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9 【赤俏】你是我沒有寄出的第十封情書 (二十八) 更新131F 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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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董

2018-09-19 20:45

（一）

一九四五年，我將永遠記得這個日子，卻祈禱你能夠將它從記憶中抹去。 C)RJja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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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一定不會知道，我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能懷著愧疚的心情寫下這封信。 'K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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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在海浪聲中偷偷的夢見你，夢見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靜靜地迎著夕陽，堅定的容顏透著一層柔和的光芒，我是否曾經告訴過你，你是我遠離故國後，第一次因為看見了美麗的事物，而內心充滿悸動。 y.6Y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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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在的地方就如你一般，有著屬於豔夏的溫暖氣息，我既想責備你，卻又不忍忘卻你的笑顏，是你曾經的陪伴與關懷，讓我像是被寵壞的孩子，不知該如何獨自迎接故國白雪紛飛的冬季。 (nUSgZz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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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海風已經把我的手指給凍僵的難以動彈，曾經我對於故鄉有著強烈的思念，然而在船上的這一刻，我卻發現我所思念的並不是我夢寐以求的故鄉，而是等待我的人。 DOa%|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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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在等我嗎？ 3m]8>1e1"
在空無一人的碼頭，提著那只有些陳舊的皮箱，望著漸漸遠去的輪船與不肯回頭的無情的我。 I&s!}$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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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你不要等我了，我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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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來就像被無情的命運蒙住了雙眼。

然而他仍然孤獨的前行，彷彿只要一直堅定的走下去，就能看見象徵希望的光明，然而周身圍繞的黑暗卻又爭先恐後地朝他撲來，捲住了他的腳踝，捆住了他的雙手，讓他無從掙脫，無力反抗。

當膝灣突然被某個人用力一踹，他猛然跪倒在地，彷彿用自己的生命去跪拜這蒼茫天地。頭上的布套被人粗暴的抽起，本來秀雅的白髮染上了髒污，散亂的貼在傷痕累累的面頰上。從見光明的俏如來抬起消瘦的臉頰，望著血紅色的殘陽在灰沉沉的天空中劃出此生最後一眼的光芒。

身旁陸陸續續來了和他相同，為了爭取自由而被抓捕的年輕人，在這近乎死寂的地方，俏如來似乎聽到幾聲粗厲的難以入耳的鳥叫聲劃破進晚的天空，那乾啞的聲音如此熟悉卻又令人不安，他遲鈍的在記憶中來回搜尋著，而後他終於想起了，那是烏鴉的叫聲，牠此時正停落在乾裂的枯枝上，用黑滾滾的眼注視著一群蓬頭垢面，排列跪在地上等待死亡的人類，就像自地獄而來巡視者，為這片刑場彌漫上絕望的氣息。

然而俏如來只是靜靜的望向那隻通體漆黑的烏鴉，那道淡然目光太過平靜，竟不似半分將死之人的模樣。
從計劃失敗，被日軍捕獲的那一刻起，他早已料到了這一天，就連同伴恐懼的抽噎，身後步槍上膛的聲音，都與自己想像中的如出一轍。

在最後一刻來臨前，俏如來恍然間想起了自己為了加入反抗組織，與父親最後一次的爭執。自從中原被日本人佔領後，俏如來總是為受到欺壓的中原人感到憤恨難平，卻從未看見父親逐漸蒼老的鬢髮，那時他走的絕然，如今想來他是後悔的，後悔沒有告訴他的父親，生為您的兒子…我很抱歉。

雖然已經太遲了，但如果真的有來世，希望我還能在你懷中縱聲哭泣，請您相信，這些眼淚是兒子上輩子欠您的，只是到那個時候它不再代表離別的悲傷，而是為了重逢喜極而泣。

短暫的人生就猶如眼前即將沒於地平線之後的夕陽，大地逐漸陷落無邊的漆黑，然而俏如來金燦的眼瞳卻仍是閃爍著耀眼的光輝。

失敗的慘痛便是以性命作為代價，然而俏如來知道，在自己身後還有千千萬萬的人與他抱有相同的信念，即便他倒下了，卻仍然會有人揭竿起義，為了尊嚴，為了所有人希冀的未來，他們早已將生死置於度外。

俏如來緩緩闔上眼，迎著散落的夕輝，感受生命裡的最後一點溫度撫平心中的傷痛。
也許在死亡面前，所有的遺憾與愧疚，都能被時間原諒吧。

時刻將至，日本人的軍靴在地面上踩出沉重的跫音，而後俏如來聽見其中一個日本人說話的聲音，或許他身旁的同伴不能理解那句日文是什麼意思，但出身世家，接受過教育的俏如來聽懂了，那句話…是行刑。

當子彈穿過身體的那一瞬間，俏如來雪白的髮像是被血色暈開了滿目的血紅，他重重的倒落於塵土，任由地上逐漸蔓延的血泊染紅了他清秀的臉龐，同其他殞命的人一般，用自己的渺小的生命寫下一頁血跡斑斑的歷史。

他們是時代的犧牲者，亦是革命者，他們是最不起眼的平民百姓，亦是被後人稱頌悼念的英雄。只是不管結局如何，他們依然塵歸塵，土歸土，讓拂面的清風帶走心中的憾恨，吹散滑落頰邊的淚光。

黑夜很快就降臨了，如他逐漸晦暗的視野，掩去他們所有的血跡。當疼痛都已經麻木的時候，俏如來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到達盡頭，他的身體開始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眼睛也逐漸看不分明，然而在快要失去意識前，他卻在這冤魂無數的刑場中模糊的看見了血色以外的艷紅，如此耀眼奪目，有如無法逃脫的宿命撞進他的生命裡。

這時的俏如來不會知道，他將用一生的孤獨去銘記，這令他痛澈心扉的邂逅。

佾歌	2018-09-21 16:10
嗷><看起来是现代paro的赤俏呢 !^_G~`r$2J 期待后续

crabapple	2018-09-21 23:15
革命时期，国别之差，这个时候的相遇就是一场错误吧。 u.R 文才开始呢，我就觉得悲剧。真是要不得……

希羽艾亞	2018-09-22 09:12
求更！感覺是個不錯的開始！ GJP\vsaQ 謝謝樓主分享。

董董

2018-09-25 22:30

一開始只是在等車的時候突然有了靈感，所以便把他寫了下來了，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期待後續ＸＤ
這篇文是屬於包含部分歷史背景的半架空的題材，所以內容有和史實不符的地方，也希望大家不要太在意。
這種戰亂年代的題材很難不去描寫到國仇家恨，但既然選擇讓赤羽作為主角之一，我想大家也能明白我想寫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故事

總之感謝各位的留言與小花～我會加油的

董董

2018-09-30 23:02

(二)

這個世界突然變的很安靜。

日本人染上汙泥及鮮血的黑色軍靴在眼前不斷來回走過，他們像拎著一個沉重的被遺棄的麻布袋，將他死去的同伴們拖曳而行，未乾的鮮血在地上留下蜿蜒而斷續的血痕，儼然交織成一幅人間煉獄的景象。

就像要逼迫他看遍這世間的無力與殘忍，一幕幕慘絕人寰的畫面就在他的眼前，然而屍體與地面的摩擦聲，軍靴踢起沙粒的細微聲響卻是那麼遙遠，俏如來只能聽見自己沉重而緩慢的心跳，帶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一同歸於沉寂。

人與人之間是否真的如此不同呢，語言和血統是否為他們的原罪，於是他們生而低微，死而輕賤。
也許下一秒，自己也即將被毫無尊嚴的拖行至亂葬崗，用一把熊熊烈火焚燒曾經存在的一切，將他們淨化為一捧殘灰，以告世人他們的罪責，以祭天地他們的俯仰無愧。

過度流失的血液讓俏如來的臉龐更加蒼白無色。年輕而單薄的身體怎受的住如此沉重的傷勢，極度的疲憊讓再他無力告別這個世界，俏如來終於緩緩闔上眼。

然而倏忽間，一個模糊的人影突然出現在俏如來眼前，那人的面容在俏如來逐漸黯淡的視野裡只剩下隱約的輪廓，卻反而映襯了他鮮紅明亮的髮色，深深烙印在俏如來的腦海中。

此時此刻，一位日本軍官與將死的中原叛逆對上了視線，就像兩條絕不相會的平行線，竟在這瞬間輕輕碰觸了彼此。

身受重傷的俏如來幾乎無力維持自己虛弱的意識，但他仍舊努力的想凝聚逐漸渙散的目光，因為他想看清楚這個從未相識的日本人究竟是誰，為何他在發覺自己還未斷氣時，竟沒有大發雷霆的補上一槍置自己於死地，而是悄悄對他比了一個別出聲的手勢。

為什麼…

將冰冷的屍體丟棄在已經堆成一座小丘的亂葬崗後，所有的日本士兵無不快步離開如此毛骨悚然的地方，深怕受到冤魂淒厲的詛咒。

然而在人世間最為無望的漆黑之中，那個人卻毅然回頭，他徒手撥開了浸滿血水的塵土，將僅存一口氣的俏如來拉出，背到了自己肩上。他馬不停蹄的往遠離軍營的小道中奔去，在夜色之中與死亡競分奪秒，急促而紊亂的呼吸就在彼此的鼻息之間，鼓動了俏如來沉寂的心跳。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隨時都會迎向死亡的這一刻，所有過去的信念與執念皆如夢幻泡影般消失無蹤，只剩下這個疑問在腦海中盤旋不止。俏如來想開口，然而口中的血卻不斷從嘴角溢出，在那人的肩頭留下一片暗紅的血漬。

俏如來不知道那人就這樣揹著他奔走了多遠的距離，經過了多長的時間，只知道當眼前出現一間木屋時，他終於停了腳步，那人小心翼翼的將他放下，甚至為了減緩他的難受，讓自己倚靠在門邊。

俏如來感覺到那人慣常握槍的手輕輕劃過自己鼻下，在確認他還有微弱的呼吸時，似乎露出了一個本不應出現的安心的笑容。

木屋的門板被用力的拍打著，響亮的聲音在靜謐的山林裡突兀的回響，當屋內的人像是被驚醒似的罵了一句後，那人微微的後退了幾步，垂頭看了俏如來一眼，而俏如來明白，私帶罪犯逃離是重罪，那人必須要離開了。

等等…別走…

下意識的，俏如來想伸手握住他淺綠色的軍衣衣角，縱使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想法，然而傷勢過重的他只能輕微的動一動手指，連一個挽留的眼神都被過於昏暗的夜色所遮掩，無法傳達給那個已然轉身離去的人。

雖然俏如來焦急萬分，卻只能無能為力的看著那人漸漸遠走的身影，俏如來在心中不斷吶喊著，希望那人在回過頭看他一眼，然而那個人終究頭也不回的離去了，留下眼皮逐漸沉重的俏如來與沒來得及問出口的遺憾。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輪船轟鳴的汽笛聲，驚醒了身陷夢魘的史精忠。

他餘悸猶存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船艙之中簡便搭起的鐵床上，沒有遍地交錯的血跡，沒有炸響在耳邊的槍聲，也沒有那個只留下一個背影給他的男人。

方才的夢境太過真實，彷彿再次身歷其境，掙扎於生與死之間，史精忠用力抹了一把臉，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這已經是第五年了，史精忠剪短了頭髮，穿上了體面的西服，在自己彷彿新生的人生中，卻仍然做著來自過去的夢，那些零碎的記憶總是緊追在他身後，他們是恐懼與仇怨的化身，既是誓言，卻也如同詛咒般不准自己遺忘，然而在血色的夢境裏頭，又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參雜其中，令史精忠那溫和清秀的的眉眼，縈繞著終生難解的迷惑。

巨大的輪船帶著他無可傾訴的沉重心事，如無法逃避的命運般，朝著唯一的方向前進，史精忠踏上輕微晃動的樓梯，緩緩踱步到甲板上，帶著鹹澀氣味的海風拂過他垂在左頰的雪白髮絲，輕巧的掩去了忽隱忽現的淡色傷疤。

史精忠靜靜的遙望著深色的海洋，不捨得移開依戀的目光，因為在海的另外一頭，是他魂牽夢縈，久久不能歸的家鄉。

「你們看，中原快到了」

年輕人勾著同伴的肩，興高采烈的以擁抱慶祝著這一刻的悸動，就像是為了生存而輾轉天地的候鳥，以最為迫不及待的心情，飛往孕育其生長的地方，飛向自己畢生的歸宿。

看著同樣是歸國學子的中原同伴欣喜不已笑容，史精忠好似也被他們的喜悅所染，微微勾起唇角，即使他知道這艘輪船即將靠岸的，並非是那美麗的家鄉，而是一座因為太過熟悉而使他們幾乎習以為常的…囚牢。

當這艘從日本而來輪船終於在中原靠岸時，船上的乘客皆心急如焚地等待著能踏上陸地的那一刻，船上的船伕們也正為此忙碌著，而在巨大船身旁的中原港口，連接輪船與地面的踏板還未放下，便已經擠滿了為了重逢而翹首顧盼的人潮。

背著行囊的乘客們陸陸續續回到了地上後，便努力的在千萬人之中尋找著那個會對自己露出笑容的人，在視線相對的那一刻，他們無不是久別重逢，喜極而泣。然而有這麼一個人，卻對周遭的熱鬧氣息置若罔聞，突兀的游離在喧鬧之中，史精忠戴上一頂淺灰色的氈帽，那是在東京大學畢業前，一位對他諸般照顧的老師送給自己的。

將半張清秀的臉隱藏在氈帽之下，史精忠提著一只老舊的皮箱，像一縷漂泊無依的幽魂，安靜的隱匿在人群之中，可奈何史精忠這樣溫潤如玉，氣質出眾的青年才子，又怎麼可能如其所願做一個低調而不起眼的人呢。

「少爺、精忠少爺！」

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史精忠從被帽緣壓低的窄小視野左右梭巡，在即將被人海淹沒之前，終於找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比常人還要矮小許多的身影正竭力撥開壅擠的人潮，往自己所在的方向努力招著手，甚至一蹦一跳的，深怕史精忠沒有看見自己，數年不見卻仍舊老當益壯的模樣，讓史精忠不禁失笑。

「龍叔！」見家中的老管家親自來迎接自己，俏如來不禁眼眶一熱。

自史精忠有記憶開始，燕駝龍便一直是他們宅邸的管家，照料史家一家老小的起居，可以說除了父母之外，他是這世上最關心自己的人了。

燕駝龍的到來一掃了史精忠的落寞之情，他們倆人費了好一番功夫才離開了人滿為患的港口，燕陀龍感嘆地望著從小乖順體貼的娃娃，現在已經是一個穩重的大人了，成熟而俊俏的面容，頗有他父親當年的儒雅風采。

「少爺長大了，老龍都快認不出來拉」

「龍叔倒是沒怎麼變，知道你們都健康平安，精忠就放心了」

眼前的青年笑意誠懇，一點也不像是名滿京城的史家茶行的大少爺，而是如他充滿仁心的父親一般，總是對身邊的人關懷備至，即便是他們這般身分低微的下人。

史精忠絲毫未改的溫柔，讓燕駝龍既感動卻又無比心疼，若非曾經親眼所見，又有誰會相信這麼一個溫和如水的人，竟然層渾身是血的倒臥在山裡的一間柴房中，奄奄一息。

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史精忠的性子依然這麼乖巧有禮，彷彿那些激烈的爭執與匆忙的離別都只是一場短暫的惡夢，不管如何，經年的歲月已經把令人心痛的回憶都變成過去，燕駝龍相信大少爺這次回來，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況且大少爺一定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們幫忙，自己可不能抱著如此惆悵低沉的心情阿。

將那些可怕的回憶通通趕出腦外，燕駝龍接過史精忠的那只皮箱，滿心歡喜地說：「我們快些回去吧，老爺看見你一定很高興的，而且大家都盼著你回來呢」

也許是近鄉情怯，想起許久不見的家人，史精忠帶著複雜的神情點點頭：「走吧」

從港口回到史家還需要一天的車程，史精忠坐上火車，靜靜地望著沿途的景色從車窗外快速的掠過，就像他無法阻止的不斷倒流的回憶。

四年前，他也是如同這般對著車窗外的夜色，失落的看著熟悉的一切離自己遠去，讓漆黑的火車帶著大病初癒的自己，無依無靠的獨自前往異國他鄉，那時的他甚至不敢奢求，自己是否還有回來的一天。

這段從日本回到中原的路程，雖然只用了數天，卻彷彿是越過了千山萬水般那麼遙遠，當史精忠終於回到了史家的宅邸，眼前三合院的一磚一瓦依然維持著記憶中的樣子，像是為了等待他的歸來，而不敢有絲毫的更改。

史精忠終於回來了朝思暮想的家，然而到了這個時刻，許多複雜的心情湧上心頭，史精忠竟是遲遲不敢踏進門，直到聽見了物品掉落到地面的聲響，史精忠循聲回頭望去，看見自己最小的弟弟正瞠著盈滿淚光的雙眼看著自己，他直直越過了落在地上的貨物，朝自己邁步奔來。

「大哥…大哥！」

兄弟分隔的思念化作堅實的擁抱，用滿腔的溫度包裹了史精忠和他逐漸溫熱起來的心臟，他拍了拍弟弟寬厚的臂膀，笑中帶淚。

「存孝，你長大了」

史精忠比他的兩個弟弟大了四歲，因此每當父母忙碌於生意的時候，都是史精忠一手牽著一個弟弟，偷偷跑到市集給他們買糖葫蘆，有一次被母親發現他們自己跑出去玩的時候，三兄弟便一起頂著水盆，帶著淚眼和笑容一起在屋簷下罰站。

幼時的回憶並沒有因為分隔兩地而褪色，反而在事過境遷後，依然讓人會心一笑。

即使史存孝個子都長得比史精忠魁武了，卻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容易哭鼻子，史精忠懷念的拍了拍他成熟許多的臉頰，如同所料的得到一個無奈卻又有些被疼愛的竊喜的眼神，然而這時史精忠忽然注意到，在存孝的左右竟然沒有他二弟的身影。

「你們過的好嗎？小空呢？」史精忠疑惑地問道。

他的兩個弟弟雖然長相並不這麼相似，但其實是真正的雙胞胎，因此小時候總是形影不離的。

聽見大哥問起二哥的事情，史存孝本來開心的笑容頓時蒙上一層愁緒，他躊躇地說道：「二哥他…」

見史存孝支支吾吾的模樣，史精忠嘆了一口氣，對欲言又止的史存孝搖頭：「沒關係，我知道了」

小空會在什麼地方，史精忠已經心裏有數了，他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只是揉了揉存孝的黑髮，用一如既往地溫柔安撫弟弟的不安，他的三弟性情直率單純，他從不願讓他為難。

「精忠」

忽然一個溫潤如清風的聲音打斷了兄弟二人的敘舊，那人的語氣是這麼的溫柔，卻讓史精忠全身僵硬的無法動彈，即便他曾在獨自一人時反覆的練習，然而真的到了這一瞬間，他依舊無法心平靜氣的面對這一生虧欠最多的人。

史精忠用力的握緊了雙拳，他一頓一頓的回過頭，對和記憶中相同，依舊習慣穿著一襲長袍白衫，站在院內靜靜凝望著自己的人輕聲喚道：「父親…」

站在史精忠面前的男人，已然是知天命的年紀，卻仍舊氣宇軒昂，年輕時義薄雲天為人樂道，曾有雲州儒俠之美稱，而如今則是正氣茶行的當家，他們兄弟三人的父親，史豔文。

自從在血與淚中和父親離別後，此後重逢已是恍如隔世，見面的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怎麼樣的話語才能表達自己滿心的歉疚，史精忠不知自己應該如何，他只能望著父親，無法坦然相對的目光，是他難以壓抑的無措。

曾經與自己最為親密的孩子，如今卻是連向前也感到卻步，史艷文負在背後的手用力的捏緊了幾分，他明白讓他們父子疏遠的，並非是四年的別離，而是過去的傷痛。

「先進來吧，你母親很掛念你」史艷文說罷便留下一個孤寂的背影，轉身走回屋內。

一提及他們的母親，所有人的神情都變的凝重起來，無不透著無言的哀傷，而在一片靜默中，史精忠率先邁出了步伐，像是終於鼓足了勇氣，跟隨著父親的腳步來到了史家的祠堂。

一道微風隨著開啟的門扉，在這寂靜之中帶來游子歸來的音信，史精忠抬眸望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當他看見了母親的姓名也在其中時，頓感悲從中來。

在史精忠逃離中原後，他本就體弱多病的母親，也在他去往日本的第二年去世了，史精忠不曾想過這匆匆一別，竟會與母親天人永隔。

在史精忠與同伴們的抗日行動宣告失敗後，日本便派了軍隊進行更嚴厲的看守與鎮壓，那時家裡的每個人都以為被捉走的史精忠已經被日軍槍斃了，正當他們為此傷痛欲絕的時候，卻收到了一封無人屬名的密信，而信中是史精忠還活著的消息。

當史艷文夫妻與燕駝龍連袂趕到了信中所說的地點後，看見的便是免強挽回一條命，但隨時都可能會撒手人寰的史精忠。看到自己身受重傷的兒子昏迷不醒，他的母親也差點昏了過去，而史艷文則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聽從這位救命恩人的建議，悄悄打點了關係將傷勢過重的史精忠送到醫院。

在醫生的搶救下，好不容易才將史精忠從鬼門關前救回來，然而他們還不及為這奇蹟感激涕零，史艷文便立即藉著求學的名義將他送去了日本，躲開軍隊對反抗餘黨的清查。

那時史精忠走的很急，甚至都沒能好好看一看母親的面容，只記得母親那充滿哀傷的叮囑，時刻在耳邊回響不止。

…精忠，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時隔多年，他們母子終於再次重逢，縱使…。

溫柔賢淑的母親音容不在，只剩一塊木牌，刻上他們對母親的思念，跟著父親與大哥一同進到祠堂的史存孝同樣紅了眼眶，他默默地將祭拜的香點燃，正要遞給史精忠一同祭拜母親時，史精忠卻是失神的看著母親的牌位，他慢慢曲下雙膝，跪在了母親的牌位前，揚起了地面的塵埃。

史存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大哥，他是端方內斂的史家大少爺，是自己敬仰的堅強溫柔的哥哥，然而現在的他卻是低聲哽咽著，在額前飄盪的髮絲也無法掩去早已沁滿水光的雙眸。

這時一隻寬大而堅定的手掌握住了史精忠顫抖的肩膀，他默然抬起頭，在看見史艷文憐惜的目光時，一滴淚水緩緩滑過臉頰。

「精忠，你母親和我從來沒有責備你」

「是孩兒不孝，沒能回來見母親最後一面」史精忠沉痛的闔上眼，哀痛的不能自己。

聽聞母親身染重病，可能即將不久人世，當時遠在日本的史精忠早已顧不了回到中原的危險，他衝動的買好了船票，一心只想著回到母親身邊，不論是他的同學或是敬重的老師都沒有辦法攔住他，最後還是母親的一封親筆信才將史精忠給勸下。

活下去…活下去，不論先前罔顧生死而投身反抗行動的自己是如何讓母親擔憂難過，這都是母親對他最後的盼望了。

史精忠顫抖的捏著信紙，他在日本的港口站了一整天，看著千帆過盡，好似他的心也隨著輪船一同回到了中原，彷彿這樣就能離故鄉與父母近一點。史精忠何嘗不明白母親的苦心呢，因為即使他現在從日本趕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

但是沒能陪在母親身邊直到最後一刻，是史精忠這一生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精忠，對你母親來說，知道你平安就足夠了」

回想起妻子最後安詳逝去的笑容，史艷文雖然同樣傷心，卻已經釋然，他伸手抹去史精忠臉上的淚痕，代替孩子的母親給予一個沒有怨懟，只有憐惜與不捨的安慰。

在模糊的記憶中，是母親的歌聲從遙遠的地方而來，在小精忠耳邊輕輕唱著小曲，不求達官顯要，不羨萬年富貴，惟願孩兒歲歲平安，一世無憂。

如果這就是母親的心願，那史精忠自然會竭盡全力，以慰母親在天之靈。

史精忠鄭重的對母親磕了三次頭，卻在最後一次無法忍住心中的悲愴，在存孝的攙扶下泣不成聲。

接過存孝遞來的香，史精忠深深的朝母親一拜，藉著飛向天際的渺渺煙霧傳遞心言，謝今生有幸共享天倫，待來世在償未能反哺的養育之恩。

將過去的遺憾盡數釋放後又一一拾回心底，跪了許久的史精忠在內心發誓，這是他最後一次沉浸於悲傷了，當他從新站起身後，那雙如水秋眸已然沒了晶瑩淚光，取而代之是的是他堅定的意志。

見史精忠沒有沉溺於生離死別的悲痛，而是再次振作起來，史豔文與他的三子史存孝對看了一眼，同時露出安心的笑容。

他們父子三人最後一起步出祠堂，帶走紅塵紛擾，給安息的人留下一片靜謐之地。

人生，是否真的可以放下過去，從新開始呢？

當思慮經過百轉千迴後，史艷文對走在身側的史精忠問道：「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彼時年少輕狂，史精忠無法忍受中原被日本人蠻狠侵占，所以不惜離家出走，以俏如來這個化名加入中原的反抗軍，而如今歷劫歸來，在許多人的幫助下才重獲新生的他，也該為今後的人生考慮了。

史精忠停下腳步，他坦然面對自己的父親，認真的說：「我想繼承茶行的生意」

聞言，史豔文微微一愣，望向兒子的眼神百感交集：「你想清楚了？」

「恩」

雖然歷經死劫，史精忠依然不曾改變自己追求自由的信念，只是…中原人終究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了太多的血，不論他們如何舉兵反抗，最後只換來日本人更無情的殘害。

為了自由與國家，他們可以拋頭顱，灑熱血，然而對於痛失家中支柱而顛沛流離的孩子與孤苦無依的老人，他們又該如何？

在這亂世中，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見希望，所以他們不只要活下去，還要幫助更多人活下去，而這也是為何史艷文寧願屈服於日本人，也堅持經營這間正氣茶行，有多少的中原人因為有這份茶行的工作才不會讓一家老小挨餓受凍，難道這不比在前線豁命抗爭來的重要嗎，但是史精忠太晚才明白父親的苦心。

望著父親的額前生出的幾縷白髮，史精忠內心一緊，更加誠懇的表達自己的決心：「精忠一定會好好學習，不讓您失望」

這幾年都是父親一人撐起這份重擔，現在他已經長大成人，又怎麼能不盡孝道，讓逐漸年邁的父親繼續為了他操勞度日。

「好，既然你已經下定決心，那我也能放心了」史艷文臉龐此刻浮現了淡淡的細紋，卻還是和史精忠記憶裡的一樣慈祥。

他的孩子不僅長大了，也願意與他一同承擔這份重責，史豔文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生也別無所求了，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對此甚感欣慰。

然而就在父子談話間，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卻讓他們倏忽一驚。

「老爺，不好了」

史精忠疑惑的朝聲音的來處望去，便看見家裡的老管家燕駝龍突然行色匆匆的奔了過來，好似天塌下來一般不知所措。

「別慌張，發生什麼事了」史艷文沉聲說道，每當情況越危急，他的聲音便越是沉穩，用一種令人安心地語調讓所有人冷靜下來。

燕駝龍是史家的老管家了，他跟在史豔文身邊數十年，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能讓他如此驚慌失措的恐怕絕非是小事。

「老爺你還記得嗎，上次溫醫生來家裡作客的時候提到過，我們這裡調來了一個新的巡察長」

此話一出，父子三人頓時沉重了臉色，即使他們不願意這麼想，但現實總是用殘酷的方式來到他們面前，讓人避無可避。

「那位巡查長突然到訪，他說聽聞史家大少爺學成歸國，所以特地過來拜訪，現在人…人已經在客廳了」

新任的巡查部長前來拜訪，他們是絕對不敢怠慢的，只能先將人請到廳堂等候，即使燕駝龍在端茶倒水間，他的後背已經佈滿了一層冷汗。

「這可怎麼辦，大哥才剛回來…」

變故來的太突然，擔心大哥再次被帶走的史存孝已經沉不住氣，他拉住史精忠的手，二話不說就想帶著史精忠找個地方躲一躲，然而史艷文卻制止了他。

「無妨，精忠，你和我一起出去迎接部長吧」

「父親！」

史存孝震驚的喊道，不敢相信父親竟然要將大哥送入虎口，那些日本人可曾經要殺了他的大哥啊！。

史存孝將史精忠護在身後，怎麼樣都不願意讓日本人有機會將他的大哥抓走，然而史精忠卻按下了他的手，對史存孝搖了搖頭，無所畏懼的地走到父親的身邊。

望著兒子心意已決的眼神，史艷文嘆了一口氣，對不能理解的史存孝解釋：「精忠不可能永遠躲著，況且這幾年日本人為了應付各處的抗日活動，人事變調的厲害，精忠又在日本念書，不會有人認得他的」

況且新部長的來意尚且不明，若他們自亂陣腳，露出破綻，反而會引起日本人的疑心，倒不如坦蕩的與之一見，試探對方深淺方能下定論。

新部長突然來訪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然而人生又何曾能夠順遂無禍，於是他們只能勇敢面對眼前的危機，在風雨之中謹慎地前進。

史艷文望向史精忠，問：「準備好了嗎」

「是，父親」史精忠頷首，與父親一同前去會見這位新部長。

從決定回到中原的那一刻起，史精忠就知道一定有許多難關等著自己，而他也相信與這位新部長一晤，更關乎到自己能不能安然無恙地在中原活下去，他必須要度過這一關，否則方才他對父親的誓言都將變成空談。

越接近待客的客廳，史精忠的表情便越加沉穩，然而他的心臟卻在胸口劇烈的跳動，為即將到來的命運而震盪自己的靈魂。

但是…
當史精忠見到那位新部長的時候，他其實是意外的。

那位新部長並沒有帶著下屬前來，而是專注地欣賞著他們家中的掛畫，直到聽見腳步聲才回過頭，他的面容出乎意料的年輕，頭頂樸素暗色的官帽也無法完全遮掩他明亮艷紅的頭髮，那樣如火一般的顏色就這樣躍進了史精忠的視野，讓他渾身一震。

紅色…紅髮…

過往的回憶猛然回流到腦海裡，血腥的氣味、模糊的景象，所見之處都是一片悽慘的紅色，而他最後一眼見到的，也是那人赤紅的髮色。

始終難以忘卻的經歷讓史精忠忽感一陣暈眩，但他仍咬著牙苦苦撐著，不能讓這位新部長察覺不對勁，然而史艷文卻是發現了史精忠突然的異樣，他主動往前了一步，想用日文向新部長問好，轉移那人的注意力，然而那個日本人卻率先開口，流利非常的中文讓他們一愣。

「你一定就是正氣茶行的史艷文先生吧」那人對著史豔文說道。史艷文氣質沉穩，頗有一家之主的風範，對他來說並不難分辨。

沒想到他們的新任部長竟是精通中文的日本人，史艷文雖然訝異，但也很快就恢復了神色，謙和有禮的說道：「部長大駕光臨，豔文有失遠迎」

「是我來的突然，希望沒有驚擾到你們」

那人的聲音溫和清朗，說話的口吻既不狂妄，也沒有將他們視為次等居民而口出惡言，他和史精忠印象中的日本巡察並不相同，在任他們予取予求的中原，會對他們如此彬彬有禮的新部長，史精忠前所未見。

而就在史精忠詫異間，那人已經將眼神轉向自己，史精忠暗自繃緊了神經，就像靜待審判一樣煎熬的數著時間的流逝，直到他發覺那人並沒有因為這張眼熟的面容而心生戒備，似乎只是對自己充滿了好奇。

史艷文見新部長對史精忠並無惡意，便謹慎地為對方介紹自己的兒子。

「這是我的大兒子，剛從東京大學畢業回來中原」

「喔…你是史家的大少爺」那人狀似心不在焉的回應著，然而史精忠卻感覺得出來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會。

在新部長面前，不容史精忠有一點分神，他從新整理了情緒，熟練地擺出待客的笑容：「部長您好，我是史精忠」

「…史…精忠」

史精忠並不覺得自己的名字非常特殊或異樣，也與他以前的化名無半分連繫，然而他卻好似聽見眼前的男人若有所思地重複自己的名字，一時無話。

正當史精忠感到疑惑時，他見眼前的男人突然揚起唇角，太過炫目的笑容讓他有些失神。

「在中原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巡查部長，你們這樣稱呼會讓人分不清楚的」

緣來緣去，情深情淺，就像那條看不見的紅線，即使已經注定被綑綁在一起，他們卻仍舊毫無所覺，這或許是蒼天無情的玩笑，讓史精忠在山河破碎的時候，遇見了自己的宿命。

在歸國的第一個午後，史精忠站在夕陽的餘暉之中，第一次知道那個人的名字。

「從新自我介紹，我叫赤羽信之介」

希羽艾亞	2018-10-01 00:14
更了！感謝樓主的辛勞。 \|UR.7rOV 還想重逢要等到下一集... 8`u#tl( 突然發現這文有可能是Bad end.

董董	2018-10-02 20:30
謝謝留言wwwwwww ?LNwr[C0 這篇文一開始就散發著很不妙的氣氛阿XD 4F:RLj9P! 不過是不是BE，我覺得每個人的感受可能會不一樣喔

董董

2018-12-01 21:37

03

人為什麼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會懂得珍惜呢。 NBeGmC|
OVd"'|&6_
離開中原的第一個夜晚，海風穿透了我身上厚實的軍衣，在指尖都已經被凍得毫無知覺的時候，我開始懷念起你的笑容。 A6sBObw;
Wb|IWnH$
但是大多時候，你的臉上總是盛滿了無奈，看著那一顆顆悲傷的眼淚，我總是不知所措。 vxwctJ&
7e40 }n
我多想給你一個安慰的擁抱，卻又突然發覺，原來我的民族、我的國家，就連同我…都是傷害你的那把利刃。 xJ3#k;
$DMeUA\av
軍隊總是為了凝聚思鄉之人的意志，不斷的宣揚著國家的理念與盼望，但其實戰爭是不會帶給人類幸福的，只會加深人與人之間的裂痕。 4@bL` L)
*s!8BwiE
我想要去怨恨，怨恨這場戰爭所帶來的傷害，怨恨它讓我們無法相愛。但你說…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怨恨呢，若沒有這場戰爭，也許我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來到中原，沒有機會愛上你。 prwyP
\Lc pl-;?
一想到這裡，我突然感到害怕，卻又為這麼自私的自己而自責，是不是只有犧牲我們兩人的緣分，才能換得兩國之間的和平。 ="u(o(j"
$0wl=S
如果是你，會怎麼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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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華燈初上，是為夜夜笙歌，一晌貪歡的淫靡之時。

中原黑暗中的繁華，讓男人醉生夢死的溫柔鄉─梅香塢，今日仍是如往常般旖旎絢爛，三味弦正輕彈著屬於日本的歌謠，然一曲風雅卻不比廂房內的鶯聲燕語，美酒在喉，美人在側，任憑在道貌岸然之人，也得卸下身分，伏首沉醉。

那些混著酒後胡言與色情不堪的日文，即使隔著一扇紙窗，依然傳到了正獨自憑欄的人耳中，然而史仗義似乎早已見慣不慣，他譏笑了一聲，對身旁始終沉默的另一個人說道。

「平日仗著官位狐假虎威，但喝了酒脫了衣服，也是差不多嗎，你們國家的人也是這樣嗎」

對於史仗義明目張膽的嘲諷，那人只是挑眉瞪了他一眼，理了理落於眼睛上的金色髮絲不予理會。要是換作平時，他早已仗著族群天生的體格優勢直接動手不動口的表明自己的不滿，不過他也沒有幼稚到去惹一個心煩的小鬼。

而當他們談話間，忽有絃音隨風而至，曲調無章，不知是彈奏者率性而為，抑或是冰冷無心。

史丈義聞聲回頭，見到來者冷若冰霜的一張臉，反而笑的燦爛，惹人窩火。

「哎呀，不繼續幫警察大人彈曲助興了嗎，煞魔子」

「對牛談琴罷了」

語罷，傻魔子漫不經心的撥響兩聲尖銳刺耳的聲音，報復史丈義的嘲笑。

「春宵一晚值千金啊，你不是更該在旁好好觀賞一番，替他們拍手叫好」

「我還不知道你有窺人雲雨的興趣，網中人，不管管這傢伙嗎」

「說不過就拿他來壓我，真是沒意思」

「你們兩個都閉嘴，說正事」

史仗義雖然平常就沒個正經，但也不至於和今晚一樣說了那麼多胡話，煞魔子與網中人對視了一眼，對於史仗義的反常心照不宣。

「史精忠回中原了，而且聽說他準備繼承茶行的生意」

「知道，這種情報何須到梅香塢打聽」

聽見熟悉的名字，史仗義收起了嬉笑的神情，他於高樓上迎風而立，在月光的清輝下，能夠瞧見似有一道淡色的傷疤在他的左眼處忽隱忽現。

「以前有史艷文撐住茶行，現在史精忠既然決定擔下重任，他就會是日本人下一個目標」

「柔弱可欺的年輕少爺，的確很像是一塊上好的肥羊」史仗義悠悠的說道，他勾起唇角，似乎已經預見了一場上好的戲碼。

那些日本人大概猜不到，這個看似溫良無害的史家大少爺，在五年前可是親手策劃了一場聚眾幾千多人的革命，雖然結果以失敗告終，但能夠讓軍政府被迫親自派兵鎮壓反抗，可說是戰功彪炳啊。

「是誰盯上他了？」史仗義問道，他當然是要好好嘲笑一番那個眼力不好的日本人。

「是新來的巡察部長，赤羽信之介」

煞魔子隨意撥絃的手一頓，因為他好似在某一瞬間看見微微一怔的史仗義，眼中閃過難以分明的情緒。

見史仗義沈默的朝自己伸出手，煞魔子心下瞭然，將收在衣襟內的一張紙條遞給他，史仗義攤開紙條瞥了一眼，冷嗤了一聲，說：「我們家老爹說我惹事生非，明明大哥才是吧」

史精忠到底去哪招惹了這麼麻煩的人物。

「看來我得回家一趟，好好關心我親愛的大哥了」

史仗義語調仍是輕浮，卻鄭重的收起了紙條，不過當他轉身要走的時候，一個偉岸的身形擋住了他的去路，史仗義抬眼看向瞪著他沈默不語的網中人，頓時失笑。

「怎麼？怕我跑了？」史仗義裝作無辜的歪著頭，笑的沒心沒肺，在對方眼露凶光之前，他向前貼近了網中人，在他耳畔訕笑的說：「我的命是你救的，你看我都以身相許了，就別擔心了」

語罷，史仗義拍了拍網中人的肩膀，身手矯捷的翻身到圍欄外，消失在兩人的視野裡，像隻靈活的野貓。

對於撩了人就逃的沒影的史仗義，網中人哼了一聲，他何曾擔心史仗義跑過，因為不論他去了哪裡，網中人有的是辦法抓到他，然後狠狠修理一頓。

史仗義與網中人旁若無人的咬耳朵後，便有默契的各自離去，留下對他們早已無言以對的煞魔子。

煞魔子認識他倆也有一段時間了，但他們之間複雜的關係，大概沒人能懂吧。煞魔子面無表情的撥動了琴弦，既然任務完成了，現在的他只想回家。

***

史仗義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回到史家的宅院了，就連母親的喪禮，他也只是遙遠的看著，箇中心事，與遠在日本的史精忠同樣沉重。

記憶有時候也是惱人的，即使他已經努力的忘卻，卻仍然清楚的記得通向史家宅底的路該怎麼走，對此，史仗義不知該誇讚他的記憶力真是驚人的好，還是批評無法完全割捨過去的自己。

中原人為了爭取自由，無不壯士斷腕，希望能懷著尊嚴而死，然而當他們被送進刑求室的那一刻，便會明白尊嚴只是可以被人隨意踐踏的無用之物罷了。

下意識的撫上左眼的傷疤，過去被日本人刑求的記憶，便猛地刺入他的心臟，痛的無法呼吸，而那時把他從絕望中救出的，卻不是自己的親人，而是一個金髮碧眼，面容冷峻的外國人。

原來他能活命，只是因為一個人的心血來潮，這麼想來實在太過可笑。

自從被網中人救出大牢的那一刻開始，史仗義就發誓，他與史家從此再無連繫，與他的大哥比起來，也許自己才是那個消失在黑暗中的人吧。

長年流浪在外的史仗義十分清楚日本人巡邏的時間，於是他輕鬆地躲過好幾個巡察，在來到史家大宅後找到一處曾經做過記號的牆壁，熟門熟路的踩上牆上的花紋雕刻翻牆而過，輕巧的落在養了些花草的院子裡，所有動作一氣呵成，沒有發出過大的聲響。

也不知是否有人刻意為之，雖然史家這幾年遭逢許多巨變，但屋裡的一景一物彷彿被凍結了時間，還和當初家庭和樂時一模一樣，然而縱使景物依舊，他們所有人都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史仗義輕笑了一聲，抬手將被夜風吹亂的頭髮梳到腦後，憑著記憶中的方向往史精忠的房間走去。

才剛回國沒多久，就被新來的巡察部長給盯上，想來史精忠現下應該十分苦惱，果不其然，正陷入沉思中的史精忠非常輕易的就被有門不走，偏偏要破窗而入的史仗義給嚇了一跳。

「好久不見，大哥」

見史精忠被嚇得彷彿要魂飛魄散的模樣，一腳跨在窗台上的史仗義笑了笑，對於自己的惡作劇十分滿意。

「小空！」

終於見到流浪在外的二弟，史精忠心情十分激動，他在史仗義跳進房間時扣住他的肩膀仔細地將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生怕眼前的人只是自己日夜憂思的幻覺，當確認自己的二弟真的回來後，一時之間過往的回憶頓時一擁而上，史精忠不禁紅了眼眶。

當初史精忠為了加入抗日行動，毅然決然地離家時，他並不知道史仗義也在他離開沒多久後也跟著逃家了，然而那時的史仗義加入的似乎是另外一個抗日組織，只可惜最後他們所有人都失敗了，身為主謀的自己很快地就被判了槍決，而史仗義則被嚴刑拷打了好幾個月，直到史精忠被送出國之前，都沒能見到史仗義最後一面。

看著史精忠百感交集的神情，史仗義彆扭的按下了史精忠的手，過去的事情他已經無意再提，而這也不是他回來找史精忠的目的，於是史仗義在史精忠開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打斷了他的話。

「我聽說赤羽信之介來過」

沒想到消息竟然傳的那麼快速，史精忠愣了一瞬，頷首說道：「沒錯」

前天，新上任的巡察部長赤羽信之介突然到訪，史家大宅的所有人無不嚴陣以待，生怕史精忠曾經參與過抗日行動的過去會事跡敗露，然而所有預想中可能會發生的情況並沒有出現，赤羽信之介說自己特地過來拜訪，是因為史家是中原最大的茶行，而史艷文為人心善，更是深得民心，在中原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提前過來打聲招呼，有助於初來乍到的他瞭解此地的民情。

然而如果真如赤羽信之介所說，只是想要與史家打好關係，那史精忠此時就不會這麼煩惱了，因為那日赤羽信之介在臨走前忽然對史精忠說，他覺得與自己與史精忠頗有緣，想約他單獨一敘，而地點是梅鄉塢的別院，桃花庵。

梅鄉塢是什麼地方，日本人花天酒地的溫柔鄉，而桃花庵更不用說了，那是他們談一些見不得光的交易時所專用的場所，看來赤羽信之介邀請史精忠的用意已經不言而喻。

「又來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史仗義啐了一口，眼神中隱約有著怒意。

史艷文為人心善、深得民心？這個藉口實在好笑，所有日本人都是這麼稱讚他的們父親，然後又在暗地裡以人民作要脅，要正氣茶行每年都私自交出一筆巨款讓他們逍遙，看來就算換了一個人，這些自私的日本人通通是一個模樣，不過這個叫做赤羽信之介的男人也不是易與之輩，將目標從史豔文轉移到史精忠身上，就可看的出來他絕非是目光短淺，只看重眼前短利之人，因為將來承擔正氣茶行，擁有決定權的人會是史精忠，而他絕非看上去的這麼柔弱可欺，因此趁史精忠還未壯大聲名時先控制住他，就是赤羽信之介所判斷出來的最好的策略。

這個人…非常的難對付。

史精忠明天就要單獨去赴約了，即使他生命安全無虞，也難保在赤羽信之介不會利用官威脅迫，若史精忠若沒有談出一筆好交易，正氣茶行有可能就會被這些陰險的日本人掏空，到時家破人亡的可不就只是史家而已了。

雖然史仗義不像父親和大哥那樣悲天憫人，但他也見不慣日本人這麼猖狂，史仗義將方才煞魔子交給他的紙條遞給了史精忠，道：「拿去吧，關於赤羽信之介的情報」

沒想到史仗義會主動回家，就是為了將這個交給自己，史精忠接過史仗義手中的紙條，頓時百感交集。雖然因為發生了許多事情，因此史仗義與他們分隔兩地，但史精忠相信他二弟的心理還是有家人的。

「小空，謝謝你」

史精忠感激地道謝，而史仗義則擺了擺手，讓他快看紙條的內容。

知己知彼，方能佔得先機，史精忠從新將思緒集中到明日的會談上，他打開了手中的紙條，想看看赤羽信之介有什麼樣的底細，然而意外的是，映入眼中的卻只是一片空白。

史精忠神情凝重地看著手中空白的紙條，立即皺了眉頭。

「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這個人…來歷不明」

「答對了」即使是史仗義也不禁要讚賞他的大哥，果然還是這麼聰明，一點就通。

好歹也是自己的同胞，然而除了聽說是上頭指派的外，竟沒有一個日本人知道赤羽信之介的來歷，彷彿他是憑空出現在中原，不管怎麼看，這個人都非常地不對勁。

「想好要怎麼做了嗎」

看著史精忠點燃桌上的燭台，讓細微的火光蠶食鯨吞的消融那張空白的紙條時，史仗義挑眉一笑，看來他的大哥已經知道該怎麼應對了。

「對上這種人，必須以不變應萬變」史精忠說道，眼前跳動的火光映襯的他格外冷靜的面容。

對方來歷成謎，因此任何太過大膽的猜測都是危險的，史精忠不知道赤羽信之介的底細，但赤羽信之介也同樣對史精忠感到陌生，他們倆人在情報這方面可說是對等的，看來明天的鴻門宴，將會是新來的巡察部長與正氣茶行未來的繼承者之間第一次的交鋒。

「我會等你的好消息的，可別讓我失望啊，大哥」

既然已經送來了情報，史精忠也有了決定，史仗義無意在多留，他朝史精忠揮了揮手，準備邁步離去時，史精忠卻叫住了他。

望著史仗義又要再次離去的背影，史精忠捏緊了拳頭，鼓足了勇氣說：「當初…父親是真的想要救你」

當初他們兄弟倆同時遇難，一個危在旦夕，一個幾乎命喪黃泉，史艷文無奈之下，只能先救情況較為險峻的史精忠，並且請自己的弟弟想辦法搭救史仗義，雖然史精忠傷的非常重，但他畢竟是被救出來，反觀史仗義就沒有那麼好運了，不管他們用了什麼方法，都沒辦法救出史仗義，日本人的牢籠就像是將人給吞噬的黑洞，從沒有人能從裡面活著出來，若不是當初有人以第三種身分強勢要求他們放人，也許史精忠就再也見不到史仗義了。

對於與他們斷絕關係的史仗義，史精忠始終都是愧疚的，若自己當時沒發生意外，或是就這麼被日本人處刑，也許父親他們就能騰出更多心力去救史仗義，他們一家人也就不會像在這樣，彼此存在著一道巨大的裂痕。

「小空，我可以理解的，如果…」如果真的要恨，就恨他這個無法保護弟弟的大哥吧。

然而史精忠還未說完，卻聽見一個非常輕的聲音說道。「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

史仗義的低語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的，然而史精忠還是聽見了，他驚訝的睜大雙眼，用充滿悲傷的語氣問道：「那你為什麼…」

為什麼還要遠離家人，繼續傷害彼此呢。

這一次史仗義沉默了許久，他依然背對著自己，因此史精忠無法看見他的表情，不知在時間過去了多久後，史仗義終於深吸了一口氣，對身後的人說：「我不認同他的做法，大哥，你如果懂我就別勸了」

史仗義雖然看似散漫，但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做什麼，他們的父親選擇讓大家在戰亂之中活下去，即使忍辱偷生也要繼續活著，因為只有活著才能看見希望。但這份希望是從何而來，那是無數人願意用生命和鮮血去換的，他們必須讓那些侵略者明白，中原人不是被豢養的乖巧動物，他們的尊嚴還在，他們從沒有放棄。

史仗義聽說了，當時隨著史精忠進行抗日活動的人不幸全軍覆滅，甚至連他也差點命喪槍口之下，因此史精忠會改變想法，史仗義無話可說，可是他並不覺得自己和史精忠當初選擇的這條路是錯的，史精忠雖然最後選擇了父親的方式，但史仗義仍會固執地走下去，連同史精忠當初的份一起。

史仗義此時話中的堅決，讓史精忠失神間，宛如看見了當初的自己，史仗義說沒錯，曾經也走上這條路的他能夠理解史仗義的想法，但是…當看見這麼多人在自己的帶領下卻無一生還，只有自己活下來的時候，史精忠同樣無法原諒自己。

但不管如何，每個人都在用屬於自己的方式奮鬥著，既然史仗義心意已決，那史精忠便願意尊重他的決定，畢竟長兄如父，就像當初保護著自己的父親一樣，史精忠也會作為弟弟們永遠的依靠。

大哥的沉默就是最明確的默許了，史仗義笑了一聲，算是他們兄弟間無須言明的默契與約定，不過他難得回來一次，史精忠在他離開之前又提醒了一句。

「你不去看看存孝嗎？」要是存孝知道仗義回來了，一定很開心的。

「他看到我也只會喊二哥別走而已」一想到史存孝一定會緊緊巴著他，淚眼汪汪的求他留下來，史仗義就感到頭痛。

這麼聽起來的確非常像存孝會說的話，史精忠淺淺的揚起唇角，說：「他非常掛念你」

「那個傻小子」史仗義抓了抓頭髮，嫌棄地說了一句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史精忠的房間。

雙胞胎天生便心有靈犀，史存孝對自己的擔憂與思念，他怎麼會不知道呢，不過這傻小子的二哥是要做大事的人，等到有一天達成目標後，他會回來讓史存孝抱著自己大哭的。

雖然是自己的家，但不想被任何人發現的史仗義依然選擇再次翻牆出去，此時已經是深夜，任何太過明顯的聲音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史仗義只能盡量放輕自己的步伐，轉移腳步到較為僻靜的院子，雖然那個地方…

下個時間點的巡察就快來了，顧不得那麼多的史仗義決定快速地翻牆而過，即使在經過那人門前時，他依然下意識的停頓了腳步。

當史仗義的身影消失於院落時，夜晚再次從新歸於平靜，而在靜謐的房間內，披衣未眠的史豔文依然望著史仗義離去的方向，久久無語。

***

翌日，於夜深人靜時，仍不減梅香塢裡的酒客們享受歡愉的興致，當他們貪婪的沉浸在溫情軟語之際，載著史精忠的車卻是靜靜地繞過了梅香塢，隨著變換的景色遠離了身後的喧鬧。

桃花庵雖是屬於梅香塢的別院，但並非與梅香塢共用一個出入口，與布置華麗，引人注目的梅香塢不同，桃花庵看起來就像日本的富貴人家所住的宅院，雖看似低調樸實，但庭園中的小橋流水、植景花樹，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風雅，想必定能討得達觀貴要的歡心吧。

當史精忠到達桃花庵時，已經有位侍者等在門口迎接了，那人的臉上掛著輕淺有禮的微笑，不須史精忠介紹自己，便以認出的他身分，侍者率先朝史精忠微微行禮，說了一句大少爺請，安靜的引領著史精忠往深苑走去，似乎是有人刻意叮囑過，路途中除了窸窣的蟲鳴以及溪流的聲響，安靜的彷彿與世隔絕，不見人影。

桃花庵…桃花源，這是個多麼好的名字，但這寓意自由與和平的理想鄉，卻充斥著人性的貪婪與自私，可惜了這花好月圓、美景良辰。

當史精忠的思緒隨著心中的感嘆飄遠時，他們已經到達了一間位置僻靜的房間，侍者以屈膝之姿，替史精忠拉開了障子。

這是一個布置得十分典雅的和室，暖黃的燈光暈開了一室明亮，也為正跪坐於桌前，優雅的抿著手中的一杯茶的男人，增添了一絲柔和的氣息。

眼前的景象讓史精忠一愣，沒有料到赤羽信之介竟會來的比自己早，史精忠心中難掩詫異，而似乎猜到此時史精忠的臉色一定會分外有趣似的，赤羽信之介緩緩抬眸，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

當侍者闔上拉門後，周圍的一切從新歸於寂靜，只剩下表面看似平和，心思卻暗潮洶湧的兩個人，史精忠冷靜的落座於赤羽信之介的對面，提壺為赤羽信之介從新倒上一杯茶。

「赤羽部長，不好意思，是我來遲了」垂下的目光落在杯中只剩微溫的茶水，史精忠賠罪的笑著。

「無妨」赤羽信之介大方的說著，看上去對這點小事不甚在意。

「多謝大人」

再次頷首表達歉意，而在赤羽信之介看不見的角度裡，史精忠眼中笑意盡退。

赤羽信之介當然不在意了，日本人向來重視禮儀，而他今晚來的遲了，在人情事理上已然自知理虧，而就這等看似輕微的小事，便已經讓赤羽信之介在今日的會談上取得一個小小的籌碼，必要之時也可拿此事對自己施壓，倒不枉費他紆尊降貴的提前來到桃花庵等候，連茶都放涼了。

這鴻門宴才剛要開始，便已然居於下風，望著眼前淡然自若的男人，史精忠放於膝上的手悄然握緊，雖然巡查部長並不算舉足輕重的官職，但赤羽信之介此人絕非等閒之輩。

不論是多麼位高權重之人，總會有充滿慾望或是懼怕的事物，看來史精忠必須尋得機會，誘出赤羽信之介不為人知的那一面，從新掌握兩人之間的局勢。

「赤羽部長雖大人不計小人過，但請給我表達歉意的機會，晚些我請人陪您喝杯酒如何？」

桃花庵雖與梅香塢隔了一段距離，但近水樓台先得月，若赤羽信之介真的無心尋花問柳，又何必刻意來到桃花庵，而色慾之心是否就是能突破赤羽信之介心防，讓史精忠獲得談判籌碼的機會呢。

如此委婉卻直白的暗示，敏銳如赤羽信之介立即就聽出史精忠口中的弦外之音，清晰的不容他忽視，對此，赤羽信之介輕挑如劍峰一般的俊眉，眸光中閃過一瞬凜冽。

「我喜歡清靜」

赤羽信之介語調毫無起伏，用一種強硬而明確的態度拒絕了史精忠的阿諛之禮，而史精忠在某一瞬間，瞧見他眼底似乎有些冰冷的慍怒，但下一秒赤羽信之介便從新端起了笑容，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傾，渾身透著令人感到壓迫的氣息。

