。”玉秋风说着，放开了尸体，站起来下令道，“我们继续往前找找，说不定有更多线索。”

接下来的几天中，随着逐渐向西深入森林地带，让人窒息的闷热消退了不少。夜色降临后，玉秋风尽量放轻动作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她把怀里的食物小心地拿出来放在一旁，仔细打量着一旁瘦弱的黑发女孩。
君曼睩双手抱膝，蜷成了一个十分节省空间的姿势靠在车门的一侧，呼吸轻柔而安静像是睡着了。
玉秋风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声让驾车的士兵启动了汽车。这辆车越过所有停着的汽车，从车队中间驶到了最前方，后面的汽车才随之跟上。
玉秋风心不在焉地吃着手里干瘪的压缩面包，神色中的烦恼怎么也掩饰不住。自从那天发现尸体以来，她坚持要找出这些人的死因和谋杀者留下的痕迹，于是他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却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同样死状的天下封刀士兵。直到今天，已经有许多人吓破了胆，几位军官更是提出希望能立即返回大部队所在的驻扎地。在她的力争之下，才勉强同意再连夜前行一天。
“玉姐姐。”不知过了多久，女孩轻柔的嗓音响了起来，“你不开心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玉秋风这才发现君曼睩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专注地注视着自己。她赶忙抹了一把眼睛，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一些意见分歧。”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玉秋风勉强笑了笑，说：“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有一些人希望回去。”她顿了顿，又说，“曼睩，你不该跟着这支小队出来巡查，留在驻扎地里对你来说更安全。”
女孩缓慢地眨了眨眼：“我只是希望能走得远一些，这样或许能遇到罗喉叔叔。天下封刀的驻扎地戒备森严，罗喉叔叔大概很难进去找到我吧。”
玉秋风避开了她的视线，低声说：“他让我保证你的安全——你不用害怕，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带回中土的安全地带。”
“我不害怕。”女孩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是，玉姐姐，我想留下来。”
“留下来？”玉秋风惊讶地看着她，“你是说留在西陆？这怎么——”
她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急刹车生生打断了，她们狠狠地撞上了前排椅背。
“怎么回事！”玉秋风气恼地喊道。
回答她的是一声近在咫尺的枪声和玻璃被击碎的清脆声响。子弹从前挡风玻璃射入，凶狠而准确地击中了驾车士兵的前额。温热的鲜血在狭小的空间里喷溅，玉秋风迅速拔出了枪，匆忙在被吓得浑身颤抖的女孩背上抚了一抚，然后越过椅背把车前灯拨到了最大。
惨黄的灯光中，她看见前方有大石和粗木组成的路障拦住了原本就不算宽阔的路面。一群人在树丛的阴影中现出身来，看样子似乎带着不少武器。
“前面有埋伏！”玉秋风从车窗探出枪口，向那些袭击者打空了一匣子弹，然后大声朝后面的车队喊道。

天蚩极业注视着不远处对方那边子弹的火光，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果然跟着诱饵来了。”他青色的脸上有玩味而残忍的表情，就像在耍弄爪子下垂死挣扎老鼠的猫，“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反抗到什么时候。”
“极座？”一旁的下属不敢打断他的自言自语，在他扔掉一根燃尽的烟后才开口问，“女座吩咐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留活口回去报信？”
“留两三个就行了。盯着他们逃跑的路线，一定要让他们发觉那些有天都标志的东西。”天蚩极业狞笑着说，“他们敢深入这片边境森林，就要作好被灭口的准备，不是么？”
下属应了声，从他身边很快跑开了。

玉秋风又打空了两匣子弹，靠在车背处大口喘息，试图平复紊乱的心跳。敌人明显是有预谋的袭击，早有准备和对地形的熟知已占据了优势。加之他们只是一支出来探寻情况的小队，并没有太多的武器装备和精良战斗人员，让己方明显落了下风。
混乱的子弹声中，听到传来士兵们受伤或垂死惨嚎的玉秋风心里一紧，重新装上弹夹朝前方回击。她险险地擦过一枚从右边袭来的子弹，又惊觉侧翼也有为数不少的敌人。
这下糟糕了。她在心里愤怒又悲哀地想，这样看来，先前的尸体分明是为了引诱他们来到这里。但既然对方实力这样强大，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发动袭击？
这时不远处爆出刺眼的火光，玉秋风眯着眼看过去，分辨出是车队末尾的人想要掉头逃跑，却遭到了敌人手持炮的攻击，汽车成了一团燃烧的烈焰。她咬了咬牙，再来不及多想，一把拉开车门，把死去的驾驶士兵推到副座上。
“曼睩，趴到座位下不要动！”她对女孩喊道，然后一个倒车急转向树丛里直冲过去。凶悍的速度撞倒了几个来不及躲避的袭击者，但更多的子弹击中了车身，车窗玻璃的碎响刺耳，飞溅的的玻璃碎片有一些扎进了玉秋风的小臂。她猛踩了一脚油门继续加速，在没有道路的草丛和树林间横冲直撞。。
天蚩极业又点燃了一支烟，有些意外地哼了一声：“是个女人？”
“是的。”下属回答道，“要放那辆车走吗？”
“不。”天蚩极业眯起眼睛，“拦下来。留活口抓回去。”
不按理出牌的路线躲过了几枚手持炮的射击，玉秋风一时竟有惊无险地开出了好远。树丛中似乎已经没有埋伏的袭击者，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凭直觉向东驶去。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高功率引擎轰鸣的声音。玉秋风一惊，立即加速到最大，却在一声爆响后发觉车身在突然巨震后一歪——是后轮被击中了！
汽车失去了控制，猛地向近旁的一颗大树撞去。玉秋风死死地踩住刹车，然而惯性仍然让她狠狠地砸上了碎成蛛网的挡风玻璃，顿时额头血流如注。
“玉姐姐！”女孩从后座上爬了起来，声音惊慌，“你还好吗！”
“趴下！”玉秋风大喊道，“不要动！”
她顾不上处理伤口，抓起一旁的枪，甚至来不及瞄准就向后射击。没有人回击，玉秋风拉开车门，把后座上的女孩半抱了下来，拉着她开始向前拔足狂奔。
心跳声的轰鸣几乎盖过了外界的一切声音。玉秋风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女孩也急促地喘息着。她们再也跑不动了，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几乎脱力地跪坐了下来。
“玉姐姐……”女孩细声叫她，拿出了一条还算干净的手帕，“你受伤了……”
“嘘！”玉秋风没有接，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向后匍匐更深地躲入黑暗中。然而远处探照灯的光芒越来越近，她听见一个男人发出了狂妄的笑声。
“流血的猎物能跑多远呢？”那个男人说，向这边走过来，“还是说，天下封刀的士兵不过是畏头畏尾的懦夫？”
“闭嘴！”玉秋风见已经被发现，干脆站了起来怒视着对方，“天下封刀不是你可以侮辱的！”
“喔？难道是天下封刀的四大名流之一？”男人打量着她肩上的军徽，恶意地笑了起来，“不太可能吧，怎么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
玉秋风气得把手里空匣的枪向对方狠狠扔了过去。男人轻巧地躲了过去，脸上挂着狞笑：“啧啧，中土的女人真是美貌，就是脾气不小。不知道抓回去会是什么滋味？”
“你敢！”玉秋风怒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天下封刀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里接近天都边境，你认为我们是什么人？”男人抬起枪管，好整以暇地虚虚靠近玉秋风流血的额头。
“天都——”玉秋风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这两个字，男人满意地笑了起来，一扬手，他身后的人刚要上来制服玉秋风，却忽然在几声枪响中应声倒下。
男人霍然转身，眼里闪着戒备和狠戾的凶光：“谁！”
“我竟然不知道，天都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人。”一个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
在黑暗的林间里，那一身熠熠发光的铠甲上似乎聚集了所有的光亮。罗喉双手持枪，铠甲让他的身躯显得格外魁梧壮硕。黑色的面甲遮住了他的脸，一头金发掩在头盔中，让他原本就让人心生敬畏的气度上更添了十分威严。
“妖世浮屠的极座，久见了。”他说。
“天都的暴君阁下。”天蚩极业青色的面孔上一瞬间掠过紧张的神色，却很快恢复了原状，声音僵硬地大笑了起来，“你的驾临真是让人惊喜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片森林是天都和妖世浮屠的边境缓冲地带。”罗喉停在天蚩极业三步外，语气平板地说，“我们有过协定，不轻易在这里发生冲突。”
天蚩极业闻言面色变得更为阴沉，他扣住枪的右手变得紧绷起来。他身旁的一名下属见状，立即上前一步，面不改色地接过了话：“武君大人，这群天下封刀的探子不怀好意想要入侵天都，我们不希望尊敬的陛下和您的子民受到打扰，因此尽力为您效劳。”
“令人感动的善意。”罗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么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你！——”天蚩极业愤怒地举枪指向罗喉，“你以为自己是谁！问天敌的死我还没跟你算账！”
“极座！”他的下属急声低喊，“女座吩咐过——”
“你给我闭嘴，否则我一枪崩了你！”天蚩极业眼睛血红地朝他吼道，然后转向罗喉，子弹上膛的声音清晰可闻。
罗喉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一步。他的声音沉稳得不像交战双方的谈判，而如同带上了某种不急不缓的古老韵律：“急躁是人们常犯的错误，但有时候理智比子弹更重要。”
天蚩极业心头火起，刚要发作，却看见罗喉缓缓背起了手。这一个动作之后，他听见无数子弹上膛的声音从四周响了起来。
“问天敌的确为我所杀，但我们未必要在此刻兵戎相向。”罗喉仍然以平静无波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有选择的权利。”
天蚩极业环顾了一周。除了照探灯所及的小范围外，森林中黑翳翳的一片，分辨不出到底有多少天都的伏兵。天蚩极业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时他的下属走近在他耳旁说了两句什么，他的表情变化了一番，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中隐藏着咬牙切齿的愤怒：“好，好——天都的武君，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当然。”罗喉无动于衷地说。

突如其来的枪声响起时，见逼近的敌人转移了注意力，玉秋风抓住时机，牵着君曼睩的手继续向一个方向跑了起来。
“啊！”逃亡的过程中，女孩渐渐体力不支，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牵着她的玉秋风也被带得向前摔去。
“曼睩！怎么了？”玉秋风焦急地把女孩扶了起来，“还能走吗？”
“玉姐姐……”女孩的声音细弱而疼痛，“你先走，不要管我……”
不远的后方传来嘈杂的声音，玉秋风气恼地攥拳，拿出怀里的一柄小尖刀塞在女孩手里，然后抱起她摸索到了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中：“曼睩，你待在这里不要动也不要发出声音，我去把他们引开！”
“玉姐姐——”女孩唤她。
“听我的，曼睩！”玉秋风用力把她按进草丛，然后往反方向开始狂奔起来。她故意发出能引起注意的声音，很快就在前方遭到了拦截。
“别过来！”玉秋风停了下来，虚张声势地说，“我手里有枪！”
“你不能离开这里。”一个嘶哑的声音说。
“少废话，快让开！不然我就开枪了！”玉秋风紧张地说，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武君吩咐，不能让你离开这里。”那个声音重复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玉秋风咬咬牙，用肘部狠狠地撞了上去，然后迅速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然而没跑出几步，前方忽然有照探灯的光亮了起来。一柄没有出鞘的长刀横在她的面前，再次拦住了她的去路。
“武君！”她看见先前拦截她的人从黑暗中走出，纷纷恭敬地向这个人行礼，不禁神色紧张地后退了一步。这个穿着一身黄金铠甲的人看起来十分不好惹，玉秋风暗自戒备着，心里急速盘算着要怎么脱身。
“狂屠，你们做得不错。”她听见对面的人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然后转向了她，“天下封刀的秋名流，刚才是我救了你。”
玉秋风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她来不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皱起眉：“我并没有向你求助！你想要什么？！”
对方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低笑：“你认为这是援助？不，这是一桩交易。现在，你可以把那个女孩交给我了。”
“休想！”玉秋风愤怒地说，“要杀我就开枪，没必要伤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我不会伤害她。”
“我才不会相信你！”玉秋风大声说。
“是么。”对方淡淡地说，然后突然一把摘下了面甲，“这样，你该相信了。”

距离罗喉离开天都已经有十天，这段时间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经不住去活动筋骨的诱惑。黄泉的恢复能力一向强悍，又经过这些天细致的调养，他一身原本堪称惨烈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在医生啰嗦得让人头疼的劝言下，他勉强在屋子里憋了几天，终于难以忍受，第一次走出了双塔的范围。
天都双塔的背面有一片开阔的平地，是内城演武场的所在地。每天清晨开始，天都的常役士兵都会在这里开始一天的训练。黄泉绕行了一圈后，从演武场的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门口的卫兵看了他一眼，本想阻拦，但瞥到他手指上那枚黑钻就立即噤声退了回去。
冷吹血站在演武场最前方的高台上，居高临下的视察着所有正在训练的士兵。与阳光正好的天气不同，他的脸色臭得像是能滴出污泥来。
“你，还有你！”黄泉看着他气势汹汹地大步跨下高台，冲着一个方向大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偷懒！靶子再放远二十米！脱靶的全部重来五百发！”
被他劈头盖脸训的士兵们一声不吭地按他说的做，甚至不敢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他们都知道左翼上将这些天心情不好，加之武君又让其暂代监军，许多人都只是敢怒不敢言。
黄泉原本十分好奇天都的练兵方式，而现下所见却让他失去了兴趣。他毫无存在感地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在一群严整操练的士兵中，他一身便装实在是不能说不引人注目，很快就被脾气不好的左翼上将发现了。
冷吹血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个白毛小子的背影，胸膛里的怒火顿时涨了十成十。他迁怒于麾下军士是由于武君出征不让自己随行的耻辱，但在他心里早把这笔账的根本原因算在了那天晚上自己不小心撞探了武君隐私上——而现在，这个害他丢了面子的罪魁祸首正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喂！”冷吹血粗声粗气地在背后叫住他，“你小子在做什么！你是哪来的奸细，敢在演武场晃悠？”
“喔？”黄泉懒懒地转过身来，“你是在和我说话？真是不好意思，我可不叫喂。”
冷吹血这一刻十分想发作。理智告诉他这个人一到天都就受到了武君的特别待遇，还戴着武君的戒玺，但是这小子趾高气扬的样子实在能让人失去理智！
武君不在，正是好好教训下这来路不明的小子的机会。冷吹血想着，脱口而出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天都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别以为凭着自己迷惑人的功夫就能横着走！”
“迷惑？你是说凭这张脸？”黄泉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然后痞气地笑了起来，“你既然这么在意，那么一定很遗憾自己没有一副能迷惑上司的容貌喽？”
“你——！”冷吹血气得抽出了腰间的枪直指向他，黄泉悠哉地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速度极快地欺身凑近了枪口，然后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右手制住了冷吹血持枪的手腕，左手同时卸下了弹夹，松开手指让它掉在了地上。
做完这一切，黄泉退开几步冷笑了起来：“就只有这点本事？看来罗喉麾下的左翼上将还真是好当啊。”
“你说什么！”失去了子弹，冷吹血的眼睛几乎要被愤怒烧红了。他恼羞成怒地大喊了起来：“收起你那下三滥的手段！敢不敢和我堂堂正正的比试一次！”
“好啊，既然你这么坚持。”黄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时间地点你定，要单打还是群殴我都不介意。”
“这可是你说的！”冷吹血立刻说。
黄泉嗤笑了一声：“我还不至于愚蠢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尊敬的天都左翼上将。”
冷吹血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恶狠狠地大喊道：“那就三天以后！在这里！”
黄泉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朝他比了一个十分漫不经心的手势。

【天都 05】

铁轨从脚下一直延伸地平线的尽头，消失在远得目力不及的地方。列车的速度已经提升到了可控的最快，两旁的树木飞速地向后倒退，在视线中留下模糊的残影。
女孩安静地坐在车窗边。她侧着头，及肩的黑发披散下来，五指张开贴在玻璃上，认真地注视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淡红色云层。
“曼睩。”罗喉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在她旁边坐下，“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女孩点了点头，然后撕下一小块面包，就着一旁的温牛奶小口小口地咽下去。
“曼睩，”罗喉温和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我会派人把玉秋风安全送回妖世浮屠的据地附近，你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在返回天都的路上，大约三天的车程可以到达。”
女孩点了点头。她抬起眼睛看向罗喉，然后轻声说：“罗喉叔叔，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当然。”罗喉说。
“那个人说是天都的暴君想杀死我们，但他其实是妖世浮屠的人，对吗？”
“是这样。”罗喉点了点头。
“那…罗喉叔叔，你是他说的那个天都暴君吗？”
罗喉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反问了一句：“你相信我是吗？”
女孩沉思了几秒钟，然后轻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父亲常常用敬仰和亲密的口吻说起罗喉叔叔……而且，罗喉叔叔也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之一。”
她抬起头，动作微小地拉住了罗喉的衣角：“我想，不管有什么样的身份，罗喉叔叔总是那个我认识的罗喉叔叔。”
“对我来说也一样。”罗喉伸出手臂，拥抱住女孩瘦小的肩膀，“曼睩是我的亲人，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女孩在他怀里露出了释然的笑，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黄泉哥哥呢？他也在天都吗？”
“是的，”罗喉把她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温柔地用手为她理顺有些杂乱的黑发，“他在天都等我们。”

演武场的中央有一片圆形的空地，比周围地面稍稍高出几十厘米，是专供演练时示范所用的演武台。冷吹血早早命人在上面摆好了各色武器，他背着手，神情自得地在一旁站定，看着他的对手踩着约定的时间点向这边走来。
那天他已经向黄泉正式下了战书，并派人张贴到军中各处。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在众人面前杀杀那小子的威风。
冷吹血瞅着黄泉走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黄泉语气轻佻地开了口：“唔，真是不小的阵势。”
冷吹血斜睨着他：“小子，你怕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究竟谁会输还是要动起手来才知道，”黄泉耸了耸肩，“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想浪费太多时间。”
“不识好歹的小子！”冷吹血心里那一点愤怒的火种顿时被点燃了，“你想比什么！”
“无所谓，什么都行。”黄泉摊手，勾起嘴角笑了起来，“挑你最趁手的怎么样？”
冷吹血狠狠瞪了他一眼，向身边的下属命令道：“把靶子拿来！”
黄泉眯起眼，随意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先来。”
冷吹血拿起一旁的步枪，连续不停地向环绕演武台各个方向的枪靶发射，直至把枪中的子弹全部打空。
“上将，一共中了587环。”一旁计数的士兵报告道。
冷吹血掩不住自得地哼了一声，挑衅地转向黄泉，把手上的枪往他那边一扔：“该你了。”
黄泉轻巧地一把接住，然后顺手掂了掂，却没有动作。
“怎么？现在想认输了？”冷吹血不屑地看着他。
“我对这样的射击没兴趣，战斗时可没人会站着让你打。”黄泉抬起眼看着他，“难道你们这没有移动靶？”
冷吹血对他怒目而视，而黄泉毫不在意地冲他挑眉笑了起来。
“去准备鹿靶！”冷吹血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在左翼上将的吩咐下，很快十个鹿靶被放在了演武台周围的范围中。只见黄泉在原地站定，颇为轻松地单手举枪。上膛，扣动扳机，击中，每一个动作都精确而优美，身体和手臂的配合沉稳得如同一架机器。
冷吹血不由自主地被黄泉的动作吸引了。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黄泉的射击结果，只觉得这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熟习死亡技巧的气息，在无形中让人觉得危险无比，仿佛面前站的不是一个面目俊美的青年，而是收割生命的使者。
黄泉吹了一声口哨，将枪扔回了冷吹血的手里：“打完了。”
冷吹血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差点没接住枪。一旁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禀报：“除了一个九环以外，六十发全…全部十环……”
“喔，还真是有些可惜。”黄泉漫不经心地说，“那么，看起来是我赢了？”
冷吹血这才反应过来，狠狠地把枪往地上一掼：“你敢不敢来一场近身搏斗！”
“比试总要有些彩头。”黄泉歪着头看着冷吹血暴怒的神情，“要是我赢了，就让我当天都的左翼上将怎么样？”
“狂妄的小子！”冷吹血只觉得一瞬间心脏里的血全部涌上了大脑，他从腰间拔出一柄锃亮的匕首，眼里闪着凶狠的光，“不怕死就来！”
“听上去不错。”黄泉说。
冷吹血猛地向他发动了攻击。而黄泉垂眼看着地面，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一样，对方的匕尖已经送到眼前，他却忽然像是散步一样向右前方优雅转了半圈，这个看似悠闲的动作的结果是他如同潜行的鱼类一般滑过了武器的攻击范围。
冷吹血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攻势落空了，他迅速地用匕首反手护住背门，然而在快得不及眨眼的瞬间，这个恐怖的对手突然又出现在他的正前方。冷吹血想也不想地抬腿踹过去，黄泉侧身下格挡同时借力退开半步，紧接着一个旋身鞭腿直直击中冷吹血的侧肋，然后趁他吃痛略略弯腰时欺上去用手肘狠狠撞上对方小臂，左手一把夺过匕首准确地凑到了冷吹血咽喉处，右手猛地揪住了他的领口。
“看来我又赢了？”黄泉说，带着和刀一样冰冷的笑意。
冷吹血低头看着几毫米外致命的凶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输了。黄泉不等他回答，匕柄换了个方向向下刺去，冷吹血下意识地侧身闪避，却被黄泉的右手紧紧扼在了原地。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匕首归入了冷吹血腰间的匕鞘，黄泉随即松开手退后几步。
“还要比么？”黄泉挑起眉问。
冷吹血用愤恨的眼神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抹了一把额角的冷汗，然后狠狠地扯下自己衣服上的肩章扔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第四天的清晨，列车抵达了天都外城门下。从窗口远远望去，石质城墙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铅灰色，带着面无表情的有序感。而它所护卫的这座西陆上唯一的城市背向朝霞而立，逆光的影像看不清细节，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宏壮。
“真像……”刚刚醒来的女孩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
“嗯？”罗喉低下头，“曼睩在说什么？”
“天都像是一个秘密的宝藏，城墙是它的守卫者。”女孩认真地看着窗外，似乎是被自己的想象力引发了乐趣，“嗯，那罗喉叔叔就是宝藏的国王，对不对？”
“是啊。”罗喉纵容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说，“只是有时候，我觉得天都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纪念碑，或许终将成为一座墓碑。”
女孩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呢？”
罗喉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说：“曼睩再睡一会儿吧。马上我们就要到了。”
随着他的话音，原本紧紧闭合的巨大城门在简短的检视过后，钢制的大门被机械齿轮缓缓升起，列车重新启动，加速驶入了城中，车尾烟囱冒出的蒸汽被截断在重新落锁的大门内。

黄泉再一次登上了双塔的天台。这里空空荡荡，连一把供人休息的椅子都没有。他无聊地呆立了几分钟，只越发觉得和罗喉相关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烦躁。
真是个品味和欣赏水平值得怀疑的老头子。他想。
“没想到你也会喜欢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黄泉对此的反应十分迅速。银匕的光芒从他指间滑过，径直指向罗喉的心脏。
“终于有空回来了，尊敬的武君大人？”黄泉声音低沉，压抑着难以察觉的怒气，“但我没心情陪你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你到底想怎么样？”
“黄泉，你失去耐心了。”罗喉的语速很慢，在黄泉听来也分外令人愤怒，“我说过会给你机会，为了它，你应该留在天都。”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黄泉咬牙切齿地说。
“这是对你耐心的考验，也是报偿。”罗喉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他，“听说你打败了冷吹血。”
“呵，是你的左翼上将自己先挑衅的。”黄泉冷笑了一声，“不得不说，你的部下真是太差劲了。”
“和你比起来，当然差得远。”罗喉说。
“这是夸奖？”黄泉戒备地将匕首换到另一只手上，“他都能当上左翼上将，那你是不是该给我封个更高的职位？”
“你需要吗？”罗喉说，黄泉一瞬间以为他眼中有着严肃考虑的神色，“你手上有我的戒玺，在任何时候，那都是仅次于我本人的权力象征。”
“这不一样！”黄泉脱口而出。
罗喉的目光认真地转向他，似乎是在询问为什么。
“总之我才不要这东西。”黄泉一把掼下戒指，“还给你。”
“我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罗喉平静地说，转身走向了楼梯的方向，“收下或者毁掉，你可以选。”
“你——”黄泉气急。
冷静。黄泉试图找回杀手训练中最重要的一课，然而却恼怒地发现自己这时只想先抛却理智狠狠揍这人一顿。
“看来你是不打算毁掉了。”罗喉却在这时停了下来，背对着他说，“那么，拥有天都最高戒玺的阁下，两天后的西境巡视，你也理应同行。”
“巡视？”黄泉哼了一声，“我没兴趣！”
罗喉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反对：“还有，曼睩回来了，她想见你。”
“喂！”黄泉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台阶尽头，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然后一脚踹在了天台的矮墙上。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37

