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7 [雲忘歸x帝龍胤]龍之子、心安是歸處一~十三完，21F 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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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霖

2018-08-30 18:28

【龍之子】

注：有生子（？）

獄龍拔地而起，氣流颳起滔天風沙，銳翅張開遮擋了大半個天空，朝晴空下某個暗影籠罩的方向疾速前去。

此時德風古道正面臨一場情勢凶險的惡鬥。

實戰永遠無法如推演時有條不紊，一般情況下，敵方實力不是那麼容易掌握，加上其他人事時地要素，戰況可說瞬息萬變，但有時勝敗也是一開始便註定了，即使信念多堅強，但內心也明白正義一方在千鈞一髮之刻情勢逆轉，一舉挽回頹勢，大概只在沿街兜售的小攤車上十文錢兩本的異聞雜書才常見。

但或許真有英烈守護，德風古道在一次又一次的烽火中挺立下來。

邪神之禍後，武林又經歷好一陣子動盪，邪染風波、鬼族亂世，元氣大傷的儒門雖然一再有驚無險度過難關，內外都不乏有人認為德風古道再也回不去過往的榮景。在德風古道背後坐鎮的昊正五道，頂峰的皇儒無上成為刺目的空缺；俠儒無蹤傷重，不知所終；接替劍儒無涯的斬、邃兄弟，因斬獲傷重，只餘邃無端坐鎮；鳳儒無情在昊正五道與奕德熙天兩頭跑；好在第一關的法儒之位，有養傷回來的君奉天當仁不讓暫代，大大填補起門內的實力與信心。曾顯赫一時的儒教牛耳，在風雨飄搖中，終於由主事玉離經統率，將殘敗的一磚一瓦重建起來。

百妖卷中的妖物今日竟又捲土重來，領著可能是最後的一批邪染大軍。

已然習慣被當成標靶的德風古道，自君奉天回歸後，彷彿架起一道無形屏障，獲得暫時的平靜。不巧的是，近日適逢邃無端外出探親，君奉天也臨時離開處理仙門家務事，所幸臨走前找回大弟子倚天風佇雲忘歸代理其職。是故這次遭受攻擊，昊正五道只剩鳳儒無情映霜清以及代理「代理法儒」的司衛雲忘歸。

以樓千影為首的昊法劍者所開的陣法，甫一接觸敵首即如風中的草潰散，只得與奇形怪狀的妖怪短兵交接。昊法修堂成員之陣法雖是法儒親授，但力量取決於成員之內力修為，在戰場上體現得格外現實。眾人不免假想若法儒在場，陣法堪不堪用不在話下，稍有智能的妖物定不敢冒然來犯。

為首大妖乃百妖卷中不知排名第幾的人面獸釁，有著人的面目，脖子以下長滿體毛，有如猿猴，渾身環繞濃厚的邪氣，凡人難以近身。牠在戰圈內側以飽滿的邪氣操控無數小妖聚氣化形，對儒門進行攻擊。

源源不絕的妖物令人心沉，眾人搖搖頭一振精神，卻在看到雲忘歸勇戰的身姿之時，腦中不約而同浮現另一道戰神之姿：帝龍胤若能在這裡也很好啊，至少能將傷亡減至最低。

多年前八歧攻打，德風門生走了大半，當時玉離經面對外敵之餘又不時接到退門申請，最後索性讓人自由離去，後來雖陸續有人回返，卻不到原本的三成，包含昊法修堂劍者在內的稍有武力的儒生在多次戰役後已所剩無多，功力不高的門人光是抵抗小妖便不得不咬牙苦撐。

原本以玉離經等人之能，抵禦這場攻擊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難在數以千計的妖魔殺之不盡，被擊倒後在邪氣中又隨時能重生，為首之妖在後方以逸待勞，任人族行動多快，也暫時陷入「苦戰」。

對於無法好好守護門人，讓他們受傷，玉離經很是過意不去，但他與雲忘歸陷入纏戰，自顧不暇；鳳儒的術法能同時應付多數敵人，但時間拉長，對體力精神都是極大消耗。

這時，西南方傳來驚叫聲，那方防線被推倒一角，妖魔如潮水般湧進，儒生一個接一個倒地，幾個領導者心急如焚。

玉離經正打算命眾人撤退，倏地，一道巨大黑影由遠而近，橫跨數尺的龐大身影籠罩住上空，底下的人抬頭仰望，獄龍的駭人外觀映入他們眼裡，眾人的眼神卻是畏懾中混雜著驚喜。

獄龍一掀翅便激起亂流，是以不急著落地，在半空中旁觀。見龍如見人，有人忘我喊出聲來：「帝龍胤！是帝龍胤！」

他們口中之人立在獄龍背上，與龐大獄龍對比下顯得渺小，幾不可見。帝龍胤對地上的混亂情勢冷然以對，多年戰場的直覺，只須在上空稍微觀視便掌握戰況，他一轉頭精準搜尋到他欲找之人——

黑色人影一躍而下，沒有一絲踉蹌，穩穩地降落在地面。

依然一身紫黑戰甲，顧盼間的神采與胸前寶石相輝映，戰矛一揮虎虎生風，盤古龍壓震出在場武者渾身顫慄。

「雲忘歸，拿著。」

帝龍胤取出一物事，交由雲忘歸後，二話不說便縱身進入戰圈。

獄龍在上空盤旋呼嘯，龍人手持長矛橫掃，揮開眾儒生：「眾人退後。」

「帝龍胤來了！」所有人下意識以他為界線後退，玉離經也自發地收手，指揮起後退的門人。

「哈，尊駕辛苦了。」玉離經轉頭見到另一邊的鳳儒無情亦停下施法的手，在確認彼此無太大損傷時，鬆了口氣。

雲忘歸抱著剛才帝龍胤交代的物事，三步併兩步地過來了，邊嚷道：「主事可別太過放鬆，戰場上還需指揮啊。」雖這麼說，臉上的放鬆也是毫不掩飾。

多年前鬼族攻打，戰得如火如荼之際，消失已久的帝龍胤也如這般天降神兵，掄著黑龍矛掃蕩正與他們對峙的鬼族大軍，加速了形勢的逆轉。

「暫時休息一下，下一場再繼續。」玉離經笑著收了劍，捏住袖襬擦了擦汗。

「你覺得還有下一場？」雲忘歸故意問道。

「你可真有信心。」玉離經注意到雲忘歸手中之物，感興趣地問，「帝龍胤交給你的是什麼蛋？」

雲忘歸瞅了懷中的蛋形物體一眼，又抬頭望了望半空的獄龍，據實道：「我也不知，看來不是夜風，難不成——是給我們晚膳加菜的？」

玉離經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道：「雖然比一般的蛋大得多，但只有一顆不夠分吧。」

映霜清為同事戰事未止就在聊晚上的慶功宴搖頭，但她的緊張感也提升不起來了。據她評估，不死的妖魔雖難纏，對身負龍神之力的帝龍胤來說並不算什麼，何況八歧被封印多時，只要制服為首那隻，整個場面就在控制之下。

多年前帝龍胤再現身，並與他們站在同一陣線對抗鬼獄，了解他來歷的儒門人驚喜又欣慰，只是事後問帝龍胤失蹤期間上哪了、為何叛離鬼獄，曾經的鬼獄皇少卻三緘其口。雲忘歸是基於與帝龍胤的交情，才得知帝龍胤回上天界再造龍魂，化人形卻仍使用同樣的容貌，雲忘歸本想追問理由，見帝龍胤一臉「抱歉，給你們帶來困擾了」的表情，就不忍心再問。

雖不至於再被錯認，但與法儒尊駕如出一轍的臉出現不符形象的表情，對其他敬仰法儒之人的衝擊，暫且不表。

至於帝龍胤在鬼獄發生的事，雲忘歸在閒話家常時說他有套出一些，加上自己推測的部分，應該八九不離十，但既然帝龍胤不願提起，他亦不能透露。

這場戰事與鬼獄那場的規模相比，只能算打打牙祭。在人面獸釁引領下盲目攻擊的小妖，與傾巢而出的鬼族兵將智力戰力皆差距不小，戰圈輕易便被帝龍胤控制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其餘人等為免成為阻礙，只得在旁圍觀。

小妖們一觸龍氣即滅，再生也及不上戰矛揮動的速度。無須提示，帝龍胤雙目鎖定後方大妖，飛速近身——誰知在人面獸釁操縱下前仆後繼的重重小妖空隙中，一道壓縮成矢的尖銳魔氣迅雷般擊出，在帝龍胤未及反應時，強硬地撞上黑龍矛，帝龍胤手一鬆，長兵往後飛出。

大妖發出「咯咯咯」的怪笑聲，受邪氣加持的妖軀甫一接觸就能傷人，帝龍胤武器脫手，只能空手搏鬥，縱然邪氣傷不了他，勢必能延緩他的攻勢，牠便能趁虛而入。

「帝龍胤！」雲忘歸失態地喊出聲來，往前踏了半步，即被玉離經阻擋。

人面獸釁還是小看了帝龍胤，只見手無寸鐵的他五指成爪，速度不降反增。在帝龍胤近身時，大妖從震驚不解轉而驚恐畏懼，留下淒厲的慘叫，被帝龍胤硬生生地徒手撕裂。

最後的邪氣在慘叫聲中如煙散逸，天地之間恢復清朗之色。

「我便說，沒什麼好緊張的吧。」玉離經悠悠地吐出一句，「你看我話都來不及出口，就結束了。」

雲忘歸張著口，這時才呼出一口大氣，回頭一想也覺得自己的反應很給帝龍胤漏氣，搶白道：「我是為敵人擔心，別以為帝龍胤沒武器就好欺負，他的爪子利牙是天生凶器，曾經在喝醉後撕破我三件衣服，我差一點嘴唇就被啃掉、龍骨被坐斷！」

玉離經見怪不怪，順口回道：「你那叫龍骨，帝龍胤才是貨真價實的龍骨。」

雲忘歸與玉離經對著話，視線卻追著撿拾戰矛的帝龍胤。他其實不是對帝龍胤沒信心，他百分之百相信帝龍胤的實力，只是帝龍胤那身赤手空拳的背影未免太孤獨了，入眼那一瞬間，忽然湧生一股與他並肩而戰的衝動。

玉離經似乎看穿雲忘歸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

一旁指揮清理戰場的樓千影聽見雲忘歸分享的「祕辛」，大受震撼，但轉頭一看，玉主事、鳳儒尊駕皆面不改色，不由得心生佩服。

獄龍降落在帝龍胤身旁，尖嘯後化為一匹戰馬，帝龍胤撫摸著道：「夜風，多謝你。」帝龍胤氣息尚稱穩定，但臉上流了不少汗，雲忘歸拿布巾上前，替帝龍胤擦拭臉額，關心道：「還好嗎？」

帝龍胤只道一字：「熱。」

由於領導者盡力護持，眾儒生傷勢不重，雲忘歸來不及多說幾句，眾人已哄笑著圍上前來，你一言我一語道：「帝龍胤，方才你聽到了嗎？雲忘歸出賣你，說你怎麼怎麼啃他的嘴、撕他的衣服，是不是真有那麼激烈？」

「這……」帝龍胤望向雲忘歸，不知如何反應，這種情況之於他，似乎比被強敵圍剿更難招架。

雲忘歸意圖制止：「喂，現在是打小報告的時間嗎？」

「難不成劫後餘生還要看你們恩愛，總得讓我們娛樂一下！」

雲忘歸板起臉佯怒道：「娛樂？你們有沒有把我這司衛看在眼裡？」

門生無視雲忘歸的抗議，紛紛朝向帝龍胤，七嘴八舌起來：「帝龍胤，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我一直以為司衛是喜歡女人的啊。」

「就是啊，只要一出德風古道，他哪次沒被女人團團圍住，左右逢源，羨煞眾人啊！」

「是因為長得英俊還是有錢嗎？我們條件好像沒差很多啊！」

本來帝龍胤因貌似法儒尊駕，令多數門人心存敬畏，但帝龍胤與雲忘歸過從甚密，雲忘歸又是與任何人都相處得來的人，久而久之縮短了帝龍胤與其他儒生的距離；帝龍胤沒有尊駕那麼地位崇高，對所有人又都一視同仁地真誠相待，後來即使雲忘歸不在，儒生們也會與帝龍胤聊個家常。這時面臨眾人半玩笑的詰問，帝龍胤一句也答不出來，只能靜靜覷著雲忘歸，看得原本覺得熱鬧熱鬧不錯的雲忘歸也開始繃不住了：「……你們這些單身漢嫉妒也別趁機挑撥！」

雲忘歸可以眉毛不動一下應付自如，但若是帝龍胤在的情況下被調侃，就會感到尷尬，且帝龍胤個性耿直，時常分不清他人說笑，容易挖坑給自己跳……雲忘歸認為還是將帝龍胤隔離在這些東家長西家短之外最為妥當。

雲忘歸求救眼神投向一旁——主事笑容可掬，尊駕眼露興味——兩位上司一副等著看好戲的姿態，雲忘歸只能靠自己。

那邊老實的帝龍胤嘗試向眾人解釋道：「我想是因為，雲忘歸人很好，又很會說話……」

「啐……」

雲忘歸趕在噓聲四起前把帝龍胤拉開，道：「是啊是啊我就這麼受歡迎，人際關係開班授課記得找雲司衛就是了！現在，司衛下令盡快整理現場！」

雲忘歸將帝龍胤拉離八卦圈，往玉離經那裡拉，還沒走近便斜眼向好友抱怨道：「你們也不聲援一下，戲，好看嗎？」

玉離經笑道：「誰叫你難得回來一趟，還一直瞞著大家有對象的事，調侃幾句算便宜你了。」

「不瞞著難不成要當大家的談資嗎？又不是不知道這種話題多有市場……」雲忘歸喃喃唸著，一抬眼對上鳳儒但笑不語的眼，憶起往事，有些汗顏，總算體會當初御鈞衡與鳳儒尊駕集關注於一身的感覺。儒生平日克己守禮，對情侶則窮追猛打，急著喝喜酒，大概是某種壓力的釋放。

雲忘歸向帝龍胤低聲問道：「你就這麼回來了？」

「嗯？」帝龍胤點頭，不解雲忘歸何有此問。

「至少也讓我溫馨接送一下……」

帝龍胤蹙了蹙眉頭，臉上掛著「有必要嗎」的困惑。

雲忘歸目光移至帝龍胤平坦的小腹，遲疑道：「那我們的……？」

帝龍胤領會，示意雲忘歸手上的龍元，回道：「在你手上。」

雲忘歸遲緩地將視線移到手上帶著涼意的物體，遲了好幾拍才出得聲來：「……龍生蛋，我怎麼沒想到！哈哈哈，幸好我有孵夜風的經驗了！」

他自帝龍胤聲稱有孕至今仍半信半疑，是以從帝龍胤手裡接過這顆蛋時，也沒聯想到一起……沒想到帝龍胤還真的帶了顆龍蛋回來。

這時整理戰場中途從旁從容不迫走過的樓千影，反倒表現得比雲忘歸淡定了。

玉離經等人也聽見了，邊談論那顆蛋邊進粹心殿，玉離經忍著笑問：「雲忘歸，事情都到這關頭了，你好像還未讓法儒尊駕知情。」「孩子」都有了，肯定不是什麼純潔交往。

擁著龍蛋的雲忘歸無言。他不是沒想過終身大事，是沒想過帝龍胤還會有身孕，也不曉得是幾時懷胎，開口就說臨盆將近了，他還不及反應，帝龍胤人就跑回蟠龍古脈待產。

「我不曉得儒門的禮儀合不合用……」適不適合兩個男人——應該說是一人一龍。

鳳儒喝了口侍僕奉上的茶，道：「也沒有要你三媒六證，但基本的儀式總還是該有，至少一同向你們師尊奉茶吧。」

玉離經打趣道：「也真是難得看你糊塗，頭一回當爹就讓帝龍胤自己跑去生產，不陪在一邊。」

雲忘歸無力地辯解道：「是帝龍胤說他須化為龍形，不適合人族在場……」

只要雲忘歸在場，氣氛便很難嚴肅起來，玉離經也是健談且貼心的人，粹心殿洋溢在談笑聲中，一團和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場戰事無甚損失，並將眾人聚在一起，而且只回來一個帝龍胤，就讓眾人卸下大半憂慮，至少在外出的尊駕歸位前的安全應無虞了。

「反正就等師尊回來，問他該怎麼辦好了。」雲忘歸抓了抓頭。

「話說……帝龍胤沒與我們一道進來嗎？」玉離經這一問，眾人才發現稍早明明跟著他們後腳入殿的帝龍胤，不知何時悄悄消失了。

映霜清向眾人告辭後步出粹心殿，看到帝龍胤站在大殿外的庭園，表情柔和地撫摸夜風。注意到她出來，帝龍胤道：「你要走了？」

「嗯，回玉鳳台。」

帝龍胤道：「我與夜風送你回去。」

鳳儒沒有拒絕。

時近黃昏，德風古道後山林木扶疏，古意悠然，不時輕拂而來的微風舒爽宜人。

他們先路過第一道聳立在山壁的巍峨堡壘，踏上前往玉鳳台的山徑小道，路邊多年來無人採摘的藥草長得過度茂盛，掃得腳邊有些發癢。這片山景四時皆不同，但熟悉到百年如一日，懷念的景色不例外勾起映霜清的回憶，多年前有個人曾陪自己慢慢走過的那些晨昏，此去經年，悲傷淡化，如在心底鋪上的一層落葉，金黃已褪卻猶未腐敗，然而這些年她總習慣以輕功翩度，未嘗在此流連。

難得今日喜訊將近，不妨肆意一下。

映霜清目光悵惘，帝龍胤無意打擾，二人一馬靜默著走至昊正第二道。到達玉鳳台時，映霜清收起緬懷，恢復淡然，謝道：「多謝你陪我走過這段路，我好久沒安步上來了。這幾日與雲忘歸一同來吧，讓我展露廚藝幫你補補身子。」

帝龍胤不懂為何要補身子，但還是道了謝，眼神發亮，看起來有點心動的樣子。鳳儒備的膳有一種溫暖的心意，曾撫慰傷重又迷惘的他，重生一遭後他仍難以抗拒那滋味。

帝龍胤牽著夜風欲下山時，雲忘歸已等在玉鳳台外，一見到他便展顏溫言道：「我們回昊法修堂吧。」在君奉天回來之前，他這個代理還是得在昊正五道幫忙顧門。

「嗯。」

雲忘歸忍不住問：「分娩還好吧？」

「化為龍形，不致費力。」

「那就好。」安心之餘，雲忘歸補了一句早就決定要講的話：「龍胤，我真思念你。」

帝龍胤倒也坦然：「我也同樣。」

「……還是覺得有點肉麻……」雲忘歸按了按眼角自語道，隨即將注意力轉移到手上的龍蛋，「夜風小時候圓滾滾的好可愛，咱們的孩子應該不會輸牠吧。」

旁邊的戰馬抗議般地嘶了一聲，雲忘歸安撫地摸了摸馬鬃。

「哈，也許。」沉默了下，帝龍胤問，「你不失望嗎？」

「為什麼要失望？」

帝龍胤想想也是，點了點頭。

雲忘歸撫摸著龍蛋，沉入思緒。之前帝龍胤失蹤，他也是帶著回歸龍元的夜風在刀風劍雨中奔波，而今帝龍胤回來了，夜風也在，人生似乎已沒有什麼缺憾。他道：「話說回來，這孩子孵出來要叫什麼名字？」

帝龍胤直接讓賢，道：「你是讀書人，由你決定吧。」

雲忘歸抓抓頭，沒幾秒便敲定：「嗯……合八字算筆劃太麻煩，師尊也不知何時回來，總得先有個稱呼，就叫雲龍或雲胤吧。」

帝龍胤不明人界習俗，在女帝麾下也沒讀過多少書，看他為夜風取的名便可見一斑，對雲忘歸的命名品味自然也沒有意見。

雲忘歸好奇問道：「你有聽到方才我們談論之事嗎？」

帝龍胤淡然道：「婚配之事吧。」

雲忘歸歪頭看他：「喔，你怎麼一副置身事外？」

帝龍胤不解：「與我何干？」

「你是當事人怎麼無關？」

帝龍胤：「……」

夜風應景鳴叫了一聲，雲忘歸沒心情注意牠。

「……我先確定一下，你想與我結親嗎？」

「……我？」

「不是你是誰！」

雲忘歸瞠目結舌，啞然了好一陣子才又找回自己的聲音。

「天啊！雖然你這個一本正經犯傻的樣子是很可愛啦……」雲忘歸自言自語著往路旁的樹撞了幾下，豎起單手道：「……我的錯，拜託讓我重來一遍。」

雲忘歸吸了口氣道：「帝龍胤，你願意與我成親嗎？」

「成親……」帝龍胤還是困惑。據他所知，人界習俗一男一女才可成親，而他之人形怎麼看都是男性。

「就是我們會成立家庭，沒有人能介入，死後，我們的牌位會放在一起。」

被晾在旁邊好一會兒無人理睬的夜風鼻子噴了噴氣。

帝龍胤笑了，「聽起來沒什麼好處？」

「我也覺得這種外在形式沒什麼意義，但，想想看，對彼此誓言忠貞，宣告天下：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雲忘歸一手抱著新獲龍子，一手搭到帝龍胤肩上，用著帝龍胤百看不厭的爽朗笑臉道：「這樣聽起來不挺好嗎？」

happypoloer	2018-09-01 19:44
!人物形象抓得超棒!感覺他們兩個的特征都被體現出來了，兩個人在一起雙倍的可愛~ "$"<AKCwS 龍崽這種有點懵懂的性格和雲小哥在一起不僅般配還能互補真是太好了（

錦霖

2018-09-06 17:57

引用
引用第1樓happypoloer于2018-09-01 19:44發表的 : PzLV}
!人物形象抓得超棒!感覺他們兩個的特征都被體現出來了，兩個人在一起雙倍的可愛~ 1Imb"E
龍崽這種有點懵懂的性格和雲小哥在一起不僅般配還能互補真是太好了（ `,wX&@sN

happypoloer：
謝謝XD
這兩位真的非常可愛，忍不住多腦補他們的相處。
雲小哥不可撩後不理！

感謝送鮮花的道友~~

錦霖

2018-09-06 17:59

【心安是歸處】一

帝龍胤回到苦境時，正面臨苦境與鬼獄最慘烈的一場惡鬥。

向來習慣隱於暗處向苦境伸出獠牙的鬼族，見時機成熟全面揭開戰火。當時四方儒門或沒落或傾頹，自顧不暇，本該兵敗如山倒，所幸君奉天與其餘正道及時回援，尚可抗衡。也不知是否有所感應，帝龍胤於此時恰巧來到，正道一方有如神助，大敗鬼族。

此後各方戰事都弭平下來，鬼族偃旗息鼓回到領地，在苦境漸漸銷聲匿跡，不知就此放棄侵略抑或休養生息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

戰事結束後，帝龍胤本想不驚動任何人悄悄離去，被眼尖的雲忘歸喊住了，帝龍胤盛情難卻，就此在德風古道暫住，順便義不容辭協助重建，但任憑雲忘歸等人如何旁敲側擊，他對這段時間的行蹤猶是絕口不提。

這麼一住下就是夏去秋來。

「欸，帝龍胤，我說你就不冷嗎？」

面對雲忘歸的詢問，帝龍胤低頭看了看自身的裝束，道：「不覺冷。」

冬日的低溫對習武之人來說稍能抵禦，何況體內龍氣源源不絕的龍之子，在眾人關懷下，帝龍胤卻也卸下戰甲，從善如流換上較為輕便的冬裝。

他坐在屋簷下，隆冬的大地僅剩單調的黃褐色彩，庭院仍被整理得有條不紊，連落葉也不見幾片，只餘修堂周圍的柏木還蒼勁地挺立著，在一片枯索中堅持貢獻一分綠。稍早雪下過一陣，枝梢蓋了雪塊，像戴了毛帽手套，時不時呼嘯而來的風挾帶一種寒冷的氣味，逼人抖簌。

雲忘歸在帝龍胤身旁蹲下，說話還很順暢，不見一絲顫抖，「我還真羨慕你，一般人再強壯，該冷的時候還是會冷。」

帝龍胤道：「我也會覺得冷，但現在還好。你看起來也不像很冷的樣子。」

雲忘歸笑得一臉詭譎，伸出雙手貼住他兩邊臉頰，道：「你試試我的手就知道我冷不冷。」

帝龍胤眨了下眼，無語。雲忘歸欣羨地道：「你的體溫冬暖夏涼真是方便。」

雲忘歸收回手，歪著頭端詳著他手剛安放的位置——這張臉可是苦境名人，膚色清冷，神情也清冷，但沒接觸過的人不會明白底下的溫暖。

帝龍胤初次進入苦境便是因為頂著這張臉而不斷被「騷擾」，雲忘歸曾問他，不是討厭被當成另一個人嗎，既能重新選擇，為何還要用這副容貌。帝龍胤說習慣了，又接了句讓他無言以對的話：「況且君奉天回來了，也不必擔心你們再錯認。」

「夜風呢？」帝龍胤問。

「牠在鋪滿新乾草的馬廄裡窩著呢，有專人伺候，比人還舒服。」雲忘歸看著自己吐出的白氣道。

帝龍胤嗯了一聲。他回到苦境之時，離他歸還鬼魄離開昊正五道已歷經無數寒暑，他在上天界再造，他的兄弟也在苦境重生，再見時竟已長成與回歸龍元前的夜風相差無幾。夜風雖然已無關於帝龍胤的記憶，二者卻因為血脈牽繫而倍感親近，不久便熟稔起來。

雲忘歸道：「抱歉讓夜風住馬廄，在你回來之前，除了變成馬也沒人敢騎牠，更別說讓牠戰鬥了，因此牠也就習慣住馬廄，我只能盡量提供牠貴族般的待遇。」雲忘歸喃喃唸著「牠怎麼就不變成人呢？」

帝龍胤被逗笑了，德風古道的馬廄好歹勝過鬼獄，親自洗馬、餵食的雲司衛儼然是名稱職的馬夫……

帝龍胤斂起笑容，道：「夜風在你照料下過得很好，我很放心。」

「但是我感覺得出夜風很孤獨，沒有同類能理解牠。你看牠現在多開心，都肥了不少！你當時還想不說一句就離開，丟下夜風你忍心嗎？」

雲忘歸控訴得帝龍胤也感到過意不去，垂著頭道：「我真是對夜風感到抱歉。」

雲忘歸義正詞嚴道：「真感抱歉，就別再不聲不響離開了。」

帝龍胤辯解道：「我也未曾不告而別，只是當初你不在——」

雲忘歸趁機道：「那只要你找得到我，就一定得來辭別。」

帝龍胤低著頭含糊地應了一聲，看看天色，站起身道：「練字的時辰到了。」

雲忘歸尾隨他進屋，興沖沖道：「讓我看看你進步多少。」

昊正五道的第一道本非法儒無私，但自御命丹心君奉天接守第一關以來，屋宇廳堂已翻修成符合法儒稱號的巍峨莊嚴，為了提攜後進還闢了昊法修堂，法儒本人與第一關不僅為昊正五道之門面，更已成精神象徵，意義非凡，一直到君奉天為義子玉離經出頭請辭，法儒之位仍沿襲下來。

昊法修堂除了講堂外，還有一排供單人使用的幽靜書齋，帝龍胤進入君奉天分配給他的那間，常用的文房四寶就放在唯一的書案上，他做好書寫前準備，而後打開習字帖。

帝龍胤原本便是被當成君奉天備用軀體造生，作為兵器，除了戰鬥訓練，女帝后魃並未在他的教育下功夫，略識之無已算難得。初次到昊法修堂時，看見滿屋子的善本古籍，甚至有些還是簡帛，帝龍胤覺得新奇不已。君奉天留意到他的好奇，讓他在此學習，他對書籍並無特別的興趣，便表示想多認些字，從開始習字至今，每日半個時辰從不間斷，也已練了四分之三本了。

「我看你的成果如何？」雲忘歸站在帝龍胤的座位後方看，邊笑邊評論，「哈哈，這個字真好笑，歪成這樣！這字筆劃多，寫太鬆，格子會寫不下，你看吧！你這隻『鳥』好像畸形飛不起來的樣子。『春』字寫得倒不錯，往後過年單字春聯就交給你寫了……」

「……」好脾氣的帝龍胤一聲不吭，繼續靜心寫他的字。君奉天指導過，字如其人，書寫務心靜，字才會映照自我。

第一道的大門開了又關的聲響傳來，不久，此地目前的主人回返了，過來探視，雲忘歸規矩地喊了聲「師尊」，帝龍胤也點了下頭。

難得見到雲忘歸出現在此，君奉天挑了挑眉，只道：「你們繼續。」

兩人又恢復一寫一旁觀的狀態，但由於君奉天在場，雲忘歸收斂了點，不至於再隨心所欲評論，令帝龍胤多少鬆了口氣。

雲忘歸雖然減少了吐槽，但語助詞變多了，動不動就呃啊唉的，最後索性拉了條凳子在帝龍胤旁邊坐下，一副技癢的樣子道：「你這每個字分開來看都還算像樣，但合起來就不能看了，我示範給你看吧——哈，原來你手裡都是汗，這樣筆怎麼握得好，難怪你寫起字會抖……」

君奉天搖了搖頭，走了開去，待換過衣服再過來時，雲忘歸還手執帝龍胤的筆專心書寫，連師尊站在門口都沒注意。

君奉天看著大弟子，一股懷念油然而生。雲忘歸平時雖輕浮，全身上下沒多少穩重氣質，但畢竟身為正統儒門人，儒學底蘊紮實；以往修習儒學時尚稱用心，只要無外務干擾，多久都坐得住，只是他天資聰穎，習字背書甚至練武都比他人快，才給人不是很專一的觀感。雲忘歸學成離開昊法修堂後，君奉天已很久沒見到他定下心坐在書案前的模樣了。