「還是說…其實想要有人陪酒的是你」赤羽信之介說這話的同時，用帶有幾分邪魅的眼神，饒有趣味的打量著顯然未經風月之事的史精忠。

沒有料到赤羽信之介竟會反過來這麼一問，史精忠有些愣住，即使他有足夠的理智與冷靜面對赤羽信之介，但若有人對自己提及男歡女愛，向來家教嚴謹的史精忠仍是覺得難以啟齒。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史精忠壓下內心的慌亂，讓自己看上去和赤羽信之介一般無動於衷，然而那一點細微的反應並沒有完全被掩飾住，赤羽信之介悠悠地望著仍舊青澀的史精忠，對自己的反脣相譏感到一絲快意。

既然不曾嘗過魚水之歡，就別用這種方法試探了吧，大少爺。

「可惜，我吩咐過了不讓任何人進來打擾，這裡既然只有我，就請你將就一些了」

赤羽輕笑間，修長的手指握住茶壺弧形的握把，替史精忠將眼前的茶杯注入茶水，赤羽信之介這刻意令他為難的舉動，雖然讓史精忠感到頭疼，但在突然拉近的距離下，史精忠第一次鉅細靡遺的觀察起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

赤羽信之介倒茶的手很穩，舉手投足間的優雅，可以稱的上是十分完美，雖是赤羽信之介的目的為了讓史精忠難堪，但他專注的神情有著屬於日本人的嚴謹，使人因為這專心致志的片刻下意識的屏息，而那總是令史精忠分神的紅色髮絲今日則非常整齊的梳到腦後，凸顯了赤羽信之介五官的深邃，纖長眼睫隨著目光垂下，卻遮不住雙眸中的自信鋒芒，線條好看的薄唇似笑非笑，即使以男人的標準來看，都是一張非常俊朗的面容，千萬人中也難有其一。

然而…美麗的花總是多刺，花紋鮮豔的蛇劇毒無比，若稍有不慎，落入死局不過就在眨眼之間。

雖說史精忠初步的試探讓赤羽信之介略為不滿，甚至暗諷了幾句，但史精忠也非沒有收穫，既然赤羽信之介約他來到桃花庵，並非是為了滿足色慾之心，那就只能是第二種可能了。

能讓巡查部長親自倒上一杯茶，想必受寵若驚的殊榮吧，史精忠笑著道謝，然而那本該戰戰兢兢的神情，此時卻是不卑不亢，他接過茶杯的手與赤羽信之介的一樣平穩，絲毫不見任何慌亂。

「赤羽部長來到桃花庵既然不為享樂，不如就開門見山吧」

史精忠的聲音就如同他給旁人的感覺，溫和輕柔，聞之舒心，然而赤羽信之介卻從他方才所言的話語，感受到一種不見鋒芒的銳利，而那雙燦金色的眼瞳裡，竟會有著養尊處優的少爺不該生出的森森寒光。

這場不見血光卻危機四伏的宴會，看來現在才是開始。

訝異史精忠竟會主動道破這場會面的目的，赤羽信之介頗為賞識，一掃先前的輕蔑之意，說：「年輕人，看不出來還挺有膽識」

既然史精忠如此坦然，赤羽信之介倒也爽快，不在與他多費唇舌，直接進入正題。

「在我上任之前，聽說史家與森田巡查交情匪淺，每逢節日便殷勤地問候送禮，不知除了史家所產的茶葉外，你們還送了些什麼？」

此話一出，令在場的兩人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肅然的氛圍在空氣中蔓延開來，眼神流轉間，是互相的戒備與試探。

赤羽信之介用詞委婉，倒還給史家留了點面子，然而這話裡有話的，足以讓史精忠明白他的意思，又順勢激的對方心緒難平，可謂一舉兩得。

然而史精忠並不隨他起舞，他輕啜一口冷去的茶水，心平靜氣的回答：「森田巡查對中原人民特別照顧，史家當然也要盡一些心力回饋了」

「看來森田的確十分盡職，深受你們的愛戴」

這明嘲暗諷之詞，即使是慣於隱忍的史精忠也難以入耳了，雖然不知赤羽信之介是從何得知此事，但他說的沒錯，正氣茶行一直以來藉由送禮的名義，將大把銀子送去給森田巡查。因為此人心高氣傲，總是將中原人視作螻蟻任意欺侮，所以他的父親只好以錢財換得百姓一個安穩。

而利用史家不忍百姓受苦的仁義之心前來索財的人，看來今日又多了一位。

將心中的憤慨收拾的不著痕跡，史精忠笑臉迎人，仍舊從容地輕輕笑著：「赤羽部長說笑了，您可是巡查部長，我們需要的是您的照顧」

刻意加重了語句尾部的音調，史精忠誠懇地望向赤羽信之介思索的俊容，不過一句話，便從新確立了對於新任部長的尊重之意，並重申了史家的立場。

過去，森田巡查在巡查部長的放任下狐假虎威，用著從史家獲得的錢票，自成一派巡查中的烏合之眾，花天酒地、濫用權責，今日赤羽信之介作為新任的巡查部長，勢必要對底下的人有所掌控才能立下作為上司的威嚴，因此利益與權勢的劃分就必須從新握在手中，赤羽信之介想必也懂得這個道理，因此才會在剛上任的時候便來問候正氣茶行。

對於史家而言，不過就是換個日本人對他們予取予求罷了，但對赤羽和森田來說，可就不是斂財這麼單純的事，至於史家最後的回答…赤羽信之介就是史家的選擇，也是史精忠握得籌碼從新談判的機會。

史精忠雖沒有給予正面的回應，但赤羽信之介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而對此非常滿意的赤羽信之介漾開了笑意，意有所指的問道：「那你說說看，希望我怎麼照顧？」

既然赤羽信之介開口了，那看來是接受了這份交易，赤羽信之介看上去似乎很好奇著自己會對他提出什麼樣的要求，於是在赤羽信之介審視的目光下，史精忠平靜說出了他的條件。

「中原的百姓大多過的刻苦，還請赤羽部長高抬貴手，若他們有得罪的地方，正氣茶行替他們賠不是」

雖然此舉無異是自曝史家的弱點，便是無法對遭受日本人迫害的無辜百姓坐視不理，可無論是如何無理的索求與侮辱，史精忠都可以容忍，但唯有這點，史精忠代表史家的立場，他們不會退步。

史精忠出生世家，坐擁了令人羨慕的富貴與優渥，卻有著對同胞最為柔軟與堅定的守護之心，赤羽信之介輕歛雙目，不知是對史精忠的回答感到詫異又或者是可笑。

而就在沉默間，史精忠看見赤羽信之介不經意的一揮手，彷彿不慎碰落了他的那只茶杯，而杯中尚未飲盡的茶水慢慢的在桌上積成一小攤水窪。

赤羽信之介對史精忠說：「那就要看你們的誠意了」

既然要談交易，那雙方都必須有利可圖才行，史精忠心領神會，纖長的手指輕點了茶水，用水痕在桌上勾出一個數字。

「這是正氣茶行所能給出的最大的誠意，還請赤羽部長別客氣」

即使無筆無墨，卻仍舊可以看出史精忠筆劃縱橫間，字如其人一般娟秀溫雅，當寫至盡處，抬手間，仍殘留在史精忠手指上的茶水凝成水珠，滴落在他所寫的”八”字旁邊。

八萬，就是正氣茶行給赤羽信之介最大的誠意，要知道這個金額對耕田做工的中原人來說，已經可以過得上幾年的好日子了，甚至比他們過去給森田巡查的多了整整三萬。

如此豐厚的大禮，赤羽信之介還能有什麼不滿意呢。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也不便推辭」

赤羽笑了笑，十分坦然的接受了史精忠的誠意，畢竟有誰會拒絕這筆輕輕鬆鬆就能拿到的錢財，到時又何論是梅香塢的國色天香，他想要如何在揮霍享樂，也沒有人敢說一句不是。

「今日與你相談甚歡，可惜夜色已深，我們還未聊完的部分便延到下個月吧，屆時我會在府上等你」

一談完錢便立即結束了對話，好似與他這個中原人再多說一句話都令其厭惡，史精忠冷淡的聽著赤羽信之介定出讓他們準備好將錢上呈的日期，免強揚起唇角笑著說了一句是，陪赤羽信之介一同走出桃花庵，結束了這場以人性貪婪作為佳餚的鴻門宴。

宛如早就算好了時間，接赤羽信之介的車已經停在了桃花庵的門前，史精忠彎下腰，以日本人的禮數恭送赤羽信之介上車離去，正當史精忠正為終於結束了這場談話而鬆懈下來時，他突然發覺漆黑的軍靴仍在自己眼前，赤羽信之介並沒有立即搭車離去。

就在史精忠感到疑惑時，耳邊聽到了赤羽信之介忽然變的沉穩的聲音。

「史精忠，你會感謝我的，赤羽信之介說到做到」

這聽起來莫名的話語和截然不同剛才周旋時充滿城府的語調讓史精忠摸不著頭緒，而就在他驚訝間，赤羽信之介已經轉身坐進車裡，當史精忠抬起頭，只來的及看到在戴著赤羽信之介的轎車在夜色中漸行漸遠。

當史精忠回到家時，等待多時的父親、三弟還有龍叔立即為了他的完好無缺鬆了一口氣，史存孝見大哥這次沒有再被日本人帶走，幾乎都要哭了出來，史艷文見狀，便將兩兄弟都攬進懷裡，輕拍著他們的頭與後背，溫柔地安撫這兩個孩子。

待所有人的情緒都平靜一些後，史豔文才鬆開手，關心起今晚的會談，他對史精忠問道：「結果如何？」

雖說只是史精忠能平安回來，身為父親的史豔文已然別無所求，但同時身無正氣茶行的當家，為了讓養活眾多中原人的茶行能繼續經營下去，他們究竟支出了多少鉅額給赤羽信之介，是他們必須面對的問題。

知道父親所憂慮的是什麼，史精忠誠實的回道：「我與赤羽部長談好了，八萬」

「八萬！」

一聽到這個數字，在場所有人無不面面相覷，尤其是最為藏不住情緒的史存孝更是難以置信：「可是…以前我們給森田的是十萬…」

在聽見錯愕的史存孝自言自語似的嘀咕時，史精忠證實的點點頭，揚起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容。

赤羽信之介身為巡查部長，竟然拿的比森田少，這簡直不可思議，但史精忠還是做到了，而那自然是因為，就算赤羽信之介心思縝密，但他還是找到了破綻。

「赤羽信之介與森田並不是一夥的，所以他不會知道森田貪得無厭到什麼地步」

雖然表面上史家給森田的數目是五萬，但森田這人愛好面子卻又自私自利，為了不讓底下的人察覺自己中飽私囊，便變著法子對他們暗示，因此只有森田與史家人知道，給予森田錢名義上是五萬，但他實際收取其實是十萬。

沒想到史精忠竟會藉著日本人之間的鬥爭，巧妙的騙過了赤羽信之介，有這樣的勇氣與機智，真是令人佩服不已。

然而即使史精忠此行目的算是成功了，但他仍是神情黯然，對著父親愧疚的低下頭：「抱歉，我…」

雖說上交的金額少了些，但對正氣茶行來說仍是一筆沉重的開銷，而這筆中原人辛苦賺來的錢，竟只是為了讓日本人揮霍無度，一思及此，史精忠便難以嚥下這份不甘，而猜到史精忠此時內心所想的史艷文，卻是搖了搖頭。

「你已經很努力了，甚至做得比我更好」史艷文誠摯地說道，而一旁的史存孝用力的點頭附和著。

在身分有可能暴露的危險下，卻能與赤羽信之介單獨談判，並且利用日本人之間的猜疑為正氣茶行節省些許銀子，對史精忠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來說，他已經做得非常出色了。

能得到家人的肯定與安慰，讓史精忠心中的悔恨漸漸地平息下來，一夜漫漫，最危險的一關已經過去了，雖說將來還有許多難關等待自己，但以後都會慢慢變好的吧。

就像心有靈犀一般，史精忠忽然朝窗外望去，遙望的目光越過窗戶，望向屋樑上一道模糊的影子，那人似乎知道自己被史精忠察覺了，頓感沒趣的和另一個高大的男人隱身進黑夜裡，知道自己的二弟也默默的關心著史家，史精忠淡淡的笑了。

恩，一定會的。

一個月的時間要湊齊這麼大筆的錢並不容易，但正氣茶行還是在時間內湊齊了足夠的金額，準備在赤羽信之介所說的期限，藉由送禮的名義送過去。

然而就在期限的前一天，史精忠正在房裡清點帳目時，史存孝卻忽然慌慌張張地衝進他房裡，甚至手忙腳亂的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像是水牛一樣全部灌進肚子裡後才開口。

「大哥！我聽說森田巡查被調回日本去了」那個過去在他們這裡大搖大擺的森田，沒想到卻像是被趕回去似的離開了中原。

「是嗎」原來存孝要說的是這個阿。史精忠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赤羽信之介與森田既有利益競爭，自然會想方設法除掉對手，所以史精忠對於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他淡淡的回應了一聲，便繼續看著被史存孝打斷而看到一半的帳目。

只不過像森田這種只敢在中原作威作福，欺善怕惡的人，回去日本可就沒什麼好日子過了，因為在日本人眼中，他才是那個身微命賤的人吧。

史精忠本以為關於森田的話題應該會就此停住，然而史存孝在灌了第二杯水後，又接著說道：「不只森田，聽說之前那些欺負老百姓的巡察不是被調到山區，便是全都安分了，大哥你知道發生什麼了嗎？」

在帳目上做註記的筆，忽然在史存孝話落後驀然頓住。

這的確不對勁。
雖然那些日本巡查以為難中原人為樂，卻也沒有做過傷人性命的事，因此上頭對此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中原人也只能忍氣吞聲。過去那些人雖然以森田為首，但他們並沒有從森田身上得到什麼利益，因此即使森田不在了，他們還是和以前相同沒有變化，不該像是被連坐一般一律給予懲處。

除非…

飛速運轉的思緒倏忽停在了一個月前的夜晚，是冰冷徹骨卻又帶著桃花香氣的寒風，將那個男人的話語送到了他的耳邊。

『史精忠，你會感謝我的，赤羽信之介說到做到』

因出現在腦海中的記憶而不敢置信的瞠大了雙眼，史精忠手中的筆應聲掉落。

…是他。

董董

2019-04-18 22:43

時間過的飛快，轉眼就到了與赤羽信之介約定上繳賄款的時間。

史家的家僕在燕駝龍的指示下準備好了外表精製的錦盒，為了層層包裹人心的罪惡，這華美的裝飾竟也變的可憎起來。

史精忠今晚要以贈送茶葉的名義，再次面對神秘莫測的赤羽信之介，只要順利過了這一關，史家與中原便可暫時緩一口氣，讓大家過上一段至少平靜的日子，這是他們所有人的心願，可史存孝仍是憂心忡忡，與日本人對峙仿佛是如履薄冰，只要稍一不慎，便會滿盤皆輸。

上一回的鴻門宴已是如此危機四伏，這一次赤羽信之介竟私自傳訊，讓史精忠親自將錢送過去他的宅邸，這無異於深入虎穴，若是真的出了什麼事，恐怕即使有二哥小空暗中跟著也難以搭救。

雖說史精忠天生聰穎過人，好幾次都成功的化險為夷，但這次史存孝會這麼憂心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神情複雜的望向已經提起禮盒，準備深入虎穴的史精忠，十分不安的問道：「大哥，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就像是荊軻刺秦時藏於地圖的匕首，當赤羽信之介打開盒子的那瞬間，裏頭的東西足已定史家的生死，這艱難的每一個抉擇，容不得任何錯誤的機會。

史存孝拉住自家大哥的手臂，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勸一勸史精忠，可史精忠卻回以一個安撫的微笑，眼神中有著史存孝難以理解的沉著。

「我會回來的」

在史精忠的前方，不僅是能讓中原不在被無良的日本人欺侮的機會，其實也有他對人心孤注一擲的賭注，在眾人不安的目送之下，史精忠默然踏進夜色之中，而今夜深沉的蒼穹，無月。

雖然在日本人統治中原所施行的軍政體制中，身為巡查部長的赤羽信之介官階並不高，然而他所住的地方卻是比一般的日本人還要寬敞高雅許多，依約而來的史精忠抬頭望向這座不知是否由中原人被付諸東流的辛苦錢所建造的房屋，史精忠雙目微歛，冰冷的眼神中閃過一瞬的猶豫，但想起這陣子巡查部門的人事調動，他還是定了心神，決定親身一探究竟。

日本人對守時的嚴謹總是分毫不差，這一次他們依然算準了時間前來迎接客人，站在門外的史精忠正要對替他開門的家僕表明謝意時，嘴角的微笑卻在看見來者亮紅的髮絲時驀然凍結。

「你來了」赤羽信之介對驚愕的來不及收回表情的史精忠淡淡的說道。

史精忠不確定赤羽是否有意為之，但這親自開門的舉動著實讓他愣住了，但更令史精忠驚訝的是，平日裡身穿巡查正裝的赤羽，此時卻是換上了一件以赭紅色為底，繡有金色紋案的和服，這身打扮讓赤羽看上去不似平常拘謹，甚至…與他更為相襯得宜，即使是史精忠也不免為眼前的英姿停留了目光。

史精忠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有機會看見赤羽如此截然不同的一面，他雖是十分驚詫，但良好的教養讓他很快就收回了心神，現下可不是任由敵手擾亂注意力的時候，不過短短一瞬，史精忠在赤羽安靜的目光下從新端上一個有禮而謙遜的笑容。

「赤羽部長何須如此多禮，這種事讓您的僕人來就好了」

因為不同常人的命運，史精忠年紀輕輕便閱歷豐富、洞察人性，可赤羽信之介依然是史精忠遇到過的最難應付的敵手，在對方難以捉摸的審視下，即便輕如鴻毛的小事都必須小心翼翼，絕不能讓赤羽有機會見縫插針。

此局未開便已有了驚滔駭浪之勢，雖然史精忠需要全神貫注的與赤羽應對，可他也分了一部分心神揣測赤羽親自前來的用意為何，以備後續可能的敵對交鋒。

史精忠有一張與生俱來的清秀容貌，尤其每當他笑起來的時候，總是能讓人見之舒心，進而心生喜愛，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人，赤羽從他身上察覺到一閃而逝的寒光，就像藏身在刀柄之中，卻蓄勢待發的利刃。

眼前俊秀的青年如玉溫潤，口中所言卻盡是試探與漠然，赤羽不禁勾起唇角，語調透著一絲詼諧：「如果我不來，你就要站一個晚上了」

萬千纏繞的思緒，突然因為赤羽的一句話而全數停下，史精忠睜大了眼望著赤羽，好一會才問出心裡的疑惑。

「…這麼大的房子，只有您一個人嗎？」

「有人會定期過來整理屋子，進來吧」赤羽說罷，便示意史精忠隨他進屋。

要是讓有心之人撞見史家人私下與巡查部長密會，於他們倆都沒有好處，史精忠頷首，終於踏進了赤羽信之介的住處，展開今夜的對弈。

史精忠隨著赤羽信之介從容的步伐，穿過了空無一人的長廊，果然就如赤羽所說，這間寬敞的屋子只有他一人居住在此，史精忠想起上一回與赤羽會面時，他說自己喜歡清靜原來是真的。

虛與委蛇的場合遇多了，也就很難繼續相信他人所言是否屬實，真與假曖昧難明，猶如身在濃霧之中，叫人難以辨清，而在如此渾沌中選擇相信，才是需要勇氣的吧。

史精忠在赤羽的帶領下來到屋裡用來待客的房間，裏頭裝潢雖不及桃花庵的高雅別緻，卻也乾淨簡潔，就如赤羽信之介帶給他人的俐落印象，只不過此時擺在和室桌上的，不再是一壺冷去的茶，而是細頸的白瓷酒壺與有兩朵栩栩如生的紅櫻綻放杯面的酒杯。

他們倆人如同上次會面時相對而坐，可與之不同的是，今晚將會有一個結果。

剛溫好的清酒，有著令人迷醉的酒香，可赤羽信之介並沒有為自己斟滿一杯，而是瞥了正襟危坐的史精忠一眼，直接說道：「東西帶來了吧」

聞言，史精忠心領神會的將事先備好的禮盒放在赤羽面前，畢恭畢敬的說：「是，請赤羽部長確認」

藏於禮盒之中的，是血淚，是利益，也是他們今日會面的目的。將賄金藏於茶葉罐之中，是中原人慣常使用的手法，而悲天憫人的史家卻恰巧經營茶行，想來也是十分諷刺。

八萬元的鉅額就分散的裝在這些茶葉罐裏頭，為了確認這筆金額是否同他們當初說好的一樣，赤羽信之介隨意拿起其中一個，開始進行檢查。

然而拔開了蓋子後，映入赤羽眼底的，卻並非預期中的大把鈔票，而是有著淡淡香味的真正茶葉。

一個月前的交易，卻被史精忠像是玩笑一般對待，赤羽信之介緩緩抬眸望向史精忠，他瞇起眼，聲音壓的低沉而危險。

「這是什麼意思？」

面對赤羽信之介排山倒海而來的壓迫，史精忠將手掌緊攥出血，才忍住淺意識裡令其窒息的惶恐，他冷靜回道：「這是部長您想要知道的答案」

史精忠一語方落，緊接而來的便是使得空氣都將近凝結的沉默，他恍然想起自己再出門前，三弟欲言又止的神情。

史存孝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赤羽信之介若是因此大發雷霆，即使史精忠能有能力躲過這一劫，日後恐怕也少不了被赤羽信之介視作眼中釘而處處刁難，他們父親就是最佳的例子。

三弟的擔憂及顧慮，史精忠又怎麼會不懂，可這次…他想要用自己對人性僅存的善意作為賭注，去相信那微乎其微的可能，從見曙光與步入深淵僅在一念之間，不論結果如何，這都是史精忠最後一次給予日本人回答的機會了。

這場各懷心思的會面，究竟誰才是提問的人，誰又是尋求解答的人。在漫長而壓抑，卻又蘊含著一絲期盼的無聲之中，是赤羽信之介拿起了酒壺，他斟滿了酒杯，率先鬆口。

「你倒是說說，我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

「那精忠便僭越了」

昏黃的光線將赤羽信之介杯中的酒水明滅出輕輕晃動的波光，就像史精忠胸腔內躁動不安的心跳，是彼此平靜外表下暗潮洶湧的對峙，史精忠接下來的每一句話，或許無謂勝負，卻關乎生死。

赤羽信之介斟了酒，卻沒有立即去品那清酒的甘潤，而是抬眸望向史精忠，在那審視的目光中，史精忠開始娓娓道來自己根據細微的線索，琢磨了無數個日夜後所歸結的推測。

「如您所知，森田已經私下掌控巡察部門多時，若部長想要奪回主控權，勢必要先除掉森田，而您最需要的就是能名正言順地撤換人員理由，所以您親自找上史家，看似要如法炮製的與我們交易，實則是為了從史家口中套出森田收取賄款的證據」

一山難容二虎，當初於桃花庵相約會談時，史精忠便猜到了赤羽信之介的算盤，既可斂財又能掌權，這一石二鳥的手腕，史精忠也不得不佩服，便從善如流的陪著新部長演了一場皆大歡喜的戲。

「您初來乍到，對於這裡錯綜複雜的上下關係尚不能全盤掌控，您誰也不能相信，因此最好方法便是和森田同流合汙，變相讓我們放鬆警惕」

就像在長期高壓的治理下，日本人都以為中原人已經和被馴養的狗一般聽話，而內心的憤恨委屈，也讓日本人的形象在中原人心中變的蠻橫兇殘，這些先入為主的印象，有時反而成為了最好的假面，畢竟有誰會輕易的將賭注押在最微乎其微的機率上呢。

即便是讓史精忠據實以告，他的話語也太過尖銳，彷彿是忘了自己是何立場與身分。赤羽信之介一聲冷笑從嘴角溢出，目光如鷹的瞪視，比史精忠口中所言更為令人膽戰心驚。

「同流合汙？史精忠，說話小心一點，你這是在諷刺我」

以森田在中原欺壓百姓的名聲，那的確是讓人不堪入耳，見赤羽因此微慍，史精忠反倒有了一絲笑意，真假參半。

「怎敢，如果我今夜帶來的真的是賄金，恐怕就是人贓俱獲了，那您應該做的是把我捉進牢裡，而非繼續和我談話」

取得森田貪污的證據，並除去他深根蒂固的勢力，都在赤羽信之介的謀算之中，然而與虎謀皮凶險異常，而更甚者，便是連那隻虎也是個陷阱，因為赤羽信之介的的獵物其實也包含了…中原史家。

「您不過在桃花庵說了幾句話，便握得森田貪汙的證據，也趁此機會試探史家是否狼狽為奸，赤羽部長好手段」史精忠溫雅的笑著說道，但眼神卻是如對方一般凜冽。

即使受人所迫，史家與森田暗中有金錢往來是不爭的事實，森田的部下既然受其牽連，若不是為了那筆賄賂的巨額，沒道理赤羽信之介會放過史家，可這恰好是赤羽信之介用來試探他們的手段，如果史精忠沒有立即察覺赤羽信之介這一連串謀劃的全部用意，讓史家立即懸崖勒馬，以金錢實行籠絡長官之舉，名義上是可被判重罪的。

藉由森田與史家之間的嫌隙誘出證據，並以此剷除敵手從握大權，順道一併驗證史家長期提供賄金是否另有目的。不費吹灰之力便一舉三得，擁有如此手腕的男人，這個巡查部長的位置於他來說是大材小用了。

這奉承之語聽在耳裡，卻有截然不同的涵義，目光相對中，已是千絲萬縷的思緒於腦中流淌而過，，在一陣如死寂般的靜默後，赤羽信之介輕挑眉峰，這是他第二次如此清晰的透露自己的讚賞。

「史家大少爺果然聰慧，你說的不錯，我確實是想藉機除掉森田，若史家與他坑瀣一氣，我同樣不會留情」

赤羽信之介鬆口證實了史精忠的推測，若他決定出手，自然是要一網打盡，怎容的了落網之魚。不過赤羽信之介並非全然淡定自若，自己的心思竟然被這個年輕人看出端倪，他心底多少是有些詫異的，可是如果史精忠方才已經將他所知的全盤托出，可惜啊…還是太稚嫩了。

赤羽信之介忽然話鋒一轉，神情肅然：「可你又從何判斷，我與森田不是同一種人？」

史精忠目前為止的推測，都是建立在他與森田具有不同的目的，然而…如果他猜錯了呢？他赤羽信之介其實與森田一般視錢如命，只不過比他更為老謀深算，絕不讓人有機會捉住把柄，那史精忠今日此舉，無疑是斷送了自己和史家的未來，這一步險棋，史精忠還是沒沉的住氣。

赤羽信之介突來的壓迫之勢，讓史精忠為之一愣，有一瞬間，彷彿他是無意中若入陷阱的幼獸，只能在危險中不知所措。

赤羽信之介確實所言不假，動身來到此地之前，史精忠也曾經徬徨，若是誤判了情勢，犧牲的絕不只有他一人，不過…

史精忠從不憑著運氣去賭人性。

史精忠斟酌著用詞，緩緩開口：「赤羽部長確實做的滴水不露，可您還是忽略了一個細節」

「願聞其詳」

「與森田相比，您實在不夠貪婪」

「說到這個」赤羽信之介忽地想起了什麼，他悠悠的瞥了史精忠一眼，說：「你這小子竟敢趁機壓低賄金的數目，膽子不小」

赤羽信之介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那自己趁勢更改上繳金額的事果然還是被察覺了，史精忠也不感意外，於是他低眉淺笑，瞬間十分乖順的回道：「相信赤羽部長一定會大人不計小人過」

當時的計謀被戳破後，史精忠毫無疑問的收穫了對方一記凶狠的眼神警告，赤羽信之介的確頗為不滿，不過他的反應比史精忠預期的輕微多了。

赤羽信之介相對淡然的舉止與神情，不僅一而再的驗證了史精忠的假設，也讓他生出了幾分信任的勇氣，於是他更進一步，掀開那張冷漠的面具下，暗藏的心思。

「當權者，無不貪求權財色，然而您撤換森田與他的心腹，卻沒有藉機安插自己的人手，既不謀財，抑不戀聲色，這都足以讓人起疑，而最讓我確信的是，現在桌上的這對酒杯」

互成一對的酒杯，在暖黃的燈光下拉出淡淡的影子，望著赤羽桌前那杯雖滿上了清酒，卻未移動半分的紅櫻瓷杯，史精忠淡聲啟口，彷彿浸透了人情事故。

「喝茶雖是高雅，卻也有暗通款取的含意，可是喝酒…換的是交情」

如果赤羽信之介今日已做好準備將他緝拿歸案，又何須在此夜備酒以待呢。

從他們交談的第一句話開始，赤羽信之介雖是言詞銳利，不減鋒芒，然在這人心詭譎之世，卻是信任他的。

恍惚中，似聞一聲輕笑，四目相對中，史精忠才發現那緩緩褪去沉著的目光竟是清朗如星。

「聽聞史家人高風亮節，果真沒有讓我失望」

亂世之道難行，雖宵小者眾，卻也有人於沉淪之中堅定守護之心，於汙濁之中保有清白良善。

真相逐漸水落石出，可史精忠卻忽感心緒難平，一時難以置信自己的臆測竟然成真，他思量了許久，才顫聲問道：「可否讓精忠冒昧問一句，為何？」

中原不過是他們刀俎上的魚肉，早已任日本人宰割多年，為什麼赤羽信之介卻寧可放棄唾手可得的榮華，親自整頓的貪污的巡察，保護受到森田欺壓的中原百姓。

從何時起，欺侮平民竟已被當作尋常，赤羽信之介回望神情複雜的史精忠，認真地說：「我容不得那些貪贓枉法的事情」

「就算他們也是日本人？」

「就因為如此，我更不能容忍」

自古以來，都以保衛家國的名義征戰殺伐，可說到底都是人的一己之私罷了，兩國交戰必有傷亡與仇恨，可平民百姓何其無辜，身為戰敗國的子民已是艱難，他們不過是想好好過平安的日子。

日本既然已經占據了中原，從中獲得了資源與利益，又為何要放任奸佞壓榨困苦的百姓，為了謀取小利而滋生更多的仇恨。

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原人，都已經在紛亂中流了太多的血和淚，難道還要讓仇恨繼續蔓延下去，無止無休嗎。

「仇恨如果真有化解的一天，我願意扛起這個責任，不論是用什麼方法」就像是有感而發，一時難抑，赤羽信之介忽然低聲說道。

由侵犯他國的日本人說出這番話，在他人耳裡聽來或許太過虛偽，赤羽信之介垂下目光，他凝望著自己在杯中酒水映照出的倒影，從不期望有人能相信自己此刻所言、此心所念，並非虛假。

多年的裂痕，並非一朝一夕便能修補，就在赤羽信之介暗自感慨之時，忽感對面傳來動靜，他疑惑的抬眼望去，卻見史精忠突然躬身低首，那是日本對於尊敬之人最敬重的禮。

「你…」

「史精忠代表中原鄭重的感謝您」

即便是感謝他對中原的照拂，這禮儀也做的太過了，史精忠此舉讓赤羽信之介錯愕，然而他並不知道，史精忠所衷心感謝的究竟為何。

在見識了這麼多的犧牲傷亡後，一個人要如何對這個無情的世事繼續心懷希望。史精忠雖然願意接下父親的重擔，然而他的心卻是舊傷未癒，眼前總像是被層層的濃霧所壟罩，他仍在往前走，卻已不在期待能見到光亮。

然而赤羽信之介的到來，就像在濃稠的黑暗中無意間滲透的一點光，那不被理解的惆悵，難展心中所望的失落，他都曾深切的經歷過，雖然立場與想法截然不同，卻仍舊感同身受。而最為讓人難以置信的，是赤羽信之介的正直無私，既不包庇如森田這般貪婪的人，也不坐視那些自負的巡查對無辜的百姓蓄意欺凌。

史精忠不知自己是否該感嘆，這天底下每個人處心積慮都是為了自己，或許難有另一個能夠同赤羽信之介一樣，願意屏除國別之差，一視同仁的日本人了。

不…還有一個人。

腦中忽然又想起多年前瀕死的那一晚，那個揹著他一路奔走，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日本人，也曾經在鬼門關前救了他。

就當是為了報答當年的救命之恩，史精忠決定相信，這天底下或許依然有不分立場，只問真心的情誼。

所以他決定信赤羽信之介，就像赤羽信之介信他一般。

然而赤羽以為史精忠這麼做，是因為他們上次臨別之前自己最後留下的那句話，他趕忙讓史精忠起身，道：「我當時只是要試探你，身為巡查本就應當照顧平民，哪有藉此邀功的道理」

赤羽信之介既是日本人，又是高高在上的巡查部長，應該早已習慣接受中原人民的敬畏，可他卻因為自己突來的舉動大驚失色，露出受之有愧的神情。

史精忠沒有解釋這份誤會，只是掩嘴笑道：「您真是特別的人」

放下對彼此的戒備後，赤羽信之介才初次看見，原來史精忠真心笑起來是這模樣。許久之前就聽說史家大少爺俊雅清秀，即便是微微一笑都能讓人心緒悸動，沒想到今日親眼一見，赤羽信之介竟也一瞬失神，好一會才移開視線，轉向被自己暫時推放到一旁的茶葉錦盒。

「聽說正氣茶行出產的都是好茶，我就收下了，可惜今晚只能用這杯薄酒招待你」

語罷，赤羽信之介將方才親自斟滿的酒杯，送到史精忠面前。

若不是知曉赤羽信之介並非有意刁難，史精忠恐怕又難以招架了，但此時的這杯酒卻已經不同於上回居心叵測的冷茶。史精忠無奈地笑著問道：「這是茶葉的回禮嗎？」

「你說喝酒可以加深情義，所以我想用這杯酒與你交個朋友，我欣賞你」

交朋友…日本的巡查部長與中原茶商？

沒料到赤羽信之介私下竟是如此直言坦蕩，不拘泥森嚴禮教的人，史精忠訝異了剎那，恭順的回道：「赤羽部長抬愛了，我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

和赤羽信之介以朋友相稱是萬萬不可能的，即使不論年紀差距，史精忠左右不過是平民，怎麼可能與巡查部長結交為朋友，史精忠正想著該如何帶過這個話題，卻見赤羽信之介已經握起了另一個空酒杯，一雙眼直直地看著他。

兩人互相斟酒，其中含意不言而喻，史精忠愣然的望著赤羽信之介誠摯的目光，良久後，他端起了酒壺，也親自為赤羽信之介倒酒。

也罷，日久見人心，至少史精忠此刻願意以信任代替猜忌，相信這位新上任的巡查部長心地良善，會善待中原人。

是真心也好，是禮節也罷，能得到史精忠的回應，似乎讓赤羽信之介感到十分愉悅，他舉起酒杯對史精忠說：「敬你，一個與巡查部長針鋒相對卻從容不迫的普通生意人」

「……」

史精忠無奈淺酌，在心中腹誹赤羽信之介和朋友對飲竟也是這般刀槍舌劍時，卻被纏綿於舌中的酒香吸引了注意力，溫度適中的酒水入口清淡甘潤，史精忠雖不常飲酒，卻也知這可是上好的清酒，而赤羽信之介竟願意用來招待自己？

能嚐到上好的清酒雖是難得，然而心中一股難以說清的感覺卻讓史精忠陷入了沉思，直到赤羽信之介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既然願意信任我，那可否麻煩你一件事」

「不麻煩，部長您直說便是」

森田既已除去，不知赤羽信之介還有何事需要史家的幫忙？

望著赤羽信之介別有深意的笑顏，此時的史精忠尚未注意到，赤羽信之介請求的對象可不是一方家族，而是一個人。

董董

2019-04-20 20:04

(五)

史精忠花了一番功夫，才終於讓史家上下相信赤羽信之介有別於以往的巡查部長，雖然他的來歷依然成謎，可赤羽信之介願意盡好本分，以自己的能力照顧中原百姓的心意是真的。

被日本人壓迫的久了，即使真的來了一個好人，也不免讓人猜測這是否為一個圈套，因此知曉眾人疑慮的史精忠並沒有極力說服，只說來日方長，大家可以親眼確認赤羽信之介所言是否屬實。

不過史精忠是史家最聰慧的孩子，又是下一任當家，既然他開口作證，史家上下當然言聽計從了。

自從上次與赤羽信之介相談以來已經過了半個月，那一晚的針鋒相對與坦誠相見彷彿如昨，而赤羽信之介最後的那句話，更是讓難以不去在意的史精忠一遍遍的回想。

『我需要有人帶我熟悉這裡的環境，如果你願意，兩星期後在水月橋等我』

這話語聽上去像是請求，卻是以退為進，赤羽信之介既然開口了，史精忠哪有拒絕的機會，他只是疑惑為什麼赤羽信之介要選他，熟悉環境的巡察大有人在，況且他與巡查部長走的太近，怕只會引來多餘的關注，讓過去的事情曝光。

雖然史精忠今日如約而來，不過此時的他其實正苦思著有什麼合理又不失禮的理由可以婉拒赤羽信之介，而當他為此苦惱時，在人來人往中，有個人悄然迎面走來，朝史精忠揮了揮手。

「在想什麼想的這麼出神？」

來人如史精忠一般穿著西式的素白襯衫，可他並未扣上第一顆鈕扣，這小小的肆意反而襯的那人獨樹一幟，是與史精忠截然不同的瀟灑。史精忠愣神中，以為是哪位少爺剛好路過前來關心，畢竟史家在中原名聲響亮，大多數人都認得他的模樣，留學時也認識不少世家子弟。回過神來的史精忠輕輕頷首想感謝對方的關心，卻在定睛一看來者模樣時猛然瞠大了雙目，連聲音都有些結巴。

「部長…您、您這是…」

出現在史精忠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與他約好在水月橋見面的赤羽信之介，鮮豔的紅髮被赤羽信之介好好收在了一頂黑色的毛呢帽下，這身相對低調的打扮非常順利的融入人群中，即使是史精忠也沒有注意到。

史精忠雖做好了與巡查部長同行的心理準備，卻沒有預料會見到這副模樣的赤羽信之介，一時之間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見史精忠一臉錯愕的模樣，大概是對自己的這身打扮感到不解，赤羽信之介笑著解釋：「這樣行走比較方便，我喬裝的不錯吧」

「是…」

赤羽信之介自然是喬裝的很成功了，足以瞞過對新任部長還不熟識的中原人，不過史精忠不明白的是，既然他以巡查部長的職責為由請自己領路巡視街道，為何又扮作平民的樣子隱人耳目，史精忠不禁懷疑赤羽信之介這算是微服出巡，還是假借公事名義出來遊玩。

不對…
史精忠可不能再用過去的經驗評斷了，赤羽信之介並不像那些以私廢公的人，他一定是深思熟慮後才這麼做的。

史精忠雖然不想讓自己狐疑的表情太過明顯，不過赤羽信之介心理明鏡似的，輕易的就猜到了史精忠在想些什麼。

當時見史精忠在自己提出這個邀請時面有難色的神情，赤羽信之介就已經瞭然於心，現在的中原雖表面平靜，可政府軍與反抗勢力之間實則暗潮洶湧，史精忠困於立場左右為難，赤羽信之介又怎麼會不替他顧慮。

或許是複雜的背景使然，讓史精忠下意識地將事情想的複雜了，不過他相信史精忠聰明伶俐，很快就會想通他的用意，所以赤羽信之介並未道破，只是開口轉移了史精忠的注意力。

「對了，你若是叫我部長，就浪費我這身打扮了」

聞言，史精忠的確暫時拋下了方才的困惑，也開始思考起來：「那我要怎麼稱呼您？」

他不能在眾目睽睽下稱呼赤羽信之介巡查部長，可直接喚名字又太過失禮，不知赤羽信之介決定要用什麼樣的別名暫且代替呢？

不過這個問題並沒有讓赤羽信之介思考太久，他的目光隨著思緒轉了一圈，最後落在史精忠的方向，頗為的篤定的說：「信。叫我信就好」

赤羽信之介眼底蘊滿了笑意，似乎對自己取的別名感到很滿意，不過史精忠卻是驚愕的倒吸了一口氣。

「這…恐怕不適合！」史精忠果斷地表示自己的意見。

這宛如暱稱一般的稱呼，一聽就知道是只有和親密的親友之間才會使用的，即使赤羽信之介在怎麼不拘小節，也不能用來當作別名阿。

不過赤羽信之介看上去卻是心意已決，他忽視史精忠還想委婉勸他換一個名字的欲言又止，說：「我今天的身分是史家大少爺的朋友，這樣稱呼剛好」

聽見赤羽信之介如其他人一樣稱呼他大少爺，史精忠又更頭痛了：「部長…」

見史精忠為了一個名字萬般無奈的神情，赤羽信之介反而笑了笑，倒是欣賞起這個堅毅的青年難得無措的一面。

「我們走吧」

不在讓史精忠為了這件事苦思糾結，赤羽信之介出聲催促，他們兩人這才離開了水月橋，史精忠帶著赤羽信之介開始今日對中原的視查。

對於中原街道的區域劃分，赤羽信之介先前已經讓待得較長時間的巡察向他仔細報告過了，但是他人的轉述總是不如親身走訪一遍更為熟悉，況且由當地人作為嚮導，也比較能有機會發現巡查有所遺漏的地方。

一路上，赤羽信之介認真聽著史精忠的介紹，偶爾也會提問幾句，將知道的訊息用心的牢記在心裡，但是史精忠可就無法這麼從容了，赤羽信之介雖然沒有敵意，又以朋友的身分自稱，可他畢竟是日本巡查，這彷彿伴君如伴虎的危機感讓史精忠一刻也不敢鬆懈。

但也不是每個時候都這麼膽戰心驚的，例如赤羽信之介偶爾會突然停下腳步，循著滿地的落花抬頭看向綴滿樹上的點點粉色，對史精忠說這時節的杏花開得真好。又或者，赤羽信之介也願意與向史精忠搭話的人互相寒暄幾句，就像是尋常人一般閒聊，絲毫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原先的戒備與隔閡，在不知不覺間，竟隨著赤羽信之介的一言一行逐漸淡然，史精忠也算是嘗遍滄桑的人了，究竟是虛偽應付又或者真誠相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路到中途，他們又遇到一位和史精忠打招呼的大伯，性情溫雅的史精忠向來很有長輩緣，看著就像是自家孩子一般親切。

既是比自己年長的長輩，赤羽信之介同史精忠一齊頷首回禮，瞅著眼前這兩位丰姿俊朗的年輕人，大伯和藹地說：「精忠少爺，難得看到你與朋友出來呢」

自從史精忠回國後，因其出色的表現，史艷文已經將茶行的經營慢慢轉移到史精忠手上，好讓他磨練一番，忙碌地事業已經占去了許多時間與精力，他自然無心閒暇了。況且於史精忠而言，正氣茶行不只是一份家產，而是沉重卻無悔的責任，山河破碎，哪敢惜身，或許此生匆忙便是他的宿命吧。

不過世道雖坎坷，卻也不盡是那些傷心的故事，這條注定孤獨的路上，總會有人在不經意間與你同行，即便短如朝露，卻也令人珍惜。

那雙清冷的眼眸，在望見赤羽信之介的側顏時，頓時柔軟了下來，史精忠難得向自己的鄉親主動介紹身邊的赤羽信之介：「這是我新認識的朋友，叫做信」

既然已經刻意喬裝出行，那稍微說得多一些也是無妨的，然而一聽到赤羽信之介的化名，對方卻是愣了一下，那一瞬間不及收回的眼神，是對於史精忠身旁的男人下意識的抗拒畏縮。

雖說只有單一個字，但這名字聽上去並不像是中原人取名的習慣，況且赤羽信之介雖然中文說得流利，但只要細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容貌依然是屬於日本人的臉型輪廓。

原本的親切熱情很快就被另一種複雜的情緒所取代，大伯應付地說了幾句自己還有事要忙，便快步離去，彷彿一刻也不願意多待。

詫異地望著大伯慌張離去的背影後，史精忠聽見赤羽信之介輕聲地感嘆。

「森田造成的傷害比我想的還要嚴重」

亡國之仇難以抹滅，但能不挨餓受凍地活下去，日子便也這麼過著，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一旦崩塌，即使日後用盡全力彌補這道裂痕，恐怕也難以挽回。

森田對市井小民的欺侮，不僅加深了中原人的怨憤，也會讓其他無辜的日本平民遭受仇視，時代與環境所造就的對立，即便有心補償，怕也無法消除根深蒂固的偏見與敵視，既然決定踏上這條路，被困在兩方之間左右為難的，又豈止是史家呢。

糾纏難解的人心與恩怨，往往最是留下許多憾恨苦楚，史精忠望向身旁的赤羽信之介，那本該憑著一身才情而意氣風發的男人，竟也為此感到失落。

「畢竟受到欺壓多年，大家都需要時間」

那淡淡的一句話，雖然語調平靜，卻又像是不易察覺的安慰。赤羽信之介未曾想，親眼見過森田惡行的史精忠，竟願意反過來給予他諒解，赤羽信之介雖然有些訝異，卻已緩緩退去愁容。

「但是你很快就選擇相信我」

明明兩國仇深如海，而在其中沉浮的史精忠，卻願意再次相信一個突然出現的日本人。

史精忠深深的凝望赤羽信之介，那從帽沿處落下來的紅髮，總是輕輕地觸動他的心弦，往事不可追，那是他畢生都求而不得的答案，卻在無形中改變了他往後的每一個決定。

「緣分吧」史精忠最後這麼回答。

緣分，如此虛無飄渺，卻是史精忠唯一能回答自己的答案了。

史精忠在內心自嘲的笑了幾句，便與赤羽信之介繼續邁步前行，垂落在頰邊的髮絲，悄然地遮住了陳舊的已經看不分明的淡色傷疤。傷口雖能癒合，可痛卻會伴隨自已一生，如果烙印在心中的疤痕此生都無法消失，又是什麼原因讓人選擇放下？

赤羽信之介瞥了史精忠隱約露出傷痕的側臉一眼，兀自陷入沉思。

為了不讓赤羽信之介因為方才的事情太過介懷，史精忠忽地想起了什麼，道：「其實大家也不是對所有的日本人都這麼懼怕，像是…」

史精忠話語未盡，便見一熟悉的倩影站在樹下乘涼，從那女孩穿著和服的打扮看來，便可知道她也是生活在中原的日本人，可她卻不像其他女孩子用漂亮的髮飾盤起頭髮，而是簡潔俐落的紮起馬尾，別有一番清新颯爽，因此使精忠一眼便能認出她。

「說人人就出現了」史精忠笑著說道，也為這樣巧合的事情感到有趣。

既然巧遇熟人，自然是要上前打個招呼的，當史精忠帶著赤羽信之介朝那女孩走過去時，她也注意到了史精忠，立即笑容滿面的迎向前來。

「精忠大哥」

「雨音霜姑娘，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見雨音霜獨自一個人在街上，史精忠便關心的多問了一句，因此沒有立即為他們介紹彼此，不過一聽見女孩的名字，赤羽信之介眼神中忽然閃過了一瞬驚訝，但是他很快就恢復了平常的神情，並沒有讓任何人察覺。

而在史精忠和雨音霜談話間，一個宏亮的聲音遠遠的便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霜，我回來了」史存孝提著食盒，匆匆地來到他們身邊。

中原有一間名聲十分響亮的糕點舖子，而他們最熱門的點心便是香甜濃密的桂花糕，因為數量稀少，通常只會在特定的時間販賣，想要買上一塊來嚐嚐都必須大排長龍。為了不讓雨音霜和他一起頂著太陽排隊，史存孝讓她先到不遠處的樹下休息一會，等自己買到了糕點再去尋她，而在等待了許久後，終於買到糕點的史存孝這才氣喘吁吁地趕回來，並恰巧發現史精忠和另一個陌生人也出現在這裡。

史存孝對著自家大哥驚訝地說：「大哥，你也在這阿」

見史存孝手上拿著裝有糕點的食盒，向來聰穎的史精忠便猜到一二了，史存孝認識雨音霜的時間比自己還要久，兩人的交情也更為深厚，朋友之間偶爾出來走走在自然不過了。

「原來存孝跟妳一起阿，那便好」

知曉今天雨音霜是和史存孝同行，並非是孤身一人，史精忠才放心下來。雨音霜見到史存孝回來後，那發自肺腑的開心笑容，不管是誰都能瞧出她對史存孝的傾慕之意，就不知心思單純的史存孝有沒有發現了。

就當是稍微提點一下，於是史精忠轉而對自己的三弟說：「存孝，平時要好好照顧霜姑娘，別讓女孩子一個人」

史精忠這麼說，是想讓史存孝平時有空的時候多陪陪雨音霜，增加彼此的感情。奈何史存孝卻已為史精忠這麼說定是責怪自己怎麼丟下雨音霜一人，便心直口快的解釋：「大哥放心，霜很厲害的，沒有人敢欺負她」

這句聽上去有些微妙的形容，讓史精忠和赤羽信之介同時一愣，他們默契似的一同望向雨音霜，果不其然，她一聽見史存孝的解釋，立即不滿地反問：「你的意思是我很兇嗎？」

即使對方不是自己喜歡的人，被別人這麼形容，任誰都會介意的。不過…與其他女孩子相比，性格豪爽的雨音霜當然算不上溫柔，正當史精忠要給自己單純的三弟使眼神，讓他別再說出惹雨音霜不高興的話，完全沒發現史精忠努力暗示自己的史存孝，理所當然說出心裡的想法。

「不是，我的意思是妳很勇敢」

或許家庭背景的因素，即使家中只有她和姊姊，雨音霜也不曾因為失了依靠便懦弱哭泣，依然在這異鄉中學習著生活下去，她在史存孝心中是非常堅強的女生。

史存孝一直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的個性，有時他的這份直率會惹人不快，卻也因為毫無虛假的真誠讓人內心一暖。

而向來直爽的雨音霜，竟也因為史存孝突來的稱讚而羞怯了起來，她不在埋怨史存孝方才的失禮，輕輕地哼了一聲算做是原諒了。

在史存孝毫無所覺得情況下，又一次安然地度過危機，史精忠才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他可真是為這個木頭的弟弟感到擔憂阿，不過史存孝並沒有察覺什麼，轉而向史精忠問道：

「大哥，他是你新認識的朋友嗎？」史存孝邊問著，難掩疑惑的目光同時看向赤羽信之介。

史精忠今早跟家裡人說自己要和朋友出門一趟時，擔心史精忠為了承接家業太過精神緊繃的史艷文還偷偷鬆了一口氣呢。可畢竟時隔久遠，史精忠過往的朋友大多都已經離散，所以他們很好奇史精忠在回國後究竟結交了什麼樣的朋友。

很顯然的，站在大哥身旁的人，史存孝從未見過，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個人有點面熟。

似乎是感受到史存孝的困惑，赤羽信之介端起有禮地笑容回以問候：「你好，初次見面」。

這耳熟的聲音，這似曾相似的面容，一而再地讓史存孝有一種莫名的印象，當他在大腦中努力尋找著相關的記憶時，忽然想起在史精忠歸國不久便立即去見新任的巡查部長的那一天，史存孝那時實在太過擔憂，為了以防萬一，他偷偷躲在牆後時刻關注裡面的情況，直到他們的談話進入尾聲後，安心的史存孝才敢偷看一眼那個新任部長究竟是何方神聖。

記憶中的巡查部長的臉，與眼前的男人瞬間重疊在一起，史存孝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這個人…這個人是…！

「啊！你、你…」史存孝不知所措的指著赤羽信之介，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完整。

不是說好和朋友出門的嗎！大哥怎麼會和巡查部長在一起！

見史存孝嚇的魂都要飛了，史精忠與赤羽信之介對望一眼，眼神中透著相同的疑問。

我弟見過您嗎？
你弟見過我嗎？

對於這件事，他們兩人也是一頭霧水，不過眼看史存孝快要被嚇昏過去，太過激動的反應還吸引了周圍人們關心的視線，史精忠也顧不上禮節，他輕輕拉住赤羽信之介的短臂，匆忙的向史存孝和雨音霜道別。

「你們一定還有其他地方要去吧，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史精忠在臨走之前給了一個要史存孝放心，自己不會有事的眼神，便趕忙帶著赤羽信之介離開，以免他的身分被史存孝給拆穿了。

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赤羽信之介就這麼任由史精忠帶著他穿梭在人群之中，事後回想起來，自己被史精忠拉著手彷彿落荒而逃的樣子其實特別滑稽，不過赤羽信之介卻被史精忠這緊張的樣子給逗笑了，這一刻，他們在外人眼中是否真的像是闖了禍的朋友一般，慌張卻又親密。

他們倆人最後來到人煙稀少的河堤附近後才稍微緩了一口氣，方才真是太驚險了，史精忠餘悸猶存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旁的赤羽信之介卻像是置身事外的笑了出來。

「沒想到被你三弟發現了」這可是連他自己都沒算到阿。

明明自己的身分差點曝光，赤羽信之介還能這麼輕鬆如常，史精忠苦笑著說：「他可是被你嚇的不輕」

不，正確來說可憐的史存孝應該是被他們兩個嚇得不輕。

雖然今天的外出巡查被這場小意外耽擱了，不過赤羽信之介並不惱，畢竟在史精忠的幫忙下，他對這裡的地理環境已經認識的差不多了，而且…看來日後又有理由讓史精忠陪他出來第二次，能看見史精忠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也挺有趣的。

赤羽信之介正在心中打著精明的小算盤，而渾然不覺的史精忠為了彌補方才沒有機會替赤羽信之介和雨音霜認識彼此，便談起了這個在中原生活的日本姑娘。

「我也是最近才認識雨音霜姑娘的，聽說她的父親是一名日本軍官，可是當年在交戰中傷的太重，剛來中原不久便去世了，留下兩個女兒在中原生活，雖然她們的父親是殺害了無數中原人的軍官，但兩個女孩獨自在異鄉生活實在不容易，因此大家還是選擇接納了她們」

而中原人願意開始逐漸接納她們，是在一個初春小雨的季節，雖說只是綿綿細雨，若太過小覷的話卻也會讓人受寒，當時沒有帶傘的雨音霜不願為了在屋簷下躲雨，而讓在家裡等待自己回去的姊姊擔心，只能冒著雨快步趕回家。

路上行人匆匆，可對於身穿和服的女子，大家卻唯恐避之而不及，只是靜靜地望著她獨自淋雨，可奈何雨勢竟又開始增大了，綿密的雨水逐漸沾濕了鬢邊的白髮，雨音霜焦急的抹去臉上的雨滴，正想著自己大概要淋成落湯雞了，而就在這麼狼狽的時候，她遇見了史存孝。

一對男女於雨中初見，定是一場唯美的邂逅，可惜史存孝並不是如許仙一般溫柔借傘的才子，因為那天忘記龍叔叮囑的他同樣沒帶傘，不過史存孝是個善良的孩子，他見雨音霜冷的蒼白了一張好看的臉，哪還顧得上什麼國仇家恨，二話不說便用自己的外套替雨音霜擋雨，一路護她回家。