【天都 06】

“请停车！”玉秋风从箱车内的通风小窗往外大声喊道。
汽车很快停了下来。一个人打开了内厢的门，对玉秋风说：“请说出你的要求。”
“月残痕阁下，我们就在这里下车。”玉秋风对他说，“很抱歉，虽然我应该对你们表示感激，但作为天下封刀的军人，我不能让你们更接近临时据地的确切位置。”
对方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那几个行走不便的士兵呢？”
“我们会想办法，多谢你的善意。”玉秋风说，“但是…这次以后，我们还是敌人。”
“当然。”月残痕说，“武君说了，这只是给予你的报酬。如果还担心的话，你们可以先在这里驻扎几天，确定我们已经离开之后再返回。你们中有伤员，这些食物和饮用水也应当带上。”
玉秋风想了想，毫不矫情地接受了，然后带领着箱车中的十几名士兵走下了车。看着箱车掉头驶远，她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直到现在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里，她只记得自己最终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脸，过度的惊骇和失血过多而致的晕眩让她几乎坚持不住接下去的交涉，朦胧中女孩的声音轻柔而依依不舍地向自己道过别，随后就陷入了如死亡一样粘稠的黑暗中。然而再次醒来时，她却发现自己躺在箱车内厢的一个软垫上，身上的伤口已经得到了细致的处理和包扎，而在她周围，或倚或躺的都是在先前队伍中因袭击而受伤的士兵。
“你醒了，天下封刀的秋名流。”那个自称月残痕的天都军官说，“为了感谢您对曼睩小姐的照顾，武君派遣我们将您送回天下封刀的营地附近。在这期间，我们会保证您和您下属的安全。”
于是在近十天的车程中，他们在天都军队的保护下一路行至了这里。这可真是一桩奇遇——在遭逢敌军埋伏后，他们竟然接受了另一方敌军的帮助，而且一路苦寻的、传说中的天都暴君，竟然曾经离她那样近！玉秋风已经不知道是该遗憾自己先前没有杀掉那个人，还是该庆幸自己为其所救了。
为谨慎起见，他们在忘尘河边就地宿营了一天后，先遣几名不怎么带伤的士兵返回了天下封刀的临时据地。很快，他们等到了据地中派来接应的人。
“秋名流阁下。”一名穿着橙红色军装的女人向玉秋风行了一个军礼，“我来带您和这些士兵去另一个临时据点。”
“为什么？”玉秋风敏锐地问，她注意到了女人身上不寻常的徽章，“我不记得春夏秋冬四军中有这样的肩徽，你到底是谁？”
凤羽朝她神秘地眨了眨眼：“那是因为我属于第五军，主席的直辖军，我是上校炎炽凤羽。”
“主席的直辖部队？”玉秋风皱起了眉，“这怎么可能？……”
她咽下了后半句话。这样严重违反权力分散的行径，她很难相信会出现在令人敬仰的刀无极主席身上。玉秋风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对方注意到了她的迟疑，勾勾嘴角露出了一个妩媚的笑：“秋名流大人果然很是谨慎。是炎龙将军吩咐让我来接你们的，他在几天前带领第二批部队按约定来这里与阁下汇合。”
她说着，拿出了天下封刀的密令。玉秋风充满疑窦地仔细查看，确认不像作伪后，一言不发地跟向了她带领的方向。

黄泉在外面象征性地敲了三下，然后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君——小——姐——”一个面容粗犷得算得上是丑陋的男人正毕恭毕敬地向坐在桌前的女孩鞠躬，女孩赶忙站了起来：“虚蟜伯伯，我说过叫我曼睩就好……”
“曼——睩——小——姐——”那人一字一顿地说，似乎是有些惶恐。黄泉看着有些好笑，懒洋洋地抱起双臂倚在门边，说：“看来天都还真是缺人手啊，这就是罗喉派来照顾他掌上明珠的人？”
“黄泉哥哥！”女孩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惊喜，小跑过来轻轻抱住了他的小臂，“曼睩很想你！”
黄泉难以适应这种亲近的流露，但面对女孩毫不作伪的欢欣，作出任何拒绝和疏离似乎都是一种罪恶。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把手往哪放，最后只好虚虚搭在女孩的肩上，不自然地说：“……你的头发变长了。”
“嗯！”女孩温柔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她抬手去摸他垂下来的头发，“但是还没有黄泉哥哥的长。”
“唔。”黄泉漫不经心地回答，“头发太长会造成很多麻烦。”
“那……”女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迟疑地低下头。
“怎么？”
“黄泉哥哥……能不能给曼睩梳辫子？”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黄泉闻言有一瞬间的僵硬：“梳辫子？”
女孩柔和的蓝眼睛里亮晶晶的，语气恳切：“是啊，曼睩总是梳不好……以前父亲和公孙伯伯的手都很笨……嗯，罗喉叔叔好像也好不到哪去……”
黄泉听到罗喉的名字，在心里默默地磨起了牙，但他架不住女孩的眼神，最后还是让她在镜子前坐好，拿起了一旁的梳子。
和她瘦小的身躯不同，女孩的头发乌黑顺滑，手感如同一面上好的丝绸。黄泉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梳着头发，想着要不是幻族人有留发的习俗，他大概也像一般男性一样对此一窍不通。
“黄泉哥哥，你不开心吗？”女孩从镜子里看到他的神色，问道。
“没有。”他随口回答道，“只是有点困。”
“嗯…”女孩眨了眨眼，轻声问，“罗喉叔叔说你之前受了很重的伤，现在好了吗？是不是需要多休息？”
“早就没事了，别听他瞎扯。”黄泉没好气地说。
女孩注视着他的神色，口吻带上了些忧郁：“要是你再受伤，罗喉叔叔会很担心的……”
“担心？”黄泉嗤笑了一声，“担心我没能早些去见上帝？”
女孩认真地扭过头来：“罗喉叔叔真的很关心你！”
黄泉嘴角抽了抽，用梳子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女孩的后脑勺：“小孩子懂什么。”
“但是……”女孩刚想开口抗议，黄泉作势松开了她的头发，好整以暇地把梳子扔在了一边：“坐好别乱动，否则就不给你梳了。”
女孩有些委屈地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但还是乖乖坐好了。黄泉满意地瞧着她像雏鸟收敛了的羽毛一样垂下的眼睛，突然感受到了带欺负孩子的乐趣。

“秋名流大人，请不要着急。”炎炽凤羽似乎是看出了玉秋风的情绪，朝她眨了眨眼睛，“快到了，就在前面。”
她领着他们穿过一小片稀树草原，然后攀上了一个不高的丘陵。这里似乎很是荒凉，狭窄的小径七弯八绕，不由得玉秋风不心生警惕。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更清楚的解释。”玉秋风严肃地对她说，“我的士兵们有好几个受了重伤，应该接受良好的疗养，而不是跟着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走到陌生的环境里。”
“哦，我向您保证。”炎炽凤羽狡黠地笑了笑，“很快他们就不会再被伤痛折磨了。”
玉秋风的眼睛里流露出不置可否的神色，但出于教养她没有立即反驳。她撇下炎炽凤羽，回过头去对士兵们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又把仅剩的食物和水分给了需要的人，这才继续向前走去。他们跟着炎炽凤羽走了一条布满砂石的小路，远远地靠近了一个山洞。
“秋名流大人，请您先跟我进去。”炎炽凤羽说，“炎龙大人就在里面，希望您能单独和他谈几分钟。”
玉秋风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炎炽凤羽在她审视的眼神下表现得十分坦然。玉秋风收回目光率先走了进去，炎炽凤羽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紧跟在她身后。
山洞里光线昏暗，玉秋风紧皱着眉头，小心地注意着脚下。深处亮着一盏不怎么明亮的人工灯，玉秋风只能依稀分辨站在最前面的的确是她甚少谋面的主席亲信炎龙。
“是秋名流阁下到了。”他向玉秋风致礼。
“炎龙将军。”玉秋风冷淡而客气地回了一个军礼，“我迫切需要知道您这一行为的用意。”
炎龙没有回答她，反而越过她对炎炽凤羽说：“可以动手了。”
“——什么？”玉秋风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山洞外突然隐隐传来有序的连续枪声。
“这是什么意思？”玉秋风大声问道。没有人理会她，然而很快，山洞外有人进来复命：“炎龙大人，已经确认没有人存活。”
玉秋风的心脏一瞬间像是沉入了冰窖。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在这时，她的双手遭到了来自身后的钳制。
“你们怎么能——”玉秋风拼命地挣动着，她发出的声音近乎绝望的嘶叫，“那是我们的士兵！”
炎龙做了一个手势，几名卫兵立即把她拖到了一边。他随即转向身后的几名掩着斗篷的人：“天下封刀的诚意，你们已经看到了。”
“当然。那么，我们的合作就从现在开始。”那个人说。

天都的铁路系统以内外城为中心枢纽，向东新修至忘尘河湾，向西延至临海地带，而南北两面也均有几条路线。黄泉半阖着眼，坐在列车第一节客厢的悬窗边，余光瞥着窗外的景象。
作为忘尘河的发源地，这附近并不缺水。而为了便于境内各处的灌溉和耕种，天都城以西按固定经纬度划分的各个片区内均修有河渠引水，因此这里的农业十分发达，着眼可见一片茂密繁荣的绿色。
黄泉发了会儿呆，突然站起来关上了悬窗，把湿季湿润的风隔绝在车厢之外。
“喂，”他语气讽刺地对车厢中的另一个人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游山玩水，然后抓几个漂亮女人回来暖床？说起来你的起居区根本就没几个女人吧，连你的宝贝侄女都只能派一个丑陋的男人来服侍。”
“我对女人没兴趣。”罗喉坦然地看向他，“你清楚这一点。”
“……”黄泉的脸色黑了一瞬间，然后又重新覆上了刻薄的冷笑，“呵，一个禁欲的暴君，真是前所未闻的笑话。”
车厢里重新沉默了下去。过了几分钟，黄泉又愤愤地开了口：“你到底为什么要带上我？！”
“巡境是每年例行的程序。”罗喉说，“每年巡视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在特定的日子以极刑处死违反天都法例的人示众。”
黄泉不屑地低哼了一声：“我对你的原始帝国没兴趣。”
“天都不是原始帝国。”罗喉的语调缓慢得让人气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作为月陆人的你应该知道月陆的情况与原始帝国更类似。人口比例最高的月族在几百年中日益壮大，吞并了许多异族后，实际上类似地方上的统治者，族长被称为‘月王’，也是天下封刀实际上的盟友。”
“够了。”黄泉冷冷地打断了他，“所以你是想让我看看暴君的称号是多么名副其实？”
“黄泉，记住我说过的话，真实应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罗喉平静地说，“我们还有一天的车程，你可以在这里的任何地方休息。”

“尊敬的秋名流大人，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反抗。”旁观着玉秋风徒劳的挣扎，炎炽凤羽的语气听上去竟然有几分装模作样的可亲。
玉秋风极度愤怒地瞪向她：“你们这群泯灭人性的渣滓！私下勾结妖世浮屠，屠杀自己的士兵——我一定会上报主席，让他看清你们的卑鄙行为，你们会受到最严厉的制裁！”
“哦，是吗？”炎炽凤羽反而妩媚地咯咯笑了起来，“很难相信你居然这么天真，真是傻得让人可怜啊。”
玉秋风的动作一瞬间僵硬了：“什么意思？”
“你该不会以为没有主席的命令，炎龙大人会擅自作出决定吧？”她带着一副十分好心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吧——你和你那些倒霉的士兵要是死在了天都的边境地带，再加上些证物，原本就可以当做妖世浮屠和天下封刀合作的契机来结盟共同抗击天都。但不知道该说你们是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你们竟然被天都的人放走送了回来。”
她状似惋惜地看着玉秋风：“你们不死，岂不是很容易破坏这个伟大的计划？”
“你们——”玉秋风又气又惊，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表情从激怒到憎恨，“那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我！”
炎炽凤羽半是怜悯半是讽刺地用食指挑过她的下巴：“让自己的小队去送死，而自己临阵脱逃的渎职军官，当然还是应当回去接受军事审判以示警戒，不是么？尊敬的秋名流大人——噢，现在大概是前秋名流大人了，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指控了。”
说完，她仔细留意着玉秋风的神情，试图从上面读出某种灰败的绝望。然而玉秋风没有理会她，只是咬紧了嘴唇不再浪费力气挣扎。
“我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的。”玉秋风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绝不会。”

【天都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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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站在塔楼高层的侧窗旁向下俯视。这里大部分地形都为缓坡平原，非常适宜开垦种植。天都北境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座与内城中外观相似的单塔楼，在一片乡村的宁静景象中显得格外孤独离群。
黄泉的目光从金黄的梯田上收回，抱起双臂走回了罗喉身后。罗喉一身笔挺的黑色军装，坐在落地大窗后的扶手椅上，迎面而来的灿烂阳光把他的金褐色头发衬得格外耀眼。
他们所在位置的正对面有一个宽阔的高台，一个可怖的巨型铡刀被架在上面。高台三面环绕着战战兢兢的平民，另一面是全副武装的军人和被绑成一排的死刑犯。
“开始吧。”罗喉对站在他身旁的下属血蟒说。
他的命令传出，对面的铡刀缓缓地启动了，锋利的刃口在阳光下反射出残忍的冷光。一名青年男子被粗暴地拖了上去，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几声崩溃的啜泣。
“暴君！”那名死刑犯被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反押着双手，却仍然试图扬起头来怒视着塔楼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不得好死！会有更多的人反抗你的！”
“这是北境的前地方行政官，在我离开天都的几个月里，他试图屯兵进攻天都内城，还向妖世浮屠泄露了天都的机密。”罗喉表情平静地说。
“那他死得可不冤。”黄泉嗤笑了一声。
“没错。”罗喉点了点头，“他要死，不是因为他反抗我，而是因为他失败了。”
随着他的话音，巨大的铡刀轰然落下，随着那人身首分离，刀刃溅上一片鲜艳的血红。黄泉注意到，脚下的人群中有人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但更多的人只是不安地颤了颤，随即恢复了死一样的沉默。
接下来死刑犯被一个个送上断头台，血污也逐渐铺展开来，最后浸透了整个高台，又从边缘滴落下去，把四周的泥土染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暗红。隔着这样的距离，黄泉也能闻到空气中不断弥漫开来的浓重血腥味。
“如果说中土还披着文明的外衣，那么西陆真是赤裸裸的令人惊讶的野蛮。”他忍不住评价道。
“那么你更欣赏哪一种？”
黄泉耸了耸肩：“哪一种都不。生活在天都里简直没多少自由可言，而中土伪善下的算计多得让人厌恶。我宁愿在人烟稀少的月陆雪原冻死。”
“给予人民太多自由是危险的。”罗喉点燃了手上的一支烟，“我和凤卿曾经就此争执过很多次。我坚持天都必须采取严格的定额配给制，也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强大的军队保证安全和扩张领土。”
“这样的政体根本就不具有维系长久的性质，”黄泉嗤了一声，劈手夺过他的火柴，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一旦统治者出现腐败，或者统治力削弱，很容易引发民众暴动——噢，所以这也是你强权统治的原因之一？”
“过剩的物产是罪恶的根源。”罗喉低沉地说，“我不希望掠夺和争抢在天都的土地上出现。如果你见过普通人能为此疯狂到什么程度，你就会明白我的想法。”
黄泉不置可否地吸了一口烟：“说来听听。”
“忘尘河上游和大陆西侧气候环境相对而言适宜，在这些年中天都又修建了许多人工河道来进行灌溉，人民完全可以通过农耕完成自给自足。然而直到今天，毒品种植和走私还无法完全被禁绝。”罗喉说，“可笑的是，就像刚刚那个被斩首的前行政官，他所谓的反抗其实并非是出于多少正义，而是因为天都过于严苛的法例阻断了他走私毒品的财路。”
黄泉动作优雅地吐出烟圈，慢慢地说：“这样的警示真是够残忍的，不枉你暴君的名号。”
“必要的刑罚对于人民来说是有效的震慑。”罗喉用冷漠的口吻说。
“哦，得了吧，其实你厌恶和防范的根本不是过剩的物产或者毒品，而是人性本身。”黄泉懒洋洋地说，“但我敢说这注定了你的失败。”
“嗯？”
“你想建立一个没有人性之恶的国度，却又以暴力本身维持它的合理性和存在。”黄泉撇撇嘴，“你还想把领土扩张到西陆的其他地区，试图通过摧毁妖世浮屠的罪恶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罗喉，我该说你是一名可怕的理想主义者吗？”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可能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罗喉说。黄泉对视着他，发觉他的脸上除了面无表情的冷傲外，有一种藏在那神色之下的、无畏无惧的坦然。
“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黄泉吸了一口燃尽的烟，走到窗前把烟头扔了出去，转过身来说，“罗喉，你不会有好结果的。”
罗喉抬头看着他，逆光让黄泉的面容被掩在阴影中，但轮廓被背后璀璨的阳光勾勒得极为清晰。他修长的身形完美得让人赞叹，又凌厉得像是化翼为刃的审判天使。
“我等待着那一天。”罗喉说，他的表情意味深长，眼底带着奇异的笑意。

塔楼顶层的另一侧是不算宽阔的起居区。罗喉面无表情地听着黄泉对他只会横征暴敛而不知道把临时居所修建得像样一点的嘲笑，让黄泉住进了自己对面。
与天都内城不同，北境入夜后极目望去几乎见不到多少灯火。黄泉在床上平躺了半个小时，总觉得有低低的呜咽声飘在远方的风里。他索性翻身坐了起来，在床沿发了会儿呆，随后披上外套走出了房门。不出所料，对面的房间里大门虚掩着，窗上透出电灯的光亮来。
黄泉想也不想地走了过去，毫不客气的推开了门：“罗喉，你——”
在看到罗喉的一瞬间，他的话戛然而止。坐在书桌旁的男人面色透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双唇紧紧地抿着，额角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沁出，似乎在忍受着极为尖锐的剧痛。他手中的一支笔被硬生生地从中折断，一旁的墨水打翻了，黑色的墨迹弄脏了大半个桌面。
“罗喉！”黄泉脱口喊道。
罗喉向他这边偏过头来。
“怎么回事！”黄泉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激动，“你在搞什么鬼！”
“没什么。”罗喉说，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但是表情已经缓和了很多，“老毛病而已。”
“别以为我和你的小姑娘一样好骗！”黄泉语气不善地冲他喊道，“我可不记得你前三个月里有这种奇怪的病！”
罗喉看着他恼怒的神色，泰然自若地说：“你可以趁机杀了我。”
“死得太快岂不是便宜了你。”黄泉恼火地说，“再说我很清楚你的生命力顽强得和蟑螂一样，你的力量和速度根本不像脸色看上去那么糟糕。”
“听上去你的耐心和判断力已经有所长进。”罗喉说。
“喂！别转移话题！”黄泉瞪着他，“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多久了？”
罗喉低低地咳嗽一声：“是妖世浮屠的毒。不严重，只会不定期让人心脏痉挛。”
“那就让他们把解药交出来！”黄泉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天都就没有几个靠得住的医生？”
罗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我以为你会很希望看到我死。”
“我当然要你死！”黄泉愤怒地走近，一把抓起他的领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罗喉，你给我听着，你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这个姿势让他们的身体挨得很近。罗喉顺着黄泉的力道仰起头，他猩红色的瞳孔里映着黄泉精致得近乎凌厉的面容，对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的视线下暴露无遗。
“我答应过你。”罗喉慢慢地说，语气中的情绪听上去近乎愉悦，“我的命是你的。”
他的身体微微上倾，力道不重却十分坚决地覆住了黄泉紧揪自己衣领的手，左臂同时环住了青年的后背，顺势发力将他带下，两人一起跌回了宽大的扶手椅上。
接下来的亲吻在进一步缩小的距离中变得无比自然。唇瓣试探性的辗转碾磨后，罗喉轻易地撬开黄泉的牙齿。再一次地，对方泄愤般咬破了他的嘴唇，而在血腥味刺激下罗喉却更为兴奋。他们就像两只好不容易遇到同类的离群野兽，唇齿间有着如出一辙的暴烈，彼此亲近的渴望在此刻再也无从掩饰。
这个吻结束时，算得上是肺活量极佳的两人几乎都有些喘。罗喉用指腹摩挲着黄泉的下颌，视线在他的面庞上流连不去——青年的两颊染上了不易察觉的浅红色，就像被雨沾湿的落瓣，看上去格外柔软可亲。
“要是你愚蠢至极地死于那见鬼的毒药，我一定会把你从地底下拖出来奸尸。”黄泉气息还有些不稳，却丝毫无损语气的狠戾。
罗喉仍然紧扣着他的手背，学着黄泉惯常的模样挑了挑眉，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因为这个动作而带上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生动。
“看来我对你的特殊兴趣了解得还不够。”他说。
“少废话。”黄泉没好气地说，随手一肘击在了他的侧肋上。罗喉低哼了一声，骤然再次凑近了黄泉，在他绯色的双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黄泉嘶了一声，抬眼狠狠瞪着他：“罗喉，你会下地狱的。”
“那你呢？”罗喉低声说。
“我当然要送你下去。”黄泉满不在乎地说。
“我开始期待这趟旅程了。”罗喉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他们对视着彼此，然后难以自抑地再度贴近。黄泉粗暴地扯开罗喉深色军服最上方的铜质纽扣，一口咬上了罗喉的颈侧，这次他齿间的力道把握得很好，轻微的刺痛反而让两人间的情欲蒸腾得更为剧烈。罗喉配合地略微仰首，同时拨开黄泉身上那件松松垮垮披着的外套，把手从他的衬衫下伸了进去，带着枪茧的宽厚手掌在青年韧劲的腰线上逡巡。在抚过后腰凹陷处的优美弧度时，黄泉骤然向后挣动，磕在了松软的椅背上。
罗喉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黄泉抬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就不能换个地方吗！”
罗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一双已经十分鲜艳的唇瓣上沾了自己的几丝血迹：“你更喜欢床？”
“我喜欢野外，最好是像月陆那样能让人冻得失去意识的。”黄泉朝他挑衅地眯起眼，“可惜你的天都好像没这种地方，真让人扫兴——喂！”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罗喉如钢铁一样的双臂钳住半拎了起来。
“现在你只能凑合下了。”罗喉说，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然后一同倒在了那张大床上。
“噢？”黄泉的视线扫过他的下半身，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刚刚毒发过的武君大人还撑得住吗？不如你躺下享受一番？”
“你要知道答案吗。”罗喉的红瞳变得如暗火一样深沉而炽烈。
事实上，他并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机会，黄泉的声音又一次被吞没在了汹涌的情热中。

天色接近黎明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
“武君，刚才有急报从内城送来，您要现在看吗？”血蟒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说。
罗喉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他刻意放轻的动作还是弄醒了黄泉，后者在揉成一团的被子里发出不悦的嘟哝，细长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他轻声说，给黄泉理理散了满床的长发，然后走出门去接过血蟒手中封着火漆的信件。他仔细地读着，脸上逐渐覆上不易察觉的阴云。
“让送信的人来见我。”他简短地交代道，“还有，准备最好的越野车，三个小时之后我要出发。”
“您去哪里？”血蟒下意识地问。
“东境。”罗喉说，他抬头看向慢慢显出曙光的方向，“清点北境一半的驻守兵力跟着我，另外让人现在送信回内城，让冷吹血领兵去东境汇合。”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38