「瞧，我每個字拆開來都不出眾，但合起來就灑脫飄逸，在儒門師兄弟中我的墨寶可也算筆走龍蛇、瀟灑如風，受人仰慕！」

君奉天咳了一聲，正旁若無人自賣自誇的雲忘歸差點跳了起來。

「師尊，原來你在……」

「既然你幫帝龍胤完成作業了，就早點回粹心殿吧。」

「呃，師尊……」雲忘歸筆一放下，帝龍胤便開始著手清理。雲忘歸眼珠滴溜溜轉，卻是欲言又止。

「還有事？」

雲忘歸站起身行了一禮道：「今日前來是來向師尊告別。」

帝龍胤聞言，停住了洗滌筆墨的手。

君奉天像在意料之內地嘆道：「你終於還是待不住了。」

「哈哈……現在德風古道已經重建得差不多，門人也陸陸續續回來，與四方分支都合作無間，天下暫無禍亂，更何況師尊您也回來支撐大局……」

君奉天打斷弟子沒完沒了地列舉理由，問道：「主事允准了嗎？」

「當然，我一定早一步獲得離經的同意才敢前來請示師尊。」

過去雲忘歸辭別的場景無數次上演，君奉天已習以為常，何況雲忘歸此時為玉離經的部屬，既得主事許可，他也無權干涉弟子的去留，亦不再為難，「既是如此，一路小心。」

「太好了！」雲忘歸難掩雀躍，轉頭叫道，「對了，帝龍胤，一起吧？」

「嗯？」

帝龍胤自雲忘歸開始告別便靜默不語，定身般聽他們對談了幾句後才又繼續手上之事，不期然雲忘歸忽而點名了自己，感到錯愕。雲忘歸道：「我還來不及問你，師尊就回來了——你願與我一同遊歷江湖嗎？」

帝龍胤沒想到雲忘歸會邀他，一陣訝然：「……你從沒提過。」

「我知道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但我也是考慮了好一陣子。」雲忘歸雙掌合十，戲謔中帶著懇切道，「拜託吧！假如有一個強而有力的保鏢與我同行，更保旅途平安。」

「這……」帝龍胤一臉懷疑，雲忘歸之前不是隻身行遊，獨來獨往慣了，怎麼這次就需要保鏢了？

雲忘歸遲疑問道：「難道你有別的事嗎？」

君奉天平和地搭腔：「你若無事，不妨走走。」

帝龍胤眼愕愕呆了半晌，才低聲答應：「好。」

君奉天朝雲忘歸問道：「何時要走？」

邀約得到帝龍胤首肯後，雲忘歸心情愉悅，語調也輕快起來，道：「不急，就等帝龍胤寫完這本字帖吧！」

除夕過後不久的某天，帝龍胤將墨吹乾，合上了已填滿最後一格的習字帖，將用具收拾完畢擺放整齊後，步出書齋，前去將習字帖呈給法儒。他目睹君奉天撫平那本字帖封底摺到的書角，來到某區書架前，挪開左右書冊撥出一道空間，將他那一本與其他門人的習作放置一起。

君奉天沒費什麼工夫便從隔壁格找出雲忘歸過去的習作，遞給帝龍胤。

帝龍胤看著雲忘歸年少時的字笑出了聲，「他也有這時期……」果然很有雲忘歸的風格。

君奉天示意他至前廳落坐，正色道：「此行我這弟子勞煩你了。」

帝龍胤不解，道：「哪裡，有很多事是我須向他學習，」包括寫字，「若你指的是武功……」

君奉天搖頭，道：「雲忘歸江湖歷練確是豐富，我不擔心，然他雖聰慧豁達，有時也會感情用事，屆時請你多包涵。」語罷，微微躬身。

帝龍胤思忖了片刻，不太能想像出是何等情況，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承諾道：「我定會保他周全。」

君奉天微皺起眉，卻又不知從何解說。雲忘歸身為他大弟子，他自是了解，而因鬼魄曾依附於帝龍胤，他亦明白帝龍胤。雲忘歸毋須他擔憂，雖表面輕狂，實質極明分寸；爽朗熱情，仍謹守分際；古道熱腸，卻少因衝動誤事，對邃淵一事暴跳如雷，倒也為大局耐住了性子；飽經世故，通達事理，無論在天涯何方都能活得率性自適。反觀帝龍胤武藝無可匹敵，但心思單純，太過在乎他人；先前對女帝設下的騙局，雖已察覺異常，依然徬徨迷惘辨不清真相，實因他渴望自己對親近的人而言是有價值的，會答應雲忘歸的邀約，也是期盼能幫得上忙，兼之不忍他人失望的成分，較遊興大些。

君奉天回想起不久前雲忘歸前來找他的單獨談話，雲忘歸道：「我有一種帝龍胤隨時都會離開的感覺。」

「回到他的歸處，有何不可？」

「我不希望他就這樣回去，顯得我們利用了他……」

「他不會這麼覺得。你在乎的不是他的感受，而是你自己的內疚。」

「……或許。是我過意不去，覺得對他有所虧欠，我知道他不在意付出有沒有回報，但我不想要他這樣消失，就與上次一樣，沒有任何差別。已經有過一次了，師尊，我時常想起他一個人回到鬼獄發生什麼事、現在又在做什麼……」

我也想為他做些什麼，讓他知道，有了他的足跡，這片天地對他來說就會再也不一樣。雲忘歸這麼說道。

帝龍胤見君奉天深思，也蹙起眉，等他後面有無交代。

兩個容貌如一、表情相仿的人無言對視，就是雲忘歸抵達時見到的景象。

雲忘歸左瞧右瞧他們，打趣道：「兩位是在照鏡子呢？」

「雲忘歸。」君奉天警告了一聲。心想也罷，有時適當的放手也是一種關心，朝兩人和緩道：「無事，多加保重。」

君奉天與雲忘歸的話別向來簡短，雲忘歸比了個自信手勢，道：「安啦！」

「走了，帝龍胤。」雲忘歸渾然不知恩師分享了他一路走來的字跡，告辭過後，牽著載負行李的夜風往門口移動。帝龍胤不動聲色地將雲忘歸的習作還予君奉天，動身與雲忘歸一同前去向其他人道別。

在離開昊正五道前，帝龍胤深深望了屹立門口的法儒一眼。

回上天界重生後，他已失去女帝賦予他的人類形態的血元，但化為人形時他還是自然而然選擇了這張臉。

說不完的感謝，因為這副面容，才得以與你們結緣。願此緣分，永不斷絕。

yywyy	2018-09-07 19:56
真好看，写的很好，我喜欢。。。

錦霖	2018-09-17 09:24
引用引用第4樓yywyy于2018-09-07 19:56發表的 : PyMVTP4 真好看，写的很好，我喜欢。。。 -H4+ur JJ \POnsM)+l yywyy： .IH@_iX 謝謝：） pYfV~Q^3 lkg"'p{ =F'M~3M i$bzdc#s 也感謝送小花的道友~

錦霖

2018-09-17 09:27

【心安是歸處】二

雖然枝頭還掛著雪，已有蟄伏的嫩芽悄悄露出點端倪。啟程時猶是早春寒於嚴冬，不知不覺新綠便在沿路鋪展開來。雲忘歸自然領著帝龍胤盡往好山好水走，遇雨看松色，隨山到水源，也體驗過不少異族異地風光，旅途中偶爾穿插幾句鬼獄與苦境的比較。帝龍胤曾深入鬼界深淵三千丈，生於斯，死於斯，對這個曾經的家鄉所知匪淺，並懷抱外人不解的複雜情感。據他所知，鬼獄土壤貧瘠，無明顯四季之分，甚至光照不足，整個空間無論白晝夜晚都籠罩在晦暗色調中；然而這片怪麗河山再如何單調陰森，他畢竟曾將它視作唯一的歸宿。

雲忘歸趁機問起他這段時間是不是被關在鬼獄的某個地方，帝龍胤沉默著無反應，雲忘歸直覺他不是不願說，而是不會說、不知該如何說，便也順其自然不再追問。

雲忘歸與帝龍胤帶著夜風向西而去，大城小鎮、梵宇古剎，有些地方雲忘歸初次踏足，有些地方則有過涉獵，在有旅伴的情況下又有不同況味。而旅途中不時的拜訪，雲忘歸交遊之廣闊，令帝龍胤稱奇。

「我千年來結識的人也沒有一路上你遇到的熟人多。」

雲忘歸笑道：「哪算是什麼熟人，就是過去有緣萍水相逢，虧得他們記憶好。」

不完全是記憶好，帝龍胤心想，從那些人的言談中，可知他們曾受過雲忘歸自金錢至性命不求回報的幫助，以至於仍是忘不了往日之恩；一聽聞雲忘歸將經過，放下手邊事攜家帶眷前來問候、邀宴、致謝的人數委實可觀。簡單的一頓飯雲忘歸尚大度接受，對於其他贈禮，雲忘歸一律以「旅途攜帶不便」婉拒。

約莫是有意避開陸續不絕的答謝，雲忘歸特意挑選較靜僻的路線走。

這日，他們眼見來不及在天黑前到達下一個聚落，便在野外尋塊乾淨的土地落腳紮營。

營火燃起，夜風趴跪在樹下休憩，悠哉地嚼著春草。隨著大地生機復甦，野禽野獸也豐富起來。兩人將獵來的兔子山雞與溪魚串在火堆上炙烤，雖皆不諳廚藝，單純的烤肉還是馬馬虎虎，能吃就好。他們在混雜著青草氣息的炭火味中各吃一串魚，再分食兔與雞，吃得津津有味。飽食後雲忘歸將多餘的肉醃製成乾，以備路上食用。

帝龍胤對他嫻熟的料理方式有些訝異：「你很熟練。」

「你看我像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紈褲子弟吧？」

「不是……」

雲忘歸的笑臉在火光的照映下明亮耀眼，他道：「我啊，從小就喜歡往外跑，一個地方待不住，爹娘八成後悔給我起這個名字了。家裡的人將我送到德風古道的分支學院，原本只是希望我靜心定意敦品勵學，沒指望我做什麼大事業，沒想到我胡攪蠻纏，竟纏到列名法儒無私的大弟子，還成了德風古道的司衛。」

「你家人定然很欣慰。」

雲忘歸付之一笑，「我當上司衛時，我家就只剩下我一人。」

帝龍胤驚愕：「啊？」

夜風也轉過頭來，溼潤的眼珠盯著主人。

被一人一馬關注著，雲忘歸沒有一絲不自在，安然自若道：「故鄉連日暴雨，當聽見聲響時，就已來不及逃，突來山洪掩埋了我家屋宇，罹難的也不只我家，幾乎整個村子都被夷為平地。」

雲忘歸自衣袍暗袋摸出個滿是補綴痕跡的老舊護身符，有感而發：「這是某次返家母親姊姊為我求來的，我一回到學院就接到滅村消息，算是它護祐我避過的第一場劫難。」

「啊……」初次聽聞的過往令帝龍胤啞然。

雲忘歸收起護身符，取出一罈酒，這是他們在上一個小鎮打的，一路上一小口一小口啜飲不捨得一次喝完，雲忘歸灌了一大口後遞給帝龍胤，道：「乾了吧，照行程推算，明日午時就可以進城鎮了，到時想喝多少就有多少——夜風，你先忍耐一下，到時給你一整罈！」

帝龍胤默默接過，仰起酒罈就口喝了。

雲忘歸覷著他，莞爾道：「你也別那個表情，時間過去那麼久，我已經不難過了。所謂家鄉，有家的地方就是鄉，既然把儒門看成是我的家，那我的家鄉就在德風古道。」

「但是你並不想一直留在儒門。」

「我在外面自由逍遙一陣子，想回去的時候還是會回去呀，況且讀聖賢書，不是只讀死冊，所為何事？經世濟民，匡時濟俗，也須多看看世面，這工作最適合我不過了。」火焰在無人添加柴薪的情況下逐漸減衰，雲忘歸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柔和溫暖。

「嗯。」

帝龍胤將見底的酒罈還給雲忘歸，沉默了好一陣，嘴唇開闔了幾次才道：「前段時日我不在鬼獄，是在一個叫『上天界』的地方。」

雲忘歸搖了搖酒罈，覺得這地名似乎不知在哪裡聽過，但又想不起來它的地理位置，應道：「哦？你去那裡做什麼？」

帝龍胤搖了搖頭，道：「……我醒來就在那裡了。」

「醒來？睡醒？」

帝龍胤道：「我想我是死了。」

雲忘歸手上的空酒罈掉落塵土。

「那在我眼前的你……」

「是活的。」帝龍胤解釋，「上天界的同伴告知我，龍神不同於人，死後會回歸上天界再造，於是我又重獲生命。」

夜風啼叫了聲，踱過來跪到帝龍胤身旁，馬頭湊過來舔了舔他的臉頰。

「所以這就是先前你之所以說你能重新選擇相貌的原因？因重生後再度化人？」

「是。」

雲忘歸嘆道：「我還以為你在鬼獄已掌握想怎麼變形就怎麼變的技能呢，怎知有如開啟另一段人生⋯⋯我怎麼這麼遲鈍呢？」

帝龍胤垂下眼輕撫夜風的馬鬃。他沒說出口的是，上天界的兄弟並不是很贊同他回苦境，解決鬼獄之事後，他本該直接回返上天界，但……

雲忘歸沉思半晌，釋懷道：「幸好你又回來了，否則上窮碧落下黃泉，該與夜風上哪尋你。」眼眸一轉復好奇道：「你卻又是怎麼死的？誰能殺得了你？」

篝火只餘微小的火苗，餘溫將盡，十六的月輝重新接管了他們的營地，有如蒙上一層霜。這次帝龍胤唇張了許久，一個字也沒再吐出來，不知是天生膚色使然，抑或是月光，讓他臉上一片慘白。

相較小鄉村裡可能一個月才有一次市集，碰不碰得上還得看巧合，城鎮裡幾乎白日皆有市集，街衢巷弄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熱鬧非凡。雲忘歸與帝龍胤入小鎮後先找客棧打尖，所幸未鄰近什麼特殊節日，踏入的第一間客店「蓬萊客棧」便有空房。雲忘歸訂好房放下行李，便問帝龍胤要不要上市集逛逛，看有什麼新鮮物事，也可添購一些生活所需。

帝龍胤問：「那夜風呢？」

雲忘歸道：「市集上人多，夜風會阻礙交通，我們可以晚一點再來帶牠。」

帝龍胤到馬廄問夜風的意思，夜風已經舒坦地坐下來，愛玩的牠難得瞇著眼，一副不想動的模樣。

雲忘歸忍笑道：「夜風這些年來跟著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馬了，何況市集上大部分東西都不是為牠準備的。」雲忘歸又說了一些夜風上街還曾被雜耍團嚇到的趣事，帝龍胤點點頭，在夜風惱羞的咆哮聲中，與雲忘歸出門了。

走出客棧，帝龍胤道：「你這麼取笑夜風，牠會不理你的。」

雲忘歸聳聳肩，以一副司空見慣的口吻道：「怎麼會，等我們帶罈酒回來，牠就忘了。」

街巷阡陌迷宮似的錯綜複雜，攤商販賣的各式物品琳瑯滿目，使人眼花撩亂，太多帝龍胤未曾見過的物品，帝龍胤時不時便要停駐幾眼。鬼獄哪有這番光景，更別說他上輩子大半人生都處於失明的狀態，至於平和的上天界，雖繁華卻無這般喧騰熱鬧，彷彿只要身處其中，便連心跳都會加速。雲忘歸對各種人事光景有如識途老馬，指著一座剛入東門便可一眼望見的小廟，叮囑帝龍胤：「走失了就往此處相等。」

既已吩咐過，雲忘歸也不擔心帝龍胤落單，塞給帝龍胤一些銀兩後就任由帝龍胤走走停停。帝龍胤雖好奇，腳步依然俐落，行動敏捷。雲忘歸走在帝龍胤身後，每走幾步就有人擋在他們兩人之間，但帝龍胤人高馬大，在人群中硬是高出個頭，只要不離得太遠，還是一目了然。

「哈，真方便！」

目視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戰神被市集人群淹沒，雲忘歸環著胸，新鮮不已，毫無拉回他的意圖，橫豎帝龍胤也不可能受欺負，自己不必人前人後顧緊緊。

「胭脂水粉、髮飾耳環，應有盡有！前面的小哥，買些給情人開心開心吧！」

在鼎沸人聲中，一道賣力的叫賣聲傳進雲忘歸的耳裡。

雲忘歸循聲望去，身旁的地攤上擺了一些雜貨，雲忘歸無可無不可地踱到攤子前，蹲下身，隨興拿起物品觀視。攤子上多為女性的飾品，雖不到製作精美，有幾樣卻玲瓏古樸，可供賞玩。雲忘歸詢價後爽快地掏出錢袋，逗女孩子開心的小物已所剩無幾，也該備些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小販道：「小哥你好眼光，這是家父用家傳玉石一刀一刀刻的，世上僅此一個，獨一無二！」市集上貴重的飾品店攤多得去，攤販打鎮外來，今日生意清冷，眼下才將開市，對雲忘歸再三感謝，保證買了不會後悔。

雲忘歸漫不經心道：「這麼了不起。」拿了個蒙了點灰塵的古銅首飾盒，隨口問，「那這個呢？」

小販道：「那也是古董了，家傳三代的首飾盒！」

雲忘歸嘀咕道：「不就是你祖母留下來的舊物嗎？」霎時眼角瞥到一條不起眼的鍊墜，雲忘歸拿起來端詳，是一條盤起身子的黑龍。

「這也是你祖母留下的？」

「呃，不是……」小販搔著頭，似乎也不太記得了，「但絕對不是凡品！小哥你有興趣的話就一兩銀幫您包起來吧。」

雲忘歸爽快地掏出銀兩，把項鍊和其他首飾一道算帳了。

雲忘歸收好東西站起身，這一停留，連帝龍胤背影也沒得看了，接下來走了幾條街都沒見到帝龍胤的人，不知道拐進哪條巷子去了。雲忘歸正覺口乾舌燥，正好路旁一間茶店，便求之不得地進店去。

雲忘歸選了一張靠窗的桌位，看著來往行人，好整以暇地思索起接下來的行程：在蓬萊客棧住個一晚，明日啟程，遊山玩水一段時日後，找個村莊短暫停留——融入當地生活也是旅遊中的樂趣。他喝了口小二送上來的茶，茶水紓解了他的乾渴，想到現在可能還沒發現自己落單了的帝龍胤，禁不住嘴角上揚。

帝龍胤非是童蒙，毋需成人隨侍左右，且他慣於獨來獨往，對突發事件自能應付裕如。在上一個小鎮，雲忘歸為了買幾顆肉包帶在路上，將帝龍胤留在茶棚。當雲忘歸回來時，卻見帝龍胤陷入麻煩，包圍住帝龍胤的五名有胖有瘦或高或矮的無賴，歪著嘴挑釁，一看便知非是善類，而且毫無眼色，結果當然沒兩下就被帝龍胤的鬥氣撂翻在地。帝龍胤最後還做了個眼熟的收招動作，看得他差點大笑出聲。

面向風的來向撇頭甩髮，讓風梳過髮梢，再用食指輕輕撐住額頭，雲忘歸心道：這姿勢看在別人眼裡原來是這種觀感。毋庸置疑，帝龍胤偕同夜風，儼然善馬熟人，氣勢犀利，不怒而威，雲忘歸做來瀟灑自然的動作，於他便有些裝模作樣了。

他很貼心地等到事情了結後才出來，沒拆穿帝龍胤學他的耍帥動作。

雲忘歸現在想起還是好笑……雖然帝龍胤與師尊長著同一張臉，但實在太不相同了。他難得攜伴出遊，很慶幸帶了這旅伴，帝龍胤一路上帶給他不少樂趣，可以不時拿出來提振精神。

不覺自己被當成佐茶娛樂的帝龍胤手上挾著新買的文房四寶打書店出來，一名邊走邊張望的小童側著頭撞了過來，帝龍胤文風不動，小童卻一屁股坐倒在地，愣了一下後嚎啕大哭起來。

帝龍胤體格一看就是練家子，那臉又冷若冰霜，路人都為撞人的小童捏了把冷汗，不敢吭聲，在內心為這稚兒祈禱。

帝龍胤愣了半晌，不知該不該伸手相扶，他退後一步慢慢在小童面前蹲下，問道：「受傷了嗎？哪裡痛？」

小童蒙著眼哭，沒仔細看四周，關心話語一入耳，哭得更大聲，怎麼都不回答，原本關心的路人也興趣漸失不再駐足，將他們留在原地。

帝龍胤不知如何是好，道：「小朋友，我們到路邊吧，這裡人來人往。」小心翼翼去牽那小童，小童號哭，卻也任他牽到路旁。小的哭，大的呆站，一大一小站在路旁形成強烈對比。

一會兒哭聲終於低了下去，小童拉住呆站著的帝龍胤袖襬，抽抽搭搭地道：「我要找、找我娘……」

時至黃昏，當雲忘歸悠悠哉哉晃到廟口，看到的就是兩個迷路的小孩，一大一小並肩坐在廟簷下。

錦霖

2018-09-28 16:24

【心安是歸處】三

對著兩張無辜的臉，雲忘歸問明原委後，找到鎮長協助，將走失兒童送回心急如焚的母親身邊。經此一事，雲忘歸等人在鎮中多留了一日，而後繼續踏上旅途。

兩人一馬便又旅行了數月，在夏季末尾時，天公不作美，連續下了二十多天的雨，當天氣終於穩定下來，原本的暑氣已洗滌一空，散西風滿天秋意。

雲忘歸向帝龍胤正色道：「這一路遊玩，盤纏有出不進，總有一天會用盡。」

帝龍胤一路上從未煩惱過支出的問題，聽到雲忘歸的話後眉頭微皺，臉色凝重下來，歉疚道：「抱歉，我都沒注意到……有我可以做的事嗎？」

雲忘歸見帝龍胤於心不安的模樣，笑著安慰道：「無須太介懷，兩手空空有兩手空空的玩法，餓不死兩個大男人，但時節入秋，冬來萬物凋敝，沒什麼好遊賞，我們不妨就此找一處村莊暫時落腳，打打零工，明春繼續上路。」

帝龍胤思索過後，贊同地點頭，道：「我什麼都可以做。」

雲忘歸道：「真乖，那就更沒什麼問題啦。」

帝龍胤忽視他的趁機占便宜，忖思了下，又道：「你過去也是以這種方式遊歷江湖嗎？」

雲忘歸道：「差不多，閒遊慣了，盤纏不夠用便短暫停留，接個什麼工作賺一下路費再出發，還能體會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何況我可也好手好腳，總不好每一文錢都向主事拿呀。」

帝龍胤肅然點頭，道：「原來如此。」他在鬼獄或是上天界，甚至後來在德風古道作客，鮮少煩惱過生計的問題，打敗仗挨餓彷彿已經是久遠前的故事了，需要為下一餐煩惱才是一般苦境人民的日常，在人界生活果真不易。

夜風瞇著眼睨視雲忘歸，雖沒吱聲，眼神卻充滿懷疑。

雲忘歸推了推夜風懷疑的馬臉，對著牠道：「還不是因為加上你的花費，一匹馬還學人喝什麼酒。不過也不能只怪你，我向來有多少花多少，沒存下什麼錢，現在還是窮酸書生一名。」

夜風委屈地抗議了兩聲，表示自己是獄龍不是馬，不能因為牠比較常維持馬的型態就忘記牠是龍。帝龍胤聽聞龍語哈哈大笑，忽的回想起與雲忘歸初識那時，也是雲忘歸先自作主張引誘夜風喝酒。

是雲忘歸先不忌他的出身來接近他，如何有把握身為鬼獄大將的他不會出手加害呢？為何凡事都能成竹在胸，毫不迷惑？

且雲忘歸還是個稱職的旅伴，心有定向，不盲目從眾，總能找到少人得知的勝景，既見聞廣博，又充滿求知慾，令帝龍胤嚮往。換成是雲忘歸，他曾迷惘的那些事或許都不成困擾。

帝龍胤安撫了下夜風，問雲忘歸道：「欲於何處落腳？」

雲忘歸早已盤算，指著層巒疊嶂的西方，輕快回道：「穿過前方兩座山，山坳處有個小村落，我們就在那裡投個宿或是搭個小屋，等過完冬再走。」

夜風發出呼嚕聲，雲忘歸拍拍牠，道：「夜風也贊同啊？你也累了不想走了吧？」

帝龍胤沒有意見，只對雲忘歸能特地指出某個山坳處的小村落感到好奇，問道：「你之前去過那地方？」

雲忘歸捏著下顎娓娓道：「我們走的這山路較為偏僻峻峭，並非通往西煌的主要幹道，通往西嶺的這條路愈過去山愈多，人煙愈少，但風景雄偉壯麗，早先遊歷時特意繞路，但皆只是路過，走馬看花。」

如雲忘歸所言，山路崎嶇險峻，但目前天候涼爽，時節正好走，沿途各色暖紅滿山遍野參差怒放，兩人一馬皆是快馬健兒，一天便到達了預定歇腳的小村落。由於重重山巒阻隔視線，走近了才入眼，遼闊天地間立著一塊頗有年紀的石碑，石碑上刻著「李村」，作為村界的標示。遠眺可見低矮屋舍連接成排，溪流與田野錯落有致，村莊在群山的懷抱中，一邊毗鄰絕崖峭壁，一邊與溪谷相接，僅有一條山路交通東西。

「從這裡往西南方看，那幾座山巒雖不相連，但一眼望去就像一頭趴臥的牛，分別是牛尾、牛脊、牛肩、牛首，最高峰自然是牛角，因此這幾座山便以牛來命名。」雲忘歸指著暮色解說道。

夕陽已落到山的背面，只剩天邊最後一絲紅霞，一縷縷炊煙徐徐冒起，初來乍到，也不知此處有無客店，他們試試手氣，向某間亮著燈火的小屋敲了敲門。

屋內呼喚了一聲，片晌，一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前來應門，見到兩名陌生人，年輕人一愣，目光放到帝龍胤身上時，眼神更起警戒，問道：「你們是誰？有什麼事？」

雲忘歸裝扮還算親民，帝龍胤一身武者裝束，又魁梧凜然，自然引人警戒，兩人皆有自覺，雲忘歸往前一步負責交涉，滿臉笑容道：「這位小兄弟，打擾你了，我們是旅人，路經此地天色已黑，不知可否詢問借宿？」見年輕人視線游移面有遲疑，也不勉強，退而求其次道：「不方便也無妨，讓我等在旁邊空地露宿一晚也可。」雲忘歸深明對於一個自成天地的聚落，若不招呼就擅自闖進，有時會招致某些禁忌。

「阿興啊，是誰來了？」屋內傳來一名婦人的聲音，年輕人回了一聲，打量了他們全身，興許是雲忘歸的笑容太有親和力，導致帝龍胤的臉也沒那麼使人畏懼，年輕人在一番評估後還是答應讓他們進屋。

年輕人指示他們將夜風繫在小院的樹下，才領他們進屋，屋內有一名中年婦人，看到進來兩張生面孔，好奇地打量。

「阿興，怎麼在外面待這麼久？這兩位是？」

雲忘歸將方才的話又向婦人述說一遍，婦人恍然，道：「是旅人啊，也是，我們這種偏遠小地方也沒正規的旅店，多是民居充當的，遠來是客，既然有緣就別拒人於千里之外了。」最後一句是朝阿興說的。

婦人領二人至小廳坐下，屋子不大，這小廳也只放得下一套桌椅，婦人道：「二位壯士別介意，實話說因為後邊山裡有盜賊，這山線也不是什麼交通要道，我們小村除了迷途的人，平常沒多少旅人經過，阿興自然警戒一點。但我看你們氣宇軒昂，也不像盜賊的模樣。」

帝龍胤道：「是我們叨擾了。」

雲忘歸也道：「是啊，多謝你們的慷慨。」

在婦人的使喚下，阿興端了幾碟簡單的野菜蔬食及一壺茶水，備上餐具，放在廳中唯一一張小桌上。婦人顯然性格好客，殷勤道：「阿興他父親工作在外，這戶就我和阿興兩人，桌子有點小，我們吃得早，這時間也沒什麼熱的飯菜，麻煩將就一下了。」

雲忘歸兩人又客氣了幾句，才端起碗筷。

婦人看著他們動筷，熱心道：「你們就兩人同行嗎？」

雲忘歸道：「我們還有夜風——就是那匹馬。」

婦人問：「牠需要餵食嗎？」

帝龍胤道：「不必，我們已先餵過牠了。」

婦人連聲「好」「好」地應道，坐到他們對面，又好奇問道：「這裡平常沒什麼外人會來，都是在地人出去比較多，兩位怎麼會到這種小地方呢？是路過還是要暫居呢？」

阿興在旁邊無奈地叫了一聲：「娘！你又閒著無聊包打聽了！」

帝龍胤也無法回答為何會選上這座村落，便看向雲忘歸，交由他回答。

「無妨，」雲忘歸溫和笑道，「我們雲遊四海，居無定所，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到西嶺途中經過此處，想在貴村臨時落腳過冬再行。」

婦人問：「那兩位是從哪裡來的？」

雲忘歸答道：「我們來自儒門。」

婦人「啊」了一聲，道：「是教書先生啊！」

雲忘歸笑道：「不是，是德風古道的士人。」

母子兩人視線相交，婦人道：「村北郭家有個阿華聽說也是進了儒門，到西邊的一個叫『一筆』什麼的進修。」

雲忘歸了然，道：「一筆春秋，是西儒支派。」

婦人一拍掌，道：「是了，一筆春秋，一年才回來一次，一肚子的墨水，需要寫信的村人，還得集滿一年的份再去拜託他，郭氏說起這兒子就自滿到鼻子都翹起來了！」

阿興解釋道：「我們這村子讀過書的不多，最多識幾個字，阿華那小子現在簡直是李村之光。」

婦人道：「去年阿華還帶了一些同學回村，個個都滿腹的什麼書，阿珠說和他們說話都不由得跟著文雅起來喏。」

「這裡離德風古道和一筆春秋都不是很遠，只是路程較為顛簸。」雲忘歸隨便挾菜吃著，邊點著頭對帝龍胤打趣道，「你這麼愛寫字，也可以加入一筆春秋。」

帝龍胤笑了笑。他也不是愛寫字，只是認為與儒門為伍，至少不能胸無點墨，握筆與挺矛，還是後者得心應手。

婦人放心道：「你們既是讀書人，我們也放心一點。」

阿興插嘴道：「也沒說讀書人就不會幹壞事啊，之前不是聽說儒門還滿多壞蛋的？」

雲忘歸苦笑道：「哈哈，儒門的惡名也傳到這裡來啊？但是這屆的儒門不同以往啦。」

婦人訓斥兒子道：「你娘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對了，你們說想要在此地暫時落腳對嗎？」