不過一件薄博的外套其實根本擋不了什麼雨，最終仍是全身濕透的史存孝和雨音霜看著彼此狼狽的模樣，頓時相視一笑，他們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結下緣分，而在史存孝的幫忙下，大家也漸漸對雨音霜姊妹展開了心扉，雖然兩軍開戰多有死傷，可他們的家眷又何辜呢。

為了替國家開疆拓土，有多少人因此葬身異鄉，又有多少親眷隨之一同漂泊無依。

想起那少女正值碧玉年華，卻沒有了雙親的庇護，還要替國家承受中原人的仇恨，在這個紛亂的時代，他們豈非也是在太陽軍旗下被犧牲的人民。

享受了虛幻的榮光後，有誰會關心勝利背後所產生的傷痕，赤羽信之介不禁感慨：「那次戰役非常慘烈，照顧她們本來應該是政府的職責，反而讓你們費心了」

然而赤羽信之介那聲惆悵的輕嘆，卻讓史精忠愣住了，只有親眼目睹戰場血腥的人才會有那麼深刻的悲愴，而不僅只是同情。

天生敏感的直覺讓史精忠心生疑惑，他斟酌了用詞，試探的對赤羽信之介問道：「您在擔任巡查部長前，曾參與過當初的戰役嗎？」

現在管理中原的巡查，大多是日本佔領中原後直接從本國派過來的，他們既然不是軍人，照理說是不曾上過戰場的，為何赤羽信之介會對於戰事有這麼刻骨銘心的感受？

似乎沒有想到史精忠竟然問了這個問題，赤羽信之介頓了一下，才淺笑著反駁：「沒有，只是聽別人說的」

「是嗎…」

的確，若赤羽信之介過去是軍人，現在又怎麼會擔任最低階的巡查部長，這不符合日本的體制。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史精忠將剛才的困惑拋出腦外，和赤羽信之介沿著河堤，漫步在溫暖的夕陽下。

命運向來無常，誰又何曾料想，有國族之別的兩人竟也能擁有如此怡然自得的時光，暫時忘卻世事倥傯。

「我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在街道上自在的與誰散步閒談了」

赤羽信之介停下腳步，感受微涼的晚風，輕輕拂過他的臉龐與脖頸，彷彿縈繞心中的煙硝也隨之煙消雲散。赤羽信之介側頭望向河堤下的潺潺水流，被染上一層金色光芒的河水，就像是身邊的人那雙鎏金色的眼眸，彷彿深藏其中的是能包容一切的溫柔。

在這良辰美景的錯覺中，有些久久壓抑的情緒，便忽然無意沉默了，赤羽信之介終究沒能忍住自己的心緒：「只要穿上那一身制服，每個人都低頭閃躲，連正眼都不敢瞧我，彷彿我是一個令人恐懼的象徵，而不是一個人」

公事所需又或者不願讓自己的身分影響史家，也許都只是微不足道的理由，他堅持換下那身制服，並讓史精忠一路相陪，只是希望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赤羽信之介只是赤羽信之介。

然而有些事情，從一開始便早已注定，人不能選擇出生，這些與生俱來的責任與哀愁，他們既然無法棄之不顧，便只能學著接受無奈。

「有些人認為，恐懼是掌控人心最好的方法，我想森田絕不會為這樣的事情煩惱」

如果赤羽信之介將恐懼當作是管理中原的手段，或許就不會出現這麼落寞的神情了。

因為赤羽信之介心中依然有著善意，所以才會感受到無能為力的苦澀吧，史精忠不知該如何寬慰赤羽信之介，因為他深知但凡日本佔領中原的每一日，這些抗爭與厭惡便不會消失，或許直到赤羽信之介已經放棄的那一天，這些仇恨仍是永無止盡。

將來的事情難以預料，而史精忠已經學會不在對渺茫的希望抱有空虛的幻想，他漠然的別過頭，想繼續往前走時，赤羽信之介卻扣住了他的肩膀，那真摯的神情令史精忠一愣。

「史精忠，我跟他不同」赤羽信之介認真地說道。

早已記不得有多久，再沒有因為聽到某一句話而震懾了心扉，史精忠詫異地回望赤羽信之介，恍惚中在那道堅定的目光中看見了誓言。

不求官運高昇，也不求榮華富貴，卻為了難以企及的和平夙夜匪懈，只願兩國之間不在只有血海深仇，這個人阿…要史精忠如何說服自己應該去恨他的國籍與血統。

人心並非鐵石，赤羽信之介毫無保留的將心中的願望告訴了自己，史精忠又怎麼能裝作不知他的真誠。

「我會為你親眼見證的」這或許是史精忠唯一能為赤羽信之介做的了。

史精忠輕輕莞爾，那充滿信任的笑容，便是赤羽信之介最想要的答覆了，他笑著頷首，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在這艱難的道路中，有人願意信任相伴，赤羽信之介便別無他求。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流逝，眼看天色漸暗，也到了該回轉的時候，當史精忠與赤羽信之介即將在分岔的道路上分別的時候，赤羽信之介想好了措辭，正想用方才想到的藉口，約史精忠下一次的會面，認為自己的理由毫無破綻的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這樣做，彷彿是對史精忠依依不捨。

可這時，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出現在身後，察覺事情不對，他們倆人幾乎是同一時間回頭，這敏銳的的反應力與觀察力，是曾經處在危機四伏的環境裡才能訓練出來的，他們都因對方快速的反應略為吃驚。

時至今日，史精忠仍是無法改掉過往在組織中所練就的隨時警戒周遭的習慣，他尷尬的避開赤羽信之介疑惑的目光，問道：「發現了什麼嗎？」

現在有許多趕著在天暗下來之前回家的人，眾多的人潮讓史精忠難以做出判斷，況且他雖然察覺有異，卻沒看見什麼可疑的人。

史精忠認為赤羽信之介既然也有感覺到奇怪的氣息，或許能夠發現什麼，但赤羽信之介卻是搖頭，說：「沒有」

大概是他們多想了吧，既然是虛驚一場，就不須放在心上。想起此刻在家中坐立難安，等著自己回去安撫的史存孝，史精忠趕忙和赤羽信之介告別後便匆匆離去，以免家裡因為他的緣故而亂成一團。

史精忠走的匆忙，因此他不知道有人會在自己轉身後，依然目送著他遠去的背影。一直等到史精中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之中，赤羽信之介這才移開視線，他為自己莫名的舉動自嘲的笑了幾聲，也準備邁步離去時，後方的人群卻突然出現騷動，赤羽信之介回頭望去，看見是一支二十人的精減軍隊正走在民眾自發讓開的道路上，整齊的足音與冰冷的長槍，讓周圍頓時噤若寒蟬。

帶領這支軍隊的是一名氣質冷冽的年輕軍官，他騎著一匹高大的馬走在最前頭，筆挺的軍服浸滿了烽火的氣息。當那支軍隊穿過重重人群時，本來專注前行的軍官卻感覺到一道銳利的寒光，他循著那股冰冷的氣息望去，狹長的眼眸微歛，對上了赤羽信之介諱莫如深的目光。

希羽艾亞	2019-04-22 15:48
感謝更新！ sJHVnMA 寫這種題材不容易！樓主加油！請不要坑！ _k84#E0 等這麼久終於進入約會情節了！ pP<8zTLn 感覺兩人都沒有認出是當年的那個人。

焱妃	2019-04-22 21:21
超級好看！！！太太繼續更鴨！加油！

董董

2019-04-22 23:00

引用
引用第11樓希羽艾亞于2019-04-22 15:48發表的 : '%$Vmf)=
感謝更新！ .7iRV
寫這種題材不容易！樓主加油！請不要坑！ /9vi
等這麼久終於進入約會情節了！ ]#0 (
感覺兩人都沒有認出是當年的那個人。 |Xt G9A>

知道有人這麼期待我都不好意思坑了

這個題材真的是很大的挑戰，比起歷史的對錯，更希望能表達出每個人在時代裡所背負的責任以及為此作出的選擇
這個故事還很漫長，兩人的命運才剛要開始轉動呢

董董	2019-04-22 23:13
引用引用第12樓焱妃于2019-04-22 21:21發表的 : *)m:u: 超級好看！！！太太繼續更鴨！加油！ XkI'm\W G`!x+FB aZ@pfWwa: ?Y"%BS+pt 謝謝支持～ "'4 寫這篇文的過程心情很複雜，不過我會盡力的

董董

2019-06-08 20:56

(六)

離開你的第三天，為了撫平心中的愧疚，在這個無眠的深夜，我嘗試讓自己遺忘你的模樣。 #:" ]-u^
++~ G\T9H
可是要將和你有關的記憶從我的人生中抹去，對我來說卻比死亡還要痛苦，如果失去了你，這身不由己的人生只剩一片荒蕪，我甚至沒有勇氣迎接等在自己前方的宿命。 Q3>qT84
N d>zq
除了帶著永遠的遺憾離開你的我，迫於命運而在異國流浪的我的同胞，一定都渴望著回到思念的故鄉吧，可為何在這艘返鄉的輪船上，在寂靜的只有海浪聲的夜晚，我卻聽見了令人心碎的啜泣聲，原來還有人和我一樣嗎？將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中原，將自己的心留在另一個人身上。 9-n]_AF`0
O5du3[2x7a
精忠，不論你選擇愛我還是恨我都沒有關係。 ^:?z7m
至少這證明了我曾經那麼真實的在中原活過、愛過，只有你的遺忘才能對我宣判死刑，而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一定甘之如飴，了無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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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幕降臨的時刻，蟄伏於暗處的危險悄悄透出了危險的端倪，史精忠為了安撫意外知曉他和巡查部長同行的史存孝，匆忙的和赤羽信之介道別，然而當他確認已經離開赤羽信之介的視線範圍後，他並未快步趕回史家，而是放緩了腳步，轉往一條是為捷徑卻僻靜的小路。

身邊沒有了占據自己注意力的赤羽信之介後，所有的感官似乎變得更為敏銳與專注，而在史精忠身後的異樣感也隨著逐漸稀少的路人越加強烈，那是一道緊緊追隨的視線與逐漸逼近的步伐，看來方才他們同時回頭的那一瞬間，他和赤羽信之介所感應到的並不是錯覺。

是誰有動機對史家大少爺下手？若是日本人查覺到他的身分，一定是派軍隊前來捉拿，絕不會用花費心力跟蹤自己，因此剩下的可能性便是意圖不軌的中原人了，雖然日本極為嚴謹的治理中原，但也難保不會有求生艱苦而淪為宵小的賊寇，又或者是貪圖日本人給予的名利而不惜出賣同伴的背叛者。

但不管來者究竟有什麼陰謀的，今天晚上他是沒有辦法達成目標了，因為他的目標對象可不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茶商。

本來從容的腳步，卻在彎過一個轉角時，以特殊的步伐轉眼消失於他人眼前，發現一直暗中跟隨的身影突然失了蹤影，終於讓一路小心翼翼的跟蹤者現出了身形，跟丟了目標的他急忙往前追去，然而這時一個人影卻突然從陰影之中飛快竄出，那人還來不及為身後的動靜感到詫異，便被一雙力道精準的手臂猛然從後方扣住脖子。

「你是誰，為什麼跟著我？」

史精忠輕輕地問著，然而他漠然的低語卻比任何兇惡的威脅更加令人驚恐。

為了讓史精忠領導當時的抗日組織天部，當時訓練史精忠的人說過，這張清秀的外表就是最好的陷阱，雖然看似柔弱，但想從他手上的禁錮中伺機掙脫是絕無可能的，生殺予奪就在他的一念之間。

當然史精忠並不願意殺人，可這不代表他不會用盡一切方法讓這個人說出跟蹤自己的理由，他有責任將任何的危險掐滅在尚未燎原的時候。

若這個人執意不肯說出他的動機，那史精忠只能選擇用疼痛逼迫對方就範了，而正當他要繼續加重手上的力道時，被架住的人難受的咳了幾聲，他掙扎著抓住史精忠的短臂，艱難的發出沙啞的不成調的聲音。

「俏…如來…是…我」

一個在歲月的沉澱下已經變得幾近陌生的名字，竟會有朝一日，再度回到到史精忠的耳中，這個名字所經歷的憾恨與悲愴瞬間重擊了他的心，史精忠像是被驚嚇似的猛然鬆開了手，他失神的望著跌在地上乾咳的人，緩緩轉過身面對自己。

來自過往的血色夢境，帶著當年的人事物再次用真實的樣貌回到自己面前時，史精忠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熟悉的面容，聲音止不住的發顫：「雲…雲十方！」

「我還以為是我看錯了，原來真的是你，你還活著！」

見史精忠認出了自己，叫做雲十方的男人激動地起身抱住史精忠，就像在蒼茫的人世尋得了僅剩的羈絆，瞬間紅了眼眶。

而在雲十方哽咽的泣聲中，無數破碎的畫面又一次從史精忠的腦海深處逆流而回，為了實現畢生的宿願，他們曾無所畏懼的迎向了漆黑的槍口，可是當子彈射穿了濺血的身軀，脆弱的軀殼在命運面前一一倒下時，他們臨死前不屈的吶喊，未能達成心願的低泣，最終都變成一段蒼涼的往事，不堪提、不堪憶。

沉痛的回憶幾乎奪去了史精忠的呼吸，直到雲十方擔憂的搖著他的肩膀，史精忠才猛然回過神來，漸漸意識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竟是和自己一般從當年的慘烈中活下來的故人。

在知道還有人從那場失敗的戰役之中倖存，並不是只有自己獨活於世，戴罪而活，史精忠顫抖地握住雲十方的雙肩，情緒激動的不能自已。

「我以為你們都不在了，都是因為我…對不起…」

佈滿臉上的淚水，早已分不清是知曉朋友還活著的喜悅，還是為了其他埋骨於黃土的戰友們哀泣，史精忠已然悲傷的語無倫次，只能對著雲十方訴說著自己一生都難以彌補的歉疚。

若非當年他沒有及時察覺組織當中出現了叛徒，也就不會中了日本人的陷阱，竟讓相信他的眾人無一生還。史精忠本該背負起失敗的責任，與大家同赴黃泉，可是命運卻又讓他活了下來，逼迫史精忠帶著悔悟扛起另一個責任。

若非還能活著相見，雲十方不會知道史精忠竟是這麼苛責自己，他扶起淚流不止的史精忠，像兄長一般心疼的將人攬進懷中。

「那不是你的錯，我們都是心甘情願跟著你的，別責備自己」

未能察覺組織中出現叛徒，他們每個人都有責任，雲十方當時就在俏如來身邊，察覺中計的時候俏如來已經用最快的速度下令讓大家撤退，可是早已收到情報的日軍是有備而來的，面對如此嚴密的伏擊，不論是誰都無力回天。

未能從日本人手中奪回中原，注定是所有人的遺憾，但只要還有人能活下去，承接前人的遺志，他們就不是一敗塗地。

在雲十方的安撫的擁抱下，史精忠漸漸平靜下來，在今天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這條孤寂的生命，終有一天會懷揣著悔恨抑鬱而終，沒想到上天卻是待他不薄，讓他還能有機會得到朋友的諒解，得知雲十方還活著，讓史精忠的人生彷彿也少了一份遺憾。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是怎麼逃出來的？」擦乾自己的眼淚平復心情後，史精忠這才問起雲十方這幾年的下落。

就史精忠所知，當年遭到活捉的人幾乎都被日軍槍決，不論男女老少一個人也沒留下，雲十方是怎麼在那樣的情況下逃出生天？

然而雲十方也有著和史精忠相同的困惑，他看著今時不同往日的史精忠，眼底充滿著茫然：「這句話是應該是我問你，我那時明明看著你被…」

當年抗戰失敗的他們被拖上刑場的時候，日本人為了報復膽敢反抗的中原人，便殘忍的讓下一批接受槍決的人親眼見證同伴是怎麼一個個死在槍下的，雲十方當時就被日軍強壓在刑場的另一側，眼睜睜的看著俏如來倒在血泊之中，再無生息。

可是現在俏如來卻完好無缺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的模樣打扮甚至和從前不太一樣了，俏如來這幾年的改變也讓雲十方感到陌生。

闊別許久，有太多難以言說的心事與經歷無法只用三言兩語解釋，經過雲十方的寬慰後，稍微冷靜一些的史精忠立即提高了警覺，他握住雲十方的手，道：「說來話長，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走」

趁著今晚夜色深沉，月光稀薄，在巡視街道的巡察到來前，史精忠帶著雲十方遁入暗處，兩人的身影悄悄隱沒在巷弄之中。

***

中原幅員遼闊，為了能夠以最快的方法控制中原，日本高層便決定在各個區域設立派出所，並派遣警察與巡察駐守，以防不願臣服的中原人引發動亂。

中原雖然被日本統治多年，卻如平靜海面下的洶湧暗流，始終不得平靜。因此當軍隊赫然出現在街道上時，頓時引起了一陣不小的恐慌，無不紛紛議論著為何會軍隊會突然到來，莫不是又要帶走家中的年輕人送往海外的戰場，要求這些孩子為了天皇奉獻生命。

當傳言越發甚囂塵上，所有人無不人心惶惶，趕緊放下手上的工作奔回家中將自己的孩子藏起來，生怕他們被這些殘暴的軍人強押帶走。

然而直到人潮散去，夜色深沉，這支突來乍到的軍隊就像只是偶然路過一般，並沒有對中原人民抄家動手，相反的，那匹屬於軍隊的黑色駿馬，此時正出現在赤羽信之介所管轄的派出所門前，牠站在月光的清輝下，彷彿正靜待一場風雨。

而在派出所裡頭，身為巡察部長的赤羽信之介正恭敬而立，因為此時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方才領著一支精簡軍隊，騎馬走在最前頭的年輕軍官。

雖然赤羽信之介為其準備了座位，但軍官並沒有就坐，而是負手佇立，沉默的審視著站的筆直的赤羽信之介，他知道那時在人群之中所感覺到的劍拔弩張的目光絕非錯覺，所以當他望見赤羽信之介順服的姿態時，軍官反而蹙起眉峰，神色凜然。

「許久不見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這聽上去彷彿久別重逢的問候，卻沒有相應的喜悅之情，見赤羽信之介回以沉默，軍官頓時一轉話鋒，說出口的言詞竟恍然如刀一般鋒利。

「你刻意來到這裡做一個小小的巡查部長，應該是有理由的吧」

軍官話中有話，在其凜然的壓迫之下，不論是何種暗藏的禍心皆無所遁形，直到被內心的畏懼所馴服，然而面對軍官的質問，赤羽信之介仍是面不改色。

「我所管轄的地區是由上頭分派的」

身為日本警備階級最為基層的巡查，自然得聽從上級長官所下達的命令，可赤羽信之介的回答並沒能說服的了軍官，那雙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顯然並不相信赤羽信之介的說詞。

軍官身形一動，邁開的步伐往赤羽信之介所站的方向逼近一步，將合適的禮儀範圍瞬間縮短成令人感到危險的距離，當周遭的空氣隨著赤羽信之介悄然攥緊的拳頭，逐漸壓抑的使人窒息之際，赤羽信之介聽見對方壓低了音量，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你…難道不是為了遇見某個人？」

那低沉的聲音穿透耳膜，彷彿將一顆落石砸進誰的心湖，想要擾亂這方寸間的平靜，而在水面之下，驀地浮現了一溫潤的面容，但轉瞬又被泛起的漣漪層層模糊，悸動只在剎那，拂過不留痕跡，赤羽信之介甚至沒有皺一點眉頭，用其沉穩的意志力撫平了這一瞬的震盪。

面對軍官的挑釁，赤羽信之介沉默了一會，而後平靜的接著男人的話語，道：「我今天的確遇到了一個人，你還記得八刀痕的小女兒─雨音霜嗎」

八刀痕…

意外聽見熟悉的名字，軍官頓時愣住，而這一瞬間的失神，便讓所有虛有其表的偽裝都失了掌控，刻意塑造出的面具以看不見的方式片片碎裂開來，軍官心情複雜的望向赤羽信之介，在這場對峙中，難以克制心中動搖的人，終究敗給了自己一念的留情。

「原來你還記得他…我以為你已經忘記我們了，赤羽大佐」

褪去了虛張聲勢的表象後，軍官再也無法掩藏其心中的失落，他低聲地喚著，語氣重拾了過往的敬重。

這個被自己放棄的稱呼與其背後所代表的職責，令赤羽信之介心一沉，他說：「神田京一，我已經不是軍人，你不該這麼稱呼我」

於此情此景在見，不免令人心生物換星移的感慨，望著神田京一心緒難平的模樣，赤羽信之介也難得柔合了語氣，然而他善意的提醒卻讓神田京一神情一凜，壓抑在心裡許久的怨怒頓時脫口而出。

「柳生少將說你只是暫時離開！」

當初他們和八刀痕一起從日本遠渡而來，在無數的戰場賭命奮戰，終於在血流成河中證明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如今的地位。那段出生入死的日子至今依然滾燙的烙印在他們的靈魂之中，他們本該一起為了這份勝利高歌歡呼，凱旋而歸，可是受了重傷的八刀痕還來不及接受開疆闢土的殊榮，便無奈拋下一雙女兒戰死異鄉，而當年帶領他們衝鋒陷陣的赤羽信之介，竟也在多年之後拋去了得來不易的榮耀，消聲匿跡。

赤羽信之介精通戰略，年紀輕輕便深受倚重，在軍隊中甚至享有軍師的美名，所以即使尚未停戰的日子依舊朝不保夕，可背負著太陽旗的軍人們也從不畏懼，因為大家都堅信只要有赤羽信之介的指揮，他們一定能獲得勝利，從此不需再流連於戰場，然而如今戰事未停，他們所敬重依賴的人卻已經離他們而去。

他們以身為天皇子民為榮，卻更願意與真正在乎他們安危的赤羽信之介同生共死，因此對於赤羽信之介當初的不告而別，神田京一始終有怨，可赤羽信之介卻別過頭，避開了昔日下屬望他解惑的眼神。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赤羽信之介用一句淡漠的提問，強硬的轉移了話題，見赤羽信之介仍是不肯說明當初離開軍中的原因，神田京一無奈的嘆了口氣，雖然他現在的身分位階已經高於赤羽信之介，但面對自己過去敬重的前輩，神田京一終究是無可奈何。

然而跟隨在赤羽信之介身邊多年，神田京一非常了解他的處事作風，赤羽信之介作下的每一個決定，說出的每一句話，絕對有其用意，看來方才的言語試探，還是讓赤羽信之介察覺到了什麼。

既然赤羽信之介已經有所察覺，繼續對他隱瞞便毫無意義，神田京一只能誠實的告訴他上頭命令他來到這裡的目的。

「我們收到情報，有一個參與五年前反抗行動的中原人逃脫了」

神田京一回憶往事的口吻，勾起了他們兩人一生都難以忘卻的記憶。

五年的時間足以令世人淡忘埋沒泥地下的淒然白骨，卻無法讓心懷悲恨或恐懼的人從夢魘之中獲得解脫，不論對哪一方而言，這都是極為壯烈的一戰，神田京一至今仍是記憶猶新。

當年由中原的抗日組織天部所策劃的叛變，是自日本佔領中原以來最大規模的抗爭行動，為了防範天部領導人為了擊潰日軍所安排的縝密布局，他們甚至派出了精銳的軍力嚴陣以待，在風雨欲來的緊繃氛圍中，日本軍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憤怒的中原人反噬的恐懼。

不過即使那場戰役險峻非常，日軍卻仍是贏得了勝利，不計一切代價，更無一絲憐憫。

縱使已經過去了許多年，但是只要一閉上眼睛，赤羽信之介彷彿又能看見同一片被血色殘陽染紅的天空，不遠處傳來幾聲烏鴉粗啞的鳴叫，將眼前的景象襯托得更為淒涼。鈍痛逐漸在他的右手蔓延開來，讓早已慣常握槍的手指止不住發顫，而那時的他分不清，這份震顫是因為承受了步槍的後座力，抑或是被逆光之處的屍山血海震懾了魂魄。

若征戰侵略，是抱著為國拓疆，宣揚皇威的信念，那純粹的殺戮…又該用什麼理由才能說服自己。

回溯過往的思緒，始終徘徊在那片慘絕人寰的刑場，赤羽信之介漠然地說：「當年總督執意下令將反抗的中原人如螻蟻一般屠殺殆盡，怎麼還會留下活口」

當初接獲天部叛逆的情報後，日軍已然佔得先機，這場仗雖是艱辛，卻一定不會以失敗告終，然而這場空前的抗爭行動卻激怒了管理中原的總督，竟以更為泯滅人性的方式回以激烈的報復。

方才神田京一屢屢挑釁，赤羽信之介都能從容應對，然而一提起這場壓制行動，赤羽信之介卻突然面色冷峻，那聽似冷淡的語調，卻有著內心深處難以釋懷的憂憤。

神田京一跟隨赤羽信之介多年，因此他對赤羽信之介有足夠的熟悉，能從他的言語中聽出對於這件事的怨懟，神田京一就像恍然大悟般，瞬間想通了赤羽信之介當初為何要不告而別，而就如赤羽信之介所料，神田京一對他做出的選擇相當不可置信。

「您就是為了這件事離開的？那些匪徒殺了多少我們的軍人，可是你卻同情他們！」

神田京一承認上頭事後決定對中原人實以報復性的處刑的確做得太過，可是在決定舉兵反抗的那一刻，中原人早就應該有所領悟一定會傷亡慘重，這都是必然的事實，赤羽信之介何故要替他們感到不平。

同樣身為日本人，日軍當時交戰所造成的傷亡，赤羽信之介又怎會忘卻，可他卻對神田京一怒聲回道：「如果不是快要活不下去了，中原人又怎麼會群起反抗！自從來到中原，上頭便強收稅賦，基層的巡察對中原人污辱凌虐，他們理所當然對日本人懷恨在心，但你清楚這些並不是不能避免」

那些在鎮壓行動中不幸死於槍下的士兵，他們的犧牲真正應該歸究的對象究竟是誰呢？

既然日本已經佔領中原，那便應該視其為自己的領土好好治理，可什麼樣的國家會對自己的人民剝削凌虐，只憑著彼此之間與生不同的血緣就受到如此不堪的對待。而這些殘酷的事實，上面那些高官或許不屑一顧，可赤羽信之介絕不可能視而不見。

聽聞赤羽信之介滿腔憤慨，神田京一頓時語噎，他與赤羽信之介都是從最基層的士兵做起，因此也最常接觸到中原平民，他們如今的生活確實不好過，雖然不至於餓死街頭，但食糧短缺的時候，連孩子都有可能食不果腹。而一些兇狠的警察更是讓他們日日活在恐懼之中，彷彿在日本人面前，他們永遠都只能飽受屈辱。

一個人若為人磊落，那他將無法靜默的接受這些不公義之事，赤羽信之介所言的確句句屬實，但…那又能如何？

「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如果今天立場對換，我不會奢望中原人的憐憫」因為這就是戰敗國必須付出的代價。

「那是因為你沒想過其他可能，但我願意嘗試」

現實總是殘酷，可赤羽信之介若篤信以暴制暴，就不會以巡查部長的身分出現在這裡，他始終相信能找出一種無須冒死反抗，也無須武力鎮壓便能和平共處的方式，而他願意為此盡力一試，嘗試解開仇恨的鎖鏈。

沒想到赤羽信之介的這份無私赤忱，竟有朝一日也會分給其他人，在看見赤羽信之介的眼底透著堅定的光芒的這一刻，神田京一知道自己無須在向赤羽信之介確認什麼，早在從赤羽信之介卸去軍職的決定開始，神田京一就應該知道他心意已決。

一個和自己有不同信念的人，不論是誰都無法勸他改變心意，神田京一也不願在爭執下去：「既然這是您想做的事情，我不會勸阻，但軍人存在的目的就是成為國家的一把刀，你永遠都不能逃避自己的立場」

神田京一雖然無法認同赤羽信之介的想法，可曾經身為赤羽信之介的下屬和朋友，他還是開口提醒了一句

不，確切來說是警示。

只要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和民族的強盛，即便雙手染上鮮血也在所不辭，這就是軍人的職責，如果中原會是日本的敵人，那他們之間必然兵戈相向，因此赤羽信之介的理念到頭來或許毫無意義。

然而神田京一的告誡，在赤羽信之介聽來卻是十分刺耳，當決策者下令軍人們毫不留情地踩碎枯骨來維持他們口中所謂的榮耀時，又可曾在乎軍人也是血肉之軀，也有個人情感。

在一個很久以前的夢裡，他似乎曾在一個充滿血色的月夜裡狂奔著，溫熱的鮮血在他的衣服上暈開了怵目驚心的紅，然而他已無暇顧及，只能在黑暗中苦苦地尋找渺茫的希望，那是長年流連於戰場上的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

那回憶如夢如幻，卻在時光的磨礪下，越發真實的令赤羽信之介心中慨然。一個為了曾經的信仰而征戰多年的人，為何卻在違背誓約的那一刻才做回真正的自己。

「我當年已經殺了夠多的人」赤羽信之介心中悵然，那是他渴望卻永遠無法獲得寬恕的罪孽。

「不是全部，所以我才來這裡」

一句低語，打斷了片刻的傷感。回望著赤羽信之介蘊含著複雜情緒的眼神，神田京一說：「我還沒告訴你那個活下來的中原叛逆是誰」

隨著沉默蔓延，周遭的空氣彷彿也跟著凝結成霜，因為那場將他們的命運分割出歧途的夢境，神田京一也在那裡，那時的他愣怔的看著赤羽信之介染血的軍服，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鋒芒畢露的利刃自願收刀入鞘，讓赤羽信之介決定與自己的國家背道而馳…
而這一切是否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是否因為某個本該魂飛魄散的罪人，讓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在緊張的氛圍中，赤羽信之介不自覺的屏氣凝神，聽著神田京一緩慢而清晰地說出那個名字。

「我要逮捕的人…名字叫雲十方」

當名字藉由神田京一口中揭曉的那一刻，因為不可預期的結果而惴惴不安的兩顆心臟，終於在精神緊繃到極致之後，逐漸恢復穩定而規律的跳動，只不過兩人對此卻心思各異。

將微亂的情緒從新收攏，赤羽信之介撇過視線：「如果這是軍隊的任務，你洩漏的太多了」

「…看來不是他」

雖然赤羽信之介看上去不動聲色，但神田京一還是從他細微的反應得出了答案，苦尋一個幽魂多年卻依然沒有線索，神田京一對此頗為扼腕。

「你如果想向上呈報，我不介意」

神田京一對過去窮追不捨的執著，讓赤羽信之介感到有些不悅，但是從他選擇讓神田京一協助自己隱瞞這個祕密開始，赤羽信之介便將生死也交付在他手上了，若有天神田京一無法再替他隱瞞，赤羽信之介也絕無怨言。

然而說的豁達的赤羽信之介，卻被神田京一回以一個鬱悶的眼神，他想不通這個人如此絕頂聰明，為何會在那個時候做出如此荒謬的決定。

「我本來以為您當年是一時糊塗才這麼做」

「你何時見過我意氣用事」

「這件事要是被別人知道一定會被冠上叛國的罪名，您就一點也不擔心嗎！」

「既然做了，就沒有後悔的道理」

「我真心希望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那麼他們都可以裝做這件事只是一場惡夢了吧。

聽見神田京一內心真實的想法，赤羽信之介愣了一瞬，雖然他能理解神田京一的立場，卻還是黯淡了眼神：「我知道你擔心我，但別再說這種話」

雖然會將自己置於險境，但赤羽信之介打從心底慶幸，自己曾有機會遇見那個人，是他讓赤羽信之介認清自己想走的究竟是何種道路。

看來不論如何相勸都無法說服赤羽信之介回心轉意，神田京一對這個結果感到失望，但除此之外更多的卻是焦慮，若赤羽信之介知道日本現今的處境，他還會做出這個決定嗎。

「赤羽大佐，自從你離開後，現在的局勢越來越不平了，最近興起的反抗組織地部潛伏在暗處，海的另外一邊又有魔世虎視眈眈，在這個內憂外患的時候，我們需要你」

與曾經共同奮戰的同袍分道揚鑣，總是叫人遺憾的，但在這個牽一髮而關乎存亡的時刻，神田京一不能沉浸在個人的傷感之中。若如今事態穩定，他或許也願意支持赤羽信之介追求自己的理念，可現實是如今內亂不止，外患又起，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候，赤羽信之介應當知曉，包含他在內的所有人都對赤羽信之介抱有什麼樣的期望。

這個昔日的下屬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敢露出焦慮的神情，赤羽信之介雖然離開軍隊，卻始終關心著局勢變化，就如神田京一所說，現下的確危機四伏，但還不是最壞的時候。

赤羽信之介安慰道：「別太擔心，中原的現任總督是炎魔幻十郎，又有柳生少將在旁協助，桐山上將和月牙淚則在日本護衛天皇，不會有事的」

一個人是無法左右戰局勝敗的，因為有這麼多人支撐著國家，他們才能一步步走到現在，這就是他們從軍的意義不是嗎。

「但是…」

神田京一還想說些甚麼，卻被赤羽信之介笑著打斷：「還有你在阿，你忘記自己也快升為大佐了嗎」

說到此處，赤羽信之介在今夜第一次揚起了唇角，那欣慰的笑容是他對昔日下屬能夠獨當一面的肯定，然神田京一對此卻是百感交集，若非如今人才凋零，他深知與赤羽信之介的才能相比，自己還遠遠沒有與他並駕齊驅的能力。

「你是我們的軍師，沒有人能取代你」

神田京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鄭重的神情裡也帶著一絲祈求。

赤羽信之介一定要知道，大家都在等他回歸，再次效忠於共同的信仰，因為他們相信只要有赤羽信之介和他們浴血奮戰到最後一刻，不論戰場會何種艱難，最後都會迎來勝利與榮耀。

然而神田京一依然無法理解，勝利與榮耀於軍人而言雖是一生的殊榮，卻不能帶給他一世的心安，除了赤羽信之介之外，軍中還有許多優秀的將領能夠為國家效力，可他們之中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去修補戰爭所遺留的裂痕，因為沒有人相信，這道傷疤終有一天會反過來吞噬他們，不論用何種方式。

或許…這就是赤羽信之介對自己的國家效忠的方式吧。

「敘舊就到這裡吧，抓捕逃犯時如果需要幫忙，儘管來找我」

既已分道揚鑣，這場夜晤注定難有圓滿，便無需再談。即使明瞭彼此的想法，可他們依然選擇在各自的人生中前行，再難回到那段將後背交付給彼此的時光。

赤羽信之介難以忘卻，神田京一離開時，他的表情有多麼失落。赤羽信之介佇立在門邊，靜靜地望著那一人一馬在月色下的落寞身影，同樣心懷惆悵。

難得久別重逢，但他們之間的話題卻依然圍繞著責任與戰爭，赤羽信之介多希望有那麼一天，他們也能普通的閒話家常，笑著說這個時節，日本的櫻花一定開了滿路吧。

而到那個時候，日本一定再無戰亂，親友團聚，國泰民安。

可赤羽信之介並不希望，他們所得來的幸福，是犧牲了另一個國家的人民所換來的。

再神田京一離去後，赤羽信之介一個人留在派出所沉思了許久，許多畫面在他腦中縱橫交錯，他想起了那件不論如何刷洗都無法除去血漬的軍服，想起了柳生少將收回他的軍徽時眼神中的哀憐，赤羽信之介闔上眼，從眾多記憶中抽剝繭，漸漸編織出那彷彿沉澱了將近千年的哀傷，卻仍堅定的迎著夕陽的臉龐。

當那張半邊臉染血的面容與另一個人臉上的傷疤重疊的一刻，赤羽信之介的手心冒出一層薄汗，因為他即將做出一個選擇，一個可能截斷所有退路，迫使自己面對命運的選擇。

而當夜深至三更，赤羽信之介終於起身離開了空無一人的派出所，獨自身處於寒夜的他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只有輕淺的月華在黑暗中指引著他，掙脫內心的迷茫與膽怯，揭開被流光封存的真相。

而於這長夜裡無眠的還有另外一個人，溫皇披著一襲淺藍色的長衫，正倚在家中的躺椅上隨意翻閱從國外帶回的醫書，可這時卻傳來了幾下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的視線悠悠地離開了書頁，對於這一刻似乎早有預感。他不疾不徐的收起書本前去應門，並端上了合適的笑臉，迎接在門外染了一身寒意的赤羽信之介。

「這不是巡查部長嗎，溫皇有失遠迎」

溫皇假裝吃驚的模樣，虛偽的令人不快，赤羽信之介睨了溫皇一眼，並對此表達嫌棄，不過溫皇只是笑了笑，從善如流的將人迎進屋裡，幫這位貴客倒上一杯熱茶。

接過冒著熱氣的瓷杯，溫熱茶水透過指尖驅散了夜裡的寒涼，讓赤羽信之介想起很久以前，他也喝過溫皇親自泡的茶。

只要來到中原，人人皆知這裡有一位擅長外科手術的醫生，其醫術之精湛，不論傷的多嚴重，都有機會從他手中起死回身，然而並不是任何傷患都能讓他親自醫治，因為這人有一項極為古怪的標準，那便是非命危者不救，因此送到他手上的傷患大多性命垂危，其生死全在溫皇的一念之間。

生為醫者應當仁心仁術，可這句話並不適用在溫皇身上，赤羽信之介甚至猜想，他學醫不過只是想感受與天爭命的快意，人命在他眼中反倒成了其次。

第一次知道溫皇不近人情的標準時，赤羽信之介也感詫異，不過現在的他已經能抿一口茶水，心平靜和的道：「當年鎮壓天部的時候，你救過我的部下，我還沒謝過你」

那時中原人因為無路可退，竟群起背水一戰，因此赤羽信之介的一名部下在交戰的過程中受到嚴重的傷勢，就連軍醫也束手無策，他們無奈之下只能將傷患送去溫皇在的那間醫院，甚至為了以免中原人不願救治日本軍人，赤羽信之介還親自前往醫院施予壓力，不過當他震驚的看見溫皇躍躍欲試的研究著部下的傷勢時，赤羽信之介才知道自己這份憂慮完全是多餘的。

雖然對於溫皇的興趣難以苟同，但赤羽信之介的部下是托他的福撿回一命也是事實，其實在確認自己的部下活下來時，他就應該對溫皇表示謝意，但那時候的他心力憔悴，只依稀記得溫皇在手術結束後，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杯茶，親自遞給在休息室愣神的他，或許還偷偷嘲笑過他當時的落魄。

然而像溫皇這樣的人怎會在乎一句感謝，聽見赤羽信之介重提過去的事，他饒有興致的瞇起眼，說：「部長，雖然我不清楚你的理由，但你既然選擇離開軍隊從新開始，為何又要重提舊事」

如果赤羽信之介真想徹底隱瞞自己的過去，緘默都來不及了，竟還與他聊起初見的過往。如今在這個地區，知曉赤羽信之介曾是軍人的人就只有他了，溫皇還以為赤羽信之介是來對他下封口令，以防他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

溫皇的疑惑聽上去的確合乎情理，但赤羽信之介聞言卻回以一聲冷哼，說：「明眼人不說暗話，況且你何時是那種有愛國情操的人了」

「哎呀，溫皇向來以誠待人，赤羽部長這番話真是讓在下心痛阿」

溫皇摀著胸口，那狀似悲痛欲絕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被誤解，而是被人一語說重吧。赤羽信之介冷漠的腹誹著，如果想裝裝樣子，他的臉部表情還必須克制一些，沒有人會在心痛難忍的時候還露出詭異的微笑。

「我今天來這裡是要問你一件事」不在陪溫皇浪費唇舌，赤羽信之介頓了一下後，像是破釜沉舟般開口問道：「五年前…你有沒有救過一個身受槍傷，性命垂危的中原人」

那道槍傷幾乎就在心脈附近，如此嚴重的傷勢，溫皇一定不會拒絕救治這樣的傷患。

「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我不記得了」

輕輕吹散茶湯的熱氣，溫皇回答的溫和有禮，卻不露痕跡的虛掩這個危險的問題，但赤羽信之介仍舊繼續追問。

「那個人大約十八歲左右，髮色雪白，左頰有一道很淡的傷痕」

傷勢、年紀及特徵都有明確的線索，像溫皇這麼聰明的人，他絕對不可能毫無印象，而就如赤羽信之介所料，溫皇果真停下動作，他慢慢放下茶杯，回以意味深長地目光。

「赤羽部長，你究竟想問什麼？」既然明眼人不說暗話，那這番試探便也跟著省下吧。

見溫皇已經開門見山，赤羽信之介也不在猶豫，他深吸了一口氣，斟酌著問道：「既然是你出手，他…還活著吧」

此話一出，赤羽信之介看見向來能言善道的溫皇竟微微瞠目，一時無語。

他們倆人心裡都清楚，符合赤羽信之介所描述的那個人，放眼中原只此一人。
溫皇才智過人，只需輕輕一點便能連貫所有前因後果，推算出一個驚為天人的故事，他自認為身在局外的他比許多人都看得透徹，然而這件事情…溫皇承認在想通的那一瞬間，他也感到驚訝。

任憑溫皇平時淡定從容，此刻也不禁拿起他心愛的羽扇揮了揮，平復自己飛快轉動的思緒。赤羽信之介的一言一行，他今日來見自己的目的，都指向了同一件事，而那在世人眼中將會是何其荒謬與可悲。

不過在幾千萬的平凡的世人之中，溫皇絕對是唯一的例外。

「如果你已經有了定論，又何必多此一舉向我確認」溫皇淡淡的說道。就連他這樣遺世獨立的人，看著赤羽信之介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感慨。

溫皇的一句話，不只證實了赤羽信之介多日來的猜想，也讓他從新面對來自過往的拷問，彷彿被命運的無常所嘲諷的赤羽信之介也不免感到天意弄人的無奈。

既然有了一份確切的佐證，赤羽信之介一口飲盡溫皇的茶，說：「記住，今天我沒有來找過你」

「大家都知道溫皇向來懶散，絕不夜診」

「我要離開了，不用送」

這將會是一個十分漫長的夜晚，卻依然不足以沉澱陳舊的傷疤，當赤羽信之介揣著重重心事轉身離去時，他聽見了溫皇的聲音。

「赤羽部長，溫皇斗膽奉勸一句，有些緣分只能適可而止」

溫皇嚴肅的語氣讓赤羽信之介停下腳步，或許他是發覺了吧，赤羽信之介會懷著誠摯的心哀悼至天明，可有些人事物…他卻無意放開。

「只要你忘掉我們今天的談話，過去的事情就沒有存在過」

留下一句決絕，赤羽信之介推門離去，再次投身於黑暗之中。而在人走茶涼後，溫皇輕輕搖著他手中的扇子，讓自己的思緒回到了五年前，彷彿又看見那個本該命絕的少年。溫皇向來以自己的醫術自豪，然而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原來他並不是那個少年的救命恩人。

人心有時比天意更加不可捉摸，溫皇兀自低喃：「哈，又是一個執念深重的人啊」

只可惜這個無情的世界，從來容不得多情之人。

***

當史精忠帶著雲十方躲避日本巡查，悄悄從後門進到史家宅院時，雲十方其實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史精忠竟然帶他躲進這裡，畢竟像史家這樣的名門大戶，怎麼能是他們這些市井小民可以擅自闖進來的，然而當史精忠告訴他自己真實的身分時，雲十方徹底愣住了。

在史精忠替雲十方安頓好一切後，望著陌生又熟悉的朋友，雲十方仍舊有些失神，他知道俏如來只是一個化名，但這個名字所要隱藏的身分，尊貴的出乎了雲十方的意料。

被自己的朋友隱瞞了這麼久，不論是誰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史精忠只能愧疚的表示自己的歉意。

「抱歉，我不能連累我的家人，所以才用俏如來作為化名」

聽見史精忠的道歉，雲十方才有些回過神來，趕忙說道：「你不用道歉，我能理解」

他能明白史精忠的顧慮，畢竟他們的行動如果牽連正氣茶行，那將會有多少人因此無辜受罪，這絕非是大家的本意。他這麼震驚只是因為…畢竟像史精忠這樣出生金貴的人，其實無須拋棄一世的平安，同他們豁出性命的。

但這麼說對史精忠並不公平，他們都為了奪回自己的國家付出一切，他怎麼能只憑著史精忠的出身去評判他付出過的心力。

見雲十方能夠諒解自己的苦衷，讓史精忠安心了些。隨著事過境遷，他們倆人在分別多年後也不在是當初的模樣了，望著比過去消瘦許多的雲十方，史精忠擔憂的問道：「這幾年…你過的還好嗎？」

回望史精忠傷感的目光，雲十方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從何訴說這段度日如年的日子，他只能勾起充滿苦澀的微笑，酸澀了眼眶。

身為叛軍的他們，即使僥倖死裡逃生，那也是經歷過一趟地獄的境界，雲十方感覺得出來，史精忠這幾年也過得不好。

當年為了從日本人手中奪回中原，他們以天部為代號聚眾了三千多人，，但在那場武裝抗爭中，他們卻是輸的一敗塗地，不只遭遇了同伴的背叛，也受到了日軍的欺騙，除了十幾個人被活捉之外，其他兄弟都已然壯烈犧牲，只是雲十方沒有想到那些日本人竟會如此殘忍，逼迫他們親眼目睹同伴遭受槍決的過程。

雲十方渾身顫抖地望著中彈的史精忠，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然而那時的他並不知道，與日後的遭遇相比，死亡竟會是如此安詳。

日軍強迫雲十方他們見證槍決的過程不是沒有原因的，不論是何種錚錚傲骨，在死亡的面前都只能卑躬屈膝，恨不得用自己所之的一切換得一線生機，然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日軍最後選擇留下性命的人竟是雲十方。

「為了從我嘴中套出天部的情報，日本人用盡了一切的手段想屈打成招，可惜他們看錯了我」

他雲十方恰好不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即使天部早已名存實亡，所有人都死在了日本人的槍下，他依然咬緊牙關，不論受到何種刑求都不肯透漏有關天部的任何情報，一個連死亡也不懼怕的人，這世上在沒甚麼能夠讓他屈服了。

而也是雲十方這份寧死不屈，讓殘存的反抗勢力在很久以後才能有一線死灰復燃的機會，延續他們所有人的夢想。

沒想到在自己遠赴日本的時候，雲十方竟然和他的二弟一般經歷了慘無人道的刑求，那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苦難，當時若是沒有魔世的人伸出援手，或許他們這輩子就永遠失去小空了，而當時孤立無援的雲十方，處境想必更為艱難。

「你後來是怎麼逃出來的？」

救出雲十方的人也是他史精忠的恩人，史精忠一定會親自登門道謝，鄭重的感謝那人的救命之恩。

然而當年雲十方走過的路卻和史仗義完全不同，那是一條更為坎坷，直達人間煉獄的荊棘之路。

「我不甘心讓你和大家的努力付諸流水，既然我還苟活著，一定是上天要讓我做些什麼，在那些軍官中有一個人對中原人深惡痛絕，不惜施虐刑求才能消他的心頭之恨，所以我假意向他投降，以奴隸的身分被他帶回去，作為沙包供他洩恨」

既然無法讓雲十方透露抗日組織的情報，那他的下場便是死路一條，沒有人會在乎一個中原叛逆會用何種方式死去，因此所有人都對那名軍官帶走雲十方的事情睜一眼閉一隻眼，因為落到那人手中比死亡更加殘忍。

雲十方回憶往事的語氣非常平淡，彷彿這是屬於別人的故事，而其中的悽苦無人可知。

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雲十方竟替大家受了這麼多的苦，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愴的史精忠握住雲十方的肩膀，哽咽了聲音：「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以你的身手，只要離開牢房就可以逃走的，你為什麼不逃！」

在當年的天部，雲十方是他們之中身手最好的人，他應該有很多機會可以逃出日本人的魔爪，可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要讓自己受這麼多罪…

「別難過，我受的這些苦不是沒有意義的」雲十方安慰的拍了拍史精忠的手，希望他振作起來，仔細聽自己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因為這將會改變中原人的命運。雲十方接著說：「有一天那混帳不知發了什麼火，竟然直接叫人把我捆到書房裡暴打一頓，也就在那個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書桌上有一張詳細的軍事基地布置圖」

「你…」

雲十方從衣襟中取出了他親手從繪的軍事基地布置圖，這麼多年來，他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你知道我一向過目不忘的」

為了不讓前人的犧牲失去意義，也為了給後繼的人留下希望，這些曾經受過的磨難，忽然就沒有這麼讓人痛不欲生，雲十方終於將這張基地圖交到了史精忠的手中，即使要他在這一刻死去，雲十方也能死而無憾了。

「雲十方，你為什麼做到這個地步…」

這張雲十方拚死帶出的基地圖，乘載了多少同伴們的血淚和心願，這薄博的一張紙，沉重的令史精忠落下了淚。

這滴淚充滿著無盡的悔恨與無助，但雲十方溫柔的抹去了史精忠的傷悲，柔聲說道：「我們有個共同的心願，你還記得嗎？」

史精忠記得，他這一生都會記得。他們不只是為了奪回中原，更是為了奪回自己的自由，既然生而為人，又怎麼願意任人欺壓，永世不得翻身。

即使不在帶領抗日組織，史精忠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心願赴湯蹈火，可也是因為如此，背負另一個責任的他，已經不適合接任這份重擔。

「可是我…」

史精忠欲言又止，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或許會讓忍辱負重多年的朋友失望，不過雲十方卻善解人意的輕輕搖頭，讓他無須解釋。

「大家都明白史家一直在用另一種方式保護中原，既然回到史家是你的選擇，我一定會支持你」

他們都是從地獄之中再次回到人間的人，雲十方知曉史精忠的為人，更相信他仍舊心繫中原的未來，沒有一刻懈怠。和他們一起奮鬥過的同伴們已經用自己的生命，替中原人點燃了希望的心火，而如今這份重擔也該交給後輩們繼續完成。

「天部已經瓦解了，現在是由我二弟掌管地部，我會把這份情報交給他」接過雲十方犧牲自己才得來的情報，這一次史精忠定不會在辜負自己的朋友。

「那就好，還有人繼承我們的信念，我很高興」知道中原人依然沒有放棄，對雲十方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現在日軍一定在追捕你，你有什麼打算？」

中原叛逆脫逃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開了，日軍定會全力搜捕，絕不會讓本來已經撲滅的火星死灰復燃，雲十方能夠逃來這裡實屬不易，中原這一陣子恐怕將會不太平靜。

當雲十方帶著情報冒死逃脫時，其實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否活下來，因此當這份情報順利的送到了承接責任之人的手上後，雲十方這才考慮起自己的未來應當何去何從。

被日本軍官凌虐多年後，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雲十方低頭看向自己微微顫動的手，神情黯然。

「我本來想繼續和大家一起策畫抗日，不過以我現在的身體…大概是沒有辦法了」他再也無法用這副孱弱的身軀和大家一起奔赴戰場。

意外勾起了雲十方的傷心事，讓史精忠有些歉疚，但即使不能奔向戰場，還是能夠為此出一份心力的，就像現在的他一樣。

「你先留在史家吧，我有信心一定能幫你躲過追兵」史精忠信誓旦旦的說道。以他史家的能力，絕對可以保證雲十方的安危。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我不能害你」

「相信我，雖然得委屈你暫時不能離開史家，可是我一定會保護你」

即使有史精忠在三的保證，雲十方對這個決定仍是心存憂慮，史精忠也是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怎能讓他因為自己的緣故再度陷入被日本人識破的危險，可史精忠那祈求他留下的眼神，也讓雲十方於心不忍。

「拜託你…至少讓我救一個人，否則我有什麼顏面一個人活著」史精忠微微發顫的聲音，聽著令人不捨。

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人，卻因為對死者心懷愧疚而受盡折磨，雲十方知道自己無法勸史精忠放下，只能陪在他身邊，慢慢療癒這一生的傷痛。

「別胡說，大家如果知道你還活著，一定都很高興」

雲十方終究是心軟了，他揉了揉那頭柔軟的雪髮，對史精忠點頭，而他的應允終於讓史精忠破涕為笑，彷彿又在人生中重拾了希望。

如果能看著史精忠重新打起精神，不在被過去的遺憾所束縛，這也是雲十方活下來的意義吧，不過喜悅之餘，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須向史精忠問清楚才行。

「對了，我剛才暗中跟著你的時候，在你旁邊的人是誰？」

雲十方一直對自己跟蹤的技術十分有把握，方才他是因為看見了史精忠一時心急，才不小心跟的太近，讓史精忠有所察覺，然而真正讓雲十方意外的是，在史精忠身旁的男人竟然也注意到了自己。

在短短對視的剎那，雲十方有一個直覺，那個男人並不是普通人，史精忠是怎麼認識如此深藏不露的人？

看來驚訝於赤羽信之介竟有著敏捷的反應力的人，並不只有史精忠自己，他向雲十方解釋：「他是新來的巡查部長，我是受他所託，帶他熟悉環境」

巡查部長？那不就是日本人嗎！
即使史精忠現在的模樣和以前大不相同，又有名門少爺的這層身分讓日軍對他放下戒心，但與日本人有太過頻繁的接觸還是太危險了。

「他有發現什麼嗎？」雲十方憂心地問道。

細細回想這陣子和赤羽信之介相處的過程，史精忠搖頭：「應該沒有」

確認史精忠過去的身分並沒有被察覺，雲十方這才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別和日本人有太多牽扯，我們的立場終歸是不一樣的」

「我明白，可是…他和其他日本人不同」

當年誓要擊退日本人的天部首領，卻在多年褪去了銳利，對日本人產生別樣的情感，史精忠心情複雜的迎向雲十方驚愕的眼神，將自己當時是如何在一個陌生人的幫助下死裡逃生，歸國後和赤羽信之介從敵對到相知相識的始末，逐一娓娓道來。

受過欺騙就難以學會信任，體會過傷痛就再也不願心懷希望。
然而史精忠所遭遇的種種，卻指引著他走向一條可能會遍體鱗傷、萬劫不復的不歸路，參雜了情感的仇恨，有時比仇恨本身更為折磨。

聽聞史精忠的經歷後，雲十方沉默了很久，他嘗試去理解關於仇恨以外的事物，他終於抬眸望向史精忠，語重心長的說：「即便我們都知道人心易變，你還是願意相信他嗎？」

人類互相傷害彼此，大多源自於立場的不同，無關乎本性如何。雲十方其實也見過願意和中原人交好的日本人，然而當他們必須在私情與國家的兩難中做出選擇時，人心承受不起任何期許。

史精忠聽得出來，雲十方想委婉的勸告他，不要對注定與自己殊途陌路的人抱有渺茫的希望，因為他們見過太多悲慘的光景，有多少同胞死在了日本人的手上，這副受過重傷的身體已然病根難除，史精忠都記得一清二楚，不敢或忘。