【天都 08】

列车到达天都城门外时恰好是深夜，减速时车身的轻微震响让黄泉从浅眠中醒了过来。
作为天都武君特意交待过的重要人物，回程中他独自占据了一节车厢。靠窗小桌上的电灯在他入睡前被拧到了一个十分昏暗的程度，桌上甚至还有一杯原本温热的牛奶。但这一切都不能让他睡得更好。事实上，作为经验丰富的杀手，黄泉从来都很难有像普通人一样良好的睡眠质量——或许那个和罗喉一起度过的荒谬夜晚除外。
黄泉有些烦躁地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发了几分钟的呆。列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等待着入城的例行检视。如果他在天都城中呆过足够长的时间，就会意识到这次的检视时间似乎格外长。
咚咚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紧接着车厢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打开了。
“站住。”黄泉警觉地将手搭上了腰间的枪。
停在门口的几个人身着明显的天都装束，从肩徽来看似乎职位都不算太低。他们表情紧绷地朝黄泉行了一个军礼：“先生，抱歉冒昧打扰，但是现在情况紧急，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说。”黄泉简短地说。
“我是中校邪棘，天都内城发生了一些危险需要迅速处理，但武君不在，我们需要您手上的天都戒玺。”为首的人语气听起来十分恳切，他向黄泉的方向晃了晃手上金光闪闪的令牌，“这是狂屠上将发出的紧急命令。”
黄泉挑了挑眉毛：“天都戒玺？”他亮出自己手上的黑钻，“你是说这个？”
“没错。”邪棘说，“请您把它交给我。”
黄泉耸了耸肩：“好吧，虽然它看上去很值钱。”他向车厢门口走去，那几个人看起来都微妙地松了一口气。黄泉走到他们面前捋下了戒玺，在晦暗的光线下他的表情看上去是一种半带遗憾的无所谓，邪棘刚要伸手去接，却在下一瞬间被一个狠狠的过肩摔扔了出去。
枪声在半秒之内响起，黄泉动作敏捷地干掉了面前剩下的几个人，紧接着一个肘击击退了从身后爬起来的邪棘。他刚准备再补上一枪，却被从另一个方向射来的子弹险险擦过手臂，一小片皮肤上迅速泛起灼烧般的疼痛。
“该死！”黄泉低咒了一声。从开门的一刹那他就听到了外面隐约的枪声，但没想到这些不怀好意者有这样多的同谋。看样子对方的目的是抢走戒玺，以及干掉他。
没有任何犹豫地，黄泉一枪击灭了桌上的电灯，紧随其后的几枚子弹将悬窗击得粉碎，然后他趁着突如其来的黑暗迅速跳了出去。
“抓住他！”邪棘大吼道，“他带走了戒玺！”
纷杂的脚步声从相邻的几个车厢传来，黄泉并没有走远，他紧紧贴在列车底部与铁轨的间隙中，努力调整着变得急促的呼吸。
“其他人都清理完了，但让那小子跑了。”他听见头顶不远处邪棘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不可能逃太远，回去以后以谋杀同行士兵的罪名在城池周边对他发出最高通牒令，加紧盘查，应该不难找到。现在，把车上的所有尸体拖到附近的荒野去处理掉，在彻底清查后留下几个人把列车开回内城。”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是，长官！”
看着几十双军靴从身边不足几米的地方跑远，黄泉的心底模糊的猜想越来越清晰，他扯下一小截衣角胡乱包扎了手臂上的伤口，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然后看准时机悄无声息地从列车底部钻了出来，猫着腰紧贴着铁轨向后谨慎穿行，黑暗很好地隐蔽了他的行踪。
他必须和他们一同进入内城，否则麻烦只会更多。现在的情况下，要不惊动任何人而装扮成他们同伙的士兵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一列火车共有十三节，其中最后三节是用于货运的密封罐车，底部离铁轨空隙较大，最高的地方接近半米。曾经长期在幽阒之岩的生活让黄泉有着几乎像猫头鹰一样的夜视力，他在确认了罐车底部铁支架的位置后，非常小心地试着攀附了上去。这个姿势非常不舒服，但考虑到回内城的距离并不长，对于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十几分钟后，清洗干净手上自己人鲜血的士兵们在附近集结。除了重新回到了外城驻守的士兵外，其他人仔细检视了一遍车厢内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后，随着列车回到内城。

天都东境，伽米高地。
西陆多雨的湿季对于战争而言简直是一场雪上加霜的灾难，午夜前开始下起的大雨让一人高的沟堑底部原本就潮湿的黏土层渐渐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泥淖。原本在夜里活跃无比的老鼠们纷纷缩回了自己的巢穴，只有被捉住后悬在一旁的鼠尸在黏腻的空气里发出腐烂的恶臭。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抱怨。他们神色肃然，等待着并不遥远的地狱。
震耳欲聋的炮声接近尾声，士兵们架好了攀爬的木梯，大部分人已经悄然爬了上去，在炮火落点的后方准备冲锋。哨声伴着最后一枚炮弹响起，顿时步枪子弹出膛的闪光在黑暗中如同闪烁的星空。
敌军阵地前方的铁丝网和夯土胸墙已经在炮火中毁掉了一大半，各处都布满了弹坑和被炸得隆起的土堆，对于毫无经验的新兵们而言在黑暗中非常容易失足摔倒。敌方也已经开始了反击，不断有冲锋的士兵们中弹后倒在带刺的铁蒺藜上，大雨把他们垂死的鲜艳血液冲刷得苍白。更多的人死于威力强大的手榴弹，这种可怕的武器能在一瞬间让人炸得四分五裂，甚至来不及感觉到撕裂的剧痛。
天色接近黎明的时候，这场由北境援军主导进攻的战役才停止了下来。毫无疑问，天都的冲锋取得了成效，士兵们的生命和勇气换来了被向前推进近两公里的战线。然而代价无疑是惨重的，罗喉巡视着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连日以来双方的炮火轰击在原本是森林的地带中生生划出了一片焦土，从上空俯视就像是一道又粗又长的丑陋伤疤横亘在大地。被打断的残肢四散在林中，恐怖得令人有种滑稽的错觉。
在他率领的北境援军到来之前，东境的兵力已经在最艰难的状况下撑过了半个月。遭受了一开始敌人的重火力突袭后，防备薄弱的东线领地被迅速攻占，士兵们在妖世浮屠的炮击推进下节节败退，最后死守在伽米高地前方，依靠从前遗留下来的壕沟才让战线胶着在这片区域内。在援军到达时，陷入堑壕战后始终无人换防、死伤无数的东境守军几乎完全筋疲力尽。
“现在食物和药品储备还剩多少？内城的援军物资本该在两天前到达。”
地区指挥官半僧道跟随在罗喉身后，对他的问题一一作答：“武君，储备有些紧张，尤其是药物，受伤的人数太多了。我们没有收到物资，这几天已经开始在周边的村庄强制征收了。”
罗喉阖了阖眼，脸上看不出表情。半僧道有些迟疑地问：“武君，我们是继续坚守这里直到内城援军抵达吗？”
“妖世浮屠对我们的地势很了解，一旦他们将战线推进到伽米高地以西，那么这一段的水路控制也很容易落入他们的手中。”罗喉用手指点着地图，“你认为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坚持防御？”
半僧道在他猩红的瞳孔下有些不安：“他们从来没有用过这样重火力的大炮，我们已经损失了很多士兵，如果继续强攻的话……”
“这次不是妖世浮屠的单独行动。”罗喉打断了他，他的眼睛里有冷冷的光，“他们有盟友。”
他的语气冰冷，半僧道被慑得低下了头。罗喉扫了他一眼，简短地说：“把地区驻守的其他高级军官叫去后方，商讨下一步作战计划。”

入夜后的天都南塔灯火通明，巍然伫立在城市中心，丝毫没有因为它的主人不在而失却其威严的气势。黄泉站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仔细观察着南塔中灯光亮起的办公室，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抬头的动作让原本遮住他大半张脸黑色兜帽向后滑落了些，在专心思考而没有带上任何嘲讽和侵略性的神情时，这张面容精致得过分的特质总是更容易展现出来。
那天夜里听到的那名“长官”的声音并不属于罗喉的左右上将冷吹血和狂屠中的任何一个，那么这人的身份就很耐人寻味了。黄泉“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重新把兜帽往下拉了拉，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颜色浅淡的嘴唇。
自己并不愿意被卷入这样一场莫名其妙的内乱，但他隐隐觉得这并不是结束。事情很明显，天都内城中有军职不低的人意图背叛罗喉，抢夺戒玺、杀死列车上的天都士兵并栽赃给他只是这个目的的中间步骤。在这之后说不定还会发生比无端遭到通缉更糟糕的事情，就当是仅仅为了自己，也应当采取行动。
冷吹血的办公室似乎没有人，大概是接受罗喉的命令之后领援军往东境去了，狂屠的还始终亮着灯。无论如何，至少后者应该是值得相信的。
他摩挲着胸前的坠物——在重新混入天都之后，他就把这令自己惹祸上身的戒指摘了下来，用细绳穿起挂在了脖子上。
“罗喉。”他低声自言自语，“这样你就又欠我一次了。”

【天都 09】
夜色彻底沉下来的时候，天都城外不远处，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一片偏僻的荒林。
“好久不见，中将。”其中蒙住脸的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跑这么一趟可不容易，过境时差点被天都的守卫抓住。”
“禁天妖肃，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巫读经怒气冲冲地摘下帽子，朝他吼道。
“什么解释？”那个人嗤笑道，“解释北境中将不顾命令擅自回天都打算夺权？”
“闭嘴！”巫读经恶狠狠地说，“是你承诺过冷吹血带去的援军根本不可能到达前线，武君在你们和天下封刀的联合包围下只有死路一条，我才会派城中留下的部署配合你抢夺天都戒玺，结果我冒着违抗军令被问罪的风险回到天都，你告诉我现在戒玺没抢到，还让那小子跑了！”
“不错，罗喉是还没死，但是也快了。”禁天妖肃冷笑了一声，“他一旦死，就算你能得到我们的帮助，要是没有天都戒玺，你怎么号令其他三境？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把天都内城的军队控制好，最好是能把不听话的引出城外，到时候你才能顺利接下天都之主的位置。”
“哪有那么容易！”巫读经恼怒地说，“内城的兵力现在牢牢把控在狂屠手里，这几天我已经好几次以全面搜查天都周边找回戒玺的借口让他调动军防出城，他根本对此不置可否，甚至还打算审问我这次为什么擅自回来！”
“是啊，两位上将总是能压你一头。”禁天妖肃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满意地看到巫读经的面色变得更加阴沉，“不过，有个消息可能会让你高兴起来——四天前东境到天都的铁路路基因为湿季山洪暴发而被冲毁了好几段，左翼上将及其率领的援军被困住了——你猜冷吹血会不会在一片混乱中意外身亡？”
不出所料，巫读经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真的？”
“当然，妖世浮屠不会亏待盟友。”禁天妖肃拍了拍他的肩膀，“中将，要知道现在你也没什么回头路好走了。我的建议是，要是有人挡在你前面，那就——”
他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眨眨眼：“更何况，并非没人可以用来栽赃，不是吗？”

天都双塔的戒备显著地加强了。黄泉仔细观察着守卫的分布，心里不由觉得有些讽刺。除了底部入口处的卫兵外，南塔各层似乎多了不少来回巡逻的士兵。狂屠的办公室在第五层，现在正亮着灯。
趁换班的时候解决掉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似的人再换上军服和面甲，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考虑到现在的情况，这样的行为或许冒险，但确实是值得的。拿定了主意，黄泉刚打算重新藏匿到更暗的角落中，突然在一瞬间里，双塔的灯光全部熄灭了。
——电力系统再次被切断了！
黄泉瞳孔顿时缩紧。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而起，趁着短暂的混乱径直从南塔入口闯了进去。
“有入侵者！”“快抓住他！”
警报声从后面此起彼伏地响起，但没有多少人顾得上反应，因为这样的喊声已经出现在了每一层。
“你们是谁派来的！”狂屠愤怒地扔开手中已经完全空掉的枪。他被包围在十几个一手持枪一手握长刀的人中，一只胳膊中弹，鲜血浸透了深色的军服，看起来十分狼狈。
“武君不在，谁会听天都戒玺之外的号令？”一个人用嘶哑的嗓音回答，“上将不肯交出内城兵防的控制权，丧命不过是迟早的事。”
狂屠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反手拧过离他最近士兵的胳膊，不顾自己一臂上血流如注，狠狠地将他扔了出去。刚刚说话的人被激怒了：“杀了他。”
下一秒，子弹破风的声音扑面而来，狂屠感到温热的血液溅至裸露的皮肤上，但却没有丝毫痛觉。
“跟我走！”黄泉猛拉了狂屠一把避开子弹，他另一手中的枪口连续不停，子弹擦出的火光在黑暗中几乎连成一条形状优美的弧线，带着死亡和暴力的残忍美感。
“你——”
“没时间说话了！”黄泉吼道，他从腰侧抽出另一柄枪塞给狂屠，“不想死就跟我来！”
他们从包围的缺口处向外一路狂奔，黄泉向后扔了几个特意搞来的烟雾弹，一时浓呛的烟气弥漫开去，身后的追击者在一片浓烟中愤怒地继续放枪，他们两人都不幸挂了点彩，但总算是脱身了。黄泉毫不在乎地抹了一把手上腥红滑腻的血，低声说：“来这边。”
“那是卫兵们的临时休息营！”
“我当然知道。”黄泉不耐烦地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里肯定已经空了！”
行军床横七竖八地摆放在这里，角落里还散落着一堆报废的枪和铠甲。黄泉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撕开一角衣物的内衬仔细地裹好伤口止血。
“你到底有什么意图！”狂屠也坐了下来，戒备地看着黄泉。
黄泉在伤口上打了个结，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戒玺在我手上；第二，君曼睩昨晚失踪了。”
“什么？！”狂屠豁然站了起来，“君小姐失踪了？这不可能！”
“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因为我在今晚之前也不敢相信你，本来打算伪装成卫兵去监视你再作判断。”黄泉无所谓地摊了摊手，“现在看来，天都的内鬼不是你，而且他们也不怎么想让你活下来。”
“但今晚的入侵者说他们是听令于戒玺的持有者！”
黄泉嗤笑了一声：“动动脑子不行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冒险救你出来是难不成是和自己作对？再说了，那伙人要是能拿走戒玺，何必大费周章地来暗杀你？”
狂屠思考了几秒，脸上警惕的神色有所消减，但他还是谨慎地抛出了一个问题：“那么你现在需要证明自己不是和他们串通一伙来骗取我的信任。”
黄泉耸耸肩：“这可不容易，我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费那种口舌。好吧，现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他换了一种深沉的口吻：“只要罗喉还在，天都戒玺几乎就是无效的，很明显，任何一个物件抵不过他本人的威慑力，不是吗？现在这些人急于抢夺戒玺，难道他们不明白这一点？”
“你是说——”狂屠露出了惊愕的神色，黄泉及时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黄泉说，“但罗喉现在肯定还没有死，甚至很可能动手的人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容易死，所以才会选择偷偷控制住君曼睩作为最后的筹码，这也说明现在她肯定不会有危险。”
狂屠皱起眉说：“但是决不能任君小姐落在他们手里！”
“当然。”黄泉打断了他，“听着，我不在乎被你们任何人怀疑，但我不允许罗喉死在这种愚蠢的算计下。如果你也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我们可以合作。”
他取下脖子间的坠绳：“同意我的计划的话，现在它归你使用了。”
“你要做什么？”狂屠下意识地问。
“把自己送上门去。”黄泉笑了笑，“我需要你的配合调开外城的兵力，让那些人以为自己顺利避开你的人手抓住了我。”

“什么？”巫读经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居然让他跑了？”
“报告中将，狂屠上将应该是早有防备，我们本来已经围堵住了他，但是有人冲出来把他救走了，现在已经回到了军营里……”
“你们这群废物！”巫读经恶狠狠地拔出了枪，他的下属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这时忽然有人闯入，大喊：“报告中将！”
“怎么！”巫读经红着眼吼道。
“我们刚刚在外城巡逻，抓住了黄泉！”
巫读经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有谁知道这件事？”
“没有，一切都很顺利。”那名士兵回答，“外城的驻守兵力半小时前被狂屠上将紧急召回内城，没有被任何他的人发现。”
“带我去！”巫读经命令道。
“原来是你啊，中将。”听到来人的脚步声，黄泉懒洋洋地抬起头，他的衣服沾上了血和尘土，却丝毫无损那种危险的美。
巫读经冷笑了一声：“少废话。把天都戒玺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黄泉微微挑起眉，戏谑地笑了起来：“然后在半公里之内死于冷枪？中将，我可没那么蠢。你以为我会贴身带着那玩意？”
巫读经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那你早应知道，来这里就是送命的，不是么？”
黄泉又笑了笑：“不，中将，我是来谈交易的。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戒玺，我们有着共同的利益，为什么不互惠互利呢？”
“什么交易？”巫读经冷冷地说。
“交易应该是面对面平等的，”黄泉瞥了一眼持枪指向他的士兵们，“这种情形下可不怎么令人舒服。”
“放下枪，放开他。”巫读经打量了他半分钟，对部下命令道。后者照做了。
黄泉活动了一下被押在身后许久的手，慢吞吞地开口：“其实我是个杀手，目标嘛，当然是刺杀罗喉，让天都换上一个更好的首领。”
“杀手？”巫读经怀疑地看着他，“据我所知，你有好几次和武君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为什么没有趁机动手？”
黄泉在心里暗骂，却面不改色地嗤笑了一声：“你以为罗喉是那么好解决的？要杀他，一刀就要让他死，没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只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巫读经低哼了一声：“说吧，你想交易什么？”
“既然你们要代我完成这么危险的任务，我当然求之不得。”黄泉无所谓地笑了笑，“天都戒玺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知道罗喉现在还活着，这样吧，只要你们的计划成功后给我罗喉确实已死的证明，我就把它交给你们——当然，前提是你们要保证我安全离开天都。”
“你要怎么保证你的承诺？”巫读经语气冷淡地说，但他的眼神已经开始闪烁，“再说，我怎么知道天都戒玺是不是真的在你手上？”
“从现在开始，中将可以限制我的行动范围。”黄泉耸了耸肩，“要是我到时候不能交出戒玺，大可以杀了我，不是吗？”
“成交。”巫读经打量了他好几分钟，最后终于点了点头，“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呆在我指定的地方。”
“当然。”黄泉笑了笑，“但先说好了，我可不愿意住牢房。”

小院子的大门轰然洞开，一个人被猛地推了进来，然后再度从外面锁死。女孩听到声音，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又忍不住凑到小窗的缝隙旁偷偷向外看去。
“黄泉哥哥！”几秒钟后，她又惊又喜地叫道，但很快语气就变得迟疑了起来，“你…你也被抓进来了吗…”
“是啊。”黄泉环顾四周，随口说。
运气出乎意料的好。他猜到巫读经当然不可能把君曼睩藏在城里的官方监牢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外城附近有一个不怎么引人注目的据地，而自己多半将被限制行动的范围也在那附近。没想到巫读经竟然直接将他和君曼睩关在了一起。
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好心情地看着女孩：“我过来陪你，你不高兴吗？”
她咬住嘴唇，轻微地摇了摇头：“罗喉叔叔一定会很担心的……你是因为找我才被抓的吗？”
黄泉重重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把她的黑发揉得更乱了：“小孩子别想那么多，来，让我看看瘦了没有。”
女孩蹙起眉头忍受了他捏自己脸颊的手，细声说：“不会的，每天都有人给我送食物和水。那些人只是把我关起来，让我别想逃跑。”
“你不害怕？”黄泉问，“这里到了晚上是不是很黑？”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微点了点头：“有时候会害怕……”
“好了，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黄泉拍拍她的肩膀。
“真的吗？”女孩仰头看着他，眼睛还是和以前如出一辙的清澈。
“真的。”黄泉朝她狡黠地笑，“我保证。”

【天都 10】

“我亲自去。”
罗喉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件。他的话落音后，临时会议室中陷入一片死寂，每个人都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慑得噤声。
“武君，铁路路基一定已经在修复中，援军应该很快就能到了，我们不需要——”
“半僧道。”罗喉冷冷地打断了他，“我说过，妖世浮屠有盟友。”
“您是说……”半僧道一惊，突然站了起来，“有人背叛？”
“我刚离开内城不到十天，东境就遭到妖世浮屠的入侵。刚刚修建完成的铁路又因为暴雨被冲垮导致援军无法按时到达。这不是巧合。”罗喉用指节轻轻敲着地图，神色严肃，“内城很可能也会发生动乱，我们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妖世浮屠并不是严密的军队组织，他们极度依赖佛业双身的影响力，只要杀了其中的任何一个就足以造成混乱。”
“但是这样太冒险了！”另一位准将暗影魑首大声说，“请让我们去！”
“不行。”罗喉毫不留情地驳回，“没有经验，对地形不熟悉，最重要的是，你们有几个人能认出天蚩极业和爱祸女戎本人？”
没有人再敢说话。罗喉神色漠然地扫视了一圈，开口下令：“没有异议的话，怒战狂原、夺影枯爪、独荒残霜，你们选出三十名最精锐的士兵，和我一起去。半僧道，伽米高地的前线就交给你和暗影魑首了。”
“是，武君。”他们齐声回答。
“记住。”罗喉沉声说，“死守。”

新月之夜天空黑得发蓝，像是悬浮着一片发光珊瑚丛的深海，压抑地笼罩在天都城正上方。如同平常的每一个夜晚，外城城墙周围弥漫着一片戒备森严的平静。正东门是城门中最大的一座，两侧有着宽阔的瞭望塔和定期驻守的大量士兵，一丝不苟地护卫着天都的安全。
作为守城主将的邪棘原本在军官休息室半梦半醒地打盹，却被忽如其来的撞门声惊得一激灵。
“谁？”他不耐烦地吼道。
门被粗暴地踢开了，回答他的是来自脑门上猝不及防的重击。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邪棘发觉自己被双手反绑在一片昏暗中，眼睛也紧紧蒙住，但是凭借身旁的呼吸声可以判断有不少人。
“守城的军官都在这里了。”一个语调冷酷的声音说，“一个个来。”
“这个不像，杀了。”另一个人说，紧接着响起了一记沉闷的枪声。
“这个呢？”前者漫不经心地说，随即是一声钝物撞击的闷响，大概是那个倒霉的军官被狠狠踢了一脚，怒声吼了起来：“你们是妖世浮屠的——”
这话很快被再次响起的枪声截断，他嘶哑地哀嚎一声，像是已经死了。
妖世浮屠？
邪棘心里狠狠一惊。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似乎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大喊道：“快来人！有入侵者！”
“闭嘴！”又一枚子弹出膛的声音，温热的血液在狭窄的空间里溅散，沾了邪棘一手，“安静点！否则你们都要死！”
没有人听信这句话，身边开始嘶吼的人很快激怒了行凶者，顿时枪声和垂死的哀嚎声交织成一片。
“大人！”邪棘浑身战栗，已经顾不得在同僚面前暴露身份，压低了声音说，“大人！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他的话刚落音，就被提着领口半拎了起来：“你说什么？”
“大人，我是守城的内应，别杀我！”邪棘惊惶地说，“别杀我！”
他似乎被这个人拖离了遍布杀戮的地方，又被狠狠摔在了地上，随即听见对方冷冷地说：“证明你的话！”
“中将曾经跟你们谈过一条可以秘密让军队进出天都内城的通道，我知道这条通道在哪里！”邪棘嘶声说。
“带我去。”
“好！好！”邪棘赶忙点头，“请您放开我，跟我来！”
尖利的刀刃划过脑后的布条，邪棘重新恢复了视野。他认了出来，这里是瞭望塔中一个几乎被废弃的地下杂物室，厚厚的砖墙阻隔下声音几乎难以穿透，难怪他们肆无忌惮地开枪……但是为什么妖世浮屠的人会知道这些？然而来不及多想，身后的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
“别想着耍花招，否则我一枪毙了你。快走！”对方用枪顶了顶他的后背，又回头交待了一句，“剩下的都杀了。”

“你告诉了他们通道的方位？”巫读经猛地瞪大了眼睛。
“中将，他们有两个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秘密闯了进来，还劫持了东城门附近所有值守的军官，我只好……”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巫读经，发觉他没有暴怒到要一枪毙了自己，才试探性地问：“您说……他们这样突然，会不会是武君已经死了……？”
巫读经脸色极其难看，他沉思了好一阵，才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要是武君死了，妖世浮屠怎么可能这样仓促地攻城？一定是他们前线战况不利，所以想先改变策略，先攻下天都城！”
邪棘明白了过来：“那……他们为什么不按说好的，事先和中将里应外合？”
“这还用说吗！他们想抢走我们的筹码！”巫读经咬牙切齿地说，“我去和他们周旋，你现在马上带人去外城西南侧，把那两个人转移到天都的地下要塞里！“
“但是地下要塞有一半右翼上将的人把守着……”
“蠢货！被发现就把他们都杀了！”巫读经呵斥道，“决不能让那两个人落入妖世浮屠的控制之中，否则你以为他们会老老实实遵守盟约？说不定到时候我们都会变成妖世浮屠的弃子，被作为与罗喉谈判的诚意而被毫不留情地牺牲！”
邪棘一个激灵：“遵命，中将！”

离凌晨只差一刻钟，夜已经很深了。女孩听见有人在窗外轻快地敲着窗户，她揉揉眼睛，困倦地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黄泉哥哥，你不睡觉在干什么？”她打了个哈欠，眉头紧紧皱着。
“我跟你说过今晚不要睡觉。”黄泉冲她眨眨眼睛，“看。”
如同变魔术一般，他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转了个花式向上一抛，一朵磷火随着抛出的弧线在一人高的地方炸开，呈现出幽丽的淡蓝色。
“这是什么？”看到新奇的东西，女孩顿时精神一振，“真好看！”
“能帮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的东西。”黄泉漫不经心地说。
“黄泉哥哥好厉害！”女孩由衷地赞美，“好像什么都会一样！”
“小时候学的。”黄泉随口说，又蹲了下来，“这些小技巧看起来没什么，但关键时刻总能救命。”
女孩这才发现他的身边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制作的原料似乎是被他非常谨慎地缝在了衣料的夹层中，现在被小心地分类倒了出来。
女孩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轻声问：“那黄泉哥哥……小时候过得不好吗？”
她的声音放得更低了些：“……是不是也和曼睩一样没有父母？”
黄泉的手顿了一下：“是没有父母。但是也不算过得不好。”
他想了想，又说：“我有一名兄长，他……对所有人都很好。善良又坚定，还很执着。”
“真好啊。”女孩细声细气地说，“有亲人在身边是最幸福的事情。”
黄泉撇了撇嘴：“不，我们并不亲密。那个时候其实我还不知道他是我的兄长，只是很感激他。他也一直都不知道。”
“那现在呢？”女孩好奇地追问，“你告诉他了吗？”
“他死了。”黄泉说。
女孩垂下了眼睛。过了好几分钟，她嗫嚅着说：“……对不起。”
“没什么。”黄泉轻描淡写地说，“和你没关系。”
他说着，手上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圆筒立在地上。
“好了。”黄泉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现在我们只需要等一个信号。”
女孩无声地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安静地站在夜晚湿润的空气中。
“曼睩，别害怕。”黄泉突然说。
“嗯，我不害怕。”女孩笑了起来，再次点了点头。
她轻柔的话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淹没了。从正东方开始，一连串闪亮的圆球猛然窜上了高空，接着银红色的火光在空中炸得粉碎，散落下各色雨点般的火星。
“信号来了。”黄泉笑了笑，引火点燃了脚边的简陋圆筒，“站远一点。”
相比之下，这道冲上半空的绿色信号弹几乎毫不起眼。黄泉在圆筒中的火药耗尽后仔细地将它拆散，又踢起旁边的土把剩余的粉状物都埋了起来。
“有人会来帮我们吗？”女孩入神地看着天空中不断炸开的色彩，像是一场节日的焰火。
“我们只需要一点点耐心。”黄泉说。