雲忘歸道：「是，實不相瞞，我之前曾路過此村，深覺風景宜人，地靈人傑，想生活一陣子，放鬆身心。」

村子被這麼誇讚，婦人心花怒放，樂呵呵道：「地靈人傑哩，讀書人就是會講話！如果你們要住下來，我有朋友有幢空屋，可以讓你們住，只是位置偏遠了點。」

雲忘歸與帝龍胤互看一眼，雲忘歸道：「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阿興猶豫道：「娘，這樣好嗎？那棟房子……」

婦人道：「有什麼不好？反正房子沒人住也是會壞，何況兩位壯士身帶寶劍長槍，一看就是武功高強，說不定盜賊會忌憚幾分。」

阿興擺擺手，對母親道：「好好好，你說什麼都有理。」

帝龍胤問：「真的可以嗎？」

婦人道：「你們幫忙打理沒人住的房子，我高興都來不及了！」

雲忘歸與帝龍胤出言道謝，阿興道：「我們連兩位壯士的名字都不知曉呢？」

雲忘歸和帝龍胤依次報上自己的名號，也得知了婦人是吳氏，年輕人姓王名興。

「村裡的人都叫我吳大娘，你們這麼叫就好，明天一早我讓阿興帶你們到那幢屋子去。」

阿興涼涼地說：「以我娘的性子，明天你們還未踏出此門，名字就會傳遍整個村子了。」

知母莫若子，隔日吳大娘天未亮便出了門，雲忘歸、帝龍胤帶著夜風與阿興同行，前往空屋的路上遇到的村人，都彷彿知道他們似的道：「那就是昨晚借宿在吳大娘家的外地人，吳大娘這次沒誇張，他們簡直就像說書人口中的打虎英雄……」

據吳大娘介紹，村南郊外近山處有幢較偏遠的老宅，屋主是一對與吳大娘素有交情的老夫婦，他們的兒子在城裡工作。老夫婦年紀大了，疾病纏身且行動不便，以及其他的因素，在兒子的央求下搬到城內同住，房子則託老朋友照顧。

「這段時間就麻煩你們了。」阿興道，他自從出門後就面帶沉思，卻又沒說什麼。

阿興方離開，帝龍胤與雲忘歸將夜風安置在樹下，兩人便著手整理屋內外。老屋背山面村，與村子隔著一條桃花溪，以木橋相通。雲忘歸先沿著屋子周圍走過一趟，指著後方的山，對帝龍胤道：「這屋子後方就是牛脊山，山裡有個火山造成的溫泉池，泡完皮膚嫩滑如豆腐，居民稱它『豆腐泉』。」又指著北方的峭壁道：「對面壁立千仞，名叫棲烏崖，底下子規谷深不可測，風景絕麗。以我們的輕功造詣，更別說還有夜風在，必找機會前去遊賞一番。」

任雲忘歸閒情逸致，當務之急還是得先整頓好將住的房子：茅草覆屋，土石為階，幾根梁柱腐朽歪斜，外表看來也離報廢之日不遠，大概不太禁得起寒風烈日；櫥櫃門轉軸損壞，動不動就自動開啟，家具破舊，能坐的椅子沒幾把；炊具鏽蝕，無可用處，箱籠篋笥，多遭鼠齧，地上擺滿各式各樣的竹瓦鐵罐不知用途為何；與天地萬物共存——雲忘歸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四處跑竄的老鼠……但至少是個暫時棲身之所。

秋色蕭灑，雲忘歸歌興大發，放聲而唱。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帝龍胤扶正梁柱，淡淡地道：「雲忘歸，不要烏鴉嘴。」

他們這一弄便弄了一整天，房子好歹是能住人了，三餐在外隨便解決，也與不少村民打過照面。村子僅約百來戶，欲低調也不可得，他們短居之事已傳遍這個平靜單純的小村，村民照面都能喊出他們的名字，讓他們感覺自己似乎搖身一變，成為當世名人。

上哪都遭指點、攀談，令帝龍胤不自在，他並非不習慣成為注目焦點，但在鬼獄時，閒語訕笑多在背後，而德風古道之儒生，雖好奇仍謹守禮儀分寸，他極少接觸李村村民這種不帶惡意又露骨的探究目光，甚至有膽大女子對他擠眉弄眼，頻送秋波。他輕撫夜風，喃喃道：「我也希望能化身成一匹馬了。」

***
照例感謝道友送的鮮花~

錦霖

2018-10-16 19:10

【心安是歸處】四

帝龍胤與雲忘歸開始了平靜的鄉村生活。對帝龍胤而言，未嘗不是新鮮的嘗試，數周以來在小山村的日子，別有一番風味，與在德風古道差別甚大，更遑論鬼獄了。

小屋後方的牛脊山裡有許多野薯、野菜可採集，他也常帶夜風去狩獵，多餘的獵物便下山分送予村民。至於雲忘歸，則在村裡唯一的一座私塾當起了教書先生，由於風趣健談、見多識廣，與一般鄉下教書匠大不相同，頗受學子青睞。私塾裡囊括各種年紀的學生，雲忘歸課後應酬不暇，亦常有學生前來「就教」，其中不乏女學生，帝龍胤經常見到旅伴與女子談笑風生的情景，使這僻靜的荒郊草茅熱鬧不少。

「別喚我先生，感覺被你叫老了。」雲忘歸倚著門，言笑晏晏地與女學生閒聊。厝邊的桑樹掩映下，構成一幅蒼翠和諧的師生人物畫。

女學生中最高的那位叫阿芷，掩著嘴笑的是小梅，在髮髻插了朵花的是佳麗，三女最常圍繞在雲忘歸身邊，連帝龍胤也無意間記住她們的芳名。

小梅笑逐顏開容光煥發，清脆嗓音嬌軟道：「這怎麼可以呢？不然該叫你什麼呢？」

雲忘歸撥了撥已經束得很整齊的髮，露齒笑道：「我們年紀看起來相差不大嘛，叫我雲大哥就好了。」

「年紀相差不大……」抱著水盆、正要到桃花溪洗衣的帝龍胤心中默唸著，穿過門口的眾人時，雲忘歸叫住了他。

「帝龍胤，別又把衣服洗破了。」

阿芷嚷道：「咦？雲大哥怎麼把衣服丟給人家洗？」很自然地改了稱謂。

「我們輪流啦！」雲忘歸的聲音在身後愈來愈遠，「你不知道，他手勁可大，一不小心就洗破了好幾件……」

「嘻嘻，那女紅方面需要相助嗎？」

帝龍胤路經夾道的旱柳，等到轉下往溪邊的路時，格格笑語聲漸漸地聽不見了。

帝龍胤各方面都相當佩服雲忘歸，雲忘歸與任何人都能講上話，連村裡孤僻難相處出名的人，他都能與之牛頭不對馬嘴幾句，是以需要與人交際的場面，向來由雲忘歸出面應對，此行至今也從未遇到雲忘歸應付不來的危險，帝龍胤身為保鏢，自覺沒能幫上什麼忙。

帝龍胤無聲嘆了口氣。途中，有村民養的雞跑出雞籠，咯咯瞎闖，帝龍胤放下水盆，順手把雞抓回，又幫一老漢推了手推車上斜坡，到達洗衣的老地點時，已有幾名婦女在擣衣。

溪邊香蒲茸茸搖曳，彷彿此地的天光也步履遲遲。

「龍胤，你來了。」一位擣衣大嬸如見老友，笑咪咪向他打招呼，她是最早與他搭話的洗衣婦，名字中有個「福」字，村民都叫她福嬸。

「你好。」帝龍胤回道。

「雞湯合口味嗎？」

「多謝，非常好吃，稍後將鍋子送過去。」

福嬸一臉滿足道：「呵呵，正好昨晚滷了一鍋焢肉，肉質肥美入口即化，也順道拿回去吧。」

帝龍胤腦海不由得浮現雲忘歸舀著雞湯、一臉揶揄瞅著他的表情，福嬸的雞湯熬煮多時，軟爛入味，雲忘歸吃得嘖嘖有聲，嘴上喊著：「得大娘緣的人真吃香！」讓帝龍胤大感莫名其妙。

謙卑正直，兼之面對玩笑時流露出的無辜無措，與威猛勇武外表形成的落差，大大刺激了年長婦人的母性；帝龍胤自己未察覺，相較於雲忘歸受年輕女孩青睞，他自己頗投姑嬸婆姨們的緣。

帝龍胤推辭了福嬸一番，但照慣例果然最後還是推辭不掉。

他剛開始來此洗衣時，極不自在，別說在當鬼獄皇子時，在德風古道作客也從不須如此拋頭露面，故恨不得挑無人之時偷偷摸摸地來，但這些村婦家務之餘即習慣聚在溪邊閒聊，白日很難避開，帝龍胤遇見一次兩次後，發現這些大嬸除了好奇心旺盛之外倒也挺友善的，不僅常送他東西，還熱心教了他不少事情，像是將衣服洗淨的祕訣、傳他各種「偏方」……帝龍胤覺得等到屋後荒廢許久的那口井修鑿好，不必再到溪邊洗衣，到時自己或許會有些落寞。

在溪邊浣衣也可聽到不少趣事，雖然大多是不相干的其他村民的瑣事。洗衣婦們知他好靜，多是自己說自己的，不會硬要他插入話題，今日卻不知談到什麼，氣氛凝重肅穆，見到他來，也未如往常般調侃著爭著要為他作媒。

「他們一直都有在活動啊，只是看不上我們這些清貧戶，穿過那山路時他們連看都不看一眼哩。」一名婦女壓低聲音道。

「但是現在時局不好了，上回阿嬌夫婦自那山路經過，就被打劫了，阿嬌她當家的被打得一個月下不了床呢！」

「我也有聽說，忒兇殘了！咱村應該籌備個志願隊伍打擊一下他們的氣燄！」

「那些只會喝酒賭博的男人怎麼有辦法對付無法無天的盜匪喔？」

「難道我們就要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嗎？」

「附近有盜賊？」想起剛入村時吳大娘也提過大盜之事，帝龍胤向福嬸問道。

福嬸皺眉道：「我們這邊山裡有大盜，雖然不常下山騷擾，經過那條山路還是會提心吊膽。」像是突然想到，福嬸詫異道，「對了，大盜就在你們住的那幢茅屋的後方山裡出沒啊！」

帝龍胤想起雲忘歸的解說，「牛脊山？」

福嬸點頭，道：「原本的屋主老夫婦的兒子也是擔心大盜，才把雙親接到城裡住，那個地方實在離大街有點遠，發生事情遠水救不了近火。」福嬸憂心道，「吳大娘沒對你們說清楚嗎？她人是很熱心，但就是有些小心機，你們住在那，可得小心門戶啊。」

帝龍胤安慰道：「不必擔心。」奇的是他與夜風也上去過牛脊山好幾次，從來沒遇見過盜匪，好奇問道：「莫非大盜住在豆腐泉附近？」

「豆腐泉？」福嬸一臉茫然，想了一下才恍然道，「你是說羅漢池？自從有大盜後就很少有人接近了。」

「羅漢池？」

另一位洗衣婦也湊過來道：「據傳有羅漢雲遊經過，在那池裡洗浴過才這麼稱呼，但如今根本無人敢靠近。」

「不然去那邊泡泡溫泉也挺不錯的吧？據說可以養顏美容、青春永駐。」

「還可以蓋個溫泉勝地，開闢觀光客源，這樣來咱們村子的旅客不就多了。」

氛圍一變，洗衣婦們眉飛色舞談起溫泉的事，大盜的事也被拋到腦後。

「龍胤，你是不是也想去泡溫泉啊？」洗衣洗到一半湊過來聊天的洗衣婦兩手還沾著泡沫，用挽著衣袖的肐膊肘子拐了拐帝龍胤，瞇起的眼尾綻開曖昧笑紋。

「滿姨幫你找的那些姑娘，你就快看中意哪個，點個頭，就可以帶去一起泡溫泉了！以你的體魄，大盜見了也要躲藏。至於那位雲先生，絕對不可以去，萬一帶了好幾個姑娘一起入浴……有傷善良風俗！」

帝龍胤：「……」

秋高氣爽，山林染上了暖色，一簇簇的像撕貼上去的紅橘黃色碎彩紙，天際流雲潑上霞彩，僅存的一絲暑氣已被晚風沖刷而去。牛脊山山徑上一列車隊趕著路，欲在天色完全暗下來前回到村落。

載物的馬抖了抖耳朵，忽然不明所以起了躁動，腳步失去原有的規律，任僕人如何鞭打都抗拒著不肯往前，拖拽馬車的兩匹馬雖性格較為穩重，卻也受到影響，左右張望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馬車裡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年男子探頭出來，朝家僕問道。

「總管……」僕人臉上惶恐不安，還未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四周黑影晃動，隨即窸窸窣窣從樹木間落下幾條蒙面人影。

眾人譁然：「是大盜！」

黑衣蒙面人攜刀帶棍，不懷好意地朝車隊圍攏，車隊人馬面無血色，幾名護衛將總管與貨物保護在中間，卻也回憶起關於大盜的傳言，個個面露膽怯：傳聞牛脊山的大盜是一群亡命之徒，自放於山野，來無影去無蹤，茹毛飲血，窮凶惡極，無所不至。他們抱著僥倖的心理，卻還是讓他們碰上了第一回。

「把財貨留下，人離開！」一名領子為暗紅色的大盜沉聲發話，貌似這群人中的領導者，其餘大盜關注著他的眼神，等候其一聲令下。

「這……不行，休要搶奪我們紀府小姐！」總管雖顫抖仍脖子一仰道。

「小姐？」頭目挑眉。

「你們一定是打探到老爺住在城內的掌上明珠將回村，蓄意在此埋伏，想搶我家小姐回去當壓寨夫人吧！」總管克制住顫抖，面露悲憤，湧起豁出去的意志。

頭目的刀尖微動，道：「不要小姐，財貨留下即可。」

「太喪心病狂了！我絕不容許小姐落入你們這群非法山賊手裡！」總管一股熱血上衝，握緊拳轉頭向車內慷慨激昂道，「小姐，請快走！奴才拼死也要將您平安送下山！」

頭目眼角抽了抽，道：「……聽人說話。」

總管怒道：「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蒙面人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頭目頭痛地閉了閉眼，也沒耐性繼續糾纏下去。

「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頭目朝四方使眼神，其餘蒙面人衝上前來，與車隊的護衛交戰起來。

一團混亂中，一名女子倉倉皇皇下了馬車，在總管扶持下閃避至路旁。頭目眼角瞥見，視若無睹，他的目標本非強搶民女。

一般富豪人家的護衛在敏捷、蠻力、膽識方面壓根不是浪跡山野的大盜對手，連拖延時間都嫌多餘，沒幾下就一一撲倒在地。一名盜賊搶到馬車旁，紀府千金誤以為目標在於自己，驚叫不迭，往山下邁出的步伐因一時乏力而軟倒。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柄長矛破空飛至，不偏不倚落至盜賊與馬車之間——

在場眾人目不轉睛瞪著那柄顯然非輕的長矛有如長了眼一般輕盈地落在間隙處，閃爍著懾人光芒，落地後的振盪搖撼地面，餘震久久不息。頭目全神警惕厲聲喝道：「是誰？」

「壯士！救命啊！」紀府千金鼓起勇氣，大聲呼救。

一襲高大身影自山下緩緩而上，見他腳步從容，卻沒幾步便瞬間趨近。頭目寒毛直豎，絲毫不敢大意，凝神以對！

來者氣宇軒昂，威風凜凜，身著戰甲，恍若神將下凡，淡然對紀府車隊道：「你們先離開。」

大盜自然不依，出手阻撓。來者神色冷淡，拔起戰矛，一夫當關，將眾盜阻擋在方圓十步之內，大盜徒勞地目送著紀府狼狽整隊全速駛離。

大盜十來人，對上來者一人，這場衝突沒能維持多久，幾個彈指間便劃下句點，不見來者動作，大盜們已一個個被拋起落下，堆成一座小山，紀府車隊已轆轆走遠，連馬蹄車輪聲音也聽不清了。

頭目環視倒在地上呻吟的嘍囉，咬牙切齒道：「可惡，居然傷我手下，我絕不會放你干休！」大有背水一戰的氣勢。

「且慢！」

正當頭目預備放手一搏，場面一觸即發，驀然一聲叫停，自山下又上來一俊秀人物，跨坐在一匹雄壯戰馬上，迥異於先來者的肅殺，臉上帶著好整以暇的笑意。

頭目握刀的手一緊，惡狠狠眥目道：「你又是誰？同夥嗎？」

來人指著先來者大方道：「我是他的同夥沒錯，在下雲忘歸，他是帝龍胤。」雲忘歸下了馬，順便介紹過帝龍胤，繼續道：「我已從方才逃難的紀府車隊獲知實情，你們是想搶有錢人家的小姐，藉此勒贖，領到贖金後也不打算放人，留下來當壓寨夫人對吧？」

頭目：「……」

「才不是！」一名盜匪爬起身來，臉上的遮臉布已在混亂中鬆落，露出一張年少青澀的臉，「老大只要財物，誰要他們家小姐了！」

另一名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也爬起身，氣得口不擇言道：「豪門千金恁般厚顏無恥，她要嫁，老大也沒說要娶！」

雲忘歸手指抓了抓臉，道：「可是那名總管是這樣說的，而小姐也哭哭啼啼……」

頭目臉色難看，瞪著帝龍胤道：「廢話少說！你們要將我們押到山下領功吧，要動手便動手，儘管針對我，但我絕不會讓你們對我的手下下手！」

帝龍胤背過身去無動於衷，雲忘歸環顧四周，從容不迫道：「你們山寨就這些人？看起來人不多，領不到什麼賞金。」

一名瘦骨嶙峋的盜匪歪著身子爬起來了，方才口頰被揍得半邊紅腫，口齒不清道：「我們寨裡一堆老弱婦孺，能打的就我們幾個。」

又一人接著道：「但我們都很賣力鍛鍊，在這片荒山稱王已經夠了。」

「但現在……」雲忘歸看著有的坐有的躺的盜賊團，欲言又止。

「不如大塊頭你加入我們吧？」最早發話的少年山賊轉向帝龍胤喊道。

帝龍胤微愕，雲忘歸心裡好笑，好個順水推舟，小盜賊居然無視敵對立場，順勢招募起新血來，遂雙手環胸道：「助長你們的勢力好欺壓平民嗎？」

少年怒氣沖沖道：「少血口噴人！我們何時欺壓過平民？」

雲忘歸睨了一旁安安靜靜的帝龍胤一眼，本該扮黑臉的人什麼都沒表示，只好由他一人分飾兩角，軟硬兼施。他無奈地拉下臉道：「阿嬌夫婦又怎麼說？」

大盜們你看我我看你，頭目問清楚事發經過，才得知是阿嬌夫婦路過，丈夫對妻子動粗，一個叫阿志的嘍囉看不過去跳出來教訓他，事後丈夫為了顏面，便大肆渲染成大盜打劫施暴。

了解事情始末，雲忘歸無可奈何，嘆口氣道：「看來是誤會一場，我們化干戈為玉帛吧。」

「嗯？你不抓我們？」頭目疑心地皺起眉。

「算了吧，多抓一個就要多養一個，豈不連夜風也要牽去馱物、拉車賺錢才夠養你們這一大群？」雲忘歸歪頭道。夜風不悅地嘶鳴起來，用頭頂了主人好幾下以示抗議；牠可是獄龍，化身為馬也是千里良駒，竟想讓牠去拉車？

「是嗎？」頭目很明白自己打不過帝龍胤，便順著梯子下台，「那你們想怎樣？」

雲忘歸笑道：「你不是想邀帝龍胤加入嗎？這也不是不可能。」

「雲忘歸？」帝龍胤狐疑地看向雲忘歸，等著聽他怎麼說。

頭目更加懷疑。

帝龍胤與雲忘歸來此不久，山寨的探子便打聽到他們的消息，頭目對這兩人忌憚有加，吩咐眾人低調行事，如無必要避免照面，沒料到該來的還是避不了。帝龍胤驚人的實力不久前才親身體驗過，他們自以為傲的戰技毫無用武之地，更可怕的是帝龍胤根本沒使出什麼招式，便輕而易舉瞬間放倒了他們所有人，顯現實力深不見底。

即使他們求生意志與技能都頗為自得，多少也曾踢到鐵板，受個皮肉傷是家常便飯，有帝龍胤這樣的高手，受傷的機率就能大大減低。

「你要加入我們？」頭目看向帝龍胤，帝龍胤則納悶地望著雲忘歸。

雲忘歸道：「不急，先帶我們參觀一下山寨吧。」

「怎麼可以！」一名大鬍子大盜反對，「萬一讓你們知道我們的根據地，事後派人來找碴怎麼辦？」

雲忘歸道：「以我們的實力將你們全部打包帶下山也沒什麼問題，失去了所有壯丁，你們山寨那些老弱婦孺該依靠誰呢？」

「你！」那一對分不出來誰是誰的少年氣急道。

雲忘歸不再施壓，轉而釋出善意：「我乃德風古道司衛雲忘歸，請相信我們並無惡意。」

「德風古道……」頭目沉吟片刻，先是對緊張的手下們搖了搖頭，才對雲忘歸二人首肯道：「隨我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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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送鮮花的道友~

錦霖

2018-11-08 18:26

【心安是歸處】五

事情的起因在於帝龍胤自洗衣婦處聽聞大盜之事，帝龍胤本對村民心懷感謝及親近之意，見村民心懷憂慮，帝龍胤內心在意，便與雲忘歸共商解決之道。雲忘歸也是急公好義、好抱不平之人，便欣然制訂了簡單的計畫，二人定時於後山埋伏，伺機而動，總算抓到這次機會。

雲忘歸讓帝龍胤在大盜出現時出手遏阻，據雲忘歸的說法是「打到他到場為止」，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聯手根治這群不法之徒。而山賊不如傳聞中殘暴，並應許他們一入山寨觀光，則是始料未及。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兩人隨著大盜踏著暮色上了山寨，山寨取了個響亮的名號叫「雁高寨」，位於牛脊山中隱蔽之處，在重重山林中別有洞天。寨裡人口不多，約只五六十人。十餘個山賊吆喝著回來，家屬便一擁而上。

頭目三十出頭，姓方名亦，一路上放任手下那對相貌如出一轍的少年與雲忘歸二人聒噪，進入寨中方解釋道：「之所以答應讓你們來，是因曾受過儒門的幫助。」

方亦說明，雁高寨的居民是之前邪神亂世時無家可歸的難民，因家園已毀，遷移至此。

「這裡都是鰥寡孤獨之人，」方亦指著一直跟在他們身旁的孿生兄弟道，「就像丁祥和丁瑞，父母在異法商都亡故時，因年紀很小沒有到場而逃過一劫，卻與至親天人永隔，鄰人於心不忍，避難時將他們帶在身邊，顛沛流離好一陣子，才在寨中安定下來。」

雲忘歸問：「既找到安身之處，怎不好好工作，要打家劫舍？」

丁家兄弟這時道：「我們也有做農務，只是不足養活所有人，才賺點外快。」

「我們盜亦有道，都找富人財主，以他們財力，捐點錢不會少他們一塊肉！」

「呃……」雲忘歸道，「要人家捐錢也得讓人甘願啊，你怎麼知道搶來的不是他們的救命錢呢？」

環顧陷入沉默的眾人，雲忘歸沉吟道：「農務養不活所有人是吧？這樣好了，我們也來幫忙。」

丁氏兄弟雙眼一亮，道：「你們要加入我們打劫嗎？」

雲忘歸笑道：「幫你們打劫是絕不可能，但希望協助你們漸漸能夠自食其力，不再需要騷擾來往的旅客。」

大盜們相視無言，人人臉上半信半疑，卻也好客地留二人下來吃飯，由寨中手藝最好的一對模範夫妻楊柳與萬金接待。

丁氏兄弟對帝龍胤二人格外感興趣，一頓飯便在自家與萬金家往返好幾趟，弄得萬金夫妻與客人間的話題一再遭打斷。碗才放下，丁氏兄弟便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薦，願帶帝龍胤二人在山寨附近走走。雲忘歸將夜風寄放在楊柳與萬金的柴房外，便盛情難卻隨地主導覽。

雲忘歸一路上藉著月光打量兩兄弟，好奇道：「你們先告訴我，誰是丁祥？誰是丁瑞？」

兩兄弟對視一眼，左邊那個道：「我是丁祥。」右邊道：「我是丁瑞。」

少年兩人不僅外貌特徵有如翻版，連嗓音聲調也一模一樣，確是難以分辨。

丁祥道：「告訴你們誰是誰也沒什麼，只是我們覺得是多此一舉。」

丁瑞聳肩道：「反正你們下次還是認不出來。」

較少發言的帝龍胤認真道：「我認得出，你們並不相同。」

丁家兄弟臉上明顯寫著不信。丁祥道：「整個雁高寨無人認得出我們。」

丁瑞附和道：「死了說不定還被埋錯墳。」

丁祥回他兄弟道：「埋在一起就沒這問題了。」

丁瑞大笑道：「死了還要和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嗎？」

丁祥道：「這就是緣分。」

雲忘歸皺著眉再仔細看過他們，卻也無法否認，假如個性有所迥異倒容易區分，問題是兩兄弟的外貌相似程度太高，從外在裝束來看，似乎也無意表現出異於同胞兄弟的舉止打扮，只要稍微從他們身上移開目光，或是兩兄弟調換一下位置，雲忘歸就分不出誰是誰了。

「世上有和自己相像到這等程度的人，真難想像會是何種心情。」雲忘歸放棄分辨。

「緣分嗎？」若有所思的帝龍胤忽然道，「我與君奉天也很相似。」

雲忘歸微愕，略為想像帝龍胤與師尊交換的情況，噗哧笑道：「差多了。」

帝龍胤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雲忘歸並未發覺，已朝丁家兄弟提問：「你們不想到山下生活嗎？李村是個小村子，環境氣候與雁高寨並無太大差別，但地形交通比此處方便多了，至少生病延醫較為省時。」

兩兄弟沒有立刻反對，安靜了半分後，丁瑞道：「李村是個不錯的地方。」

丁祥道：「但我們沒讀過書，還會打家劫舍，和村民相處得來嗎？」

「有沒有讀過書與相處不相處得來沒有必然關係，」雲忘歸說著，勾住帝龍胤的手，將人拉到身邊，「與人結交貴在誠心。」

丁瑞轉了轉眼珠道：「但人與人之間很常出現欺騙與被騙。」

丁祥雙手環胸，煞有其事道：「龍胤大哥和雲司衛在一起，雲司衛比較像是會騙人的那方。」

丁瑞道：「一起旅行真的好嗎？」

丁祥道：「確定是旅行，而不是單方被拐走嗎？」

兩個毫無差別的聲音一搭一唱，挖苦又是雙倍，被說得心虛的雲忘歸頭疼不已，默默拉著帝龍胤後退幾步，帝龍胤笑道：「也有你應付不來的人。」雲忘歸無言，回以無奈的眼神。

丁家兄弟領著客人循山寨邊緣而走，對周邊的熟稔讓他們一路夜行有如白晝，而對履險如夷的帝龍胤與雲忘歸也不構成阻礙。山寨後方三里處是一泓泉水，有股微嗆的氣味，霧氣繚繞蒸騰，伴以靜夜的清冽山風，煙月朦朧，令人不由得止步；熱氣方襲身，旋被涼意帶走，忽冷忽熱，若即若離，越是使人流連。

「據說幾百年前一次地形變異後，就從原來的一個大湖裂成數個小湖，這是其中一個。」丁祥介紹道。

雲忘歸喃喃道：「羅漢池這名字讓人一聽就不想去洗，怎不叫美人池？」

帝龍胤問：「你們把山寨建在這裡，不怕暴露蹤跡？」

丁瑞道：「不會啊，這裡位置隱密，無人帶路，不易發現。」

丁祥道：「況且牛脊山上這樣的池總數少說十幾個，規模景色皆相仿，若不是先確定山寨的位置，連我們也沒把握不迷失。」

雲忘歸拊掌讚好，對帝龍胤笑得耀眼燦爛，道：「位置隱密很好，想泡溫泉就能來了，還不會被輕易打擾。」

丁瑞道：「自然是沒什麼人會來打擾，寨裡的兄弟嫌一趟路費時，都在山寨旁的溪邊隨便洗洗。」

丁祥掉頭道：「我們回寨裡去吧，再往前就太遠了。」

雲忘歸還在打著泡溫泉的算盤，道：「甚好甚好，帝龍胤。」

雲忘歸連聲稱好，偏要帶上自己的名字，帝龍胤不明所以，又想起滿姨關於共浴的調侃言語，倏地有些不自在起來，僵硬回道：「不好。」

見隨口讚賞被帝龍胤一本正經否決，雲忘歸起了促狹心思，輕聲問：「為何不好？難道不想和我一起泡溫泉——你怕我看？」

帝龍胤沉默片刻，以一貫認真態度，一字一字道：「不願徒增困擾。」便轉身跟隨丁氏兄弟的步伐。

回程路上殿後的雲忘歸心下納悶，會徒增什麼困擾？一開始只是打趣而追問，但愈問愈摸不著頭緒，帝龍胤向來心思單純容易看穿，這還是他第一次沒能搞懂帝龍胤的真意。

雲忘歸思索著是否再旁敲側擊，山寨已近在眼前，而方亦便站在寨口，雲忘歸心想正好，先放下帝龍胤之事，向方亦又問了一次方才問過丁祥兄弟的問題。

方亦望著山下方向沉思，在林木掩映間，只能隱約窺得一點闌珊的燈火。方亦道：「沒聽到阿志說的？村民成見已深，不會接納我們的。」

「是嗎？」

雲忘歸二人當晚借住楊柳萬金夫婦的屋子，回到借住的小屋時，阿志正好要離開，雲忘歸順道問他對山下生活的看法，阿志小心地回答道：「在雁高寨生活已習慣，沒什麼不好啊。」

雲忘歸站在屋前，看著阿志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心裡尋思。帝龍胤雖沒吭聲，但把雲忘歸半天下來的探問都默默看在了眼裡，問：「你怎麼想？真覺得讓他們搬到李村比較好嗎？」