可是…

當赤羽信之介堅定的面容浮現在腦海時，為何他心中多年的沉痛，竟會在那一瞬間得到安慰，明明家國未復，明明…他們應恨著彼此。

這情仇難解的命運，即便是對他的試煉也太過苦澀，史精忠不禁闔眼長嘆。

「或許我真的太任性了，但我還是想試著去相信最後一次」

這是只屬於史精忠對赤羽信之介的賭注，不論結果如何，他都甘願受之，生死無悔。

董董

2019-07-10 22:32

(七)

長夜幽靜，襯著天上星羅棋布，人間萬家燈火，恍惚中，就要讓人生出幾分太平之世的靜好無憂。

然而在深夜暗淡之時，懷揣怨念而徘徊不去的冤魂，是否仍在用那陰森哀怨的空洞雙眼，靜默的凝視著用越發貪婪的野望與逐漸黯淡的誓言扛起的寧靜假象，會如何在因果循環的殘酷下無聲傾塌。

今夜一過，萬事便在難回頭，赤羽信之介鄭重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儀容，身上筆挺肅然的墨綠軍服，將那張本應風流瀟灑的俊顏連同年少時為國爭戰四方的輕狂一併不堪重負的埋沒於此身所背負的重擔之下，赤羽信之介望著鏡中的自己，竟覺得已然有著一雙蒼涼目光的鏡中人令他近乎陌生。

有些人在經歷過許多劫難後，對這世間際遇自有一番頓悟，大多遁離紅塵看淡生死，可最難的卻是體會了人世浮沉卻依然無奈沉淪其中的人，赤羽信之介在轉身離去前給了自己一個自嘲的淺笑，有時他會忘記那個已然心中空茫的人也不過三十初頭，本應該是意氣風發的好年紀，卻奈何殺伐倥傯，志難伸，意難平。

赤羽信之介於萬籟俱寂時獨自來到了軍務局，以他在軍中的職位與身分，於公於私都不需額外通報，於是他在守衛的禮敬下順利的來到了柳生少將的辦公室門前，他調整了自己難以平穩的氣息，輕輕閉上眼，或許永遠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下定了何種決心才伸手敲響了門。

「柳生少將，赤羽信之介有擾，有些事想與您一談」

身為軍務局局長的柳生鬼哭本來正在書房中低頭研究海外的戰報，聽聞動靜，他頓了一下，向來平靜如水的眼眸閃爍著複雜的情緒，他答了聲進來，抬頭與深夜來訪的赤羽信之介對上目光。

柳生鬼哭還記得他們成功取下中原的那一天，終於贏得勝利的士兵們無不為了得來不易的勝利歡欣鼓舞，甚至相擁而泣流下兩行男兒熱淚，那時他遠遠望著還只是個中尉卻在此役中頗有戰功的赤羽信之介與其他年輕人們開心的笑容，他仿佛看見了日本充滿希望的未來。

柳生鬼哭當時就告訴自己，既然身居其位，他一定會盡自己所能為這些年輕人撐起一個更為強大的國家，讓他們以身為日本人為傲。

然而一過經年，當時帶著一腔熱血為了國家赴湯蹈火的赤羽信之介，此時卻是神情黯然，就像將近熄滅的餘火，於這動盪的世間虛弱的搖曳。

「你今天是以什麼身份過來見我」

柳生鬼哭雖然為人沈默寡言，但他說出口的話，每一句都極為犀利，輕易的將他人欲藏起的內心破出一道裂口，流出被這個世界的殘酷冰冷的鮮血。

赤羽信之介收緊五指，低聲說道：「看來您已經知道我來找您的目的…義父」

「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放不下」

一句略帶顫聲的義父，讓柳生鬼哭退去一身凌厲。這彈指而過的歲月從來不肯饒人，昨日喜好於書房勤讀的少年，如今卻已經穿上肅殺的軍服，而曾經豪氣千雲的壯志，也被一層又一層斑駁的鮮血蒙上黯淡。

他還記得當初赤羽信之介告訴他，自己也想參軍為國家效力時，他的眼神既有初生之犢的天真，也是生逢亂世不願偷安的堅毅。當時柳生鬼哭就想著，世道不平，局勢動盪，於強國環伺中亟欲破出一條生路的國家，總有一日必須交給下一代人掌舵，是該放手讓年輕人們去開創一個屬於自己理想中的日本。

然而一心以家國為重的柳生鬼哭卻沒有察覺，雖然赤羽信之介在同儕中出類拔萃，於戰場指揮調度上更是有勇有謀，但是在內心深處，他還是那個會將誤飛到書房裡的鳥兒放飛回天空的善良孩子。

這世上最為傷感的，莫過於看著原來擁有赤忱熱血的人，卻為了堅守忠誠而傷痕累累，他的雙手被染上了屬於罪孽的鮮紅之色，卻仍執意用僅存的溫柔捧著奄奄一息的鳥兒。

「您說過…」憶起宛若沉痾一般難癒的心傷，赤羽信之介強忍下胸中尖銳的痛楚，說：「軍人如果對自己的信念感到迷茫，就沒有上戰場的資格」

而早在四年前，或許是從他下了那道指令開始，抑或是從他舉起槍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是萬劫不復。

往後的每一日，赤羽信之介無不為了當時的決定悔恨不已，甚至噩夢纏身，但上頭卻將他的痛苦視為軍功，在旁人看來，如此年輕便升上大佐，著實令人無限嚮往，但赤羽信之介卻覺得這個頭銜像是無形的鐐銬，逼迫著他無視自己心中徬徨，即便行屍走肉也要為了大義之名焚盡他的身心。

只差那麼一步，萬丈深淵便近在眼前，但求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所以赤羽信之介開始掙扎起來，他決定掙脫強扣在他身上的枷鎖，即便那是他的國家、民族和他曾經的夢想。

赤羽信之介今日以義子的身分前來，其不情之請為何已是不言而喻，可柳生鬼哭還是想嘗試著挽回：「我可以把你調回日本，忘掉中原的一切吧」

或許只要赤羽信之介回到家鄉，便能漸漸從噩夢裡醒來。

因為兩人義父子的關係，未免軍中生出閒話，柳生鬼哭和赤羽信之介都默契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可就是為了顧慮他人口中的是非，讓柳生鬼哭沒來得及察覺赤羽信之介的轉變，對此他心裡一直感到愧疚，也希望還能有機會彌補。

可對於還希冀能挽回什麼的柳生鬼哭，赤羽信之介只是垂下頭，說：「赤羽自小便受您和義母的養育之恩，雖然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但我一直視您為自己的父親，如果您真的懂我…就請您革除我的軍職吧」

終於將積攢多年且無人理解的苦痛訴之於口，赤羽信之介彷彿感覺到一直以來快要勒斃他的枷鎖終於裂開了一條細縫，即使會讓對他寄予厚望的義父失望，赤羽信之介也不願意在任其束縛住自己的本心。

赤羽信之介其實出生在一個說不上富裕的家裡，需得賣力做好幾份工作，才能掙得下一頓飯糊口，但赤羽信之介出生時恰逢戰亂，政府一紙輕飄飄的戰爭稅終究壓的父母喘不過氣，早早就留下赤羽信之介這麼半大不大的孩子撒手人寰，若不是在安葬父母後因為太過悲痛又餓了好幾天而昏倒在路邊，被恰巧路過的桐山家大小姐桐山薰碰見，赤羽信之介恐怕要吃許多苦才能艱難的活下去。

自己的親人因為嚴苛的徵稅成了路邊凍死骨，赤羽信之介對自己的國家難免有怨，但在被桐山薰以及他的丈夫柳生鬼哭收養後，他們的關懷漸漸平復了赤羽信之介心中的怨懟，而擔任軍職的柳生鬼哭不只教導他為人處事的道理，也告訴了赤羽信之介這個乘載著千年歷史，努力轉動齒輪奮力一搏的國家，面對世事變遷的無奈與盼望。

在與柳生鬼哭相處的耳濡目染之下，赤羽信之介已經放下過去的遺憾，他是真的想貢獻自己的力量，和他義父一般保家衛國。

但是…柳生鬼哭卻沒有告訴過他，原來忠誠會被用來包裝覬覦和貪婪的外衣，而勝利的背後會是無止無盡的殺戮與血腥。

赤羽信之介覺得自己遭受了冰冷刺骨的背叛，被這個殘酷無情的世界和年輕的看不清真相的自己。

從望見赤羽信之介複雜神情的那一刻，柳生鬼哭便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可他還是在嘆息過後，語重心長的對赤羽信之介說道：「如果我告訴你…我們在中原做的事情即便有錯，也都是為了讓日本強盛而必須做出的犧牲，你能夠接受嗎」

只要活在這世上，每一個人大多身不由己，很多時候他們必須昧著自己的良心，將謊言刻印的與靈魂同為一體才能繼續走下去。赤羽信之介說的沒錯，柳生鬼哭和桐山薰膝下無子，所以他們將赤羽信之介視為親生孩子一般撫養長大，柳生鬼哭是了解這孩子的，赤羽信之介不是無法承擔現實的殘酷，只是他的心並沒有因為浸潤於殺伐之中而變的麻木涼薄，於是就只能痛苦的折磨自己。

柳生鬼哭對赤羽信之介說出這一番話，甚至不是期望赤羽信之介願意回頭，只願他在未來漫長的人生中至少能放過自己。

一個微不足道的將領，又怎麼能改變局勢變化。赤羽信之介當然能告訴自己，快回想起自己的初衷，他自願參軍是為了那些如曾經的自己一樣飢寒交迫的人民，希望勝利能為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可赤羽信之介並沒有想到，為了自己的需求和欲望，他們卻自私的把希望變做苦痛加諸在別人身上。

那是反抗行動落幕許久後的某一天，赤羽信之介決定在休假日的時候獨自出門散心，希望能讓消沉的情緒得到一點舒緩，他的腳步並沒有特意的方向，彷彿只是漫無目的漂泊，而當赤羽信之介途經一處有些景色的山丘時，卻意外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蹲在路邊，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待在荒郊野嶺，大概是與父母走散了正不知所措的哭泣。

思及此，赤羽信之介立即前往關心，他蹲下身來問女孩為什麼一個人出現在這裡，可她就像是睡著了一般毫無回應，赤羽信之介見狀只能先想辦法先把女孩喚醒，可是他不過很輕的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她卻突然失重的往一旁歪去，赤羽信之介立即扶著她以免摔到地上，而就在這瞬間，他感覺到雙手碰觸到一片僅存餘溫的冰涼，赤羽信之介愣愣的垂眸望著始終閉著眼睛的少女，失神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個女孩已經死了。

後來赤羽信之介命人去打聽這女孩是否有家人，在一番詢問下才得知，女孩這幾年一直和她的母親相依為命，她本來還有一個哥哥，可他卻在前幾年加入反叛行動死在了皇軍的槍下，他們的母親得知噩耗後因為傷心過度而一病不起，在幾年之後也無奈拋下自己的孩子去了。

他們生活貧困，也沒有常常往來的親戚，在這個自顧不暇的世道，又有誰會關心一個流離失所的小女孩該何去何從。聽他們以前的鄰里說，那女孩以前喜歡和她哥哥在赤羽信之介找到她的那片小山丘玩耍。赤羽信之介不知道那女孩為何沒有尋求幫助，而是在最後選擇撐著虛弱的身軀走到有著哥哥回憶的地方，是不是因為在彌留的時候，她看見遲遲未歸的哥哥終於來帶她回家了。

按照上頭的規定，只要有無人認領的屍骨，便一律以火葬的方式處置。當烈焰吞噬了女孩失去了靈魂的遺軀後，赤羽信之介要了一小部分那女孩的骨灰，把她帶回了那片小山丘，埋在了她選擇安靜離世的地方。

山間的微風輕輕吹拂著他豔紅的髮絲，赤羽信之介一個人為陌生的女孩送別，他們的際遇是如此相似，可惜在女孩最需要的時候，她沒能同他一樣遇到能夠拯救自己的人。在風景如畫的小丘上，赤羽信之介一個人站了許久，眼中盡是他本不該有的悲傷，而直到這時赤羽信之介才終於面對那段血色的過往，他再也說服不了自己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麻木不仁的戴上用這麼多人的性命換來的軍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逐漸扭曲。

赤羽信之介於心中掙扎了四年，最終卻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決定放棄一切，赤羽信之介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可是一想起這個如刺一般扎在心頭的遺憾，他的聲音充滿著隱忍的痛楚。

「我能理解，但我無法將別人的傷痛視為光榮」

當赤羽信之介親手埋葬女孩時，他仿佛也埋葬了自己僅存的一點微熱心血，化為殘灰消散於茫茫世間。

不知是斟酌了多麼漫長的時間，赤羽信之介才能剖心傾訴自己始終沒有結疤的創傷。望著不復往日神采的義子，柳生鬼哭也說不清自己是惋惜多一些，還是心疼多一些。他能以長官的身份下令，要求赤羽新之介為了日本的榮光奉獻一生，秉持著對國家的忠誠與養育之恩，赤羽信之介一定會留下，繼續履行軍人的職責。

但是…軍人如果失去了支撐自己投入戰場的信念，即便是片刻的迷茫，便注定會在兵荒馬亂之中魂飛魄散，永世流連於煙硝之地，埋骨他鄉。

在赤羽信之介喚他義父的那一刻，柳生鬼哭終究是沒能狠下心，畢竟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他寧可接受赤羽信之介為了日本的榮光戰死，也無法眼睜睜的看著他被這個世界的殘酷毀於一旦。

他們父子倆聚少離多，難得能在深夜中坦然長談，然而心底卻是各自落寞，沉默半晌後，柳生鬼哭淡淡地問道：「如果我今天答應了你的請求，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這或許是柳生鬼哭這一生中做的最自私，卻也最義無反顧的決定，他希望自己的放手，能讓赤羽信之介逃離無情的戰爭，擁有另外一個平靜人生。

可赤羽信之介放棄軍職而選擇的道路，卻讓柳生鬼哭出乎意料。

「我想以巡查的身分繼續留在中原」

赤羽信之介說出這句話時，其深沉而堅定的目光令柳生鬼哭一瞬愣怔。

如今世道雖亂，但天地之間依然十分遼闊，足以用一生去探索這個世界，恢復自由後，赤羽信之介可以去往任何地方，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從此與戰火紛爭再無關係。

然而赤羽信之介卻放棄了這個機會，決然的留在充滿苦厄的中原，他還想用自己的雙肩背負什麼，用他的雙眼見識多少悲歡？

「你想清楚了？」

柳生鬼哭幾乎可以預見，赤羽信之介若在這條不被人所理解的道路一意孤行，那麼眾叛親離將會是他的末路。

即便如此，他也不後悔嗎？

「是」赤羽信之介低沉柔和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是。
即使一生孑然，結局悲涼，赤羽信之介也絕不後悔。

這便是太過溫柔的代價，即便是一顆如石頭一般冰冷無情的心，也沒有人能對自己如此殘忍。赤羽信之介的神情看上去已經不在迷茫，可柳生鬼哭卻驀然感到心頭一陣悲痛，赤羽信之介此時仍站在他的面前，可是柳生鬼哭卻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他。

「回答我…如果有天你必須做出選擇，你要效忠自己的國家還是堅持你的理念」

今夜過後，生離死別便難以預料，柳生鬼哭一夕之間彷彿蒼老了許多，畢竟天底下沒有父母願意親手葬送自己的孩子。可是柳生鬼哭心底也非常清楚，早在赤羽信之介踏上中原的那一刻，他就再也無法回頭。

「不論如何選擇，我都會是個罪人」此身已是罪孽重重，又何須在意多添哪一項罪名呢。

赤羽信之介的語氣聽上去已然對此生的宿命釋懷，可嘴邊仍是掛著一絲淒涼的笑意。

能得到柳生鬼哭的默許，即使前方路途坎坷，赤羽信之介也已經知足。難以化作言語的悵然隨著深沉的夜色漫延，令他們一時相顧無語，不忍再看柳生鬼哭眼底的失落，赤羽信之介俯身垂首，決然的與自己的義父道別，就此陌路。

然而在他轉身離去之前，柳生鬼哭的一句話卻讓他猛然地停下腳步。

「其實你最大的罪是你還心存妄想，無論你是不是軍人，都別去奢望敵人的原諒」

義父的聲音低啞平靜一如往常，可那卻是赤羽信之介平生聽過的最尖銳的話語，一瞬擊中了他經久不癒的傷口，赤羽信之介努力壓下心上的痛楚，想回頭和柳生鬼哭說些什麼，卻在轉身的一瞬驚訝的看見在他身後的不是神情沉痛的柳生鬼哭，而是渾身傷痕猙獰，面色蒼白如紙的史精忠，暗紅色的鮮血自他胸前破開的槍傷不斷湧出，隨著他朝赤羽信之介邁出的腳步在地上蜿蜒出一條怵目驚心的血河。

眼前慘烈的景象如此相似，宛如一場週而復始的夢魘，史精忠突然的出現令赤羽信之介措手不及，向來清明的思緒在這一刻盡數停當，他的身軀因為太過驚愕而無法動彈，只能看著史精忠緩緩來到自己面前，用被染上血色的唇瓣附在他耳邊。

「為什麼要去奢求你沒資格擁有的東西」

史精忠的語氣仍和平時一般溫和，但赤羽信之介卻感覺到一股森冷的寒意穿透骨髓，直達靈魂深處。而赤羽信之介剎那間就明白了那是什麼，混合著死亡和溫柔的低語，是永生永世都無法消抹的仇恨。

被愧疚之慟狠狠燒灼而自黑暗中誕生的，究竟是願為了心中的良善捨身的信念，抑或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妄想？

冰涼徹骨的手指覆上赤羽信之介的面頰，仿佛一行未乾的血淚隨著其下顎線條滑向脈動緊促的脖頸，而當那雙手猛然施力掐斷頸部的血流時，赤羽信之介在史精忠諱莫如深的凝視下猛然呼吸一窒，意識掙扎著墜入沒有盡頭的深淵。

退去了昨日夜色的天空，已經泛起了黯淡的幽藍，當寸縷天光透過窗戶，沒有一絲溫度的落在了赤羽信之介驚魂未定的面容上時，冷汗濕透了他額前凌亂的髮絲，赤羽信之介神情恍惚的低喘著，直到回復的理智告訴自己方才混雜著記憶與心魔的不過是一場惡夢，才漸漸冷靜下來。

雖然夢魘已經被白晝所驅散，可夢中那尖銳的質問卻依然震懾了他的心，赤羽信之介疲憊的用手抹了一把臉，喃喃的道：「不…不是…」

從中原與日本締結死仇的那天開始，有些東西便已經無可轉圜，不論上頭所下的決策是否恰當，赤羽信之介都是日本的軍人，他無法與自己的國家為敵，便只能盡其所能去彌補他們對中原所造成的傷害。

可是在外人眼中，他們會怎麼看待大業未成便臨陣脫逃的赤羽信之介呢。

他不惜卸下軍職，難道就被視為一種懦弱？他待中原人有如至親，是否只是為了求得自己的心安？

至於獲得中原人的原諒…他這一生恐怕連奢望都沒有勇氣。

回想起夢境中渾身是傷的史精忠看著自己時，那雙金色眼眸不再如水溫柔，而是充斥著咒他不得善終的怨毒，即便在醒來後知曉這些都是虛幻，可赤羽信之介竟然還是感到了絕望。

當他被分派過來擔任巡察部長，初次在史家大宅見到傳聞中留學歸來的史家大少爺時，那依稀相似的輪廓立刻就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為了一個前不惜違抗軍令。

那時赤羽信之介忍不住多看了史精忠幾眼，但另一個思緒很快的就取代了心中的驚疑不定，一個從小就錦衣玉食的大少爺會置生死於度外，帶領同伴參與革命嗎？

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何況像史家這樣的富貴人家，經營生意自當利益為先，實在讓人難以置信竟有人會主動放棄這份安逸，捨身與自己的國家共存亡。

可是在和史精忠更進一步的接觸下，被他刻意所隱藏的那一面也並非沒有端倪，因為史精忠並不像赤羽信之介見過的生意人八面玲瓏，對有利可逐之人巧言令色。相反的，他性格沉靜，談笑間有著書香門第的溫和氣質，而那張總是對人清淺莞爾的俊雅面容，更是令人難以移開目光，不由得心猿意馬。

而更令赤羽信之介感到驚艷的，是他假意另有盤算，與史精忠利用各自的籌碼談判時，他的冷靜與機敏著實讓赤羽信之介讚賞，尤其當他提到願意犧牲自己的家業來換中原百姓的平安時，赤羽信之介除了對他的護民之心感到動容，內心深處的疑惑也更深了，叛軍首領和茶莊少爺的形象竟漸漸重疊在一起。

和史精忠互敬薄酒，彼此坦承的那一天，赤羽信之介告訴史精忠自己想與他結交為友，那時愣住的史精忠閃過一瞬複雜的眼神，想來他到現在一定還是對自己的想法百思不得其解。這是當然的，雖然赤羽信之介的確對史精忠青眼有加，也是真心想與他有更深入的認識，但另一方面…他需要對史精忠就近觀察來證實自己的猜測。

所以他藉著公事的名義讓史精忠陪自己熟悉中原的環境，因為需得在非常近的距離下，才能看清史精忠左臉上那一道淡色疤痕，赤羽信之介始終記得當時倒臥在血泊之中的那個人，他的左臉又受同樣受了這麼重的傷，至於後來神田京一的到來，神蠱溫皇的默認也一而再的證實了赤羽信之介的推測。

史家大少爺史精忠，就是五年前本該成為槍下亡魂的革命軍天部首領。

自從確認史精忠的另一個身份後，赤羽信之介嘗試讓自己接受這個驚人的事實，可是每當腦海中浮現史精忠的臉龐，就像有人用一把刀再次劃破他血淋淋的傷口，無時不刻的提醒赤羽信之介，即便他用盡方法想彌補過錯，曾經發生的一切都不會消失。

赤羽信之介有勇氣承擔罪責，卻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被他們所傷害的人，尤其是史精忠。若說自己當時孤注一擲的決定影響了誰的人生，這世上除了他之外不會有另外一個人了。

史精忠雖然仍和大家一樣平凡無常的生活著，可是赤羽信之介感覺的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中總是帶著無聲的傷悲，彷彿連呼吸都蘊含著痛楚，那些傷痛已經篆刻至靈魂深處，而他將耗盡自己殘餘的人生去哀悼那段永遠都不能向人提及的過往。

在史精忠沒有和其他人一同壯烈犧牲的那一刻，或許他才是懷揣憾恨而流離於世的孤魂吧。但是赤羽信之介不敢去問…他能夠接受亡靈對自己的恨意，卻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史精忠知曉真相後反倒加劇的憎惡。

雖然神田京一說當年還有其他倖存者，可史精忠對赤羽信之介來說有與眾不同的意義，即便赤羽信之介對此並不抱有希望，但是…如果真的有機會獲得誰的原諒，他真心的盼望那個願意施捨他餘生平靜的人會是史精忠。

時間過的飛快，轉眼間中原的酷夏已經悄然降臨，而沒有搜索到逃犯的神田京一也已經帶著部下們離開了三個月。這段期間赤羽信之介會有意無意的避開遇到史精忠的機會，又或者總是在對方將和自己四目相對的前一刻錯開視線。

也許將這段過往隱瞞在心裡，假裝他們兩人從未見過，自己的疏遠對史精忠來說會是更好的選擇，可奈何在午夜夢迴間，除了那些充斥著詛咒的夢魘，赤羽信之介偶爾也會憶起那個和自己漫步在河堤邊，笑意溫煦猶如春風的青年。

又是一次在夢醒之後的沉聲長嘆，了無睡意的赤羽信之界疲倦的坐起身，手肘抵上曲起的膝蓋，修長的五指將散落在前額的髮絲梳到上方，顯示出其深鎖的眉頭，赤羽信之介沒有意識到自己維持這個姿勢失神了多久，更不會發覺其英朗的面容已因這弄人的世事而染盡了滄桑。

而就在赤羽信之介沉浸在獨自的悵然之中，屋外忽然傳來綿密的雨聲，淅淅瀝瀝的敲打在赤羽信之介的心上，近日天氣一直不太平穩，他朝窗外望去，恍然覺得外面的天色似乎更暗了，看來這嶄新的一日又將是烏雲密佈，仿佛映襯著赤羽信之介心中揮之不去的愁苦。

***

自從擔任巡察部長後，赤羽信之介手上的的工作自然是與一般巡察有所不同，比起像以前一樣親自走上街道巡視，他必須用大部分的時間負責統合與處理行政上的業務。

然而赤羽信之介卻依然喜歡抽空走出令人望而遠之的派出所，嘗試去認識中原的平民百姓。自從成為軍人，他們連年為國征戰，所處的地方無非是交織生與死的戰場，早已不記得如普通人一般感受柴米油鹽的普通生活是何時的事情了。

這久違的回顧平凡的生活令赤羽信之介有些懷念，不過中原不比自己的故鄉，他的義父實在放心不下他一人在外，還是給赤羽信之介安排了住所和傭人，不過他似乎沒有想到赤羽獨自一人住在諾大的宅子裡，反倒顯得過於靜謐淒清。

今日赤羽信之介處理完手頭上的公事時，一場小雨也在稍早的時候便停了，見天色尚早，他拉伸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決定出門巡視居民們的生活是否因為這場雨而受到影響。

雖然經過他的整治後，在其管轄範圍內的巡察皆奉公守法，不再如森田那一伙人如此胡作非為，但赤羽信之介凡事喜歡親力親為的個性卻還是一如往常，雖然增添了許多工作量，卻也更令屬下信服。

難得離開辦公室出一趟外勤，可赤羽信之介幾經猶豫後還是選擇避開了會經過正氣茶行的街道，轉而選擇了遠離繁華地段的荒郊區域。

雖然潛意識裡，赤羽信之介的確還沒有準備好面對史精忠才刻意逃避，但也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住在郊區的有許多都是以農耕為生的農民，而他們的收成更是和天氣息息相關，因此赤羽信之介想關心這些農民們是否需要協助。

郊區路途遙遠，因此赤羽信之介跨上他們派出所裡惟一的腳踏車，在雨過天晴後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終於帶著稍微舒暢些的心情騎車出發。

而正當赤羽信之介欣賞的沿途的景色，不知不覺間路過上回和史精忠經過的河堤時，一個八歲大的孩子卻突然神色驚慌的從河堤下方的草叢裡竄出，若不是赤羽信之介及時壓下煞車，恐怕就真的要撞上了。

而差點就被赤羽信之介迎面撞上的是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他似乎也被赤羽信之介嚇了一跳，頓時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傷到了沒有。

見這孩子都被嚇的都不敢說話了，赤羽信之介趕忙將車停到邊上，想向前察看他有沒有受傷，誰知那個男孩回過神來後竟然嚎啕大哭起來，赤羽信之介正尋思著是不是這件制服嚇到孩子了，沒想到從地上站起來的男孩竟反而跑到他面前，慌張的拉住了他的手。

「救命！阿禾她…她…」

這孩子年紀還太小，還一邊哽咽地哭著連話都說不清楚，但赤羽信之介循著他指尖所指的方向望去，立即察覺事情不對，眼尖的他立即就看見有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正被困在河流之中的一塊較為突出水面的石頭上，而逐漸上漲的水面就快要浸濕她的褲襬。

中原前不久才剛下了一場陣雨，雖然下雨的時間不長，但這瞬間累積的雨量很容易就讓看似平靜的河流瞬間暴漲，而這倆孩子或許是趁著天空放晴一時貪玩，竟被困在了河中。

眼看依然持續升高的水面就快淹過女孩所站立的石頭，赤羽信之介立即衝下河岸，並對身後的男孩喊道：「去找其他人幫忙，快！」

在赤羽信之介的吩咐下，不知所措的男孩立即轉頭找其他人過來，而赤羽信之介已經隻身踏進水中。當奔騰的激流撞上他的大腿時，赤羽信之介才發覺這條河比他所想的湍急，而這也代表著那女孩的處境將會更加危險，救人的時間刻不容緩，那女孩沒有時間等其他人過來支援了，望著害怕的不斷哭泣的女孩，赤羽信之介二話不說便朝河流深處前進。

當赤羽信之介終於抱起差點就要從石頭上滑下來的女孩時，河水已經淹到了他的腰側，而岸邊也傳來了一個婦人驚慌失措的哭喊聲。

「阿禾！」

「媽媽！」

在他懷中的女孩見到親人後忍不住哭喊了起來，赤羽信之介聞聲回頭，注意到那個在河堤上呼喊孩子的女人似乎就是女孩的母親，不過她只有一個人，似乎是發現孩子遲遲未歸才出來尋找，而不是那個男孩找來幫忙的人。

見自己的女兒身陷危險，這位焦急的母親也想跟著下水，卻被赤羽信之介出聲制止：「別下來！我一定會帶妳女兒回去」

在這個爭分奪秒的時刻，實在容不得再多一個變數，況且他怎麼能讓這對母女眼睜睜的看著對方被無情的河流奪去性命。

「別怕，抱緊叔叔。我一定帶你回媽媽身邊」

赤羽信之介輕聲細語的安慰著因為太過害怕而渾身顫抖的女孩，他的聲音沉穩，自有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量，女孩在赤羽信之介溫柔的凝視下慢慢的停止了哭泣，雖然心中仍是不安，不過她乖巧的點了點頭，伸手環住赤羽信之介的脖子讓他能將自己抱的更牢些。

從他們所在的地方返回岸邊並不算特別遙遠，可持續漲潮的河流並沒有給他們太多時間，當水面慢慢升高到赤羽信之介的胸口，他開始感到自己的肺被水流壓的喘不過氣，被水流受限的行動讓他的每一個步伐都走得極為艱難，明明河岸就近在眼前，卻又好像永遠都無法到達一樣，令人開始心生絕望。

但赤羽信之介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恐慌，他一定要救這個女孩，一年前的他晚了一步，只能無力的看著無辜的生命在他眼前逝去，可這一次他絕不讓自己在留下憾恨！

幾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以凡人之軀對抗自然強悍的力量，在赤羽信之介快要被洶湧的河水淹沒之前，他奮力將孩子舉高，對在河岸上的那位母親大喊：「快把孩子抱上去！」

將孩子從受困的石堆上救出來已經是赤羽信之介所能做到的極限，他實在沒有力氣將孩子親自送回岸上，婦人見狀立即彎下身將受了驚嚇的孩子抱到自己身邊，她心疼的抱著差點就失去的女兒，一時情緒激動也跟著孩子一起哭了出來。

雖然方才的情況十分凶險，但好在他發現的早，沒有讓會令這位母親心碎的事情發生，既然確定孩子平安無事，赤羽信之介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在被滅頂之前趕緊抓著河堤上的草坡爬回岸上。

可是鬆下心神的赤羽信之介並沒有注意到，被河流強力沖刷的草坡極為容易鬆落，而當他驚愕於自己所攀爬的土塊突然被河流衝碎成泥沙的時候，他的雙腳頓時失去了平衡，河水爭先恐後的遮住了他的視野。

「來，阿禾。快跟叔叔謝謝」

若不是有好心人恰巧路過，她們母女可就真的要天人永隔了，當冷靜下來的婦人牽著女兒的手想跟救命恩人道謝時卻突然一愣，因為洶湧的河面上已經沒有了赤羽信之介的身影。

董董

2019-07-25 21:03

(八)

被河水吞噬的那一刻，就像是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赤羽信之介只覺得眼前一片虛無，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沒能及時閉氣的口鼻被水流強行灌入，毫不留情的奪去了他最後能呼吸的空氣。

赤羽信之介在意識徹底消散之前，他本能的掙扎著想浮出水面，可是氣空力盡的身體該如何才能抵擋奔騰的水流，當赤羽信之介認知到不論他如何想循著水面上方的光亮伸出手，卻還是被兇猛的浪潮打進更深的水裡，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一般，讓他用每一秒去感受死亡的逼近。

難道…自己的人生就要在這裡止步了嗎？

赤羽信之介不禁感到恍惚，自己臨死前的感受竟多麼像他活著的時候，無不是在巨大的洪流之中隨波逐流，直至徹底沉入黑暗。

因為一個孩子而不幸溺斃絕不在他的意料之內，可如果他最後真的為了救人而死，赤羽信之介也不會後悔，因為在確定那個女孩活著回到母親身邊的時候，赤羽信之介好似終於從過去的憾恨之中得到釋然，他很高興自己能夠救了她，而不是在眼睜睜看一個幼小的生命在他面前逝去。

可是…赤羽信之介並非毫無牽掛之人，他還有很多的心願未了，赤羽信之介終究還是放不下記憶中寒雪紛飛的故鄉、他還沒有機會報答義父母的養育之恩、自己所背負的罪責也仍未償還…然後…然後…

當腦海中最後的畫面停在了史精忠於熙攘的人群中站在水月橋上等待自己時，微風輕輕吹起了他雪白髮梢的那一天。赤羽信之介彷彿也隨著自己的思緒，回到了喬裝去見史精忠的那一刻，可是他沒有同曾經的自己一樣立即走向他，而是百感交集地望著於橋上迎風而立的身影。

若不是人生的盡頭已經近在眼前，赤羽信之介不會知道自己多麼懷念和史精忠在一起時那短暫卻又快樂的時光，他只是巡查部長，史精忠也只是茶莊的大少爺，彷彿他們倆人之間從未有理不清的家國情仇，還能一同賞花飲酒，感嘆歲月匆忙。

如果真的有什麼是讓赤羽信之介感到後悔的，那就是自己為何一直沒有提起勇氣去見史精忠，在和他說上一句話，可惜…沒有機會了。

周遭的人群不知何時已經漸漸散去，但赤羽信之介卻恍若未覺，在史精忠也回望他的那一刻。彌留之際的一場虛幻沖淡了現實造成的傷痛，恍然中，赤羽信之介似乎看見在水月橋上的史精忠突然朝自己走來，他笑著伸出手，輕輕覆蓋上赤羽信之介的雙眼，而赤羽信之介愣了一瞬後，無奈的揚起唇角。

能夠此生最虧欠的人沒有怨恨的送自己最後一程，就連遺憾都顯得沒有那麼苦澀，當冰冷的河水凍結了他的心跳，赤羽信之介終於無力的闔上眼。

然而明明一切都結束了，他有過的理想隨著呼吸一同停在失去時間的那一刻，可赤羽信之介卻依然感覺的到史精忠覆在他雙眼上的溫暖掌心，他似乎不明白已經陷入虛空的自己為何還能有知覺，就像現在。

醒…醒醒…

耳邊似乎聽到有人在對他說些什麼，但那些聲音就像是沉入水中一般變得遙遠而模糊，漸漸的赤羽信之介連那些聲音都聽不見了，只能任由沉重的意識帶他沉入水底時，他感覺到屬於史精忠的手心的溫軟也離開了他的眼睛。

就連史精忠也感覺不到了嗎…

死亡，那是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人能陪伴到達的地方，也是所有人都不能逃避的終點，赤羽信之介明知此理，卻仍是難以抑制心底的悵然，而就在赤羽信之介已然放棄的時候，一道強烈的光芒卻忽然由遠而近衝破了他眼前的黑暗，赤羽信之介還不及為忽然的變化感到驚訝，便在從新恢復的視野中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的面容因為背對著光芒而無法看清，可赤羽信之介依然一眼便認出了他：「你…你還在？」

史精忠依然站在他前方，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赤羽信之介想問他為何還要和他一起留在這個沒有未來的地方，卻看見史精忠忽然靠近自己，他微微抬起臉龐，在赤羽信之介震驚的目光中覆上了他的唇。

快醒過來吧…赤羽部長。
快醒來！

當驚慌失措的呼喊清晰的傳進赤羽信之介的耳中時，一陣空氣猛然灌進他原本失去作用的肺部，而被強迫按壓喚醒的心臟也從新帶動了血液的流通，赤羽信之介就像被人從死亡的深海之中拖出水面，從四肢百骸的疼痛中徹底恢復了全身的知覺。

方從瀕死的狀態下復甦的心肺迫切渴求著空氣，當封住嘴唇的另一個柔軟離去後，赤羽信之介猛然深吸一口氣，甚至因為換氣不及而劇烈咳嗽起來，那將近窒息一般的感受又讓他憶起方才失去意識前逐漸溺斃的痛苦，赤羽信之介就像是尋找浮木一般，慌亂的想抓住身邊的任何東西，而這時有人主動讓赤羽信之介握住他的手。

「沒事了，慢慢呼吸」

有個溫柔的聲音撫平了赤羽信之介的恐懼，可他也聽見了那語句末尾處無法隱藏的輕顫，當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臉頰上，從新恢復焦距的瞳孔終於讓赤羽信之介能夠看清半抱著他的人是誰，他和自己一樣渾身都濕透了，凝在雪髮上的水珠又一次掉落下來。

「您終於醒了」

熟悉的嗓音令赤羽信之介如夢初醒，他失神的望著史精忠如釋重負的的神情，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眼中只剩下這張於失去意識之前最想再看見的臉龐。

「你沒事吧」

「謝天謝地，終於救回來了」

許多陌生的聲音陸陸續續的出現，喚回了赤羽信之介因史精忠而停當的思緒，他這才注意到他們的身邊也圍繞著其他中原人，而方才找他求救的男孩也站在其中，想必這些人就是男孩找來幫忙的人吧，赤羽信之介本來是想請大家協助拯救被困住女孩，結果自己反倒成了被救的那一個。

當看見他人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似乎會讓人忘卻各自的民族和立場，望著中原人真切擔憂自己的目光，赤羽信之介在史精忠的攙扶下嘗試站起來，誠摯地向他們道謝。

「謝…謝謝…咳咳！」

「赤羽部長！」

赤羽信之介似乎沒有意識自己才剛脫離了生死關頭，虛弱的身軀在他的逞強下又再次向前倒去，史精忠趕忙向前扶住脫力的赤羽信之介，並輕拍後背讓他能舒服一些。

然而史精忠這聲焦急的呼喚，卻讓在場的所有人瞬間變了臉色，雖然他們已經從赤羽信之介的制服看出了他的身分是日本巡查，但沒想到這位差點發生意外的就是傳言中新來的巡察部長！

得知赤羽信之介的身分後，眾人頓時面面相覷，似乎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的情況，而女孩的母親更是大驚失色，她慌張地帶著女兒跪倒在赤羽信之介面前，害怕得渾身顫抖。

「為了救我女兒害您差點出意外，對不起、對不起…」

婦人突然的舉動讓大家頓時愣住，而一旁的孩子看著不斷朝巡查部長磕頭謝罪的媽媽，似乎覺得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一張小臉嚇得臉色慘白。

「咳…別…別這樣…」

赤羽信之介想伸手扶起婦人，可奈何胸口的悶痛讓他不斷掩嘴嗆咳，竟是連完整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他不顧旁人的勸阻，還想勉強自己開口說些什麼，然而他的努力卻在與婦人對上目光的瞬間失去了意義。

那樣充滿防備和畏懼的眼神，究竟是因為時代的罪過，還是對他永生永世的懲罰。

不過一句稱呼，便讓赤羽信之介一直以來堅信的理想盡數化為烏有，他的信念是否像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笑話？流淌在他身體裡的大和民族的血統，是否將會永遠被中原人憎恨？而他的付出卻始終無法被看見。

無論是如何堅強的人，在知曉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徒勞的這一刻抑是心力交瘁，赤羽信之介用力攥緊五指，因命運殘酷的嘲弄失去了孤獨前行的勇氣。

不…別對我道歉，你們從來都是無辜的，真正有罪的人是我們…是我…

心中無法平復的失落讓赤羽信之介神色黯然，可這時有什麼東西忽然包裹住他被河水凍的冰冷的身軀，赤羽信之介疑惑的側頭望去，看見史精忠將那件他慣常穿的西式外套披到了他身上，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愣住的赤羽信之介後，起身走向婦人身邊。

「阿姨，您冷靜點」史精忠蹲在婦人面前，用溫和的聲音安撫她的情緒。

「大少爺，怎麼辦…我不知道這位是部長大人，要是他出了什麼事，我們全家人的命都不夠賠阿」

婦人之前便聽說如果不小心得罪了日本巡查，將來就沒有好日子過了，處處被刁難不說，她最擔心的是讓孩子跟著他們一起受苦，一想到未來將會面臨如此困境，婦人便慌亂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像是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握住史精忠的手，現在也就只有史家能救救他們了。

婦人用眼神哀求著史精忠，希望他能替他們求情，可是史精忠卻搖了搖頭，露出無奈的笑容。

「只要見到孩子有危險，不論是誰都會出手相救的。我向您保證，赤羽部長救您的孩子是真的擔心她的安危，這才是他最在乎的」

如果赤羽信之介真的對中原人心懷惡意，又怎麼可能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個孩子。

一直替中原人擋在鋒口浪尖上的史家人，竟願意替赤羽信之介說話，這番言論所代表的涵義已經非常清楚了。

巡查是與中原人生活最為息息相關的日本人，自從新部長上任後，有些事情似乎慢慢有了變化，日子也不像從前這麼難過了，而最明顯的便是再也沒有狐假虎威的巡查會毫無理由的對他們任意欺侮。

早有人私下談論，這個新來的巡察部長似乎和以往不同，雖然讓人難以置信，可他確實是一個正直無私的人，大家本來都對這個傳言半信半疑，可如今為了救人奮不顧身的赤羽信之介和史精忠對他的信任無疑都證實了坊間的傳言，沒有什麼比親眼所見更能讓人信服了，本來在一旁沉默不語的中原人們也開始鼓起勇氣跟著附和。

「是阿，您別胡思亂想，部長才剛救了阿禾呢，怎麼會欺負妳們」

「有道理，快起來吧，妳看部長都被妳嚇了一跳」

「乖，孩子別怕，部長可是妳的救命恩人吶」

在鄉親們的勸說下，婦人也漸漸冷靜下來，方才她一聽見赤羽信之介的身份便亂了分寸，竟忘卻了他和那些自視甚高的日本巡查不同，更何況這個人方才還捨身救了自己的女兒，救命之恩是多麼大的恩情，可她卻將孩子的救命恩人視為欺壓百姓的惡徒，現在想來實在對這位部長大人十分過意不去。

在史精忠的寬慰下，這場差點引起的誤會很快便平息下來，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就像是一道裂開的傷口，即便將真心化作針線悉心的縫補，烙印在心上的疤痕也永遠不會消失，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得到如願以償的結果，可這也不代表他們許下的心願沒有意義，因為終有一日，痛和悲傷會逐漸變的平淡，而那並不是因為忘卻，而是他們打開了心扉，願意去理解和包容彼此善良的那一面。

在人生陷入谷底時卻依然堅定不移地站在你身邊的人，就像在無盡的黑暗中重新點燃了名為希望的火苗，溫暖了因絕望而冷寂的心扉，而從此刻起，這份悸動將會在很久以後和自己的魂魄同生、同滅。

史精忠正柔聲安慰著擔心受怕的女孩，可赤羽信之介卻恍然覺得他的溫柔也撫平了自己多年未癒的心傷，在此之前，他甚至不敢期盼還有其他中原人也願意接納自己，這條孤寂的道路從始至終只會有他和自己落寞的影子。

可就在赤羽信之介即將萬念俱灰的時候，卻是那個因為心中的怯懦而屢屢對其避不見的人扶起跌落谷底的自己，他們之間除了仇恨與歉疚，原來還有其他同樣深刻的情感嗎？

當史精忠察覺身後那道酸澀的令人傷感的目光時，他回頭望去，很輕的朝赤羽信之介頷首。這世上總會有幾個人，只要對望一眼便能從中知曉彼此的想法和心事，不需訴諸言語。

當史精忠為心緒消沉的赤羽信之介披上外套時，他突然有些懂了，當初史存孝看見雨音霜在傾盆大雨裡寂寞獨行的身影時，為何願意挺身為她遮住漫天雨絲。

人與人之間既與眾不同，卻又沒什麼不同，即便知曉人心深沉，也渴望能互相理解，真心相對，而史精忠看見了，在赤羽信之介倔將的外表下，有一顆因為哀傷而平凡的心。

其實就算有史家的名聲作為擔保，也難以化消長年累月的怨憤，而赤羽信之介之所以能得到中原人的信賴，是因為他們真切的感受到了這份誠心，也是因為不論多麼艱難，他一直沒有放棄心中的良善。

前途迢迢行路難，不過史精忠答應過赤羽信之介，會親眼見證他如何以自己的方式消除兩國之間的仇怨，所以這段寂寞如雪的路途，他不會是一個人。

他們不過四目相會，卻互通了彼此的心意，然而這無聲的對望只有短暫一瞬，因為史精忠低頭對女孩說些什麼，名喚阿禾的女孩起先有些猶豫的看向一旁的母親，在得到大家的鼓勵後終於鼓起勇氣來到赤羽信之介面前。

阿禾雖然年紀還小，卻知道是日本人占領了他們的國家，有些巡邏的巡察叔叔會對大家惡言相向，所以她一直覺得日本人都是可怕的壞人。可是當河水漫過腳踝，她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媽媽的時候，眼前這個叔叔竟毫不猶豫的涉水過來，他一直用溫柔的語氣安撫她的恐懼，好像全然忘了湍急的河流已經淹到他的胸口。

阿禾怯生生地望著赤羽信之介，說：「部…部長叔叔，謝謝你救了我」

雖然知道這個叔叔也是日本人後讓她有些不安，但阿禾永遠都不會忘記用堅定的語氣對自己說一定會帶她回媽媽身邊的恩人。

「妳…是叫阿禾，對嗎？」

看見被自己所救的女孩此時已經平安無事的站在自己眼前，赤羽信之介紛亂的心緒彷彿也因此寧靜下來，他見女孩乖巧的對他點點頭時，給了她一個很淡卻很溫柔的微笑。

「今天被嚇壞了吧，沒事了。這條河漲潮的時候速度很快，以後小心一點就好」

明明因為自己和朋友的貪玩，連累的他也差點身陷險境，可部長大人卻沒有對她怒言訓斥，而是揉了揉她的頭髮柔聲安慰。

除了史精忠外，所有人無不被這位新部長寬容的一面感到詫異，而從身體的不適之中緩過來的赤羽信之介慢慢站起身，從新調整了語氣。

「還好今天只是虛驚一場，之後我會讓人加強這裡的巡邏，大家也記得互相提醒一下，避免再發生同樣的事」

赤羽信之介此時的模樣雖然狼狽，但在他親口下達依然有身為巡察部長的威嚴，只是他的臉色實在太過蒼白，讓人不由得擔憂。

「大人，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讓醫生檢查一下」

「離這裡最近好像是溫皇醫生」

「………」

自己才剛脫離險境，的確是該讓醫生評估身體是否有其他損傷，但一想到溫皇那張隨時準備笑話他的嘴臉，赤羽信之介毫不猶豫地打消了念頭。

「不用了，只是嗆了幾口水」況且休息一會後他的精神好多了，應該不會有事的。

一個差點就被死神帶走的人竟然把自己遇險的事說的如此雲淡風輕！這位大人也實在太不愛惜自己。

有個年輕人實在忍不下去便脫口說道：「別說的這麼輕易阿大人，您剛才都不會喘氣了！要不是大少爺不顧危險的跳進河裡去救您，還…還…」

當眾人合力把赤羽信之介帶上岸後，才發現他們已經晚了一步，全身冰冷的赤羽信之介已經沒有了呼吸，就在他們已然為眼前的不幸感到遺憾的時候，史家的大少爺卻沒有放棄，他將手掌交疊不停按壓赤羽信之介沒有起伏的胸膛，甚至親自覆上他的唇為其渡氣。

當時所有人都因為史精忠的舉動愣住了，不知他做這些動作有什麼目的，直到他們親眼看見赤羽信之介在史精忠的力挽狂瀾下竟奇蹟似的活了過來。史精忠在外求學多年一定見多識廣，想必這一定是什麼救人的方法吧，只是那個畫面對他們這些純樸的老百姓而言實在太過衝擊。

「總之您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哈哈…」心虛的瞅了史精忠一眼，這個年輕的小夥子尷尬得笑了笑。

不過如此僵硬的轉移話題反而更加令人感到在意，赤羽信之介意味深長地看向史精忠，見對方倉促的避開了他的視線，卻說不清臉上的神情是什麼樣的情緒。

而在他們說話間，一陣透骨的寒風忽然從河上的方向吹來，讓赤羽信之介打了一個冷顫，即便身上有史精忠的外套禦寒，仍不夠溫暖他失溫的軀體。

一想到女孩也穿著一身潮濕的衣服站在寒風裡，赤羽信之介立即對阿禾的母親說：「快帶孩子回家吧，這裡風大，別感冒了」

「好。謝謝大人、謝謝大少爺」

所幸今日的意外沒有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既然部長和女孩皆平安無事，眾人也就各自散去，只剩下赤羽信之介和史精忠留在原地。

這段日子赤羽信之介一直避著史精忠，就連彌留之際也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他怎麼沒想到兩人再見面竟會是這樣的方式。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赤羽信之介率先開口，他悄悄的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點。

史精忠是個敏銳的人，赤羽信之介不希望讓他發覺自己其實還沒有心理準備面對他們之間不能言說的過往。

然而赤羽信之介正努力控制自己僵硬的表情時，卻看見史精忠緩緩的朝他的方向側頭，回望過來的目光竟隱含著壓抑的慍怒。

赤羽信之介從沒見過溫和端方的史精忠出現如此駭人的神情，即便是他都不禁有些慌張的嚥下了唾液，無措地反問：「怎麼了，表情這麼嚇人」

察覺自己失態，史精忠趕緊收起不經意洩漏而出的凌厲，但他實在覺得內心不暢，好像有什麼堵著自己的胸口讓他十分難受。

「我路過這裡時聽說有人被漲潮困住，因為擔心就過來看一眼，結果就看到你差點被河水沖走」

史精忠今日正好代替父親去拜訪史家的世交，在回程的中途便看見一個男孩緊張地大喊著有人被困在河裡，所有人無不放下手頭上的事情趕緊去救人，史精忠便也隨著眾人一同前去幫忙。然而當他們到達河邊的時候，發現本來被河水困住的女孩已經被救上岸，而赤羽信之介的身影卻在他面前轉瞬被洪流淹沒。

史精忠的解釋讓赤羽信之介又想起方才驚險萬分的瞬間，他由衷地感嘆了一句：「真的很驚險，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

沒想到這個差點丟了性命的人，或者說剛才真的丟了性命的人竟然會說出這樣好似無關痛癢的感言，史精忠清晰的感覺道腦中似乎有一條線發出嘎然斷裂的聲響。

「部長！」史精忠氣急敗壞的模樣再次讓赤羽信之介呆住了，可是他已經顧不得這麼多，即便有失禮數他也必須說出來。「剛才真的很危險！我知道你救人心切，可要是你出了什麼意外該怎麼辦」

史精忠知道赤羽信之介心懷理想，也是個正直善良的人，可是他也不能如此逞強，如果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曾經的承諾豈不是一場空話，而盼著能和中原人消除隔閡的赤羽信之介以這樣的緣由撒手人寰，又讓他這個見證者如何自處。

自從父母不在人世後，好像已經許久沒人會如此責備自己，就連義父母都沒有對他這麼生氣過吧，赤羽信之介頓時有些恍惚，他凝望史精忠許久才愣怔的回道：「你…很擔心我？」

投身軍旅的人本就已經看遍無常，柳生家又是世代從軍，面對生死自然有著和尋常百姓截然不同的心境，因此這還是赤羽信之介第一次感覺到有人為他關心則亂，而他更沒有料到那個人會是史精忠。

聽見如此直白的反問，史精忠愣了一下，赤羽信之介眼眸裡混合著驚訝與悸動的情緒太過真切，讓他一時不敢直視。

「…兩條人命，我當然擔心」

史精忠也不知自已被赤羽信之介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時，為何不由得感到一陣心慌，而那句在情緒動搖下說出的理由就像是跟自己賭氣一般，不過赤羽信之介卻聽進心裡去了，就像他無法眼睜睜的看著女孩遇難，出手相助本來就是人之常情，並不是因為落難的人對史精忠來說有什麼特別之處。

思及此，赤羽信之介淡淡的說：「那你就沒想過，你如果為了救我也出了意外呢？那就太不值得了」

因為體會過只能於水流中載浮載沉的無助，赤羽信之介對於冒著危險下水救自己的史精忠更加感到抱歉。因為不論是誰都值得史精忠捨身相救，唯獨他沒有。

那件史精忠慣常穿的西服外套還搭在他的肩上，就如它的主人一樣總是能帶給他溫暖，可赤羽信之介卻在這時候終於深刻的體悟，他本以為自己能淡然處之，可事實上人類比自己所想的更加貪心，赤羽信之介越想要得到史精忠的陪伴，便更加無顏面對他。

或許溫皇說的對，有些緣分只能適可而止，而從他們重逢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是錯了。即使赤羽信之介打從心底不想放手，也依然對他們之間的宿命無可奈何。因為內心的不捨而優柔寡斷實在不像自己的個性，是時候下定決心阻止自己繼續深陷了。

赤羽信之介忽視自己依然冰冷徹骨的身體，指著身上的外套對史精忠說：「謝謝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了」

或許赤羽信之介遲遲不敢見史精忠，便是在逃避這注定的分離吧。對於仍是一無所知的史精忠，他無法將內心的歉疚化作言語，便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和他告別。如今赤羽信之介將史精忠替他披上的外套還給他，就當是…親手斬斷這個錯誤的緣分吧。

徬徨這麼長的時間後，終於鼓起勇氣接受和史精忠的分別，可正當赤羽信之介要脫下外套還給它的主人時，他的手腕卻突然被人用力握住。赤羽信之介困惑的沿著那隻白晰乾淨的手朝上望去，直到望見史精忠金色的眼眸中有著屬於他的堅定與溫柔。

「沒有誰的生命是不值得的」

史精忠說話的同時，邊替赤羽信之介將外套從新攏緊。他們倆人數月未見，赤羽信之介卻憔悴的讓他有些認不得了。史精忠能隱約感覺到赤羽信之介有難言的心事，他雖然不知赤羽信之介因何心事重重，可至少他看的出來，赤羽信之介從死亡之中活絡過來的身體一定感到十分寒冷，他其實很需要自己的外套。

史精忠總是能將他的真心化作言語，為身旁的人帶來溫暖，然而赤羽信之介聞言只是幾不可察的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就是因為沒有誰的性命是不值得的，他才更加罪孽深重。赤羽信之介沒有婉拒史精忠的好意，然而那默然背對的身影卻讓史精忠心神一震，他突然有一種預感，赤羽信之介轉身之後就不會在回頭了。

董董

2019-07-28 11:58

(九)

他們相識的時間不過短短數月，即便從萍水相逢走到曲終人散也是尋常，沒有道理為這平淡如水的情誼感到不捨，可是史精忠卻在赤羽信之介離去的那瞬間看見一道無比相似的背影，他們鮮豔的髮色都拂動了他絕望的心扉，讓史精忠殘存的人生不再只有一片蕭索的蒼白，當時的他因傷重而無力觸及，可現在…