猛烈的炮袭让战壕处于持续的地动山摇中，周遭的一切不停歇地来回晃动。士兵们面色发青，连续几天中他们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没有人说话，一切或低沉或高亢的声音都被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炮火中。
不知过了多久，炮声终于停了。
半僧道铁青着脸，第一个从战壕里爬起来挥舞起枪：“快！准备反击！”
密集的炮击过后往往伴随着对方的冲锋。敌人已经很近了，冲锋枪像是无数道吞吐的火舌，毫不留情地舔舐着最前方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反击的士兵们。双方互相抛掷的手榴弹交织成一片恐怖的火网，一旦沾上就避免不了血肉横飞。
战壕的防护墙在狂轰滥炸之下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了，仅有一些大大小小不成形的土块还遗留在原地。铁丝网被炸成了破碎的条段，却还在尽忠职守地阻碍着敌人的脚步。天都的许多士兵们一边抵抗一边嘶吼，在经历了一连数日的炮轰后，一部分人近乎崩溃，虚弱得几乎无力举起枪，而另一些人则像是被囚禁得太久的魔鬼，血红着眼疯狂地反击。
“回来！”半僧道恶狠狠地朝一名士兵大喊，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爆炸发出的轰响中。那是个小个子新兵，他从一开始就蜷缩在战壕的角落，在长官的一记狠踹下才勉强站了起来，而现在他畏缩地不断后退。
“站住！”半僧道重复道，他迅速跑了过去，用力钳住新兵的右肩，冲他大吼，“废物！再敢跑就毙了你！”
新兵惊惶地回头看着他，终于如梦初醒般认出了这是自己的顶头长官。他看起来年轻极了，几乎还是个孩子，眼睛里全是泪水。
“让我回去！求求你！”他哭喊着，“我不想死！”
半僧道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闭嘴！把枪拿好！”
后方天都的炮火回击开始响了。半僧道环顾四周，这道战壕中的士兵们大多数都已经爬上了阵地反冲锋，剩余的十几个已经受了或轻或重的伤。
“带上身边受伤的人，撤到火力掩护范围内！”他冲他们喊道，“快！”
小个子新兵仍然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僧道猛推了他一把：“还不快来帮忙！”
新兵踉跄了一步，跟上他一人扶起一个被炸伤腿的士兵，在呛人的浓烟中向后方阵地撤去。另一道防御的壕沟就在不远处，他们吃力地绕过泥泞的水坑，靠近了布满铁蒺藜的钢丝网，后方的炮声突然中止。
“怎么回事？”半僧道又惊又怒，大喊，“快走！”
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了火力掩护，带着伤兵后撤的士兵们就变成了最显眼的目标。四五个敌方士兵向他们冲了过来。
“趴下！”
手榴弹在身体附近炸开的威力难以描述，仿佛内脏已经被震得碎裂了。一名敌方士兵跑在最前面，他手里挥舞着一把铁锹，三两下就把几名来不及跑远的伤兵头盖骨砸开了。
小个子新兵趴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半僧道看着越来越接近的敌人，一把抢过他怀里的枪和手榴弹，又把他抓起来用力扔到铁丝网那边的战壕附近，然后狠狠地拉开了手中的引爆线。
“来吧。”他咬牙切齿地说。

琴木蕭蕭

2020-07-18 12:53

【天都 11】

一阵令人牙酸的锁链声响过后，小院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晚上好，君小姐，黄泉先生。”语气带着与他手里枪口不相符的礼貌，邪棘向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跟我走。”
“是你啊。”黄泉看了看他身后全副武装的一队士兵，懒洋洋地说，“外面吵成这样，难道是天都发生了什么变故？”
邪棘向他行了一个军礼：“中将让我来护送你们转移，请您配合，这是令牌。”
黄泉冷笑了一声：“拜托，我可没忘了那晚在城外的袭击，你认为我会相信你？”
邪棘说：“不过是听令行事而已。”
黄泉不为所动地说：“那么我需要一个证明。”
“不，先生。”邪棘语气冷了下来，“现在您好像没有选择。”
黄泉看着他，突然轻佻地笑了笑：“你真的这样认为？”
他的话又轻又快，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忽然猛地抓住了站在一旁微微颤抖的女孩，手中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小块尖锐的石片抵住了她的喉咙。
“让巫读经来见我。”黄泉说，“除非他现在就想违背交易，还想让她死。”
邪棘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枪紧了又紧。
“马上去通知中将。”他声音嘶哑地对身旁的士兵说。
黄泉耸了耸肩：“我说了，只是需要一个证明。把事情搞砸对我们都没什么好处，不是么？”
邪棘没有说话，他们彼此对峙了好几分钟，突然外面的喧哗声打破了沉默，一个不陌生的声音在外面喊道：
“这是谁的小队？队长在哪里？”
邪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听见把守在外面的士兵战战兢兢地回答说：“上将，里面是邪棘中校在执行任务……”
“执行任务？”狂屠怀疑地哼了一声，“里面是什么人？”
他不等回答，就大踏步走了进来。
邪棘的手心已经被汗浸湿了。很明显，外面狂屠带来的军队远远超过了他的小队，硬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
“上将！”他念头一转，突然大声喊道，“我们追踪被通缉者到了这里！他劫持了君小姐！”
狂屠看向他。
“很好。你的名字？”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满意。
“报告长官，我是负责外围城墙的中校邪棘。”
“哈，”黄泉撇了撇嘴，“久见了，右翼上将。”
“长官，这个人很危险。”邪棘立即说。
“我来和他谈判。”狂屠说。
“但是，长官——“
“闭嘴。”狂屠简短地说，转向黄泉，“放开君小姐。你的条件？”
“很简单，先给我一把枪。”黄泉笑了笑，用下巴指了指邪棘，“马上去准备一辆汽车。让他的人把枪扔到那边的角落，然后退到外面去。再让外面你的人让出一条路。”
邪棘握枪的手轻微地一顿。
“照他说的做。”狂屠说。
“长官！”
“不要让我重复！”狂屠冷冷地说，“立刻！否则要是伤到了君小姐，你们有谁付得起责任？”
他充满威慑力地朝身后环视了一圈，所有人都逐一把枪扔在了角落里，退到了小院外面。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怎么回事？”
“中将！”邪棘如同获救一般喊道，“我们按照您的指令追缉此人，但——”
“我知道了。”巫读经冷冷地扫了一眼黄泉，转向了狂屠，“怎么，难道上将要放走这名通缉犯？”
“中将。”狂屠语气平静地说，“你在发现他的行踪之后没有及时向我通报，是认为我没有能力对此作出处理，所以想运用自己的私人军队控制局面？”
“哦，上将是要向我问罪吗？”巫读经语气不善地回答，“在质问我之前，上将难道不应该先检讨自己的失职？”
“失职？”狂屠说，“我没看出来自己有什么失职。”
巫读经逼视着狂屠，恶狠狠地说：“妖世浮屠正在入侵，上将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入侵？”狂屠似笑非笑地说，“你怎么知道？”
“这还不明显吗！”巫读经吼道，“满城都是他们的信号弹！东城门的守将已经全部被绑架了！”
“冷静点，中将。”狂屠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毫无疑问，这只是一场逼真的演习。”
“演习？”巫读经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你算计我！”他大吼道，“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狂屠还没说话，一把枪就已经抵住了巫读经的后脑。
“中将，账可不能乱算。”黄泉单手拉开了保险，在这之前他已经把女孩推到了狂屠那一边，“看起来你很欣赏我的计划？”
“你们——”他的表情扭曲，却也没有再过多挣扎。邪棘带来的小队已经被全部缴械后，而他匆忙中赶来只有几名亲兵随行，也已经很快被制住。
“巫读经，你通敌挑起内乱，还试图栽赃黄泉。”狂屠用枪抵起他的下颚，“武君待你不薄，为什么要背叛天都！”
“去你的！都是罗喉最初的追随者，凭什么你和冷吹血能常年留在内城当左右翼上将，我却连离开北境那个该死的地方都困难！”巫读经恶狠狠地吼道，“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反对者，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个！”
“你已经疯了。”狂屠说。
“我没疯！罗喉迟早要被杀死在他那个位置上！我们走着瞧！”巫读经嘶声喊道，又突然大笑起来，“就连这小子——你以为他是真心要帮罗喉？哈哈哈……”
狂屠看向黄泉。后者耸了耸肩，简单利落地一个手刀劈晕了巫读经。
“我说过你可以不相信我。”他说，“但更多的问题我不会回答——再说了，我的回答也未必有意义。”
狂屠移开了目光，向他的卫兵下令：“把巫读经带回去，通知外城的守将全部归位，其他人清点巫读经的直属部下。告诉他们，无论在这之前错误地效忠于谁，如果他们的目标仍然是为天都而战，那么我们就还是战友。”
“是，长官！”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肢体腐烂的恶臭。潮湿的山洞里温度高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猩红的火光在钢炉中剧烈地燃烧，像是炙热的地狱之火昼夜不息地跳动。
一个人被穿透臂骨的铁链钉在墙上，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近乎垂死野兽的喘息。他的身上有着大大小小被弹片撕裂的痕迹，没有得到有效包扎让它们逐渐变成了流着脓血可怖创口。
“早安，天都的半僧道中将。”一旁的人冷笑了一声，用沾满鲜血的镰刀在他的下颚摩挲，“说吧，你们的武君在哪里？”
被拷问的人没有回答。持镰者等了几分钟，终于失去了耐心，手中的武器扎入了对方原本已经血肉模糊的肩头。鲜血喷溅了出来，半僧道原本涣散的眼珠里现出痛苦的神情。
“说！”持镰者吼道，“你最好别指望有人会来救你！”
“杀了我……”半僧道的嗓音嘶哑得像是吞过火炭，他低声重复着，“杀了我！”
持镰者狠狠踹了他一脚，把镰刀从他肩头拔出，正准备向下斩去——
“夜暴双镰大人！先别动手！”外面有人大喊，“养骨大人新制出了药物！”
持镰者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把镰刀扔在一边：“拿过来。”
“大人。”外面的几名部众赶忙跑了进来，“这种药物能让人陷入短暂的意识模糊，说不定能帮助您问出来想要的东西。”
“给他吃下去。”
半僧道剧烈地挣扎，他拼命躲避着被塞到嘴边的药丸，但无疑是徒劳。药物的作用很快让他的反抗弱了下来，如同失去了全身力气一样瘫倒在地，四肢轻微地痉挛。
“说。”夜暴双镰蹲下凑近了他的脸，“天都的武君不在前线，他去了哪里？”
“武君……”他瞳孔涣散，嘴里喃喃地蹦出几个零散的词语，“妖世浮屠……突袭……佛业双身……”
“呵。”夜暴双镰站起来，脸上是嘲讽的笑，“他想要故技重施？妖世浮屠可不是邪天御武。”
他拎起一旁的镰刀，反手一抡，半僧道的头颅与躯体顿时分离。
“他既然有这样的胆量，就把命也一并送在妖世浮屠的领地吧。”

天都的这场内乱很快被平息了下来。除了巫读经的亲卫外，其余怀有蠢蠢欲动心思的人无不顺服了戒玺的号令和狂屠的震慑，而前者也在见到自己长官被俘后选择了缴械投降。黄泉双臂交叉靠着办公室的门，注视着狂屠有条不紊地调度着一个个军官。
“你有不错的领导力。”黄泉客观地评价，“为什么效忠罗喉？”
狂屠回答：“武君有让人追随的魄力。你不这样认为吗？”
黄泉唔了一声：“好吧，你说得没错，但我不是天都的人，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你愿意为天都效忠，武君无疑会给予你最高的军职。”
“我没兴趣。”黄泉轻描淡写地说，“在我达到目的之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办公室中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戒玺是武君赐给你的，但现在我还不能还给你。”狂屠突然说。
黄泉耸了耸肩表示不在意：“你留着。我不需要它。”
“我无法完全相信你，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合作。”狂屠说，“你认为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去前线。”黄泉简短地说，“不出意料的话，冷吹血的援军一定没能到达，这样下去，罗喉会被耗死在那里。”

在这里看星星的确是个不错的消遣活动。黄泉拢了拢自己的领口，在内心对罗喉的生活情趣第一次作出了肯定的评价。
他独自站在北塔的天台上，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头顶的星空。与月陆低矮的天幕和巨大的月轮不同，这里的夜色深沉得透着危险，对于内心充满阴暗与罪恶的人而言简直是一种绝妙的引诱。
黄泉深深吸了一口气。
“黄泉哥哥！”女孩柔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曼睩？”黄泉回过头去，皱起了眉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在房间，我猜一定是在这里。”女孩仰起头，清澈的眼睛像是能直接看到人的心底。
“很晚了，你应该上床睡觉。”黄泉说，“这里风很大，你会感冒的。”
女孩执拗地摇了摇头：“这么晚了还不睡觉，你也是在担心罗喉叔叔吗？”
黄泉低哼了一声，语气听起来很是冷淡：“担心他？担心他有什么用，在西陆上真要有能让他死的情况，难道我还能应付得来？”
“担心的确没什么用。”女孩点了点头，“但是就算我知道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处，甚至只会给你们造成拖累，但还是忍不住要担心得坐立不安。”
她垂下头，双手扣在一起：“人的感情总是不讲道理的，不是吗？”
黄泉像是被这句话扎了一下。他突然转过身去，把女孩吓了一跳。
“黄泉哥哥？”
“没什么。”黄泉闭了闭眼睛，“曼睩，你不用害怕。”
“我不害怕。”女孩说，“我想好了，要和你一起去找罗喉叔叔。”
黄泉的眉头一瞬间皱得死紧：“你说什么？那是前线，在那里我甚至可能根本保护不了你！”
“我知道。”女孩说，“我小时候看过各种各样的战争，那些虽然可怕，却不是最糟糕的。无论如何，至少我希望能呆在罗喉叔叔身边。”
黄泉沉默了好几分钟，最后点了点头：“你留在天都同样不安全。”
他顿了一下，又说：“我不能保证随时照顾你。”
“没有关系。”女孩轻声说。她笑了起来，说：“黄泉哥哥，谢谢——”
黄泉打断了她：“不用。”
女孩再没有说话，她亲昵地拉了拉黄泉的衣角，然后脚步轻巧地踱下了天台的楼梯离开了。
黄泉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将视线投向被一片夜雾笼罩的天都城。
如果复仇会让他人遭受与自己同样的痛苦，那么这样的仇恨究竟应该如何终止？

【天都 12】

靠近西陆中心的地形十分奇特，正是西面高原与中部丘陵的过渡地带，因此形成了多处盆地，但由于地处妖世浮屠与天都的军事摩擦带，这一片少有人长居。
罗喉与带领的士兵这些天先伪装成普通的渔民从忘尘河顺流而下，在中游上岸后再向北陆路，在几天的暗巡后尾随一批从前线撤回的伤员，发现了这一处盆地。
这里无疑是妖世浮屠的主营区。此地三面背靠着几座不高的丘陵，一面是严格把守的供人进出通道。贸然闯入突袭当然是愚蠢的做法，罗喉和他的士兵们已经在这里耐心地等待了数日，终于在两天前发现了有佛业双身纹章的车队驶入盆地中。
这几个白昼异常晴朗，入夜后温暖的空气逐渐下沉，带着湿季特有的丰沛水汽，便化成了一层黏稠的乳白色雾气笼罩在这片稀树草原上。浓雾成了伏击最好的掩护，天都的突袭者们在植被的隐蔽下时刻注意着周遭的状况。
在薄淡得接近虚无的月光下，一列车队缓慢地从盆地入口驶出。车队似乎全副武装，最前面是几辆装甲侦察车，中部是用以输送的大型运载车，紧跟着的是几辆不起眼的越野车，车队末尾缀着两辆步兵战车。
罗喉眯起了眼睛。他的下属们握紧了枪支，安静地等待他的命令。
“试探。”他简短地说。
几分钟的工夫里，一颗早已被钜断大部分、仅靠他们的缆绳勉强固定的大树轰然倾倒在了车队的正前方。最前面的装甲侦察车反应极快，立即停下并架起机关枪向声响来源处一同扫射。车队后方的一辆步兵战车迅速驶至前方戒备，另一辆加速到紧跟其中一辆越野车。
“死士准备，目标在第二辆越野车里。爆炸开始后我负责主袭击，怒战狂原带五个人混淆步兵战车视线，其他人制造混乱拖住车队前方。”
几分钟后，紧跟着几声剧烈的爆炸声，枪战在一片寂静的夜雾中爆发。
很明显，罗喉的判断是对的。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天蚩极业一身狼狈地从后座中飞身摔了出来，来自侧面和后方的自杀式袭击让越野车的后轮被炸飞，随即油箱爆裂引发的火焰在他身边不远处熊熊燃烧，浓雾遮蔽了他的视线。天蚩极业听见自己部下在附近此起彼伏的惨呼，无数次战斗的本能让他迅速抽出了腰间的枪。
“罗喉——”他咬牙切齿地说，枪口对准了对方。
“天蚩极业。”男人的头发在火光下呈现炫目的金色，晃了晃手里的枪，“我们又见面了。”
两个人直视着对方，谁也没有动。
“这样卑鄙的伏击竟然会是你的行事风格。”天蚩极业愤恨地说。
“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对决。”罗喉慢条斯理地说，“你还有翻盘的机会。”
天蚩极业借着火光打量了他几秒钟，突然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卸下弹夹交换枪，比谁的速度更快——你敢吗？”
“那边下一声枪响时开始。”罗喉说。
他们直视着对方，同时熟练地摆弄着自己手里的枪。天蚩极业似乎是被牵扯到了哪一处伤口，手中动作慢得出奇。罗喉停了停，随后他们同时把自己的枪向对方扔去。
打开弹匣盖的一瞬间，天蚩极业突然说：“罗喉，你输了。”
——那里面有一只微型的细口瓶。瓶口敞着，里面看似空无一物。
罗喉立即将瓶子远远扔了出去，但是已经晚了。某种味道奇异的气体从鼻腔进入了他的呼吸道，随即很快弥漫到了全身。他只来得及保留最后一丝意识上好了弹夹，随即就被极度的疼痛攫去了大部分意识。
这次的发作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就像有一窝饥饿的白蚁，在时刻不停地噬咬着他那枚饱受摧残的心脏。濒临极限的疼痛下，罗喉眼前已经看不见任何有形质的东西，只剩零散模糊的光点悬浮在黑暗中。他仿佛落入没有一丝光的深渊中，所有的感觉逐渐远去。罗喉狠狠地掐住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清明，同时胡乱朝对面开枪打空了手中的子弹，然后气空力竭地倒了下去。
“武君！”失去知觉的最后，他听见有人遥遥大喊，“武君！”

天都城到东境的铁路抢修需要不少时间，黄泉和狂屠只能乘船前往战场。忘尘河上游的水流量并不能承载较大吨位的运输船，因为他们抵达时，随行的只有援军的一小部分。
此时伽米高地的前线已经陷入了连续一周的僵持。双方的士兵们都几近精疲力竭，在漫长的湿季中他们的意志和精神被以炮火为乐章的死亡一点点消磨殆尽，只剩下一张张瘦削而蜡黄的面孔。
“真称得上是死守。”在跟随现任的最高指挥官暗影魑首巡视完毕后，黄泉发出一声冷笑。
“即便我们的援军全部抵达，先行进攻也是行不通的。”狂屠摇了摇头，“虽然铁路正在恢复，随后的物资可以得到保证，但是先前冷吹血带的军队在路途中遭遇埋伏折损大半，再加上我们后方很可能还有隐藏着的敌人。”
“和我想的一样。但这家伙未免对自己太有信心了！”黄泉恼怒地重击了桌子一拳，他对罗喉的鲁莽行径简直难以置信，“就算是刺杀，他也应该让我——我是说，让更专业的人去。”
暗影魑首忧虑地点了点头：“武君这样实在太危险了，但没人能拦得住他……”
“现在我们只能等。”狂屠说，“无论是武君那边，还是后方的军队和物资。”
这时，一名士兵轻轻敲了敲门。暗影魑首示意他进来，随后接过他手中的信件扫了一眼，顿时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狂屠问。
暗影魑首脸上的表情凝重得像是要结出霜来：“一天前我们截到了一封密信，看起来像是妖世浮屠送往后方的，刚刚破解出了绝大部分。”
狂屠一把抓过信件，他的瞳孔骤然缩小：“武君死了？！”
黄泉就着光仔细读完，冷笑了出来：“动动脑子。这封信送往南境，收信人是南境军事总督扣影毒杀，内容又是劝服他合作，很明显这是假的。不过是妖世浮屠用来试探挑拨的手段。”
暗影魑首慢慢摇了摇头，神色灰败：“没那么简单。装信的包裹里……还附着计都。”
邪枪计都，这柄枪在西陆上几乎与罗喉同样有名。这柄为罗喉特制的枪最大的特点在于可以装卸成为长短两种形态，在火力和便携上都有极大的优势。虽然黄泉至今不曾见到罗喉使用它，但它的确是一个不容错认的身份标识。
黄泉神色动了一动：“送信者死了？”
“自杀了。”暗影魑首说，“他的齿缝里有一颗妖世浮屠的毒药，咬开很快就会死。”
黄泉无意识地捏紧了拳。狂屠声音有些不稳：“那武君……”
“他没那么容易死。”黄泉打断了他，“把那封原本的信拿来给我。”
“你想做什么？”狂屠转向他。
“伪造一封回信，然后由我送回去。”黄泉说，“说起来，天都四境军事总督的印信有很大区别吗？”
“什么？”狂屠问道。
黄泉耸了耸肩，暗影魑首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所差别，但我想只要盖印后稍作修改，也不是完全不能蒙混过关。”
“那就好。”黄泉轻松地说，“我不会让他们有太多注意力放在上面的。”

“长官，我们在南面边境上抓住了一个小子，他声称自己带着一封非常重要的信，要直接见您。”
异法无天挑了挑眉毛：“哦？信带来了吗？”
“我们在他身上没有搜到，他坚持一定要当面呈送给您。”
异法无天冷哼了一声：“真是够谨慎的。那我就去见见，他在哪里？”
来了。
黄泉注意到门外的脚步声，嘴角微微一勾，又马上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被关押的地方是一个简陋而狭窄的临时牢房，地上半干的血迹令人作呕，显然曾经有不少天都士兵死在这里。
“真是个不怎么让人愉快的地方。”他迎着门锁开启的声音说，“妖世浮屠对待合作者的态度简直差得令人难以置信。”
异法无天冷哼了一声。这样咄咄逼人的语气让她不由得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不能否认，即是在最昏暗的灯光下，对方都算得上是个长相漂亮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风衣，兜帽松垮地搭在后肩，劲瘦的体态显然暗示了不错的身手。
“合作者？”她故作不屑地说，“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价值值得妖世浮屠的合作。”
“当然，因为你们要合作的对象是我的上司扣影毒杀。”黄泉耸了耸肩，“而我只是个信使。”
他打了个呼哨，半分钟后，一只浅灰色的鸽子就从天窗的栏缝中钻了进来，轻巧地落在他的肩头。黄泉摸摸它的羽毛，然后从它脚爪上的铝管中取出一个更小的细管。
“跑这么一趟可不容易。”他把手里的信件递了过去，“毕竟南境里这里很远，不是么，异法无天大人？”
异法无天仔细地检查了封漆然后拆开。黄泉看着她的动作，突然说：“大人，在这之前，我需要先确定一件事。”
“说。”异法无天抬起头看着他。
“武君真的死了吗？”
异法无天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要是不相信这个情报，你今天就不会来这里，不是吗？”
“但是您知道，相信和确信是两回事。”黄泉也笑了笑，“计都的确独一无二，但一柄外形类似的枪并非不能伪造。更何况，枪丢失和枪主人死亡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
“说清楚你的意思。”
“至少我要见到武君的尸身。”黄泉说，“如果他是死在你们手里，这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你怎么确定我会答应？”异法无天冷冷地说。
“我想妖世浮屠不会吝啬于一点诚意。”黄泉说。
异法无天哼了一声：“诚意？那你们的诚意又在哪里？”
“如果考虑到从南境到这里的危险程度，您难道不认为这已经展示了我们的诚意？”
黄泉坦然地和异法无天对视。难堪的几秒钟过去，异法无天扔下一句：“带他出来。”
随着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黄泉顺从地跟在她的后面。他的双手悠闲地插在风衣的口袋里，神色看上去像是要去郊游。
突然，异法无天猛地停下了脚步。
“站住。”她转身的同时抽出腰间的枪，直直指向黄泉，“说，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天都 13】