雲忘歸道：「不見得離開這裡是好，但里仁為美。他們近幾年已鮮少打劫，有些盜竊宵小仍會將罪名推到他們頭上，因此即使要金盆洗手，也難以洗刷，只得繼續不幹白不幹。」

帝龍胤問道：「那怎麼辦？」

雲忘歸道：「要改變村民看法，唯有增加接觸理解的機會，山裡總有一些物資是村民需要的，相安無事互通有無也是一種相處方式。」

「嗯。」帝龍胤應了一聲，安靜陪在一旁，不再出聲打擾雲忘歸思考。

雲忘歸注意到帝龍胤沉默了好一陣子，偏頭問：「你怎麼不照約好的扮黑臉？」

帝龍胤知他問的是下午破壞大盜行搶之事，不解道：「我不是把他們都打倒了嗎？」

雲忘歸無語。他是希望帝龍胤可以在氣勢、言語上再多施加壓力，假如換成君奉天，肯定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但若是君奉天在場，想必也沒自己出頭的份，大盜肯定三兩下便屈服在法儒尊駕的氣勢之下。

「唉。」雲忘歸嘆了一聲，不知為何忽而想起與帝龍胤的初次見面，帝龍胤一身鬼氣，陰森懾人，如今當時的陰鷙一點不存，再也無法將他與鬼獄皇少聯想；初時覺得他與君奉天相似時，從哪個角度看都覺相似，而如今就覺得不那麼像了。「明明還是長得一樣啊……」雲忘歸側眼瞧帝龍胤，在嘴裡低喃。

帝龍胤疑惑：「嗯？」

雲忘歸拽了拽帝龍胤的髮尾，笑道：「沒事，入內就寢吧。」

隔日晨曦籠蓋整個山頭，雲忘歸帶著夜風準備下山時，帝龍胤與那對孿生兄弟已在廣場上活動筋骨好一陣子，看起來帝龍胤在教兩兄弟拳法。其他大盜路過看到了，也駐足旁觀，對丁家的毛頭小子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笑聲籠罩整個山寨。雲忘歸與夜風索性也席地而坐，欣賞他們的親友在陽光下的勇武矯健身手，雲忘歸望著帝龍胤，撫摸夜風的馬鬃道：「你的兄弟人緣可真好。」

一再有人要求帝龍胤指教武術，直到中午才肯放他們走。

雲忘歸與帝龍胤並未住進雁高寨，只是提供莊稼營造等相關協助，大盜也搖身一變開始與山下貿易，偶爾雁高寨人民帶藥草木材下山販賣時，會順道拜訪雲忘歸與帝龍胤。

反倒是帝龍胤搭救的紀府千金，為平靜的生活帶來一些風波，讓感情生活空白的帝龍胤手足無措了好一段時日。

日出日落，到秋季尾聲時，下起了連綿細雨，對他們住的那幢老屋形成考驗。

雨日一長，屋內開始漏雨，他們總算明瞭屋中四處擺滿鐵罐鐵桶的用途。雨水滴在不同容器裡，發出不同音高的聲音，頗有韻味。

雲忘歸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能自得其樂，也不怎麼煩惱，就翹著腿恣意瀟灑地唱起歌來。

風不休，景悠悠，枯葉殘燈人依舊。垂楊柳，幾分愁，回首往事已難收。

帝龍胤問是什麼歌，雲忘歸道：「我自己編的歌，好聽不？」

帝龍胤一如往常「嗯」了一聲，也不曉得確切意思為何，雲忘歸不以為意，故意道：「你可是我的好旅伴，幫我伴奏一下。」

帝龍胤問：「以何伴奏？」

雲忘歸問：「你會什麼樂器？」

帝龍胤道：「簫。」

「不行，」雲忘歸笑著打回票，「太低沉幽怨了，不適合我的曲調，要再曠達灑脫一些。」

帝龍胤不服氣道：「這是你的偏見。」心想，反正他也無簫可吹。

突然傳來敲門聲，帝龍胤去開了門，兩個穿戴簑衣斗笠的人站在門口，表示欲暫借躲雨，帝龍胤側身讓他們進來。

雲忘歸在屋內問：「是誰來了？」

帝龍胤回道：「方亦和丁瑞。」

其他人對帝龍胤能分辨出丁祥與丁瑞已然見怪不怪，起初丁家兄弟還咬定帝龍胤是瞎猜猜中，但這段日子下來，沒有一次認錯，於是他們漸漸相信帝龍胤有他認人的特殊本事。

丁瑞道：「我們在屋外都聽到忘歸哥的破鑼嗓子了。」

雲忘歸笑罵：「什麼破鑼嗓子，小心我把你們轟出去。」

方亦道：「把我們轟出去可就沒人聽你唱歌。」

丁瑞嘻嘻笑著噘起腮幫子，吹了聲口哨，「下雨怎能不唱歌？唱歌怎能沒聽眾？我可以吹口哨幫你伴奏。」方亦也撿起柴枝，敲了敲那些裝漏水的桶罐，顯然他們都聽見雲忘歸稍早前的對話。

雲忘歸扯過帝龍胤，咧嘴笑道：「得了，怎麼會沒有聽眾，我有個忠實聽眾一直在身邊啊，而且夜風也在外面聽著呢！對吧，帝龍胤。」

帝龍胤「嗯」了聲，卻不著痕跡掙開雲忘歸的碰觸。

雲忘歸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手微怔，隨即朝客人笑道：「話雖如此，但人多熱鬧，感謝這場雨。」

笑江湖誰堪鰲首，紅塵中山河依舊。煙雨匆匆，天長地久，便做孤舟任飄流。

在夾雜著歌聲的秋雨中，迎來了旅途的第一個冬季。

*
感謝道友送的鮮花<3

錦霖

2018-11-26 19:21

【心安是歸處】六

節氣轉寒，獵物野菜減少，帝龍胤也不願再去打擾山裡生物的休憩，便停止採集打獵。因帝龍胤本就力大，又常幫助村民，不少村民會託他些差事，多屬腳夫、雜工、水夫之類的體力活，再多少奉些薄酬。

北風起勁地吹，私塾遲到的學生變多了，帝龍胤有時會於半途遇見沿路敲門喚醒學生的雲忘歸，在這村子為人師表仍須挨家挨戶叫學生上課，哪像弟子不敢遲到早退的昊法修堂。雲忘歸對他投以無奈的眼神，再彼此會心一笑。

帝龍胤回程經過私塾時，總是不由自主尋找雲忘歸的身影，似乎已成習慣，偶爾見到找尋的人頗有架式地在講堂上口沫橫飛，不知說了什麼引起滿室哄堂。那些吟誦與笑聲散播到很遠的地方，帝龍胤有些欣羨，腳步徘徊，不太捨得離開。

帝龍胤未曾上過學堂，未曾擁有與之共學的同儕，不知自己若身在其中，會是何種情狀。

這次帝龍胤經過時，或許時辰晚了，授課已畢，雲忘歸被學生圍著提問。

看他似乎一時半會脫不了身，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帝龍胤放棄等他一同回去，繼續前行。來到岔路時，他未走上老屋那條路，而是走向另一邊。再過去轉角有個小麵攤，初來乍到時帝龍胤頗為好奇，頭一次自己去吃，卻沒帶夠錢，老板大方說下次再給，反倒是他過意不去，遲遲不敢離開。雲忘歸知情後，同情又帶點親暱的嘲笑意味道：「你帶多少，連一碗麵也吃不起。」往後便時常與他一道光顧這個麵攤。

帝龍胤在常坐的位置坐下，尚未點菜，老板就道：「照舊一碗鹼麵？」

帝龍胤稱是，老板手腳俐落，未幾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便上桌。雲忘歸曾背著老板對他咬耳朵，真真假假地說，這是窮人吃的麵，一定要趁熱吃，若吃冷的會窮上加窮，親友寥落，導致他起初吃太急被燙到好幾次。

雖則至今他依然保持進食速度，至少不太會被燙口了。

不曉得雲忘歸還記不記得這種小事。

不管雲忘歸記不記得，自己都會牢牢記住。

帝龍胤還吃不到一半，他的同居人便來了，帝龍胤沒想到他這麼快便脫身。

「竟不等我，自己先來——別以為我沒看見你路過！」雲忘歸按著飢腸轆轆的腹部，自動自發拉開帝龍胤對面的板凳坐下，同樣點了一碗麵，又加點了小壺酒及下酒的酸菜、醃蘿蔔。

「這小村落沒有饌玉樓那種氣派的大餐廳，但是也有她的好，」雲忘歸喝了口麵湯，感嘆道，「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帝龍胤看著雲忘歸面前那碗冒著熱煙的麵，忽然道：「我想學怎麼煮麵。」

雲忘歸奇道：「怎麼這般突然？」

帝龍胤揚了揚下顎道：「以後可以像這樣擺攤賣麵。」

雲忘歸咬著筷子想了想，比手畫腳笑道：「那你煮麵，我來招待客人，脖子上掛條白毛巾，有客人來我就幫他擦桌子。」

「可是，你是儒門司衛。」

「哈，別小看我，我記憶可不錯，客人點過一次的菜單，我有把握過耳不忘。」

「但你……」帝龍胤閉口，默默放下筷子。

他分不出雲忘歸是認真抑或說笑，若是說笑，自己認真以對，反而尷尬。過往經驗教他別太做夢，期待愈高，失望愈大。

雲忘歸瞥了他的碗一眼，道：「你不餓了嗎？」奇怪地咕噥道，「冷了的麵你向來都不吃。」

雲忘歸三兩口吃完麵，為彼此斟了酒，道：「天氣愈來愈冷了，再幾週私塾便會暫時歇業，你知道為什麼嗎？」對著帝龍胤正色道，「因為熊學生要冬眠。」

「……嗯。」

「呃……」雲忘歸自覺說了個笑話，帝龍胤卻反應冷淡，不如之前輕易開懷，令他困惑於自己說笑的功力是不是退步了。

雲忘歸喝了口酒，找個話題問：「帝龍胤，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如何能認出丁祥丁瑞兩兄弟？」

帝龍胤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模糊地道：「他們面貌也許很像，但聲音和氣味有所區別。」

雲忘歸懷疑地皺眉。別說外貌了，對一般人而言，孿生兄弟聲音和氣味的差別，比外貌更難辨識。

雲忘歸道：「這是你目不能視時訓練出的技巧？」

「也許，我對氣息特別敏感，誰遠遠的走過來，不出聲我也能察覺。」

「……你是野獸嗎？」

帝龍胤一抬眼，瞟到雲忘歸那個名叫佳麗的女學生，在轉角處望此處眺望，雲忘歸也注意到了，朝她招手，道：「佳麗，過來吧，老師請客！」

名叫佳麗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不太好意思的樣子，但還是過來了，盛情難卻下點了一碗下水湯，便道：「雲大哥，有件事是不是可以私下一談？」

雲忘歸大方道：「有事可以現在談，否則可能不太方便。」

佳麗望了帝龍胤一眼，顧忌著什麼似的，吶吶道：「但是……我想單獨和你談。」

雲忘歸一點也沒猶豫，笑道：「那就下次再說吧，或許可以利用下課時間，在半月湖。」

佳麗道：「但半月湖下課時間總是一大群人！」

帝龍胤頗覺意外，雲忘歸如此爽快地拒絕女性，他以為會來者不拒。

雲忘歸聳聳肩，沒有鬆口，佳麗咬了咬唇，喝完湯後只好告辭。

女學生走後，雲忘歸才稍露困擾，對帝龍胤道：「這小女孩兒已經是第二次約我，拒絕在私塾裡談，也反對有第三者在場，一定要私下談。」

「會不會是對你有意思？」

帝龍胤不由得想到「某位千金」，而雲忘歸顯然也想到了，雖然酒意暖身，卻紛紛打了個冷顫。雲忘歸向帝龍胤投以不謀而合的眼神，嘴角掛著無奈的笑，道：「幸好佳麗沒那麼可怕，雖然我被告白的經驗多了，但總覺得聽這種年紀的女孩子家告白，接不接受都很對不住她父母。」又補了一句，「別看我這樣，我很同理父母心的。」

帝龍胤不解：「那你何必請她過來坐？」

雲忘歸理直氣壯道：「老師請學生天經地義，但假如你不在，只有我一人在場，說不定就會對她視而不見了。」

帝龍胤道：「那你未來怎麼辦？」

雲忘歸豎起手指，一臉胸有成竹道：「這種年紀的小丫頭多是一時迷惑，加上分不清心儀與憧憬，只要對象離開，沒得作夢，就會漸漸淡忘了。眼不見心不煩，對我還是對她都一樣。」

帝龍胤沉吟：「嗯……」

雲忘歸道：「當然逃避不了時也應打開天窗說清楚，」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至於需要疏遠或者攤牌，全憑經驗決定。」

帝龍胤眼睛睜得大大的，讓雲忘歸聯想到夜風圓睜的眼，清清喉嚨笑道：「你不相信？」

帝龍胤搖了搖頭，道：「你說的話我都相信。」

「哦？」雲忘歸有些受寵若驚。

帝龍胤道：「你能將一切打理得妥善，臨機應變的能力也很好，不只是誇口。」

一番稱讚說得雲忘歸難得靦腆起來。

「其實，要我當保鏢只是藉口吧？」帝龍胤淡淡道，「孩童迷路、山賊騷擾、在外起居，你分明什麼事都能獨力辦好，我什麼忙也沒幫上。」

雲忘歸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視他，斂去笑容，換上正經的神色，輕聲道：「你怎麼會沒幫上忙？我能在這裡就是你幫的最大的忙了。」

帝龍胤抬起頭，困惑地對上他的眼。

「有那個近什麼情怯吧？」雲忘歸別開眼，登時難為情起來，用五指掩住半臉，話也說得語焉不詳。

「嗯？」

帝龍胤又疑問了一聲，但雲忘歸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唉，反正，我覺得跟你一起行遊滿不錯的，無憂無慮，自由自在——你不如此認為嗎？」

帝龍胤察覺雲忘歸的閃避，抿了抿酒，望著暗沉暮色下飛過的一群鳥影，道：「我也覺得很好。」

輪到雲忘歸看不透了。

帝龍胤不是多話的人，但也不至於是個沉默寡言的悶葫蘆，大多時候雖然是當聽眾，但不會隱藏一絲一毫的情緒，如同清澈水面上的波紋，一覽無遺。但數月來與村子、後山的居民互動頻繁，帝龍胤益發安靜，不再朗聲而笑，不再快人快語，不理會泡溫泉的邀約，還對他的肢體接觸有突兀的反應……他有自信是帝龍胤最親近的朋友之一，帝龍胤直接的抗拒，不諱言有些打擊到他的心靈，如同現在，帝龍胤雖與他同桌，心思卻不知在何處，雲忘歸隱隱有不妙的預感。

「說話看著別的方向，感覺不是很真心……」雲忘歸故意用玩笑的口氣道。

帝龍胤道：「我是真心的，只是想到，若有一日終須回上天界，今日一過，便更近一日。」

雲忘歸啞然半晌，壓抑莫名的情緒，放下酒杯，笑容僵硬道：「我以為你已經不想再回上天界，莫非是我待客不周嗎？」

「雲忘歸……」

「帝龍胤，我一向有話直說，吞吞吐吐不是我的個性，」雲忘歸忍不住道，「你現在與我保持距離，倘若對我有任何不滿，可要儘管說出來！」

帝龍胤露出孩子般困惑又小心的神情，思忖了一會兒才道：「……我會。」

雲忘歸無聲嘆了口氣，沒注意到自己眉宇緊鎖。

兩人默默對坐，各懷心思，直到夜色覆蓋了大地，才踏上歸途。

由於兩人之間的氣氛充斥難以言喻若有似無的困窘，趁天未雪，雲忘歸向私塾請了假，邀帝龍胤出去散散心，看能不能順便探出什麼來，若帝龍胤一路上都因為心事重重而影響興致，非他所樂見。

野山孤寺香火雖不如名山古剎，但勝在與世隔絕的清靜禪意，彷彿一身的俗慮皆被滌淨，兩人的心境平靜許多，似乎有些尋回過往的相處方式。

誰知出門時天色還算晴朗，午後雲層增厚，在兩人下山中途飄起了雨霰。

雲忘歸眼尖，發現路邊有一草棚，草棚下架了竹椅，遂拉著帝龍胤過去坐下。兩人衣衫僅少許拍溼，雖不至於無法趕路，在這種景色中逃難似的趕路，卻覺有些辜負良辰，橫豎帝龍胤不畏寒，不如慢慢享受空濛山色。

「笑豪情不解溫柔，負平生一劍不朽，自在遨遊踏遍千山又何求。

嘆武林群雄聚首，奪天下功成名就。人間何世，無畏無憂，願作孤舟任飄流。」

兩人氣氛好轉，雲忘歸心情輕鬆，又哼起了歌，帝龍胤垂下眼，看著雲忘歸空出來的手在大腿上打著節拍，卻忘記放開拉著他的那隻手。

「帝龍胤，你也一起唱。」

帝龍胤沉默了一下才遲鈍道：「……我不會。」

「我的主題曲你不是聽過很多遍了嗎？」

「嗯……」帝龍胤略微出神，遲疑著將手覆上了雲忘歸未收回的手腕上。

歌聲戛然而止，雲忘歸被雷打到似的鬆開手，期艾道：「原、原來我一直忘了放手……你也用說的提醒我就好，害我嚇了一跳。」

帝龍胤將手放在身側，道：「你的手有點冷。」

雲忘歸也不知自己方才怎麼反應那麼大，定下心神，無意識地道：「是啊，因為露在外面吹風。」

氣氛變得詭異，雲忘歸再無心唱歌，臨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奇怪的是，與帝龍胤認識以來，面對面即使不說什麼都很自在，如今卻連呼吸都忘記頻率。

帝龍胤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喜歡你——」

雲忘歸又一驚：「啊？」

「……的歌，」帝龍胤態度平常地說，「豪放灑脫，又自由自在。」

「……哈哈哈哈哈，你真有眼光！」

雲忘歸鬆了口氣，又對自己的言行困惑，這樣顯得自己心裡有鬼，但實際上自己根本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只是莫名地坐立難安。

為了轉換氣氛，雲忘歸搜索枯腸一番，才擠出個話題：「喂，帝龍胤，你還記得之前救的姑娘吧？」

帝龍胤問：「哪一位？」

雲忘歸道：「就是在方亦面前救下的那位小姐啊。」

帝龍胤無語。

雲忘歸笑道：「當初以為救了那位小姐，沒想到救到的是方亦。」

帝龍胤臉上浮現一絲尷尬。並不是自己不去招惹，爛桃花就不會送上門來。

「從城裡回來的大戶小姐果真豪放，從那日起就迷上你，不時出現在我們四周。」

他們以為紀府是為了感謝而送禮，但隔三差五地送禮令他們起疑，將禮物全數退回，一件也不敢收。後來連媒婆都上門了，說是小姐感念帝龍胤救命之恩，又欽慕其武藝品德，有意以身相許，婉拒之後仍三天兩頭送帖子邀約，甚至本人也出現在門口、出現在任何一個帝龍胤有可能路過之處……連閱歷豐富的雲忘歸也為紀小姐的死纏爛打瞠目結舌。

後來帝龍胤著實困擾到極點，雲忘歸亦幻想出帝龍胤就此被賴住，終身綁在這個小村子的悲慘景象。為了拯救帝龍胤，雲忘歸不得已使出非常手段，對紀府家人抹黑帝龍胤，破壞紀小姐對他的美好印象。

「不料紀小姐並不採信你的負面傳言，我逼不得已，一不做二不休，串通村中耆老到紀老爺面前造謠，才解決了這麻煩。」雲忘歸吁了口氣。

在德高望重的說客上門後，被愛情衝昏頭的紀小姐再不想放手，在雙親制止下，也只得乖乖待在自家閨閣，不再來騷擾他們兩個「良家男子」。

帝龍胤好奇道：「你當時讓人在紀老爺面前造了什麼謠？」

雲忘歸掐手指數道：「說你好吃懶做、身染惡習，智商正常的人都不會信；說你家貧如洗、負債累累，然而紀府不愁錢；說你家鄉已有婚配，又怎會流連在一個偏遠小村子？只好說你性喜男色，對女人沒興趣，若紀老爺質疑起來，至少我還能陪你演戲。」

帝龍胤：「……」

雲忘歸哈哈笑道：「方亦應該好好謝我們，不管到底想不想要壓寨夫人，至少省去這個燙手山芋。」

帝龍胤道：「紀小姐也不是壞人。」只是過於一廂情願。

「你還為她說話啊，」雲忘歸嘖嘖稱奇，打趣心思又起，「如果繼續被糾纏下去，你會就這樣成家立業嗎？她家境不錯，你肯定要入贅吧？對你好像也無損失。」

帝龍胤視線移過來，衝他一臉「在胡說八道什麼」的表情。

「就算不是她，你就沒有過心上人嗎？不會想找個好姑娘定下來？這是另一種人生選擇，說不定比我一直打光棍好，那個業餘媒婆滿姨也老向我打聽你喜歡什麼類型……」

而且在苦境有了家，帝龍胤就不會輕易離開了。雲忘歸心道。

帝龍胤平靜地道：「沒有心儀的女子也無所謂，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即使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就一直這樣下去不好嗎？」

雲忘歸噤住口。

帝龍胤這番話委婉，但經驗豐富的雲忘歸自然有其敏感度，他企圖確認，直率地脫口而道：「你心儀的人該不會是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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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鮮花~*

錦霖

2018-12-18 11:49

【心安是歸處】七

「你心儀的人該不會是我吧？」

話一出口，二人盡皆語塞。

雲忘歸驚覺此言問得輕率，又忒認真了，悔意急速滋生蔓延。

以他們平常相處方式，要當普通玩笑並無不可，但帝龍胤未有回答，雲忘歸不知怎的，也錯失在第一時間緩頰的機會，雙方都抽了梯子，上下不得，進退失據。

雲忘歸注視著帝龍胤，帝龍胤注視自己的手。談不上愜意。

雲忘歸認識帝龍胤不是一二日，深知於帝龍胤，沒有否認便是一種承認；他冀盼帝龍胤能說些什麼，斥責他一句胡說八道也好，否則他無從回話。

但冀盼他人說些什麼，倒不如反求諸己。

雲忘歸醒覺過來，想打個哈哈一筆帶過，但眼前有如閃過笑容發僵、眼神飄忽的自己，彷彿自我的嘲弄，讓他如何也輕佻不起來，他只得將不誠懇的言語吞入腹中，澀然笑道：「你怎麼不說話？」

帝龍胤吸了口氣，目光對上他的臉，溫和又有絲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說是，你會感到困擾嗎？」

——完了。

雲忘歸腦中浮現二字。

以帝龍胤的性格，沉默尚可視為不願回答，此答覆已等同承認。

「……不可能吧？」

雲忘歸腦中一團亂麻，向來引以為豪的臨場反應完全派不上用場，他像忘詞嚴重的演員，無暇考慮戲還接不接得下去，想到什麼便說了出口。

「難道你對我碰觸時而反應恁大，甚至拒絕與我一同泡溫泉，是因為你對我有『非分之想』？」

語氣許是有些過於激動，帝龍胤看向他，一副想辯解卻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看得雲忘歸愈加心煩。

「唉，我……」雲忘歸支吾，別開眼，笑容尷尬，再難維持自然的表情。覆水難收，無論帝龍胤解釋不解釋，都無法澄清了，他了解帝龍胤是認真的，帝龍胤與自己不同，從來不是會說謊或任意說笑之人。

感染了雲忘歸的坐立難安，帝龍胤也不知所措了，道：「是你勸我有事要說出來。」

「是……但我得冷靜一下……」

雲忘歸吐吶了幾回，站起身來。帝龍胤見那以往的灑脫背影踉蹌了一步，隨後走出草棚，走至蒼穹下。不知何時開始的雪如鵝毛般輕柔飄落，依偎在那人的頭頂、肩上。

雲忘歸恍若未覺，在原地站了片刻，待帝龍胤也起身，才往山下邁開腳步。

本以為此行多少能令二人氣氛回復如昔，卻反倒讓彼此的關係急轉至從未有過的局面，再不復返，若給雲忘歸再次選擇的機會，他或許會閉口不談，假裝無知，重新來過。

雲忘歸感情經歷豐富，又直覺敏銳，此行之前，或多或少察覺帝龍胤的恍惚起因在於自己，也只對自己有異，只是同為男子，帝龍胤又非是一般人族，方使他未進一步聯想。

雖對帝龍胤態度深感奇怪卻不反感，若一直朦朧曖昧下去，亦未嘗不可。

可嘆他一時心直口快，帝龍胤竟也順水推舟，傻傻地揭開了那層黑紗。

正如兒時等待已久的禮物匣，尚未揭蓋前，日日引頸而盼，一旦揭開，那些好奇期盼的美好感覺剎那間無影無蹤。甚至連打開匣子時，在送禮人面前出現一絲猶豫，都覺得該死的不應該。

當時自己的表現是不是過於差勁？

雲忘歸回到草茅後仍不斷反思，對欠缺默契導致事情至此的帝龍胤有些怨怒，但隨即又覺得錯不在帝龍胤，而生起濃濃無奈；他也在意帝龍胤，希望帝龍胤在苦境擁有幸福的人生，但他從來沒把自己放在那幅幸福畫面裡。

帝龍胤期盼的是什麼？是他雲忘歸能給的嗎？

思及此，雲忘歸又不由得重重嘆出一口氣。

揭破了一些真相後，接下來的生活就沒有之前的單純和樂了，雲忘歸想佯裝無事，但帝龍胤比以往更安靜，經常默不作聲看著他，像在看一齣獨角戲，還是不怎麼高明的一齣。或許帝龍胤原本便是這樣沉默寡言，如今雲忘歸內心有鬼，反倒讓自己難下台，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雲忘歸開始逃避與帝龍胤的單獨相處，特意在私塾留到入夜，即使帝龍胤為他等門，也被他三言兩語打發了，所幸帝龍胤未到私塾找過他，讓他保有平靜自在的空間。

雲忘歸甚至不再能自在地與夜風談笑，他將夜風留在草茅的馬廄，鮮少帶牠散步了。夜風是與帝龍胤心思相通的龍族，雲忘歸要說些什麼，都先在舌上繞過三匝，才得以出口，多說多錯，最好還是惜字如金。

雲忘歸已盡力安頓心情，但在夜深人靜時，又會開始煩憂。事情總得解決的。在房中的雲忘歸不覺又嘆了一聲，取出幾封信札。

最上頭的信箋起頭寫明來信者的關懷，詢問他們離開已屆一年，是否打算回德風古道過年。面對摯友的問候，雲忘歸暫時拋卻沉重，唇角揚起淺笑。

漂泊成性的雲忘歸長年在外並非全然遊山玩水，而是代表儒門查訪各地，與四方儒門接洽，提供必要襄助，定期與德風古道有著文書往返，公事之外，亦持續著與玉離經友誼通信的習慣，但多是隨興之所至，捎個隻字片語。

「哈，離經，與你商量，總能撥我心中迷霧——」

雲忘歸微笑著在信箋上寫了兩行，卻又頓住了，任筆墨在紙上暈開幾點墨花，怎麼也寫不下去。以往作文時，只要他存心，沒有發揮不了的題目，源泉滾滾，一瀉千里，也曾在思念起儒門時，滔滔不絕大書特書個十來張紙，但此間事反倒無法訴諸筆硯，怪哉。

雲忘歸收起笑容，將那幾行言不及義的字句劃去，將紙張丟入字紙簍，逕到榻邊仰臥入床。

不應該啊，不應該。他與帝龍胤之間的情誼已經不純粹了。是從何時開始，又是如何發生？倘若他能及早發覺，是否就能及時因應？雲忘歸入睡前，在榻上輾轉反側惋惜不已。

「雲忘歸。」

清晨雲忘歸出門前，帝龍胤叫住了他，道：「今天與方亦他們約好了，你會早點回來嗎？」

因聽到帝龍胤說話而一時恍惚的雲忘歸收攝心神，言不由衷道：「近來幫學生補課，得上到晚上，且村民還約了吃飯……」

帝龍胤微微皺眉道：「你說學生要冬眠，私塾會停課。」

雲忘歸噎了下，他的玩笑話，帝龍胤記得那麼認真。

「所以要把課上完，前段時間那些學生玩過頭了，進度落下一疊。」雲忘歸面不改色地說明，實際上私塾根本沒有趕課問題，要上什麼內容也毫無壓力。

「你就好好與方亦他們聚一聚吧，經營人際關係也很重要。」雲忘歸本想拍帝龍胤肩膀，還是握住了空無一物的拳頭，背對著他走了一步，又停下道：「我沒有造謠你喜好男色，當時我只是想逗你笑，後來……就忘了澄清。我只託人告訴紀老爺你對他的千金沒有意思，所以你可以放心。」

雲忘歸說完，舉起手揮了揮，頭也不回出門了。

「私塾已經休業了。」帝龍胤呆呆地對著合上的門扉道，昨日他便從福嬸那裡聽到消息，私塾已經放假，雲忘歸不可能不知情。

雲忘歸走後，帝龍胤靜靜地在原地站了許久。那次外出踏雪而歸以來雲忘歸心緒不寧，帝龍胤又何嘗不是。雲忘歸閃躲的態度頗為傷人，但他又覺得雲忘歸的反應沒什麼不對，若換成是他，他定也會不知如何是好。