「赤羽…部長」

史精忠壓抑著情緒的低喚，阻止了對方離去的步伐，他沒有去看赤羽信之介回眸的眼神，只是低著頭顫聲啟口。

「當我發現…不管怎麼找都摸不到您的脈搏時，您不知道我有多麼…」多麼不知所措。

當史精忠潛入水中時，雖然水下的視野模糊難明，可是他很快就看到赤羽信之介的身影，史精忠奮力的想往赤羽信之介的方向游去，可是不論他如何心急如焚，伸出的手卻始終碰觸不到被水流帶遠的赤羽信之介，史精忠不斷在心中朝赤羽信之介呼喊，希望他能看見自己並回握住他的手，然而赤羽信之介卻是在他眼前漸漸停止了掙扎。

史精忠在赤羽信之介的身體失重的沉入水底之前抱住了他，可懷中冰冷的溫度卻震懾了他的心，史精忠不斷說服自己那是因為河水太過冰涼，只要他們快點回到岸上就沒事了，然而當他發覺自己的呼喚怎麼也無法讓昔日那雙含笑的眼眸再次睜開來看他時，史精忠失神的望著自己在赤羽信之介脖子上尋不著任何脈搏的手，他甚至側耳覆在他的胸膛上，卻怎麼也聽不見那本該清晰的心跳聲。

這個曾與他針鋒相對卻也並肩同遊，對他承諾會讓中原和日本之間不在互相仇視的男人，此時卻毫無生息的躺在河岸的草地上，濕濡的紅髮貼在他英俊的面頰上，襯的他的面容越加毫無血色。史精忠難以置信地望著一動也不動的赤羽信之介，恍惚中似乎聽見有人說了一句：晚了一步，他已經走了。

不…不可以…我不接受！

在知道赤羽信之介可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史精忠的內心深處只有這個強烈的念頭，是它驅使著自己用盡方法挽回赤羽信之介的生命，否則史精忠覺得他就快要被蝕心的哀慟徹底淹沒。

赤羽信之介似乎沒有注意到，當他再次活過來的時候，史精忠攬著他手仍在顫抖，殘留的心痛與失而復得的喜悅相互交織，讓他差點也跟著倒下了。

史精忠不確定這是否為自己的錯覺，赤羽信之介對自己的安危與常人相比太過冷淡，好似他的存在對他人而言或有或無都無關緊要，史精忠不知道赤羽信之介以前經歷過什麼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可至少對史精忠來說，當他不假思索的跳進河裡時，他一心想的都是赤羽信之介的安危而不是自己的。

如果讓時間從來一次，史精忠絕對沒有勇氣再說出方才那些話了，並且為自己的僭越感到無地自容，但史精忠依然希望赤羽信之介能夠理解，他的存在並沒有自己認為的那般無足輕重，因為若今天真的不幸發生意外…史精忠知道自己會非常難過。

有時候世事總是難以盡如人意，當你已然決定懸崖勒馬，不在放任自己去追尋不可求的溫柔，卻依然在被觸動心靈的那瞬間功虧一簣。

即便是身負重罪的罪人，也知曉當有人親口說願意把你放在心上的時候，千萬不要辜負這份心意。

赤羽信之介垂眸凝望著愧於直視自己的人，內心萬分複雜，現在的史精忠不明白，自己所顧慮和在乎的事情都和他有關，而認知到這點的赤羽信之介，無法避免的感到了兩難的痛苦，卻又從中生出一株名為喜悅的花朵，於心海深處輕輕搖曳。

良久後，赤羽信之介將手輕按在史精忠的肩頭，並在他失神的抬起頭時，給了一個帶有歉意的微笑：「抱歉，我不會再說這種話了」

不知是天意捉弄又或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眼前的這個人用不同的方式引領自己直面心中的荒蕪，而當所有不安被他的溫柔所撫平後，陰霾似乎也隨之煙消雲散，赤羽信之介那雙好看的眼眸裡終於不再有苦澀。

能夠帶來溫暖的並不是只有史精忠替他搭上的外衣，赤羽信之介覺得自己似乎不在感到刺骨的寒冷，他用手指摩娑著外套柔軟的布料，思忖一會後對史精忠說：「對了…謝謝你」

見赤羽信之介重拾往日的笑容，懸在史精忠心上的大石也終於緩緩放下。他見赤羽信之介輕撫外套的動作，猜測赤羽信之介是想為這件事跟他道謝便笑著回道：「不客氣，您別著涼了」

然而赤羽信之介聞言卻是笑了一下，說：「我不是指這個，當然這個也謝謝你」

若沒有史精忠借給他的外套，這副在水中待的太久身體恐怕就撐不住了，赤羽信之介當然很感謝史精忠的好意，然而他由衷感激的並不只是這些。

「我當時體力耗盡又被嗆水，當下頭暈目眩的，真不知該怎麼跟那位婦人解釋，還好有你在」

原來赤羽信之介說的是方才那件誤會，那時所有人都因赤羽信之介的身分而驚慌失措，唯獨史精忠注意到了赤羽信之介僵硬的神情，其實比起嗆水，無法被人認同讓他更為難受吧。

「方才一時情急所以擅自代您回答，請您諒解」

雖是為了避免可能發生的誤會，但冷靜下來後，史精忠也知道自己的行為並不是那麼妥當，所以他應該為自己的自作主張像赤羽信之介道歉，不過赤羽信之介並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你說的就是我心裡的想法，在中原可能沒有人比你更懂我了」

認同他的心願，理解他的苦楚，並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站在了自己身邊，赤羽信之介有時不禁會想，自己何其有幸能讓史精忠相伴著走過這條艱難的遠途。

赤羽信之介說出這句話時因喜悅而溫柔了眉眼，而那含笑的目光更是令史精忠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

史精忠依稀看見，除了謝意之外還有其他難以言述的情緒融在那雙好看的眼眸，他想深入其中的探究，卻又在即將找到答案時下意識地止步。

史精忠的直覺告訴自己，不能繼續探尋赤羽信之介沒有說出口的心事，否則…他將會陷進那雙有著自己倒影的淺灰色眼瞳，有如沉淪。

免強收回失序的心神，史精忠轉移了話題：「您身體真的沒事嗎？若是您今天工作都結束了，還是早點回家休息呢」

「恩，我待會就直接回去了」

剛出了這麼大的意外，是該好好回去休養生息，只不過赤羽信之介望向從派出所借的那輛單車，一想到回程的遙遠便苦惱了起來。

擅長察言觀色的史精忠也注意到了這點，並且趕在赤羽信之介竟然真的用要如此狼狽的模樣騎車回去時主動提議：「這裡離您的住處有一段距離，要是這樣全身溼透的回去會感冒的，您如果不介意的話先到我老家那裏換件乾爽的衣服，我幫你叫輛車吧」

赤羽信之介為人謙遜，生活習慣也與庶民無異，實在沒有一點為官的架子，但史精忠還是希望他在這個時候能多照顧自己一些。

赤羽信之介還未將想法付諸行動便被早已預料的史精忠攔下，他訝異地眨了眨眼，這人或許是操持家業、操心中原慣了，沒想到竟也開始關心自己。

赤羽信之介忍俊不禁：「你很會照顧人，對每一個人都是這麼好嗎？」

赤羽信之介雖是一時興起，可這句話卻也問的微妙，因為這並不是一句平凡的稱讚或是描述，而是一個問語。

有問必定有答，赤羽信之介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答案呢？他對他的好是一視同仁的善良，又或者這份關懷獨獨對其與眾不同？然而最重要的是，為何赤羽信之介想要知道自己的答案。

史精忠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卻因為赤羽信之介的提問而茫然了一會：「…人與人之間不都是互相幫忙的嗎」

這是一句合情合理的標準回應，足以在史精忠想明白前用來應付赤羽信之介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而赤羽信之介聞言後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否滿意他的答覆。

史家還未從商前，原本是落戶在在河堤附近的一間小宅院，是因為做了茶葉生意才改遷到現在的住址，不過史艷文依然會讓人定期過來清掃整理，倒也不會顯得荒煙漫草，甚至還有幾個家僕能聽候差遣。

帶著赤羽信之介來到舊宅後，史精忠便讓他先到房間裡休息，並吩咐眾人準備熱茶及擦拭身體的布巾讓赤羽信之介使用。

史家出產的茶葉不愧是能外銷國外的好茶，茶香清淡卻入喉甘潤，當口中的溫熱也隨之沁入心脾，赤羽信之介才感覺自己從新活了過來。而在他將茶水飲盡後，在外頭忙碌了一會的史精忠終於回來了，手中還捧著一件西服。

史精忠以替赤羽信之介再添一杯茶為由暫時讓家僕們離去後，轉頭對赤羽信之介說：「赤羽部長，這裡有一件我新訂製的洋服，方才請人過去拿的，我還有沒有穿過，請您將就一下」

老宅裡雖然也有一些舊衣服，但那些都是屬於中原的長袍馬褂，並不適合讓赤羽信之介換上，史精忠評估自己的身形與赤羽信之介應該差不了太多，所以便決定讓他先換上自己的衣服了。

史精忠的心細之處總是體現在這樣平凡不過的小事上，赤羽信之介感激的接過那件西服，道：「不用這麼客氣，謝謝」

為赤羽信之介帶來替換的衣服後，史精忠便替他掩好門扉暫時離去，待赤羽信之介換下那身溼透的制服後，便聽見史精忠詢問的敲門聲。

「衣服還合身嗎？」

「還可以，你進來吧」

他們倆人雖然身高一般，不過赤羽信之介畢竟是軍人，長年行軍所練就的體魄還是和尋常人有所不同，因此史精忠看見自己的襯衫在赤羽信之身上竟別不上前兩顆鈕扣，過於貼身的布料勾勒出他精壯的身材，竟讓一旁跟著史精忠進門為赤羽信之介端茶的小姑娘都不禁紅了臉。

這西式襯衫要是太過貼身，穿在身上恐怕不太方便，史精忠正考慮著是否請人直接去赤羽信之介家裡取他慣常穿的衣服比較好，並沒有注意到身旁的少女羞赧的神情，更沒有發覺赤羽信之介也盯著自己，微微睜大了雙眼。

同樣渾身溼透的史精忠方才也去了另一個房間替換衣物，不過他的衣褲借給了赤羽信之介，所以只能換上父親以前穿的長袍。

史精忠到日本留學後已然習慣穿著西裝襯衫，因此這還是他回國後第一次穿回中原的服飾，茶白色的長衫襯的他的髮色更加雪白動人，猶如飄逸的仙姿令凡人一眼驚鴻，當繡有雲紋的長衫下襬隨著他輕步而晃，不經意的拂動了另一個人的心扉。

世人都醉心於美麗的事物，而眼前的人…是赤羽信之介除故國的白雪之外，最令他心動的美。

「赤羽部長，如果真的覺得不合身，還是請人拿您的衣服過來吧」

史精忠想了想還是別讓赤羽信之介勉強穿上不合身的衣服，不過他的詢問卻遲遲沒有得到赤羽信之介的回應，當史精忠回以疑惑的眼神時，赤羽信之介才立即回神過來。

「不、不用麻煩，這樣就好」

赤羽信之介慌忙的收回視線，心虛的掩蓋自己剛才竟對著史精忠的這副打扮看的沈迷的事實。

「部長，您的制服都溼透了，等衣服曬乾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我明天再請人替您送過去吧」

史精忠說罷，便命人將赤羽信之介的制服拿去後院清洗晾乾，誰知剛才還站在自己身後的侍女在放下茶盞後，不知為何便羞著臉飛快退出門外，在舊宅做事的家僕向來較為鬆散，史精忠只是疑惑的望著空無一人的身測，索性便自己親自將赤羽信之介的濕衣拿到後院請人幫忙。

不過當他正拿著衣服準備邁步離去前，赤羽信之介忽然叫住了他。

史精忠聞聲回頭，見赤羽信之介喚了他卻又兀自躊躇起來，不知在思量些什麼。但史精忠向來很有耐心，他安靜的停留在原地等候，直到赤羽信之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堅定的走到自己眼前。

赤羽信之介對史精忠道：「如果我告訴你…在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你可以直接喚我的名字，你會答應嗎？」

赤羽信之介知道史精忠出生世家，對禮儀教養格外注重，又因為彼此的國籍之別始終與他保持合適的距離，而部長這個稱謂更像是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的阻隔，無時不刻的提醒著他們的各自的身份。

過往難解的惆悵讓赤羽信之介曾經認為，或許就這樣慢慢淡去交集對他們來說都是好的。可是當史精忠從河水中救了他的那一刻，赤羽信之介在也無法逃避內心深處的聲音。

他願意用一生所有的幸福，換得史精忠的陪伴。

然而赤羽信之介突來的請求卻讓史精忠愣了半晌，他就這麼望著有些緊張的赤羽信之介，良久後才從新找回自己的聲音。

「您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史精忠茫然的問道。

巡察部長不止是赤羽信之介的職位，更是對他的尊稱，更何況日本人重視禮節，對於年長者的敬稱更是不可或缺的，史精忠不明白赤羽信之介為何突然不在乎這些屬於自己國家的禮儀。

史精忠明明是一個十分聰慧的人，卻在這種地方特別遲鈍，赤羽信之介本以為自己只會收到答應或是婉拒的回答，誰知史精忠竟傻呼呼的反問他為什麼，赤羽信之介對此簡直是哭笑不得，如此顯而易見的理由反倒讓總是想的太複雜的史精忠給忽略了。

當一個日本人願意讓你直呼名姓，不就是許可並渴望著彼此的親近嗎。

見史精忠沒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赤羽信之介只好換成半開玩笑的口吻解釋：「你不記得了，我說過想與你當朋友，況且每個人都畢恭畢敬的喚我部長，也不多你一個」

即便換了另一個理由，史精忠一時半會可能還是難以接受，不過這也無妨，他們會有很長的時間，赤羽信之介也會有足夠的耐心等到史精忠願意對自己敞開心房的那一天。

然而現在的史精忠並不知曉赤羽信之介的複雜心思，他在聽見對方給的理由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您總是這樣令人為難嗎」

「你這是答應了？」

「還…還沒有！」

史精忠真心實意的抱怨讓赤羽信之介開懷的笑出聲。不過這一次史精忠沒有再以於禮不合的理由斷然拒絕，這樣的轉變讓赤羽信之介的眼睛跟著明亮起來。

「要是哪天能聽你喚我的名字，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史精忠正為赤羽信之介的請求感到苦惱，然而赤羽信之介卻已經想像著能與史精忠更為親近的將來，一點也沒注意到自己的笑容過分燦爛。

「穿上這身衣服就讓我想起上次與你一起出門的那天」赤羽信之介低頭看了看史精忠借給自己的襯衫西褲，不由得感嘆。

只有赤羽信之介自己知道，那是他以巡察部長的身份來到這裡後最高興的一天。

不過赤羽信之介雖然什麼也沒說，可他回憶的神情還是讓史精忠瞧出了心情，於是他暫時放下愁緒，也笑著說道：「不過兩三個月，您就開始懷念了嗎」

快樂的回憶當然值得懷念，赤羽信之介望了史精忠一眼，忽然問道：「你等會也是直接回史宅嗎？」

「是的」

史精忠本來就在回程的路上，因為偶然碰見赤羽信之介出了意外才耽擱了腳步，待會送赤羽信之介回去後，他也該啟程回家了。然而赤羽信之介在聽見他的回答後卻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們中原不是有一句話叫隔日不如撞日」

「赤羽部長…」

史精忠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個人為什麼一點都沒有劫後餘生的自覺，還逮到機會就想便裝出遊，這次可不是為了工作吧。

「我話先說在前頭，其實我平常不太為難別人的」赤羽信之介語氣真誠，眼中卻閃過一瞬狡黠。

赤羽信之介在公事上是出了名的嚴謹，但待人還算寬和，所以他說的這句話並沒有錯，只是不包含史精忠在內罷了，如果他人看見了赤羽信之介私底下竟有如此任性耍賴的一面，恐怕都是不敢置信吧。

明明只要一句命令就可要求史精忠聽從，可赤羽信之介偏偏用這樣的方式尋求他的意願，史精忠無可奈何的望著赤羽信之介期待的眼神，終是敗下陣來。

「那您能想別的稱呼嗎？」史精忠實在很介懷那個太過親暱的措號。

史精忠猜的不錯，信是赤羽信之介的親生父母喚他的小名，當時他心血來潮便使用了，倒也沒有多想，不過史精忠如此介意反而讓赤羽信之介升起一股想捉弄他的興致。

「有些事情就是要習慣的」

如果史精忠能神色如常的喚他的小名，那以後直呼其名也不是什麼難事了。

「我覺得沒有必要…」史精忠無奈的皺了眉頭，仍在做似乎沒什麼用處的掙扎。

「走了，精忠」

赤羽信之介已經等不及似的拍了拍史精忠的後背，而在他歡快語調下的親密與柔軟，讓史精忠訝異的停下了紛亂的思緒。

史精忠因其溫和的性情在中原很得人緣，因此除了他的家人之外，也有許多慈愛的長輩會像這樣直呼他的名，可從赤羽信之介口中聽見這樣的親切卻讓史精忠有些難為情。

不過就在史精忠愣神間，他已經被赤羽信之介半推著走出門外，而這時他才匆匆想起什麼，趕忙停下腳步。

「等、等一下」他得先將赤羽信之介的制服拿到後院讓人清洗呢。

史精忠先讓赤羽信之介等著，他則到後院交代僕人們一些事情，然而史精忠這一去似乎花了太多的時間，赤羽信之介正思忖著史精忠不會是實在不願而趁機逃走了吧，他心中想的那個人便重新回到自己面前，手上還拿著一頂白色的氈帽。

「不好意思，剛才花了些時間找這頂帽子，您要戴戴看嗎」

從今天以後，會有更多中原人認得赤羽信之介的樣貌，恐怕能像這樣喬裝出門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因此赤羽信之介才有些著急了吧。

赤羽信之介的紅髮在人海之中十分引人注目，史精忠猜想他會需要一頂帽子的，便用了些時間回頭尋找。

當史精忠為他找來這頂掩髮的帽子時，赤羽信之介便知道自己沒有說出口的心事已經被史精忠的體貼所察覺，他道謝的接過那頂白色的氈帽，心裡頭百感交集。

事到如今，竟然換赤羽信之介有些擔憂了，他不由得擔心自己以後在也捨不得這份溫柔，不習慣身邊沒有史精忠的陪伴。

赤羽信之介在史精忠面前戴上氈帽，而只有他自己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既然捨不得，那便用盡全力牢牢握住，直到最後一刻吧。

「赤羽部長，您有想去什麼地方嗎？」史精忠問道。

不過赤羽信之介不論想去何處，他也必須先將單車送回派出所，並且交代下屬自己需要早退。更何況史精忠雖然半推半就的答應陪同，但他其實真正擔心的是赤羽信之介的身體情況，若途中發生什麼變故，他也好立即將人送到醫院。

望赤羽信之介認真思考的神情，史精忠正等著他說出地點並準備盤算著怎麼將人漸漸往靠近醫院的方向走時，一直望著天空思索的赤羽信之介終於將視線轉向史精忠。

「對了，你剛才在河邊為什麼要親我」全部的人可都看見了。

「……恩？」

赤羽信之介剛才如此專注思考的，竟然和他的問題毫無關聯，而且赤羽信之介竟然如此心平氣和的說如此引人遐想的話。

「不…不是！那是一種讓人恢復心跳的方法」史精忠焦急的為自己辯白。

赤羽信之介那時才剛從昏迷中醒過來，村民們也沒多說什麼，史精忠還以為他沒有注意到，沒想到赤羽信之介不僅早就知道了還向他追問起來。

這是史精忠在留學時偶然知道的一個救人方法，以按壓胸口及人工渡氣的方式讓心跳停止的人恢復血流循環，只是這項方法還未普及，因此知道並能實際執行的人並不多。

如果從沒聽過這個方法，當然會認為自己的行為十分莫名，史精忠正為該如何向赤羽信之介解釋而不知所措時，赤羽信之介卻突然笑了笑。

「我知道，逗你的」知道這個方法的人的確不多，而赤羽信之介恰好就是其中一個。

當年柳生夫婦對赤羽信之介用心栽培，也送他出國唸過幾年書，因此也耳聞過這個方法，所以他很清楚本來已經沒了呼吸的自己是怎麼被史精忠救回來。

史精忠為了不讓赤羽信之介誤會，那麼著急的想解釋清楚，誰知竟然是被赤羽信之介捉弄了，史精忠只能用眼神對赤羽信之介的惡趣味表示鬱悶，然而赤羽信之介這時卻又補了一句。

「可是其他人應該不知道吧」

「……」

回想起村民們被自己的舉動嚇傻的模樣，史精忠扶著額頭無奈的說：「如果有人問起，我會好好解釋的」

如果有村民將這件事添油加醋的傳了出去，史精忠會很困擾的。不過赤羽信之介認為史精忠的解釋可能沒什麼效果，畢竟在中原有機會讀書的人並不多。

「與其跟大家解釋那些困難的學理，你還不如直接說你會對我負責」輕薄了別人就必須負起責任，這聽上去反而更加合理。

「赤羽部長，請不要製造多餘的誤會」

要是真的被傳出什麼流言，也不知道是誰的困擾會多一些，但比起史精忠的憂心忡忡，赤羽信之介這個被輕薄的對象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還問了一句讓史精忠滿臉通紅的問題。

「這是你第一次跟別人接吻嗎？」

「那是人工呼吸！」

赤羽信之介明明知道怎麼還開這種玩笑，分明又以取笑他為樂了，史精忠忿忿地想著這個人果然就喜歡為難自己。

這開過頭的玩笑竟將溫順的史精忠都逼急了，然而赤羽信之介卻沈默了一瞬，淡淡的紅暈也浮現在他的面頰。

「…真不好意思阿」

赤羽信之介道歉了，可是史精忠覺得他道歉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覺得自己被變本加厲的調戲了，史精忠也不知是惱的還是羞的，當下震驚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赤羽信之介本來只是隨口問問，可是史精忠的反應羞澀的太過明顯，竟連赤羽信之介也不好意思起來，原來他才是佔了便宜的人。

想起史精忠柔軟的唇瓣留在自己唇上的觸感，雖然那的確不算一個吻，但赤羽信之介卻意外發現自己似乎不怎麼抵觸，察覺自己的心思總是很容易被史精忠牽動，赤羽信之介趕緊收回自己飄遠的思緒。

「快走吧，要是讓你太晚回去又要被你弟發現了」

「哈…這倒是有可能」

一句笑語化解了流轉在彼此間微妙的氛圍，赤羽信之介拉著臉上紅暈尚未完全淡去的史精忠一同離開史家舊宅。

不過欺負人是有報應的，當赤羽信之介與史精忠在路上那麼碰巧的遇見俗稱萬年不出門的溫皇時，在史精忠的順水推舟下，赤羽信之介還是被迫在溫皇的醫院檢查了一番，不過這些都已經是後話了。

***

自從人類習得航海的技術後，本來因隔著海洋而無法到達的地方終於漸漸增加在了世界的地圖上，並且也讓不同國家的人有互相交流的機會，科技的進步增加了人類對廣大世界的認識，但隨之而來的也是更多的野心與紛爭，在這個各國間彼此交戰，在併吞與亡國之中如履薄冰的時代，與中原和日本分別隔著海峽的南方大陸上，有一名為魔世的國家。

在中原與日本交戰的那幾年，魔世並沒有參與進來分一杯羹，而是趁此時機休生養息，將心力放在貿易上提升國家的經濟和建設，而這明智的決定也展現了魔世領導者長遠的目光。沒有受到戰爭所苦的魔世人民在富裕的生活條件下漸漸發展起工業和藝術，這些無形的推動無不讓魔世的國力在短短幾年間越加茁壯，就連日本也開始感受到威脅。

而透過投資為魔世帶來財富的三大商業，便是修羅國度、兇岳疆朝和幽暗聯盟，其中幽暗聯盟是除了其在商界的影響力外最為讓人津津樂道，因為掌管這麼一間大公司的是一個性格沉靜卻頗有手腕的女人，長琴無燄。

在以男人為主的商業界，她的存在無疑最是與眾不同，長琴無燄不僅藉由事業證實了自己的能力，也讓那些認為女人只能操持家務的人收起對女性帶有偏見的目光。有長琴無燄踏出了第一步，魔世的女人們也開始追求自身的權益，而這份對於自由決定人生的追求也完全展現在她的女兒身上，被人稱為幽暗聯盟公主的魔伶大小姐。

在長琴無燄的教導下，從小便耳濡目染母親智慧的魔伶今年已經二十歲了，正是女孩最青春洋溢的年紀，然而有著公主之稱的她此時並沒有和其他同樣頗有家世的女孩一般為自己挑選美麗的緞帶或和男士們乘車去遊湖，反而在庭園裡逗弄著雕花籠裡的金絲雀，她穿著一襲修身的赭紅連身長裙，精製的系帶皮革短靴豪不在意的踏在有著泥土氣息的草地上，既落落大方又迷人的別具風情。

而在去往庭院必經的紅磚長廊上，一位銀髮披肩的女人正循著魔伶的方向走去，水藍色褲裝襯托出其高挑身形優美窈窕，然而其眉目間卻有著難以親近的冷峻氣息，不過這不妨礙她的冷豔依然足以令人一眼傾心。

在那隻金絲雀快要被魔伶給煩死之前，女人終於帶著這一張印有銀色龍形圖案的邀請函前來拯救牠的小命，聽見跟鞋從容踏在地板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魔伶回過頭，看見女人站在涼亭朝她揮手，頓時開心的朝對方小跑著過去。

「煙霞姐姐，你來啦」

當魔伶興奮的撲向前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時，向來冷若冰霜的女人也漾出了一抹淺淡的笑意。

這個女人名字叫作錦煙霞，是魔伶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姐，現在也是她母親的秘書，跟在一旁學習如何管理企業，與她相比，身為正統繼承人的魔伶可說是十分不求上進了，不過魔伶還很年輕，這個年紀的女孩稍微貪玩一點也是正常的，因此長琴無燄也未對她有太多管束，所以魔伶一點也沒有淑女該有的樣子，但錦煙霞反而覺得這樣的她十分率性可愛。

魔伶問道：「妳怎麼有空過來找我啊？」

自從錦煙霞成為幽暗聯盟的秘書後，反而比較多的時間都和長琴無燄待在一起，導致現在都沒人陪她騎馬打獵，生活變的無趣極了。

不過魔伶猜的也沒錯，錦煙霞來這裡當然不是陪這位公主玩樂的，她對魔伶晃了晃手中的黑色卡片，說：「凶岳疆朝送來的舞會邀請函」

「不會吧！」魔伶也不管對方可是魔世三大企業之一的凶岳疆朝，竟看也不看一眼便哀號了起來。

兇岳疆朝近日傳出風聲，說是叱吒商場五十年的老董事長準備從自己的四個兒子裡挑選下一任接班人，權勢名利就就近在眼前，自然沒有人會將坐擁最高權力的位置讓給其他人，哪怕是自己的手足。

為了替自己爭取贏得勝利的籌碼，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尋找能夠結盟的對象，因此這個四個少爺無所不用其極，有的人想盡辦法與修羅國度密謀，有的則看上了幽暗聯盟的公主，想以企業之間的聯姻壯大自己的勢力。不過同樣是三大勢力之一的幽暗聯盟豈會輕易成為別人的棋子，如果兇岳疆朝的少爺們認為長琴無燄會將自己女兒的幸福當作換取利益的工具，他們可就大錯特錯了。

就算無法用利益交換的方式取得長琴無燄的同意，這些公子哥依然不願放棄這麼大好的機會，於是便只能將目標轉移到魔伶身上，想用每個少女最期待的夢幻愛情來打動她的心，可是這種別有心機的邂逅在他人眼中實在太過膚淺，況且如果她是會被男人的花言巧語隨便唬弄的女人，她就不叫魔伶了，這些從小養尊處優，一心只在爭奪權勢的男人永遠不能理解，能讓幽暗聯盟的公主遠近馳名的並不只有她沉魚落雁的美貌，還有其剛烈自主的個性。

魔伶前前後後早已不知拒絕過他們多少次了，現在竟然還不死心，看這不達目的便誓不罷休的模樣，魔伶猜大概是有人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急需利用她來扳回一城。做生意最忌諱與人結怨，拒絕的次數多了，就連魔伶也開始顧慮若是那個人最後排除萬難成為兇岳疆朝新的掌權人，恐怕往後將會對幽暗聯盟挾怨報復。

不過魔伶的這層憂慮，錦煙霞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她將邀請函隨意扔在桌面上，淡淡的道：「妳不想去就罷了，不是什麼大事」

這個聚集豪門名流的宴會對錦煙霞而言絲毫不值一提，面對兇岳將朝日後可能的威脅更是無所畏懼，魔伶不禁在心裡崇拜起自己的表姐，錦煙霞的堅強與志氣私毫不遜於她的母親。

替傭人將邀請函送到魔伶手上當然只是順便罷了，錦煙霞特意過來尋找魔伶是有別的要緊事。

「夫人讓妳過去一趟」

雖然她們之間是親戚的關係，不過只要是工作狀態，錦煙霞會和其他職員使用同樣的敬稱，而這也表示長琴無燄讓錦煙霞過來尋她必定與公事相關。

既然是公司的事情就必須認真對待了，魔伶拍去裙子上沾染的塵灰，道：「知道了，我們走吧」

魔伶性格直率豪爽，在一眾溫柔優雅的淑女們中簡直就像一匹脫疆的野馬，也只有她的母親能夠得到她的順從了，魔伶讓女傭將金絲雀和鳥籠帶回屋裡，便立刻跟著錦煙霞去往長琴無燄辦公的書房。

而在寬敞的書房中，潔白的花芋沐浴著透過窗戶投下的暖陽，其挺秀的花姿和這間屋子的主人一般嫻靜優雅，抬手將落在頰邊的淺灰色髮絲順到耳後，長琴無燄正垂下目光專注的閱讀手上的文件，不過這時有兩下清晰的敲門聲擾動了原本寧靜的空氣，長琴無燄抬起頭時便望見躲在門板後的女兒頑皮的只露出半張臉

魔伶笑嘻嘻的說：「媽，找我什麼事阿？」

見魔伶和錦煙霞來了，長琴無燄放下手頭的工作朝她們招手，讓她們先進來坐下再談，等女僕替他們端上剛泡好的熱紅茶與作為茶點的櫻桃派，長琴無燄才開口說明讓魔伶過來的目的。

「我已經安排好了幾個月後要出國談生意，到時也會帶妳一起去」

「…我不想去」一聽見談生意這三個字，魔伶立即垮下臉，十足不情願的模樣。

長琴無燄瞥了一眼神情哀怨的女兒，淡然的問：「不想學生意上的事了？」

幽暗聯盟雖是她們的家業，但長琴無燄從不認為魔伶身為自己的女兒就必須繼承這個責任，如果魔伶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她並不會阻攔。

不過魔伶卻搖了搖頭，悶悶地說：「也不是…」

她從小就非常敬佩自己的母親，也希望自己將來能像她母親一樣成為事業有成的女性，所以她並非完成沒有繼承家業的想法，真正讓她厭煩的是其他原因。

「妳也知道，那些大叔談完公事後就會四處打探我的消息，煩都煩死了」魔伶將雙手交放在胸前，不悅的連禮儀都顧不上了。

幽暗聯盟雄厚的資產早就引人垂涎，又有一個到達適婚年齡的大小姐，自然有許多像兇岳疆朝一樣心懷頗測的人在打魔伶的主義，在他們眼裡婚姻不過是滿足野心的工具罷了，感覺自己不被尊重也同樣讓魔伶非常不滿，要是那些人認為魔伶會小鳥依人的依附在他們身邊那可真是異想天開，她從來不知道忍氣吞聲要怎麼寫，所以曾被她冷言怒語的人完全是自找的。

「有我在他們不敢任意妄為，不用放在心上」

長琴無燄輕撫著女兒的臉頰安撫她的怒氣，只要她和錦煙霞在，這些人是不會得逞的，對她來說女兒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即使沒有長琴無燄的寬慰，魔伶自然也不會將這些人放在眼裡，只是這心裡的不痛快她也做不到淡然處之。

「我不管，這一次我不想去」一想到自己身為幽暗聯盟的公主竟要被這些臭男人待價而沽，魔伶就一肚子氣。

看來這次魔伶是怎麼也不願意去了，長琴無燄輕輕的頷首表示理解了女兒的決定，便對站在身旁的錦煙霞說道：「煙霞，去幫我訂到中原的船票，不用算魔伶的」

「是」

錦煙霞應了聲，便隨即按照長琴無燄的吩咐動身去訂前往中原的船票，誰知當魔伶聽見中原兩個字時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她立即攔下錦煙霞並回頭對身後的母親說道。

「等一下！妳說要去中原！」

「怎麼了，不是不想去嗎」長琴無燄端起瓷盞啜了一口熱氣裊裊的紅茶，眼裡含有幾分笑意。

確認她們下次要去的地方就是中原後，魔伶立即坐回長琴無燄身旁，並換上一張討好的笑臉：「媽，妳明知道我的好姊妹也在中原」

「一聽到中原就只想著找常欣，看來也不會用心在談生意上了」

雖然嘴裡說著數落的話，但長琴無燄還是慈愛的揉了揉魔伶褐色的捲髮，上流社會看似光鮮亮麗、紙醉金迷，可同時也存在著許多身不由己的桎梏，雖然此去去中原是為了公事，但也是帶魔伶去散散心的機會，免得兇岳疆朝的人總是糾纏她的寶貝女兒。

幽暗聯盟近幾年開始積極拓展國外的生意，為了從許多競爭者中拿下接洽進口茶葉的業務，不惜親自遠航來到另一片陌生的大陸，而那也是魔伶第一次跟著長琴無燄來到中原，對於初次來到中原的魔伶，眼前陌生一切在她眼中都十分新鮮，而她也在一次長琴無燄與史艷文商談結束後偶然遇到正好也是來拜訪史家，名字叫做常欣的女孩。

對於上流社會間的虛與委蛇早已感到厭煩的魔伶，和單純善良的常欣在一起讓她非常的舒服自在，不同的生長環境讓魔伶與常欣的個性雖然相差甚遠，不過他們因為年紀相仿很快就熟絡起來，常欣還陪著魔伶去了很多地方，親自帶她認識自己的生活，之後魔伶和常欣便成為了很要好的朋友，即使在回國後也保持著書信的往來。

「距離我們上次離開已經四年了吧，怎麼突然想到要去中原？」

一想到又能再次見到常欣，魔伶便止不住內心的歡喜，不過這次去中原的決定卻好像有些倉促，畢竟幽暗聯盟與正氣茶莊的合作一直都很穩定，為何母親還要親自跑一趟中原呢。

現在的中原在日本的控管下處處不便，若非容許生意上的往來，她們或許還無法取得進入中原的許可權，因此若非有甚麼重要的事情，長琴無燄不會刻意前往路途遙遠的中原，魔伶也無法去中原探望常欣。

能讓長琴無燄再赴中原自然是有大事發生了，她將杯盞放回桌面，說明此行的目的：「我接到消息，聽說正氣茶行要換人接手了」

「史艷文先生要退休了？難道…他那個出國留學的大兒子回中原啦」

這個看上去性情爽朗，實則心思細膩的女孩很快就猜到了原因，見長琴無燄點頭默認她的猜測，她饒有趣味的輕笑了一聲。

即便過了許多年，魔伶依然記得那位溫文儒雅的茶商老闆，從商之人慣於盤算，大多有著趨名逐利的氣息，可史艷文卻在一片金流滾動中仍保持著一身高雅的清白，其從容溫和的氣質讓魔伶印象深刻，就不知他的兒子是否會承襲史艷文的風骨。

「雖說都是史家人，不過既然換人當家做主，我們也該去打聲招呼」這也是為了確保之後的合作不會因此而有所變動。

魔伶用纖細的手指托著臉頰，回想著零碎的記憶，喃喃的說：「我記得他叫史精忠吧，是常欣的青梅竹馬」

常欣的爺爺與史家素來交好，聽說他們的母親在孩子還沒有出生前甚至說好了，如果各自生下的是一男一女便定下婚約，等孩子長大便可結為親家。

魔世民風開放自由，想與誰在一起但憑心意，因此魔伶不太理解中原這種由父母作主婚約的傳統。不過雖然是大人們擅自指腹為婚，但常欣的確從小就和史精忠玩在一起，想起常欣談起這位史家大少爺的溫柔眼神，或許除了聽從父母的約定外，他們倆人之間也會有日久而生的情愫吧。

史精忠…

不論是作為正氣茶莊的接班人又或者是常欣的未婚夫，都是個足以勾起好奇心的人呢，既然在外留學的史精忠終於回到中原，這一次魔伶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終於可以見到聞名已久的人，讓這個嶄新的旅程充滿著期盼的心情。魔伶笑著對錦煙霞說：「煙霞姊姊，妳也幫我訂一張船票吧，我要去中原會一會這位史家大少爺」

董董

2019-08-07 19:47

【番外】也曾歲月靜好

今日的還珠醫院有些不一樣，無數輕聲笑語掃去了醫院裡的清冷。

若要說為什麼，那便是因為今天史家的大少爺史精忠與管家燕駝龍正提著水果前來醫院探病，而前些日子剛回國的史精忠不愧是近期讓中原人津津樂道的好青年，他出身名門卻又謙和有禮，俊朗清秀的面容和一個抬眸淺笑，便讓無數少女為之春心動盪，芳心暗許。

然而史精忠本人對此卻毫無所覺，他只是和每個與他對上目光的人回以禮貌地微笑，便提著水果與陪他前來的燕駝龍尋找護士告訴他們的病房，而當他們敲門進入的時候，便看見雖是瘦了一些但精神挺好的常伯和她的孫女常欣。

看見是史精忠來了，爺孫倆無不露出開心不已的笑容，尤其是常欣，自從史精忠去日本求學後，他們就沒有見過面了，如今再次見到眼前的人，竟才發覺自己是多麼思念著那張溫和的笑靨。

常欣就這麼看著史精忠好看的面容出神，直到史精忠將水果遞到自己面前，說這是他探望常伯的一點心意時，才後知後覺的接過水果，並且因為無意間碰觸到的手指而羞紅了雙頰。

常伯看著滿臉通紅的孫女，有些感嘆常欣也到了怕羞的年紀了，而史精忠此時正像小時候那般握住常伯佈滿皺紋的手，關心的問道：「常伯，你身體可有好些了？」

「只是小感冒，不礙事的」常伯笑的爽朗，晚輩前來探望自己，他便高興得好像什麼病痛都消失了。

許久不見，當初可愛的小娃已經是這般成熟穩重的模樣了，常伯拍拍身旁微微愣神的孫女的手，對史精忠說道：「你來了也好，正好和常欣說說話，你們許久沒見了吧」

史精忠和常欣的確是許久不見了，幼時父親常帶著他們三個孩子到金雷村探望常欣和常伯，因此他們小時候總玩在一塊，也算是青梅竹馬。

史精忠望著還是和兒時一樣喜歡穿著一身白衣的常欣，笑著說：「幾年不見，常欣越發亭亭玉立了」

「才…才沒有呢」常欣有些嬌羞的說道，笑意盈盈的姑娘實在讓人看的討喜。

久別重逢自然是有許多事情想和彼此分享寒暄，但自從史精忠決定接手正氣茶行後，能夠讓他探望故人的閒暇時間是少之又少了。

在噓寒問暖的閒談一番後，史精忠想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帶著歉意對他們說道：「常伯，其實今天是抽空來看您的，茶行還有些事需要我看顧，我得先回去了」

「年輕人肯努力是好事，等我病好了再來陪我老人家下棋聊天吧」

有心意才是最可貴的，雖然孩子長大後變得忙碌起來，能夠見面的時間少了許多，但常伯還是感到很欣慰，因為他孫女的心上人是這樣一個有教養又年輕有為的男人。

「常欣幫我送送精忠吧」

「好」常欣笑著答道，送史精忠與燕駝龍離開病房。

在送史精忠離開醫院的路途中，常欣仍然與史精忠有說有笑的談天，似乎有些不捨這短暫的相處時光，然而他們還未走到醫院門口，史精忠卻停下腳步，對常欣說道：「送到這裡就好，我和龍叔先回去了，爺爺請妳多照顧」

「這是我應該做的，謝謝你們來探望爺爺」

「我們兩家是舊識了，爺爺生病，我自然是要來探視的」

「你總是這麼客氣」

彬彬有禮的人雖然令人如沐春風，卻同時也會感到疏遠，對於這樣的史精忠，常欣有著一絲無奈，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才能讓史精忠毫無拘束的坦率內心，活得自在一點呢。

對常欣頷首告別後，史精忠準備和龍叔一起回轉正氣茶行，然而在他邁步離去前，常欣卻再次叫住了他。史精忠回頭望去，便看見常欣微微低著頭，可愛的臉蛋在陽光下顯得楚楚動人。

「精忠，有空的時候要常來找我…和爺爺喔」

常欣的微笑帶著屬於少女情竇初開的嬌羞，即便是在不解風情的人，也看的出來其滿心的戀慕，而史精忠雖性子寡淡，卻也並非不懂風月。

「當然」史精忠點點頭，用淡然的微笑告別了羞怯的少女。

在離開醫院前，史精忠正與燕駝龍低聲談論著茶行的生意，然而在經過某一處病房時，穿著純白色制服的護士正好從房內走出，就在門開啟的霎那，史精忠眼角餘光卻清晰的瞥見了一某熟悉的紅，讓他停住了腳步。

那是…

「大少爺，怎麼了？」

史精忠毫無預兆的停下腳步，讓燕駝龍感到困惑，因此他也好奇的朝門內望去，而這時史精忠已經下意識的攔住了正欲離去的護士。

史精忠不會看錯的，雖然非常難以置信，但在病床上的那個人的確是赤羽信之介。這是怎麼了，昨天他們見面時看起來還好好的，為何突然就住院了？難道是生了什麼嚴重的病？

「不好意思，請問裡面那個人…」

史精忠喚住剛才也在病房裡的護士，想打聽赤羽信之介的病情是否嚴重，然而這時有一個聲音卻從病房內傳了出來，讓史精忠臉色一沉。

「既然看見了就進來吧，他人就躺在這呢，何必捨近求遠」

這悠悠的語調實在太過耳熟，而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雖然身為救人無數的醫生，卻惟恐天下不亂的溫皇。

沒想到竟然被溫皇察覺自己就在門外，本來只是想默默關心赤羽信之介的史精忠，現在卻因為溫皇刻意的捉弄而進退兩難，只能硬著頭皮進到病房，而當他看見赤羽信之介虛弱的模樣時，史精忠依然愣住了。

「精忠…？」

看見史精忠忽然出現在醫院，赤羽信之介也感到訝異，然而更加令他驚訝的，是史精忠為自己憂心忡忡的神情。

「赤羽部長，你生病了嗎？」史精忠關心的詢問，內心的擔憂讓他向來溫和的語氣都有些亂了。

赤羽信之介向來身體健朗，怎麼會突然如此虛弱地躺在醫院裡？

史精忠轉而看向一旁的溫皇，眼神間隱隱流動著不安，因為中原人都知道，溫皇向來有一個古怪的行醫準則，那就是只有面臨生死危急的病患才會出手救治，而史精忠自己就是被溫皇救回來的其中一人。

心底不好的預感逐漸擴大，就在史精忠緊張的等待溫皇的回答時，卻見他突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彷彿用盡了全力卻仍束手無策的無奈。

「能夠見到你，我們的赤羽大人也可以安息了」

溫皇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口中的話語那麼沉重，彷彿是下達死刑的判決，所有人無不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尤其是史精忠，他愣愣地望著病床上的赤羽信之介，臉上血色盡退。

燕駝龍雖然非常震驚，然而一旁的史精忠卻讓他更加的擔心，雖然史精忠只是緊繃著臉不發一語，但從他微微顫抖的指尖便看的出來，他已經失了往常的冷靜。

沒想到赤羽部長身患重病這件事情，竟會對大少爺有這麼大的打擊，但燕駝龍想這也是當然的，赤羽部長與大少爺雖相識不久卻交情深厚，明明前些天赤羽部長人還好端端的，現在卻突然傳出噩耗，不管是誰都無法接受的。

而在一片壓抑的靜默中，最後是赤羽信之介打破了沉重的氛圍，但他卻是沒好氣的用有些氣虛卻又不滿地的語氣對溫皇罵道：「溫醫師，這個玩笑太過分了吧，我才剛調來你就巴不得咒我死」

他不過就是不適應中原的天氣，又免強自己工作而累倒了，並且因為與溫皇是舊識，所以被下屬強制送過來罷了。

「哎呀，赤羽大人真是太沒情趣了」見自己的小小玩笑被赤羽當眾無情的戳穿，溫皇頓感無趣。

確定只是虛驚一場後，被嚇的不輕的燕駝龍捂著自己的胸口，絮絮嘮叨著溫皇身為醫師怎麼能開這種玩笑，而史精忠則愣了好久，才慢慢的鬆了一口氣，為自己片刻的失態，難為情的避開赤羽的眼神。

燕駝龍不愧是史家的管家，平日是操心慣了，就連對著溫皇也是苦口婆心，良藥苦口，恨鐵不成鋼似的，只可惜溫皇是什麼人，要是能這麼輕易的改邪歸正，那就不是溫皇了。雖然溫皇今日僅有的樂趣就這麼被赤羽硬生生的打攪了，不過他也不是沒有收穫，因為…

溫皇瞇起他狹長的眼眸，眼神悠悠的飄向史精忠，將人從外表的神情一併看到了內心深處，他饒有趣味的勾起唇角。

哈，史家大少爺的表情變化還是非常有意思的。

參與過抗日行動的人，竟會為了一個日本人如此慌張後怕，史精忠你變了嗎？因為這個人？

溫皇尖銳的目光雖然轉瞬即逝，但史精忠還是察覺了，對於這個知道他的過去，並且始終捉摸不透的男人，史精忠絲毫不敢鬆懈，然而這個才剛用眼神探詢自己的人，卻又突然變回平時那副懶散的模樣，笑呵呵的將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

「既然知道是玩笑了，就別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

變回原本模樣的溫皇刻意對史精忠揶揄，在看見青年露出窘迫的表情後，滿意的揚起充滿惡趣味的笑意。

「況且我也沒說錯阿，既然有史精忠在，床上那個工作狂就可以安心休息了」

雖說溫皇這樣深不可測的男人是絕對惹不起的，然而更加惹不起的其實是因為溫皇的胡鬧而理智斷裂的赤羽信之介。在赤羽信之介衝他發火前，溫皇早已二話不說風一樣的離開了病房，末了還不忘叮囑史精忠一句，那赤羽就交給你看顧吧，便留下一片白袍經過眼前的影子，瀟灑地消失在轉角。

「溫大夫阿！」燕駝龍對溫皇的背影大喊，不過那人早已經跑得沒影。

能夠將自己的病人如此堂而皇之地丟給他人，整個中原也就只有溫皇做得出來了。

而同樣因為不按常理出牌的溫皇受到牽連的，還有正額冒青筋的赤羽信之介，他在心中暗自將溫皇從頭到尾罵了一遍。

誤交損友，這就是誤交損友！要不是溫皇特別敏銳所以跑得快，否則他就算拖著自己病懨懨的身體也要揍溫皇一頓，平時亂開玩笑也就罷了，誰准他欺負史精忠的，赤羽信之介自從調來這裡後，從沒見過史精忠這麼膽顫心驚。

見史精忠垂眸望著自己，好似有千言萬語卻又苦苦壓抑，赤羽信之介雖渾身不暢，卻勉強揚起一個笑容，安慰的說道：「你別理他，我只是中暑而已，休息一會就沒事了，你們回去吧」

既然知道這只是一個惡劣的玩笑，並且赤羽部長現在需要的是安靜的修養，那他們也該回去正氣茶行了，但是燕駝龍卻不見史精忠與赤羽信之介辭別，轉而對他說道：「龍叔，我留下來陪赤羽部長一會，你幫我跟父親說一聲」

「阿？」

燕駝龍愣愣地看著神情認真的史精忠，雖然不知道本要趕回茶行的他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但燕駝龍還是答了聲好，回正氣茶行向老爺報備去了。

病房裡，只剩下史精忠和赤羽信之介。

史精忠坐到放在病床旁的鐵椅上，他沉默的看了躺在床上的人一會，而後小心翼翼的問道：「赤羽部長，你沒有家人陪你一起來中原嗎？」

雖說不是嚴重的病症，但人都被送到醫院了，想必是真的很難受吧，這時候不是應該有家人或朋友陪在身邊的嗎，然而赤羽信之介卻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或許這才是溫皇讓他留下來照看赤羽的目的吧。

似乎沒有料到史精忠會突然提起這個問題，赤羽信之介沉默了一會，淡淡地說：「父母早逝，我是獨子，也沒有成家，已經一個人很久了」

赤羽說話時，那平靜的側顏卻讓史精忠的胸口驀地抽痛，他終究沒有忍住的對赤羽信之介說：「很辛苦吧」

如此推心置腹的關懷，讓赤羽信之介有些驚訝，他回望著史精忠眼中似曾相似的孤寂，用一個無奈的微笑給予回應。

史精忠也曾隻身一人在異國生活，陌生的環境和人們，總是讓人無比不安，而對於故鄉難以忘卻的思念，更是無人能懂的孤獨。不知從何開始，史精忠會開始設身處地的想著有關赤羽信之介的事情，雖是為了侵略與戰爭而來，但不知像他這般從故國千里迢迢來到中原的日本人，是否也會感到寂寞呢。

望著赤羽信之介因為難受而微微皺起的俊眉，史精忠也莫名地跟著心頭一緊，不管是如何堅強的人，生病的時候都會有脆弱的一面，一定還是希望有熟悉的人在身邊陪伴吧，雖然自己的陪伴對赤羽信之介來說也許無所用處，但他還是無法就這麼讓赤羽信之介一個人留在醫院裡，獨自品嘗孑然一身的孤獨。

赤羽信之介因為身體難受而全身乏力，只能任由零碎的紅色髮絲覆在了他的眼睛上，為了讓他舒服些，史精忠替他將額前的頭髮撥開，然而此時赤羽信之介卻忽然扣住了他的手，眼瞳中倒映著史精忠微不可察的驚慌。

在自己掌中的手，既有男人的節骨分明，卻又如白玉般纖細冰涼，只是被他緊握著，就彷彿會被融化一般。

「你的手原來這麼涼阿，看不出來你是身子這麼虛的人」

赤羽就這麼握著史精忠的手說道，然而他調笑的笑語，卻讓史精忠神情一僵。

他以前…並不是這樣的。

雖然四年前史精忠大難不死，但那時他受的傷實在太重了，身體便從此落下病根，身子越發的虛寒，即使在艷陽高掛的夏日裡，手腳也總是冰冷的。

「這是天生的」

輕描淡寫的帶過這驚險萬分的話題，史精忠想將自己的手抽回，然而赤羽信之介卻沒有放開，轉而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也許身體抱恙的時候，總是讓人不由自主的想任性一回，赤羽信之介對不知所措的史精忠輕笑，悠然的說：「就這麼放一會吧，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赤羽信之介好像真的感覺好多了，他心滿意足的呼了一口氣，似乎很享受讓史精忠帶有涼意的手減緩他體內的燥熱，然而赤羽信之介如此驚人的舉動可把史精忠給嚇壞了。

區區一個平民百姓竟對巡查部長做出如此踰矩失禮的行為，這要是被別人看見了，成…成何體統！

「赤…赤羽部長，我幫你找個冰袋吧」

史精忠匆忙的說罷，立即把手收了回來，雖然赤羽信之介不同於先前對中原人嚴厲的日本巡查，但因為他待自己較為親和而如此膽大妄為，總是有失禮儀的。

那個向來性情平淡的史精忠，沒想到在慌張的時候，溫和清秀的臉竟會跟著燒紅起來，為其好看的面容添上鮮潤的緋色，赤羽信之介看著也有如此可愛一面的他，不禁笑了。

像是為了留住隨時都會離開自己的史精忠，赤羽信之介穩穩的牽住他的手，認真的說：「不需要，有你就夠了」

在自己的手第二次被那人包覆在掌心的時候，回過頭與之深深對望的史精忠想，也許他這一生都難以忘記赤羽信之介此時看著自己的神情，那是對一個人全心全意的信任，在這一瞬間，國仇家恨似乎突然變的遙遠，只剩下兩個人、兩顆心。

史精忠的手還是那麼冰涼，就像他傷痕累累的心一樣，即使依然為了生活而努力的跳動，卻早已失去了過去炙熱的溫度。然而為何事到如今，卻是一個本不該與之有任何交集的日本人，毫不猶豫的握住自己的手，並灼燒了他的心扉。

曾經為了自由與尊嚴，不惜手染罪業的他，卻被一個從未相識的日本人拯救了性命，而現在又是赤羽信之介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讓他充滿怨懟的心變的不再尖銳。

這或許就是生於這個時代的悲劇吧，既不能恨的徹底，也無法動心的問心無愧，史精忠不禁嘆息，原來命運終究不肯放過自己。

那些他所傷害的，終有一日都會來前來報復，那些他所辜負的，總有一天都回來尋求公道，這是史精忠曾經走過，並且決定走下去的路，他並不後悔。

然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史精忠沒有再抗拒那人的溫暖，他任由赤羽信之介從新將他的手貼在微燙的面頰，見赤羽下意識的蹭著自己透著涼意的掌心，就像人類天生對於喜愛的事物，充滿無限的依戀。

有了史精忠在身邊，赤羽信之介不知不覺便放鬆了下來，在睡意的呼喚下慢慢閉上眼，也不緊皺著眉頭了。在史精忠的陪伴下睡去的赤羽信之介恬靜的像是一幅畫，正當史精忠以為他已經睡著時，卻突然聽見赤羽信之介開口說道。

「其實…我不辛苦」在意識昏沉間，赤羽信之介忽然掀開眼簾，不自覺的對史精忠笑彎了一雙好看的眼睛。

「這麼說也許太過自以為是，但在中原生活了這麼多年，大家就像我的家人」

孑然一身來到他鄉流浪是什麼感覺，他相信史精忠一定能夠感同身受，但史精忠是否又能體會，他其實也對這片土地日久生情，當時光悄然的從指間滑過的時候，中原也變成他第二個家鄉。

身為侵略國的子民，赤羽信之介一直認為中原人對於自己只有無盡的恨意，然而自從他以巡查長的身分調到這地方後，他卻從這裏的人們身上得到了太多仇恨以外的東西。

早起賣菜的婆婆對自己慈祥的關懷，每當路過農田時，阿順家放牛出來吃草的兒子便會熱情地朝他揮手，剛升上初中的學生們會用新學到的日語向他問好，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其實他聽的懂中文。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卻足以形成一股流淌的暖流，撫平人與人之間的創傷與芥蒂，而更讓赤羽信之介珍惜在心的，是願意放下忙碌的正氣茶行，靜靜陪在自己身邊的青年。

「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望著史精忠訝異的面容，赤羽信之介回想起他們從第一次見面時的互相戒備，到如今因為逐漸拉近的距離而了解彼此，竟露出了一個像是幸福的笑容。