感觉到微凉的水滴轻柔地落在脸上，罗喉慢慢睁开了眼睛。
湿季的降水总是难以预料，他从树叶缝隙中看到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墨汁稀释过度后的灰色，一时难以判断现在的时间。他缓慢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头非常疼，额角两侧的血管痉挛一般地突突跳动。
轻微的响动惊动了旁边的人，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武君醒了！”
“唔……”罗喉的视线模糊，但大脑仍然十分清醒，辨认出了这是怒战狂原的声音。他思绪稍定，问道，“这是哪里？其他人呢？”
怒战狂原伸手扶了一把罗喉，低声说：“武君您先别动！您的腿被一颗子弹击中，受了很重的伤，中间一度甚至心跳骤停，上帝保佑您终于醒过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说：“这里……是妖世浮屠主营所在的盆地内部。我们想，既然无法逃远，那么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我们对天蚩极业的刺杀没有成功，但他应该受伤不轻，我们趁乱带您逃了出来。现在只剩下我和独荒残霜，其他人……生死不明。”
罗喉点了点头。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缓慢地说。
“武君，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怒战狂原小心翼翼地问，“您的伤……”
“不用担心。”罗喉面无表情地说。

“噢？”黄泉没有动，只是眯起眼，表情似笑非笑，“我有什么地方不值得您信任吗？”
“你不是南境的人，而是中土的杀手。”异法无天冷笑道，她的手指搭上了扳机，“说清楚，你是怎么得到信，又是谁派你来这里的？我要提醒你，我不会吝于浪费一枚子弹。”
“大人，您真够谨慎的。”黄泉无所谓地迎着枪口扬了扬下巴，“如果您愿意再仔细看一眼手中的信，就不会追问我这个答案了。”
异法无天眼中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她手里的枪没有动，对一旁的副官说：“把我大衣口袋里的信拿出来。”
副官照做了，将信在她眼前展开。就在这一秒钟，黄泉突然动了。
他向空中抛出了原本装着信的铝管，那根不起眼的管子在一瞬间爆裂，呛人的烟雾顿时阻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抓住他！”异法无天立即开了枪，然而黄泉早有准备，以身边的卫兵为屏障惊险地躲了过去。他的动作快得像是夜色中的一道残影，等烟雾散开后已经不见了踪影。
异法无天面色冷得吓人。她对卫兵们大声喊道：“一群蠢货！仔细搜查这附近，务必把他找出来！”
卫兵们应声散开，她的副官却不见了。异法无天有些恼火地走了几步，突然被临近危险的直觉激得握紧了枪柄。
然而已经迟了。
“别动，尊敬的女士。”换上了她副官衣物的黄泉轻松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抢来的匕首直接抵在了她的后颈上，“如果你不想死得这样难看的话。”
异法无天冷静地说：“就算杀了我，你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好处。”
“我可没打算做赔本生意。”黄泉说，“我只想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天都的武君在哪里？”
异法无天抿紧了嘴唇，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说话。
“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杀手。”黄泉的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始终紧紧盯着她的表情，“我不关心你们的战争胜负，只想解决掉我的任务对象。”
“他已经死了。”异法无天冷冷地说。
“噢，我当然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黄泉说，他的声音骤然压低了，“要知道，他的命只能是我的。”
“我说了，他已经死了。”异法无天断然说。
“是吗？”黄泉不带感情地笑了笑，“既然从这里得不到更多的消息，我只好去贩卖些消息来赚回本钱。”
“什么？”异法无天警觉地说。
“为了对付天都，天下封刀竟然会和妖世浮屠合作，这个消息的价值看上去不错。”黄泉耸了耸肩。
“你怎么——”异法无天忍不住说，又很快闭上了嘴。
“很简单，你认出了我，却说我是中土的杀手。”黄泉扬起了嘴角，“但我在中土做这份生意，从来不会让人看见这张脸——只有一次例外。”
“如果我真的杀死了罗喉，就让你们杀了我，这很像刀无极的风格。”他说。
“你很聪明。”异法无天哼了一声，“但是你要的消息我给不了。谁也不知道罗喉在哪里。他逃跑了。”
“预料之中。”黄泉无所谓地说，“那么，我想知道你们妖世浮屠的主营地位置——你们是在那里失去罗喉踪迹的，不是吗？”

伴随着暴雨的狂风早已平息，涨高的潮水几乎没过了港口的警戒线。雨晴后的天空格外明澈，和远处的水面近乎同色。船队最前方的大船已经开始在忘尘河的北岸停船，尾随的船只也陆续抛锚，最末几只驳船上深紫色的风帆迎着阳光展开，缓缓向河岸靠近。
港口中早有人在等候这一支规模可观的船队。船队的主人一上岸，就有身着天下封刀军装的人将他迎到了一旁的小屋中。
“很高兴见到您和您的商队，千叶先生。”炎龙客套地和他握手，眼神里带着阴翳的光，“但我不得不提醒您，您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一天。”
“很高兴见到您，炎龙先生。”千叶传奇微笑着，语气温和而强势，“同样，我也不得不提醒您，现在是湿季，在忘尘河下游涨潮时迎着暴风雨逆水而行并不是什么容易的旅程。除了我们以外，恐怕也没有其他商队能保证顺利完成，您认为呢？”
炎龙生硬的扯了扯嘴角：“或许吧。无论如何，我希望能现在查验您所说的顺利完成。”
“稍等，炎龙先生。”千叶传奇轻轻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我认为日盲商队有必要从天下封刀得到一些补偿。”
“什么？”炎龙警惕地看着他。
“由于性质特殊，这批货给我们带来了一定的损失。”千叶传奇说，“您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无害的东西。”
炎龙冷哼了一声，他的表情有些恼怒：“你这是威胁？”
“不，您太紧张了。”千叶传奇笑了笑，“我是个商人，我只想要弥补和防范损失。日盲商队还需要在西陆停留一段时间，我们希望保证自己不受到战争的额外伤害。您认为这不合理吗？”
“既然知道，你们就应当立即回去。”炎龙冷冷地说。
“逐利是商人的本性，谁又在乎冒险呢？”千叶传奇说，“您大可不必怀疑我们的中立态度。”
炎龙看着他，突然冷酷地笑了起来：“你的要求可以被满足，但是如果一旦发现日盲商队涉入了战争本身，你明白天下封刀不会留情面。”
“这是当然。”千叶传奇向他伸出手，“那么，现在您可以验货了。”

琴木蕭蕭

2020-07-18 13:07

【天都 14】

最后一枚燃烧弹落地，深黄色的火光挟着浓厚的黑烟升腾起数米高，完全遮蔽了阴霾的天空。滚滚热浪隔着数十米的壕沟仍然如实质般令人战栗，在号角指挥下的士兵们迎着烈焰，像极了扑火的飞蛾。
形势不容乐观。天都的士兵节节败退，原本士气高昂中夺回的失地被妖世浮屠的强火力一寸寸反推了回来。
几天前，天都后方的援军抵达了伽米，同时带来了紧急生产的白磷燃烧弹。借着强杀伤力的炮弹和高昂的士气，狂屠下令军队继续追击已经退却到缓冲区边缘的妖世浮屠败军。然而短暂的胜利过后，妖世浮屠的援军迅速集结，携带大量炮火抵达了缓冲区西沿。经过数日苦战，天都的燃烧弹已经全部耗尽，战线最终仍然胶着在了伽米高地。
狂屠的瞳孔映着对面的地狱景象，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妖世浮屠的主营区离缓冲区很近。”他说，“否则他们不可能到达得这么快。”
“长官。”暗影魑首向他行了个军礼，“我们的伤亡情况不太乐观。”
“我知道了。”狂屠说。
暗影魑首迟疑了一下，又问：“黄泉……还是没有消息传回吗？”
狂屠摇了摇头。
“那么武君……”
“暗影魑首。”狂屠打断了他，“无论如何，现在我们需要守住前线。”
“长官！”一个传令兵急喘着跑近前，“长官！有紧急密报！”
“什么？”狂屠说，“是来自城中的吗？”
“不，长官……”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说，“是南境！”

在天都四境中，南境最为丰饶多产，是天都农业供给的主要来源。由于大部分地带气候相对湿润，南境聚居的人数也最为集中。这样宜居的环境却也正是瘟疫扩散的温床。
疫情是从近一个月之前开始的。突如其来的怪病一开始只出现在几户人家中，随即从看诊的医生开始扩散，越来越多的人高热头痛，皮肤上出现瘀斑和肿块，并迅速化脓溃烂。
天才刚刚亮。恶世相柳悄悄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确认外面没有聚集的请愿者之后才从后门溜了出去。作为这一整片聚居区的前长官，在没有警卫的情况下他已经好几天不敢出办公室了。最初，生活用品的还能定时送到自己家中，但随着情况恶化，他熟悉的下属也一个个染上了病，再没有人顾得上他的生活品质了。
然而他无法说出抱怨。毕竟，落到现在这种境地他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在疫情爆发一周后，他做了一个看上去十分人道，但实则极为愚蠢的决定：帮助感染区的未感染者进行逐个检疫和撤离。然而在瘟疫带来的恐慌和混乱中，区内所有活着的人都试图逃出去，有一些重度感染者甚至攻击了手无寸铁的医护人员，撕裂了他们的口罩后四散奔逃。更大范围的传染由此发生。
恶世相柳看了一眼不远处高高的篱墙，默默叹了一口气。
糟糕的情况迅速被反应到了南境总督处。铁血的军事总督下令建起结实的隔离墙，将所有发生哪怕一例疫情的地方全部围了起来，从上空俯视可以看到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边缘蔓延数公里。除了去往前线的支援，南境所有余下的驻军都被调动起来，在篱墙外百米外随时待命。无论是感染者还是未感染者，没有一名被允许逃出这个区域。
恶世相柳小心地从田间小道中穿过去，尽可能保持平衡而不踩到积水中。他戴着一顶大帽子和一只医用口罩，以免有人认出他来。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几次，每次的结果都是被数十名平民不断纠缠哀求。“至少先救救孩子……”“我的母亲她快撑不下去了……”他们这样说，眼神痛苦得近乎崩溃。
“天都的医疗队很快就要到了，他们有特效药品。”他只能这样安慰他们，“很快，我保证。”
恶世相柳差点绊了一跤。杂草沿着田垅细细密密长了起来，其中足够藏下一个幼孩的尸体。这个孩子伏倒在地，看上去并未死去太多天，腐烂的恶臭还没有弥漫开，只是四肢明显浮肿，裸露的皮肤呈现一种诡异的黑紫色。
恶世相柳只看了一眼，就忍住反胃感加快了步子。
天都真的有特效药吗？他不知道，但也不敢怀疑这道上级传下的指令。这是所有人唯一的希望，如果这不是真的，那隔离区里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绝望。
时间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在篱墙内极其痛苦地死去。还活着的人已经忘记了悲伤，他们活在死神遮天蔽日的黑翼下，就连空气都令人窒息。
但他们只有等待。虚无缥缈的救赎，抑或触手可及的死亡。

扣影毒杀看着手里的疫情报告，眉头几乎皱成了一团。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想。
原本应该运送至前线的燃烧弹在他的极力恳请下运来了一小部分，在昨夜已经从列车上全部卸下。随行的还有天都中剩下的几名医生。经过一整夜的紧急研究，他们得出的结论不容乐观。
“通知炮兵马上装载燃烧弹，发射口对准隔离区，布置在每个方向上。”他对自己的副手说，“隔离墙外的军队做好准备，随时击杀任何一个试图逃出的人。”
“总督大人，您在说什么？”他的副手惊得倒退了一步，“我们对隔离区的人承诺过会给他们提供天都的特效药品和最好的治疗！”
“没有什么特效药品。”扣影毒杀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医生说了，这种瘟疫极具传染力，治愈的可能性极低。”
“但是——”
“闭嘴。”扣影毒杀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不能再让它扩散了，不然整个南境——甚至整个大陆都可能完蛋，你不明白吗！”
副手沉默地退了下去，忠实地传达了他的指令。

燃烧弹与前线使用的属于同一批次，落地时造成的杀伤力也丝毫不差。
在听见炮弹发射的一刹那，恶世相柳立即明白了这一切。他还没来得及回到家中，看起来也不再需要了。无数人从木屋中跑了出来，惊恐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炮弹带起的熊熊火光。隔离区内绝望的嘶吼和哭喊成了烈焰最好的配音。
人群试着躲藏在水渠中以避过这场清理，但是他们发现水渠早已在数天前从上游被截断了源流，干涸的渠底只剩下细软的泥沙。
恶世相柳咧开嘴，惨然地笑了笑。一枚燃烧弹在他附近不远处轰然落地。
最终，他们等来的也不是上帝的救赎，而是索多玛的火刑。

* * * * *
这是一场偷袭。
炮弹在落地的一刹那沉闷地爆裂开来，就如魔鬼终于整个地跃出了潘多拉的盒子。毒气像是一条巨大的怪蛇，它的身躯缓缓舒展，沉降到坚实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侵入每一个生物的皮肤和口鼻，然后将其中的生命力啃噬殆尽，只余下无尽的濒死痛苦。
盆地的地势很适合毒气发挥作用，妖世浮屠主营地中很快响起了无数嘶哑的呼救声，不久又重新归于死一样的寂静。
黄泉伏在在盆地外围的一小片山丘上，脊背上渗出了一抹冷汗。他先前抵达时认定了这里是妖世浮屠的主营地，于是开始了短暂的潜伏，但不久后竟发现了身份可疑的外来士兵和不同寻常的炮弹。幸好，出于谨慎，他退至盆地边缘地势稍高的地方进行观察，才没有被卷入这一场可怕的灾难。
半个小时过后，妖世浮屠的士兵们早已在毒气袭击中失去了战斗能力，枪声在营地内断断续续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从中心地带开始蔓延的火光，这也意味着屠杀接近尾声。
黄泉不动声色地擦了擦自己的枪，大脑习惯性开始急速运转。很明显，偷袭者不可能是天都的人，那么只可能是秘密与妖世浮屠结盟的天下封刀。然而会在这个时候作出剿灭妖世浮屠营地的举动，天下封刀一定是有西陆大获全胜的把握——
黄泉紧紧皱了皱眉头，强行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他闭了闭眼，嘴角泛起一抹自嘲。
天都的存亡与他有什么关系？如先前所言，自己不过是来完成任务的杀手。
而他在此地的唯一目的，只是要找到那个人。
“已经耽搁得太久了。”他低声自语。
黄泉把枪别回腰中准备起身，然而此时身后却传来轻微的扣动扳机声。他几近本能地一个就地翻滚避开弹道，旋即迅速拔枪回击。
子弹入肉声和对方沉闷的痛哼声几乎同时响起。似乎袭击者还没有死，黄泉心念一动，循声从侧面悄然地绕了过去。
在现在的情况下，一个活着的俘虏比一个不会开口的死人更有价值。
黄泉匍匐在草丛中，已经很接近对方的后背了。他把匕首的锋刃藏在手心一侧，像一只敏捷的猎豹般扑了过去。
匕尖没有到达原本锁定的地方，它在半空陡然改变了方向。出手的一瞬间，黄泉背后忽然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他有种被其他捕猎者盯上的直觉。
草丛中轻微响动了一声，黄泉瞳孔一缩，骤然向潜伏的敌人袭去。淡薄的月光隐入了浓翳的云层，他们在昏茫的黑暗中激烈交手。对方在树丛中丝毫不动，让不断变换角度进攻的黄泉找不到丝毫空隙。
由于不敢掉以轻心背后可能再度袭来的子弹，黄泉起初心下着恼，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身手很好。
等等，这样的招式和力道……
他避开一招力道浑厚的反击，心底突然浮上一个荒谬的猜想。
如同心有灵犀般，对方忽然在交手间隙低声开口。
“黄泉？”

【天都 15】

从上空向下俯视，南境的中心区域只余下一片废墟。烈火将一切文明存在过的痕迹焚烧殆尽，焦黑的残骸组成了一道难以愈合、形状可怕的伤疤。
在采取了残忍的清理手段后，南境并没有能将瘟疫的源头扼杀在烈焰中。在毁灭隔离区的一天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周遭就发生了继续受到感染的病例。
恐慌笼罩了整个南境。有了隔离区的前车之鉴，人们不再听信权威者们所宣称的一切，开始把瘟疫视作上天的降罚抑或人间的魔鬼。无数人四散奔逃，只为远离自己的家园。
扣影毒杀试图调动南境余下的一切武装力量阻止瘟疫扩散。然而瘟疫甚至已经开始在军队中蔓延，军营中不断发生成片成片的死亡。
他已经陷入了无人可用的境地。
“长官！”一名传令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长官，有一拨民兵在铁轨附近和军警发生了冲突！他们试图抢夺列车北上！”
“阻止他们！”扣影毒杀霍然站了起来，“我说过，要不惜一切封锁铁轨，不允许任何列车通行！决不能让瘟疫有任何沿铁路传播的可能！”
“长官，我们……”传令兵语气惶急，“民兵那边人数众多，而且越来越多的平民已经向塔楼这边聚集，我们恐怕……”
扣影毒杀捏紧了拳头。
“撤去塔楼外围所有的守卫士兵，让他们分成小队，带上所有剩下的炸药和枪支去铁路沿线。”他吩咐自己的副手。
“长官？”
“至少要炸毁附近北上的所有铁轨。”扣影毒杀说，“派信鸽给天都城、北境和西境，让他们在边境驻守，驱逐所有可能携带瘟疫的人。”
“但是这样的话动静不小，恐怕民兵也会跟随过去，破坏这项行动。”他的副官忧心忡忡地说。
“我会拖住他们。”扣影毒杀冷笑了一声，“现在出去宣布，一小时后我要在这里和民兵谈判。”

黄泉浑身一震，在收手的一击中借力翻跳，旋即在黑暗中站直了。
“罗喉？”他下意识脱口道，“怎么可能……”
“过来。”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黄泉没有动，下意识地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他们僵持了好几秒。罗喉耐心地等着，又说：“黄泉。是我。”
黄泉把匕首收回了腰间。他有种难言的奇异感受，就如心中有什么悬吊的重物终于落了地。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话音轻飘得不像自己。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罗喉声音略微嘶哑，却气势十足地反驳道，“你应该待在天都城里。”
黄泉愣了半秒钟，突然猛地揪住了他的领口，手指竟然有些发颤：“当然是因为怕你背信，所以我来讨债了！你要是敢死在这个鬼地方，我——”
罗喉裹住了他的手，带着几乎能将人灼伤的温度，用不容挣开的力道把他拉得跌坐在草丛中。
“我没有死。”罗喉缓慢地说，“现在你不用担心了。”
黄泉抬眼看着他。这夜的黑暗深沉如墨，即便是凭借他的夜视力也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中才能看清对方的表情。罗喉神色平静，猩红色的瞳孔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柔和。
黄泉一瞬间难以自控地靠得更近了几厘米。
“罗喉，你的命是我的。”他咬牙切齿地说，下意识地扼住了对方的颈动脉，努力掩饰语气中的颤抖，“你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罗喉扬了扬下颌。他没有说话，唇角轻微地动了动。
“武君！”不远处的另一个人低声喊道，向这边走来，“您——”
“怒战狂原，我没事。”罗喉说，“是我的人。”
黄泉瞪了他一眼，松手退开半米。他拍拍沾上的草叶站起来，对近前的人说：“抱歉，刚刚那一枪差点杀了你。我抢来的车上有一些药品，应该能用上。”
怒战狂原苦笑了一下：“我也该说抱歉，如果不是阁下的身手够好，应该也已经被我击中了。先不说这些了，既然阁下有车，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不错的提议。”黄泉点了点头，瞥向罗喉时陡然皱起眉，“怎么回事？你的腿受伤了？但是我刚才明明没有——”
“是愚蠢的失手造成的后遗症。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行走起来不算困难。”罗喉轻描淡写地说，“在现在的状况下还不至于造成拖累。”
“我没在说这个！”黄泉恼怒地说。他没好气地掐住罗喉的右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炎炽凤羽一把摘下头上的特制面罩，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脱离了毒气范围的湿润夜风，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头发因为这个动作松垮地散了下来。虽然今夜的行动如计划中一样顺利，基本消灭了妖世浮屠主营地中的军力，但她此刻面色还是阴沉得要命，只因还没有找到天蚩极业的尸体——他们得到的情报是女戎在几天前带着大批兵力去了前线，但天蚩先前受伤严重，不可能离开营地内。
“不是说这个方向有人逃跑的痕迹吗？”她烦躁地皱起眉，呵斥道。
“是这样，上校。”她的属官回答，“我们偶然发现这边的草叶上有一些血迹，还有妖世浮屠的暗绿色军服被荆棘划破留下的布料。但似乎逃跑者也发现了这一点，再往前已经找不到相应的痕迹了。”
“扩大范围继续搜索！”她下令道，“如果是中了毒气，不可能逃开太远。”
士兵们手上携带照探灯的光线在草丛表面来回扫射，但在这样深邃的黑夜中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一个小时过去了，炎炽凤羽越来越不耐烦，她夺过属官手上的长枪，向四周环绕着远近不定地扫射了一圈，很快满膛子弹只剩下了空匣。
“那边！”她指向一个草丛颤动得不寻常的方向。一时无数士兵围拢了过去，一名士兵紧扣着扳机靠近，猛地拨开草丛——
只有一窝瑟瑟发抖的野兔。

黄泉屏住呼吸，确认附近天下封刀的人已经全部离开，才拖着半昏迷的天蚩极业从半人高的草丛中走向罗喉等人藏身的地方。
“他中了毒气。”黄泉用脚尖踢了踢天蚩极业的胳膊，“怎么样，不打算趁机挽回自己的失手？不过或许你可以先试试能不能从他这里逼出些有用的情报。”
罗喉注视着现下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对手，缓慢地开口：“天下封刀带来了可怕的武器。”
“原来天下封刀会这样对待自己的秘密盟友。”黄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但这对你构不成什么威胁吧？就算是散播到天都城里，很快就会顺着地势流出城外。妖世浮屠运气不太好，选择了这里作为他们的主营地。”
“不。”罗喉说，“是因为敌人足够了解他们。”
黄泉闻言眼神一肃，刚要开口，天蚩极业忽然嘶哑地咳了一声。
“他说什么？”黄泉仔细地凑近听着，几秒钟后皱起了眉，“他的声带似乎已经被毒气损坏了——你做什么！”
罗喉在几秒前用左手抚上了黄泉的侧腰，后者瞪来一眼，扣住了他的手。
罗喉没有说话，右手继续动作，从黄泉腰间抽出了他惯用的那柄匕首，干脆利落地扎入了天蚩极业的心脏。这位妖世浮屠的首领猛地痉挛了一下，连一声痛哼都没来得及发出，很快停止了原本已经十分艰难的呼吸。
“他说的是‘杀了我’。”罗喉说。
黄泉耸了耸肩，抽出自己的匕首，用死者的衣角细细地擦干净：“作为一名暴君，竟然没有在他人死亡前赐予折磨的癖好，真是不合格。”
“或许是因为我希望想杀死我的人也没有同样的癖好。”罗喉平静地说，黄泉似乎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谑意。
当然没有。黄泉恨恨地想，莫名觉得有些不甘心。
“我们该走了。”罗喉说。

狂屠把信报卷了卷收在怀里，走到一间临时搭起的小屋外，向外围守卫的士兵点头示意，然后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门。
“谁——”门里传来虚蟜一字一顿的特殊嗓音。
“是我，狂屠。”
门很快被拉开了一条缝。虚蟜挡在门前，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小—姐—已—经—睡—了—”
“是吗。”狂屠皱了皱眉，“那么——”
“不，狂屠叔叔，我还醒着。”女孩轻柔的声音从内间传了出来，“请进吧，您找曼睩有什么事吗？”
“曼睩小姐，我希望能和您谈谈。”狂屠低声说。
“那再荣幸不过了。”女孩笑了笑，表情却泄露了一丝忧虑，“我也一直想问您……关于罗喉叔叔和黄泉哥哥。”
“曼睩小姐，很抱歉，武君和黄泉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女孩打断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后又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能知道他们可能在哪里。黄泉哥哥一定是去找他了，不是吗？你们从来不肯告诉我更多的事情，但我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狂屠的表情有些无措，显然他并不知道怎么样应付这个年龄的孩子。女孩很快苦笑了一下，说：“我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我真的不想在不知道的时候失去重要的人了……”
狂屠沉默了一下，认真地注视着她：“不，曼睩小姐，现在有一样东西，我想我只能托付给您。”
女孩眨了眨眼：“是什么？”
“天都戒玺。”狂屠说，“我们刚刚接到消息，北境爆发了起义，现在我需要带上部分兵力离开前线，但我没有把握能平定这场动乱。如果戒玺在战乱中流失，被别有用心的人获得，那么只会给天都带来更严重的动乱。现在我只能把戒玺交给信赖的人。”
“怎么会这样？”女孩急切地问，“我听说局势已经开始有所好转，妖世浮屠不是已经开始撤军了吗？”
“不，曼睩小姐。”狂屠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如果秘密线报无误的话，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同样遭到了来自后方的袭击。”
“那么您是希望我留在这里等罗喉叔叔他们回来？”女孩接过那枚用垂在吊坠上的黑钻，小心地挂在脖子上收了起来。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能是这样。”狂屠说，“但……我想，武君的安排是……如果他有任何不测，会有一个叫千叶传奇的人来接您离开西陆。”
“为什么？”女孩喃喃地说，“我不想离开西陆……”
狂屠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武君真的……发生了意外，您最好的选择是离开这里。中土有很多美好而适宜生活的地方，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比西陆值得您留恋。”
“可是，狂屠叔叔，”女孩轻声说，一滴眼泪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掉了下来，“要是我的父亲和亲人都葬身在这里，我还能对哪里产生更多的留恋呢？”
狂屠沉默了几秒钟，向她行了一个礼：“抱歉，小姐，这是武君留下的交待，作为下级的我们只能选择听从。”
女孩擦了擦眼睛，抬起头看向他：“狂屠叔叔，在没有接到罗喉叔叔的确切消息之前，我不会走的。”
狂屠没有再说话。他退到门口，再次向女孩行了个军礼：“再会了，曼睩小姐。”