是他的表達方式不對，抑或這分心意本來就是錯誤？雲忘歸以態度表明自己不該唐突破壞兩人的關係。

但就算他假裝仍舊將雲忘歸當成普通的朋友，兩人的關係也已經不同了。

帝龍胤一陣心悶，回房寫了一會兒字，依然無法靜心，他嘆了口氣，到馬廄牽了夜風，朝後山上去，打算自己上雁高寨去找方亦等人，既可以帶夜風在山上走走，還可以與人切磋幾招。

一樣的山路，連景色也沒多少變化，不久前還和雲忘歸一起埋伏大盜，短短時日僅他一人獨行。二人的旅程，如今卻品嚐一人的孤獨。

帝龍胤心不在焉，感知到某道熟悉的氣息時，夜風也躁動示警，帝龍胤驀然抬頭，眼裡閃現少有的震懾。

斗笠，黑衣，帝龍胤上移的視線在來人清秀的臉上定住了。雖然來人沒有出聲，帝龍胤也從未親眼見過他，但多年好友的氣息太熟悉了。

「好久不見，龍胤。」

舊人重逢，帝龍胤牢牢牽住夜風，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

「夜……笙……？」

伏夜笙表情自然地招呼，彷彿還是以前相識的那人，如同唯一照亮鬼獄的陽光那樣溫婉和煦，「很高興你還記得我。」

這是帝龍胤第一次真正「見到」慕夜笙……不、伏夜笙。即使復生，伏夜笙的氣息還是熟悉到令他心痛，所有曾經有過的情感洶湧而出，生平第一個摯友，歡欣、安心、認同，想無時不刻待在一起，和他說一整天的話；捧著護在掌心怕碎裂的友誼，種種喜悅加上友人身亡時產生的摧心悲悽，交織在一起。

至於那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刀，比不過他說「一切都是虛假」的無情言語。

「為何、你會……」

帝龍胤語出艱難，伏夜笙知道他想問什麼，善體人意答道：「我是從鬼獄逃出來的。」

帝龍胤愕然，鬼獄封閉至今，未曾聽聞其他消息，不想仍能出入。

伏夜笙道：「我雖拼死自鬼獄逃出，但女帝心狠手辣，派追兵窮追不捨，」語氣中的深情，與過往擔心他傷勢時如出一轍，「龍胤，我需要你的幫助。」

伏夜笙見他無語，語氣一斂又道：「在我盡力擺脫下，如今追兵只剩兩名，目前尚未掌握我確切位置，我需要你幫我解決他們。」

提起可能興起的戰事，帝龍胤壓下感慨，本能打量起周遭，陷入沉思。伏夜笙又溫言道：「龍胤，之前是我不對，但我也是迫於女帝的淫威，逼不得已，你是否能幫我這一回呢？看在我們曾有的情份上……」

「我不怪你，也願意幫你，但……」帝龍胤遲疑，「若將此處作為戰場，只怕百姓受牽連。」

「我也不願連累普通人，但輕舉妄動，可能即刻就被發現，到時會引來更多追兵，此地隱密，只能就此暫時藏匿，見機行事。」

帝龍胤猶豫，「這……」

帝龍胤接連的躊躇令伏夜笙狐疑不耐。帝龍胤身亡後，他在女帝近側臥底，循機暗殺未成，藉機逃脫，卻已喪失再回到女帝身邊復仇的機會，這段時間藏匿在鬼獄某處。女帝征略苦境失利，轉回重整鬼獄，他心知早晚被翻出，不顧一切逃出以尋求復仇助力，若借帝龍胤之手了結女帝手下，藉此暗示女帝他與帝龍胤已有聯絡，鬼族元氣未復，女帝忌憚必會放鬆對他的追緝。

然而帝龍胤遲遲不予首肯，出乎他的意料。伏夜笙思及遭受拒絕的可能，臉一寒，笑容帶上冷意道：「你若不想幫我，大可坦白，說不念舊惡，也是想裝好人吧。」

帝龍胤悄悄捏緊身側的拳頭，道：「我不是那種人。」

伏夜笙冷著臉道：「人是會變的。」何況他也已死了一次。

帝龍胤咬了咬牙，道：「我幫你，但只能由我，不可牽扯他人。」

伏夜笙靜靜端詳了帝龍胤半晌，與這人的友情已被他親手撕毀，已無須再對此人擺著殷勤笑臉，只是他卻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以他原本的面目面對此人。

伏夜笙臉色一緩，淡淡地道：「若有消息，我會通知你。」言畢，掃了夜風一眼，轉身臨走前，留下一句，似是懷念似是感嘆：「沒想到你還肯喚我的名字。」

「夜笙……」帝龍胤凝望著伏夜笙遠去的黑色背影，長嘆了一口氣。

帝龍胤從牛脊山回來得晚，雲忘歸已在屋子了，他的晚歸，令雲忘歸有些訝異。

「這麼晚？寨裡有什麼事嗎？」

「無事，」帝龍胤先在馬廄安置好夜風，回答雲忘歸的詢問道，「只是帶夜風散步稍久了些。」

雲忘歸點了點頭，正要回房，帝龍胤開口叫住了他：「雲忘歸。」

雲忘歸停步，帝龍胤思忖了下，嘆氣道：「你可以不必在意我。」

雲忘歸並未回身，低頭乾笑一聲，道：「怎麼能不在意。」

帝龍胤道：「喜歡你是我的事，本與你無關。」

雲忘歸失笑道：「你真的知道什麼是喜歡嗎？」

帝龍胤眉頭皺了起來，道：「你為何要問我這個問題？」

雲忘歸回過身，道：「因為我不明白，你是真的了解人的七情，或只是因為我是你最親近的人而產生錯覺？我們是彼此很好很好的朋友，但不是唯一。」

「我明白。」帝龍胤皺緊眉頭，聽完雲忘歸的話後一瞬間抿緊的嘴唇透露出倔強。

「你很清楚我的朋友有多少，你也交到不少新朋友，像是方亦和小丁他們……」

「那是兩回事。」帝龍胤道，見雲忘歸聳了聳肩，一副不肯多談，帝龍胤又問：「那天你說要冷靜一下，時至今日，你還未能冷靜嗎？」

雲忘歸搖搖頭苦笑道：「看到你我就無法冷靜。」隨即邁步要走，眼前一花，黑髮拂過身前，帝龍胤已閃身到他面前，阻擋他的去路。

帝龍胤一如初遇時的低冷嗓音道：「眼不見心不煩，這是眼下你對我採用的策略？」

雲忘歸記起在麵攤曾有的對話，而今被拿來對質，他無奈地別過頭不答，帝龍胤一字一句如刀劍進逼道：「我說對了，所以你不敢面對我。」

雲忘歸語塞，帝龍胤又道：「你後悔邀我一起旅行了嗎？所以你……會一個人走嗎？」話語裡隱含一絲慌張。

雲忘歸聞言愣住了，內心一陣翻絞的鬱悶，帝龍胤擋在他回房的路，他索性往大門走去，邊道：「隨你怎麼想，我至少會負責帶你回德風古道。」

帝龍胤沒作聲，雲忘歸悶著頭，又走得太急，沒去注意帝龍胤的表情。

門被甩上後，兩行透明液體從帝龍胤眼眶無聲滑落。

帝龍胤呆立原地，沉浸在思緒中，腦中塞得滿滿當當又似乎空空落落。他握緊身側的拳頭，指尖深陷入掌心。

初識雲忘歸，只覺他是直率之人，大而化之又心細如髮，與他相處自適又矛盾，想與他結交的念頭超越立場。是雲忘歸對他所認知的「朋友」重新定義，讓他知道朋友之間無須虧欠，有人可不問立場接納自己，可平等坦然飲酒說笑，不介意自己的存在有無價值，就算在那人身邊什麼都不做也無所謂。

他怎麼可能分不出何謂喜歡？他喜歡雲忘歸風一般的笑，喜歡他無拘無束的歌聲，喜歡他輕快的言談，在私塾外他能聽上一整天，就算沒看到臉，從語氣也能想像他此刻是何種表情，開朗的、豪爽的、戲謔的……他想永遠看著他，想接近到無可更甚的親密，個中幽微，非語言可表述。雲忘歸對他沒有相同的感覺，才能這般質疑他的情感，假如雲忘歸能變成帝龍胤一分鐘，就不會有絲毫的懷疑。

他重生時還留著前世的記憶，縱使遭背叛，全身鮮血淋漓也未曾想過要拋卻不堪的過往，緊握那分痛徹心扉的回憶，仍心存感謝，慶幸能回苦境助朋友一臂之力。

如今方生不如將一切徹底遺忘的希冀。

好慚愧，想丟掉如此可笑的自己。

無論對夜笙，抑或雲忘歸，自己總是一廂情願。

***
照例感謝送花的道友~

angel.hsu	2018-12-18 22:23
心疼帝龍胤的付出~一次被背叛,而這次卻得不到相對的回應,偏偏舊時的友人(?)再度出現,希望帝龍胤別再受傷啊!雲忘歸....早點明白自己的心唄~

錦霖

2018-12-24 20:58

引用
引用第12樓angel.hsu于2018-12-18 22:23發表的 : y].vll8R
心疼帝龍胤的付出~一次被背叛,而這次卻得不到相對的回應,偏偏舊時的友人(?)再度出現,希望帝龍胤別再受傷啊!雲忘歸....早點明白自己的心唄~ b.<>CG'

angel.hsu~
相信雲忘歸很快可以明白自己的心的！快點吧雲忘歸@@
祝道友佳節愉快~

*感謝送鮮花的道友~

墨楓	2018-12-25 01:16
好心疼帝龍胤啊😭😭😭 o9l =Q 為什麼有種還要再一次被夜笙算計的感覺⋯⋯ ~}c`r4 期待更新～～

錦霖	2018-12-29 15:10
引用引用第14樓墨楓于2018-12-25 01:16發表的 : ?ah<Qf] 好心疼帝龍胤啊😭😭😭 sGf\!w 為什麼有種還要再一次被夜笙算計的感覺⋯⋯ iXN7+QO) 期待更新～～ zS @"ITy nt/+?Sj %f{1u5+5 墨楓： Cmq.V@ 謝謝~ #xqeCX4p 會讓夜笙出場也是希望可以解決前世的某些遺憾，所以魔改了原劇，希望不會太詭異~^^b

錦霖

2018-12-29 15:11

【心安是歸處】八

另一邊，雲忘歸在路上遛達，內心也是一團亂麻，不見得比帝龍胤好過多少。山村茅屋不比儒門廣廈，北風迎面而來，著實更有隆冬之感，家家戶戶透出燈火，溫暖和煦，卻照不進雲忘歸心裡。

風颳得雲忘歸打了個抖簌，人也清醒過來，方才只想逃離那個窘迫的場面，沒想太多便出來了，直到走過街口轉角處的麵攤，才開始思考該往哪裡去。

就一路走下去吧，或許翻牆進私塾窩個一夜——活像是被妻室趕出家門的倒楣男人，堂堂儒門司衛也太不長進了——雲忘歸嗆了一下，用力甩頭，將詭異的聯想甩出腦袋。

「嘿，雲先生，出來散步呀？」

雲忘歸聞聲，一眼望去，有些村民裹著棉袍坐在門口，圍著火爐，泡茶嗑牙或是小酌對弈，平凡的悠閒愜意，這景象為遊子傳遞了暖意。

「是啊，」雲忘歸回打招呼，撫著沒特別圓潤的腹部，道，「吃太飽，走走，幫助消化。」

熱情村民立刻你一言我一語，爭著邀請村中受歡迎的老師過來飲酒下棋，雲忘歸漫無目標，便插了一腳，在空出的藤椅坐下，手裡馬上被塞入滿滿一杯黃酒。

雲忘歸什麼也沒想，適逢鬱悶了幾日，豪氣地一飲而盡。

「難得看雲先生喝酒，沒想到酒量還不差！」一名村民道。

「那當然，這種醇度的酒還灌我不醉！」

提供酒的屋主不甘地嘖了一聲，叫雲忘歸等著，入屋扛了一酒罈而出，封口一拍開，陳香散至風中。

「俺就不信這『解千愁』喝上一杯，先生還能面不改色！」

雲忘歸恭維了幾句，喝了幾杯，果然比早先那壺酒烈上幾許。不久，又有鄰人來邀對奕，被雲忘歸推辭了，雲忘歸應酬了兩句後遂向前行。

酒精的後勁上來，雲忘歸一陣微醺，卻反倒舒坦許多。

雲忘歸心道：真是好酒，不會輸我釀的酒太多，帝龍胤若一起暢飲就好了。

提醒自己別去想的，往往更不由自主。

「雲先生。」

又聽聞呼喚，是福嬸站在門口向他招手。

「我燉了一鍋羊肉，要不要帶些回去？」婦人和藹地問。

「感謝，但不必了。」雲忘歸笑著婉拒。

「龍胤好幾次都拒絕了，是吃膩了我的手藝嗎？」

面對失望的福嬸，雲忘歸笑容帶上歉意，心有不忍道：「呃……不是，因為我們無人擅長下廚，鮮少開伙，捎帶回去會吃不完的。」

福嬸道：「你們不會下廚，要不要過來一起吃啊？」

「怎麼好意思叨擾，」雲忘歸苦笑道，「不然我回去問問帝龍胤，讓他下回接受您的好意吧。」

「那就好。」福嬸不再勉強，但仍抱怨幾句，「龍胤太客氣了，每次都一臉為難又不好意思拒絕的樣子，害我以為東西難吃、造成你們的困擾了。」

雲忘歸驚詫道：「福嬸的手藝有母親的味道，帝龍胤與我都大飽口福，哪裡難吃呢！」

福嬸欣慰道：「那你們就別客氣了，實際上村裡多少人受過你們幫忙，也希望有機會回報呢。」

雲忘歸笑道：「村子將我們當自己人一樣，該道謝的是我們才對。」

雲忘歸告別福嬸，鬆了口氣，但沒幾步又聽到呼喚自己的聲音。此路雖非村莊最大的一條街，卻也是次要幹道，相熟的居民自是不少，雲忘歸無比後悔自己挑了條大路走，還不如沿著桃花溪岸，清靜許多。

雲忘歸朝前方屋外叫喚自己的少女揮了揮手，踱到她身前，溫聲道：「怎不進屋去？」

佳麗喜形於色，道「剛吃過飯，出來透透氣，反正放假沒作業，進屋也無聊。雲大哥你呢？」

雲忘歸打哈哈道：「吃飽走走。」

佳麗嗅了嗅，噘嘴道：「為人師表放假都閒到能喝酒了，你現在總有時間和我一聊吧？」

雲忘歸無奈笑道：「小飲怡情，我只是平日沒時間喝，不代表不能喝——所以你到底有什麼事非要跟我聊不可？」雲忘歸直接了當地問了，或許再不久就離開這村子回德風古道，該面對的就早點面對，以免糾纏不清，最近帝龍胤的事實在讓他開始對自己的手腕失去信心了。

「咱們邊走邊說。」佳麗說著，去拉雲忘歸的手，拉著人往屋後走。

這一排房屋與私塾相連，後方有條小路通往桃花溪。

雲忘歸皺眉，客氣道：「孤男寡女在這種時間獨處不太好。」

佳麗歪著頭問：「難道雲大哥會對我怎麼樣嗎？」

雲忘歸語塞，想想不妥，還是拒絕了，只答應在屋後空地談話，還特地先向屋內的佳麗雙親打過招呼。

「你也太謹慎了吧。」佳麗吐舌。

雲忘歸道：「我所當為。」

佳麗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道：「不過總算有機會和雲大哥單獨相處了，無論何時，你身邊總是圍繞無數人。」

雲忘歸也不催促，瞇著眼遠眺桃花溪的方向，靜靜等著學生開口。

溪流下游便是帝龍胤慣常洗衣的那一片樹蔭，冬季溪水淺，水道窄了不少，有些地方還露出底部的岩石。屋後水井鑿好後，他們已無須到溪邊洗衣，因此福嬸少了送湯送糧的機會。

對帝龍胤而言，如同母親的關懷備至，肯定讓他又感動又無措吧。

村民不知帝龍胤的過去，但都很喜歡他，真是太好了。雲忘歸想。

少女踢了一會兒樹下的石子，呼了好幾口長氣，才啟齒道：「雲大哥，我很喜歡、很喜歡你。」

「喔，」下意識地回應了聲後，雲忘歸回過神來，果然不出他所料，他清清喉嚨手指溪流方向，半吹噓道，「你喜歡我不意外，暗戀過我的女子可從私塾排到桃花溪。」

佳麗專注地問：「你一個也沒答應嗎？」

雲忘歸笑道：「你說呢？」

佳麗沉默了片刻，撇著嘴道：「是沒聽說你有答應過，但是也沒聽說你拒絕過啊。」

「不要凡事都聽信傳言，」雲忘歸深吸了一口氣，慎重其事道，「佳麗，聽我說，你的心意我很高興，你年紀尚小……」

話未完，少女便打斷他：「好喔，可以停了，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後一句在嘴裡輕喃，「這下你就像個教書先生一樣了。」

佳麗飛快的反應令雲忘歸一愣，「這……」

「你不如說你就是不喜歡我，勝過拿任何其他包含年歲來當藉口。」佳麗抱怨道，「還以為雲大哥見過世面，能說出不一樣的拒絕呢。」

「不一樣的拒絕還是拒絕啊，」雲忘歸苦笑道，「真是抱歉，讓你失望了。」

佳麗環著手臂道：「雖然你喜歡我也很好，但我告白跟你喜不喜歡我無關。你應該謝謝我喜歡你，而向自己道歉你錯失了一個好女子。」

雲忘歸傻眼道：「……你對我不是真的喜歡吧？」

佳麗嗔道：「幸好我已決定放棄你，不然聽到你這番話，會有多傷心。」

雲忘歸一怔，道：「放棄？你這就已經放棄我了？也未免放棄得太快了……」

「人壽很短，別浪費太多時間在不可能的對象身上。」佳麗呼了口氣，「雲大哥對女性很好，一定常讓女性誤會你把她們當成獨一無二吧，因此才會暗戀你。但你雖然平常一副輕佻、隨手撩撥的樣子，與個性認真而你無意的人，卻向來保持距離，之前躲我躲得不怕我發覺，佳麗早就自知無望，另找對象了。」

雲忘歸：「……」這女孩還真是比他想的冰雪聰明多了。

「誰叫你避嫌避得唯恐不及。」向來亦師亦友風趣健談的雲忘歸無言的表情令佳麗噗哧笑了出聲，她整個人放鬆下來，對他眨了眨眼，「我亦是真的有事找雲大哥商量，因為是感情的事，不好意思當著同學的面說出，村子小，被第三人聽到就等於全村都知道了。」

「所以你並非真要對我告白？」

「就不能既對你告白又對你傾吐新的感情困擾嗎？」

「……如果我答應了你的告白呢？」

「你會答應嗎？」

「……不會。」

雲忘歸有些鬆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頭隱隱作痛，他集中精神問：「你的新對象是同學嗎？」

「嗯，」佳麗道，「都是小梅那丫頭，逼問我對誰有意思，起初不好意思招出雲大哥，不得已拉了安平下水，誰知從此便被起鬨成一對……久了我竟開始覺得他不錯，有點在意他，但我本來從沒想過和他培養感情，不會是眾人起鬨讓我產生的錯覺吧？」

比起方才，佳麗困惑地皺著眉，有些語無倫次，但雲忘歸一聽了然，問：「安平對你的態度呢？」

「我覺得他也是有些在意我的，但我太迷惘，只好躲開他。你能替我解破迷津嗎？」

雲忘歸笑道：「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別人的戲語讓你留意這個人，但如果他身上無你欣賞的特質，你也不會被他吸引。」

「所以這喜歡是真實的？」

「這題答案得你自己解。真的喜歡，再多缺點都無法抗拒，不喜歡，再多優點都不會動心。如果你本身沒一些想法，你不會因為別人說他什麼便喜歡或討厭他。」

「嗯，我知道了。」佳麗嘆了口氣，「我就搞得清楚對雲大哥的喜歡，搞不懂對安平的，還真是當局者迷呢。」

雲忘歸聽完佳麗的話，心中一動，忽的掩面而笑。

佳麗詫異地望著不知什麼原因笑起來的雲忘歸一會兒，也拍拍他的背展顏笑道：「你別打擊太大，因為後悔也來不及了，好馬不吃回頭草。」

雲忘歸好氣又好笑地揉了揉少女的頭。

向學生一家道別後，雲忘歸往溪邊走去，沿溪漫步，自嘲道：雲忘歸，你說別人倒是輕易，自己的事就這般糊塗呢。

雲忘歸最終在桃花溪岸蹲下。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會兒擔憂他與帝龍胤的關係不復從前，一會兒又存疑帝龍胤是否真的喜歡自己，過去多少將帝龍胤當成單純的孩子，懷疑他是搞錯了憧憬與愛慕，不能將那些話當真，但這樣不也顯得他自以為是地輕視了帝龍胤對感情的覺悟？

回去後還是與帝龍胤好好談談吧，有什麼事不能講開的，要弄得這般僵硬？他們是好友啊！

「談了之後呢？」雲忘歸輕聲問流水。

倘若帝龍胤還有一點不確定，就好好予以開導，畢竟他是個單純的人，不該對他有絲毫欺騙。

「但如果……他真的堅持呢？」

流水無話，遲遲等不到回應。

時到時擔當，無米才煮蕃薯湯，到時再說啦！雲忘歸長長吐出一口氣，一鼓作氣站起身。

雖然時辰已晚，雲忘歸準備回去後直接去敲帝龍胤的門，對他道：「帝龍胤，機會難得，我們來秉燭夜談。」

究竟會談出什麼，他也不確定，只是得好好地談一談，打破隔閡，像從前那樣親近的談話，至於得到何種結論，相信雙方皆不後悔。

雲忘歸打定主意，踏上歸途，沿路想到還未帶帝龍胤去看子規谷，還不到旅程盡頭，腳步不由得輕快起來，經過小麵攤時順手打了壺酒。

果真是當局者迷，在與村民對酌，開始湧現醉意時，驀然間的靈光一閃，他只知道，若能見到帝龍胤遠遠從那一端走來……他應該會很欣喜。

雲忘歸遠遠發現小屋燈火全無，他以為帝龍胤孩子脾氣，先睡下故意不為自己留燭火，快步流星回到茅屋，在一片黑暗中逕自推開帝龍胤的房門長驅而入，鐵了心想將人挖起，然而僅有一絲月光領路的臥房中，床上空空如也。

雲忘歸疑惑地出了房門，一摸小廳桌上，燭火周圍餘溫殘留無幾，手一離去便被寒意籠罩，應是主人離去後燃了一陣子後自動熄滅，推斷大概在自己出門後便未剪過燭芯。雲忘歸腦袋一空，旋踵出門，見到夜風仍在馬廄，才心情略鬆，料想帝龍胤未帶走夜風，應非徹底離去，但會是何事讓他留下夜風獨自外出？

雲忘歸回頭點起桌上燭火，四周略為搜尋，未發現任何留字，自語笑道：「這麼晚，帝龍胤還會上哪去？不會也吃太飽出去走走吧？」

雲忘歸在桌前坐了半刻，仍不見人歸來。奇怪的是這陣子避免與帝龍胤碰面，理應習慣獨坐，而今卻格外清冷寂寥，雲忘歸坐不住，起身再度進到帝龍胤房間，房間十分簡陋狹小，唯一的優點是還算乾淨，與原屋主的擺設無甚改變，除了床鋪及一套桌椅外別無他物，連行李都只是擺在牆角，唯一明顯多出來的物事僅有桌上一疊疊的紙卷。

沒想到他還在練字。雲忘歸露出微笑，也不擅動那些紙卷，屋中物品未做整理，讓他更安下心，以帝龍胤不願麻煩他人的性格，種種跡象顯示帝龍胤只是暫時外出，會再回來的。

雲忘歸鬆了口氣後，思及夜風，方才情急下沒心情多理會夜風，也冷落了夜風一段時間，雲忘歸心懷愧疚前往馬廄，夜風瞇著眼，趴臥著賭氣不理睬主人，雲忘歸在這邊牠就把頭撇到另一邊，雲忘歸耍寶賠罪哄了一陣子，夜風才起身，從鼻子不住哼氣。

雲忘歸暗忖：「嘖嘖，這麼大一隻龍還像小孩一樣，所幸我雖擅長惹人生氣，也最會哄人開心了。」

夜風湊過來頂主人的手掌撒嬌，雲忘歸這才在夜風身旁的稻草堆上發現了那封留書。

伏夜笙造訪草茅時，雲忘歸正在與村民對飲，伏夜笙本以為說服帝龍胤行動還要費些口舌，出乎意料，他才一開口，帝龍胤便首肯，留下夜風，乾脆地隨他離開。

山路闃暗山風冰寒，兩人一前一後，鬼魅般無聲行走。

「你的旅伴，無須知會麼？」伏夜笙偏頭問身後維持三步距離的帝龍胤。

帝龍胤略略低頷，抿起的唇默不作聲。

伏夜笙眸光一轉，回頭不再過問。自帝龍胤踏出鬼獄那一刻起，就如女帝計畫，牽扯上儒門，如今帝龍胤與那名喚雲忘歸之儒者同行，顯然關係不菲，至於詳情如何，怎麼說都是帝龍胤個人私事，以他的作為，帝龍胤不再對他有問必答，也是常理。

想想也是諷刺，過去帝龍胤即使心事重重，也不曾在與他相處時冷淡以待，伏夜笙對此雖有心理準備，仍隱隱有股不甘。

許久以前，他隨帝龍胤開鑿鬼界深淵，一次行軍因趕路過急，加上水土不服，一時大意傷了腳，他倔強忍痛前行，只有帝龍胤發現他的處境，令他坐在路邊大石，親自查看他的腳踝。那時夜風尚小，其他兵士內心不服帝龍胤，也輕鄙他這個下人，堂堂皇子紆尊降貴親自將他背負身後，走遍崎嶇險峭。從那時起，他便知就算他沒救過帝龍胤的命，帝龍胤也會為這份不單純的友情，肝腦塗地。

只是他有比自己的命更看重的東西。與其犧牲帝龍胤來救自己的命，不如拿帝龍胤的命來換取仇家的信任，取得接近復仇的機會。

帝龍胤的問話聲將伏夜笙自回憶中喚回：「你已有追殺者之行蹤？」

伏夜笙應了聲，也不說明，又領路走了一會兒，總算到達目的地，伏夜笙指著一處天然洞穴道：「追殺者來到附近山頭，感應到我身上的鬼氣是早晚的事，你既不願牽連他人，就不妨與我在此守株待兔。」

帝龍胤靜默了一下，便撥開伏夜笙事先放置以掩蔽洞口的枯枝落葉，率先步入山洞。隨後進入的伏夜笙見帝龍胤環顧洞內一周，不待伏夜笙開口，便主動搬來堆放角落的柴薪，俐落地生起火來。

「你這段時日住在此處？」帝龍胤問。

伏夜笙用鼻音應了一聲，拍拍衣上的塵土。

帝龍胤視線停留在他手上，低聲道：「你受苦了。」

伏夜笙一愣，瞥了瞥自己遍佈傷疤瘡痕的掌心，正逢嚴冬，野山洞穴，不會有什麼舒適的日子，但與幽暗無情的鬼獄比起來，又算上什麼辛苦。

「你以為這些苦得了我？」柴薪點燃的煙冉冉升起，伏夜笙嗤笑道，在火堆旁盤腿坐下。

「前段日子雨下得多，若早讓我知道……」帝龍胤閉口，伏夜笙揚起唇角，很難只讓嘲諷留在唇邊。

「多幫我撿些木柴？」

帝龍胤低頭不語，火光明焰映照在帝龍胤雪白的面頰上，陰影將五官襯托得比白日更為立體，眼瞳中一簇生機蓬勃的火花，與蒙眼時大相逕庭，伏夜笙反倒有了興味仔細打量。

「鬼獄的人誰不是這麼苦過來，誰更有資格同情誰？」伏夜笙意有所指道。

「嗯？」帝龍胤抬起臉，不明所以。

「你不也是？被女帝欺騙親手弒母，又被利用征伐戰鬥，最後還沒有個善終，」伏夜笙似乎不干己事，平靜而談，「你不想向造成你一生悲劇之人復仇嗎？」

帝龍胤眼神流露困惑，伏夜笙挑明道：「女帝悖德離心，眾叛親離，若非君奉天攪局，迫使女帝封閉鬼獄，惡口末戰定能使她含恨。我伏家與她有仇，長年潛伏循機報復，只要魙天下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瞑目，可惜如今鬼獄能出不能進，以你龍族天賦，或能穿越三界六道，取女帝性命。」

帝龍胤沉思良久，長嘆一聲，語聲輕微卻清晰：「有女帝方有我，且她是君奉天的母親。」

伏夜笙有如聽到什麼笑話，失聲而笑，夾帶怒氣道：「女帝造你毀你，你還當成恩惠麼？要不是你有利用價值，命運不會如此悲慘，但你怯懦得可笑，根本不配戰神之名！」

「我從不留戀戰神之名……」

伏夜笙笑不可抑，帝龍胤只得緘默。

伏夜笙順了順氣息，道：「那一刀……我果然沒白出刀。」

帝龍胤悄悄握住拳頭。

眼見激將不成，伏夜笙淡淡道：「黑水瀑那一戰，倘若你對女帝心懷殺意，慕夜笙就算死也會保住你，然而看著你站成木樁承受女帝殺招，我便知最終只能相信自己。」

沉默蔓延，洞中唯有柴薪焚燒聲響環繞，久之，帝龍胤苦澀道：「夜笙，我確實對女帝下不了手，縱使造生無恩，她讓你回來了……你是我最深的遺憾，即使別有目的，她畢竟讓你回到……我的面前。」