如果真的要為不惜千里來到中原找一個理由的話，他多麼希望不是因為效忠於虛無的野心，而是為了與史精忠相逢。

在被沉重的睡意壟罩前，赤羽信之介對史精忠說了一句話，那是他放在內心深處，只在夢與現實變得模糊時才敢說出口的真心。

「精忠，有你在讓我覺得很安心」因為有你，我竟然已經忘了孤獨是什麼滋味。

再也抵不過疲憊的身體所催促的睡意，赤羽信之介緩緩闔上眼簾，在安詳的夢境裡沉睡，因此他沒有看見身邊的史精忠，因為他的話而悸動不已。

赤羽部長…就是因為這樣的你，讓我逐漸陷入深淵，卻又甘願沉淪。

「赤羽部長，安心休息吧，我在這裡」史精忠輕撫著赤羽信之介沉靜的臉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但願在愛恨都破碎前，悲歡都落幕時，這份獨屬於兩人的寧靜時光可以停留的久一些、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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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去年的無料，趁著今天七夕釋出，大家七夕快樂wwwwwww

deadicefish	2019-08-23 14:10
好好看！！其实我一般不敢看这类au的文因为知道一定会（…………）但是太香了！期待更新www

董董	2019-08-27 09:57
引用引用第20樓deadicefish于2019-08-23 14:10發表的 : ?J,K[.z 好好看！！其实我一般不敢看这类au的文因为知道一定会（…………）但是太香了！期待更新www 045_0+r"@ 6qd?&.=r uZml.#@4 E}g)q;0v\|2 謝謝喜歡wwwwww ,92wW&2 能收到留言真的很開心呢，我會繼續努力的

董董

2019-08-27 10:15

(十)

時間在繁忙的日子裡悄然流逝，當悲傷乾涸，痛苦深埋，轉眼間中原又迎來新的一年，每戶人家逐一在家門口貼上大紅的春聯，即便世道艱難，但人們依然對未來抱有盼望。

中原的冬天雖然不比日本嚴寒，但若沒有足夠厚實的衣物及禦寒也是會生病的。再出門去派出所前，舊的棉襖，打算將這些東西送到獨居的老人家裡，他們本該安享晚年卻老無所依，其中最多的緣由是因為他們的子女都在抗爭中犧牲了自己，恐怕即使晚景淒涼，這些悲傷的老人家也不願接受來自日本人的幫助。

真正的善意不該令人感到為難與憂傷，赤羽信之介打算想辦法請別人替他將這些東西送到需要的人手中，而在心目中最適合的人選只有一個。

謙和有禮的史家大少爺深受中原人愛戴，也是赤羽信之介信任的朋友，只要想起史精忠溫和的笑靨，似乎就能帶走心底的苦澀，連浮現在嘴角的笑意也變得無比溫柔。

出門前，赤羽信之介戴上警帽，對著鏡子整理自己制服，確保今天的他得體而完美，從口中輕輕哼唱的小調，透露出了赤羽信之介今日的好心情，因為能見到史精忠的日子總是特別明亮。

赤羽信之介今天的工作是對民眾進行衛生宣導，，即使這些工作交由下屬即可，但赤羽信之介仍喜歡親自走到街上與中原人接觸，他始終相信只有親自和中原人面對面的交流，才能增加瞭解彼此的機會。

現在的赤羽信之介已經難以回想，自己當初是怎麼無情的用武器威嚇這些普通的老百姓，權勢和地位在他親身進入他們的生活後已然輕如雲煙，與先前指揮部隊維護治安相比，這種能確實幫助中原民生的工作更令他感到踏實。

早晨的市場依舊如往常一般紛繁忙碌，攤販們洪亮的吆喝聲讓街道充滿了熱鬧的氛圍。當路人們看見赤羽信之介路經市集，紛紛停下腳步向他問好，然而不同以往的是，每一道回望的目光不知從何開始不再帶有畏懼，而是多了一份親切，赤羽信之介也笑著一一回應眾人的問候，冬日的溫度一如既往的寒冷，但赤羽信之介卻從中原人身上感受到如同陽光般的溫暖。

「部長，您早啊」

當赤羽信之介經過某個賣菜的攤販前，認出眼前的人是巡查部長的老闆立即熱情的道早。

自從聽聞赤羽信之介冒著危險從湍急的河水中救下女孩的事情後，發覺並不是所有日本巡查都凶狠而嚴苛的中原人也漸漸喜歡起這個公正且待人溫和的巡察部長，原先的芥蒂隨著時間流轉而逝，現在的他們對赤羽信之介都感到親切。

「早。今天生意好嗎？」

估摸著今日的工作並不繁忙，赤羽信之介便索性停下腳步與老闆閒聊，只要有空閒的時間他都十分樂意與大家多聊兩句。

「還不錯，最近老天爺賞臉，菜都長的很漂亮呢，部長你也帶點回去吧」

這一句話或許還真是對的，中原這一年的確沒遇上什麼嚴重的天災，蔬果的收成比往年還要好，也難怪這些以農耕維生的人家如此笑容滿面，赤羽信之介也真心為他們感到高興。

在攤販老闆認真挑揀賣相最好的蔬菜要送給赤羽信之介時，他笑著婉拒老闆的好意：「你們工作辛苦，多存點錢照顧家人」

所謂的生活，歸根結柢或許就是這些柴米油鹽，只要老百姓們日子過的好，心裡頭便能少一點怨與愁，對赤羽信之介而言那便是最好的了。

會如此真誠的關心他們生活的日本巡查，放眼中原可能再也沒有第二個了，一種感激卻又酸澀的心情在胸口打轉著，攤販老闆對赤羽信之介笑了笑，心照不宣的謝過他的好意與關懷。

只要遇見這位部長大人，似乎就能暫時忘卻不得自由的苦，將複雜難言的心緒收回心底後，攤販轉而想起了什麼，向赤羽信之介問道：「部長，您這是要去哪阿？」

長時間相處下來，他們都知道赤羽信之介性情嚴謹自律，作息也相當有規律，通常早上他會待在派出所處理業務，直到下午才會抽空出外巡視，因此會在早上就看到赤羽信之介出現在街上還真是少見呢。

「我…」

赤羽信之介今日的工作是在西區進行宣導，並且挨家挨戶的檢查室內環境，因此他完全不需特地繞過來這個位於東邊的市集，但是…

赤羽信之介第一次因為不知該如何解釋而心虛了起來，但這時卻有人十分爽快地替赤羽信之介說出了回答。

「他當然是要去史家拉」

一大清早的聲音便如此慵懶，讓人想不認出來說話的人是誰也難，赤羽信之介無言以對的瞥了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溫皇一眼，打從心底認可了中原的一句老話，冤家路窄。

「唉呦，溫醫生難得出門阿」攤販老闆像是看見什麼稀奇的事物，語氣完全掩藏不住驚訝。

這似乎是每個人見到溫皇必定要說的第一句話，赤羽信之介不禁在心理腹誹看來溫皇的懶惰果然是人盡皆知呢。

「是你啊」

想起自己上次落水的意外被溫皇笑話了半年之久，還讓史精忠發現他們兩人早就認識，雖然史精忠並沒有對這件事深究下去，但他是個心思敏銳的人，說不准會因此察覺到什麼。赤羽信之介雖然下定決心不因過去的事情放棄與史精忠的友誼，可他也還沒有做好坦白一切的準備，因此對於差點露出端倪的罪魁禍首，赤羽信之介對溫皇實在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赤羽大人怎麼臉色這麼難看，難道我猜的不對」

「………」就是因為猜對了才更不想和這傢伙說話！

「部長大人是去找史精忠少爺的嗎？」

「………」

溫皇也就罷了，沒想到自己的想法一下就被耿直居民的一語道破，赤羽信之介抽了抽嘴角，覺得自己好像能聽見溫皇心裡的竊笑聲。

為了化解被他人輕易揭穿心思的尷尬，赤羽信之介清了清喉嚨，義正嚴詞的說：「不是，有正事要辦」

沒錯，他去找史精忠是有事情請他幫忙的，這和他見到史精忠就會心情很好是兩回事。

「既然大人在忙，那就不打擾您了」

為了不耽擱部長大人的行程，攤販便和赤羽信之介和溫皇道別，結束短暫的寒暄，然而在赤羽信之介接著前往史家的路上，卻多了一個閒來無事的溫皇跟在自己身邊。

赤羽信之介猜想溫皇那非重傷者不醫的規定是不是真讓他閒得發慌了，自從結束戰爭後，日本對中原的治理雖是嚴苛，卻也間接維護了中原的治安，民間械鬥減少了，自然也不會再有人受到危及生命的重傷。

聰明的人總是有幾分令人難以理解的愛好，但如果溫皇的愛好轉變成喜歡看他笑話，赤羽信之介可是會很苦惱的，見溫皇似乎真的跟自己往同一個方向走，他沒好氣的側頭對溫皇問道：「你為什麼跟著我？」

沒想到自己一個小小的醫生竟然會讓巡察大人這麼戒備，還真是受寵若驚阿。也不知赤羽信之介是真的擔心自己露出破綻讓史家人發現過去的端倪，還是他對史精忠的在乎越來越深了。

不露痕跡的掩去眸中的深沉，溫皇從新端起了笑容，一派輕鬆地回道：「我剛才沒說我也要去史家嗎，我和史艷文先生可是茶友阿」

光風霽月的史艷文會和惟恐天下不亂的溫皇會是茶友？赤羽信之介實在很難相信他一面之詞。

「你是去蹭人家的茶喝吧」

「哎呀，赤羽大人說話就是這麼直白」

還真的是！

溫皇的語氣聽上去十分自然，並不覺得自己去別人家裡貪杯茶喝有什麼不妥，赤羽信之介無奈地搖了搖頭，能像溫皇這般對自己的別有用心這麼誠實的人也是罕見。

「放心，不會打擾你辦正事」

見赤羽信之介百般不願意和自己同路似的，對於捉弄人向來得心應手的溫皇刻意加重了後面三個字的尾音，意料之中得到赤羽信之介一記有著警告含意的眼刀。

還沒到史家就迫不及待的警告他不要在史精忠面前多嘴，溫皇朝天長嘆了一聲，刻意用赤羽信之介聽得見的音量喃喃的說著赤羽大人可真是偏心的很。

他們倆人就這麼進行著毫無意義的拌嘴一直到史宅的家門前，史家最近似乎聘用了幾位新的家僕，一個年輕小夥子見到是巡查部長及溫皇醫生前來拜訪，立即慌慌張張地往屋內通報去了。

「赤羽大人真是有威嚴阿，把那小子嚇得撒腿就跑」

「說不定他是見你竟然肯踏出家門才嚇到的吧」

一想到史精忠等下會出來迎接自己，赤羽信之介損了溫皇最後一句後便不再陪他打趣，他可不想讓史精忠看見自己不成熟的一面。而當赤羽信之介滿心期待史精忠的身影出現時，前去通報的家僕終於回來了，但走在他前方的卻是史家的一家之主史豔文。

「部長、溫皇醫生」

史艷文向他們二位頷首，他的面容總是和顏悅色，好像不論面對何種人物都能這般從容以對，反觀站在他身旁的青年卻是緊繃的不敢動彈，惶恐的眼神四處游移，最後只能盯著自己的鞋尖假裝自己是一顆不會被人注意的石頭。

可不是每家的孩子都像史家人一樣早熟穩重，史艷文和藹的摸了摸青年的頭，代他向客人賠不是。

「這孩子還小不太懂禮數，希望沒有怠慢到二位」

「沒事，別介意」

赤羽信之介揮了揮手，讓快要躲到史豔文身後的孩子別放在心上。溫皇則是將目光瞥向赤羽信之介，他非常清楚赤羽信之介真正介意的是什麼，雖然赤羽信之介看上去不動聲色，但那一瞬即逝的惋惜還是沒有逃過溫皇的眼睛。

「兩位請進吧」

客人到訪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史艷文趕緊請赤羽信之介和溫皇一同入內，並請人為他們端上自家出產的好茶。

溫皇倒是達到他今天的目的了，而赤羽信之介很快就從失落心情切換到工作模式，向史艷文解釋今天是根據上頭指示的衛生政策前來進行宣導和查驗，當然像史家這樣的大戶人家，生活條件比起尋常的家戶好上許多，在環境衛生的維持上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因此赤羽信之介此番前來是以宣導為主。

赤羽信之介大致勘查了史家的環境，確認沒什麼需要改進的問題後，還有公務在身的他不便久留，只不過在臨走前他還是沒有忍住的對史豔文問道：「史精忠…不在嗎？」

此話一出，不只史豔文愣住了，溫皇更是連遮掩的功夫都省了下來，直接對心口不一的赤羽信之介露出嘲笑的神情，果然尋找史精忠才是赤羽信之介所謂的正事，他怎麼可能沒達到目的就走了呢。

赤羽信之介本以為史精忠只是沒有特意前來迎接自己，但剛才他在史家繞了許久卻還是沒有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這才意識到原來史精忠可能不在家。

史艷文有些不解以公事前來的赤羽信之介為何突然問起了史精忠，他頓了一下才開口說道：「精忠從今天起就接替我正式掌管正氣茶莊，所以提早去茶行做準備，赤羽部長有事情找他嗎？」

除了家人以外，赤羽信之介和溫皇大約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外人。

這一天果然還是到來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足以承接家業的史精忠或許能被人們誇讚年少有為，但赤羽信之介明白在無數讚譽的背後是多麼沉重的責任，而那本應是赤羽信之介該替他承擔的。

從史艷文身上接下重擔的史精忠，不知此刻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一想到這裡赤羽信之介突然很想現在就見到史精忠，比任何時刻都想陪在他身邊。

「沒什麼，隨口一問而已。先走一步了，不用送」

匆促表達去意後，赤羽信之介快步地離開了史宅，從他離去的方向不難判斷他要去的地方就是正氣茶行。

赤羽信之介走的很急，竟然讓史豔文連道別的時間也沒有，他沉思著目送赤羽信之介的背影，對慢慢踱步到自己身旁的溫皇說道。

「溫皇先生，你會不會覺得赤羽部長好像特別關心精忠」

赤羽信之介雖然將轄區裡的眾人視為家人一般關懷，但明眼人還是能看出赤羽信之介對史精忠的關心是與眾不同的，史艷文能感受到赤羽信之介的真誠，但他不確定這份模糊了界限的關心對史精忠而言是不是好的。

史艷文的擔憂也只能對曾參與史精忠過去的溫皇開口了，赤羽信之介是一個好人，但這世上不是任何的善意都能夠被人全然接受，他們都困於時代的枷鎖，想要當一個能單純付出真心的人談何容易。

這是個注定艱險而痛苦的抉擇，他們倆人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放棄，但緣分卻像打上了死結的紅繩，即使一過經年卻還是將他們帶到彼此面前，又有誰知道這是上天的垂憐抑或是殘忍。

而身為他們倆人之間從始至終的旁觀者，溫皇能確信的只有一件事。

「他不會傷害史精忠的」

溫皇說的話並不算回答了史豔文的疑問，但史豔文卻隱約察覺了什麼，陷入漫長的沉默。

赤羽信之介總是對溫皇耳提面命，讓他暫時不要洩漏任何過往的事情，因為他希望是由自己親自對史精忠坦承，但溫皇卻不曾將赤羽信之介的提醒放在心上，因為他十分清楚會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一直都是赤羽信之介。

赤羽信之介的背影漸漸的消失在他們視野的盡頭，他就像帶著熱烈的情感卻執著於飛向宿命因果的撲火之蛾，早已不願回頭。

***

中原於熱鬧市區之外的城郊處，有一個叫做金雷村的村莊，住在金雷村裡的大多是單純樸質的鄉下人，因為位處偏遠又沒有叛逆分子會潛藏其中，日本對於這樣的小村落並沒有過多的管束，所以金雷村反倒成為少數安詳和樂之地。

然而平靜的生活卻依然不比城市的繁華更讓人們趨之若鶩，因此許多村莊裡頭的年輕人選擇逐漸離開偏遠的村莊到外地尋找更多的工作機會，因此留下來的大多只剩下年邁的老人們，而他們的村長常伯更是已經年近古稀。

然而這個只剩下長者的村莊並不向外頭想像中的沉悶無趣，因為常伯有一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孫女常欣，每當看見她親切溫婉的笑容，不論內心有何愁苦好像都能隨之一掃而空。常欣從小便和常伯相依為命，雖然父母走得早，但她很少為此自艾自憐，仍然活得像一個溫暖的太陽，照亮大家的心。

在金雷村裡，常欣一直都是為鄰里們帶來好心情的女孩，可今日卻有另一個人讓常欣止不住自己面上的笑顏，她換上了衣櫃裡自己最喜歡的一件茶白色長裙，垂落在頰邊的髮絲被纖細的手指順到耳後，露出甜美而羞澀的臉蛋。

當常欣來到正和家裡的老狗一起打盹的常伯身邊，她輕輕將爺爺搖醒，低著頭說想出門到鎮上買糕點時，常伯望著精心打扮的孫女，只是笑著說路上小心，沒有道破女孩子家怕羞的心思。

得到爺爺的應允後，常欣高興的點點頭便帶著雀躍的心情出門了。徒步從金雷村走到市區有一段距離，但常欣並不為路途的遙遠感到困擾，因為只要心中想著那個人，這些辛苦便不值一提。

而就在常欣快要走出村子時，有人突然出聲喚住了她。

「常欣！」

聽見有人呼喚自己，常欣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在認出對方是誰後立即綻開一抹開心的笑容。

「玄狐，好巧阿」

常欣口中的玄狐是一個身形高大但面無表情的男人，尤其是那雙彷彿沒有任何感情的雙眼，只要與他對上視線，便會不由自主的心生畏懼，可唯獨常欣好像感覺不到他眼底的冷漠似的，依然願意與玄狐親近。

玄狐並不是出生在金雷村的人，而是在某一天突然倒在金雷村附近的草叢裡不省人事，那時的他似乎受了傷，而身上被深紅的鮮血所浸潤的是不同於中原和日本的服飾。金雷村的村民雖然不清楚現在的局勢情形，卻也知道他這身傷一定和日本人拖不了干係，為了不讓金雷村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當時有人提議直接將人送到派出所以免留下隱患，可他們也知道若真的這麼做了，這個身分成謎的人必死無疑。

在性命攸關的時刻，在保護自己和救助他人之間該如何抉擇呢？

最後是善良的常欣不捨這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陌生人再次被推入死亡的絕境，自願收留了身受重傷的玄狐，之後幾日的確有日本軍官前來詢問，是否有見到異國裝扮的男人來到這裡，並且親自搜查了金雷村的每個角落，直到日本軍官沒有找到可疑的人而撤隊離去後，常欣才匆匆趕往金雷村廢棄的祭壇，那裡雜草叢生，因此沒有人會想到祭壇之下竟然會有一個隱密的空間。

當常欣和爺爺來到藏起玄狐的密室時，昏迷多日的人也正好清醒了過來，那是他第一眼見到常欣，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卻有一位素未謀面的女孩為他的安好露出安心地微笑，常欣用乾淨的手帕輕柔地替他擦拭髒污的臉龐，那是人生只剩下空白一片的玄狐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溫柔。

玄狐因為傷到頭而失去記憶的事情讓大夥都感到訝異，他們本來以為痊癒之後的玄狐便會自行離去，讓金雷村盡快擺脫麻煩，不過一個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什麼也不記得的人又能去哪裡呢。當村民們商量該如何解決玄狐的事情時，常欣在村裡的榕樹下找到了玄狐，他明明是個高大的令人生畏的男人，此時卻像一個迷路的孩子般坐在樹下發愣，他不僅失去了過往，似乎也找不到自己的未來。

看著如此落寞的玄狐，讓常欣想起了父母離世後，不想讓大家擔心的她也曾偷偷躲在這裡哭泣。或許當常欣收留玄狐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放不下這個意外闖入自己生命裡的人了。

『玄狐，如果你還不知道要去哪，留在我們這裡好不好？』

在一個微風徐徐的午後，穿著白裙的少女來到玄狐身邊，她踮起腳尖伸手替他拿下落在棕髮上的樹葉時，那句誠摯地問語打開了玄狐緊閉的心扉。

玄狐本就不是中原人，也沒有人知道在失憶前他是否會說中原的語言，可是在這個午後，常欣第一次聽見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玄狐，為了她努力的拼湊出腦中剩下的文字。

『這裡有妳…好』

當他再也認不得眼前的世界時，玄狐選擇留在了有人願意與他真心相待的地方，一開始村裡還是有不少反對的聲音，但是隨著日子一久，確認日本人沒有在過來進行搜查，而玄狐也開始代替離去的年輕人幫忙村裡的老人做些搬東西的粗活時，對於這個沉默寡言卻意外踏實的男人，大家也漸漸接受了玄狐的存在，甚至為玄狐整理了一間空房子讓他不需再寄人籬下，但玄狐到現在還是喜歡時不時地跑到常欣家裡和他們爺孫倆一同生活。

方才玄狐如往常一般到常欣家裡尋她時，常伯卻說常欣出門了，於是玄狐便往離開金雷村的方向趕來，還好沒有和常欣錯過。

「找我有什麼事嗎？」常欣疑惑的問。

玄狐剛才好像是特意跑著過來的，似乎是有什麼急事的樣子，常欣眨了眨明亮的眼眸，擔憂起玄狐是不是需要他的幫忙些什麼，然而玄狐卻是頓了一下，在斟酌用詞後只對常欣說了三個字。

「想見妳」

要是讓村里其他長輩們聽見玄狐說出這麼引人誤會的話，恐怕又要碎念幾句，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失去記憶的玄狐不僅不識字也不太會說中原話，這幾年一直是常欣親自教導他從新認字，從最初難以和人溝通，到現在已經能簡潔明瞭的表達意思，玄狐已經進步很多了。

雖然玄狐時常像這樣說出一些讓保守的老人家吃驚的話來，但常欣已經習以為常，因為在長久的相處下，即使只是一個細微的眼神她都能猜到玄狐想說什麼。

「我先出門一趟，今天想讀哪本書，我等會帶回來給你」

常欣教玄狐認字的方式，是挑選一些寫有民間故事的書本，讓玄狐透過閱讀來學習文字，這個方法的確比常欣預想還要有更好的效果，因為玄狐十分喜歡找她一起看書，他們會一起沉浸在故事裡頭度過兩人的時光。

知道常欣今天也可以陪他看書識字，讓玄狐向來寡淡的面容頓時溫和了不少，而他也的確對一本書感到興趣，只是他忘記了書名，只能依照記憶來形容自己有印象的部分。

「想看有一條蛇的故事，白色的蛇」

「白蛇傳嗎，好呀」

玄狐說話總是這麼簡單扼要，常欣被玄狐的描述給逗笑了，她讓玄狐先回去，等自己回來後再一起看書。

而當常欣朝玄狐揮了揮手，讓他趕快回去屋裡別在外頭吹風受寒時，突然聽見了汽車行駛而來的聲音，她和玄狐疑惑的往聲音的方向望去，便看見一台車罕見的停在了金雷村的門口，當車門從內而外被打開時，走下車的是一個穿著西式服裝的女人，她踏著跟鞋優雅的朝他們二人走去，暗紅色的捲髮瀟灑地散在後背，顯現出與中原截然不同的奔放熱情，那人與常欣對上目光後，還甚是俏皮地朝她拋了個媚眼。

「看看是誰來了~」

「魔伶！」

這真是出乎意料的訪客，許久不見的魔世朋友突然出現在面前，讓常欣激動的說不出話來，而魔伶也開心地給了常欣一個友誼的擁抱。

「你來中原怎麼沒寫信告訴我，我什麼都沒準備」

「準備什麼阿，我就是來給你驚喜的」

這的確是一個最讓人開心的驚喜了，好友相見自然有許多事情想和彼此分享，常欣開心地拉著魔伶的手，問：「你們這次來也是來談生意嗎？」

「是阿，不過沒這麼急，我們先玩幾天再說」

「好呀」

知道能和魔伶多幾天相處的時間讓常欣喜出望外，甚至已經開始考慮他們兩人可以一起去哪裡走走，不過這時魔伶注意到平日穿著樸素的常欣似乎在今天特別精心打扮了一番，同樣都是女孩子，魔伶豈會不知道常欣的心思。

「今天穿得這麼漂亮是要去哪裡呀？」

魔伶饒有趣味的問著，上下打量的目光讓常欣瞬間燒紅了臉，而一旁的玄狐看見常欣此刻嬌羞的樣子，向來沒有什麼表情的他竟然皺了眉頭。

「我要到鎮上買糕餅，然後…去一趟正氣茶行…找他」

在風氣這麼保守的中原，常欣可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敢和朋友說出這些坦白心意的話。魔伶在魔世雖然有很多追求者，但她至今還沒有喜歡過任何人，因此對常欣情竇初開的模樣格外覺得有意思，錦煙霞說過愛情是這世間最烈的一杯酒，只要是喝下它的人都會沉醉其中，愛的越深便越難清醒。

即便常欣不說，魔伶也能猜到她心裡的那個人是誰，她揉了揉常欣的頭髮，帶著笑意問道：「我聽說史精忠回國了，不如趁這個機會介紹你的白馬王子給我認識吧」

「我們只是青梅竹馬…」

常欣還想更正魔伶的說法，但魔伶已經拉著常欣的手，催促道：「是不是等我見了就知道了，走吧」

這可是魔伶此次前來中原的目的，她早就見慣了喜歡花天酒地的世家子弟，所以她一定要親眼判斷史精忠是不是個可靠的男人，魔伶可不能讓單純的常欣被人欺騙感情。

向來重義氣的魔伶當然要守護自己的朋友，所以魔伶讓常欣搭她的便車一起去，這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正氣茶行，也不知到底是誰比較想見到史精忠，可這時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玄狐卻突然拉住常欣的手，彷彿是不想讓她上車去往正氣茶行。

「我也要去」

玄狐突然的舉動讓魔伶和常欣一同愣住，常欣從來沒看過玄狐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情緒反應，而魔伶則是對他的要求感到莫明其秒。

「不行！這可是常欣的終身大事，別湊熱鬧」

魔伶和常欣是能夠分享彼此秘密的朋友，所以她自然也知道玄狐的存在，只是當初見到玄狐時他可沒這麼黏著常欣阿。

一聽見終身大事四個字，玄狐突然睜大了眼睛，不知是不明白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還是被這四個字的涵義給震驚了。

見玄狐像是個受到驚嚇的孩子站在原地發愣，常欣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說：「別聽魔伶胡說，我很快就回來」

常欣安慰的話語總是能讓玄狐平靜下來，有了常欣的保證，玄狐這才捨不得的鬆開了手。

當他望著常欣和魔伶的座車揚長而去時，心裡突然覺得空落落的，但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才能形容這種感覺，或許等常欣回來後可以告訴他這到底是什心情吧。

轎車很快地就駛離了金雷村，即使玄狐的身影已經看不清了，但常欣仍是頻頻回頭，有些放心不下剛才不知為何執意攔下她的玄狐，不過魔伶認為常欣想太多了，找一天好好向玄狐解釋她和史精忠的關係就好，但前提是這層窗戶紙得有人先戳破才行。

「妳還沒告訴史精忠妳對他的心意吧」魔伶問道。

「恩。史伯父說了，婚姻的事情我們自己作主就好」

雖然是由雙方母親作主的婚約，但史艷文和常伯都沒有因此對他們兩個年輕人施加壓力，所以這個婚約能不能成，一直都是她和史精忠自己的決定。

但或許就是因為能依照自己的心意決定這樁婚事，常欣才會感到不安吧。早在魔伶初次認識常欣的時候，她便一直對史精忠心懷戀慕，不論有沒有婚約都不會改變常欣的心意，但史精忠就不同了。

「如果沒有互相表明心意，就算有婚約在身，你們的婚姻不就只剩下責任了嗎」

況且史精忠即便答應了婚約，又怎麼能保證他對常欣是真心的喜歡而不是為了長輩間的約定，與一個心裡沒有自己的人度過一生，不論對誰而言都太不幸了。

若不是自己的母親足夠強大，或許魔伶的婚姻也由不了自己做主，因此她衷心的希望常欣也能依照自己的意志選擇喜歡的人。可她也擔心自己剛才把話說得太重，魔伶望著身旁垂眸無語的常欣，輕柔了語調。

「你不想知道史精忠真正的想法嗎？」

史精忠已經回國一年了，但常欣和他的關係卻沒有更進一步，魔伶猜想常欣大概是害怕得不到史精忠的回應才遲遲不肯坦白吧，但感情怎麼能永遠逃避下去呢。

雖然魔伶隨常欣一同前往正氣茶行是想看一看史精忠的品行是否配的上常欣，可他們的婚姻如果真的只是遵循父母之間的承諾，即便史精忠是個完美無缺的好丈夫，魔伶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真誠地給予祝福。

魔伶本想再勸一勸常欣，讓她別顧慮世俗的觀念，認真看待自己的感情，但常欣卻是很輕的笑了笑，她也像安慰玄狐那樣輕拍魔伶的手背，魔伶愣然的與常欣對上目光時，才發現那雙溫柔的杏眼並沒有被任何事物所牽絆，依舊和她記憶中的一樣明亮乾淨。

「精忠心懷中原，我是他關心的千萬人之中的一個，這樣就夠了」

在史家發生諸多變故的那一年，與史家交好的常欣怎麼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呢，她之所以選擇沉默，除了不願勾起大家傷心的回憶之外，更是她對那個人無聲的支持，不論他選擇什麼樣的道路，常欣始終願意信任他。

有些喜歡，只是希望對方能夠幸福，不是為了佔有。常欣的確很喜歡史精忠，從小就一直很喜歡，而她知道史精忠也喜歡自己，就像喜歡著家人、朋友和千千萬萬的中原人民，只要知道史精忠心裡有她，這份感情就不是蹉跎，而是一個美好的回憶。

這是魔伶第一次聽到常欣心裡的想法，沒想到她原本以為的膽怯，其實是更為無私和包容的愛。

即便是為了私利而充滿戰亂的時代，卻依然有著不求回報的感情，魔伶沉默了半晌後，不禁感嘆：「妳啊，傻女孩」

常欣的確是傻，卻傻的純真善良，惹人憐愛。

然而魔伶雖然明白了常欣的想法，但她對感情的認知卻和常欣不同，在她心目中愛情應該是更為劇烈的，是一種認定了對方便生死無懼，願意賭上一生的幸福，只為了一同廝守到老的感情。

可是人們大多貪生怕死，寧可眷戀讓他們安心的權勢和錢財，也不肯為了一片真心傾盡所有，魔伶望著車窗外不斷到退的風景，自嘲一笑。

她和常欣一個對愛過於貪妄，一個對情十分淡泊，看來在愛情這條路上，都注定是風風雨雨。

董董

2019-09-07 23:24

在清晨到來之前，我從無數破碎的夢境中墜落，被迫回到了現實之中，這裡已經沒有戰爭也沒有了你，只有濃的讓人看不清前方的白霧，但輪船依然不為所動的前行著，似乎迷失方向的就只有我而已。 :j~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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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確切的知道自己將如同這艘船，永遠也無法回頭的時候，我忽然問起自己，我與你之間是從何時開始的。 to3J@:V8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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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怪我為何事到如今才問起這些，因為這段日子，你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卻依然決定在我身邊。 6<Z:X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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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你的這幾天我總是會想，如果我們不是相逢在這個時代該有多好，也許與你的初見，會是一個花開爛漫的春天。你回頭看著我，溫柔的笑容值得我用一生去銘記。 PAHl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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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有另一個沒有悲傷和傷痛的世界，你是否還會認出我，並且願意讓我將你緊緊的擁入懷中呢。 {ZXC%(u

***

在前往正氣茶行之前，常欣先到中原生意最好的糕點舖買了一盒酥脆可口的核桃酥，雖然核桃酥在中原不過是尋常的點心，但融化在口中的香甜有著充滿回憶的味道，依然讓常欣喜愛不已，因為那是小時候她和史精忠最喜歡的點心。

雖然常欣只想將這份感情默默放在心底，但只要見到喜歡的人，還是很難隱藏自己的喜悅，
，就像再次見到歸國的史精忠後她才發覺，不經意的在衣櫃裡添置白色的衣裙，原來是她思念一個人的方式，所以能夠繼續喜歡他的每一個時光，她都非常珍惜。

同樣都位於市區的正氣茶行及糕點鋪並未相距太遠，所以買完點心後她們便決定徒步過去，一想到等會就能見到史精忠溫和的笑靨，少女羞怯的紅了耳尖，還被一旁的朋友給笑話了。在常欣和魔伶談天說笑間，她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史家的正氣茶行。

正氣茶行裡頭還是一如既往地忙碌，而其中一個夥計在整理準備出貨的茶葉時，正好注意到站在茶行門口朝內張望的常欣，他一眼就認了出這位年輕的姑娘是史家大少爺的青梅竹馬，立即暫時放下手邊的工作，帶著笑容迎向前去。

「常欣姑娘是來找少爺的吧，我去幫妳和少爺一聲」

「多謝大哥」

「小事，妳們稍等阿」

在史精忠掌管茶行之前，常欣便時常與爺爺來到正氣茶行拜訪史艷文，所以茶行裡的大家不僅對她並不陌生，也十分喜歡這親切可愛的姑娘。知道常欣今日到正氣茶行是來尋史精忠的，茶行的員工立即轉身回到裡頭通報一聲。不久之後，常欣日夜相思和魔伶翹首顧盼的人，終於來到他們面前。

「常欣，怎麼有空過來？」看見幼時的青梅前來探望自己，史精忠漾開的笑容充滿了歡喜。

今天是史精忠正式從父親身上接過重任，成為新一代茶行當家的日子，如今被他握在手中的並不只有作主生意權力，更多的是於困境中護衛中原人民的責任。常欣雖然不知曉這一天對史精忠的意義，但他仍是很感激常欣可以恰巧在這天前來，只要知道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這肩上的重擔好似就能變得輕一些。

自從史精忠從日本回國後，始終懷揣著一股淡淡愁緒的他很少露出如此真心實意的笑容，這樣的史精忠讓常欣回想起在戰爭還未降臨以前，彼時的他也曾是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少爺，那雙修長好看的手彷彿生來就注定握筆研墨，沉浸於書香之中吟詠風雅，那些沉靜的時光就如他寫下的每一幅字帖，雖然不復當初，卻已被逝去的流年銘記成永恆。

史精忠的惆悵太過深沉，雖然常欣無法完全讀懂，但她依然很高興自己的到來可以讓史精忠感到快樂，不過在她解釋自己的來意前，史精忠注意到常欣身邊還有一個自己沒見過的女孩子，頗具異國風情的素色毛呢大衣為她增添了俐落和高貴氣息，而那頭深紅色捲髮與有著碧色眼瞳的雙眸，更是中原人從未見過美麗。

史精忠先是為自己沒有立即注意到她的存在而頷首致歉，隨後疑惑的看向常欣：「這位姑娘是？」

見到戀慕之人的常欣差點因為太過高興而忘了替他們引見，在史精忠問起之後，常欣立刻為他介紹自己最好的朋友。

「這位是我的朋友，魔伶。她是從魔世…」

常欣正為第一次見面的兩人互相介紹彼此，但她的聲音在魔伶耳中卻突然變得模糊而遙遠。從史精忠與她對上視線的那一刻，時間彷彿停止了流動，周圍斑斕多彩的世界在那雙閃耀著金色微光的眼眸之下竟相形失色。

在見到史精忠之前，魔伶曾想像過他的樣子，出生名門的大少爺不知會是多情風流的紈褲子弟，抑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世家公子？

然而這些猜想在魔伶親眼見到史精忠時，全部被那雙由複雜的情感交織而成的眸光化為虛無，此時在她眼前的男人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那是歷經了無數風雨之後才有的淡泊，但在更深邃、更接近靈魂的地方，蘊含著情感的心火並沒有被世間淒冷的雨水給澆熄，雖然只剩下微弱的火苗，卻隱隱散發著溫暖的光輝。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史精忠就像是魔伶見過的最令她著迷的一本書，他的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是什麼樣的境遇讓史精忠成為如今的模樣，都讓魔伶充滿好奇。

就在魔伶兀自觀察起這個讓她十分有興趣的男人時，史精忠已經在常欣的介紹下大概知道了她的身分，對於明顯的用眼神打量自己的魔伶，史精忠並沒有感到困擾，似乎已經預料魔玲會有這樣的反應。

「妳好，我是史精忠，久聞姑娘芳名」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史精忠再次鄭重地向魔伶介紹自己。

當初史艷文和長琴無燄洽談茶葉外銷的生意的時，史精忠還在日本念書，因此無緣與幽暗聯盟的主事者會面，不過從父親對她們讚譽有加的讚美中不難猜想，他十分欣賞沉靜睿智的長琴無燄及她活潑聰明的女兒魔伶。

「看來你知道我是誰」

在今日見面之前，史精忠也已經聽聞過自己的名字，原來她們兩個只差一個真正的相逢。

「既然已經聽說過我，就直接叫我魔伶吧，我今天只是順路過來看你長什麼模樣，不是為了公事」

與為了顧及家世顏面而故作紳士的人不同，魔伶感覺的出史精忠是一個真正溫文爾雅的人，像他們這種家門顯赫的子女從小就必須習慣繁複的禮節，但魔伶從不死板的守著這些規矩，只要是自己喜歡的人，她都願意和對方如朋友一般親近。

幽暗聯盟的公主果真百聞不如一見，魔伶的坦蕩直白讓史精忠愣了一下，不禁笑了出來：「妳的個性比我想像中的更加直爽」

比傳言中更為落落大方、活潑伶俐的魔伶的確讓史精忠感到驚艷，她就像璀璨寶石一般如此閃亮動人。

「幽暗聯盟的女人都是這樣，嚇到了吧」魔伶打趣的說道，一雙美豔動人的眼眸饒有興致的觀察史精忠的表情。

魔伶可沒有誇大其詞，不論是母親和錦煙霞，各個都是不輸給男人的女強人，然而這份智慧和能力總是招來忌妒和輕蔑，就只是因為他們的性別。

當然魔伶從未將那些膚淺的男人放在心上，他們的敵意就像是一個可笑的武器，在真正的強大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不過魔伶倒是好奇，如果史精忠知道她不是個柔弱順從的女人，對自己會有什麼樣的想法？是如那些人一般感到被羞辱的難堪，還是和他父親一樣打從心底尊敬自己的母親。

魔伶想的不錯，史精忠從沒見過像她一樣的女人。思及此，他輕輕莞爾：「你這樣很好，活得自在」

在史精忠眼裡，被人認為嬌蠻的魔伶，只是活得很真實罷了，甚至這份能無拘無束坦然做自己的勇氣令他心生嚮往。

既然魔伶願意將她視為朋友一般相處，史精忠自然也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但他的回答卻讓魔伶愣住了，因為在史精忠的笑容背後，並沒有屈於人之下的憤怒，也不只有對女人的尊重。

他…是打從心底真正認同並喜歡這樣的自己。

「你這個人啊…和我以為的不太一樣」

能夠對女人不存偏見，並欣賞她們除了美貌以外的優點，種種的試探下來，魔伶無法不承認，史精忠也是她見過的最特別的人。

然而魔伶由衷的感想卻讓史精忠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他疑惑的反問：「家父和妳提過我嗎？」

史精忠當年是為了躲避日本人的追查才遠赴國外避風頭，為了不引起過多的關注，他不在中原在那幾年，史家人一直不願對他人提起與自己有關的任何事情，因此魔伶會知道和他有關的消息倒是讓史精忠有些詫異。

沒注意到自己一時不慎差點說漏了嘴，魔伶心虛的瞥向身邊紅著臉的常欣，轉而用一個俏麗的笑容轉移史精忠的注意力。

「秘密，不能告訴你」

魔伶調皮地眨了眨靈動的雙眸，如此可愛的模樣讓史精忠會心一笑，只能暫時放下心中的疑惑了。

而在他們三人談話間，從史宅離去的赤羽信之介也正好來到了正氣茶行，不過在他快要抵達的路上，恰巧碰見了剛從茶行裡出來送貨的一位大叔。

那人一見赤羽信之介出現在這裡，立即毫不猶豫地向前問道：「部長大人，您是來找精忠少爺的嗎？」

「………」

赤羽信之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竟然和溫皇一樣，竟然都有了固定的問候語，而且一定都會提起史精忠的名字。

赤羽信之介在內心掙扎了一下，最後終於妥協似的小聲嘀咕：「…看起來這麼明顯嗎」

不過大叔並沒有察覺赤羽信之介自省似的喃喃自語，史精忠和赤羽部長素來交好，不論是在茶行還是史家，都時常能見到他們在一起談天說笑，這不是所有中原人都知道的事情嗎，有什麼好訝異的。

雖然赤羽信之介完全沒有說出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但大叔已經先入為主的認為他就是來找少爺，便熱心的回答了赤羽信之介：「精忠少爺在茶行呢，今天少爺的客人真多啊」

「還有其他人？」赤羽信之介詫異地反問，完全沒發覺自己的說法間接證實了自己的目的就是前來尋找史精忠的。

「是阿，您看少爺正和兩個姑娘說話呢」

隨著大叔所指的方向看去，赤羽信之介也看見了史精忠正和兩位年輕的女孩談話，可這兩個人的長相在赤羽信之介記憶裡卻是非常陌生，甚至其中有一個人的裝扮看起來應該是來自魔世的人。

「我好像沒見過他們」

見赤羽信之介心中疑惑，大叔立即為他解釋：「那位外國來的女孩子我也不認識，不過穿白色衣服，手裡拿著食盒的是金雷村的常欣，從小和少爺一起長大的」

「是青梅竹馬阿」

赤羽信之介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個叫做常欣的女孩，似乎從她身上看見了淡淡的羞澀，那是在喜歡的人面前無法掩藏的情愫。而就在赤羽信之介為此分神時，身旁那位熱情的大叔又補充了一句。

「現在是，以後就不知道啦」

「什麼意思？」

聽見大叔含有幾分期待的語氣，一股無來由的心慌佔據了赤羽信之介的胸口。

「部長大人沒聽說嗎？他們倆個還沒出生前就已經談好婚約了，成親只是早晚的事吧，我們一直期待喝大少爺的喜酒呢」

如果史精忠和常欣能夠結為連理，一定會是一對郎才女貌的佳人，他們所有人都希望能親自給予祝福，見證一段佳話呢。

然而這個本該令人充滿期待的好消息，卻讓赤羽信之介錯愕不已，他愣怔的望著相談甚歡的兩個人，良久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這樣啊」

赤羽信之介雖然沒有和常欣說過話，卻也看的出她是一個溫柔婉約的女孩，和同樣溫和待人的史精忠站在一起時真是登對…

因為掛念史精忠而一路趕到正氣茶行的赤羽信之介，在見到他並不是孤身一人的時候，突然不知自己為何要出現在這裡，又是以什麼身分陪在史精忠身邊。

認為史精忠在這一天可能需要他的陪伴，或許只是赤羽信之介的一廂情願罷了，就連他也為這自以為是的想法感到可笑，赤羽信之介最後制止了想替他向史精忠通報的大叔，搖了搖頭後轉身離去，就當他不曾來過吧。

「部長大人，您不是要找大少爺嗎？」

大叔疑惑的朝赤羽信之介的背影喊道，不明白部長大人剛才還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神情落寞地走了。

而在赤羽信之介轉身的那一刻，史精忠像是忽然心有所感一般，隨著眼角餘光所瞥見的一抹紅朝外看去，然而那道修長的身影已經被來往的人潮逐漸掩蓋了蹤跡。

***

自從入冬後，中原的夜晚一天比一天還要寒冷，但赤羽信之介卻披著大衣坐在短廊上，望著天上的那彎殘月失神。

早上特意整理過的棉襖仍放在最外面的櫃子裡，赤羽信之介本來是打算趁著除夕之前將這些衣物送出去，希望沒有子女侍奉左右的老人們，至少能夠吃飽穿暖的度過這個年節，可是今天的他卻在看見史精忠與別的女孩說笑時，驀然停住了腳步。

為何自己在那一刻突然止步不前，是不想打擾他們之間恬淡的氛圍，又或者…是他不願意看見史精忠和他的未婚妻在一起時，不自覺地露出自己從未見過的幸福笑容。

刺骨的寒風和蒼涼的月色，無法替赤羽信之介撫平紛亂的心緒，一股難以宣洩的苦悶堆積在胸口，令他心煩意亂，赤羽信之介甚至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這件事情感到焦躁。

赤羽信之介維持著同樣的姿勢沉思了許久，直到連天上的月亮都受不住他過於熱切的凝望而躲進雲層背後時，一陣敲門的聲響打亂了他的思緒。現下時間已經不早，不知是何人選在這個時間前拜訪。

雖然這個寧靜的夜晚忽然被人打擾，但赤羽信之介終於從兀自的煩惱之中清醒過來，他趕緊起身前去開門，怕不是有什麼急事需要他幫忙處理。

而就在赤羽信之介拉開門的瞬間，出現在眼前的人卻讓他嚇了一跳。在這麼冷的天裡，史精忠即使已經穿上厚重的大衣，卻依然無法給予他足夠的保暖，在深灰色的圍巾所無法包覆的地方，是一張凍得和他的雪髮一般蒼白的面頰。

「赤羽部長，突然造訪打擾了」

史精忠在寒風中對赤羽信之介頷首，隨著他說話的同時，嘴邊也飄著淡淡的白色霧氣，可見今晚是一個多麼冷的夜。

然而赤羽信之介似乎對他的出現感到異常震驚，竟好半晌都沒有回應，史精忠猜想自己冒昧前來一定是失禮了，為了不讓赤羽信之介感到不悅，史精忠有些慌張地想解釋清楚。

「我來是因為…」

然而他話才說到一半卻被赤羽信之介突然打斷，因為赤羽信之介突然伸出手指很輕的碰了碰史精忠的臉頰，在感覺到指尖之下的肌膚徹骨般冰涼，赤羽信之介眉頭緊鎖，也不知從心底而生的是憤怒還是心疼。

史精忠一路走過來定是吹了不少冷風，明知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如同齡人那樣強健，卻還是不肯愛惜自己，有時赤羽信之介真為他慣於隱忍這一點感到惱怒。

赤羽信之介也不管史精忠為何突然出現在他的家門前，二話不說便拉住他的手，說：「先進來再說」

「啊？可是…」

踏進赤羽信之介的住處似乎並不在史精忠的計畫內，然而當他凍僵的手被赤羽信之介溫熱的大掌握住時，屬於赤羽信之介的溫度幾乎熨燙了史精忠的皮膚，他竟有些想不起來，方才的自己是如何忍著一路的寒冷來到此處。

微微顫抖的指尖無意間擦過赤羽信之介的掌心，這份突來的溫暖讓史精忠終是難以拒絕，而在第一時間錯失婉拒的機會後，便只能隨著赤羽信之介一起進到屋裡。

闔上的拉門隔絕了外頭的寒風，在進到溫暖的房間後，史精忠好像才從冰天凍地中重新活了過來。赤羽信之介大概是擔心自己若繼續待在外頭會受寒，才這麼強勢的要他進屋暖一暖身子，史精忠正想為赤羽信之介的好意向他道謝，但他還不及開口，關好門窗從新折回來的赤羽信之介竟直直朝他走來。

在史精忠驚訝的目光下，赤羽信之介正替他將鬆脫的圍巾從新繫好，嘴上還不忘責備：「你知道外頭有多冷嗎，發生什麼事了，竟讓你親自跑一趟」

赤羽信之介的動作一氣呵成，並且體貼地替史精忠將脖子上的圍巾打了一個更為保暖的造型，似乎在暗示他即便已經在屋哩，但身體沒有暖和前不准拿下來。自從獨當一面後，這種被人關懷照顧的感覺已經恍如隔世，史精忠雖然對赤羽信之介心血來潮的舉動有些訝異，但這種被人呵護的感覺讓他很是懷念。

至於赤羽信之介問起自己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前的原因…

史精忠能頂著寒風漏夜前來，卻突然不知該如何啟齒，他思來想去，最後竟然從一直提在手中的紙袋裡拿出一個十分眼熟的食盒，並且將其遞到赤羽信之介面前。

「這是今天從糕點鋪出爐的點心，部長您要先嚐嚐看嗎？」

眼前似曾相似的食盒勾起了心底莫名的心緒，赤羽信之介以為自己的第一個反應是對史精忠的行為感到不解，他總不可能只是為了請自己吃點心才特意大老遠跑過來吧？

可是令赤羽信之介詫異的是，在他腦海中第一個冒出的念頭卻與之毫無關聯，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史精忠，說不出此時複雜的心情究竟是因為什麼。

「你…該不會拿女孩子送你的點心給我吧」

赤羽信之介記的很清楚，這個食盒和常欣送給史精忠的分明一模一樣。

「嗯？」

當史精忠投來疑惑的眼神時，赤羽信之介才發覺他竟然無意間將心裡的想法給說出來了，頓時尷尬的撇開視線，恨不得史精忠沒聽見他說了什麼。

其實就算史精忠給他的真的是常欣送來的點心又如何，朋友間互相分享是很尋常的，他為什麼如此在意這盒點心是…史精忠的未婚妻送的。

不過赤羽信之介的反應的確讓史精忠驚訝的一時無話，愣了半晌才慌張的解釋。

「當…當然不是，我記得您好像不喜歡太甜膩的食物，所以去糕點鋪親自幫你選了杏仁糕」

今天常欣來正氣茶莊找他的時候，說起了總是隨心所欲做點心的糕點舖，今天好像有賣杏仁糕的樣子，就是那麼一句稀鬆尋常的閒聊，卻讓史精忠想起方才那一瞬即逝的熟悉身影。

不過是匆匆一眼的錯過，心湖便像是被投入石子般蕩起層層漣漪，再難歸於平靜。常欣帶來的核桃酥，依然還記憶中的一樣香甜可口，但史精忠卻想著，不知長居中原的赤羽信之介是否也會喜歡這裡的甜點。

原來赤羽部長也會有因為秘密被拆穿而露出這麼心虛的表情，史精忠淺淺的揚起唇角，說：「茶行的員工說，您今天好像有事情找我」

赤羽信之介剛才的反應，不僅印證了老員工說的是真的，也讓為了心中疑惑而來的自己得到了解答，知道那一眼並不是自己的錯看後，史精忠竟有些欣喜，原來赤羽信之介真的來過。

看來自己今日去了正氣茶行的事已經被史精忠知道了，見史精忠笑容可掬的望著他，還非常貼心的沒有追問自己為何特意來到正氣茶行後又一聲不吭的走了，讓赤羽信之介更加無地自容。為了掩飾心中細微的不知所措，他清了清嗓子，佯裝若無其事的說起今日本來的目的。

「也沒什麼，我這裡有些禦寒的衣物，想請你幫我轉交給需要的人」

當赤羽信之介從衣櫃裡取出舊衣並將它們交給史精忠後，終於了卻一樁心願的他也鬆了一口氣。

赤羽信之介希望讓史精忠代為送出的衣服，都是樸素卻十分保暖的料子，雖然赤羽信之介說這些都是不會在穿的舊衣，可本該留下歲月痕跡的衣服卻不見絲毫陳舊，反而能從乾淨平整的外表看出原主人打理的用心。

赤羽信之介贈送這些衣服，是希望能幫助需要的人不受世間寒涼所苦，但史精忠卻恍然覺得被溫暖的是自己的心，赤羽信之介的溫柔從來內斂，所以當他望著自己欲言又止時，史精忠便已經明白他想對自己說什麼。

「放心吧，我會以史家的名義送出去的」

如果這份心意因為赤羽信之介的國籍而受到拒絕，史精忠知道他會非常難過的。赤羽信之介默默的做這些照顧中原人民的事情並非出於施捨，也不是覺得這些能夠彌補什麼，他只是希望每個人都能好好的，一起迎接新的一年。

即使不需袒露心底的傷痕，史精忠也能明白自己的想法，就像一直以來的他們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最真實的自己。與史精忠的心有靈犀讓赤羽信之介重拾笑容，他接過史精忠親自買給他的杏仁糕，開心得像是個收到禮物的孩子。

「那就謝謝你了。我去泡茶，等下我們一起吃」

「還是讓我來吧」既然今夜是他擅自叨擾，怎麼好意思讓巡查部長在費心招待自己。

如果不是已經認識史精忠許久，知道他的這份拘謹是出於自小耳濡目染的教養，赤羽信之介恐怕真的會以為他仍舊和自己生份。不管身處何時何地，史精忠總是執意維持兩人表面該有的禮節，這固執的一面讓赤羽信之介始終拿他沒辦法。

可是赤羽信之介今晚的好心情讓他只想順心而為，所以在史精忠詢問家裡的茶具放在何處的時候，他並沒有回答，而是伸出手揉了揉史精忠的雪髮。

「在我家只能聽我的話，等我」

髮絲滑過指間的觸感比自己所想像的更加柔順，讓赤羽信之介有些愛不釋手，他留下這麼一句溫柔又霸道的話之後，便轉身去準備泡茶的用具，沒有注意到在他離去後，史精忠卻是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輕輕的碰了碰剛才被赤羽信之介撫過的地方，竟沒來由地感到難為情。

不知從何而起的情緒和赤羽信之介方才有些親暱的舉動，都讓史精忠無法靜下心來，直到赤羽信之介再次回到他眼前。當赤羽信之介拿出了史精忠家裡出產的茶葉，他才發現赤羽信之介準備的並不是日本講究的茶道用品，而是中原慣用的茶具。

自從喝過由史家出產的茶葉所沖泡的高山茶後，赤羽信之介也喜歡上了這溫潤回甘的滋味，所以曾經請史精忠教他中原人泡茶的方法。

如今淪落為殖民地的中原，早已沒有往日的輝煌，不論是流傳千年的藝術，抑或是深植於心的信仰，對某些日本人而言不過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文化，恨不能讓所有的中原人隨他們一起信奉至高無上的天皇，拋棄舊有的習俗，學習做一個高貴的日本子民，即便他們並不會因此就給予等同的尊重。

人類需要花上很多時間，才能學習成為一個明辨是非、通曉善惡，卻依然懷有寬愛之心的人。然而潛藏在人性深處的惡念卻是與生俱來，對非我族類的歧視和欺侮，從來無須任何人的推波助瀾。

自中原臣服的那一日起，史精忠早已有了痛徹心扉的領悟，他們輸的又何止是自己的國家，當語言和傳承被日漸剝奪，他們終有一日也會失去自我。可赤羽信之介的存在，有時會讓他忘記這個殘酷的事實，此時的赤羽信之介正將壺裡的熱茶倒入聞香杯中，其細緻而熟練的手法就和中原人一模一樣，史精忠靜靜的凝望著眼前早已融入中原和他們一起生活的男人，不知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欣慰還是悵然。

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以及那麼多無解的家國情仇，這份交織著痛楚與期盼的情誼還會那麼深刻嗎？能在動盪亂世中遇見赤羽信之介，是史精忠一生最感激的緣分，可是他同樣感慨…這世上或許只有一個赤羽信之介，也只剩下赤羽信之介。

在引起赤羽信之介的注意前，史精忠移開了凝望的視線，不想讓他察覺自己複雜的心事，不過這時史精忠突然發現在靠近角落的矮櫃上，擺放了一隻用碎布拼湊縫成的布老虎，這隻老虎娃娃通體鮮紅，一雙大眼睛靈活靈現，為這個空曠卻清冷的屋子增添了一點活潑的氣息。