【天都 16】

箱车里的空气闷热潮湿，郁积着一股难闻的味道。看守的人打开了箱车的半扇门，电筒的光在从外面晃了一晃，确认除了堆满大半车厢的杂物外，一旁角落里还躺着一个安静得如已经死去一般的人。他低哼了一声，收起手电筒把门重新锁好快步跳下了箱车。
确认对方已经离开，玉秋风从角落里骤然坐了起来。手腕和脚踝上都紧紧缚着的绳索阻碍了她的行动，然而她丝毫没有与这些该死的死结做斗争的意思，而是有些吃力地从脖颈上取下了一个十字架型的吊坠，用牙咬下十字架的长柄，她的指间就多了一柄锋利的小剑。
很快解决掉了缚绳，她悄无声息地爬到另一端，在一堆杂物下摸出一把细长的铜钥匙。幸好先前看守她的人足够粗心大意，常常发生弄丢钥匙的事，这才让她蓄谋许久的刻意偷盗没有引起注意。在拿到钥匙后，她又等待了很久，直到这一夜——根据她所偷听到的对话，今天夜里发生的应该是一场偷袭敌方军营的秘密行动，而这个地点也已经离天都和妖世浮屠的缓冲区很近了。
大概是出于对她先前在天下封刀军队中的地位和影响力的顾虑，炎炽凤羽并没有把她留在天下封刀在西陆的据地中，而是始终将她关押在随军的车队中，由专人秘密看守。而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自救的打算——今夜炎炽凤羽的军队必定会全军出动，或许就是她等待已久的最好机会。
玉秋风将车厢门极轻地向外推，被黄铜锁从外锁起的两扇页门间的缝隙逐渐变大，她小心翼翼地把让自己的手从门缝中穿了过去，摸索着将钥匙塞进锁眼。这并不容易，今夜似乎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即便是门缝中也没有透进来多少光线。她努力试了好几分钟才对准了钥匙，在轻微的“咔哒”声后，锁舌弹开了。
玉秋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厢门。
“秋名——”轻微的声音惊动了车旁一名留守的士兵，他似乎刚在打盹，还没有反应过来。玉秋风狠了狠心，在他发出喊叫之前迅速用小剑扎入了他的喉咙，然后把他放倒在车底。四周没有听见其他人的声音，她轻手轻脚地迅速将黄铜锁按原样重新锁上，然后跳下箱车开始狂奔。
暗夜中她难以辨别方向，只能尽量避开视野开阔的草地向更黑的林间跑。如果一旦有人发现她逃跑了，那么至少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中更加不容易被暴露。
脚下的草丛又杂又密，她好几次差点摔倒。不知道跑了多久，玉秋风气喘吁吁地慢慢停了下来，摸索着靠近了一棵大树，筋疲力尽地倚了上去。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突然觉得脚底一滑，紧接着是天旋地转和无法控制的下坠——
她落入了一个预布下的陷阱。

“是这个方向。”黄泉低声说，“穿过这片树林，汽车就停在外面的小山坡下。”
“里面应该没有人埋伏。”最前面的独荒残霜回头朝他们说。
“不要掉以轻心。”罗喉说。
落在最后的怒战狂原低应了一声。先前受的枪伤让他体力随之下降了不少，现在有一点喘。林间的小路不太好走，支棱的枯桠和茎蔓藏在厚厚的草铺中，很容易就会被绊倒。
“需要帮忙吗？”黄泉回过头问他。
怒战狂原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难以被看见，他赶忙说：“不用了，我可能只需要休息一下——”
“不要靠近旁边那棵树！”突然，一个急切的女声响了起来。怒战狂原赶紧后退一步站定了。
黄泉警觉地抽出了匕首：“谁在那里？”
“——那样会触发陷阱！”那个女声似乎来自于地底下，“这个树林里还有不少陷阱，如果你们为我提供帮助，我可以告诉你们怎么离开。”
黄泉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你怎么知道？你自己就在陷阱里，不是吗？”
“这你不用管，信不信由你！”女声断然说。
这个语气就更熟悉了。黄泉脑中灵光一现，脱口道：“难道你是——玉秋风？你怎么在这里？”

“她跑了？还杀了一个人？”炎炽凤羽狂怒地说，“她怎么敢——我才离开几个小时，你们竟然就让她跑了？要不是我临时召集所有看守，你们是不是过了几天都发现不了那个被她杀了的人？你们知不知道主席的命令是什么！”
愤怒和一整夜没有抓到天蚩极业的挫败感交织在一起，她气得嘴唇颤抖，狠狠地将手上的枪扔在地上。她的下属们吓得不敢出声，纷纷低下头畏惧地盯着脚尖。
过了好几分钟，炎炽凤羽才慢慢平静下来。
“刺血兰，你带人去追。”她简短地说，“她跑不了太远。”
“是，长官。”
“等等。”炎炽凤羽说，“我记得月刑者那里有一条军犬。带上它。记住，带回来或者杀了她。”

“抓住了吗？”黄泉问，“这个陷阱听起来不算太深。”
“那你掉下来试试。”玉秋风没好气地说。
“我可没那么愚蠢。”黄泉耸了耸肩，感受到另一端上传来的拉力，“希望妖世浮屠的布料足够结实。”
在没有绳索的情况下，他们把怒战狂原先前捡到的一件妖世浮屠的披风撕裁成了一段段的布条，再打上结就成了一条长绳。
“等等。”黄泉说，“陷阱另一边的内壁坡度更缓，你为什么要从这边爬上来？”
“因为那样只会死得更快。”玉秋风一边喘气一边艰难地说，“我很熟悉天下封刀的陷阱布置，人们掉下去后当然会选择缓坡试图爬上来，但他们绝不会想到那侧的表层土下埋有地雷。”
“既然你这么清楚，为什么还会掉下去。”黄泉嗤笑了一声，“慌不择路？”
玉秋风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他。她现在十分狼狈，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枯叶。
“那就请带路吧。”黄泉扔下绳结，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朝罗喉说，“走了。”
在玉秋风的带领下，他们很快穿过了树林，找到了黄泉留下的汽车。玉秋风问黄泉要了地图和指南针，思考了几分钟，指出了一条路。
“穿过这片稀树草原，往西南方向走。那边有个船坞，离这里不远，是我几个月前留下的暗中补给点。”玉秋风说，“我们在前面下车，从这边走小路可以岔过去。”
“为什么要改走水路？”操控方向盘的独荒残霜尖锐地质问，“你这个女人到底怀着什么心思？是不是天下封刀故意安插的间谍？”
“你当然可以不下车！”副驾驶座上的玉秋风气急，愤怒地说，“我也不屑于得到你的信任！”
“你——”独荒残霜几乎要拔枪。
“够了。”罗喉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仍然充满了威慑力。
他的状态算不上好。那该死的毒发作间隙越来越短，每一次剧痛也逐渐愈发剧烈。他暗中攥紧了拳头，全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黄泉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皱了皱眉。
“别吵了。听她的。”黄泉简短地说。
独荒残霜还想说什么，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犬吠。玉秋风猛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是……？”她喃喃地说，“糟了……”
“又怎么了？”独荒残霜不耐烦地问。此时，一盏照探灯的光亮从附近晃了过去，然后是又是几声更近的犬吠。
“天下封刀的军犬。我竟然忘了……”玉秋风声音低了下去，而后突然抬起头，坚决地说，“他们是来抓我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走吧。”
“女人，别说蠢话。都下车。”黄泉冷哼了一声，转向玉秋风，“把你的外套给我。你带他们去船坞，我解决掉追上来的人。”
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他就打开门一个纵身跳下了车，向来路回奔。他们驶过来的是一条小路，路旁有几座废弃的小木屋。黄泉将玉秋风的外套扔在屋外的草丛中，然后放轻呼吸潜伏在一旁的死角。
大型犬的声音更近了。灵敏的嗅觉带着它靠近了这边，紧接着发出了尖利的嚎叫声。黄泉手腕一翻，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块击向了军犬的脊背。
这只军犬反应迅捷，一声短促的叫声之后，它径直向黄泉扑了过来。黄泉站定不动，犬类腥臭的口涎几乎凑到面前时他才向左侧身一闪，同时右手匕尖转动，狠狠地向军犬的前胸深深扎了下去。温热的血液喷溅在手心里，军犬痛鸣长嗥，利爪挟着扑冲的来势向黄泉反击过去。黄泉向后仰头避过，瞬间拔出匕首，一刀贯穿它的喉咙。
军犬发出一声垂死的悲鸣，血沫伴着涎水从它的嘴角垂落。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黄泉将它的尸体抛至一边，在皮毛上擦了擦匕首上的血，重新收起来藏身在小木屋旁。

心脏处传来的剧痛再一次引发了肌肉反射性的痉挛，罗喉死死地捏紧手中的枪，手背上的血管因为过于用力而一条条凸起。他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深紫色，脸色却苍白得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长官？”独荒残霜注意到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您还好吗？”
“继续走。”罗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太好了，还剩下两艘小艇和一些补给！”玉秋风回头向他们喊道，她已经率先走进了船坞，“谁能给我搭个手，我需要查看一下这些船能不能用。”
“去帮她。”罗喉的声音嘶哑，不容置疑地命令。
“长官，但是您——”独荒残霜在罗喉的眼神下不敢再违逆，他咬了咬牙，“那让怒战狂原来——”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等等，怒战狂原呢？”

在草丛中一个灵巧的后滚翻，黄泉有些狼狈地避开了数枚子弹。枯萎的草叶粘上了他的头发，现在那束近段时间疏于打理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背后，就像一条乱蓬蓬的尾巴。黄泉恼怒地抓了一把，用枪里最后一枚子弹打穿了一个人的颅骨，然后扔出枪狠狠砸中了另一个人的鼻子，矮身藏入树后，压抑剧烈的喘息。
情况不太好。对方的人不算少，而且个个都是有备而来——早知道应该多带些弹药，黄泉愤愤地想，这种情况下近战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几枚接踵而来的子弹击中了他背靠的树干，黄泉闭上眼睛耐心地听着接近的脚步声，然后猛地攀上了树。树叶的簌簌声引起了对方的射击，然而黑暗中茂密的枝叶很好的掩护了黄泉，他有惊无险地避了过去，接着从树上骤然跳下，踩上一个敌人的肩背泄力后，抽出匕首狠狠地割断了他的喉管，同时夺过他的枪。
前面的士兵被惊动了，纷纷开枪向他射击。黄泉用这名士兵的身体作为屏障，一路后退到了道路旁侧，却差点被一发暗枪击中。子弹直击他的背心，在近身时被他一个扭身，只是险险地擦过左手臂，灼伤的疼痛顿时涌了上来。
——他们竟然在外围也埋伏了人手。黄泉嘴角抽了抽，一个旋腕向那个方向射击。这把枪里的子弹也并不算多，他低咒了一声，余光却突然瞥见亮起的车灯。
“该死的！”引擎的轰鸣声更近了，黄泉认出了自己的车，一时分神差点被近身的敌人刺中。一枚子弹从他身后呼啸而来，穿透了他面前士兵的前额。
“你回来干什么！”认出了驾驶座上的人，黄泉朝怒战狂原喊道。
怒战狂原用发射的子弹回答了他。驶回的汽车明显顿时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子弹与金属车身的碰撞声不绝于耳。黄泉得以轻易地脱离了攻击范围，他向怒战狂原示意自己会掩护他弃车离开，却见对方朝他摇了摇头。黄泉心里骤然涌起糟糕的预感。
“别这样！”
他的声音被压在喉咙中还没来得及发出，下一秒，熊熊火光轰地升腾而起。显然，汽车的油箱被怒战狂原自己动过了手脚，在短时间内轻易地引爆了。近距离攻击的妖世浮屠追兵被挟带强大动能的气流波及，不少受了轻伤，即便相对隔得较远的也一时被阻碍了攻击。黄泉在隐蔽处无意识地捏紧了拳，灼人的热浪激得他眼角发红。他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终于回过了头，在黑暗中辨认出了那条通往船坞的小径。

两只小艇并排停靠在船坞中，被锁链紧紧缠着，另一头拴在一根金属柱上。这里的照明电路似乎有所损坏，玉秋风点燃了一盏烛灯，在某处檐下探了一把，摸出两片精巧的黄铜钥匙。
“幸好还没有忘记。”她自言自语，“希望船还能用！”
“你在做什么！你想自己跑吗！”独荒残霜朝她大吼。他走进船坞时恰好看到她打开锁，试图发动引擎。玉秋风轻蔑地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说：“要我是你就不会浪费时间大喊大叫。那边的角落里有几桶汽油，把它们搬到船边。船里的燃料可不够我们跑太远。”
独荒残霜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却还是照做了。这里的汽油桶足有半人高，他吃力地将其中一桶搬过来，却在搬另一桶时不慎踢翻了脚边的杂物，一时和油桶同时栽倒在地。油桶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开去，又在撞击中被碰翻了旋盖，燃料迅速在木质的地面上漫开。
“该死！”独荒残霜咒骂。他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衣物和裸露的皮肤上沾满了味道刺鼻的汽油。玉秋风注意到了这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蠢货。
“烛灯就在那边。”她没好气地说，“小心点，别把汽油点燃了。”

风拂过灌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如同虫蚁在黑暗中的低语。罗喉倚靠着一棵矮树，在剧痛减缓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黄泉。”他说。
“真无趣，还以为你在毒发时警惕性会不那么高。”黄泉耸了耸肩，恢复成没有刻意放轻的脚步。
“你受伤了。”罗喉说。
“先顾好你自己吧。”黄泉语气恶劣。罗喉抬头看着他，后者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你的下属回不来了。他引爆了汽车。”
罗喉沉默了几秒。
“他不想成为拖累。”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黄泉撇过了头：“啰嗦。你走不走？还是伟大的武君需要一根拐杖？”
“黄泉。”罗喉缓慢地说，“现在是个好时机。”
“什么？”黄泉下意识问。他很快反应了过来，顿时表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你——”
“西陆的一切本就与你无关，结束之后，你也没有必要再关心天都。”罗喉没有在意他的反应，接着说了下去，“很快，会有人帮助你回到月陆。”
“谁要回那个该死的鬼地方！”黄泉怒气冲冲地对他说，“我去哪里还轮不着你来关心！”
罗喉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此时，远处突然迸出一声枪响。
“走。”黄泉说，他果断地一把将罗喉背了起来，“你最好先闭上嘴！我现在没有兴趣听你说任何一个字！”

“怎么回事？”湿滑的地板让黄泉差点滑了一跤。他皱起眉，面色不善地问道。独荒残霜惊讶地看他背着自己的长官旁若无人地走进船坞，好不容易收回自己的下巴，有些口吃地回答：“是…是我不小心……”
黄泉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径直把罗喉放了下来，朝玉秋风大声问：“怎么样，船能用吗？”
“引擎没办法启动。”玉秋风烦躁地说，“你们谁懂修理？”
“别问我，我对此一窍不通。”黄泉用手肘击了击罗喉，“你说呢？”
“让我看看。”罗喉说。他登上小艇，仔细地检查了几分钟，“电路系统出了些问题。这个季节电路系统容易受潮，必须拆下一部分弄干再重新装上。”
“这里有一些干燥剂。”玉秋风说，“我来帮忙。”
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黄泉走到另一边去找其它补给。他刚翻出一包压缩饼干，突然听到船坞外有脚步声。
“有人在靠近这边。”他低声说，“把蜡烛熄了，你们先别出声。”
几分钟后，船坞的门被敲响了。
“有人吗？”
黄泉紧紧贴在门内侧，匕首藏在手心。门外的人听不到回答，用力推开了门。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黄泉看得出来这个士兵身着天下封刀的军服。船坞内的黑暗让他警惕地停了几秒，随后一手举起枪，一手准备打开照探灯。然而就在快得不眨眼的一瞬间，黄泉猛地将他拖入了门内，然后一刀刺入了他的心脏。
士兵剧烈地痉挛，靴子踢中了还没关上的木门，垂死中拼命挣扎着。黄泉一手拔出匕首割断他的喉咙，另一手夺过士兵想砸向自己脑袋的照探灯，却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向门外扣动了一发扳机。子弹出膛的爆响破开黑暗，似乎很快已经传开很远。
“该死！”黄泉低咒一声。他将已经断了气的士兵扔在一边，关上大门，对里面说，“我们得快点，他们很快会发现这里。”
烛灯被重新点上了。门外的喊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黄泉皱眉看着大门，从掌灯的独荒残霜那里借了个火，又走到大门附近，将火种狠狠地掼在了先前洒了满地的汽油里。
“你——”火焰迅速漫起，独荒残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动作。
黄泉漫不经心的一耸肩：“这样他们进来会比较艰难。”
“引擎已经快好了！”玉秋风喊道。下一秒，船坞的大门被暴力踢开了。黄泉头也不回地打完了半枪子弹，轻巧地跃上了船。
“等等！”独荒残霜大喊，他突然跳上了一旁的另一艘小艇。
“你在做什么！”玉秋风朝他喊，此时闯入者已经在试图越过船坞中的火焰，“快上船！”
“必须破坏这条船！”他用枪口贴着那艘小艇的引擎外壳发射，在闯入者的枪声间隙中回答，“否则我们可能被他们追上！”
“快！”
罗喉装上引擎的最后一个零件，玉秋风焦急地一拍开关，发动机发出正常的轰鸣。数名追击者已经穿过了火焰，罗喉及时掌住了舵，小艇歪斜着避开了大多数子弹，还有几颗惊险地落在船尾。另一艘小艇的引擎已经起火了，然而独荒残霜却在此时踉跄了一下，错过了两船离得最近的机会跳上来。黄泉见状向他扔出缆绳，后者咬牙攀上后扎入了水中。
小艇骤然加速，追击的子弹穷追不舍，在船后的水面击出一圈圈水花。黄泉收紧缆绳，好不容易才把独荒残霜湿漉漉地拉了上来。
“你受伤了？”黄泉嗅到了血腥气。他看见独荒残霜的上半身已经被血浸透了，鲜艳的铁红混着河水在船板上砸出一团湿渍。独荒残霜惨白的嘴唇动了动，算是肯定的回答。
“止血。”罗喉面色沉重地说，他让独荒残霜靠在船舷上，撕下衣服上的布条，在他的伤口上进行紧急处理。
“武君……”独荒残霜的声音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颤抖，“没用的……”
黄泉也在一旁沉默了下来。几颗子弹集中地射穿了他的肋间，造成了严重的内出血。即便是在医疗完备的情况下，这样刁钻的伤势也很容易丧命。
“别说话。”罗喉断然说，“我命令你撑下去。”
“武君……”独荒残霜无视长官的指令，接着说了下去，“恕我这次…无法再为您效劳了。”
罗喉的手背上无意识地崩起了青筋。
“请您一定要安全回到天都……”他的下属虚弱地痉挛着，尾音渐渐低了下去，嘴角泛上了血沫，“一定……”
罗喉无言地注视着他逐渐停止了呼吸，而后慢慢站了起来。小艇上没有人说话，只有两侧流淌的水声和引擎的低鸣回响在湿润的雾气中，直到背后升起第一缕曙光。

琴木蕭蕭

2020-07-18 13:07

【天都 17】

暮色渐渐沉下时，攻城者终于短暂地退却了，城墙内却没有一个人能因此而觉得欣慰。铅灰色的外城城墙沾染了炮火的熏黑，看上去正如这座城市一样狼狈不堪。墙沿下散落着来不及收殓的尸体，不少肢体残缺。未流尽的血已经呈现出一种失去生机的暗红，在墙根的石块上浸出擦洗不去的遗迹。
狂屠站在城墙的瞭望塔中看着这一切，沉重的血色压在他的胸口上，几乎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传令员在战争中阵亡了好几名，现在的是个年轻的士兵，在狂屠身后低声说：“上将，我们……是否要为他们收殓遗体？”
狂屠沉默了好几分钟，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去吧。”
那些攻城而死的士兵中，绝大多数并非妖世浮屠的入侵者，而是原本天都北境的地方驻守军和民兵。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叫住了传令员：“结束后召集天都城内余下的所有军官，我要开一个重要会议。”

半小时后，大会议室里稀稀落落集合了数十人。
狂屠坐在会议桌长边的右侧第一顺位，那是他惯常的位置。武君和冷吹血原本的座位空着，同样空着的还有好些空位——而本该出现在上面的人，多已被死亡带走。
“谁来告诉我详细情况？”狂屠率先开口。
“我来说吧。”一名准将回答，“根据我们现在的线报，早在几个月前武君离开天都时北境就爆发过数次起义，而后虽然被地方军全面镇压并处置了叛军首领，但祸患仍然没有消除。前北境总督巫读经曾与妖世浮屠的禁天妖肃秘密结盟，其在私自离开北境时就已经布置下了响应妖世浮屠的私人兵力。随后由于东线战争爆发，大量驻守的地方军集结调往东境，巫读经留下的私人力量在禁天妖肃的密谋下趁虚而入，把握了整个地区的兵防。”
狂屠神情严肃地敲了敲桌子：“所以现下不仅北境全线失守，而且来自妖世浮屠的入侵者煽动了数以万计的民兵集结成叛军反攻天都城？”
“是的，上将。”准将说，“事实上，如果不是您昨天凌晨带领从前线调度的军队抵达，或许天都城已经陷落了。”
狂屠缓慢地摇了摇头：“但用这些兵力守城也同样不是长久之计。我带来的士兵疲劳行军，现在状态低落，弹药补给也不够用。南境那边怎么说？扣影毒杀能向我们派出支援吗？”
会议室里令人难堪地沉默了下来。准将低声说：“南境五天前传来消息，扣影毒杀中将……殉职。”
“怎么回事？”狂屠严厉地问。
“南境爆发了瘟疫，扣影毒杀中将启动了索多玛计划试图控制传染源，但是失败了，南境随即发生动乱……扣影毒杀中将为了拖住劫持铁路北上天都的暴民，与民兵首领谈判，最终被刺杀在总督塔下。”
“那南境的地方军还剩多少？”
“大概……不到一千人。”准将回答道，“因为瘟疫在军队中爆发得非常厉害。”
狂屠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传令员突然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上将！”年轻的士兵大声喊，“敌人再度攻城了！”
会议室里顿时一阵骚动。狂屠皱了皱眉，说：“安静。”
他点燃了夹在手中的烟，却没有要抽的意思。过了好几分钟，他说：“这样看来，我们守不住天都城了。”
“那就和他们同归于尽！”一名少将猛地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充满了凶戾，“建城时我参与过设计和建筑，武君曾经在地基下埋入几十吨火药，一旦这座城被攻破，我们就点燃引线！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狂屠抬眼看着他。他的鼻翼轻轻翕动着，仿佛嗅到了风带来的火药味。
“炸毁天都？”他的声音冷漠，“你难道不记得，内城里还有好几千名常居的平民？”
没有人说话。狂屠重重地哼了一声，同时站了起来：“城外进攻的士兵中，大部分曾经是天都的士兵，是我们的战友，而他们的愿望只是活下去。”
“可是，天都——”
“这是一场战争，而不是屠杀，我们的目标也不是要从彻底的杀戮和毁灭中取得两败俱伤。”狂屠说，“天都只是一个代号，是很多年以前我们追随武君的一个梦想。如果有其他人能来完成这个梦想，天都也并非必须存在下去。至少，我们只是输给了自己的同胞。”
少将完全被他的气势所压，慢慢瘫坐在了椅子上。狂屠瞥了他一眼，环视一周，重新下令：“现在，召集目前天都内所有还能战斗的队伍，在左城门集合待命。准备完毕后，打开北面的主城门。”
“为什么？打开主城门的话所有的敌人都会蜂拥而入，天都会直接失陷！”他的传令员完全顾不上和上级说话的语气，失声道。
“主城门打开后，一直畏缩在士兵阵后的妖世浮屠力量也会很快现身，我会带领城内的士兵从右翼偷袭他们，至少可以保证那些原本属于天都的士兵摆脱他们的控制。”狂屠说。
“是，上将！”
“等等。”狂屠叫住了他，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有不愿意战斗的士兵，将城内剩下的军备金币平均分发给他们，打开城南暗道让他们迅速离开。”