伏夜笙心一扎，譏諷道：「你到今日仍是這個天真想法？最後那一刀沒讓你看清嗎？我不是你的朋友，不是那個『慕夜笙』！」

「我想不透，你的氣息和聲音明明那麼讓人安心，你非是惡人。」

伏夜笙冷冷道：「不是只有惡人才會傷害你。」

「你非是惡人，所以你必定有自己的苦衷吧。走過一遭，想不通的事，也不再想了。」帝龍胤微微一笑，起身為火堆添加木柴。

「……你真不恨我？」

帝龍胤低聲道：「一切都過去了，彼時從未恨過，遑論今日。」

伏夜笙慘然一笑，道：「……你果然與那隻笨龍是兄弟。」

帝龍胤辯解：「夜風不笨。」

「是啊，牠居然對我毫無反應，是不認得我了？」

帝龍胤解釋道：「夜風曾因重傷回歸龍元，重新化育後已失去對你的記憶。」

「那你也重生過一回，如何還有記憶？」

帝龍胤無言以對。伏夜笙半真半假道：「真可惜，你還記得我，否則或許我們還能從頭來過。」

「你……」

伏夜笙看穿帝龍胤想說些什麼，打斷他後語道：「說笑罷了，你已沒有過去的孤獨氣息，不再是鬼獄的帝龍胤了。」

「那你呢，夜笙？解決鬼獄的追殺後，你也能放棄鬼獄的伏夜笙嗎？」

「……哈。」伏夜笙心知帝龍胤在勸他放棄報仇重新開始，就像帝龍胤前世毫無選擇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選擇的權力與勇氣。

伏夜笙無奈地以一聲苦笑作結。

剎時，帝龍胤感知到什麼，眉眼一凝，瞬間黑龍矛入手，沉聲道：「來了！」

伏夜笙神色一凜，道：「那兩名追殺者，其中一名曾是你手下敗將‧鬼蚩邪尊，而另一名……你千萬不可大意。」

錦霖

2019-01-26 11:49

【心安是歸處】九

雲忘歸按照在馬廄發現的留書所示的地點，上了牛脊山，信中並非帝龍胤的字跡，雲忘歸心下雖對留信者的身分與目的存疑，但帝龍胤不見蹤影，隨即便發現這封信，夜風也承認有人前來，種種線索皆顯示帝龍胤的去處與此名訪客脫不了干係。

信上未說明，雲忘歸不清楚帝龍胤遇上什麼事，他既未帶夜風同行，雲忘歸遂也一人前往。

紞如三鼓，更深霜寒，靜寂無聲的深山，彷彿已無任何生物跡象，臻至降雪的低溫，卻連雪也不敢打破這片凝肅一般，遲遲未落。

雲忘歸愈往前走，愈是屏氣凝神、全神貫注，本能讓他莫名汗毛直豎，這片山林不如表面平靜。他加快腳步，在林中疾奔起來，來到信中標示的地點後，未有任何發現。雲忘歸在四周探查一番後，循著新近足跡，拐上一道獸徑，朝隱隱散發不尋常氣氛的方向而去。

也多虧他幸運眷顧，走上的是正確的方向，當一股沉重的壓迫感無聲地從空氣中侵襲而來，雲忘歸暗自慶幸自己的感覺尚未遲鈍，邁出的步履更加堅定，而後峰迴路轉，在一道略為傾斜的斜坡上，帝龍胤挺立的身影映入眼裡，現場劍拔弩張，蓄勢待發。

雲忘歸平復了下呼吸，專注地評估現況：帝龍胤前方站了一名對手，身形雄偉昂藏，不遜帝龍胤，雙方對峙，氣氛肅殺，周遭樹木歪斜倒塌，連草根也稀稀落落，硬生生被清出一塊圓形場地。以雙方狀態看來，戰鬥方啟，他來得正是時候。

殘月堪堪升起，星宿晦暗不明，無法提供足夠照明，敵手踩著夜色揮砍而來，帝龍胤處於守勢，舉槍招架，鏗然交擊！然而在對方後招殺至之際，帝龍胤不知何故，乍然一僵，未來得及變換招路，銳利刀光掃過他的左臂，擦過戰甲，幾縷墨黑髮絲隨風飄落。

帝龍胤足尖一挑後躍退開，打斷對方趁勢興起的攻勢。

雲忘歸喊道：「帝龍胤！你在發什麼呆啊？」

雲忘歸在帝龍胤的側後方，帝龍胤身形一頓，手上的龍矛也像是突然忘記怎麼擺，雖然未見到正面，雲忘歸能想見帝龍胤的無措表情，內心了悟帝龍胤方才的停頓緣由，是因感應到自己到來而分心，不免又好氣又好笑。

包含在內的，又有一絲當下沒有餘裕能夠細細咀嚼的微甘。

「帝龍胤，我來助你。」

雲忘歸暗自嘆了口氣，之前的尷尬早已拋到九霄雲外，摩拳擦掌，上前幾步，就要拔劍而出，卻遭帝龍胤橫槍沉聲喊了句：「退後。」

雲忘歸想回嘴，見帝龍胤偏頭朝身後說了句什麼，才注意到不遠樹旁站了一名頭戴斗笠的陌生黑衣青年。

青年在聽聞了帝龍胤的話後，轉過頭來，白瓷般清秀的臉朝雲忘歸偏了偏，以示招呼，友善道：「對方乃鬼族之人，你我沒有十足把握，還是靜靜旁觀吧。」

「鬼族之人……」雲忘歸微皺眉，不解鬼族因何又出現，之前鬼族大舉侵略，他也曾身在儒門戰列中，與門人一同苦戰，在戰場上屢屢尋找帝龍胤的身影，這個立場相異的友人卻不在鬼獄的大軍中，對此他慶幸之餘又難以克制擔憂……他搖頭揮開回憶，困惑道：「為何出現在此？」

青年並未答覆，只是凝目注視戰況。雲忘歸打量這名斗笠青年，青年看起來文弱，臉色神情卻堅毅漠然。雲忘歸心思敏捷，馬上聯想到青年身分，拱手道：「你就是留信之人吧？在下儒門雲忘歸。」

青年頷首，淡淡道：「伏夜笙。」

才交換姓名的短短時間，帝龍胤那邊已持續數回攻防，對手鬼蚩邪尊近身突擊，卻又時不時拉開距離。此時忽感地鳴隆隆，雲忘歸「啊」了一聲，心道一聲難怪，帝龍胤遲遲未使出全力，是因現場除了鬼蚩邪尊外，還有另一名對手，帝龍胤不得不分出一些心力注意他。

那另一名鬼族臉上密密麻麻畫滿了符咒，看不出原本面目，手持蛇形鬼杖，鬼氣濃重，由鬼杖往下灌入地底，再自乾裂的地表蔓延開來，一眨眼工夫，散發磷磷幽光的鬼界冥魂自飛散的塵土徐徐而起，往帝龍胤襲擊而去，甚是悚人。

只是幽魂對一般武者雖是難纏，對帝龍胤而言卻只是徒惹厭煩的騷擾之舉，根本不足以形成威脅，鬼蚩邪尊武力還稍微值得一戰。

雲忘歸與帝龍胤相識已久，對其實力有一定的了解，自然也看得出來此戰並不至於凶險，卻仍不免擔憂道：「一對二，我們不用幫手嗎？」

伏夜笙搖頭道：「我等只會拖累他。」

雲忘歸搓了搓手，「可我手很癢。」

伏夜笙默默瞥了他一眼，眼神帶著疑惑，道：「那兩人你一個都打不過，還是別插手的好。」

「……你也未免把人看得太扁。」雲忘歸嘀咕了聲，接下來倒也沒輕率動作，耐住性子繼續觀察。

方才雲忘歸突然來到引發的驚慌過後，帝龍胤已經沉著下來，吐息也恢復平穩，鬼蚩邪尊暗覺棘手，面上卻悠然笑道：「哼，帝龍胤，死過一次，你的實力未見退步。」

帝龍胤哼道：「你卻不濟了。」

夜色迷離，雲忘歸仍將戰況看得仔細，鬼蚩邪尊在前主攻，滿臉墨紋的鬼族在後輔助，鬼杖再度拄地，鬼氣凝聚成一縷縷幽魂裊裊而起。那是鬼族亡者遺留下來的能源集聚成的陰力，會致人疲憊、憂慮、虛弱，讓對手元氣大失。

「嘖，不過是召小鬼。」雲忘歸看了幾眼，便明白這兩個鬼族不是帝龍胤的對手，暗暗放下了心，還劍入鞘。

雲忘歸觀戰的眼力還是有的，這種對手，正面交戰還不在帝龍胤眼裡，若非帝龍胤意圖試探，加上分心提防鬼氣外洩侵染附近山頭，未下全力，否則戰局早就可以結束了。

即使實力不及，鬼蚩邪尊態度始終游刃有餘，「我的目標不是你，卻碰上你這個程咬金，沒想到你會出手庇護伏夜笙……」故意撫著下顎露出沉思的神色，「雖然當時我還未重生，卻也聽過你是如何死去，你袒護的這位便是大功臣——你還真是以德報怨怎樣？」

雲忘歸原本放鬆的背脊一挺，眼眸一沉，看向帝龍胤，帝龍胤竟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既不同意也不否認。

「鬼族的教育可沒有這一項，還是說你已經沒有過去的記憶？死前慘遭背叛、孤立無援之痛……」

「夠了。」帝龍胤冷冷打斷，舉起龍矛，銀光凜凜，展露宣戰姿態。

雲忘歸若有所思，將視線移到伏夜笙身上。帝龍胤從來不願多談回鬼獄後發生了什麼事，他身負龍皇之力，連八歧邪神都青眼有加，女帝怎有辦法讓他消失得無聲無息……雲忘歸想得出神，身側的手暗暗握緊。

鬼蚩邪尊見言詞無法動搖帝龍胤，眼神一閃，唇畔維持那抹邪氣的笑容，道：「既然你不願回想便罷，但你不懷疑女帝因何將一名武力低微的侍僕列為必殺對象，鬼獄封閉仍不惜遣派人力出來追殺？」

帝龍胤止住將起的攻勢，怔愣了一聲：「嗯？」

方才一直沒開口的伏夜笙此時卻出聲道：「龍胤，別和他說太多，他的目的只在拖延時間，並誤導你露出空隙。」

帝龍胤聞言抿起唇，點頭應道：「嗯。」

「哈！」鬼蚩邪尊一聲輕笑，手上長兵突襲刺來，愈急愈沉，愈沉愈猛，勁道與戰技皆發揮爐火純青的功力。但帝龍胤也非是百年前苦戰萬鬼之淵的鬼獄皇少，鬼蚩邪尊使盡渾身解數，猶佔不到上風。

雲忘歸看了幾眼，提起的心放不下，加上方才聽到鬼蚩邪尊所言，內心一直在意著某件事，他轉向伏夜笙道：「我以前聽帝龍胤提過你的名字，你是他在鬼獄的朋友。」

伏夜笙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向你提起過我？」

雲忘歸微微笑道：「就一次，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第一次來文風谷吃飯的時候，說在鬼獄吃飯時只曾與你笑談。」

伏夜笙抿了抿唇，道：「是嗎？」

雲忘歸正色道：「所以你是他在鬼獄唯一的朋友吧？」

伏夜笙沉默了下，方答道：「他在鬼獄確實沒有知心朋友。」

雲忘歸點頭道：「那封留書——」

雲忘歸話未完，眨眼間變故陡生——鬼蚩邪尊刀刃斬落地面，地面轟然迸裂，裂痕如蛛網迅速蔓延至四方，雲忘歸眼角瞄到縷縷青煙從地面裂紋中冉冉浮起，本以為又是鬼氣幽魂，帝龍胤驀地喊了一聲「不對」，一股裊娜青煙自雲忘歸二人附近冒出，包圍住措手不及的他們。

離得最近的雲忘歸下意識推開伏夜笙，卻首當其衝，不明煙霧侵入四體七竅。

「邢鬼！」伏夜笙驚詫一聲，順著雲忘歸那一推屏氣後退。帝龍胤急迫中虛虛架住鬼蚩邪尊一斬，虎口迸血，隨即身形急閃，轉往雲忘歸方向。

雲忘歸及時閉氣，但令人發顫的寒意還是兇猛刺入臟腑，忙運起氣勁抵禦，警告道：「是毒！」

「哈哈哈哈哈！」鬼蚩邪尊大笑道，「帝龍胤，你如今並非領軍大將，應無須在乎這些毒氣吧？」

「你……」已知自己攝入毒氣的雲忘歸內息大亂，運功反而加速毒氣運轉，劇毒以迅疾無比的速度散播全身。雲忘歸心知此毒之險，見到帝龍胤神色緊張趕來，卻反而鬆了口氣，那些煩惱不曉得該怎麼說出口的話，也不再重要了。

雲忘歸莞爾一笑：「……總算看到你的正臉了。」

毒煙繼續沿著裂縫蔓延冒出，有如起霧般茫茫渺渺，雲忘歸想到牛脊山東北方是李村，南方則是雁高寨，此時吹的是東北風，無論帝龍胤如何呼風喚雨改變毒氣方向，皆有一方遭殃，不是李村就是山寨蒙難，二選一，要帝龍胤如何選擇？

雲忘歸為帝龍胤煩惱的當下，帝龍胤已來到身前，沒有一絲猶豫，一句話也沒出，口唇逕自覆上來，吸取雲忘歸體內的毒氣。

霎時間，雲忘歸什麼煩惱都拋諸腦後了，在凝視中，腦海閃過種種情景——帝龍胤一絲不苟練的字，出發前君奉天叮囑的面容，篝火旁黑色龍甲上跳躍閃動的火光……

帝龍胤深深一次吸納，便將雲忘歸體內的毒氣全吸入自己體內，隨後一舉釋放龍能，龐大龍形氣旋席捲住二人，將他們送出十丈開外。

雲忘歸跌坐在地，咳了十數聲，感覺焦灼的肺重新吸入空氣，抬起眼，瞧見帝龍胤毫不遲疑將黑龍矛扎入地裡，運動真氣，龍能裹挾邪毒，盡數吸回體內。

「咯咯咯，帝龍胤，你完了！」鬼蚩邪尊見狀得意大笑，他與邢鬼末裔對付伏夜笙綽綽有餘，雖沒想到伏夜笙會找到帝龍胤這個前鬼獄戰神作幫手，但好在邢鬼的摧心咒毒是帝龍胤的致命弱點，這次定能將二人同時收拾掉。

納盡毒氣的帝龍胤前跨一步，拔起長矛，仍挺立在兩名鬼族身前。

龍神之子傲然宣示道：「你們仍非我對手。」

狂風大作，殺氣森然。鬼蚩邪尊臉色一變，應變已是多餘。

帝龍胤真氣提至頂峰，身如暴風，挾帶萬鈞之力，快得不及眨眼，鬼蚩邪尊雖阻擋了第一擊，卻被震得後退，口嘔朱紅。帝龍胤速戰速決，逼近身來，手裡黑矛一轉，看也不看脫手擲出，飛箭般射向躲藏黑暗中的邢鬼，同時厲掌推出，雄渾五指穿透鬼蚩邪尊胸前鬼甲。

「回鬼獄去吧！」帝龍胤冷冷低語，伴隨鬼哭慘嚎，同一時間，二鬼殞命。

鬼氣漸漸散去的山林，重新恢復寧靜。

雲忘歸在大後方目瞪口呆。由於煙毒毒性強烈且難以消弭，為免散播到山下的村子，或毒害山上的雁高寨，帝龍胤將毒吸納，確實是最穩妥的作法。只是方才自己才吸了一口毒氣，便瞬間功體盡失，吸入第二口，只怕終身癱瘓，第三口必嗚呼哀哉，而帝龍胤吸取所有毒氣，還能若無其事，戰意滿滿，一舉殲滅兩名勁敵。

「沒事吧？」雲忘歸呆立片刻，想起先去扶伏夜笙，伏夜笙謝絕他的好意，自己站起身。

敵方二人既皆喪生帝龍胤手上，危機已遠離，雲忘歸便也鬆了口氣，轉而忖道，以帝龍胤的實力也是理所當然，除了八歧邪神，世上還有誰能與之匹敵，此事不過就是一件插曲，反倒是伏夜笙的來歷得好好詳問。

帝龍胤不知是還不能面對他還是怎樣，收招後便背對著他維持原姿勢佇立原地；帝龍胤武力戰神等級，感情世界卻有如孩童，待事情結束，他們便可好好解開心結，雲忘歸頓時身心一鬆，上前拍拍帝龍胤的背脊，打趣的心情也有了。

「沒想到你的不破龍氣這般萬能，不僅刀槍不入，還百毒不侵，拉你當保鏢是我最機智的——」

誰知，不待他講完，雲忘歸手才稍離，帝龍胤便有如被他手勁拍倒般，往前一個趔趄，哇的嘔出口黑血。

「帝龍胤！」

雲忘歸失聲驚叫，怔愣地看著帝龍胤再也支撐不住地往前跪倒，雲忘歸下意識去扶他頹然倒落的身軀，由於太過突然，自己也踉蹌著陪著坐倒下去。

「抱歉……」

帝龍胤倒下是瞬息的事，雲忘歸接住他時，只來得及聽到他虛弱的一句低喃，再看他時就已眼瞼緊閉，垂落的手重重摔落地面，手背在堅硬的岩石邊緣硌出血跡，本來便是一張過於白皙的臉，連嘴唇的血色都褪去了，僅剩微弱的吐息。

任憑雲忘歸如何搖晃叫喚，帝龍胤仍不省人事，雲忘歸只能轉向唯一還在場的鬼族，焦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伏夜笙起初也是一愣，隨即了悟過來，嘴角揚起的角度半是譏嘲半是感傷，眼神摻混複雜的情緒，「此乃邢鬼一族之摧心咒毒，沒想到帝龍胤中過一次，還能再中第二次，看來是命數註定。」

雲忘歸急道：「什麼咒毒？該如何解？」

伏夜笙抿唇，深吸了口氣，冷靜道：「準備辦後事吧，他命不長久矣。」

寒意積蓄已久，終於片片飄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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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更新隔了真久......爭取加快速度
感謝送花的道友~

錦霖

2019-01-30 22:16

【心安是歸處】十

在彌天鋪地的慘白中，他看著倒落地面的人，與將那人抱在懷裡的人，手指與心臟似乎都結凍了。

伏夜笙在現場目睹始末，更見到帝龍胤毫無顧忌為雲忘歸吸出毒氣，心情複雜，雖莫可名狀，至少肯定不能算是舒服的感覺。他暗暗握緊拳頭，自嘲想道，帝龍胤原本是他的摯友，在危急的情況下本該只注意他一人……

但今非昔比，帝龍胤會為之付出生命的對象不再是他了。

忽感一陣可笑，伏夜笙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又胡說八道什麼！」不合時宜的笑聲激怒了心焦如焚的雲忘歸，雲忘歸小心放下帝龍胤，氣沖牛斗，目眥盡裂，鏗然一聲，天隨劍已出鞘，森然直指伏夜笙，怒道：「你是他們的同黨？」

伏夜笙淡淡道：「我叫伏夜笙，是帝龍胤的朋友。」

「你這算哪門子朋友！」

伏夜笙眉尖一挑，從容不迫道：「我怎麼不是他朋友，帝龍胤還將我護在身後，完全不加提防，你不信我，總也信他？」

雲忘歸沉聲道：「你與彼兩魔同是鬼族，既非他們同夥，又同時出現，顯然是你將他們引來此處，他們方才也說是為追殺你，無論你如何找到帝龍胤，不讓帝龍胤發現，特意留書在馬廄告知地點讓我前來，又是何故？憑帝龍胤實力，一人對付此二魔綽綽有餘，為何需要多此一舉？」

伏夜笙不發一語，雲忘歸冷哼道：「恐怕是已經觀察我們一段時間，怕帝龍胤不相助，故意將我拖下水，逼使帝龍胤不得不使出全力。」雲忘歸怒意益甚，劍鋒更亮三分，「你若是他的朋友，應該很清楚他對朋友盡心盡力，因何擔心他不助你？除非你本就有愧於他。」

伏夜笙眼睫一顫。

雲忘歸握緊劍柄，直到手指發麻，「他們說的是真的？他回鬼獄後，是你對他下殺手？」

伏夜笙表面平靜，內心波濤起伏。自從在女帝手下復活，他就不再是原本的慕夜笙，而是為仇而活的伏夜笙；忠義難兩全，若要取信女帝以為前主復仇，他只能從內而外貫徹絕情。

伏夜笙平板卻清晰地道：「你錯了，我問心無愧。」

「無恥之人問心自然無愧，」雲忘歸怒道，這番話於遵習儒學的他而言已是前所未有的嚴厲刻薄，「你沒回答到我的問題，是你殺了他？」

「鬼蚩邪尊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

雲忘歸怒極出劍，伏夜笙取出隨身攜帶的弒魂刃招架了幾招，但實力不及，面對悲憤交加全力以赴的雲忘歸自是不支，斗笠掀落在地，人也倒退著吐了口血，臉上被劍氣劃出一道汩汩的血痕。

雲忘歸劍行至伏夜笙面前，在即將手刃前及時收住劍勢，狠狠將劍劈向一旁，激起一片黃土飛揚。雲忘歸胸膛急速起伏，顯見其極力平復怒氣，切齒道：「他此番助你難道僅是他自作多情，你連還他一命都不肯？」

伏夜笙別開臉，拳握得死緊。他心知女帝定會復活「慕夜笙」，在修羅谷已預先還過帝龍胤一命，而「慕夜笙」在帝龍胤懷裡斷氣前，暗自立下誓願，若重生再世，便要為復仇而活；命若是能還來還去，他與帝龍胤該兩不相欠。

然而這次他又欠了帝龍胤一次。

伏夜笙從咬緊的牙間吸了口氣道：「何必救他，反正不死龍魂還能重生不是嗎？」

雲忘歸一怔，沉默了一會兒，道：「什麼反不反正，救朋友哪還考慮那麼多？我要救他！」

伏夜笙幽幽一嘆：「縱使我想救也辦不到了，此毒需絕魂崖上斷邪草方可解，但鬼獄業已封閉，無法進入。」

雲忘歸聞言愕然，像被抽去力氣，長劍虛軟垂下，低喃道：「不可能……」

「我沒騙你。」他曾經為帝龍胤冒著粉身碎骨、竭盡生命之能的危險攀崖拔草，怎麼可能有假。

「一定有別的方法……」雲忘歸喃喃自語著，心亂如麻地踱起步來，希望火苗突然閃過腦際，雲忘歸抬起頭來，抱著希望問道，「那絕魂崖是何種環境？斷邪草又有何特徵？你還記得清楚嗎？」

伏夜笙一怔，道：「我還記得，但……」

雲忘歸收了劍，急切地道：「那便行了！你把外觀畫給我！快！」

斷邪草雖可能為鬼獄特產，但偌大苦境環境多元，從伏夜笙的描述聽起來，絕魂崖的水土與附近類似，在相似的條件下難保不會長有類似藥草，只是名稱相異。雲忘歸先將帝龍胤帶回茅屋後，便拖著伏夜笙去李村唯一一間藥房拍門，大半夜將年近七旬的老藥師吵醒，雲忘歸邊賠著不是，邊向他詢問圖上藥草。

藥師將圖紙翻來倒去，伏夜笙又當場補畫不同角度的藥草外觀，老藥師撫鬚思索許久，終於道：「這是雪冬青沒錯，本為罕見藥草，原本附近山頭還有不少，但由於外來品種野草入侵，這三十年來已無人採得。」

雲忘歸問：「沒有任何採藥人見過嗎？」

「這不是什麼常用的藥草，也無人特別去尋吧。」老藥師嘆道，「雲先生，你有需求的話老夫再幫你注意注意，但別抱太大希望……」

雲忘歸謝過之後，面露深思地走出藥房。伏夜笙跟著出來，問：「你何不帶帝龍胤回儒門，或許儒門內有此種藥草。」

雲忘歸低著頭邊走邊想，答道：「少時我常被師尊罰幫鳳儒尊駕整理藥草，門內的藥草種類我都還記得，當中沒有此種藥草，更何況夜風飛得並不快，不知道帝龍胤撐不撐得住。」

「那……你打算怎麼辦？」

雲忘歸仰頭望天，雪馬上沾滿他的臉，他才想起雪還在繼續落著，他與伏夜笙都已渾身溼透，只是因為擔心帝龍胤，完全沒注意到天候。

雲忘歸加快腳步，邊轉頭催促道：「我還需要你的幫忙，請跟我一起來！」

獄龍夜風在深沉雪夜中張起雙翅，載著雲忘歸、伏夜笙與昏迷的帝龍胤前往雁高寨。

一隻龐然巨獸三更半夜在漫天雪花中從天而降，驚醒了酣睡中的山寨老少，讓原本的大盜們來不及穿好衣服，便紛紛從屋內跑到外頭來看發生什麼事，見到是雲忘歸乘著獄龍出現，無不瞠目結舌，揉著眼疑是集體幻夢。

雲忘歸落地後即刻表明來意。在雲忘歸簡單扼要的說明下，居民們一人比一人表情凝重，面面相覷道：「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嗎？」

雲忘歸立刻求之不得地點頭，欠身道：「請務必相助！」便拿出伏夜笙所繪製之藥草圖樣予各人傳閱。

雲忘歸問道：「這附近應該有這種名喚雪冬青的藥草，有人見過嗎？」

然而所有傳閱過的人都皺眉搖頭，沒有人比這群綠林好漢更熟悉附近幾座山頭的環境與產物，雲忘歸只好再求助眾人協助找尋探聽。

雁高寨的居民向來感激帝龍胤二人為山寨提供的協助，自然義不容辭地答應，刻不容緩，方亦召集所有人，商討出了幾條路線，組織所有身強力壯的人力分頭尋藥。萬金楊柳夫妻趕緊為帝龍胤安排乾淨的住所，當晚便慷慨地讓出房子，夫妻兩人暫時搬到阿志家借住。

年關將近，眾人撇下過節準備，毫無怨言出手相助，讓雲忘歸銘感於心，開口只有感謝。

「你別焦急，若這附近山裡真有雪冬青，這麼多人在找，想必很快就有消息。」搜索隊一批批出發後，方亦勸慰在萬金楊柳屋中坐立不安的雲忘歸。

「我也該出去找尋……」

折騰一夜，已是破曉時刻，雖然雪已停止，天色卻依然昏暝。方亦按住雲忘歸肩頭道：「還是等兄弟們的消息吧，這種天氣，你對這一帶又沒有我們來的熟，一來一回反而更耗時間。」

「那就拜託你們了。」雲忘歸對著也準備好帶領最後一隊出發的方亦重重頷首。

方亦走後，雲忘歸來到床邊，重重嘆了口氣，床上卸去戰甲的帝龍胤緊閉雙眼，陷入深沉昏迷。帝龍胤是一名睡眠中都警惕敏銳、天生的戰士，稍早前雲忘歸扶他進屋時在門檻絆了一下，把他摔在地上都無知無感，讓雲忘歸樂觀不起來，即便抱著希望託眾人協助，但對是否真能尋到救命藥草，也完全沒有把握……

伏夜笙站在他身後問：「你為何堅持要在附近尋找？」

雲忘歸道：「我曾在附近見過它。」

「附近？」伏夜笙皺了皺眉，「藥師說這三十年來已不見藥草蹤跡。」

「或許還有殘餘呢？」雲忘歸心浮氣躁地道。

他也考慮過是否自己帶帝龍胤乘著夜風回儒門求救，但一來獄龍飛行不以速度見長，回德風古道需耗上數日，縱使門內有別的替代藥材、鳳儒尊駕醫術高超，帝龍胤的時間足不足夠卻是問題，二來以帝龍胤人事不省的狀況亦不宜長途奔波。自己對那藥草有些印象，又經過老藥師之口確認為雪冬青，可靠度便大為提高，只可惜經過百年，兒時生長得鬱鬱蔥蔥的野草，如今卻一株難求。

伏夜笙瞥了眼愁眉深鎖的雲忘歸，不聲不響獨自走到房屋門口，看著壓低的雲層，百感交集，暗暗嘆了口氣。

人非木石，又勾起往日回憶，說他對帝龍胤的死活無動於衷，也不過自欺，但與雲忘歸相比之下，也使自己形似個旁觀者罷了。

「至少他不會背叛你，不是嗎？」伏夜笙看著遠方低嘆道。

都是他的錯。

是他把雲忘歸牽扯進來，害他身陷危險。

當感知到雲忘歸到來時，他錯愕，驚駭，不解，為何雲忘歸會來到戰場。

幸好及時為他吸出毒氣……

否則該如何對君奉天交代？

否則從何還給儒門一個司衛？

否則……

當發現毒氣被釋放，他根本不作第二選擇，既能保全眾人，又能完納此生劫數，重回上天界，這次定要忘卻所有……

……

黑暗退去，前方大亮，彷彿有人揭去了眼上的布條。

「黑水瀑……」一汪清水映照出他的面容。自從他雙目能視後，他便經常盯著水面這張陌生的臉。

這人是他？

一道威嚴女聲幽幽在耳邊響徹，目標：德風古道。

接獲指令的他倏然起身，緊握龍矛。

他乃鬼獄皇子，畢生服膺於女帝——不入輪迴‧魙天下。

臨走前眼角最後一瞥，水面映出的倒影皓髮披肩，面覆冰霜，戰甲猙獰——他終於取得聖魄，成為君奉天了，也許一開始便該如此選擇。

君奉天不會有錯，勝過帝龍胤太多了。

他受所有人愛戴，不像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吾兒，去吧，德風古道，不留活口！」

他邁開雙腿，一步一步，踏出吞壽惡口。足下戰火熊熊燃起，一條血與火的道路，在他身後鋪展開來。

他駕著獄龍，旁若無人進入文風谷，守門護衛誓死抵擋，但無一能對他的腳步造成絲毫拖延。

血花飛濺，在他所經之處下起一片紅雨。

莫憑簫驚惶衝出，大駭道：「帝龍胤！你……」

炙燙的血雨瓢潑淋在身上，瞬間便失去溫度，只感覺到流淌在體內的每一滴液體冰冷透骨。

他反手一槍，正中來者心窩，僅冷酷吐出一字：「殺！」

眾人尚未傳回藥草消息，雲忘歸駕著夜風回到草茅，因暫留雁高寨，回來整理一下他們的衣物用品。

他離開前，帝龍胤毒性發作渾身發寒，連嘴唇都在打顫，呻吟不斷；打他認識帝龍胤至今，從未見帝龍胤畏寒顫抖的模樣，內心著實放心不下，只想盡快回去。

雲忘歸把自己的東西隨便打包後，便進到帝龍胤房裡，猶是與上回所見的佈置絲毫不差，練字紙卷亦仍在桌面。

上回進來不過三日前，怎麼也沒想過有失去這個人的可能，雲忘歸一時怔忡，不經意地信手而翻，一沓宣紙中摻雜著無數較小幅的方形紅紙，被這一翻，意外飄落於地。雲忘歸撿起一看，眼眸微微瞠大。