沒想到這樣童趣的布老虎竟然會出現在赤羽信之介家中，那俏皮的模樣也將史精忠的愁思一掃而空，他不禁莞爾：「赤羽部長也喜歡這些小玩意」

聽漸史精忠話裡的笑意，赤羽信之介循著他的視線看見那隻表情逗趣的布老虎後，隨即笑著說：「這是阿禾做給我的」

布老虎在中原是極為普遍的擺設，只要會針線活，每個人家裡都會有那麼一兩隻獨一無二的布老虎，不過這對來自日本的赤羽信之介而言可是非常新鮮，他聽阿禾的母親說，平時貪玩的她最近開始認真學起了針線，花了好久時間才做出這隻五官有些歪歪扭扭但仍舊十分討喜的布老虎。

大人本以為這隻布老虎只是阿禾自己做著玩的，誰知當阿禾在街上見到出外巡視的赤羽信之介時，竟小跑著奔向前去，像獻寶似的拿出一直藏在小袋子裡的布老虎，露出天真的笑臉說要送給部長大人。

雖然阿禾年紀還小，還在學習縫線的手將布老虎做的有些粗糙，但收到這份禮物的赤羽信之介卻是非常感動，仿佛這隻布老虎是世上最珍貴的禮物。

自從赤羽信之介成為他們的巡察部長後，有什麼也跟著悄然轉變，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能放下仇恨和悲傷，可在相處的過程中他們亦能感受到，國族、出生和立場不應當是用來評判一個人的標準，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始終重在真心。

一晃間，那道穿著制服於街上巡視的身影，早已是城鎮裡的其中一片風景，更是眾人生活中習慣的一部分，即便多年後，記憶只能挽留曾經的隻言片語，他的存在也會永遠停留在所有人心中吧。

史精忠不敢說自己可以體會因為生來的身份而被他人仇視是怎麼樣的心情，但望著終於得到認同的赤羽信之介，至今仍是深受悸動，史精忠道：「大家現在都慢慢接受您了呢」

阿禾做的布老虎讓赤羽信之介知道自己的付出終於不是徒勞，但有史精忠的這句話，仿佛才是對自己最大的肯定，赤羽信之介淡淡的笑了。

「托你的福」

並不是所有心願都能憑一己之力實現，在最艱難的時候，史精忠的信任和陪伴是赤羽信之介能夠繼續走下去的動力，他其實非常感激史精忠。

不過史精忠卻輕輕搖頭，道：「這都是您自己的努力」

史精忠亦沒有食言，這一年來，赤羽信之介的付出他都看在眼裡，沒有人比赤羽信之介更明白這段日子的苦與樂。

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信念努力著，而不論多麼艱困也從未停下腳步的，並不是只有赤羽信之介一個人。

當茶葉在熱水中漸漸散發出茶香，赤羽信之介將沖泡的第二杯茶送到史精忠面前，道：「你也很努力，現在已經是正氣茶莊的當家了」

原來連赤羽信之介已經聽聞了這件事，史精忠頓了一下，輕喃：「您知道了…」

史精忠垂首望著舒展在茶裡的葉片，他本想說些什麼，可是被壓抑的疲憊卻突然一擁而上，他仿佛連說話也感到無力。

這是史精忠繼承茶行的第一天，今早有些人都紛紛來向他祝賀，史精忠明白他們的心意，所以也帶這親切的笑容回以感謝，可是當人潮散去後，史精忠其實已然疲於維持逐漸僵硬的笑容。

只要一會…能不能有個地方或有個人能暫時讓他拆下臉上的面具，好好抒發心裡的情緒，在這看似風光無限的外表下，是承擔無數家庭的沉重壓力，更是憂心自己是否能化身為盾守護家園的彷徨。

大多數中原人一直過著平凡的日子，並不知道有人一直默默替他們擋去許多傷害，所以這份心情注定無人可訴。不過既然決定成為茶行的當家，史精忠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心情，他必須更堅強一點，畢竟往後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呢。

撫平眉間的皺褶，撐起嘴角的弧度，轉眼間又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笑顏，早已被世事磨煉的史精忠對此總是很熟練。

重拾面具的史精忠似乎又能繼續堅持下去了，他也想對赤羽信之介的祝賀表達感激，可是謝謝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被赤羽信之介打斷了他的言不由衷。

「如果有一天，這些壓力讓你喘不過氣的時候，你可以來找我，千萬不要悶在心裡」

看著史精忠強顏歡笑的模樣，赤羽信之介也感到心頭一緊，他明白史精忠有許多顧慮，恐怕這一生都很難毫無牽絆的做真正的自己，也許他已經決定接受這樣的人生，但赤羽信之介終究是不忍。

「我可能無法替你分擔什麼，但只要你需要，我一定在」

不論是需要實際的幫助，抑或是無聲的陪伴，赤羽信之介都希望自己能為他盡一份心力，只盼史精忠那雙秋眸不再縈繞著難以消散的愁緒。

當赤羽信之介清朗的聲音傳進史精忠耳裡，時間像是忽然靜止了，轉動的思緒、蒼白的言語，倏忽間都嘎然而止，只剩下難以言述的悸動於心間流淌。

史精忠一直認為自己有十足的把握，能在任何人面前隱藏自己的心緒，可是當他被赤羽信之介淺灰的眼眸深深凝望時，心底那些艱澀難言的心事，卻像是被他完全看透了一般，無處可藏。

他該怎麼做呢？

史精忠不斷告訴自己，不論赤羽信之介是怎麼想的，他都應該與日本巡查保持適當的距離，平淡如水的交情對彼此才是最好的，可是不論他如何謹慎的拿捏界線，卻總是在赤羽信之介的洞悉的關懷下節節敗退，讓他開始踏進自己的心裡，而當史精忠發覺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原來自己始終錯估了赤羽信之介在他心中的分量，史精忠雖是後知後覺，卻也明白時至今日，所有的克制都已然徒勞無功，他是真的…對赤羽信之介無可奈何。

隨著時間的流逝，史精忠的靜默彷彿沒有盡頭，當赤羽信之介以為自己方才的那一番話，是不是讓史精忠感到唐突而有些緊張的時候，史精忠卻默然的端起杯盞，輕輕吹散茶湯的的熱氣。

當屬於赤羽信之介所沖泡的茶香於口中溢散開來，史精忠抬眼望向有些坐立難安的他，道：「這杯茶的火侯剛剛好」

「喔…那真是太好了」

能夠得到史家人稱讚，絕對是一件莫大的殊榮，不過赤羽信之介此時的心情卻是十分複雜，他不得不承認，最後選擇迴避的史精忠讓他有些失落。

帶有苦澀的笑容，讓赤羽信之介的俊容蒙上一層黯淡，不過就在他獨自品嘗被拒絕的孤寂時，史精忠接著說出的一句話，卻讓他愕然的瞠大雙目。

「如果赤羽部長不覺困擾，往後的日子就麻煩您了」

當史精忠終於回以肯定的答復時，溫婉的笑容驅散了赤羽信之介心中的蕭索。

這世上可有各負天命，卻也願意同看風起雲湧，細數流年的知己，而史精忠對此只有一個答案。

赤羽信之介…值得。

在史精忠心裡，赤羽信之介早已是他人生裡的一部分，不論歡笑或是愁苦，他都願意和赤羽信之介分享、共擔。

當史精忠終於能對自己毫無保留，赤羽信之介的眼眸頓時明亮如星，彷彿為人生裡的幽暗點亮一盞光。

「不麻煩，我…我很高興」

能得到史精忠願意交付真心的信任，竟讓赤羽信之介開心地都有些語無倫次，當他意識自己這句話好像是希望史精忠以後真的碰上令他傷神的困難時，赤羽信之介頓時為自己失禮的措辭感到懊惱，急急忙忙地用另一件事轉移使精忠的注意力。

「對了！剛好趁這個機會把東西給你，就當是祝賀的禮物」

雖然正氣茶行是沉重的責任，但也是史精忠守護中原的心願，能夠離自己的目標更進一步，依然是值得慶祝的。

過於雀躍的心情讓赤羽信之介為無法冷靜下來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竟然怕羞似的轉眼就消失在史精忠眼前，當他再回來的時候，終於稍微平復心情的赤羽信之介給了史精忠一個的長方形的紙盒，讓他打開來看看。

「這是…」史精忠望著安靜的躺在紙盒裡的白色西裝，驚訝的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還記得嗎，之前我不小心掉到水裡時你曾經把自己的衣服借給我，這是我照著印象中的尺寸讓人做的，你回去看看合不合身」

「為什麼…」

聽赤羽信之介方才的說法，贈送這套衣服本來是因為有其他理由，史精忠疑惑的眨了眨眼，不明白赤羽信之介為何突然想送自己一套衣服。

看見史精忠呆愣的表情，赤羽信之介頓時失笑：「你忘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赤羽部長…」

原來赤羽信之介依然念著自己對他的救命之恩，其實這段日子以來，赤羽信之介能夠頂住其他日本人的壓力，堅持善待中原百姓，對史精忠來說就是最好的感謝了，實在不需要破費的。

這件白色襯衫摸起來光滑細膩，用的應該是從國外來的上好料子，且要久久才會進口少量布料，十分罕見。赤羽信之介不只等了很長的時間，也肯定花了不少錢吧，在史精忠眼中這份禮物實在太貴重了。

「救人是應該的，您不需…」

「收下吧，如果不合身在告訴我」

史精忠可不能拒收阿，這可是為他量身打造的衣服，除了本人以外又有誰能收下呢。

似乎早已打定史精忠不願收下自己送的東西，才特定選擇了讓他無可拒絕的禮物，赤羽信之介平時行事磊落，竟然為了這點小事用上心計，史精忠簡直不知該說他什麼才好。

回望赤羽信之介耍了個小聰明卻擺出人畜無害的笑臉，史精忠苦笑了一聲，終是沒有拒絕赤羽信之介的心意。

「謝謝您」很多事情…都很謝謝您。

見史精忠沒有婉拒這份禮物，讓計謀得逞的赤羽信之介笑意更深，然而這套純白色的西裝，卻讓赤羽信之介想起了今早見到的那身白裙飄然的女孩，一想起自己竟然從不知道史精忠有一位未婚妻，讓赤羽信之介的好心情逐漸緩緩跌落。

「早上的時候，我看到你和兩個女生交談才沒去打擾你。我聽茶莊的工人說，他們都很期待什麼時候能喝你的喜酒，好像比史艷文還著急」

赤羽信之介嘗試用愉快的氣氛解釋自己為何到了正氣茶行卻沒有去找史精忠的來龍去脈，然而他還是忍不住提起常欣，因為史精忠從未對他提起過，自己一直有一個心儀的對象。

如果他們的婚約並非自己做主，或許…

只要一想到他們倆人談笑的畫面，赤羽信之介便感覺自己的心開始躁動不安，假如有一絲可能，史精忠和常欣其實並非戀人，赤羽信之介說不定…會覺得鬆一口氣。

當這個念頭忽然出現在腦海裡，赤羽信之介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因為這毫無道理可言，如此荒謬的自己讓赤羽信之介也感到無措。

不過史精忠沒有從赤羽信之介的話裡察覺到其中試探的意味，也不知他的內心此時正無比慌亂，史精忠只是兀自思索著什麼，直到斟酌了用詞後才緩緩開口。

「我母親…前幾年過世了，看著我成家立業是她的心願」

史精忠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過去洶湧的思念與悔恨都已經化作細水長流，在餘生裡靜靜流淌。

然而史精忠的回答，卻激起了另一個人心頭的駭浪，甚至掩蓋了赤羽信之介腦中所有紛亂的聲音，這不是他期待或擔憂的答案，卻比任何一個都要萬箭穿心。

原來這無關心意相通的情愛，也非是身不由己的誓約，而是逝者的遺願，他們永遠都無法忘卻。

有些懵懂的情愫尚未萌芽，便已然被人生的遺憾所摧折，轉瞬渺無痕跡。

「如果有一天你結婚了，會邀請我嗎？」

赤羽信之介臉上的神情在他低頭喝茶時無法讓人看的分明，可史精忠卻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感傷。

自己將來的婚禮會是什麼樣子呢，他應該會牽著新娘的手，在無數客人的祝福下完成與妻子白首不離的承諾，可是當他在人群中看見赤羽信之介遙望自己的身影時，所有幻想的畫面便突然如煙飄散。

不論史精忠如何努力，他依然無法想像赤羽信之介為他祝賀的樣子，而當他想牽起另一個人的手，卻又下意識地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一場還未存在的婚禮，卻讓兩個人同樣迷惘，但史精忠仍是壓下這份心情，選擇用盡力氣去編織一個美好的回答。

「如果赤羽部長願意，我們當然歡迎」

「那就這麼說定了」

完成母親的遺憾也是史精忠的心願，赤羽信之介沒有任何理由為史精忠的決定感到落寞。

就像是提早為了這件喜事感到開心一般，赤羽信之介笑著說要史精忠絕不能食言，到時他一定會準備更豐厚的大禮前來祝賀，可那杯他飲了一半的茶再入喉時已然變了味，只餘說不清的苦澀。

董董

2019-10-10 21:47

有時候錦煙霞會認為，到外地出差或許和出國旅遊並沒有太大的差異，遠離魔世和本公司繁雜的工作之後，是該好好把握能夠短暫擁有的清閒時間，於是今日休息的錦煙霞從行囊裡拿出了一本尚未看完的人物傳記，而一直停留在其中一頁的魚形書籤也終於可以繼續往後移動。

不過此時在錦煙霞的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她的表妹魔伶此時正狀似欣賞著窗外的景色，然而在幽暗聯盟商行的庭院裡可沒有種植會在冬天開花的花樹，不知魔伶望著那一棵棵只有一點新芽的枯樹是否能體悟些人生道理。

自從與正氣茶行談完生意後，魔伶一直是這副苦惱煩悶的模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在憂慮什麼國家大事呢，當然魔世的未來發展還輪不到她這個小姑娘操心。雖然魔伶的樣子有些反常，不過錦煙霞也不擔心魔伶把自己悶壞了，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的表妹可沒有半分隱忍的耐性。

果然在錦煙霞翻到第五頁的時候，魔伶終究忍不住轉過頭來對她問道：「錦煙霞姊姊，最近妳有聽到什麼風聲嗎？」

「不如說說你想聽到什麼」錦煙霞淡淡的說道，言語一如往常的犀利。

心裡的想法輕易的被錦煙霞一眼看穿的魔伶一時啞然，難得露出窘迫的一面，不過這短暫的尷尬並沒有影響她太久，畢竟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她的當然逃不過錦煙霞的法眼，既然都被道破了，魔伶索性挪動位子坐到錦煙霞身旁，就像小時候他們聊著女孩間的心事一般，她倚在表姊的肩頭，棕紅色的長髮散在錦煙霞水藍的衣衫。

「之前只要我跟你們出來談生意，不是都會有人來打聽些跟我有關的事情嗎？」可是從他們和史家談完公事到現在，竟然完全沒有人前來打探消息的跡象。

魔伶說的倒是沒錯，魔世的男人無不用盡手段，渴望能獲得幽暗聯盟公主的芳心，然而魔伶似乎並沒有在其中找到心儀的對象，反而對那些成天變著法子追求自己的少爺們感到不勝其擾，所以長琴無燄才帶她一起來中原，希望能清靜幾天，他們都以為魔伶在中原應該會很開心的，可是現在的她似乎又有了新的煩惱，一張美麗的臉蛋若有所思。

「你之前就見過史艷文先生了，你覺得他是那種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人嗎」

先不論中原與魔世相隔遙遠，史家完全沒有理由藉由聯姻的方式麼謀取合作利益，更何況只要是見過史艷文的人都會一致認為，他是一個真正謙遜有禮的紳士，任何讚美的形容詞用在他身上都恰到好處，做生意最講求的就是誠信，而誠信源自於一個人正直的品行，這也是長琴無燄為何選擇與史家合作的原因。

若是史艷文有那樣的心思，早在四年前就有機會探問一番，魔伶又怎麼會直到這時才提起心中的疑惑，難道真的是習慣眾星拱月的生活，所以一時心裡不平衡了嗎。

不過魔伶的困惑和錦煙霞所想的不同，她當然了解史艷文先生為人高潔，絕不會有這種意圖，可是…

「可是史艷文先生已經退休了，現在當家的人是史精忠不是嗎」

「史精忠？」

恩…錦煙霞大概知道問題的癥結點了。

自從魔伶第一次見過史精忠後，似乎就對這個人多了幾分在意，只要是任何跟他有關的傳聞都會讓人去一一打聽回來，當作茶餘飯後的消遣圖個樂。

雖然不清楚她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不過錦煙霞感覺的出來，魔伶並不討厭他，甚至上回他們談完生意並且簽訂新的合同後，史精忠本想做東一盡地主之誼，但尚有其他公事要處理的長琴無焰婉拒了他的好意。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錦煙霞似乎在那一瞬間看見魔伶的眼中閃過一抹遺憾的神色，也不知她是覺得失去幫常欣觀察史精忠的機會十分可惜還是另有原因呢。

然而當局者迷，饒是聰明伶俐的魔伶，好像也沒有察覺自己近日跟以往的不同之處，她交臂在胸前，反而所有心思都放在朋友身上。

「之前我告訴過你們，他可能是常欣的未婚夫，但是我上次和常欣去拜訪史精忠的時候，他的眼神完全沒有看著喜歡的人時幸福的樣子，反而一直認真的招待我，所以我就猜…」

「該不會他垂涎幽暗聯盟的公主，打算拋棄自己的青梅竹馬？」

「妳也覺得有這種可能！」

一開始魔伶也是這麼猜想的，史精忠與常欣自幼相識，怎麼可能沒有任何男女之間的情愫，難道史精忠端方謙遜的模樣只是他裝出來的假相，或許…他跟那些為了利益便拋棄青梅竹馬的富家少爺並無不同！

所以魔伶便暗自決定用自己做餌，只要史精忠露出馬腳對她有所意圖，魔伶就有機會抓住他的把柄，狠狠替常欣教訓一番這個花心的大騙子。可是她等了這麼多天，也不見史精忠前來示好或邀約，這讓魔伶對自己的猜想也開始懷疑了起來。

而就在魔伶陷入苦惱時，錦煙霞此時卻不輕不重的輕敲了她一記額頭，語氣裡頗為無奈：「我承認你在魔世因為很多原因的確是炙手可熱，但妳不會真的以為每個男人都會對你一見鍾情吧」

史精忠對魔伶禮遇有加，當然因為她是從遠方而來的客人，這種基本的交際禮儀怎麼在魔伶眼中反倒變成另有目的，就連錦煙霞都有些為他感到委屈了。

揉了揉被錦煙霞輕敲的地方，自己的猜測被無情的否決讓魔伶有些氣餒的噘起紅唇。

「難道…他是真得不喜歡常欣？」也對自己沒有任何意思？

「這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錦煙霞並沒有興致插手別人感情的事，她聳了聳肩，將目光移回手中的書本繼續翻到下一頁。不過靠在自己肩頭的魔伶卻突然彈起身，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朝門外的方向走去。

「妳說的沒錯，我要去問問他」

常欣或許只想默默守護自己的心上人，可是身為常欣的朋友，希望她能獲得幸福的魔伶一定要問清楚史精忠的心意才行。

向錦煙霞表明自己的決定後，魔伶便立即動身前往正氣茶行，俏麗的背影轉眼間就消失在門後，而錦煙霞也在短暫的詫異後緩緩闔上書，因為突然百感交集的她已經無法再集中注意力閱讀書裡的內容。

為了自己最重要的朋友，魔伶都是如此不遺餘力的希望她的愛情能修成正果，不知將來遇到了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魔伶會為了愛情付出到什麼地步呢。

思緒飄忽間，一件褪色的往事忽然浮上心頭，那是在自己如同魔伶這般年紀時，錦煙霞跟著長琴無焰來到一個被深藍色的大海所環繞的國度。

那時正值春光，依依楊柳被暖風揚起了漫天飛絮，當錦煙霞將被風吹亂的長髮勾到耳後時，忽然有婉轉蕭聲悠悠而奏，撥動了她的心弦，錦煙霞不禁循著悠揚的曲調漫步來到一條河邊，她看到一個男人正悠然的坐在已然廢棄的斷橋上，而悅耳的樂聲正是從他手中的木簫而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不論過了多少年，她始終記得他與自己對上視線的那一刻，那人停下了喜愛吹奏的曲子，回頭在她心中留下一個永恆不滅的好看的微笑。

幽暗聯盟的女人都有著不畏世俗的堅強，以及勇於追求情感的熱烈。當魔伶決定去見史精忠時，錦煙霞恍惚中好似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亦是這麼衝動而無悔的走向那個人，那場難忘的邂逅是錦煙霞人生中唯一的四月雪，美麗而短暫，由著歲月淡泊於時光。

***

自從正氣茶行於年前由留學歸國的史家大少爺接任後，對於經營茶行另有想法的他決定將重心放在外銷市場上，開始積極的與不同國家的生意人商談合作，因此近日除了固定供給國內的產量外，也多了些來自國外的訂單，讓茶行的生意變得更加興隆。雖然手上工作量也隨之增加了許多，不過這也代表著他們的辛勞能夠賺得比以往更多的薪水養家餬口，能夠於亂世中和家人一起活下去，眾人心底還是高興的。

今日茶行的員工依然裡裡外外的各自忙碌著，而他們的少當家史精忠則待在書房，將自己投入大量的商貿文件堆裡，直到乾渴的喉嚨向他發出了抗議，史精忠才暫時放下手上的工作，想為自己添一杯茶解解渴，然而當他握起重量明顯減輕的茶壺時，才發現裡頭的茶水在不知不覺中早已經空了。

從一早進到茶行後便忙碌到現在，即便是在強健的身體也到了該休息的時候，史精忠轉動僵硬的脖頸，打算去茶行的廚房為自己倒杯水。雖然史精忠的身分已經不同於往，但他認為這點小事沒有麻煩他人的必要，畢竟茶行裡的員工們皆辛勤地於自己的崗位上忙碌，而在國外獨自生活多年的他也不再是需要被侍候的富家少爺。

史精忠起身拉伸了一下筋骨後，便帶著空茶杯到樓下的小廚房清洗乾淨，並提起放在餐桌上的茶壺為自己口渴的喉嚨裝滿一杯水，不過史精忠才剛喝了一口，一個年輕的茶行員工突然匆忙的找了過來，他神色慌張地像是天要塌下來似的，驚的史精忠差點被自己喝的水嗆到。

「大、大少爺…外面有人找你…」前來通報的年輕人看上去十分不安，連話都說的結結巴巴。

能把自家的員工嚇成這樣的會是什麼人，難道是巡查或日軍發現了他過去的身分？可是若真的出事了，軍隊早到衝進屋裡將他逮捕，又何必多此一舉請人通報。

做好應對各種事態的心理準備後，史精忠輕拍員工的肩膀作為安撫，沉著的面對未知的危機，然而當他帶著忐忑的心情走到門口時，映入眼中的卻是一抹窈窕的身影，亮眼的棕紅色捲髮和一雙深邃的足以令人沉淪其中的綠色眼眸，讓史精忠只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姑娘就是幽暗聯盟的公主。

一位優雅高貴的佳人現身在茶行，本該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面，然而這位公主殿下卻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尤其在見到史精忠的時候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若非魔伶是來自魔世的客人，同時又是個手無寸鐵的美麗姑娘，這來勢洶洶的模樣簡直和討債的沒什麼兩樣。史家從來沒有得罪過什麼人，因此魔伶這番像是要興師問罪的氣勢把茶行的員工都嚇懵了，只能趕緊拉著他們的少當家出面。

而面對突然造訪的魔伶，史精忠只訝異了一瞬，便迅速的換上待客的標準微笑迎接客人：「魔伶姑娘，妳…」

不過史精忠話才說到一半，便得到對方一記無聲的瞪視，魔伶輕挑細眉，似乎對史精忠的方才的稱呼感到不滿，在魔伶意料之外的堅持下，史精忠只好從新修改自己的用詞。

「妳突然過來正氣茶行，是不是有事情要找我談，魔伶」

聽史精忠如朋友一般喚自己的名字，魔伶這才滿意地露出微笑，說出她來到正氣茶行的目的：「沒錯，我有一些私事要問你」

從魔世遠渡而來的幽暗聯盟大小姐與史家的大少爺還認識不到一個月，竟然已經有私事可以談了，見魔伶態度大方，毫不掩飾自己的來意，讓純樸保守的中原人無不面面相覷，腦中開始出現了各式各樣的八卦，察覺周遭的目光和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史精忠輕咳了一聲，溫柔的提醒眾人別胡亂揣測。

好在茶行的員工都善於察言觀色，明白史精忠的意思後，大家立即收起好奇的眼神，繼續各自忙碌去了，史精忠這才請魔伶隨他到二樓的書房相談。

雖然在史精忠的觀念裡，孤男寡女不該共處一室，但魔伶既然說了今日要談的是私事，適當的獨處空間還是必要的。

位於二樓的書房除了史精忠使用之外，並不會有人特意上來，請魔伶入內後，有員工立即幫忙送來茶點，而在他告退時，史精忠特別叮囑了一句不需要將門闔上，如此細微的謹慎和魔伶的不拘小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那位端茶的員工不禁感到有趣。

待到書房裡只剩下他們二人之後，史精忠才面向魔伶，道：「這裡不會有人打擾的，請說吧」

究竟魔伶如此急切的過來尋他是為了什麼事情呢？

能夠解答自己心中的疑惑的人就近在眼前，魔伶也不在猶豫，直接對史精忠說出自己的疑問：「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你對常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聽魔伶提起了常欣，史精忠雖然驚訝於她的直接，卻沒有對這件事有太多訝異，聽常欣說她和魔伶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因此史精忠已然大致知曉她的來意。

「看來你也聽說過我們父母之間的約定」

那時兩位母親都還身懷六甲，便迫不及待的想替尚未出生的孩子規劃幸福的人生，雖然雙方父母擅自為孩子做主婚約從現在看來其實並不妥，但回想起當初母親是抱著多麼期待的心情迎接自己的出生，對比現在的事過境遷，史精忠心中不無傷感。

然而史精忠的話語卻讓魔伶跟著心一沉，她知道自己猜的果然沒錯，在史精忠心裡，想要完成母親遺願的想法始終重於自己真正的感情。

雖然魔伶明白史精忠只是想要盡可能地彌補過去的遺憾，但如果在面對感情時存有一絲勉強，那犧牲的可能就是兩個人一生的幸福。

在史精忠離開中原的那段日子，每當有人提起他，常欣總是無法掩飾自己濃厚的思念，無數個個孤寂的日夜沒有消磨兩人的回憶，反而加深了她對他的感情。回想起常欣見到史精忠時，那張幸福的笑顏是那樣的純粹，魔伶終究無法再替她瞞住這份不求回報的癡心。

「這無關婚約，常欣她一直對你…」

就算他們之間沒有從沒有婚約的存在，魔伶相信常欣一定還是會用溫柔的語氣說，從第一眼見到那位小少爺開始，她的心已經屬於史精忠了，她是那麼的喜歡他，即便只能望著他的背影，也法停下滿腔的戀慕。

習慣將感情隱藏在心底後，便不會在期望能得到相對回應，然而將這份心意傳達給對方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每個人的真心都值得被尊重。

有些事情即便不明說，也能用心去感受，魔伶雖然阻止自己繼續說下去，但那些內斂而誠摯的感情並沒有隨著她的沉默在史精忠的心中停止蔓延。

從史精忠有記憶以來，那個喜歡穿白裙的女孩便一直在他身邊默默地守候著，在這紛亂的世道裡有人願意掛念自己，史精忠一直為此十分感動，甚至願意盡其所能回饋這份心意，然而就是因為想要好好的珍惜，史精忠絕不願意草率地做出會讓自己後悔一生的決定。

在沉默了良久之後，傳來一聲很輕的嘆息，史精忠緩緩開口：「我知道…」

常欣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什麼，但史精忠依然感覺的到，每當她凝視著自己時，那道溫柔的目光深藏著對自己多年的眷戀。

常欣對自己的感情，史精忠其實一直都明白，然而他卻從未說破。回望魔伶詫異的眼神，史精忠終於說出他心裡同樣隱藏許久的想法：「但是我無法回應她的感情」

當初雙方的母親向兩家承諾這個婚約，是希望孩子們能夠幸福，而不是反過來受其束縛，常欣是史精忠最要好的紅粉知己，他當然也希望常欣能夠獲得幸福，只是在無數個日夜裡，心裡的聲音越來越清晰的告訴自己，這份幸福…他無法給常欣。

「這就是你的回答」

當史精忠如實的說出自己的想法時，魔伶在他的雙眸中看見了絕無欺瞞的真誠，但史精忠的回答卻令她失落不已，因為這也代表常欣對他的感情註定成空。

「我會找時間跟常欣談談，絕不會耽誤她」

從回國後史精忠便一直忙著接任茶行的事情，一直沒有機會和常欣及雙方的長輩說明自己的決定，現在既然已經安定下來，他也該將這件事情畫下句點。

不過魔伶卻輕輕搖頭，說：「不需要了，常欣比你認為的還要了解你」

或許這就是常欣為何一直沒有對史精忠坦白自己的心意，一直在史精忠身邊的她早已知曉他的溫柔之中也包含著歉疚，既然這輩子無法擁有相守一生的承諾，那便讓這份淡淡的情愫於青春年華之中留的久一些吧，直到他們向彼此祝福的那一刻。

即使知曉自己的感情是時光之中註定凋零的花落，也還是願意在最好的年紀裡相陪一段溫情的歲月，一種複雜的心情瞬間湧上心頭，但最後留在史精忠生命裡的都是屬於常欣給予自己的溫暖。

「她一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史精忠笑著說道，他是那樣衷心的盼望著常欣能夠幸福。

「那當然了，常欣一定會遇到真心愛他的男人」魔伶信誓旦旦的說道。

常欣是魔玲見過的最溫柔善良的女孩，她值得更好的人去愛她，雖然常欣和史精忠沒有託付終生的緣分，但不是所有錯過都令人惋惜，因為在往後的人生中，他們永遠能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吧。

惦念著朋友能否幸福的魔伶終於放下了始終懸在心頭的大石，雖然這個故事的結尾並不美滿，但是她也願意尊重常欣的感受和決定，因為每個人都有權利用自己的方式追求或紀念生命中的美好。

那麼在史精忠的人生裡，是否也有能夠讓他奮不顧身的美好呢？

「那你呢？」望著對有些愣住的史精忠，魔伶接著問道：「你拒絕常欣是不是因為…有其他在意的人？」

周遭的空氣彷彿隨著這句落下的話語而停止了流動，魔伶雖然性格直率卻從不衝動行事，可唯有剛才那句話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出了口。

史精忠溫和的氣質使他平易近人，大家都喜歡他的溫柔，然而魔伶總是從那雙金色的眼眸中看見一片冰涼，那片冰涼並非麻木，而是為了隱藏什麼，所以在心裡築起了一道隔絕的高牆。

魔伶想探詢那道牆的後面究竟隱藏了什麼樣的心事，但她更想知道是否有人能夠讓史精忠願意拆下一磚一瓦，容許他人碰觸他的心。

魔伶投來的目光就如她對自己的詢問，有著好奇和不易察覺的尖銳，史精忠張了張口，似乎在他心中本有一個不假思索的回答，然而他後來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又驀然止住。

史精忠的沉默比剛才更漫長了，甚至飽含了許多難以宣之於口的心事，那深沉而壓抑的悲歡有著魔伶從未感覺過的沉重，就在魔伶以為他或許不願意回答這個私人的問題，決定不再繼續強人所難時，史精忠卻在這時再度開口。

他回望魔伶，揚起一個無奈的笑：「我也不知道」

不過是短短幾個字，史精忠卻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自己發出聲音。

在層層心牆裡頭，有太多沒有被實現的心願，都是他人生中難以彌補與傾訴的遺憾，然而在更深處的地方，似乎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佔據了其中一個角落。和那些一回想便痛得令他禁不住落淚的往事不同，那人總是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像一束從雲層裡傾瀉而下的陽光，讓他希冀著能結束人生裡的最後一場凜冬。

那樣的感情究竟是什麼？可有任何的形容詞可以描述這份心情？而就如史精忠給魔伶的答案，他自己也無從分辨。

「這可是個驚人的消息阿」

魔伶輕眨眼簾，饒有趣味的打量史精忠此刻迷惘的神情。

原來真的有人能鬆動那道連常欣也無法打開的心牆，讓看似心如止水的史精忠出現動搖，這讓魔伶也對那個人開始感到好奇。她還想繼續追問和那個人有關的事情，不過史精忠卻對她露出一個像是請求的微笑。

「我還沒有想清楚，所以這件事請妳暫時保密」

若不是魔伶如此直接的問了自己這個問題，或許史精忠不會意識到自己應該主動面對內心的聲音，然而他自己對此尚且懵懂，實在無法承受更多仿佛要刺穿心靈的拷問了。

自己都還未發出聲音就被早有預感的史精忠委婉拒絕，好奇心無法被滿足的魔伶有些不悅，看來現在的自己連敲響那道心牆都沒有資格。

不過忽的有一個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轉而收回了不滿的情緒，一雙靈動的明眸盯著史精忠瞅了瞅，而後漾開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容。

「我是可以答應你，但求人幫忙總要有一點回饋吧」

史精忠可不會忘了她是長琴無焰的女兒吧，論精打細算她也不是省油的燈。

看來方才不禁泄漏的情緒，讓自己被人握住了把柄，史精忠無奈的笑了笑，問：「不知有什麼地方是我可以效勞？」

「請我吃一頓飯，我要吃中原最有名的聚福樓！」

若有人問起中原最有名氣的餐廳，那麼聚福樓毫無疑問的一定是中原人的首選。不論歷經多少朝代更迭，聚福樓仍舊靠著其口耳相傳的口碑屹立不搖，甚至同樣獲得了日本人的讚許，從國外遠道而來的客人絕不會錯過品嘗佳餚的機會。

「好啊，也找常欣一起來吧，時間由妳們決定」

就當是彌補上次沒能一盡地主之誼的遺憾，史精忠爽快的答應了魔伶的要求。而有常欣在也能免去一些不適當的流言蜚語。

不過聽見史精忠想邀常欣一起去聚福樓，魔伶立即皺起眉頭，說：「你既然只把常欣當成朋友，就別再讓其他人對你們有錯誤的期待」

中原人大多知道兩人有父母定下的婚約在身，就算他們並非單獨相處，可是只要看見史精忠與常欣同進同出，也一定會在日後生出閒言閒語來，常欣只是個平凡人家的姑娘，在保守的中原，女人遭受的種種不公平的非議，男人是難以感同身受的。

突然被魔伶指責自己的錯處，史精忠愣了一下，雖然是為了魔伶著想，但的確沒有顧慮到常欣的他隨即自我反省：「是我考慮不周，抱歉」

認錯的還挺快的...本以為他會覺得臉上掛不住而有些不快呢。

或許是和煙硝不斷的中原一同歷經太多滄桑，生於世家卻沒有一絲傲慢的史精忠與凶岳疆朝那些心裡只有野心的少爺們沒有絲毫相似之處，讓魔伶不經因為他一而再的改變原先的認知，認識到自己其實也用帶有偏見的眼光去評判他人，她其實也該對史精忠道歉的。

不過這世上原來真有的這麼性情溫和的人，不驕不縱、謙遜溫柔...果然史精忠是最好的人選。

加深對彼此的認識後，史精忠的與眾不同讓魔伶漸漸打從心底對他有些欣賞，不過史精忠並不知道魔伶對他的看法，他的神情看上去依然滿懷歉意，惹得魔伶不禁綻放出一個亮麗的笑顏轉移史精忠的情緒。

「還有...你真的以為我是要你請我吃飯呀」她在魔世到時候也沒讓其他男人請過一杯咖啡呢。

對上史精忠疑惑的目光，魔伶慢慢收回了安慰的微笑，垂下視線沉浸於自己的思緒當中。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在魔世有許多人想藉由聯姻的方式覬覦幽暗聯盟的資產」

他們每一個都熱情的對自己訴說愛意，可是魔伶卻只感覺到他們心中那沒有任何溫度的自私。

即使是第一次聽聞，魔伶也已經說的足夠直白了，史精忠的確聽說過魔伶在魔世有許多追求者，但魔伶心裡的想法他卻是第一次知道。

在外人眼中總是活的自我的魔伶，美麗的臉龐竟然也被身不由己世事染上了一層淡薄的愁緒，雖然不至於讓她為此憂慮，但嚮往自由飛舞的蝴蝶，是不會容許被人箝制了翅膀。

「我懂了，妳需要我陪妳演一場戲」

「腦袋動的挺快的」既然史精忠已經猜到了，魔伶也不否認：「中原人或許不會多想，但是應付魔世那邊綽綽有餘了」

魔伶過去從未答應任何人單獨約會的邀請，所以只要讓凶岳疆朝的少爺們打探到她竟然願意答應史精忠的邀約，便會以為她已經心有所屬，進而放棄追求自己。

而對魔世的暗潮洶湧並不清楚的中原人只會認為史精忠不過是盡心招待客人罷了，不會有過多的揣測。雖然魔伶不確定史精忠何時會找常欣談一談，但確認史精忠現在是單身並且待人和善的他並不會藉機對自己有所要求，這些完美的條件都讓魔伶認為史精忠是陪她演戲的最合適的人選。

當然利用史精忠解決自己的困擾的確是她的私心，雖然魔伶並不希望他們兩人將這件事情視作交易，但是把心機用在新認識的朋友身上也確實不夠意思。

雖然這麼做可能會失去史精忠的友誼，但魔伶不想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有時候為了更想要的東西，勢必得做出取捨，魔伶絕不會對自己的選擇後悔，縱使…她可能會因此感到落寞。

如果只將這件事當作一個交易，心情或許不會這麼複雜吧。魔伶神色凝重朝史精忠的方向望去，現在就等他的回答了。

「沒問題，希望能幫到你」

當史精忠的聲音傳進魔伶耳中的時候，那出乎意料之外的溫柔讓魔伶有些失神，用那麼關懷的語氣一口答應自己被別人利用的條件，真是一點都沒有生意人計較得失的樣子。

「這麼快就答應了，不覺得我在威脅你？」她可是了讓史精忠無法拒絕，還握住了他的把柄呢。

剛才好像的確是被魔伶隱晦的威嚇了，史精忠尷尬的笑了一聲，自己的決定可能真的很奇怪吧，不過在他心中，有些東西重如泰山，是他絕不會動搖的信念。

「人天生就有追求自由的權利，我能理解妳的心情」

史精忠出國留學的期間，不只學習了許多不同於中原的學問，更多的是從書裡瞭解到追求自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他也認為關於自己一生幸福的婚姻，應該由自己做主，所以史精忠能理解魔伶不願屈服的心情，能在這個時代勇於爭取屬於自己的自由，都是勇敢且值得尊敬的人。

如果自己的幫助能讓別人不再受到拘束，史精忠真心替他們感到高興，即使這份從獲新生的自由並不屬於自己和他的熱愛的這片土地。

史精忠說出這句話時，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閃過了一瞬魔伶無法讀懂的情緒，他的神情看上去那麼溫柔，卻又讓人感到一股深沉的哀傷。

不過那一瞬間的低落很快就消失無蹤，史精忠轉而對魔伶揚起唇角，金色的眼眸暖如燦陽：「況且朋友需要幫忙，我怎麼會拒絕」

史精忠的表情太過真誠，沒有一絲表面話裡該有的虛偽，這男人心胸之寬大讓魔伶頓時語噎，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掩嘴輕笑，心理的愁緒瞬間煙消雲散。

如果人真的有命中注定的剋星，對魔伶而言那個人一定非史精忠莫屬，每當她對這個世界的冷漠回以熟稔的凝視，並決武裝自己來予以反抗時，這個男人卻將人心的溫柔帶到她面前，包容了她全身銳利而孤獨的尖刺，溫柔的確會使人軟弱，但人依然需要溫柔才能相信這個世界依然有著美好的事物。

魔伶知道對中原人來說要答應這個請求並不容易，但能得到史精忠的應允，她終於放心的鬆了一口氣。

「那就先謝謝你了，我會記住這份人情」而她大概也會永遠記得這個叫史精忠的男人。

這份人情可大可小，或許可以替正氣茶行得到一個不錯的交易，不過史精忠仍是一派悠然，平靜的心湖未起一點漣漪。

「改日若有機會去魔世，就麻煩妳招待了」

在商業家的人眼裡，彷彿無欲無求的史家人大概是無藥可救吧，不過魔伶卻止不住高興地立即回道：「當然！你一定要來，我會等你的」

從史精忠口中聽見他之後也會親自到魔世拜訪，讓魔伶喜出望外，就連心跳都有些變快了，明明這個行程都還沒有確認，她卻已經開始期待著能在碼頭迎接史精忠的那一天。

聚福樓生意興隆，就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也是要預約的，最後他們決定等史精忠確定吃飯的時間後，他會在那一天西裝筆挺的親自到幽暗聯盟設置在中原的商行，在他們的見證下邀請魔伶共進午餐，讓幽暗聯盟有人證將消息放出去。

兩人的談話在承諾和信任中愉悅的結束了，當史精忠送魔伶下樓時，茶行的員工都不禁因為那道翩然的身影而停駐了目光，因為魔伶和史精忠說話時，那發自心底的笑顏實在太過美麗，令人難以忘懷。

今年的農曆新年已經接近了尾聲，在與家人團聚慶祝之後，眾人又開始為了生計忙碌起來，因此街道上也逐漸恢復了車水馬龍的景象，顧及魔伶是隻身一人前來的史精忠正想詢問是否要陪她回去時，身旁的人卻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疑惑的側頭望去，卻看見魔伶對著人潮微微睜大了眼睛，面上的神情盡是詫異。

「妳看見什麼了嗎？」

史精忠關心的問道，然而魔伶卻突然二話不說的快步奔了出去，還差點忘記似的匆匆地回頭對史精忠告別。

「我自己回去就好，再見！」

「等…魔伶！」

不等史精忠說完，魔伶已經一溜煙的消失在人群裡，她離開的太倉促，就連手帕從身上掉出來也沒有發現，替魔伶拾起那條印有紫藤花紋的手帕後，史精忠無奈的笑了笑，這幽暗聯盟的公主真是有趣極了。

而就在史精忠轉身回到茶行的時候，魔伶正在人群中追逐一個身穿黑衣的背影，她不會認錯的，就在她和史精忠說話的時候，那個人很明顯的一直望著他們的方向，那道穿過人群的視線有著魔伶熟悉的冷漠，很快就引起了她的注意，然而更令她震驚的是那個人的樣貌，竟和她記憶中的某個人如出一轍。

「喂，站住！」

魔伶對著那個人大喊著，要求他停下來，她想再看清楚那張臉，證明自己或許是看錯了，然而就像要印證魔伶的直覺般，那人並沒有回頭，而是在魔伶快要追上自己時立即轉進某一條巷弄裡隱匿蹤跡。

以為躲進巷子裡就能把她給甩掉，還是像以前一樣自以為是。

魔伶毫不畏懼的跟著追進幽暗的巷子裡，然而在快要跟上的前一刻，一直走在前方的人再度失去了蹤影，這回魔伶可不耐煩了，她不在和對方繼續你追我跑下去，直接雙手叉腰的朝對方消失的方向喊道：

「都刻意引我來這裡，你還不現身嗎？」

在魔伶大聲質問過後，沒有多久一個高大的身影便從另外一條巷子裡走出來，他穿著漆黑而莊重的長袍，脖子上掛著一條繫有十字架的頸鍊，那張向來面無表情地俊容竟在看向魔伶時皺起了眉頭，似乎對她任性的舉動十分不悅。

都追到了毫無人跡的地方這傢伙才肯現身，魔伶望著眼前金髮赤眸的男人，語氣竟是挑釁：「傳教士？這個身分不適合你，網中人」

即使穿著傳教士的黑袍，也無法遮掩他一身的凜冽，而那道漠然的眼神更是比中原的冬天還要酷寒，哪有一點信仰上帝的仁慈。

「為什麼來中原？」網中人問道，對於魔伶的嘲笑卻也沒有否認。

「當然是談生意了，倒是你四年都不見蹤影，原來是被派到中原了」

在語句末尾，魔伶故意放慢了聲速，想看看網中人會露出什麼表情，她必須承認有時候自己的確挺壞心眼的。

魔伶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網中人的場景，能襯的上宴會的三件套西裝，讓他看上去就像高傲的貴族紳士，然而這個實際上並不具任何身份的男人卻暗自遁入了之外紙醉金迷之外的陰影，手段粗暴的將一名宴會的伺者壓制在牆上，而一把預計是用來狙殺某位達觀顯要的槍則輕易的被網中人奪去，嘲諷似的反過來頂住他的太陽穴。

其實以他熟練的身手和天衣無縫的計畫，應該能如往常一般完美且安靜的完成任務，然而他的運氣實在不好，就這麼不碰巧的的被想出來歇一口氣但是迷了路的魔伶撞見。

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場十分尷尬的初遇，魔伶本以為網中人會殺她滅口，不過這個渾身散發戾氣的男人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說：走錯方向了，回大廳的路是另一邊。

網中人用力制服自己的目標時，竟還順便替差點就超前走到人生盡頭的魔伶指路，這違和的景象讓她一時困惑的忘記自己應該要快點逃才對。

如果是一個做人命買賣的殺手，為了避免任務節外生枝，一定不會留下任何活口。可是那個男人卻在收拾好痕跡後，帶著人質一聲不吭的走了，彷彿從頭到尾都沒有傷害她的打算。

魔伶這輩子從沒遇見過這麼奇怪的人，被勾起好奇心的她之後偷偷用了點關係調查這個男人，而就如她預想的一樣，這個男人所效力的單位並不是收錢買命的私人組織，至於他真正的工作…如果不想惹禍上身的話是絕不能透露的，但只要能做到一生絕口不提，便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至於之後在某一位朋友無心插柳的介紹下，魔伶再次遇到了網中人，並且成為了一碰面便要數落對方否則就全身不對勁的冤家，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他們倆的確是許久不見了，當時網中人不知被神秘的上級派去哪了，這一走就沒有再回魔世過，她本以為網中人可能凶多吉少，都想請神父替他禱告了，沒想到他竟然自己假扮成神父藏在中原這麼多年。

網中人最厭煩魔伶問他跟工作有關的事情，但魔伶就是吞不下這口氣，這傢伙害她白白擔心這麼久，她必須要取笑網中人一番才能消氣。因此魔伶故意挑釁，正等著笑話網中人像過去一樣被煩的怒焰高漲，但又因為不對女人動手的堅持而咬牙忍耐的模樣。

這任性妄為的女人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惹人討厭，就算多年不見，網中人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看法，可是這次他卻沒有和魔伶爭吵，反而靜靜著望著她，那雙冷淡的眼眸竟有著魔玲從未看過的複雜的眼神。

「上一個人任務失敗，我來替補」

這是第一次，網中人告訴了魔伶和他工作有關的事情，然而魔伶卻沒有因為網中人的不在隱瞞而欣喜。相反的，網中人反常的舉動讓魔伶頓感驚愕，一股強烈且不安的直覺用力撞擊她的胸口，不知不覺間，她的手心已經開始冒出冷汗。

「你不應該告訴我這些…」網中人究竟為何要刻意引她來這裡。

魔伶早該猜到了，網中人不會做任何多餘的事情，他一直在中原隱匿自己的行蹤，為何要選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面前。

從魔伶的反應看來，她已經知道自己的出現並非偶然，網中人走至全身僵硬的魔伶身邊，他微微輕下身，在魔伶耳邊說：「史家人很危險，妳跟他們走得太近了」

「什麼意思？」史家人很危險…怎麼會…

魔伶還想繼續追問下去，但網中人已經從新站直了身體，不再回答她的疑問。

網中人不能對毫無相關的人透漏自己的職責，他們的會面和對話本是不應該發生的，所以當網中人選擇保持沉默後，魔伶知道自己無法再從他身上問出更多了。

魔伶並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讓網中人願意破例告訴她這些，因為他似乎顧慮些什麼必須趕著離去，以免自己的行蹤被發現。

這場多年後的重逢，卻在不安之中畫下結尾，不過網中人在經過失神的魔玲身側時還是停下了腳步，而這也是魔伶最後一次聽見網中人的警告，彷彿災劫來臨前轟然響起的警鐘。

「事情辦完就快點回魔世，中原已經不安全」

董董

2019-11-12 22:04

自從日本掌管中原以後，政府便開始大刀闊斧的對中原進行多方面的改革，從道路規劃到民間生活，都有著鉅細靡遺的改變，而這其中也包含了建立從國外引進的醫院制度。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受惠於日漸進步的醫療技術，若是病情嚴重到需要重大手術才能救治，生活窮困的人民根本湊不到那麼昂貴的醫藥費，大多時候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親人在現實的殘酷中被迫放棄生命。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在中原偏偏有一個非常理所能理解的人，若是讓此時坐在手術室外頭的赤羽信之介來形容，那個願意無償為窮人動手術的可不是中原人以為的大善人，他充其量只能被稱為是有特殊興趣的怪人而已。

和赤羽信之介同樣坐在家屬等待區的是一對忐忑不安的中年夫婦，他們寸步不離的守在手術室外，唯一能做就是為裡面正和死神搏鬥的人祈禱。

煎熬的等待令流逝的時間更為漫長，即便四周寂靜無聲，赤羽信之介依然能感受到人們面對生離死別時的無助與哀傷。

有些傷痛永遠無法痊癒，就如有些罪孽一生都無法償還。赤羽信之介早已數不清有多少次，像這樣被冰冷的門板隔絕在生死之外，提醒著他生命是何等的珍貴和脆弱，但他卻仍舊衷心的期盼，那扇門後面會有一絲希望。

在長久的等待過後，終於有人邁出了手術室，打破等待區沈寂的仿佛停止流動的空氣，穿著手術隔離衣的溫皇拉下口罩，像是剛經歷一場驚險刺激的挑戰似的，語氣裡藏不住興奮。

「哈，這個病患比我想像的還棘手」

溫皇身為一個醫生卻總是我行我素的發言，實在令赤羽信之介額角抽痛，不過現下已經沒有人在意他這點毛病，見這場手術終於有了結果，那對夫婦立即心急如焚的迎上前去。

「溫醫生！我的父親他…」

為了修補屋頂的漏水，男人的父親冒險爬上去查看，卻不慎摔下來撞傷頭部，若不立即送往醫院，如此嚴重的傷勢必定回天乏術，可是情況如此緊急，他們連借錢的時間也沒有，著急萬分的夫婦倆只能將希望寄託在溫皇身上。

大概是看見家屬憂心忡忡的模樣，溫皇終於有一點身為醫生的自覺，他輕咳了一聲後以認真的口吻回道：「手術很成功，不過還要住院觀察一陣子才能確定是否脫離險境」

「父親…父親救回來了…謝謝溫醫生！」

得知自己的親人並未離他們而去，夫婦倆不禁喜極而泣，不斷向溫皇道謝，但溫皇卻是不甚在意的輕輕一笑，別有深意的目光落在了另一個人身上。

「要謝就謝赤羽大人吧」

今天原本是溫皇休息的日子，如果不是赤羽信之介半強迫的把他拉出門，只把這份工作當作興趣的他可能真會用懶惰作為理由拒絕為傷患進行手術。

雖然心急的想救自己的親人，奈何去往醫院的路是這麼漫長，即便散盡家財卻還是進不了醫院的門，他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在將近絕望的時候，圍觀的人群裡突然衝出了一個人，當時情況混亂，因此他們都沒有立即注意到那人其實是穿著便裝的巡查部長，傷患的傷勢非常嚴重，絕不能拖延搶救的一分一秒，赤羽信之介很快就作出了判斷，他讓夫婦倆趕緊將人送到環珠醫院，而在不幸得知溫皇今天沒有上班後，赤羽信之介又馬不停蹄的趕到溫皇家裡把這懶骨頭拖去醫院救人。

直到看見父親被送進手術室的那一刻，男人才終於稍微安了心神，想和這位仗義之士道謝，而他這才發現原來一直為他們奔波的人竟然是身為日本人的巡查部長。

「部長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不會忘的！」

即便是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對救命恩人的感激，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此時他卻止不住的哽咽，奪眶而出眼淚不知是因為父親終於脫離險境的如釋重負，又或是赤羽信之介願意對他們伸出援手的心，溫暖的令人潸然淚下。

那透明卻又沉重的淚水，不經意間也觸動了誰的回憶，赤羽信之介對男人露出很淡的笑容，輕聲安慰：「只是舉手之勞，你父親能夠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其實今天同樣是赤羽信之介休息的日子，出門前他特意換上了尋常的便服，希望能夠低調而平凡的度過這一天，但在聽聞有人受重傷的消息，赤羽信之介依然不加思索的前去幫助，因為他太過理解親人在自己面前離世是多麼悲傷的事情。

當年那個弱小無助的男孩，如今雖然將日子過得跌跌撞撞，卻也能夠為心中的遺憾盡一點心力，赤羽信之介打從心底盼望，他的父母能為他感到欣慰。

能夠來得及救回一命那是在好不過了，在夫婦倆稍微冷靜下來後，醫院的護士帶他們去處理住院手續。當等候區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赤羽信之介面向溫皇，道：「我欠你一個人情」

一向隨心所欲的溫皇豈能任人差遣，不用等他開口，赤羽信之介自然會記住這份人情。

不過當赤羽信之介猜測溫皇會利用這個機會對自己要求什麼的時候，傳入耳中的話語卻讓他倏忽一愣。

「赤羽大人，你的臉色不太好，是近日工作太辛苦了嗎」

溫皇的語氣聽上去漫不經心，就好像從赤羽信之介黯淡的眼神中察覺他有隱藏的心事並不困難，這個男人看似散漫，實則觀察力敏銳，輕而易舉便可洞悉人心，赤羽信之介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直覺，以溫皇的能力他不應該只是一名醫生，但身披白袍穿梭於生死之間，是他在亂世中所選擇的生存方式。

或許是方才一時鬆懈，不小心讓溫皇發覺了什麼，赤羽信之介重新沉澱了心緒，淡淡回道「：我沒事」

赤羽信之介生硬的迴避問題，並不想與他人多談，但溫皇卻是笑了笑，而後用一種很輕淡足夠清晰的音量對赤羽信之介說：「在你做出選擇之前，有些事情即使煩惱也沒有用的」

溫皇意有所指的話語，如他所料引起赤羽信之介的戒備，赤羽信之介朝他逼近了一步，目光深沉：「你知道了什麼？」

「剛結束手術真累阿，我需要喝杯茶休息，赤羽大人一起嗎」

從容的迎視赤羽信之介目光如炬的凝視，溫皇朝赤羽信之介作出一個請的手勢，他們都很清楚現在所站的地方並不適合談話。

雖然刻意不把話說完的溫皇讓赤羽信之介頗為不滿，但他還是沉默的隨溫皇去往他的個人辦公室，在溫皇換回白袍後，他的私人助理正好將剛泡好的茶送到辦公桌上，看到這一幕的赤羽信之介頓時無言以對，他怎麼會認為溫皇還有親手泡茶的勤奮。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聽見門關上的聲音後，赤羽信之介沉下臉，不給溫皇閃躲問題的機會。溫皇已經很久沒有看到赤羽信之介露出這種表情，他還記得上一次被如此漠然的眼神注視時，赤羽信之介還穿著浸染煙硝的墨綠軍服，尚未退去的敵意遺留在他冷冽卻疲倦的臉龐。