传令员气喘吁吁地跑到左城门时，剩余的军队已经在附近集结好。狂屠站在城墙上认真地擦着自己的枪，嘴里刁的烟头半明半暗。
“上将！”他大声喊道，“您的匕首！”
“我不再需要它了。”狂屠低声对他说，“送给你吧。”
传令员突然反应了过来：“上将，您……”
“在上战场之前，对自己的生命做过高的预期是愚蠢的。”狂屠笑了笑。
“可是……上将，我还是不明白……”传令员紧紧攥着匕首，语无伦次低下头说，“您……为什么要去送死？明明您也可以离开的，不是吗？”
“这些年来，天都是我们生存的意义。而今夜过后，这个意义将不再存在。”狂屠谅解地摇了摇头，“你不用明白。你还年轻，可以继续看看西陆的未来。”
传令员几乎说不出话来。狂屠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自己腰间一个铜牌递给了他：“去吧。将命令传达完毕后，你也可以拿着这个从城南的暗道离开。”
“可是……”
“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道命令。”狂屠的声音重新变得毫无感情起来。他弹弹军服上的烟灰，转向了集合完成的军队，“士兵们，我们要准备战斗了！”
温暖的夜风已经带上了浓烈的火药味，混杂着血的腥气。士兵们如出膛的子弹一般有序地猛冲出了左城门，狂屠在全军的最前方，远方的火光衬得他的背影格外明亮。
“上将……”年轻的传令员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天都 18】

忘尘河上游的流速较急，逆水的小艇速度明显减缓了下来。黄泉漫不经心地用手掬起一捧河水，不同于下游的浑浊，这里的水质清澈明净，让久途的人忍不住直接饮用的诱惑。
“嗯？”
“怎么了。”罗喉说。
“水里有血腥味。”黄泉皱了皱眉，张开手指让水流尽。
前方不远处就是天都在忘尘河上设置的关隘入口。这里原本有重兵把守，但很显然目前的状况昭示着天都发生了变局。
罗喉操纵方向舵靠岸，黄泉拉下缆绳，让小艇暂时依靠河边的石块固定。他跳下船，仔细地在四周搜寻，不久便找到了痕迹——草丛中横亘着许多尸体。
黄泉蹲下身来，仔细地查看他们身上的银色军服和肩章。
“是天都的中央军。”他说。
“他们遭到了强火力的围击。”罗喉也在他旁边蹲了下来，表情十分严肃，“等等，先噤声。”
“武君……”他们同时听见一个又低又嘶哑的声音说，“是您吗……”
另一边隐蔽的草丛中，一个军服浸透了血的人缓缓撑了起来。
“武君，我是狂屠上将的副官冰火虫……”那个人断断续续地说，“您……终于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罗喉扶住了他。
“妖世浮屠联合北境叛军攻城，天都失陷……”垂死的军官剧烈地咳嗽着，艰难地说，“上将不愿意引爆城中的火药同归于尽，他带领剩余兵力突袭敌军右后方，斩杀了禁天妖肃，也将妖世浮屠的精锐部队几乎全歼。”
罗喉用撕下衣角为他包扎伤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冰火虫的面色枯槁，眼神却亮得惊人，说：“后来叛军中有一名叫做凤翔的起义者被推举成为首领，在占领天都后招降驻守残兵，但我们不愿意服从武君以外的人！”
他的语气激动，血沫随着他的话语喷溅到军服上，“我们……边战边退，最后……咳……在这里被拦截，咳……全军覆没……”
罗喉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做得很好。”
听到这句话，冰火虫像是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已经开始失焦，却还是固执地转向罗喉：“武君……我们从来不后悔……追随您……”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嘴角的弧度却渐渐上扬，像是一个安祥的笑。
直到他的手无力垂落在地上，罗喉才慢慢站了起来。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不得不埋葬自己的战友了。”他说。
黄泉沉默了好几分钟。他注视着罗喉的表情，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你想再去看看吗？”黄泉问。

小艇一路溯流而上，汽油切换到了备用箱，然而除了玉秋风以外没有人对此作出反应。年轻的前天下封刀秋名流狐疑地看着两个似乎在打哑谜的人，带着困惑在船尾安静地坐了下来。
太阳已经西斜，从他们的目力所及之处可以看到温暖的金色光芒柔和地笼罩在远处伫立的城池上方——然而不难辨认的是，那已经不再是往日的天都城。
城墙最上方不再有黑底金嵌的军徽，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银蓝色的旗帜，远远看去陌生的纹章在阳光下甚至有些扎眼。而那原本作为不容错认之标志的天都双塔也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
罗喉良久注视着那个方向。黄泉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是时候了。”罗喉背着手，声音庄严而厚重，“我创立了天都，天都也亡于我之手。今天的结局，不过是十几年前的痛苦的延续。”
黄泉抬头看着他。他的胸腔里陡然冒出一股无名怒火，大声朝罗喉吼道：“就算天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也不代表你不能活下去！”
“天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西陆将要迎来新的秩序和混乱。”罗喉说，“暴君的死亡就是它最好的句点。”
黄泉狠狠地瞪着他，双眼充血。罗喉停了几秒钟，慢慢转向他，表情变得更加温和：“仇恨也是时候该做一个了结。而你，有这个权利动手。”
玉秋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紧张地走近了几步：“你们要做什么？”
没有人理会她。黄泉用冷峻的沉默与罗喉对峙，而后者回以平静和坦然。
“很好。”黄泉终于抽出了自己的匕首。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带着野兽般的凶狠，“如你所愿。”
罗喉看着他手里刀尖上的那一抹银光，忽然笑了笑：“我曾经去过西陆一个偏僻的村庄，那里的人们有一个听上去很残忍的风俗。”
“青年男子在成人礼上，会挑选一个老去的战士对决，然后杀死他。”他对视上黄泉的眼睛，慢慢地说，“这是一种仪式，代表着他们继承了那位死去战士的力量和精神。”
黄泉瞳孔紧缩，甚至没有意识到刀锋在手心里划拉出了一抹血痕。
“虽然毫无根据，但我竟然有点希望那是真的。”罗喉的声音听上去几乎带着欣慰，“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只剩下生命还能承诺。”
他上前两步，和黄泉几近贴面，握住他的手贴上了自己胸膛左侧：“现在，它是你的了。”
黄泉尽了全身力气克制住手指的痉挛，他不自觉地将声音放得很轻。
“告诉我，银血是怎么死的。”
“一刀刺进心脏。”罗喉说，“你知道，那样不算太痛苦。”
黄泉轻微地点了点头：“那么，你也会一样。”
“好。”罗喉说。
时间仿佛静止了。在快得不及眨眼的一瞬间，那柄向来如同覆着死神之掌的银匕狠狠出击。刺破血肉的闷响并不大，对于黄泉而言却无异于一道沉重的雷声。
罗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表情甚至有些轻松，猩红色的瞳孔始终注视着黄泉，直到喷涌的鲜血让他失去意识向后倒去。
而黄泉接住了他。
他将这个正在逐渐失去生命体征的人放在了船板上，自己踉跄地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玉秋风难以置信地尖声叫了起来，“你——”
黄泉麻木地看了她一眼，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我告诉过你，我来西陆就是为了杀他。接受你们天下封刀的任务，同时为我的兄长报仇。”
“但是……但……”玉秋风颤抖着看他用力抽出自己的匕首，“我以为你们……”
“闭嘴！”黄泉朝她大吼，他的神色一瞬间近乎狰狞，“给我闭嘴！”
那样的表情和语气让玉秋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跌坐在船舷边缘。黄泉再不理会她，他凶狠又茫然地注视着从罗喉胸口处喷溅出来的满地鲜血，突然操控着燃料快要耗尽的小艇靠近了岸边。
“下船。”他对玉秋风说。
“去哪儿？”玉秋风下意识地问。
“我说下船！”黄泉不耐烦地吼道。
玉秋风觑着他的神色，觉得自己还是照做比较好。她跳下船，涉着浅水走上岸。而黄泉打开船底水舱的阀门后自己也跳下了船，然后将小艇往下游的方向猛推了一把。
由于忘尘河这一段的流速，小艇很快摇摇晃晃地随着水波向下游滑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时，船的小半部分已经没入了水中。
“罗喉，永别了。”黄泉惨然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向岸上走去。
“你要去哪里？”玉秋风在他身后喊道。
他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径直向前走去。即将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把他高瘦的背影拉得极长，晕染上一圈无穷无尽的萧索。

【下部天都完】

此处不是完结，请把举起的刀放下

琴木蕭蕭

2020-07-18 13:09

【终章西海】

这里离入海口已经很近了。站在双桅船的前端，人们就能感觉到猎猎的风带着特有的海水腥味从发端吹过。灰黑色的海鸟在附近停驻休憩，然后成群展翼飞起，重向海港而去。
千叶传奇不紧不慢地结束了自己的下午茶，照例走上了船头。他毫不意外地注意到在不远处的船侧，另一个人也在沉默的望向前方。
黄泉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一动不动地站在船舷旁。与其说是像一个人，他更像是一座凝固的雕像。千叶传奇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一个月前，他在忘尘河上游找到了这个年轻人。那时他远远没有现在看上去这样无害，为了在天都附近拦下来了他的船，千叶传奇和他的商队因此受了不轻的损失。直至好不容易表明了自己毫无敌意，黄泉仍然不肯放下手里的武器。
“你是谁？”
“尊敬的先生，我想您没有必要作出这样过激的反应。”那时千叶传奇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不过是受人所托，来保证您安全地离开。”
“谁会干这样无聊的事？”黄泉冷笑道。
千叶传奇耸了耸肩：“天都的武君阁下用丰厚的酬劳让我的商队在离开西陆时带走一个人。他的原话是，他所有可能留下的一切财产，也托我转交给您。”
“我不需要帮助，他的意愿与我无关。”黄泉冷漠地说，“你现在可以让路了。”
“黄泉先生，你太执拗了。”千叶传奇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如果我说，委托我达到同样目的的人不只武君一个呢？”
“什么意思？”黄泉警惕地皱起了眉头。
“或者我需要称呼您——月族的夜麟阁下？”
黄泉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好吧。”千叶传奇示弱地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现任的月王殿下，他知道你达到西陆之后，非常担心您的安全。”
“呵，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噢，真的吗？”千叶传奇饶有兴味地挑起了一边眉毛，“我还以为您会更重视亲情一些，看来您对武君……”
“闭嘴！”黄泉的语气森冷，压抑着怒气，“再多说一个字，你可以试试我的枪会不会走火。”
“真是糟糕的坏脾气。”千叶传奇半真半假地低声抱怨了一句，“好吧，无论如何，先生，考虑到西陆现在的情况，您如果要离开这里，接受我的帮助是最好的选择。武君同时将君小姐托付给了我们，我的人已经找到了她，她很快也将和我们汇合。”
“帮助？”黄泉冷笑了一声，“恐怕你们才是导致西陆成为现在这样的帮凶吧。除了日盲商队，还有谁有能力运送那些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
“那只是生意，先生。”千叶传奇礼貌地说，“就像现在，同样也是生意。”
“那好，带着你的生意离我要多远有多远。”黄泉面无表情地说。
“先生，我不得不再次提醒您，您太激动了。”千叶传奇的风度丝毫无损，他盯着黄泉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开口，“据我所知，即便天都已经易主，这片土地仍然没有恢复平静。一部分平民不愿意服从于获得胜利的叛军领袖，组成了民兵游击抗争，而妖世浮屠也仍有少量剩余的兵力在天都的领土上侵扰。总而言之，您留在这里并不安全。”
“你管不着。”黄泉危险地眯起眼睛。
“先生，恕我直言，如果您留在这里，是为了给那些仍然不愿意背叛武君的人们提供帮助，来弥补自己的愧疚，那么我认为完全没有这种必要。”
“这轮不到你来评价！”黄泉粗暴地回应他，“现在你能让开了吗？”
“噢，那好吧。”千叶传奇没有介意他糟糕的态度，他看着黄泉，嘴角扬起一个商人特有的笑意，“那么，或许我能帮得上些小忙。”
“不必了。”黄泉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我很怀疑你的好心是否值得相信。”
“不，黄泉先生。”千叶传奇笑着说，“日盲人从不做无用的善举，我喜欢的是平等的交易。您知道，我们完全可以各取所需。”
“我看不出来这里有什么值得你交易的。”黄泉冷笑了一声。
“当然有。”千叶传奇扬了扬下巴，虚虚指向黄泉的左手，“有一样东西虽然不在您手中，但它的确是属于您的。那样东西当然是最好的标的，不是吗？”
“天都戒玺？”黄泉冷哼了一声，“你要那个做什么？而且它也并不属于我。”
“不，武君留下的所有东西都属于您，而那样具有最特殊意义的东西，也当然是您的。”千叶传奇笑了笑，“我的商船已经出售完了交易货物，现在空载停靠在忘尘河湾，它们可以提供足够的舱位，帮助成百上千个人离开西陆去往安全的地方。我会通过特别的渠道传递消息，载走那些愿意离开西陆的人。而您只需要在交易结束后把天都戒玺给我，怎么样？”
黄泉嗤笑了一声，没有立即说话。当千叶传奇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才低声说了两个字。
“成交。”

现在，千叶传奇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怀念那个攻击性强得像只刚刚丧偶的野兽般的青年。
“黄泉先生，半小时后我们会靠岸短暂检查一遍船的情况，随后于今天傍晚驶入西海。”千叶传奇说，“您需要带走一些西陆的土壤或植物作为标本留念吗？要知道，很多人终其一生或许都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了。”
黄泉没有回头看他。他的目光停留在海天交接的那条分界线上，简短而清晰地说：
“不。”

例行的检查结束，巨大的帆面依次伸展，上扬的白色帆角像是某种海鸟张开的翅尖。
君曼睩从舷窗旁向反方向眺望，她清澈的眼睛沾染了湿润的水光。
“玉姐姐。”她轻声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玉秋风无言地搂紧了她瘦削的肩膀。
忽然，船身猛地震颤了一下，在即将启帆的漂行中陡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玉秋风大声说。
“噢，女士们，不用担心。”甲板上传来千叶传奇的声音，听上去心情不错，“不过是有一位先生改变了主意，叫嚷着要下船而已。”
黄泉丝毫没有理睬他戏谑的语气，手里的枪如同他的表情一样冰冷而坚定。
“靠岸。”他冷冷地说，“否则我就打碎你的引擎。”
千叶传奇笑了笑：“先生，用枪来威胁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是不明智的。”
“让我下船，给我准备一辆车。”黄泉的枪缓缓地垂下，嘴唇神经质地紧绷着。他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纯金镶钻别针扔给千叶传奇，“刀无极曾经用火狐的名字为我在中土最大的银行开过一个账户，里面存放着这一票的酬金。带上它去支取，里面的金子是你的了。”
千叶传奇将别针收进口袋，投降般地向他举起了右手。他转向船员们发号施令，在间隙中还不忘对黄泉眨眨眼。
黄泉没有理会他。
“黄泉哥哥！”君曼睩从底舱中沿着舷梯一路跑上来，很快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她放慢了步子走近，像是想要拽住黄泉的衣角，却最终怯怯地放下了手，轻轻地说，“黄泉哥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黄泉低头看着她，这些天来第一次他没有刻意躲避这个女孩。他蹲下身，双膝以不同角度弯折成一个漂亮的姿势，如同即将远行的骑士。
“君曼睩。”他第一次叫出女孩的全名，从蓬松长发掩盖的左耳耳垂上取下一枚璀璨的红宝石耳钉，将它放在女孩手中，“这是月族王室的信物，它本来属于我的母亲。你带着它去找月族的现任族长幽溟，他会为你们提供庇护。”
“连黄泉哥哥也要离开我了吗？”女孩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含泪。
“你是罗喉最后在世的亲人了。”黄泉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写下你看到的西陆，还有罗喉。他值得更公正的评价。”
不等女孩回答，他已经利落地站起身，从架好的舷桥大步迈上了岸。千叶传奇体贴地为他装载上了物资和枪支，黄泉拉开车门，发动了汽车引擎。
“等一等，慷慨的先生。”千叶传奇敲了敲他的车窗，“可以理解你执意要将武君的遗产转赠曼睩小姐，但我相信你会希望带走这个。”
他的手里是一柄熟悉的枪。
“计都。”黄泉说，“当然。”
千叶传奇带着笑意向他伸出手：“那么，再见了。祝你好运。”

被横亘至道路中央的粗壮根系阻碍，汽车在不断的颠簸中减缓了速度。连日行车的引擎发出一声低哑的哀鸣，黄泉索性将越野车停在路旁，打开车窗点燃了一支烟。
湿季接近尾声，季节性信风带来的水汽正在慢慢褪去，这片大陆上的降雨频率越来越低。植物在这个时节抓住最后的水分拼命疯长，因此虽然黄泉始终沿着几个月前走过的路线前行，却已经好几次难以辨认出被植物覆盖得面目全非的道路。
接下来很快就要到达第一次遇到君曼睩的村庄了。黄泉盯着烟头明灭的火光，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么一趟，也并不愿意深思。至少，他已经完成了杀手火狐的任务和夜麟的执念，现在他只是黄泉。
他狠狠吸了一口快要燃尽的烟，将烟头掐灭扔出窗外，重新发动了汽车。

很显然，村庄被很好地重建了。黄泉从崭新的篱墙外扫了一眼，再也看不出曾经被疫病侵扰得只剩下尸体腐臭的痕迹。
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总要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在村庄大门外停留了几分钟，黄泉注意到他似乎引来了几名神色戒备的守门人走近。他耸了耸肩，随即熟练地调转车头，开到了先前的墓地附近。
和记忆中相比，这里多了不少新坟，繁盛的草木缠绕在被雨水侵蚀的墓碑上，竟然显现出一种奇异的勃勃生机。黄泉走下汽车，费了一些力气才找到了君凤卿的墓碑。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小块地方还算干净，碑前甚至摆放了一束瓣片刚刚开始发黄的不知名野花。黄泉注视了几秒，索性半蹲下来，又点起了一支烟。
“我杀了罗喉。”他在一片微风拂过的宁静中开口，语气带着自嘲，“所以我来替他……探望他的兄弟。这很可笑，我知道。”
他叼着烟，从腰间拔出计都：“不管怎么样，这把枪总应该回到这里。我想他会愿意和自己的兄弟葬在一起——”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瞬间，黄泉的身体直觉驱动他猛然向旁侧一个连续翻滚。墓碑上半截被一颗子弹打得支离破碎，飞溅的小石片划破了黄泉裸露的手臂。
下一枚弹道几乎擦着他的左肩滑过。黄泉低哼了一声，判断方向后迅速拉开计都的保险栓反击。这把枪的确非常好用，两名偷袭者应声倒地。唯一糟糕的是，弹匣已经空了。
黄泉低咒了一声。他知道这柄枪的子弹是特制的，而他身上只剩下一柄匕首。
敌人的枪声仍然没有平息。黄泉呼吸急促地伏在另一块石质墓碑后，把计都重新收回怀里。借着草丛的掩蔽，他向自己汽车的方向奔去。
离汽车的距离只剩下了不足十米。一颗子弹在他脚边炸开，黄泉敏捷地一跃避开，然而在这同时计都从他腰间滑了出去。
黄泉动作一滞，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一瞬间的停顿让他的小腿中了一枪。
剧烈的疼痛和造成了糟糕的后果。黄泉就地翻滚避过紧追而来的子弹，不得不在墓碑间狼狈地躲闪试图接近那支该死的枪。这回似乎好运也不怎么愿意光顾，他虽然总算是拿回了计都，却同时吸引来了更多的敌人，在几个方向射来的子弹中他很快中了第二枪——一枚宽口径的子弹直接命中了他的左肋侧。
枪声似乎平息了。黄泉呼吸急促地骂了一句脏话，蜷缩在一块墓碑后飞快地检查了一下伤口。情况很不好，他不无自嘲地想难道自己竟然是来这里送命的。
“那把枪很眼熟。”他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个人说，“是计都？你是旧天都的逃兵？”
“如果阁下放下枪好好谈谈的话，我当然愿意奉陪。”黄泉冷静地回答，迅速的失血让他脸色惨白，但声音仍然听不出来有多虚弱。
那个人发出一声嗤笑：“很有意思，但我没有兴趣，”他举起了枪，子弹上膛的声音清晰，“要知道，旧天都的人早就不应该存活在这片大陆上了。”
枪声比预料的更早响起，然而子弹却并没有如期到达。黄泉双肩一震，在他还没来得及判断清楚状况的时候，另一个方向上发出干净利落的枪声，很快接管了整个战局。
“旧天都的人不该活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缓慢地说，伴着被一枪毙命的袭击者们倒地的沉闷声响，“该死的人是你们，妖世浮屠的懦夫。”
在短短几秒内黄泉的心跳猛地加速，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他猛地站起。
“你——”
罗喉向这边看了过来。不同于先前的冷酷，他的语气沉着而柔和：“是我。你受伤了。先别乱动。”
黄泉大脑一片空白。他足足呆立了几分钟，直到罗喉走到他面前，还在努力瞪大眼睛盯着他的脸。
“这一枪很凶险。”罗喉没有在意他直勾勾的目光，径自认真地查看他的伤口，“以你的身手，本来不应该受伤。”
“这跟你没关系！”黄泉突然反应了过来，粗暴地说。他立即意识到这句话更像是欲盖弥彰，更加气急败坏地揪住了罗喉的领口，恶狠狠地大吼，“罗喉，你怎么还没有下地狱去！”
罗喉似乎是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慢吞吞地回答：“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活着。但我当时让你杀死我并非刻意作伪，这一点我希望你不会误解。”
“……”黄泉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喉看着他糟到极点的表情，接着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再杀死我一次。但你需要先养好伤。”
“那有什么意义！”黄泉难以控制地冲他大喊大叫，“罗喉，上次的失手我自认倒霉，你听清楚了，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恨你，但你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罗喉注视着他由于激动而颤抖的嘴唇，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微微的笑意，“你错了，你和我之间除了仇恨，还有一样东西。”
他不等黄泉说话，用力地覆上了他的双唇。
“关于共度一生的承诺。”唇瓣分开后，他用低沉得堪称磁性的声音说。
黄泉试图用力推开他：“我没有做过这种承诺！”
“你默认过。”罗喉的语气沉着，他的手臂坚实得如同被柔软布料包裹着的钢铁，“那么现在先跟我回去看看伤。”
不顾黄泉的反抗，他将黄泉直接抱了起来，小心地避免压到他的伤口。
“喂！”黄泉不配合地挣扎着，“放我下去！”
“你的腿受伤了。”罗喉说，“我说过，逞强不是一个优秀的战士应该坚持的品质。”
“你怎么还是一样爱说教！”黄泉愤愤地说，却也停止了反抗。
罗喉带着他无言地走回了村庄，一路上谁也没有把视线停留在对方身上。罗喉把他带到一个简陋的小屋子里，请来医生为他处理了好伤口，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
罗喉在床前站了半分钟，然后为黄泉掩好被子，说：“你需要休息一下。如果需要什么，可以叫我。”
失血过多让黄泉有些虚弱，却还是气势如常地瞪着他：“喂！你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还有刚刚那些莫名其妙偷袭我的人是怎么回事！”
“当然，但不是现在。”罗喉坚持道。
小屋的大门被掩上，黄泉看着罗喉走出门的背影咬牙切齿地低哼了一声。但或许是这些日子的连续行车让他太过疲倦，他以令自己十分意外的速度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黄泉从床上坐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却因为过于用力而蹬到了床板。
黄泉恼怒地揉了揉被击痛的地方，很快他听见屋门被打开的声音。
“醒了？”罗喉说，“想出来看看吗？”
“这里真够闷的。”黄泉说。
罗喉把这当成了肯定的回答。他伸手去扶黄泉的肩膀，后者不悦地躲开了：“喂！我还没那么弱！”
罗喉没有反驳他，只是把环臂改为虚扶。他们慢慢地走了出去。
村庄中央的空地上很是热闹。人们欢笑着燃起了篝火，把食物和酒在周边摆满。
“这是什么庆典？”黄泉随口问。
“慕塔尔节，西陆特有的节日。”罗喉说，“这里的人们认为温暖湿润的水汽由慕塔尔女神掌管，因此在湿季临近结束时会用这个节日来祭祀女神，祈盼明年的雨季来得更早一些。再加上今天终于消灭了居心叵测的掠夺者，所有人都很高兴。”
“噢，那群偷袭我的人？”黄泉笑了笑。
“他们是妖世浮屠的残兵。”罗喉点了点头，“天下封刀毁掉了妖世浮屠的据地后，他们在前者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半个月前，女戎逃无可逃，只能正面对上天下封刀的军队，伤亡惨重，女戎也生死不明。妖世浮屠失去了首领，成了一盘散沙，开始劫掠附近的村庄。”
“所以我先前在村庄门口停了停就引来了好几个守备者？”黄泉扬了扬眉。
“这群人已经打村庄的主意很久了，我一直在找机会全歼他们。”罗喉说，“幸好你引起了守门人的注意，我才来得及赶过去。他们大概以为你是村庄里的人，希望劫持你来得到些好处。”
“看来你已经成了村庄的守护者？”黄泉说，“怎么，不考虑回天都看看？”
罗喉低头点燃了一支烟：“天都的武君已经不存于世了，而我能为西陆做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黄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时，一个盛装的女人在人群的簇拥下围着篝火跳起了舞，其他人开始用黄泉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唱歌。黄泉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追随着舞者，过了许久才突然开口。
“罗喉。”他说，“你为什么没死？”
罗喉似乎是料到了他的问题。他不紧不慢地反问：“你知道素还真吗？”
黄泉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怎么可能不知道？中土最有名的和平主义者和人道主义医生。怎么，难道你认识他？”
“凤卿和他是旧识。我说过，凤卿是个非常优秀且有着悲悯品质的医生。三年前素还真就来过西陆，并遇上了同样坚持各处无偿行医的凤卿。几个月前西陆再次发生战争时，他重新踏上了这片土地，并一直关注天都和我的动态。”罗喉说，“他告诉我当时他和凤卿在医术和其他方面上都有过很多交流，他早就从凤卿那里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无论是出于私人还是其他原因他都有意愿和义务救我。素还真说，凤卿在心脏外科上的研究非常前沿，给过他很多帮助和启发，所以一定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认为是凤卿救了我。”
“但再高超的医术也不可能让一个人起死回生吧？”黄泉怀疑地说，“要是这样，我这一行岂不是不用干了！”
“你还记得妖世浮屠的毒吗？”罗喉说，“那种毒叫‘扣心血’，素还真说，它的原理是在心室外面慢慢形成一个充满毒液的肉囊，发作时的剧痛一方面来自毒液随着血液循环流遍全身，另一方面来自毒囊对于心脏的压迫。”
他注视着黄泉，像是在叙述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你的一刀对于常人来说本该是致命的，但是在当时你没能刺穿我的心脏，只是刺穿了那只毒囊。”
黄泉沉默了好几分钟，突然笑道：“真是令人意外的失手。”
罗喉平静地说：“现在，如果你还想再来一次的话，我的命仍然是你的。”
“我说过，这已经没有意义了，罗喉。”黄泉摇了摇头。他的语调很慢，像是说出这些话对他而言非常艰难，“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在这片大陆上，这样的行为没有意义。而我已经做过一次，不需要再用第二次来证明自己的信念。”
他们无言地继续站了一会儿。篝火旁的女祭司停止了舞蹈，人群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做。”罗喉说，“你不属于西陆，为什么要带着计都回来？”
黄泉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一盒香烟，点燃了一支，然后笑了笑。
“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愿意被这样的情绪左右。”他说，“你尽可以嘲笑我，罗喉。”
“这并不可耻。”罗喉认真地说。
“也对，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称心如意的选项。”黄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那就这样吧。”
他看向罗喉，那双细长的浅色眼睛在一瞬间亮得惊人：“怎么样，罗喉，你愿意离开西陆吗？我记得你说过对极光很感兴趣。”
罗喉闻言目光深沉地看着他。黄泉在这样如同实质的眼神下有些不舒服，他烦躁地一拳击上罗喉的肩膀：“喂！这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罗喉打断了他，紧紧抓住了那只手，“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深重的罪恶之后，还能得到拯救。”
他把黄泉圈入了自己的肩臂，形成了一个几乎有些带上颤抖的拥抱：“凤卿的医术救了我的命，而你的出现带给了我新生，让我感觉……真正活了过来。”
黄泉一反常态地没有挣扎。他闭了闭眼睛，反手拥住了罗喉的脊背。
“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了一遍，“那就这样吧。”