紅紙上頭只寫了「春」一字。

雲忘歸嘴唇一顫，胸臆忽覺酸脹，不禁握緊發麻的指尖。

「『春』字寫得倒不錯，往後過年單字春聯就交給你寫了……」

他隨口的一句打趣，帝龍胤一直放在心上。但這些斗方，眼見是用不上了……

***
感謝送花的道友~

錦霖

2019-02-04 17:25

【心安是歸處】十一

又過了兩日，帝龍胤沉沉昏睡，一點甦醒的跡象也沒有，時而冰冷，時而盜汗，村裡的老藥師也束手無策，除日無人有心情過節，雁高寨全寨東奔西跑，派出去打聽的人手，走得較遠的一隊甚至連日未歸，寨裡負責採藥的人幾日來在牛脊山中也無任何發現，雲忘歸只能強壓不安繼續等候消息。

這時，帝龍胤發出一聲呻吟，雲忘歸趨前探視，卻見帝龍胤七孔淌血。

「該死！」雲忘歸咒罵一聲，拿了毛巾來擦。

「要過年了啊帝龍胤你知道嗎？你也讓我們安心一下……」

帝龍胤當然聽不見，雲忘歸輕手輕腳拭了一段落，幸而血淌了半刻便止住了，雲忘歸觀察了個把時辰未再出血，才垮下肩，悶悶坐回床邊的矮凳。

雲忘歸像在說給床上的人聽，又像自言自語道：「那次我說要與你回鬼獄，你堅持一人回去，然後就沒回來了，這次又想一個人走嗎？不行，我不允許，這次我找到你了，不會讓你就這樣消失！」

雲忘歸呆呆看著他半晌，不說話似乎更不安，又低聲道：「你不是龍神嗎？難道不能自癒？又或者能像夜風那樣回歸龍元重新再來呢？」

雲忘歸咬了咬牙，帝龍胤倒下時最後說的那聲抱歉，是為了什麼抱歉？是為讓他陷入危險而道歉，抑或是為對他的感情而道歉？帝龍胤後悔了嗎？

雲忘歸思索了半晌，眼圈微熱，使勁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別像夜風回歸龍元吧，這樣等於洗掉記憶，什麼都不記得了……」到時候，連對他的感情也……

他又用乾淨的手拽了一下帝龍胤的被角，才轉身去洗滌幾乎染紅的毛巾。

剛將毛巾浸入水盆，窗外便傳來騷動，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他放下毛巾，趕忙出去。

阿志剛回山寨，還上氣不接下氣，但不負所望，帶來雲忘歸期待已久的消息，阿志難掩興奮道：「有了有了！兄弟們上北邊斷崖，見到山壁上有相似植物，但入冬以來天寒地凍，崖壁溼滑非常，無人可攀崖採藥。」

雲忘歸急問：「確定嗎？」

阿志點頭道：「我們這組走得最遠，那片山崖最符合夜笙小哥的描述，我們才登崖一探，丁家兄弟的眼力絕對可靠，他們兩個都拍胸脯肯定，才讓體力最好的我兼程送回消息！」

「好！那接下來交給我了！」雲忘歸道，瞥見伏夜笙也來到一旁，喚他代為照料帝龍胤，便拿起已打理好多時的裝備前往馬廄。

雪又徐徐飄落，但他一刻都不能再坐等。

棲烏崖。

雲忘歸乘著獄龍夜風前往棲烏崖。

棲烏崖山壁幾乎呈垂直，沒有獄龍可落爪處，勢必得親自攀登，因此查探的人才無法直接取來。雲忘歸令夜風盡量靠近崖壁，仔細觀察了從岩壁隙縫長出、在雪中簌簌搖動的雜草，與伏夜笙所繪製的斷邪草特徵大致相符，也正是自己記憶中的雪冬青。

雲忘歸在岩壁隙縫下方一塊突出的岩石落地，再運使輕功往上爬。棲烏崖千仞峭壁，子規谷百丈谿壑，縱是小心翼翼運足功力，惡劣天候卻讓每一步都可能有去無回。夜風在附近不安地徘徊，密切注意著主人的情況，又不敢飛得太近，生怕引發的氣流導致主人失足。

冬春相交尤為寒冷，汗水卻自雲忘歸額上涔涔滾落，滑到眼皮上也無法抬手去擦，只得任它滑入眼眶。雲忘歸情不自禁要想，若是師尊在場，哪怕那株小小的救命草不手到擒來，可惜帝龍胤是和他在一起……別說嘆氣了，雲忘歸連大氣都不敢出。

藥草已近在頭頂上方，雲忘歸伸長了手，卻仍差那麼一寸，雙手已然被岩壁硌至麻木，指縫汩汩滲出血絲。他屏除雜念，腳一蹬，身軀騰空而起，天地間靜寂無聲，袍袖翻飛的聲音也悄然而止——

白色身影幾個翻轉後，如斷線風箏往谷底墜去，獄龍呼嘯一聲，俯衝而下接住主人——獄龍寬廣的視野中映入雲忘歸咧開一口白牙的笑臉，手上正緊緊握住一把救命藥草。

夜風知道成功了。

「走吧！夜風！」

獄龍激昂長嘯一聲，景物倒退，一人一龍急速往牛脊山而去。

文風谷屍橫遍野，一具具軀體倒在一灘灘血泊中，空氣中瀰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來人由遠而近，逐漸察覺不對勁，略為停頓後，劍握在手，加速腳程，一路經過倒在地上已無生命跡象的同儕，最後在主廳上與他撞個正著。

從那人還在大老遠，他就已感知對方。

「帝龍胤……不！你是誰？」

來人環顧已無氣息的同僚，遲緩地與他視線相交，不可置信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雲忘歸顫聲問，雙方無言，也無須多言，雲忘歸震驚過後，毅然抽劍出鞘，挽出悲痛的劍花直指眼前人，沉聲道：「無論你是誰，反正都不再是我認識的人吧？」

他冷冷看向指向自己的劍，漠然道：「儒門，殺！」

近身相接之時，黑龍矛型態轉化為帝龍刃，不費吹灰之力，銳利異常的刀鋒毫不猶豫橫過對方頸項——

又冒出一股血泉，他站在血雨中，再次任憑腥紅澆頭淋下。白髮盡皆染紅，深色戰袍渾身黏膩。

不自量力。

他不帶感情環顧裡外橫陳的屍體，莫憑簫、慕靈風、邃無端、玉離經、敬天懷，以及最後一名，從頸部、口部泉湧而出的鮮血還留有餘溫的雲忘歸。

雲忘歸跪倒下去，傷口處只餘血沫還在溢出，他在原地動也不動，直到雲忘歸流盡最後一滴血。

「吾兒，你果然未讓朕失望。」女帝滿意的心識傳音響起，「任務完成，便回來吧，回到我們的家。」

手腕一抖，劍身上的血珠一甩而盡，他舉起劍，從劍鋒的反光凝視自己雪白的臉。

自己犯下永遠無法奢求原諒的罪，一滴淚也沒資格流。

即便是同樣的一張臉，他還是差君奉天太多了。

為什麼，怎麼選擇都是錯。

伏夜笙予他的絕情一刀傷在腹部卻痛徹心扉，而這次是他親手殺害了重要的友人。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太軟弱，渴望成為另一個眾人盼望的人。因為自己太貪心，才活該真正想要的都得不到。這是自己應得的懲罰。

「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太愚蠢了……」

劍刃映出的面容，兩行血淚從無神的雙眼蜿蜒而下。

雲忘歸悠悠醒轉，在夢裡，他看到帝龍胤被關在陰暗地牢，不見天日，鐐銬加身，連起身都有困難。

「這什麼殘忍的遭遇……」雲忘歸打了個寒顫，搓了搓直豎的寒毛，起身探看了一下帝龍胤。

帝龍胤昏迷期間頭髮白了大半，一綹綹混在濃密的烏髮中，甚至比身為戰星時期還多。雲忘歸已經讓帝龍胤服用了雪冬青所煎的藥汁，雖仍昏迷不醒，探他脈息，卻確實回穩了。雖無法一舉解去所有毒性，待帝龍胤情況再好些，便能帶他回儒門延醫。

至於髮色……倘若帝龍胤介意這樣半黑不白的髮絲的話，染回黑色也不是難事。

「還有一半是黑的，不至於被錯認為師尊……」雲忘歸低聲笑道，「不是我要說，你這樣可比師尊時髦多了。」

驀然，一道腳步聲不加掩飾地接近，雲忘歸眼眸一沉，走到門邊打開房門，伏夜笙默不作聲立在門口。雲忘歸走出房間，將門帶上，明知故問道：「你要離開了？」

伏夜笙道：「嗯，相信你們已經不需要我了，帝龍胤所服藥草已卸去七成毒性，加上體質過人，多加調養，不致留下病根。」

雲忘歸問：「你不想在他醒來後親自與他道別？」

這段時日以來，雖然雲忘歸幾乎將心神都花在找藥、照顧帝龍胤身上，但也沒有忽略伏夜笙總是隨傳隨到，在他暫離時負責照看帝龍胤，亦無所怨懟；他不只一次撞見伏夜笙四下無人時凝視帝龍胤的表情，那眸中深邃的、無法以言語表達的什麼東西，或許才是伏夜笙真實的心情。

「你捨得就這麼離開嗎？」

伏夜笙沉默了下，自嘲笑道：「又有什麼分別呢？」

「付出不欲人知，果真感人。」雲忘歸拍拍手，環起雙臂笑道，「但我不能讓你就這麼離開。」

伏夜笙聞言皺了皺眉，詢問的目光投向雲忘歸。

雲忘歸聳聳肩道：「你沒有趁我在忙的時候偷跑，算你有良心，只是現在帝龍胤狀況穩定，我閒下來，你已經走不了了。」

伏夜笙不悅道：「你想怎麼樣？」

雲忘歸開門見山，正色道：「女帝追殺你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伏夜笙一愣，他以為這些日子以來，雲忘歸已遺忘了這件事。

「與你沒有關係。」想了想，又補充道，「與帝龍胤也沒有關係。」

雲忘歸道：「但與苦境有關係，對吧？」

伏夜笙別過頭，走到大門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雲忘歸道：「你現在不說也無妨，你既身為鬼族，我就得將你帶回德風古道調查，到時有的是法子讓你說。」

伏夜笙諷道：「莫非儒門也興嚴刑逼供這一套？」

雲忘歸搖了下頭：「『有的是法子』。」

「你……」伏夜笙咬咬唇，見雲忘歸神情堅決，自己若不交代，儒門司衛只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而雲忘歸明顯不是好騙的人。伏夜笙嘆了口氣，只得道出實情：「養魔池已被冽紅角毀去，而鬼族能源被我所盜，女帝若想再造養魔池，就得奪回能源。」

雲忘歸眉頭一緊，「但那兩隻鬼是為了殺你而來，不像是要找東西。」

伏夜笙答道：「他們無須調查我如何藏匿鬼族能源，只要我一死，能源便會伴隨我的魂魄自動回歸。」

雲忘歸抱著雙臂，在廳裡跺起步來。當時他若因一時憤怒殺了伏夜笙，既害帝龍胤賠上性命，亦同時使鬼族能源回歸，思及此臉色不禁變得蒼白，按住胸口慶幸自己及時找回理智。

「如何？這說詞你相信嗎？」伏夜笙淡淡問。

雲忘歸深深地看著他，道：「所以你的生死決定了鬼獄與苦境兩方的命運？」

伏夜笙笑了一聲，道：「你們也不必過於擔心，即使能源回歸，鬼獄的元氣也無法在百年內復原，只是時間略為縮短而已。女帝善於蟄伏，沒有把握是不會貿然出手的。」

雲忘歸深吸了一口氣，踱步思考良久，道：「你何不與我們一同回德風古道，將能源交給我師尊？」

伏夜笙沒料到雲忘歸會這麼提議，為之一愣，「你師尊？」

雲忘歸點頭道：「我師尊乃御命丹心‧君奉天，正是女帝之子，有一半鬼族血統，想必知道該如何處置。」

伏夜笙遲疑道：「你就不怕我再引來追兵？」

雲忘歸道：「養魔池毀去，能源又在你手上，鬼死不能復生，女帝也沒什麼手下可派了吧？若真還有追兵，你和我們在一起不是更加保險？」

伏夜笙思索一陣，不由得也覺得把能源交由身為人鬼之子的君奉天，是最妥善的方法。只是，他還抱著向女帝復仇的期望，將能源交出，幾乎就與達成願望無緣了……

「解決鬼獄的追殺後，你也能放棄鬼獄的伏夜笙嗎？」腦中突然響起帝龍胤說過的話，伏夜笙握了握拳，深深嘆了口長氣。

「好，我與你們一同前往儒門，傳聞魙天下之親兒畢生與她作對，我就交給君奉天，讓女帝永遠無法再起！」

數百年來的忍辱負重，自己終究還是放下，伏夜笙仰起頭，有種想流淚的衝動。

雲忘歸搖頭嘖道：「你總是不肯好好說話，性格真差。」

伏夜笙眨去淚意，怒道：「你說什麼？」

「何必像個刺蝟一般，這樣不累嗎？我看帝龍胤在鬼獄時是被你的假面目騙了。」

伏夜笙冷哼道：「儒門向來博學於文，約之以禮，我才驚異會有你這種門人！」

雲忘歸偏頭看他，伏夜笙被他調侃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雲忘歸道：「你對儒門很了解嘛，有興趣加入嗎？」

伏夜笙冷哼道：「沒興趣！」不解氣又道，「你這種吊兒郎當的人，才不該接近帝龍胤。」

雲忘歸翻了個白眼，揉了揉鼻子，以一副欠揍的語氣道：「你嫉妒嗎？」

伏夜笙氣結：「你……」

兩人相持不下，突然從房內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打斷了針鋒相對，雲忘歸聽到自己的名字，更是嚇得跳起來，衝進房裡，伏夜笙隨後也跟了上去。

衝入房間的雲忘歸定睛一看，躺在床上的帝龍胤閉著眼，整張臉不知是淚是汗。

雲忘歸幫帝龍胤擦乾了臉，確認過帝龍胤的情況，無奈地在床邊的椅凳坐下。

「是作惡夢了嗎？什麼樣的夢，叫我叫得那麼淒厲心碎……」聽到心都揪在一起，現在還劇烈跳動著。雲忘歸嘆了口氣，一抬頭發現伏夜笙還一臉躊躇站在門口，抬抬下顎示意桌旁還有椅子。

伏夜笙表情複雜，緩緩搖了搖頭道：「我去散個步。」不待雲忘歸反應，便掩上房門輕聲離去。

雲忘歸咕噥了句：「這種時間還散什麼步……」

關門的聲響過後，整個房內被寂靜籠罩，雲忘歸靜下心，端詳起帝龍胤。帝龍胤警覺性高，自己從來不曾這麼無禮地細看過他，現在才想到，已經許久沒有看著他的臉聯想到師尊了，不僅僅是髮色與服色之差異，帝龍胤看著自己的專注眼神與師尊的洞穿目光亦截然不同。

雲忘歸戳了戳帝龍胤的耳釘，喃喃嘆道：「你是不是真的那麼喜歡我，連作夢也夢到我？雖說是惡夢……」

事情接二連三，他完全將某些事拋諸腦後，現下比較安心了，也有餘裕思考與這傢伙的感情事。

「那件事，我還沒和你談開呢……你怎麼能不醒來？」

帝龍胤對朋友的義氣無可挑剔，先是幫他們對抗八歧，又回鬼獄對上女帝，強大可靠的武力，在風雨飄搖中成為莫大的支持，他既欽佩，又擔心，同時又為帝龍胤的不求回報愧疚不已。帝龍胤重回苦境後，作風依然不變，總是將自己擺在最後。

以及旅途中的種種趣事，明明也是活了上千年吧，卻那麼單純，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與帝龍胤在一起開心嗎？答案是肯定的，他又何嘗不希望一直與帝龍胤浪跡天涯下去？本以為當普通朋友，順其自然開開心心就好，但帝龍胤出乎意料的坦白，自己反倒退縮了……自許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也曾打算遇到喜歡的人時要排除萬難，事到臨頭，卻仍不知不覺受禮教束縛，該慚愧的是自己。

「如果我說是，你會感到困擾嗎？」當時在自己的追問下，帝龍胤這麼回答，也曾說過「不願徒增困擾」，雖擔心這份感情為彼此帶來困擾，卻依舊坦然，帝龍胤實在比自己勇敢太多。

兒時收到的那個禮物匣，他是愛不釋手的，只是當打開盒子時，原有的期盼轉變為責任，與本來單純的歡喜相比，自然有些落差，但一旦擁有，他便會好好負責，說什麼都不放手了。

「你被關在千年牢，久到無從意識經過多長歲月，是真的嗎？換作是我，大概早就發狂了吧。」雲忘歸無奈笑道，撥開帝龍胤黏在臉側的髮，「你夢到我就是喜歡我的話，我還不是也夢到你？所以也是真的很喜歡你了，哈……」

只要人能救回來，世俗禮教算是什麼大事。雲忘歸自嘲笑道：「帝龍胤，跟再也見不到你比起來，其他事好像都沒那麼嚴重了——那就在一起吧，這樣我似乎也滿開心的。」

雖然帝龍胤尚在沉眠，雖然現場沒別人在，雲忘歸臉頰還是隱隱發燙，輕輕握住被褥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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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贈送鮮花的道友~全文就快寫完了~
祝新春愉快~

錦霖

2019-02-10 12:40

【心安是歸處】十二

燭火搖曳，將室內鋪了一層柔和的暈黃，床腳邊的炭爐徐徐散發著熱氣。雲忘歸與帝龍胤二人通常不使用暖爐，但前幾天帝龍胤毒發畏冷，炭火便固定燃著，即使服藥後情況好轉也未撤去。

帝龍胤被褥裡的手指動了動，雲忘歸打著盹，並未立刻察覺，直到手心傳來握力，才清醒過來。睜開眼正對上帝龍胤半睜著已數日未打開的眼，雲忘歸一驚，直覺地便鬆開五指。

雲忘歸抽回手，開始有點懊悔，抓著頭暗惱自己反應這麼大，好似做賊心虛。

帝龍胤恢復意識前，就已慢慢拾回五感，評估起當下環境與自己的體能狀態，沒有注意到雲忘歸的窘況，待眼前景物已完全清晰，便側過臉啞著嗓子問他：「你……沒事？」

「我生龍活虎，有事的是你。」這小子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醒來關心的還是別人。雲忘歸苦笑，起身去幫他倒了一杯水來。

「雲忘歸，抱歉……」帝龍胤任憑雲忘歸一手穿過他肩頸下方，順著雲忘歸的支撐抬起上身。

雲忘歸讓他靠坐在床頭，再把水杯遞給他，蹙眉道：「哪有救我一命還要向我道歉的道理？」

帝龍胤接過水杯，遲疑道：「我把你拖下水……」

雲忘歸眉毛豎得老高：「腳可長在我身上，我不想入水，誰也拖我不下去。」

帝龍胤昏迷多日方甦醒，還有點兒呆滯，也不是會與人爭辯的性子，默默地把水喝乾後，瞇著眼望向四周，發白的唇怔怔問：「這裡是？」乾澀的喉嚨得到舒緩，嗓音也沒那麼沙啞了。

雲忘歸接過空杯，答：「雁高寨，萬金楊柳的屋子。還要再一杯嗎？」

帝龍胤搖了搖頭，又問：「……夜笙呢？」

雲忘歸聽他問起伏夜笙，想到伏夜笙背叛了他，他還挺身相護，脫離險關後仍惦記在心，雲忘歸有些不平，語氣微酸道：「你倒是還沒忘記他的存在。」

帝龍胤呆呆看向上方，沒有搭腔。

「他很好，暫住在附近的胡伯家。」雲忘歸將空杯放回桌上，一邊道，「你能醒來應該就沒什麼大礙了，明日方亦會再請藥師前來——希望過年期間藥房有開張。」

帝龍胤喃喃道：「過年了嗎……」

雲忘歸兩手都空了，但突然間反而不知該放哪裡似的，一下子拉拉腰帶，一下子整整衣襟，想坐回凳子，身子彎下一半又站了起來，折騰了半天，才長長呼出一口氣，吞吞吐吐道：「我有事要和你說……不過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還有更重要的事……不、對我們而言不算什麼不重要的事吧……唉，怎麼好像在繞口令……」

雲忘歸皺著眉拍了拍腦門，末了看著帝龍胤仍缺乏血色的臉，嘆了口氣道：「……算了，你先休息，明日再說吧，我就睡在隔壁的房間，有事喊一聲。」又不捨地瞟了好幾眼，才推門出去。

帝龍胤出神地看著陌生的房屋頂格，悄悄地捏緊了十指。

半夜淅零零竟下起了雨，雲忘歸在睡了小半會兒後莫名醒來，依天色本該翻身再睡，卻了無睡意。他往上舉起自己的手端詳，這隻手剛才握著帝龍胤的手，兩隻手的溫度合而為一，卻被他不打一聲招呼便放開了，一旦放開又握回去反倒刻意……假如當時順勢對帝龍胤坦白，是否比較自然一點？但他希望能準備妥當再開口，而不是在那種突如其來、帝龍胤還不曉得睡醒了沒的情況下趕鴨子上架。

想多了更睡不著，索性起身打算探探帝龍胤現在在幹嘛，雲忘歸輕聲推開帝龍胤的房門，卻見燈盞熒熒，而床上空無一人，他對著空氣喊了幾聲，內心再度湧起不安。

「人呢？難道……自己走了？」上次他回到草茅，在房間不見帝龍胤，而後就差點失去他了。雲忘歸大驚，腦中一片空白，也沒理智多想，連外衫也沒披便匆忙奪門而出。

事實上在雲忘歸睡下不久，發了一陣子呆的帝龍胤便翻身而起，逕自出了屋子，又不知該去哪裡，最後只是繞到屋後換了個地方坐著，獨自一人望著天空發呆。

他以為醒來見到的會是上天界那無垠無涯的宇宙，豈知仍舊被困在這個人世。人生一遭就是一場夢，在上天界與兄弟們聊起時，彼此皆有同感，然而再入人世，依然放縱悲喜，一往無回。

這時，就寢前習慣四處巡視一下的方亦正巧舉著火把經過，見到帝龍胤清醒，很是快慰，但見他裸著上身坐在屋外，不禁瞠目道：「你、還有知覺嗎？」

「我不——」帝龍胤還沒說完冷字，方亦已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將火把插置牆邊的火把架，進屋去拿了條毛毯出來，披到帝龍胤肩上。

「你當時冰冷到渾身像根冰棒，要不是還有呼吸和顫抖，還以為你已經是屍體一具了。」

「……多謝你們。」心知對方是好意，帝龍胤也不再拒絕。

方亦往後靠著廊柱，也學帝龍胤望向無星無月的暗沉天空，道：「和雲司衛比起來，我們只是盡棉薄之力。」

「雲忘歸……」帝龍胤微怔，抬起頭來，眼神帶著疑問。

方亦餘悸猶存道：「你差一點就沒命了，是雲司衛攀登絕崖採回解藥。棲烏崖可不是一般的好身手就爬得上去，肯定是將生死置之度外。雲司衛回來後十隻手指都是血跡也沒發現，只顧著叫人趕快煎藥——」瞥見帝龍胤的表情，方亦後知後覺地閉上嘴。

帝龍胤垂下眼，沉默不語，讓方亦不曉得自己說錯了什麼話。片刻後，帝龍胤抬起頭，又鄭重道了一次謝，方亦拍了拍他，笑道：「進去休息吧，明天再來通知大家這個好消息。」

方亦離開後，帝龍胤一個人在階前又坐了很久，直到開始下起毛毛細雨，為了不淋濕毛毯，他才轉移到屋簷下。

雲忘歸為他歷盡凶險，身為一名朋友，做的已經夠多了。他心緒恍惚地撫上自己的臉龐，夢魘裡雲忘歸的鮮血，彷彿還噴濺在自己臉上，那般溫熱……帝龍胤一時間心痛難抑。

醒來找不到人的雲忘歸出了門，徬徨找尋，從走廊繞到屋後，一轉身見到帝龍胤坐在簷下欄杆上的背影，脫口喊出他的名字：「帝龍胤！」

帝龍胤聽聞雲忘歸用如此急切的語氣喊他，又氣勢洶洶地走來，不解又憂心地站起身：「雲忘歸？」

雲忘歸雙手一張，一把將帝龍胤連毯帶人圍入懷裡，雙臂猶在顫抖，「你別又不告而別！」

帝龍胤眨了眨眼，否認道：「我沒有……」卻也不敢擅自掙開懷抱。

雲忘歸抱了一晌，才驚魂甫定地鬆開雙臂，看帝龍胤上身只披了件毯子，也不像要遠行的樣子，暗暗鬆了口氣，隨即注意到自己失態，先聲奪人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帝龍胤老實答道：「看雨水。」

雲忘歸循著他的視線，看到掛在屋簷的水簾，雨勢雖小，從透出窗口的燈光還是能依稀見到銀亮細絲，但怎麼說都是尋常無奇的景致。雲忘歸又好氣又好笑，放開手埋怨道：「大半夜看什麼雨水，突然多愁善感起來？」

帝龍胤道：「下雨了，家裡沒接水會漏得到處都是……」

雲忘歸聽到「家裡」二字，心頭一跳，不由得失笑，「還早呢。」

雖說是春雨，但冷意不減，情急下突然放鬆，一陣寒意襲來，雲忘歸打了個寒噤。帝龍胤看他僅著單衣，皺眉道：「你……冷嗎？」

帝龍胤拉了拉披在肩上的毯子，打算將它取下給雲忘歸，雲忘歸不加思索地按住他，讓他坐回原本的位置，自己再坐到他右側，拉開毯子的另一端披上自己的右肩，笑道：「這不就兩個人都保暖到了？」

帝龍胤不知該說什麼，略作猶疑，道：「……我不冷，你可以自己……」

「你昏迷這幾天整個人冷到發抖，又不會自己找熱源，都要靠人給你保暖，毒才剛解，別太逞強。」話鋒一轉，雲忘歸啊了一聲，「還是你覺得我是在吃你豆腐？」

帝龍胤再度無言以對，這次便真的沒有搭腔。

帝龍胤沒有說話，雲忘歸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假咳了一陣，直到帝龍胤差點開口讓他進屋去，雲忘歸才視線游移，聲量也降到如同蚊蚋道：「說到吃豆腐，你在牛脊山占我便宜……你有沒有什麼打算？」

帝龍胤皺起眉，回想當時情況，他急著為雲忘歸吸出毒氣，一時情急才踰越了人際界線……帝龍胤小心地道：「那是非常時期……但確實是我的過失，抱歉……」儒教重禮，雲忘歸性格率直卻特別提出，顯見並非小事，帝龍胤心中有些忐忑，此舉雖為救人，若冒犯了雲忘歸，也非他所願。

雲忘歸問道：「吸出毒氣不見得要嘴對嘴吧？」

帝龍胤道：「也可對鼻。」

雲忘歸道：「……這畫面不太好看。」

帝龍胤低頭道：「自口吸取比較快，抱歉……」

雲忘歸故意道：「只是因為對嘴比較快，所以任何人中毒你都會……這樣吸出毒氣嗎？就算是伏夜笙也不例外？」

為了救人，不是理所應當嗎？帝龍胤咬唇沉思，不經意間瞥見雲忘歸上揚的嘴角，更加不解雲忘歸的用意。

雲忘歸道：「確實不管是誰，你都會幫他吸出毒氣吧？所以，你想再試一次嗎？」

帝龍胤一愣。

其實他並非真的遲鈍，把雲忘歸現下的逗弄與自己先前的表白一串連，難堪、哀傷、心動等諸多感受湧上心頭，化作一股心寒擴散至掌心。

他緊緊捏住手掌，神色一沉，眉宇中盈滿悲哀，顫著聲道：「你也認為，我是一個傻子嗎？」

「不是……帝龍胤……」見帝龍胤表情僵硬，以及話中顯而易見的失落，沒料到適得其反的雲忘歸張口結舌，心道不好，再這麼迂迴下去，盲目摸索彼此意思，終導致不歡而散。

驚覺錯過這個人的可能性，雲忘歸禁不住胸口一窒。

想趁花前月下，又恐夜長夢多，他雲忘歸以往舌粲蓮花哄得女性心花怒放，沒想到也有難以啟齒的一天。

該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時候了，好好面對他，把話說清楚，這也是一早就決定好的。

「帝龍胤，不管你想到什麼，希望你好好聽我說完。」雲忘歸轉向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我方才醒來，不見你的蹤影，只要你還在苦境，我哪裡都能追去，但你若回鬼獄、回上天界，就是我到不了的地方，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你，我才會那麼慌張。」

「上天界沒有那麼容易回去，我才會遲遲未動身，」帝龍胤沒有對上他的眼，將目光投向幽深的夜空。重回苦境之前沒思考太多，只擔心鬼獄趁八歧亂世時入侵，傷害德風古道的朋友們，一恢復功體、能自由行動便來了，沒想到離開容易回歸難，況且也答應過雲忘歸，離開前要先告辭，斷不會一聲不響就走……自己在苦境並非毫無羈絆。

「——卻也不是太難，你別救我，任我毒發身亡，我就能回去了。」話出口，又覺自己意氣用事，瞥見雲忘歸還帶著傷痕的手指，帝龍胤臉色蒼白地別過頭，自我厭惡地閉了閉眼。

應該謝他救了自己，但說出來的卻是……自己怎麼會如此是非不分呢？

雲忘歸聞言卻是一震，道：「你那麼想回去上天界嗎？如果我不約你一起旅行，你會繼續待在儒門嗎？」

「……到哪裡都沒有差別。」帝龍胤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以前至少還有鬼獄算是家鄉，現在的他依然無家可歸。

雲忘歸緊盯住他，默然半晌，自嘲笑道：「好在我光想著要救你，不然你重生後也不知道又是幾年，何況在那種情況下別離，你也不會再回來吧？」雲忘歸一陣後怕，「失而復得，讓一切都順理成章。」

雲忘歸握住帝龍胤放在身側的手，微發汗的掌心貼住微涼的手背。

「帝龍胤，其實李村是……李村曾是我的故鄉。」

帝龍胤一愣，憶起旅途中雲忘歸曾提起的過去。

「那個、被山洪淹沒的村子？」

雲忘歸頷首，神情平靜柔和：「或許是近鄉情怯，我無數次旅行經過附近，看著這裡有了新的居民，重新建立起新的村子，卻從未想過在此駐足，因為過去的家園已經不在了。」

帝龍胤恍然，難怪雲忘歸會對這個地方如此熟稔，但記憶中的名字卻不全是一致。

雲忘歸抬起手，帝龍胤微微一頓，卻沒閃躲，雲忘歸就這麼直接碰觸到他的臉。

雲忘歸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就是拂開帝龍胤頰側的髮，將掌心貼在被風吹得有些冰涼的臉上。

「千山萬水，無可留戀，但有你相伴，我才有了『回來』的念頭。這趟路若不是你作伴，或許我永遠只是個過客。」

「……我？」

雲忘歸抿唇一笑，道：「你別生氣，我剛剛是逗著你玩……但也不全然是在玩，我是想確認……」雲忘歸收回手，搔著頭，把頭髮搔得更亂，「那次太慌亂了，心無餘力，再試一次可好？」

突如其來的訊息太多，帝龍胤一時反應不過來雲忘歸說的是什麼，呆愣道：「嗯？試什麼？」

雲忘歸深吸一口氣道：「我、儒門雲忘歸，要非禮你了。」語畢，伸手扣住帝龍胤的下顎，臉龐緩緩接近。帝龍胤既未迎合也未抗拒，睜大眼目睹與雲忘歸之間的距離化為零，唇上傳來貨真價實的柔軟觸感。

「滋味不錯，」兩唇分開之後，雲忘歸拇指順著他的下顎而上，揉在他的唇上，笑道，「但你的嘴唇還有點乾。」

帝龍胤圓睜著眼，頭腦一片空白，方才滿盈於心的孤寂和自厭都想不起來了，舉起手想摸自己據說有點乾燥的嘴唇，又有些無措地停下。他原本便覺得雲忘歸好看，但現在又更好看了，讓人不太能直視。他不明瞭該如何因應當下情況，想逃開，又捨不得離開，更對雲忘歸的舉動感到濃濃的迷惘。視線游移間落到雲忘歸的嘴唇，慢半拍意識到雲忘歸做了什麼，這才開始心跳加速起來，向來雪白的臉立時增添了血色。

雲忘歸故作瀟灑，心裡也是忐忑，關心道：「你討厭嗎？」

帝龍胤想了想，搖了下頭。

雲忘歸笑了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道：「一開始我的確嚇住了——我真的許久不曾這麼驚慌失措，因為在人界，兩名男子是不會得到名分的，所以我完全無法往那方面想——」雲忘歸像陷入自言自語，話語雖低柔卻清晰可辨，「但是我這次真的是個比帝龍胤還傻的傻子，若我不願被束縛，世俗禮教還能綁住我嗎？」

「雲忘歸……」帝龍胤無所適從，有些怯怯地喚。是逗弄？是打趣？無法相信身旁的人的意思是他接收到的那個意思。

雲忘歸抬起頭看過來：「嗯？」

帝龍胤低聲道：「……我可能誤會你的意思。」請別讓他想入非非、自作多情，以免又要再一次自我厭惡。

雲忘歸嘆了聲，往身上一摸，掏出貼身攜帶的那枚老舊護身符，道：「這是我唯一帶到身上的、老家僅存的東西——雖然已經破破爛爛了，不知道算不算寶物，但我打算一輩子帶著它。」他將護身符遞給帝龍胤，「現在我用它把你訂下來，你就能相信了吧？」

雲忘歸在帝龍胤驚愕的眼神中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含糊其詞道：「當好朋友、好旅伴、好……什麼的……信物。」定情物，這三個字雲忘歸硬是舌頭打結說不出口，「快接過去，不許拒絕。」

帝龍胤雙手接過，面露困擾道：「……但我沒什麼可以回送你……」

「哈，你的好旅伴雲忘歸我怎麼可能沒有準備呢？」雲忘歸從暗袋又拿出了條龍像鍊墜，是在先前的小鎮市集買的，當時還不清楚為何一眼就很中意。他手指點了點那條龍，道：「這就當是你給我的吧，一尾紫鱗黑龍，看到它就想到你。」

帝龍胤無話可接，只是怔怔看著躺在手心裡的護身符。

「雲忘歸，我感覺像在做夢……」

雲忘歸靠過來，抵著他肩坐著，拉了拉快從兩人肩上滑落的毯子，隨口便道：「你儘管夢，醒來後我還會在。」

帝龍胤眼一眨，懵然未覺眼淚掉了下來。夢境往往結束在令人心碎的畫面，現實又怎麼可能有這種好事？

雲忘歸首次直接面對帝龍胤一聲不吭的掉淚，自然慌了手腳，又哄又勸，無奈的是他有多擅長安慰女性，現在就有多不擅長安慰帝龍胤。

所幸帝龍胤掉了幾滴淚後就自行拭去淚痕，雲忘歸鬆了口氣之餘，順帶憶起某件往事，感慨道：「你還記得你到師尊固定會去的那座墓前悼念的那一次嗎？你看到墓碑，眼淚就掉下來了，第一次看到這張臉流淚，我簡直驚嚇到不能呼吸，當時師尊鬼魄在你身上，等於是師尊在哭吧？事後我完全不敢承認見過師尊哭。」

「那是我……」受到君奉天的情感影響，導致的情緒波動。帝龍胤緊抿著唇，悶悶道：「你說我和君奉天差多了，我真的差他那麼多嗎？」

雲忘歸一陣錯愕，支支吾吾解釋道：「……我不是說你差，是……你們就不一樣啊，就像丁祥丁瑞對你而言也有所差異吧？」

「嗯……」

「在我眼裡，你們就是兩個人，」雲忘歸舉起雙手道，「何況如果你與師尊太像，我就不敢對你有非分之想了。」

雲忘歸的打趣令帝龍胤也忍不住揚起唇，感嘆道：「我一直很羨慕你們活得很自我，雖然已決定這一世要為自己而活，卻也不確定是否又活成別人期待的模樣。」

雲忘歸道：「你就是你，帝龍胤，我不在意你來自哪裡，又要回哪裡去，我雲忘歸中意的人，必然是獨一無二！」

「嗯。」

雲忘歸朝他擠擠眼道：「那我們一起泡溫泉，現在應該就沒關係了吧？」

帝龍胤總算是被逗笑了。

兩人就這麼肩並肩坐在廊上，在漸歇雨聲中談種種，關於親人，關於朋友，關於人生。經過一連串風波，他們到底是好好徹夜暢談了。

「對了，那個伏夜笙……你不會也同他泡過溫泉吧？」雲忘歸裝作無意間提起，旁敲側擊地問。

帝龍胤一愣，低下頭道：「我與夜笙是朋友，這並沒有什麼奇怪之處。」

「朋友……」雲忘歸也不說出已經知道伏夜笙做過的事，寬宏大量道，「我是很想你與那傢伙，與鬼獄徹底斷絕關係，但你既當他朋友，那就是朋友吧。」

雲忘歸微微一笑，在熹微晨光中又在他的唇上親了一口。「只不過共浴這種事，以後和我一起就夠了。」

雲忘歸的態度與動作都令帝龍胤不習慣，卻只是皺了皺眉沒有掙開，再轉頭默默露出微笑。

廊上的一切都落入不遠處的一雙眼裡。屋旁的馬廄內，戴著斗笠的黑衣青年整個人彷彿融入在陰影中，一雙溼潤眼眸無語注視著共同裹著一條毯子、依偎著低聲講話的兩人，不知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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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霖

2019-02-17 20:02

【心安是歸處】十三

丁家兩兄弟看到帝龍胤已經恢復意識，十分欣喜雀躍，在簷下繞著帝龍胤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直到養父叫他們回去吃早飯，才蹦蹦跳跳地離開。

兩兄弟離開，方亦和阿志來了，披上外袍的帝龍胤看起來氣色不錯，阿志欣慰道：「總歸是沒事了，不枉雲司衛——」

雲忘歸咳了聲，更正道：「不枉全寨兄弟奔波打理。」

帝龍胤頷首道：「非常感謝你們。」

「總算有可以報答你們的地方了，」方亦拍拍帝龍胤手臂，「今晚大夥兒來吃個團圓飯吧。」

「這怎麼好意思。」

雲忘歸客套了一句卻也沒推辭，他與帝龍胤內心都十分感激，這幾天寨裡沒人有心情過年，心知方亦想利用這個機會補償眾人一下，就遂了他的意。

帝龍胤見到伏夜笙，也上前謝道：「謝謝你，夜笙。」昨夜雲忘歸告訴他，為了救他，伏夜笙也幫了不少忙。

「謝我做什麼？」伏夜笙頓了頓，神態有些不自在。

帝龍胤道：「是你把斷邪草的外觀畫給眾人看，多謝你。」

伏夜笙默然片晌，淡淡道：「是你還當我是朋友。」

當晚空曠的廣場上擺了八桌筵席，整座山寨動員，一同準備桌椅酒食，雲忘歸、帝龍胤幫忙起鍋動灶，伏夜笙穿梭在桌席之間端盤備菜。天公作美未再降雨，天色一暗，在大紅燈籠的照映下，眾人吃喝談天唱歌跳舞，倒也溫馨和樂。

帝龍胤似乎已沒什麼大礙，但雲忘歸還是替他擋去了大部分敬酒。

待酒酣耳熱，杯盤狼藉，雲忘歸站起，向四周舉杯，道：「我們三人將於明日啟程回返德風古道，感謝眾人的大力相助，若未來有需要儒門司衛之處，雲忘歸必義不容辭！」

昨晚雲忘歸與帝龍胤便決定及早回去，除了讓鳳儒為帝龍胤檢查一下，鬼族能源的事也不容拖延，以免夜長夢多。

帝龍胤也起身，舉杯敬酒：「帝龍胤亦同，感謝各位。」

伏夜笙見狀有些動容。他在鬼獄除了帝龍胤以外，未曾遇過有人能為非親非故的人不計代價付出，這群粗野山民只是落地為寇的普通百姓，卻有一腔熱血，帝龍胤來到苦境，結交了這些人，也算值了。

雁高寨眾人既訝異又不捨，在此起彼落的祝福聲中乾了這杯酒。

隔日一早天還未亮，雲忘歸等人向方亦打過招呼便準備動身，丁祥丁瑞早早就起床，自告奮勇送行，一路將他們送下山。到了牛脊山下時，帝龍胤勸兩少年回去別再送了，丁瑞依依不捨道：「龍胤大哥的功夫我們還沒學會，也有很多事我們來不及向忘歸哥學習……」

丁祥也道：「是啊！就不能再留久一點嗎？」

雲忘歸笑著對他們擠擠眼道：「我沒說我們不再回來啊。」

丁氏兄弟大喜，異口同聲道：「真的嗎？」

雲忘歸笑道：「我們還要回來洗溫泉呢！」

兩兄弟得到保證後，輕快地踏上歸程。

帝龍胤旁觀著，對雲忘歸會再回來的發言並未表達質疑，與雲忘歸四目相對時，會心一笑。

他們回到住了幾個月的茅屋，大略收拾一下物品，向吳大娘打過招呼，便離開李村，踏上回德風古道的道路。

才剛互通心意，雲忘歸路途中多少想找機會與帝龍胤親近，但兩人一馬之外還多了個伏夜笙，難免有些顧慮。

而帝龍胤已知情伏夜笙隨他們同行的理由，仍依照在鬼獄時的習慣，對伏夜笙關懷呵護，伏夜笙雖然還是冷淡，卻已不像剛見面時那般言行帶刺，和顏悅色不少，帝龍胤心裡自然更加歡喜。

伏夜笙甚至自發地照料已不記得他的夜風，夜風也很親近他，三人一馬途中相安無事。

到達德風古道時，由於飛書先行，玉離經早有準備，下人一通報便立時出來相迎。

「主事居然親自來迎接，讓司衛我受寵若驚。來來來我介紹一下，此乃我鄉里。」雲忘歸攬住身旁的帝龍胤，向玉離經眨了眨眼道，帝龍胤偏頭不解，伏夜笙輕哼一聲。

「好久不見，司衛此行收穫著實驚人。」有外人在場，玉離經溫雅微笑道，對髮絲半白的帝龍胤投以關懷的一眼，便將注意力放到伏夜笙身上，「這位就是欲求見法儒尊駕的伏壯士？」

聽聞壯士一詞，雲忘歸哈哈兩聲，伏夜笙頷首為禮，眾人隨主事入粹心殿。

玉離經深知鬼族能源的重要性，不敢絲毫怠慢，命下人代為安置夜風以及雲忘歸等人的行李後，便親自帶三人前往昊正五道。

在通往後山的石徑上，帝龍胤瞥見伏夜笙緊繃的神情，舉起手來想拍拍他的肩，卻在碰到伏夜笙前放下了，只溫聲道：「你別緊張，君奉天與女帝、不同，看起來嚴肅，其實人很好。」

伏夜笙微微偏過頭，對他抿出一個淡笑。玉離經與雲忘歸也神態莊重，毫無嘻笑，各人內心各種思緒，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雲忘歸在飛書裡已對玉離經提過此事，玉離經接到信後也如實呈報君奉天，當一行人到達昊正第一道，法儒尊駕已在內等候。眾人入了正廳，法儒背著單手站在堂上，手持律典，儒袍飄逸，身姿端正，每一縷銀髮都整束得一絲不苟。

伏夜笙神志一陣恍惚，眼前此人與仇敵曾是最為緊密的關聯，昊法堂上卻正氣肅穆，與觸山冥宮天差地別，無一分相似之處。

雲忘歸上前行了儒禮，向恩師報告了包括帝龍胤遇到伏夜笙、對抗鬼族追殺的始末。君奉天靜默聽畢，望向帝龍胤，溫和道：「帝龍胤，你中毒了？」

帝龍胤點頭道：「已無大礙。」

君奉天嗯了一聲，還未講話，雲忘歸插嘴道：「你差點丟了性命，還是再讓鳳儒尊駕瞧瞧比較保險。」

帝龍胤微皺眉，正要啟唇，君奉天聲音響起道：「待會再讓鳳儒檢查看看。」

帝龍胤：「……嗯。」

而後，伏夜笙感覺那道不怒而威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法儒外貌雖與帝龍胤相差無幾，震懾感卻與女帝如出一轍，伏夜笙不由更是挺直背脊。

君奉天直視著他道：「將鬼族能源全數融於己身魂魄，此番痛苦少人能忍，你定然心志堅毅，非常人可及。」

輕輕的一句話，讓伏夜笙驀地鼻子一酸，他硬是壓下淚意，咬著牙關昂首道：「今日上儒門，便已下定決心，但夜笙還是想問，尊駕是否有與親生母親對抗的決心？」

君奉天平和卻安定人心地承諾道：「只要君奉天在，絕不會讓鬼族侵犯人界一寸。」

伏夜笙揚起嘴角，點了點頭，不知是失望抑或鬆一口氣道：「……只是這樣嗎？斷了魙天下重如生命的野心，也好……」

君奉天看向玉離經道：「主事，麻煩你陪同他們前往玉鳳台。」

「是。」

帝龍胤猶豫，似乎還想對伏夜笙說什麼，伏夜笙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先去吧，龍胤，我隨後就來。」

屆時，就是一個全新的伏夜笙了。

「坐。」

玉離經三人離去後，君奉天擺了擺手淡淡道。在伏夜笙安靜地在蒲墊上落坐，君奉天也在他正前方盤腿坐下。

即將失去復仇的籌碼，伏夜笙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鬼族強大的能量無時不刻撕扯著自己的靈魂，而今總算能解脫了，從這股自己永遠無法掌控的力量，以及深淵之父綿延下來的千年怨仇，釋放出來。

另一方面，玉離經與雲忘歸二人已一年未見，自然有許多事可談，前往第二道的一路上歡語笑言，氣氛截然不同。雲忘歸在到達儒門前，便以另外一紙私人信箋，告知玉離經他與帝龍胤的事，對摯友能保持平常態度面對他們，很是佩服。

昊法修堂通往玉鳳台，是一條靜僻山路，沿著爬滿葛藤的山壁走了一段，接著緩緩爬上山坡，耳邊聽聞潺潺溪水聲，一個轉彎，華美的玉鳳台樓閣便出現在眼前。鳳儒無情擅長術法，平時玉鳳台周圍籠罩在術法屏障下，外人不得其門而入，而今日主人並未刁難，三人輕而易舉入了樓閣大門。

鳳儒映霜清除了術法，亦擅長藥草植栽，縱使外界冬景蕭瑟，玉鳳台的庭院依然花團錦簇，生機蓬勃，主廳四周的青檀，也未受到時令影響似的，仍青翠參天。

映霜清彷彿已然等候一時，侍女通報後，不幾時便出來了。她專注地替帝龍胤詳細診察，好一段時間才悠悠吐出口氣，道：「帝龍胤先天體質優異，剩下的毒性已不礙事。」

雲忘歸搶道：「所以帝龍胤已經沒事囉，日後也不會毒發什麼的？」

鳳儒也不惱，笑道：「放心吧，他比大部分習武之人都還身強力壯，剩下的這點毒性，足可令平常人喪命，但對帝龍胤而言，只消運氣數日便可盡數化消。」

玉離經損道：「你是病人家屬嗎？」

雲忘歸有點難為情地抓了抓頭，鳳儒起身，和藹笑道：「今日難得，我去做幾道菜，留下來吃個飯吧。」

玉離經笑吟吟道：「尊駕手藝絕妙，我等真有口福。」

鳳儒離開後，雲忘歸偏頭看向玉離經道：「你這主事這麼悠閒，還能留下來蹭飯？」

玉離經悠哉抿了口茶，從容道：「不知司衛所指為何？公事我早就先做完了。」

雲忘歸順便問道：「德風古道這一年的情況如何？信裡說不清楚，趁現在詳細說說？」

玉離經嘆道：「你這時才問起公事，這一年似乎當真度假去了，心還在外頭呢。」

雲忘歸詞窮，搔了搔頭：「這……」

玉離經轉向帝龍胤笑道：「帝龍胤，聽說你『春』字寫得好，來年寫個斗方來張貼吧？」

帝龍胤聞言，道：「我有寫。」隨即將詢問的眼光投向雲忘歸。要離開李村前，他們回茅屋一趟，其他東西都還在原處，唯獨桌上寫好的春字斗方不翼而飛，唯一的可能便是被雲忘歸收起來了。

雲忘歸被他看得心虛，拍著胸膛道：「斗方還不簡單嗎？把筆拿來，我這就幫你寫，看是要寫單字合字還是對聯橫批，都難不倒這邊！」

玉離經調侃道：「我是要帝龍胤寫的，又不是你。」

雲忘歸道：「我的字隨性瀟灑多了，帝龍胤還要再練練。」

其實帝龍胤寫好的那些「春」字確實是讓雲忘歸收起來了，那些斗方可能是發現對他感情的帝龍胤懷著思念他的心情寫下來的，一這樣聯想，叫他拿出來送他是捨不得。

「你安靜一點，留點給別人探聽吧。」玉離經笑著揶揄兩句，又找話題和帝龍胤閒聊，「這一年覺得哪個地方好玩嗎？」

雲忘歸還沒接話，玉離經就朝雲忘歸投去一眼，道：「我是在問帝龍胤，別搶話好嗎？」

雲忘歸無辜道：「我還沒開口呢！」

玉離經笑道：「你就一副想插話的樣子。」

帝龍胤哈哈而笑。

見兩人把目光放到他身上，帝龍胤道：「雲忘歸是個好旅伴，我受他照顧很多。」想了想又道：「每個地方都很好玩。」

玉離經笑咪咪道：「不會嫌他太吵嗎？」

帝龍胤認真想了一下，道：「不會。」

雲忘歸撐著下顎，專心當個聽眾，在談話中，自己通常是最常發言的人，以至於很少有這樣旁觀他人閒談的機會。

自己和離經從初識開始，就一見如故，氣味相投，他比自己細心，也圓融的多，想必是為了不冷落帝龍胤，才多與帝龍胤攀談。

離經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與最喜歡的人相處融洽，他內心踏實多了。

交付了鬼族能源的伏夜笙隔日便表示要離去，玉離經身為主事，禮貌性地邀請伏夜笙在儒門作客數日，伏夜笙婉拒了。鬼獄封閉，加上解除了自身與鬼族能源的聯繫，伏夜笙的鬼氣不再容易被追蹤到，安全上應是無虞，眾人便也不再堅持挽留。

帝龍胤為伏夜笙送行，雲忘歸自然也陪同一起。伏夜笙默默無語走了一陣，幾番抬頭想對帝龍胤說話，看到寸步不離的雲忘歸又止住了，直到即將走出樹林，伏夜笙才開口道：「龍胤，借一步說話。」

雲忘歸故意偏頭問道：「什麼事？」

伏夜笙面無表情回他：「你走開。」

「你！」雲忘歸氣結，但還是走到一邊，為他們留下空間。

伏夜笙別過身，當雲忘歸不在，凝視帝龍胤，緩緩道：「龍胤，你曾說鬼獄孤獨黑暗，對我而言何嘗不是，在鬼獄度過的歲月沒有一絲光明，你的友誼也是我唯一的安慰。」

帝龍胤有一絲訝異：「夜笙……」

伏夜笙道：「我說過不少謊言，但這一句，是真的。」

伏夜笙眼神溫柔，語調和煦，與帝龍胤回憶中的摯友印象重疊，帝龍胤輕聲道：「聽到你這樣說，就足夠了。」

伏夜笙抿了抿唇，從袖袋中拿出兩樣物事，遞到帝龍胤面前，低聲問：「你還願意收下嗎？」

帝龍胤一愣，在摯友喪命後伴隨他度過孤寂悲傷的護身符與簫，正在伏夜笙張開的掌心。

伏夜笙低垂的眼睫輕顫，幾度想縮回手又不甘心，心底還隱隱懷著期盼。這兩樣東西自己送出去了，便沒想要收回，一旦回到他手中，他竟也視作珍寶，連逃命時都帶在身上，不忍丟棄。

這已是他與帝龍胤僅剩的友情見證了，如果可以，他希望……

「謝謝你，夜笙。」帝龍胤拿起了護身符與簫，伏夜笙抬起頭，臉上又驚又喜。

帝龍胤抿著唇笑容淺淡，手指懷念地滑過護身符的邊緣縫線，「我會好好珍惜，至於這個，就還給夜笙吧。」

伏夜笙一怔，帝龍胤將簫輕輕放回他的手上。

「我已經不再需要。」

伏夜笙怔怔地看著他片刻，意會過來，慢慢地揚起唇角。當初帝龍胤以為他已死，藉著以簫吹奏他作的曲子來思念他，簫音在淒風嶺輾轉迴響，替不善表達的本人哀鳴嗚咽。

如今確實已不需要。

若是在別的時間相識，他們便能擁有一份乾乾淨淨的友誼。

「那好。」伏夜笙嘆氣般地閉了閉眼，收回手，瞥了眼頻頻往這方向張望的雲忘歸，牢牢握住手心那支竹管，微笑道：「我還想與你見面，龍胤，既然同在武林，相信總會再見的。」

帝龍胤認同地點頭，「嗯。」

伏夜笙揮了揮手，倒退走了幾步，便轉過身往樹林外走去，步履愈踏愈是輕快，身影隨著距離愈來愈小。

帝龍胤安靜看著自己第一個朋友漸行漸遠，目光飽含感觸。

雲忘歸在一旁看在眼裡，多少不是滋味，他適才只是站得稍微遠，仍看得到他們之間交付了什麼；僅是朋友而已未免也太黏膩了，又送護身符又送簫什麼的……何況帝龍胤既收了自己的護身符，轉身又收了伏夜笙的，就算天性單純，也該稍微避一下嫌……

「我們回去吧。」

已經看不見伏夜笙的背影，帝龍胤回過頭道，這才發現雲忘歸臉色不豫。

「怎麼了？」

雲忘歸自覺太過心胸狹隘，嘆了口氣道：「……我只是奇怪，你為何不連簫也收下？」

帝龍胤臉頰有些發熱，別開眼低聲道：「你不是說簫太低沉幽怨，不適合你的曲調。」

雲忘歸一愣，心知這是帝龍胤式的剖白，頓時心口一片溫軟，眉開眼笑道：「好吧！我就不計較你收別人的護身符了。」

帝龍胤見雲忘歸開懷大笑，不由得也微微勾起淺笑。

雲忘歸左右瞅了帝龍胤好一會兒，把帝龍胤看得靦腆起來。確定兩情相悅後，每次一見帝龍胤，雲忘歸就難以遏止喜悅，他邊笑邊去牽帝龍胤的手，柔聲道：「看來今後我每一句話都要萬分小心了，因為有可能被你記上一輩子。」

他們回到李村時，已是春意盎然。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

山谷間郁李盛開，粉白與淡紅錯落有致，果實深紅飽滿，不失為一種天姿絕色。

「你知道嗎？福嬸對我說過，這個村子的村民不姓李，卻叫李村，是由這遍山郁李而來，李村的李不是李姓，而是郁李的李。」雲忘歸充滿朝氣的聲音響徹在山林間。

「嗯。」

雲忘歸道：「郁李果實成熟就可以拿來釀酒了，等我釀好，第一個請你喝。」

馬鳴聲插入對話之中。

「好啦，夜風，我知道你嘴饞了。」雲忘歸稍作安撫，又道，「我們可以帶著酒壺，行到小溪深處，醉臥古藤陰下，不醉不歸。」

「好。」帝龍胤又應了一聲。天氣漸熱，雲忘歸略鬆衣襟，頸間的龍形鍊墜在驕陽下時不時閃爍一下，他覺得那光芒相當好看。

不由得浮現離開德風古道前，雲忘歸對他說的話：『帝龍胤，你讓我覺得，與其終生浪跡天涯，找個地方安定下來也不錯。我想在村子裡安居，帝龍胤，一起吧？』

帝龍胤靜靜看著眼前人，與邀他出遊時相同的邀約，笑容也是那時的笑容，完全沒有改變。

『雖然你的家鄉很遠，但以後，你有一個家在這裡了。我會盡量學好做菜，我們就不用吃外面或請廚娘了。』

相看忘卻歸來路，那雙像會說話的活潑眼神莫名使他心安。

面對這張笑容，他也怎麼都說不出個「不」字。

他又說了一次：「好。」

雲忘歸性格直爽，果決能斷，行動力無與倫比，決定了一件事就一定立刻去做，回到李村後，雲忘歸聯繫到茅屋原本的屋主，將屋子連同那塊地買了下來，規劃原地重建，新屋由兩人共同設計，牆上的雙龍擁珠浮雕便出自帝龍胤的想法。

自從確定心意後，兩人維持著發乎情止乎禮的來往，雲忘歸深感違背食色本性，趁著新屋落成，好好「驗收」了品質一番，成果嘛，自然是不能再滿意。

雲忘歸遵守承諾，往後只要釀酒，帝龍胤定是第一個品酒之人。帝龍胤的酒量不是頂好，但酒品不錯，酒醉的帝龍胤甚至會表露一些可愛的小彆扭，因此雲忘歸喜歡灌他酒，權當兩人間無傷大雅的小情趣。

他們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到四方儒門行踏，會回德風古道與朋友們團聚，會有任務須前去執行，然而四處飄流之際，他們明白身後還是有一個平凡平靜的小村子可以回去。

一袖疏淡一袖清，何為歸處何為期，且留光陰且留影，不醉風月不醉詩。

天地為萬物之逆旅，我願與你做一世的旅伴。

全文完

迷迭

2019-02-19 03:42

龙崽子能有一个这样好的结局，感觉真棒，云忘归是带给他真实阳光温暖的人
虽然不喜欢伏夜笙洗白，不过也知道能这么发展对龙崽子来说是最好的，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谎捅过的刀都不可能消弭，然而若他能有一句对龙崽子的真话能有一丝对这份友谊的感怀，相信龙崽子是真的能放下这份伤痛了

錦霖

2019-02-24 10:19

引用
引用第22樓迷迭于2019-02-19 03:42發表的 : ]%uZ\Q;9p
龙崽子能有一个这样好的结局，感觉真棒，云忘归是带给他真实阳光温暖的人 E|YdcS
虽然不喜欢伏夜笙洗白，不过也知道能这么发展对龙崽子来说是最好的，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谎捅过的刀都不可能消弭，然而若他能有一句对龙崽子的真话能有一丝对这份友谊的感怀，相信龙崽子是真的能放下这份伤痛了 $qF0ltUQ

迷迭~
是的，我也這麼覺得~
夜笙做過的事無法消除，不管他到底有沒有真情存在，傷害還是造成了，他也沒有後悔。
如果龍胤能重新開始，有幸福的人生就好了。
在同人裡就想看他幸幸福福的<3，如此怨念也能稍微減輕了^^

*
也感謝送鮮花的道友~

timandtina	2019-03-10 17:40
这对竟然也有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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