* * *
干季在十天前如期而至，忘尘河渐渐从丰水期向枯水期过度，正是最适合小型船只航行的时节。罗喉拍了拍改造好的船身，用力把小艇推入了水中。
“看上去不错。”黄泉在一旁看着，丝毫没有要上去帮忙的意思，“希望能足够结实，不至于在西海的风浪中散架。”
“相信我，上次这么做的时候用的是一艘更糟得多的船。”罗喉说。
黄泉耸了耸肩，嘴角扬起一抹愉快的笑：“至少这次有人同行，而且这个旅伴不至于成为拖累？”
罗喉回头瞥了他一眼，猩红色的瞳孔里是同样的笑意。
他们登上了船。罗喉稳稳地把住了舵，船头笔直朝着西海的方向。这次航行离前次顺流而下的间隔还不足一年，对他而言却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样。
“如果算好时间，我们到达西海时还可以再一次欣赏入海口的日落。”他说。
“那还等什么。”黄泉懒懒地躺在船板上，嘴里叼着一根烟，语调轻快地说，“走吧。”
【-全文完-】

琴木蕭蕭

2020-07-18 13:11

【番外雪原】

厚重的木门从外猛地推开，硬冷的雪粒被剧风挟裹着窜进了酒馆内。坐在门边的几位客人打了个寒颤，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几句脏话。
室内温暖而昏暗，门边的一小块地方顿时就被茫茫雪原的亮白色衬得明亮了几分。推门者站在门口打量了几秒钟，由于逆光的缘故只能辨认出他的身形，大概是个瘦高的青年。
他对自己身后的同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旋即门页被砰地一声合上，隔绝了屋外的冰天雪地。
这场席卷大半个月陆的暴风雪已经持续了十来天。三天前，从大陆前往半岛腹地的铁轨在严酷的低温下损坏，铁路彻底瘫痪，现在月陆的各条主干公路两侧都有不少滞留的人群。
这里已经是月陆北部，地处北极圈外围，常年气候严寒。为了帮助长途通行者，在月族王室的政令和资金支持下，主路周边每隔几十公里都设置了这样的小型补给站。除了获取物资之外，这里同样也是各色旅人和商队的落脚点。
酒馆的侍者看了一眼刚进门的客人，慢吞吞地从阁楼上拖下一张落满灰尘的桌子，用一块脏兮兮的布巾随意擦了擦，放在角落中招手示意他们坐下。黄泉撇了撇嘴走了过去，罗喉的注意力却在侍者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别看了。”黄泉解开自己的皮裘，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对于月陆上的原住民，戴面具是最正常不过的了。”
“这是什么风俗？”罗喉问。
“古月陆人从不对自己配偶之外的人展示容貌，现在习俗虽然不再严格，但仍然有不在少数的人乐意照做。”黄泉耸了耸肩。他抬起头，发现罗喉看他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别用那种表情，我可不会只给你看的。”黄泉没好气地冲他说。
“只是想起杀手火狐向来不对别人露出自己的真容。”罗喉说。
黄泉哼了一声：“那是我喜欢那套装扮。”
他不等罗喉再说话，打了个响指示意侍者前来。
“要一份最好的蒸鳕鱼，外加黑麦面包，还有一大杯热红酒。”
侍者打了个哈欠：“先生，北极鳕鱼昨天就售罄了，现在只剩下熏鳟鱼，干三文鱼和鲱鱼罐头，主食也只有最简单的白面包。”
“那就一份熏鳟鱼和白面包。”黄泉不悦地敲了敲桌子，“再要多两份带走。”
侍者等了几秒，黄泉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怎么？”
“对面的先生……”侍者思索了一下，“不需要些什么吗？”
“唔，一份最廉价的干粮正合适。”黄泉冷笑着说，“我猜他付不起更贵的东西了。”
酒很快就端了上来，丁香和肉豆蔻的浓香随着温暖的蒸汽扩散开去。黄泉啜了一口，他进食的动作似乎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就好像他的刀叉下并非小破酒馆中的一顿便餐，而是一席宫廷盛宴。
罗喉在他对面缓慢地咀嚼着一份干面包，表情平淡。
“没想到堂堂罗喉也会沦落到穷得叮当响的地步。”吃饱喝足，黄泉用叠好的餐巾擦了擦手，忍不住嘲笑道。
先前罗喉已经将留存下来不多的动产交给了千叶传奇，作为遗赠分配给黄泉和君曼睩。目前他们还没有与日盲商队碰头，这部分财产之外罗喉确实已经身无分文了。
相比之下，黄泉就要富裕多了。一回到中土，他就在边境的银行取出了金币。用他的话来说——“一个合格的杀手总会为自己攒够后半辈子的生活费。”
罗喉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深红的瞳孔里似乎有隐约的笑意。还没等他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这他妈的是真的？”一个衣着阔绰的男人猛地站起来，激动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看打扮应该是月陆的富商，“那个该死的暴君终于死了？大将军终于能瞑目了！”
附近的人纷纷侧目。阔男人却丝毫不在意，在侍者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时大力拍在对方肩上：“给这里的所有人上一杯伏特加！记在我账上！”
他随即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谁干了这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才不信是刀无极那个胆小鬼做的！”
喝到了免费烈酒的人也热络起来，有一两个走到近前去和他碰杯，大声说：“多亏妖世浮屠和天都狗咬狗，天蚩那混蛋和暴君一起死了，女戎本来被俘，但是不知道怎么给她跑了！”
“跑了？”阔男人已经有点醉意，胡乱挥舞着自己的手臂，也不顾碰翻了好几瓶酒，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刀无极真是拴不住女人的心啊——”
酒馆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要我说，天下封刀就是一群废物！”另一个凑过去的人开口，“这么几次气势汹汹地远征西陆，劳民伤财不说，哪一次不是夹着尾巴跑回来？”
酒馆中立即响起好几处应和声。月陆与中土虽是政治同盟，但在民间彼此看不顺眼的人却总不会太少。吧台的尽头，一名面容清秀的黑发年轻人原本嘴角带着微笑，在对天下封刀的谩骂和讥讽中也渐渐皱起了眉头。他一旁的同伴甚至比他更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迅速握住了他的手。
“你已经不是天下封刀的人了。”面部轮廓深邃得如同刀刻一样的青年低声说，他披散着一头很像是月陆人的银色头发，间杂着几缕鲜艳的银红，“他们说的和你无关。”
“我知道啦。”黑发年轻人笑眯眯地抬起头，“绝尘，我难道没有和你说过我不喜欢鲱鱼吗，这里的味道真不怎么好。”
银发青年毫不犹豫地说：“那我们走。”
“没关系，如果你想再多注意一会儿那两个人。”黑发年轻人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屋角的方向，“你认识他们吗？”
“不。”叫绝尘的青年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大概是认错了。”
“哎呀……”黑发年轻人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故意撑了撑额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像我这样善于交际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呆的朋友……好啦好啦我们赶紧动身吧，要是再晚到几天，小妹到时候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酒馆中变得越来越喧闹，侍者忙着为阔商上酒，罗喉和黄泉这边几乎完全被忽略了，打包的食物过了许久才送到桌上。黄泉漫不经心地收好食物，端起酒杯晃了晃：“怎么样，用这杯酒庆祝自己的死？”
罗喉没有说话，他把玻璃杯举到唇边，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他们随后去酒馆背后的仓库中交换了一些物资，走向泊在雪地中的汽车。两人抵达中土时已经进入冬季，黄泉提议去月陆的最北端看极光，但一路北上，刚进入半岛，停运的铁路就破坏了这个计划。然而，让黄泉放弃当然是件不容易的事，第二天他就立刻花高价买回了一辆性能良好的汽车。
在上车前，黄泉细致地例行检查防滑链，罗喉注视着他的动作，突然说：“月陆人仍然怀着很深的仇恨。”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黄泉没怎么听清，随口问道：“什么？”
罗喉没有再说话。黄泉眯起眼分辨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没错，因为你杀了他们的英雄。”他的声音有些冷淡，“银血生前在月陆的地位很高。”
直到汽车发动，两人都没有再交谈一句。
月陆的这一区域大多是低起伏的丘陵，路并不怎么好走，需要驾驶者更集中的注意力。时间久了，白昼中的茫茫雪地十分伤眼。黄泉目光失焦地盯了一会儿窗外，很快就开始在副驾上闭眼休息。
“你知道。”罗喉突然说，“你有权利随时改变主意。”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黄泉却像是被激怒了，在座位上猛地一弹。他狠狠地一拉手动刹闸，汽车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在雪地中踉跄着停下了。
“罗喉，你给我听着。”黄泉一把拽住罗喉的领口，咬牙切齿地说，“这辈子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罗喉在极近的距离里和他对视，他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自己从那双淡蓝色的狭长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疲倦而黯淡的灵魂。
他们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他用手掌覆住黄泉的，感觉到皮肤下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颤动的血管。
“走吧。”他说，重新启动了引擎。

月陆半岛的四周为海岸丘陵，由于中心地带是冰封的高原，汽车难以通行，因此公路多环岛而建。唯一一条穿过月陆腹地的铁路从中土边缘连接半岛内部，向西通往月华之都后沿西北方向斜斜穿过月陆冰原，直达位于北极圈内的极光最佳观测地千沧冷雪。但目前受到暴风雪的侵袭，仅有环岛公路还能通行。
为了减少颠簸，汽车沿着公路低速行驶。道路两侧大多是被深埋在雪中的秃树，只露出黑褐色的枝桠，更远处有大片大片的针叶林，上面层层叠叠地落满了雪，白色中夹杂着暗绿。北面的茫茫雪山组成了海拔较高的月陆中央冰原，极目望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辽阔感。
随着越来越靠近北极圈，本来就所剩不多的白昼也变得更短。即便是在白天，光线也总是灰暗得吓人。罗喉专注地开着车，没有人说话。狂风呼啸，凶狠地拍打着玻璃，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啸声。
“南境的瘟疫早已得到了控制，雨季之后的死亡人数甚至出乎意料地低。”过了好一段时间，黄泉才率先打破了沉默，但他仍然注视着窗外，从罗喉的视角只能看到他颜色和窗外积雪无异的长发，“刚刚结账时顺口问了一句和那边做交易的商人。”
“这不令人意外。”罗喉低声说，“如果你见过素还真，就不会怀疑他和千叶传奇是双胞兄弟。他们有着同样的智慧和狡黠。”
黄泉的表情动了动，随即又冷笑了一声：“真讽刺。后者是给西陆带来毁灭性武器的帮凶，而前者却始终想给那里提供拯救。”
“毁灭和拯救本来就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罗喉说，“疫源就来自于千叶传奇的船上，素还真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很快取得疫种，研制出了特效药品。”
黄泉愣了几秒。一会儿才哂道：“真是一对奇特的兄弟。”
“他们只是各自选择了不同的道路。”罗喉说，“和所有其他这么做的兄弟一样。”
黄泉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02
在数日的行车后，他们顺利到达了千沧冷雪，在一个当地家庭的后院小屋中寄住了一周。近年来月陆极光的名声传到了中土，有为数不少的居民会腾出一两个房间供远道而来的旅人居住。
千沧冷雪已经处于北极圈以北，这个季节中漫长的黑夜覆盖了二十四小时。天气糟透了，天幕上布满铅灰色的浓云，像是下一场暴风雪的前兆。
极夜容易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已经很晚了，他们还没有进食，黄泉取出一些备好的食物熟练地开始生火，又支使罗喉去取些清水。但直到火焰开始发出噼啪的闷响声，罗喉还不见踪影。他带着照明灯寻去河边时，竟然发现对方正在面无表情地用手指轻敲晶莹剔透的冰面。
半岛中水系发达，这个季节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不算太厚的冰。他刚要开口嘲笑，才突然想起来这次的月陆之行大概是罗喉生平第一次见到雪。
他在罗喉身边蹲下来，握拳在冰面上狠狠一砸。冰面发出细小而清脆的碎裂声，随即顺着水流打了个旋，轻盈而迅速地流向了下游。
罗喉转过头来注视着他：“月陆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黄泉挑了挑眉：“后悔没有早点来？”
他拾起一根尖锐的树枝，眼疾手快地叉住了一条在水面下游弋的银鱼。罗喉十分自然地接了过去，开始耐心地处理鱼身。黄泉看着他的动作，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面上的冰块，漫不经心地说：“你的运气可真够差劲的。这鬼地方没有一点要放晴的意思，恐怕就算再等个一周，我们能看见极光的几率也小得可怜。”
罗喉没有表现出多少失望，他在河水中仔细浸洗鱼身上的血水，不紧不慢地说：“我期待的不是极光。”
“喔？”黄泉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会很希望看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离开千沧冷雪，沿主公路再向西几百公里就是小有名气的险境。”罗喉说。
“幽阒之岩？那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黄泉别过脸去，“离岛岬太近，气候和地形都算不上太好。”
“你曾经在那里呆过不短的时间。”罗喉说，“这点就够我对它感兴趣了。”
“你什么意思！”黄泉神色登时沉了下来，他冷哼了一声，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想窥探我的过去，罗喉？”
“回到月陆，你的情绪一直不怎么稳定。”罗喉平静地说，“黄泉，逃避不是勇者的行径。”
“收起你那套说教吧，老头子！”黄泉的脸上一瞬间显露出烦躁的表情，他一甩手上的雪站了起来，“我只是没兴趣带路！”
“明天好好休息，我们后天一早就出发。”罗喉拎起洗净的鱼跟在黄泉身后，旁若无人地说。
“知道了。”黄泉不耐烦地说。

幽阒之岩虽然不属于月陆的极北地带，但其靠近岛岬，处在设有补给站的主干道外围较远处，地貌复杂，环境荒凉而阴森，甚至曾经是重罪者的流放地。
这里常住人口极少，不像千沧冷雪能轻易找到提供借宿的家庭。漫长的黑夜里车内冷得让人难以入眠，黄泉干脆提议在雪地上生火过夜，还能防止大型猛兽的靠近。
火焰很快燃了起来，在连续雪天造成的湿冷空气中有力地跳动着。罗喉仔细地在火堆的背风侧铺上几层厚厚的动物皮毛，又用携带的帐篷支架围成三面的防风帐，确定不至于太冷之后示意黄泉睡下。黄泉躺成了一个足够舒服的姿势，然后向他拍拍身旁的位置。
罗喉坐了下来，即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他仍然维持着偏高的体温，让人忍不住凑近。
“这里没怎么变。”黄泉突然说，“还是老样子，像一片恶鬼出没的坟地。”
“如果恶鬼都像你这样，”罗喉慢条斯理地说，“那么我更愿意下地狱而不是上天堂。”
“难道你以为自己还有选择天堂的权利？”黄泉不轻不重地踢了罗喉一脚，他的耳朵隐隐有些发红。罗喉顺势搂紧了他贴近的身体。他们静静地相拥着，罗喉俯下身在黄泉耳边缓慢地开口，低沉的声音充满磁性：“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黄泉微微别过头去，“被流放到幽阒之岩的人世世代代都是贱民，有些人怀抱着深刻的仇恨，不甘心在这样的地方死去。那个收养我和银血的人，他培养了一批孤儿，期望把这些孩子锻造成强大的刺客，去杀死月族庸碌无能的王。”
他无意识地把玩着豹皮上细软的绒毛，讽刺地一笑：“火狐曾经是其中被寄予最大希望的，但他也没能做到。”
“因为他的仇恨和别人的并不一样。”罗喉说，抓住了他的手，“还因为他不只有恨，还有无法斩断的羁绊。”
黄泉抽回手，眼神看向头顶未被遮蔽的夜空，瞳孔却是失焦的：“银血也和他们不一样。他从来就是个不会仇恨的人，所以才能那么轻易地回去为王室效力。”
他低低地哂道：“他认为那是对的事，所以就去做了。”
罗喉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问：“在那之前呢？”
“我以为你早就调查过了？”黄泉挑衅地扬了扬眉。
“即便是天都暴君，也会有情报网所难以探寻的秘辛。”罗喉面无表情地说，眼睛里却有一丝笑意。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故事。”黄泉轻描淡写地说，“我那可怜的母亲——她本来是幻族首领的女儿，却被前任月王骗走了感情，随之轻易搭上了整整一族。在那之前，幻族原本占据月陆北面的大片领地，甚至包括现在的千沧冷雪一带。后来大多数幻族人都被驱逐到了半岛边缘地带，几乎被灭族。”
他冷笑了一声：“前任月王那个老东西，在突袭幻族之后软禁了我们，但我母亲不久之后带着我逃了出去。曾经的幻族公主狼狈得连一件御寒的棉衣也没有，遇到暴雪的时候很快就病倒了。她甚至都没能活到雪停。我一路向北逃，快死的时候在千沧冷雪被救了下来。”
简陋的帐篷中只有雪簌簌落地的声音，间杂着火焰的噼啪声。罗喉轻轻抚着他的背脊，过了很久才低声说：“现任月王幽溟已经允许幻族遗民迁回原籍居住，你的族人不会再流落他乡了。”
“是啊，他一直是个滥好人。”黄泉冷漠地笑了笑，“但是曾经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话锋一转，突然又说：“但说到底我也不知道那时我母亲是更想死还是更想活。她对生命并无留恋，但又怀着一腔怨气不愿就此死去。在我的记忆里，她曾经有一次想掐死我——或许是因为想报复那个老色鬼。”
“她不愿意过被圈养的生活，更不愿意你也如此。”罗喉说，“即便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又可悲又愚蠢，不是么？”黄泉说，“明明是自作自受，却又不愿意认命。”
“黄泉。”罗喉扳过他的脸，火焰为那张美得近乎凌厉的面容镀上一层温暖的柔光，“你不需要说服自己去恨什么，这样并非得到活下去的勇气的唯一途径。”
出乎意料的，黄泉没有与他针锋相对。他只是挣开了罗喉的手，疲惫地说：“罗喉，你不能明白。”
“我会明白的。”罗喉沉声说，“但这需要你的配合。”
黄泉轻声嗤笑：“没想到武君大人也有这样的耐心。”
他似乎是想到什么，转过头来故意用目光上下睃巡着罗喉：“说起来，想想也真为你感到不值。被人称作暴君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沉迷过女色——真是白白担了这个名号。”
“是么。”罗喉不仅没有理会这样的言语挑衅，反而勾起唇角看着他笑了笑，“我倒不这么认为——正好相反，沉迷男色大约更加符合人们对荒淫无道的形容。”
黄泉在几秒后反应了过来，顿时额角那一绺卷发都炸了起来：“喂！你什么意思！”
“不过是承认你对我的吸引力而已。”罗喉说，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月陆一成不变的天气。
黄泉的耳根这下更红了。他掐了罗喉一把，后者却将他抱得更紧。黄泉磨了磨牙，一把扯开他的领口，在他胸膛上狠狠咬了一口。
“罗喉。”黄泉的声音闷闷的，“做吧。”
罗喉意外地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在这里？”
黄泉从他颈窝中抬起头，唇角是得意的坏笑：“我跟你说过我喜欢野外，最好是能让人冻得失去意识的那种。”
他飞快地剥下自己的上衣，随手扔到一边：“这下终于有机会了。”

琴木蕭蕭	2020-07-18 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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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木蕭蕭

2020-07-18 13:13

潮水般汹涌的欲望在双双发泄后缓缓褪去，罗喉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激烈交缠引发的呼吸不稳慢慢平复下去。由于体位的缘故，黄泉埋首在罗喉的颈窝里，他们仍然维持着一个彼此紧贴的姿势。
“抬头。”罗喉突然轻声说。
暗沉沉的天幕一角突然呈现出微微的亮色，从某一点发源，绿色的光芒缓慢地伸展，蔓延成一条横跨天空的长带。紧随其后的是许多明暗深浅各异的光旋，不疾不徐地延伸后缠绕交织成无数柔美的光轨。漫天阴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闪烁的星空与绿光交相辉映，像是一场在半空中徐徐绽开的曼舞。
“真美。”黄泉不由自主地说，他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些颤抖。
罗喉低下头，认真地吻住了他。他们在明亮的天空下满怀情意地拥抱着彼此，瞳孔中落满浅绿色的光晕。
“黄泉，”罗喉的声音又低又轻，就像是担心惊醒了一场悠远的梦境，“我爱你。”
“是吗。”黄泉抬头看着他，故意拖长声音，脸上是某种促狭而餍足的笑意，“看来真是不妙……伟大的武君落下弱点在我手里了。”
罗喉失笑。黄泉看起来明显情绪很好，他常有的那种危险而桀骜的攻击性暂时地褪去了，更像是一只储足了过冬口粮的幼兽，爱捉弄人却实则无害。他拽住罗喉一绺金红色的头发，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总算看到了极光，接下来我们沿月陆南面公路回程，会顺道路过月华古都。”
他朝罗喉眨了眨眼：“想不想去看看？你的小公主也在那里。”
罗喉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细长而显得妩媚的眼角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FIN】

琴木蕭蕭	2020-07-18 13:15
补档完成，打扰啦。 V.`hk^V, 我自己很喜欢这篇文里的罗喉和黄泉，所以最后还是私心给了他们一个好结局。如果不是这样，大概终章之前才是故事的本来面目。

linkongjianx	2022-03-12 11:21
这两天刚补完这篇，好喜欢这篇文里的各种设定，作者大大写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观，西陆其实就是西武林了，这个化用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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