恍然間，那道傷痕累累的身影似乎又一次出現在眼前，溫皇靜靜的望著赤羽信之介，說：「或許你該思考，日本和魔世開戰是遲早的事情」

隨著話語落下，溫皇清楚的看見赤羽信之介用力攥緊雙拳，這宛如惡耗一般的消息令他心如刀割，赤羽信之介卻還強忍著讓自己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你真的只是個醫生嗎」

心中的疑問在脫口而出時變成一句揶揄，但說笑的人眼中卻無半點笑意。

「碰巧聽到消息罷了，畢竟醫學交流不分國界」溫皇輕泯一口茶，裊裊的熱氣模糊了他沉默的面容。

既然溫皇已經聽到了消息，赤羽信之介也沒有必要在他面前隱藏自己對這個消息的無措，他垂眸望著自己映在水面上的愁容滿面，慨然的嘆了一口氣。

「我有種預感，也許最近就會收到召回令」赤羽信之介低聲地說。

那些高官們眼中的宏圖偉業究竟是怎麼樣的願景？

餓死這麼多平民、死了數千萬的士兵、奴役了多少無辜的中原百姓，這層堆的枯骨難道還不夠成為讓日本壯大的地基嗎？當義父下達了對他的召回令，自己還能不能像過去一樣冷血無情的扣下扳機，又一次掠奪別人的國家，又或者是看著自己的同袍一個個戰死異鄉。

日本和魔世明爭暗鬥多年，隨著魔世的壯大，這兩個國家已經無法在維持表面上的和平，溫皇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又會是一場腥風血雨，而身在其中的赤羽信之介注定無處可躲。

「看來事態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否則赤羽信之介也不會如此傷神吧。

未來究竟會如何發展，沒有人可以預料，但赤羽信之介已經不願意再看見更多的犧牲，他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決定對溫皇勸道：

「若兩方開戰，中原也會捲入其中，你如果不想受到牽連還是回苗疆吧」

忽聞赤羽信之介的坦承與提醒，溫皇停下了喝茶的動作，淡漠的瞥了他一眼。

苗疆…
已經許久沒有人提過這個地方了，那是與中原只隔一條山脈的國家，直到現在依然由孤鳴王族所統治，再日本人攻下中原後，苗疆本來也被納入攻克的目標，但是苗疆軍隊驍勇善戰，強大的軍事能力讓日本不敢冒險強奪，才保住了家國和子民的安全。

行事謹慎的赤羽信之介果然暗中調查過，所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其實不是中原人，不過除了出身於苗疆之外，溫皇這個人也沒有什麼不尋常的過去，所以赤羽信之介才會放心和他來往，而對溫皇來說跟苗疆有關的一切早已是許久以前的往事，沒有提起的必要，也沒有…任何不該有的牽掛。

在如此動盪的時局，赤羽信之介卻還有心力關心別人，用那麼語重心長的語氣勸他離開，這份善意讓他不禁想起了另一個同樣溫柔卻堅毅的少爺，想必他要是知道自己還有他處可去，也會說出同樣的話吧。

不過赤羽信之介想的不錯，溫皇可不是會乖乖聽話的人，既然烽煙未息，他當然得趁此良機好好賺筆人情債。

噙著不以為意的笑，溫皇戲謔似的回了一句：「研究傷重瀕死的人是我一生最大的興趣，這不正好嗎」

會自願留在亂世之中的，不是心有牽掛便是身不由己，至於溫皇嗎…

「真是惡劣的男人」見勸說未果，赤羽信之介嘆道，眼底卻浮現了笑意。

既然做出了選擇，就直面人生的悲喜與得失，不問結局。能在自己決定的道路逆風而行，都是不論世道坎坷，仍舊忠於本心的人。

當兩國交戰在即，有餘力的人都開始著手為自己準備後路，而能夠率先察覺危險的，毫無例外一定是來往各國的商人。

從赤羽信之介的角度可以從窗戶看見街上的騎樓，各式各樣的招牌五花八門，都象徵著這條街道的熱鬧繁華，溫皇循著他的視線看去，喃喃的說：「最近魔世的商人會漸漸回國吧」

中原近幾年好不容易靠著與各國的商貿往來恢復了昔日的繁榮，可惜最後還是映證了那句老話，世事無常，繁華往往過眼即逝，最難長久，但這些惋惜又怎麼比的上生命的貴重。

「前幾天我已經派人通知幽暗聯盟，大約這幾天就會離開了吧」

如果幽暗聯盟的人足夠敏銳，便會明白他的意思，進而做出正確的決定。

溫皇請赤羽信之介喝的茶，有正氣茶行出產的茶葉所特有的香氣，赤羽信之介端起陶杯細細啜飲，溫熱的茶湯像是代替那個溫和的青年撫平他心中的霜雪，讓赤羽信之介能夠相信自己可以有勇氣面對將來的種種艱難，然而溫皇的一句話卻打破了赤羽信之介短暫的平靜。

「這就有趣了」迎視赤羽信之介不明所以的眼神，溫皇漾開一抹狀似人畜無害的微笑，說：「我怎麼聽說幽暗聯盟的大小姐和史家大少爺今天有一場約會」

那一瞬間，溫皇清楚的看見了數種情緒一一在赤羽信之介的臉上流轉，微微睜大的雙眼，欲語還休的唇，洩漏了他心裡的動搖以及隱忍。

赤羽信之介的反應比自己預期的更為方寸大亂，溫皇瞇起狹長的眼眸，毫不掩飾地打量起失了往常沉穩的人。而溫皇帶有審視意味的目光立即讓赤羽信之介回過神來，他倉皇的整理自己的情緒後，給了溫皇一記埋怨的瞪視。

「看來史精忠的異性緣比你好不是沒有原因的，檢討一下自己吧」溫皇為何總是把他的聰穎用在擾亂別人的心緒上。

「逃避？這可不像你啊，赤羽大人」

真是大開眼界阿，赤羽信之介惱羞成怒時，講話也挺不客氣的。但是壞心眼作祟的溫皇完全不往心裡去，還不禁想像如果讓史精忠看見赤羽信之介為了他氣急敗壞的模樣，場面一定會非常有意思。

不過溫皇刻意說出史精忠的消息也不是毫無效果，因為赤羽信之介在內心掙扎一段時間後，終究忍不住低聲說道：「他…不是有未婚妻嗎」

經過上次的相談後，赤羽信之介本以為史精忠會選定一個好日子和常欣結婚，不辜負母親的遺願，可是現在他身邊又出現一位幽暗聯盟的大小姐，她…是否也能讓史精忠露出幸福的微笑。

一種似曾相似的落寞再次襲向赤羽信之介，史精忠雖然待每個人都溫柔以對，但在喧囂之後的寂寥月夜裡，是誰化為綿長的思念，被他珍惜的安放於心上。

自從答應史精忠一定會親自為他的喜事祝賀後，赤羽信之介便不願再深思這份縈繞於心的惆悵究竟是什麼，他只想將其沉到內心深處直到被自己淡忘。

一提及史精忠，赤羽信之介的神情竟不見過往的喜悅，而是無從道來的黯然神傷，但溫皇卻像卻像是沒有瞧見他面上的愁苦，喝著茶悠悠回道。

「舊時的婚約不一定算數，況且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已經開始追求自由戀愛，多交幾個朋友很正常」

隨著與他國逐漸頻繁的交流，即便是社會風氣保守的中原也開始發生變化，許多年輕男女不再依循舊有的觀念聽從長輩安排，而是選擇與自己喜歡的人白頭偕老。

不過溫皇的解釋並未能在赤羽信之介心中激起任何漣漪，因為他早已深切的明白，不論史精忠會遵循從前的婚約，又或是遇見另外一段緣分，他都注定是被淹沒在人群中的一位過客，他們之間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讓彼此注定走向陌路，那麼又何須在多一個理由呢。

「我要走了，謝謝你的茶」

當戰事告急、天各一方，這份尚未梳理清楚的心事也不過是夢迴間的一段往事，而關於那人所給予自己的解不開的謎題，赤羽信之介無意再深究下去。

向溫皇告別後，赤羽信之介準備動身離開環珠醫院，他身為巡查部長的時間恐怕不多了，必須在被召回前做好安排，讓接任的人能接替自己照顧這些中原百姓。

但是在赤羽信之介臨走前，溫皇的一句低語讓他猛然停下腳步。

「你應該清楚，魔世的人如果在開戰後還留在中原會有什麼後果」

當兩國陷入戰火，滯留在日本領地的魔世人輕則一生再也回不去故鄉，而更糟的是被當作控制戰局的人質。在冰冷的槍砲之下，人類的道德和尊嚴最是脆弱的不堪一擊，即便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也只能如墜落塵泥的花，殘敗不堪的消逝。

人只要被握住弱點，就等於被扣上了無形的枷鎖，尤其這個弱點要是落到遊戲人間的溫皇手裡更是糟糕透頂的災難。

至於赤羽信之介的弱點…即便是猜也對溫皇沒有一點挑戰性，只要他的心裡還有愧疚，便一生都會受其束縛。

此時身穿白袍的溫皇，就像隻披著羊皮的狼，終於露出了潛藏的利爪。赤羽信之介一直知曉這個男人並非尋常，但其實更令他驚愕的是溫皇選在這個時候警示自己的用意和那不尋常的動機，因為比起他這個救過無數人命的醫生，滿手鮮血的赤羽信之介才是最在乎生命的那個人，人心有時候比殘酷的世界更為荒謬。

向來輕視人命的溫皇刻意跟自己說這些，絕不是真的擔心魔世人的安危，察覺溫皇另有圖謀的赤羽信之介沉下臉，他回過頭想質問溫皇究竟打什麼主義，但還不等他開口，早有預料的溫皇已經揚起令赤羽信之介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突然想起今天中午好像預約了聚福樓餐館，一個人吃飯難免寂寞，赤羽大人應該肯賞光的吧」

語句末尾，溫皇刻意放緩了語調，像是提醒赤羽信之介別忘記自己剛才在手術室外答應過的承諾。

欠下的人情和無法見死不救的責任感，就像是為赤羽信之介設下的重重陷阱，望著他僵硬的神情，溫皇知道這個男人沒有拒絕自己的機會，就像這世上從沒有人能逃避內心的情感。

***

高朋滿座的中原的聚福樓今日依然一位難求，華美精緻的菜色和古典雅致的裝潢，讓它在中原成就一番難以取代的輝煌。可是被滿足的味蕾也無法勝過人類天生的好奇心，今天在聚福樓的所有人不約而同被一幕賞心悅目的畫面吸引了目光，當穿著連衣裙的少女第一次踏進聚福樓，時間彷彿也為了她停止流動，充滿異國風情的魔伶有著與眾不同的艷麗，一顰一笑間皆是風情萬種，而和她一起的則是西裝革履的史精忠，年輕俊逸的少爺風度翩翩，低眉淺笑間同樣撥動旁人心緒。

這對才貌雙全的男女一同現身，在聚福樓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成為眾人的焦點對魔伶來說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她卻高興的對史精忠輕眨美眸，因為他們的計劃比想像中更加順利，而史精忠則對她的俏皮回以一抹替她高興的淺笑，在店員的帶領下與魔伶偕伴上到二樓的包廂。

雕花的屏風影影綽綽，將獨處的兩道人影襯托得更加曖昧，足以成為被人津津樂道的一段風月佚事，然旁人怎懂戲中人真實的喜怒哀樂，當眾人的視線被掩去後，魔伶嫣紅的唇漸漸淡去了笑容。

網中人對自己的警惕言猶在耳，而過沒多久，幽暗聯盟就收到了日本巡察要求他們盡速回國的通知，日本人像是趕走他們的行為簡直毫無道理，但長琴無燄卻是毫不猶豫的答應了，而她告訴魔伶的理由，竟和網中人如出一轍。

魔玲不清楚母親究察覺了什麼端倪，但她會這麼決定必然事出有因，中原是個命途多舛的國家，如今短暫的平靜幾乎讓人忘卻，中原人是如何踏著烽煙蹣跚而行，卑微卻又堅韌的活出他們悲歡交織的人生。

然而只要人生依然不得自由，中原的苦難便永無止盡，即使是旁觀者的她也明白這個道理，但真正讓她在意的…

坐在魔伶對面的史精忠正向店員吩咐待會送來的菜色，當他體貼的詢問自己可有忌口的食物時，面對這個溫文儒雅的男人，魔伶笑著說沒有，心裡卻百感交集。

魔伶不明白網中人當時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史家人很危險…究竟是指他們道貌岸然、包藏禍心，還是史家即將面臨足以牽涉周遭的危險。

網中人的警示的低語讓魔伶惴惴不安，但在與史精忠約定的這個日子，魔伶還是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而當看見同樣為了她細心打扮一番的史精忠出現在門口迎接自己時，心中的愁緒竟神奇的平靜下來。

太可惜了…
如果沒有纏擾心頭的困惑，或許今天會是一場值得讓人期待的約會。

對於眼前人的疑惑，讓魔伶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直到史精忠喚了走神的她好幾聲才回過神來，點餐的店員已經遠去，而史精忠朝她投來了擔憂的目光。

「怎麼了？妳今天好像有心事」

「我…」

提出這場約會的人明明是自己，但她卻一直在史精忠面前心不在焉，魔伶有些心虛的躲著史精忠關懷的眼神，從小學習的教養讓她覺得自己有些失禮。

但是…史精忠主動的詢問或許是一個好機會，聲望極高的史家與待人和善的史家大少爺究竟藏有什麼秘密，例如…

魔伶歛起雙目，銳利的的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被史精忠雪色的髮絲所掩藏，彷彿被刻劃在他俊朗左臉上的淡色傷疤。

其實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魔伶就注意到了，只是當時的她並未細想，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少爺怎麼會讓臉上留下一道傷痕，雖然傷疤早就淡去了顏色，只要沒有細看並不會被人察覺，但魔伶的直覺告訴她，這道傷疤的背後必定有深刻的故事。

既然探詢的心念已定，魔玲優雅的端起茶杯，輕輕地吹散熱茶湯的熱氣：「我只是在想，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像他們這樣的從商世家，與人應對就像逢場作戲，套話這點小事更是自然不在話下。但魔伶表面看起來從容，心裡卻七上八下的，究竟史精忠會誠實的告訴自己，還是決定編織理由對她隱瞞呢？

就在魔伶緊張又好奇地等著史精忠會的回答時，對方的反應卻全然不在她的意料之內。

因為此時的史精忠愣怔的望著魔伶，他下意識的撫上一生都不會消失的舊痕，良久後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低垂的眉眼仿佛是沒有成句的低訴，有些往事…不堪回首。

史精忠突然的沈默讓魔伶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他不願提起的回憶，見史精忠面帶哀傷，她頓時有些不知所措的改口，把自己原先的目的拋到九霄雲外。

「你不想說的話沒關係，我就是隨口一問」

那道傷痕與史精忠隱藏的秘密有所連繫或許只是她的揣測，魔伶沒有料到它背後的來由會讓史精忠那樣傷感。在那一瞬間，圍繞著史精忠的種種謎團竟比不上他眼中化不開的傷慟讓魔伶在意，究竟是經歷過何種滄桑，才會讓一個人露出這樣的神情。

原本清秀俊雅的面容，卻因為一道傷痕有了殘缺，不論是誰都會忍不住好奇與惋惜。魔伶並不是第一個這麼問的人，如今時過境遷，當時的傷痛已經沈澱，史精忠也不知自己為何突然心神不寧，竟在魔伶面前失態了。

「其實我已經記不起來是怎麼受傷的」史精忠語帶歉疚的說道，因為他無法在回答魔伶更多了。

當時日軍和中原的起義俠士廝殺的眼紅，放眼望去盡是無情殺伐、血流成河，史精忠就連自己是如何在混戰中活下來都沒什麼印象，說來慚愧，那些曾與自己共同奮戰的戰友們的長相，也隨著流年漸漸模糊。

史精忠很想銘記他們在世時的音容，可是時間卻殘忍的將他們從史精忠的記憶裡蠶食鯨吞的奪去，惟一還清晰的只剩下他們共同的心願。

在落寞之情漫上眉梢之前，史精忠握緊雙拳，提醒自己別在沉溺於懷念和愧疚的深海，如此消沉只是會讓他辜負的更多。

為了安撫緊張的魔伶與緩和突然凝固的氣氛，史精忠自嘲的道：「臉上有一道傷痕很難看吧，果然會被女孩子嫌棄的」

見史精忠從新恢復笑顏，沒有因此陷入哀傷的回憶，魔伶這才鬆了一口氣，不過她並不領情史精忠貶損自己的幽默。事後回想起來，魔伶也不知心裡為何會生出一股出衝動，她小心翼翼地朝史精忠伸出手，這個突來的舉動讓史精忠感到詫異，而就在他愣住的剎那，魔玲纖細的手指已經輕輕撫上那道褪色的疤。

「放心吧，就算臉上有傷，你還是很英俊的男人」

魔伶對自己的眼光很有自信，既然她這麼說了就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她可不准史精忠因為一道傷輕賤自己，也不願再看見他露出悲傷的神情。

史精忠原本的一點傷情，因為魔伶的安慰一掃而空，但除此之外，是魔伶突然親近的舉動讓他有些難為情，此時的史精忠不確定魔伶的舉止是不是也出於魔世不拘小節的民風，冒然退離或許有失風度，史精忠只能像個木頭呆呆的杵著，不敢移動半分。

不過中原人較為靦腆，所以這還是史精忠第一次聽見有人如此大方地稱讚自己的外表，他略為羞赧地低下頭，回道：「唔…謝謝稱讚」

循著傷痕的形狀描摹的觸感，帶來細細的癢和別樣的柔情，魔伶的手指輕柔的劃過面頰，卻勾起了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史精忠突然回憶起任性的頂著刺骨冷風，只為了見某一個人的寒夜，那人的手不像女人的纖細柔軟，但粗糙寬大的手掌卻在寒冷的月夜裡給了他無可取代的溫暖，回想起那一晚稍縱即逝的碰觸，史精忠臉上的紅暈又更深了，不過當赤羽信之介的身影出現在腦海時，一個疑惑也從中而生。

在他們認識的一年裡，為何赤羽部長從來沒問過自己臉上的傷疤從何而來？是不願讓他回想起傷心事的體貼還是有另有原因？

思及赤羽信之介這點不易察覺的反常，讓史精忠兀自陷入沉思，因此他沒有發覺，自己所想的那個人此時正站在包廂外滿心錯愕地望著自己，窗稜上雕刻的素雅春蘭栩栩如生，隔著一廂的曖昧暖意和另一個人的心如刀割。

董董

2019-11-19 23:27

(十四)

意外撞見史精忠與他人關係親暱，讓赤羽信之介非常後悔自己剛才為何不堅持拒絕掉溫皇的邀約，他明知若是看到眼前的這一幕，他便會如現在這般全身僵硬地佇立在原地，彷彿被烈焰灼燒的胸口，痛的他難以呼吸。

赤羽信之介本以為自己不會在乎，能夠心平氣和地選擇祝賀，可是現在的他卻對當時信誓旦旦的自己感到萬分可笑。

當心裡的空洞快要吞噬自己時，赤羽信之介別過頭，壓抑著聲音對身邊的溫皇道：「我們走吧」

赤羽信之介努力說服自己，何必為此失落呢，畢竟在不久後即將迎接的將來，他們兩個注定天各一方，而必須學會捨棄的人…只有他。

即便是一分一秒，赤羽信之介也不願再忍受這股陌生的傷痛侵蝕自己，然而就在他欲漠然離去時，溫皇卻扣住了他的肩膀，悠悠地回望赤羽信之介眼中的煩悶及黯然。

看來今天善心大發應下的手術並不是白忙一場，看著如此心慌意亂的赤羽信之介和若有所思的史精忠，溫皇覺得自己好似能夠預見，這兩位被難解的命運聯繫在一起的人早已經彼此糾纏，在人生的舞台上拉開悲歡離合的序幕。

而一場好戲，最需要的自然是一位觀眾。

「我突然發現自己比較習慣一個人吃飯，麻煩赤羽大人自己去找認識的人併桌吧」

不等赤羽信之介瞪著眼質問自己怎麼又改了主意，溫皇毫無預警的一掌把他推進史精忠他們在的包廂裡，讓他用狼狽卻真實的一面，面對自己心中放不下的牽掛。

「喂！別推我」

饒是個性在好的人都無法忍受溫皇的善變，赤羽信之介氣急敗壞地想扭頭責備這傢伙幾句，卻在聽見一句熟悉的輕喚時倏忽全身一震。

雖然眼前的人換上了尋常的衣著，脖子上的圍巾也半遮掩了面容，但史精忠從不會認錯赤羽信之介的身影和他艷紅的髮。

在心情最雜亂無章的時候，卻用那麼丟人的方式出現在那人眼前，赤羽信之介不禁露出一絲苦笑，他怎麼會忘了，自己的偽裝早已無法瞞過史精忠。

一個人的心裡若裝有太多不能言的秘密，便始終難以活的坦蕩無愧，當離別的鐘聲即將敲響，赤羽信之介不知自己該用什麼樣的心情面對史精忠。

隱在大衣袖口裡的手用力的攥緊成拳，即使被認出了身份，赤羽信之介卻始終沒有面向史精忠，他想為自己的唐突致歉並盡快離去的時候，溫皇卻悠哉的踏了進來，細長的眼眸掃過在場心思各異的三個人，嘴角勾起一弧充滿玩味的笑。

「史精忠原來你在這阿，那真是太好了，這位尊貴的大人就交給你吧」

「溫皇，別鬧了」

失了往日沉穩的赤羽信之介就像被拆下了心上的鎧甲，所有不願察覺的心緒違逆了他的掌控，全浮現在了臉上，輕易的被溫皇看的一清二楚。

巡察部長的威嚇對宛如禍星降世的溫皇一向沒有什麼作用，面對赤羽信之介漸起的慍怒，溫皇面上依然和顏悅色，但當他傾身靠近對方耳畔時卻刻意壓低了音量，只有赤羽信之介能聽見他忽然深沉的低語。

「如果你連告別都做不到，將來可別後悔」

溫皇語罷，很快就從新拉開距離。有那麼一瞬間，溫皇的表情讓赤羽信之介感到陌生，這個遊戲人間的男人，何時竟也有了閱盡愛恨悲歡的透徹，然而溫皇方才那席警語，讓赤羽信之介已然無暇顧及這點疑惑。

溫皇說的沒錯，一個謊言的開始，又如何以真實作為結束，軍隊的召回令和始終隱瞞的另一個身份，讓他注定只能無聲的告別，若那一天真的到來，可有人會為他的不告而別感到難過？

當赤羽信之介明白自己的用意而逐漸冷靜下來後，溫皇便不再多言，剩下的事情就讓局中人各自決定吧。臨走前，溫皇還甚是有禮的向兩位滿腹疑問的年輕人告別。而在溫皇離去後，包廂裡一時之間只剩下三個沈默的人。

半晌後，打破這片靜默的，是終於轉過身來面對史精忠的赤羽信之介。

「今天聚福樓好像沒有座位了，如果你們不介意分我一個位置，今天這頓我請客，就當是打擾你們約會的賠罪，不好意思」

赤羽信之介淺笑中有著他真摯的歉意，可語氣卻是委婉的堅決。魔伶聽說過這個人，在兩國劍拔弩張的關係裡，他是少數與中原人相處友好的日本巡察。

但是就算他的身份是巡察部長，擅自打擾平民的生活也太過分了，魔伶知道史精忠為難於立場，無法坦率的拒絕這位大人，但身為外國人的她不介意表達自己的不滿。

就在魔伶要出言拒絕這位不速之客的時候，史精忠卻猛然從座位上站起，對闖入他們之間的赤羽信之介略微激動的說道：

「部長，我和魔伶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

史精忠極力的解釋，讓赤羽信之介和魔伶頓時愣怔，尤其是魔伶，與史精忠認識的這段時間裡，他總是給人穩重客氣的印象，魔伶何曾看過他這般手足無措。

本來說好會盡心盡力陪自己演戲的史精忠，現在卻因為這個男人的出現方寸大亂，甚至不惜違背對自己的諾言。

魔伶將視線轉向赤羽信之介，打量起這個陌生的男人，因為從他唐突的闖進包廂到現在，史精忠的目光從未自他身上離開過一分。

難道…史精忠很在意這個人嗎？

就在魔伶暗自審視這兩人的關係時，另一邊同樣吃驚的還有赤羽信之介，他驚訝於他們之間原來沒有自己所以為的曖昧，更驚訝史精忠如此著急的向他解釋，就好像…他十分不想被自己誤會。

不過赤羽信之介後來轉念一想就明白其中緣由，出生名門的他們都是有身份的人，要是被傳出什麼誤會，恐怕會影響聲譽，並不清楚史精忠和魔伶先前有什麼約定的赤羽信之介是這麼理解的。

「這樣啊…抱歉，誤會你們了」

赤羽信之介誠心的為自己的先入為主向兩人道歉，雖然他不願意承認，可是在知曉他們之間並沒有走到更進一步時，心頭驀然一輕的感覺依然欺騙不了自己。

赤羽信之介正為自己莫名的情緒起伏感到困惑不解，但史精忠卻露出安心的笑容，其實只要好好解釋清楚就行了，可是一見到赤羽信之介，他便無法停下心中的慌亂，好在經過他澄清之後，沒有讓赤羽信之介繼續誤會下去。

至於赤羽信之介剛才的請求…

史精忠有些為難的望向魔伶，今天他不是一個人，所以這件事情必須尊重魔伶的感受。如果魔伶不願意，他會想盡辦法向赤羽信之介道歉的。

當史精忠安靜的等待自己的回應時，魔伶就明白史精忠把決定權交給自己，他是真的一點也不介意這個日本人介入他們之間的約會！

史精忠的反應雖然讓魔伶有些氣惱，但在考慮片刻後，她還是朝赤羽信之介綻放出頗有教養和風度的笑顏：「部長大人太客氣了，請坐吧」

既然是史精忠在意的人，那麼會一會也無妨，再者…她的確有些事需要問問這位巡察部長。

「多謝」

得到魔伶的同意後，赤羽信之介輕輕朝魔伶頷首，表示謝意。

出身在幽暗聯盟的魔伶並不是尋常的女人，不凡的閱歷使她既有主見並為此驕傲，赤羽信之介其實有些意外她會同意自己的打擾，不過對方既然開口了，他便也從善如流的坐到史精忠身側的位置。

只是不論魔伶表現的如何高雅，赤羽信之介依然能隱約感受到來自她的敵視，方才的唐突讓他自知理虧，所以赤羽信之介並沒有對此做出反應，他其實只是想在最後安靜的和史精忠一起吃頓飯，並無意得罪人，但魔伶卻主動向他搭話。

「你就是傳說中的赤羽部長吧，久仰大名」

「不敢。初次見面，魔玲小姐」

赤羽信之介有禮的回以問候，但魔伶卻是冷冷的勾起唇角，美麗的笑容如帶著尖刺的玫瑰，沒有半點先前在史精忠面前的溫柔。

「你知道我？哎呀瞧我這記性，前幾天還有日本巡查找上幽暗聯盟呢，你當然會認得我」

魔伶藏針帶刀的盈盈笑語讓赤羽信之介臉色一沉，而聽出話裡玄機的史精忠也察覺出兩人的談話似乎不大對勁。

「發生什麼事了？」史精忠疑惑的向他們問道。

在場似乎只有他一人對現在的情況不明就理，巡察會主動干預外國商行，一定是身為巡察部長的赤羽信之介親自授意，他為何命人去一趟幽暗聯盟？

面對魔伶毫無懼色的挑釁，赤羽信之介頓了一下，淡然回答：「只是讓人傳幾句勸告」

「讓幽暗聯盟離開中原，是警告還是勸告。你說呢，史精忠？」

「這…」

魔伶意有所指的話語，讓史精忠好不容易得到平靜的心湖再次激起了驚滔駭浪，而身旁的人選擇對此默認，更讓史精忠難以置信。

離開？警告！
赤羽信之介這麼做豈不像是…要將幽暗聯盟的人趕回魔世一樣嗎！

事情似乎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但也絕不能妄加揣測，史精忠讓自己先冷靜下來，再次小心翼翼的問：「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雖然赤羽信之介對幽暗聯盟的舉動看似十分無禮，但以史精忠對赤羽信之介的瞭解，他不會平白無故這麼做，一定有什麼不能坦言的苦衷，但是赤羽信之介的答覆冷漠的讓史精忠感到陌生。

「有些事我不能說，等時候到了你們就會明白」

「部長…」

史精忠嘗試著想問清楚來龍去脈，因為他不希望再看見赤羽信之介被人誤會後獨自黯然隱忍，但赤羽信之介這次並沒有為自己辯駁，他靜靜的凝視著史精忠，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告訴他，請相信我。

縱使有再多的疑惑，也在開口的前一刻因為那道懇切凝望的目光頓時語噎，如果連自己也心存戒備，還有誰願意毫無保留的信任他。雖然這件事仍是謎霧重重，但史精忠還是選擇點頭，暫時不再對這件事追根究底，而沒有了史精忠的幫忙，魔伶也很難從赤羽信之介的嘴裡問出緣由。

赤羽信之介的緘口不言，讓三人之間的氣氛一時凝結，好在這時聚福樓的服務生為他們送來了餐點吃食，看見美味的佳餚一一擺上桌，赤羽信之介這才有了轉移話題的機會。

「不說這些了，吃飯吧，我也是第一次來聚福樓」

在平凡的日子如清晨的露珠消逝之前，赤羽信之介想多留下一些和史精忠的回憶。

史精忠所點的菜色都是聚福樓的招牌料理，各個都是嚐過一次後必然回味無窮的美味，而在滿桌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中，赤羽信之介選定了一道清蒸花蟹，他拿起專門用來拆蟹殼的剪刀專心的擺弄起來。身為嚐遍海鮮的日本人，吃蟹的方法對赤羽信之介來說易如反掌，但史精忠卻是疑惑的眨了眨眼。

「部長，您不是不喜歡吃花蟹嗎？」

史精忠記得某一次在赤羽信之介的住處教他泡茶時，同樣熟知兩國文化的他們毫不意外地談起各自的飲食文化，而那時赤羽信之介曾經提過他和自己不同，對於螃蟹並非情有獨鍾。

這點微不足道的愛好習慣，沒想到史精忠還記得這麼清楚，赤羽信之介笑了笑，說：「幫你用的，你一直不太會剪蟹殼，小心別刺傷了」

赤羽信之介說話的同時，手上的剪刀已經熟練的剪下一隻隻蟹腳，他三兩下就將花蟹處理的乾淨俐落，並且剝下蟹肉及蟹黃放進史精忠的碟子裡。

要是讓龍叔知道自己長這麼大了，竟然還像小孩子一樣麻煩別人替自己處理螃蟹，一定會被他唸叨的。史精忠為自己的手笨感到難為情，但望著眼前那一碟赤羽信之介的心意，史精忠又覺得心裡暖和起來。

「謝謝，讓您費心了」這種身體力行的體貼，十分有赤羽信之介的風格，是史精忠始終無法拒絕的好。

「跟我客氣什麼」

史精忠開心的笑顏，總是讓赤羽信之介百看不厭。忍住想要揉一揉那頭雪白髮絲的慾望，赤羽信之介又拿起第二枝花蟹，準備繼續替史精忠將它處理的方便食用時，這才後知後覺的注意到對面的目光，魔伶瞠大了雙眼，似乎對他的舉動感到不可思議。

一位巡查部長親自替一個少爺剪蟹，在外人眼中的確是很古怪。為了不讓自己的私心太過明顯，赤羽信之界客氣地問道：「魔伶小姐，要幫忙嗎？」

大概是自小被禮遇慣了，身為在場唯一的女性卻被忽視的魔伶賭氣拿起另外一支剪刀，同樣手巧的解決掉一隻花蟹後，微微抬起下巴高傲的回道：「不用麻煩，謝謝」

不論是高興還是生氣，魔伶總是不吝於表達自己的情緒，她的這份率直讓史精忠不禁會心一笑，就連赤羽信之介也開始覺得這女孩的性子有幾分可愛。

上好的筵席除了有滿桌的山珍海味，一壺好酒也是不可或缺的，當服務生送來史精忠特意點的清酒時，他立即亮了雙眼，對赤羽之介說道：「部長，他們這裡的清酒不錯，你一定要喝看看」

這裡的清酒聽說是從日本運來的，也是最貼近傳統的味道，許久不曾回國的赤羽信之介一定會喜歡的。

史精忠主動提起酒壺正要替他滿上，可赤羽信之介卻突然皺起眉頭。

「你來過這裡喝酒？被逼著應酬了嗎」在他的印象中，史精忠不擅長也不喜飲酒的。

「怎麼會，您多心了。只是小酌兩杯」

赤羽信之介的表情就像是擔憂著他是不是又勉強了自己。思念的家鄉味就在眼前，心裡在意卻還是和他有關的事情，赤羽信之介的關心讓史精忠有些哭笑不得，他多希望總是無微不至的照顧旁人的赤羽信之介偶爾也能多關心自己。

當記憶中的酒香滑過喉嚨，見赤羽信之介的倦容終於恢復了一點精神，史精忠也感到欣慰。這個男人所背負的東西並不比自己輕，受人滴水之情，自當報以湧泉，史精忠希望自己同樣能為赤羽信之介做點什麼。

然而史精忠所認為的情義，在別人眼中卻不盡相同。自從赤羽信之介出現後，魔伶便不在擁有史精忠的注意力，她無趣的撐著臉頰，靜靜的看著兩個人的互動，卻是越看疑惑越深。

「你們…交情好像不錯？」當自己的杯裡也注滿了赤羽信之介讚不絕口的清酒後，魔伶終究忍不住問出自己的疑惑。

若非親眼所見，魔伶可能不會相信一個日本人和中原人竟然可以毫無芥蒂的來往，甚至親密無間的談笑，難怪史精忠方才並沒有主動拒絕赤羽信之介的想法，而這也讓魔伶更加好奇他們兩人是怎麼看待彼此。

「我們...」

赤羽信之介欲言又止，過去毫不猶豫的回答在風雨來臨前的這一刻讓他如鯁在喉。

史精忠的友誼一直是他內心的渴望，但他們之間始終恆更一道時代造成的裂痕，眼前的萬丈深淵讓赤羽信之介忽然失去了確認的勇氣。而就在赤羽信之介兀自躊躇之時，坐在他身側的人率先開口，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們是朋友」

當深藏於心的宿願化作溫柔的言語傳入耳中，赤羽信之介卻是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真實，他失神的看向史精忠，想從他說出這句話的表情猜測，這是一個敷衍的說詞還是未曾坦言的真心。

赤羽信之介的眼神似是無措卻又隱含期待，史精忠從未見過向來穩重的他露出這樣的神情，就如同他並不知曉自己遲了多時的答覆，卻是赤羽信之介一直以來的心之所求。

相識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卻不減彼此的情誼逐漸如陳酒濃厚，而史精忠肯定的莞爾一笑，勝過千言萬語。

「您說對吧，信」

語句末尾的那一個字，史精忠的聲音輕的彷彿會被穿過窗稜的微風輕易吹散，但赤羽信之介依然聽得很清楚，當長久的等待終於換來一聲盼望多時的輕喚，是否也能當作烙燙於心的傷終於獲得原諒，史精忠的回應讓他喜悅的暫忘一切煩憂，卻也為即將到來的離別多添幾分傷感。

「沒錯」

赤羽信之介高興的頷首附和，可到底心緒紛亂難平，那破開層層陰霾的笑容卻好像帶著無形的淚光。

此後人世無常，就算一生漂泊，埋骨黃沙，赤羽信之介也會永遠記住這一天。

兩個飽受風霜的靈魂，各自肩負生命難以承受之重，卻又從彼此身上看見了人生的希望。

只不過現在的魔伶並沒有辦法理解他們眼中的深沉，不曾經歷世間殘忍的她如一隻方破繭而出的彩蝶正值年華，未染滄桑，不懂惆悵。但有一點是她可以確定的，這兩人並非自幼相識的竹馬，也不似共患難的生死之交，可他們的羈絆卻比這些情感都更加深刻。

當他們凝眸相望，這個世界似乎除了彼此再無其他。無法如赤羽信之介融入在史精忠心裡的魔伶為此感到胸口煩悶，她將雙手交疊於胸前小聲嘟囔。

「要是在魔世，一定不會有人這麼認為…」

自個兒生著悶氣的魔伶不過是隨口說了一句，卻被赤羽信之介聽進去了，他疑惑的反問：「為什麼？」

盼望已久的友誼卻被魔伶直截了當的否認，赤羽信之介很難不去在意她這麼認為的理由。

被獨佔了史精忠目光的赤羽信之介這麼問，讓魔伶積累的鬱悶更盛，一種連她也沒有意識到的妒意讓吐出的言語都變的酸澀無禮。

「真是毫無自覺，連真正的戀人都沒有你們這麼親密！」

魔世前衛而自由的文化，對中原與日本而言可是望塵莫及，雖然政府沒有核准這樣的關係，但同性之間的愛戀也是時有耳聞，不會有魔世人為此感到吃驚。

不過話一說出口，魔伶馬上就後悔了，母親時常對她耳提面命要尊重不同國家的民情，即便是在寬容大度的人，如果聽到方才的嘲弄也會生氣的吧，何況這裡還有一個日本巡察。

自知說錯話，魔伶只好在氣氛鬧僵之前，頂著尷尬的笑容心虛改口：「我開玩笑的，你們…」

一句不要放在心上還隱在口中，魔伶卻在望見他們僵硬的神情時瞬間止了聲。

方才那幾句情緒性的嘲弄不過是她的無心之言，為何卻仿佛穿心之箭破開了信以為真的朦朧假象，撼動了兩人的三魂七魄。

或許在難以成眠的長夜裡也有過捫心自問，獨獨對一人朝思暮想的情感，是否真的是自己以為的友誼？而在魔伶的話語在腦中迴響不止時，日夜裡不由自主的牽掛，相伴時難以傾訴的喜悅和悵然，忽然不再和過去有相同的意義。不論如何慌張的否認與拒絕，紊亂的心緒仍不見平靜，反而憶起昔時種種溫柔，讓不敢正視的情愫更加沈淪。

長久以來始終沒有著落的答案，卻是以這樣的方式對自己當頭棒喝，然而史精忠卻在這時猛然回過神來，阻止自己深思下去，他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卻可以從魔伶錯愕的神情知道現在的他一定慌亂不已。

史精忠下意識的想要解釋，虛偽也好，謊言也罷，絕不能再抱有一絲錯誤的心思。因為不論性別或身份，他怎麼會對坐在身邊的人產生這種錯覺。

「我們知道妳在說笑，不會放在心上的」

史精忠想讓自己看上去談笑風生，但略微輕顫語調早已沒了素來的沉穩。不知從何時開始，每當心慌意亂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總能令他安心的那個人。於是史精忠側頭望向赤羽信之介，想從他的雙眸看見澄淨清明，證明自己的胡思亂想是多麼荒謬，然而當赤羽信之介蒼白的臉色映入眼底的時候，史精忠混亂的思緒驀然停滯，冰冷的指尖不能自己的輕顫。

為什麼…為什麼赤羽部長會露出這種陌生的表情，而自己又為何驚慌失措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史精忠一直以為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已經了解和赤羽信之介有關的一切，然而事實是…史精忠沒有辦法讀懂赤羽信之介此刻的神情，而他更不明白的是自己的心。

一句覆水難收的玩笑卻讓三個人的世界彷彿天翻地覆，悄然之間在難回到從前。美味的飯菜與好酒也無法挽回他們各自飄遠的心思，皆無心於此的三人最後草草結束這頓飯局，當他們走出聚福樓的時候，本來還晴空萬里的天空，不知不覺已然烏雲壓頂，飄下綿綿細雨，徒惹此情此景的淒冷。

雖然這場約會是魔伶的邀請，但史精忠於情於理都該親自送女方回家才行，他向一旁趁著下雨天出來賣傘的攤販買了一把的傘後，走回魔伶身邊。

「魔伶，我送你」

史精忠撐起的傘為魔伶遮擋了沾濕長裙的冷雨，然而這絲絲雨滴怎比的上心裡的冷，魔伶深深的注視眼前溫潤的男人，而後輕輕搖頭：「不用了，我還有別的事情，再見」

揚手招來一輛計程車後，魔伶在史精忠的目送下獨自遠去。車窗外的街景不斷在眼前緩緩倒退，當車子無意間經過正氣茶行，魔伶回想起前幾日去茶行見史精忠的那一天，她在史精忠的書房好奇的問他心裡是不是有在意的人，那時的史精忠好像還無法回答自己，但現在…他們大概都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思及此，魔伶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她分明應該為意外得知的真相感到震驚，但此刻的她卻是失魂落魄，無邊落寞。旁人的愛情都始於兩情相悅的幸福，而她卻在察覺的那一刻…發現自己擁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哀傷和愧疚。

當魔伶離去後，站在聚福樓門口的就只剩下史精忠和緩步來到他身旁的赤羽信之介，思緒尚且紛亂，史精忠刻意避開那道投向自己的視線，僵硬的朝赤羽信之介頷首。

「赤羽部長，那我也先走了」

若是和赤羽信之介繼續獨處下去，有什麼就快呼之欲出，在也無法視而不見。害怕再也隱瞞不住情緒的史精忠想要匆忙離去，但赤羽信之介卻主動走進史精忠的傘下，伸出的手輕輕劃過冰涼的手指後，替他握住了傘柄。

「我陪你」

當赤羽信之介的低語和著雨聲落下，周遭的人群與車流似乎瞬間變得安靜無聲，然而在史精忠緩緩地抬起頭時，赤羽信之介卻別過面容，只提醒史精忠靠近來些，別被雨水淋濕了肩頭。

回史家的路上，兩人並肩無語，赤羽信之介異常的沉默讓史精忠無所適從，他想說些什麼緩和僵硬的氣氛，卻又不知該從何開口。

史精忠思來想去，赤羽信之介剛才神色劇變的原因，唯一的可能便是魔伶說的那些話讓他不悅，甚至…感覺受到汙辱。

史精忠明白心直無毒的魔伶絕對不是有意的，如果赤羽信之介覺得自己被得罪，那他必須替魔伶好好解開誤會才行，況且從方才魔伶和赤羽信之介的對話聽來，日本巡查和幽暗聯盟之間好似有些糾紛，可別因此加深彼此的嫌隙。

「魔伶剛才如果有冒犯到您，我替她道歉。魔世人說話直來直往，部長您別往心裡去」

「你是指那句玩笑話嗎？」

「恩…沒錯」

看來赤羽信之介也認為那不過是一個有些過頭的玩笑。得知他並未多想，也沒有怪罪魔伶的意思，讓史精忠安心了不少。

然而他還不及放下心中的大石，赤羽信之介竟毫無預警地握住他的手腕，將人一把拉進一旁隱蔽的巷弄。

赤羽信之介突然讓自己跟著他深入無人的小巷卻又不發一語，如此反常的舉止雖然讓史精忠不解，卻又因為信任而沒有試圖掙脫，可是當赤羽信之介將他冰涼的手指收緊在掌心時，史精忠的心瞬間就慌了，但是他卻不明白自己為何茫然無措。

就在史精忠還想不明白赤羽信之介為何要這麼做的時候，一直走在前方的人已經停下腳步。當赤羽信之介緩緩轉過來面向史精忠時，雨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漸漸急促起來，像極了蒼天不住為他們潰堤了哀傷。

「精忠，你真的覺得那只是一個玩笑？」

敲落大地的驟雨，沒能覆蓋赤羽信之介充滿悲傷的聲音，而在四目相望的那一瞬間，史精忠竟恍然能感受到和赤羽信之介相似的慟。

「我之前一直不懂，直到聽見她這麼說才發現…原來我多麼可笑」

赤羽信之介輾轉難眠卻從未想明白的感情，卻是被旁人無心道出，讓本來就要沉寂的戀慕霎時滿溢而出，即便苦苦壓抑，也無力收回一絲一毫。

情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情深。或許從史精忠奮不顧身的拉住於水中下沉的自己時，他對史精忠抱有的早已不是純粹的友誼，然而可悲的是他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嘆的是他們之間總是陰差陽錯，卻還眷戀一場註定消散的鏡花水月。

「精忠，我…」

墜落地面的雨傘在他們腳邊濺起了水花，讓自己浸濕在大雨之中，只為了能伸出手碰觸自己的所愛，赤羽信之介扣住史精忠的雙肩，發自心底的祈求命運能給自己一次任性的機會，讓他毫無保留的傾訴自己的感情。

「赤…赤羽…」

當赤羽信之介低下頭慢慢地貼近自己的臉，腦中剩下一片空白的史精忠睜大了雙眼，用快要與對方碰觸的雙唇顫抖的唸著他的名。

從面頰流下的如果只是雨水，那為何赤羽信之介的俊容卻悲傷的痛徹心扉，令人心碎。

「哈…怎麼會這樣…」

在無法挽回的前一刻，刺痛臉頰的雨滴讓赤羽信之介找回了理智，逼迫自己懸崖勒馬，而不及握住的愛戀最後也僅剩兩聲苦笑，悼念這場註定曲終人散的緣分。

過去的罪尚且難贖，將來更是生死無常、愛恨難料，赤羽信之介無法接受自己再這麼繼續傷害史精忠，即便那是他的真心。

赤羽信之介鬆開扣住史精忠肩膀的手，改而將人溫柔的攬進懷裡，他多希望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天地間彷彿只有一場雨，兩個人，卻成了永恆。

而直到雨停之前，史精忠也未能知道這一天欲言又止的赤羽信之介究竟想告訴他什麼，因為他只是在傾盆大雨裡緊緊的抱住自己，唯一在他耳畔輕喃的，是一句沉重而無望的抱歉。

***

每當月升日落，夜幕降臨，便是梅香塢點亮燈盞，開門迎客的時候。

讓男人趨之若鶩的溫柔鄉總是使人流連忘返，而今日來往梅香塢的客人更是絡繹不絕，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今日他們都是為了同一個女子而來，因為傳言中梅香塢擁有天籟一般的歌聲卻從不輕易獻唱的歌姬，竟要在今日登台為客人們獻上一曲。聽聞那女子不僅生的花容月貌，婉轉動人的歌聲更是繞樑三日，不絕於耳，讓許多人不惜砸下重金慕名而來，只為一睹佳人風采。

隨著夜色漸深，歡騰的笑鬧聲也越發喧囂，可在一位身穿鵝黃色華美衣裙的絕色女子走進大廳後，所有人的目光竟同時被那窈窕的身影所吸引，那女子手抱琵琶，身姿曼妙，如花似玉的容顏隱於薄紗之後，卻依然美得亂人心弦，在眾人的引頸期盼下，她朝台下的賓客欠身，纖細的手指輕輕撥動琴弦。

「飄飄錦色羅衣，琵琶半遮頭面，輕輕玩弄桐絲，歌聲猶帶噓微…」

美妙的歌聲襯著優美的樂曲，輕攏慢撚勾人心魂，明眸顧盼引人沉醉，這貪歡一曲為尋歡作樂的客人們增添興致，男人們無不倒臥在石榴裙下，於此繾綣長夜共赴一段巫山雲雨。

然而這些沉浸歡情之中的富商權貴卻渾然不知，這擁有三千艷麗的的梅香塢暗地裡同時也是中原的抗日組織地部的根據地。

即便前人犧牲的血路蜿蜒難行，卻仍有許多人為了不願伏首稱臣的尊嚴獻出生命。有別於樓上夜夜笙歌的頹靡，潛藏在梅香塢地下的密室裡聚集了許多志在復國的年輕人，為了籌畫對抗日本的行動，他們無不隱忍著滿腔憤慨，只為了看見心願得以實現的那一天。

而願意在這條艱險的道路帶領他們的，是多年前在日本人的拷問之下活下來的史家二少爺，當地部的現任首領史仗義來到密室時，所有人立即恭敬的讓出一條路，而那個總是沉默不語的外國人也一如往常地跟在他的身側。屬於中原人反抗的時機即將到來，他們今天聚在此地是為了討論作策畫已久的抗戰計畫，不過現在似乎有另外一件事打亂了原先的行程。

在史仗義入座後，一個渾身濕透的人隨即被帶到史仗義面前，他被戴上了遮蔽視線的頭套，雙手也麻繩捆在背後防止脫逃。

史仗義安排在梅香塢的眼線很早就注意到這個人一直鬼鬼祟祟的在梅香塢附近徘徊，但看他的衣著打但並不像尋花問柳的嫖客，也不似日本派來的密探，在不清楚這傢伙有什麼意圖的情況下，他們決定謹慎起見的將人押到首領面前，由史仗義親自處置。

居心叵測之人闖入地部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接受到史仗義示意的眼神後，他們立即將扯下頭套，當入侵者現出真面目後，史仗義竟嗤笑一聲。

「我還以為是誰呢，沒想到是熟人阿」

濕透的髮絲凌亂地貼在面頰上，雖是模樣狼狽落魄，但那雙眼神依然堅定不移，和他當初決然站在史精忠身邊時一模一樣，果真不愧是曾經的天部副首領—雲十方。

先前雲十方犧牲自己為他們取得的軍事基地圖還收密櫃之中，因為有了這份機密的情報，地部才能如虎添翼，為即將到來的行動做下萬全的準備。

然而見到來人是有功勞的雲十方，史仗義卻沒有令人鬆開綑綁他的繩索，他微斂雙目，嘴角勾起半分冷笑。

「雲十方，史精忠應該告訴過你，不要輕易暴露你的行蹤」

如果雲十方沒有搞清楚，史仗義不介意用一些方法讓他明白天部已經覆滅多年，現在的抗日組織名叫地部，而掌管它的人外號是戮世魔羅，不是史精忠的二弟。就算雲十方曾經是天部的副首領，只要有妨礙組織的可能，讓所有人的付出功虧一簣，史仗義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史仗義身為現今的地部首領，有著完全不同於史精忠的冷冽，那無聲的壓迫使人不寒而慄，竟讓在旁的人都不敢多說一句話。

但是雲十方卻是毫無畏懼的回望那道銳利的視線，更無暇顧及隱隱而發的怒氣，史仗義現在能這麼冷靜是因為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尋來地部。

雲十方用力攥緊拳頭，慌張的神態隱含著壓抑許久的恨火：「我來是有很緊急的事情！」

一直以來，他一直用自己的眼睛見證這世間的殘忍，可是雲十方怎麼也沒想到，過去血流成河的殺戮，卻比不上他今天所看見的畫面。

日軍沒有繼續滯留這一帶尋找他的行蹤後，雲十方便離開史家的保護，決定如史精忠一般用自己的方式幫助生活艱難的中原人，雲十方離去前一直記得史精中交代過自己，隻身在外必須謹慎行事，絕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雲十方除了做一個漂泊各地零時工掩人耳目外，來往各處也都是依靠繁複的小路避開日本巡查。

可怎知他今日如往常一般行走於繁複的巷弄裡時，卻意外撞見兩道緊緊相擁的身影。即便隔著雨幕，雲十方依然清晰地看見他此生最大的惡夢，眼前驚人的畫面凍結了全身的血液，讓他雙腿發軟的癱坐在地，任由大雨淋濕也毫無知覺。

雲十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張臉，就像他一生都放不下對日本人的仇恨。雲十方自責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認出這個人，他怎麼能讓這種身負罪惡的混蛋，用自己沾滿中原人鮮血的雙手擁抱史精忠。

從多年前慘絕人寰的戰役中存活下來的史精忠是死去的戰友們遺留在世上的希望，雲十方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再次落入日本人狡詐的陷阱。

新仇舊恨經年難消，再也難以壓抑的雲十方激動地咆哮出聲：「我來這是要告訴你，赤羽信之介必須死！」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即便願意為革命付出生命的他們無不痛恨日本人，可大家也知道赤羽信之介是少數願意善待中原人的日本巡查，身邊許多朋友和鄰里都曾受過他的幫助，為何雲十方執意殺了這樣的好人。

語出驚人的雲十方讓眾人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被仇恨扭曲了心智才有這種瘋狂的想法，唯有網中人察覺史仗義在某一瞬間變了臉色。

「給我一個理由」

史仗義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刃，顯露一節暗藏的兇光，令在場眾人瞬間噤聲。

如果雲十方清楚天部和地部成立的初衷卻依然提出這個要求，那麼能點燃雲十方心中怒火的絕不是私人恩怨，而是赤羽信之介定當罪無可赦。

赤羽信之介擔任巡查部長的這段期間的確不曾傷害中原人，但史仗義絕不會忘記當初煞魔子交給自己的那張空白紙條，任何被遮掩的秘密往往藏有最不堪的真相，從雲十方悲憤交加的神情中不難猜想，來歷成謎的赤羽信之介所掩蓋的過去定是斑斑血跡。

「當初兄弟們被行刑的那一天，我看的一清二楚，絕對不會有錯」

椎心刺骨的回憶猶如揮之不去的夢魘，雲十方至今回想起依然渾身顫慄，悲痛欲絕。

寒風捲起飛沙，為捨生的烈士們吟唱一曲壯志未酬的悲歌，昔日為國奮戰的同袍戰友，如今卻逐一跪在刑場，於殘陽下迎接無法抵抗的死亡，而身為大逆不道的反抗軍首領，史精忠自當第一個被帶上刑台以儆效尤。可在生離死別之際，雲十方看見史精忠迎著的餘暉，平靜的闔上眼。

是嗎…
即便結局淒涼，你也從來無悔嗎？

史精忠迎接生命盡頭的坦然無憾讓雲十方泣不成聲，如果史精忠此生無愧己心，那麼他又怎麼能畏懼替他們見證人生的最後一刻，可是當步槍的子彈在他眼前射穿了史精忠的胸膛，雲十方終究崩潰的不住放聲哭喊，他們曾經仰賴的希望，一同徹夜談論的理想，最終仍是隨著殞落的生命一同灰飛煙滅。

史精忠遍體鱗傷的身體在淚光模糊的視野裡失重的倒落，而這時雲十方看見在飄揚的沙塵之後，是一個面色冷峻的男人，如火的髮猶如漫天的血色晚霞，更像是史精忠身下不斷蔓延的血泊，而在他取下第一個槍下亡魂後，無數槍聲跟著接續響起，毫無憐憫的殺戮就連蒼天也見之不忍，可那個男人卻沉默地立於晚風中，軍帽下的灰色眼眸淡漠地的沒有一點悲喜。

董董

2020-03-07 20:41

(十五)

如果他們尚存於人間，那為何身在其中的絕望卻堪比地獄。

隨著抽打的長鞭落下，晦暗的燈光拉長了一道顫抖不止的影子，血紅的鞭痕無情的佈滿在消瘦的身軀，而眼前朦朧的視野盡是面目可贈的臉孔，就連多看一眼都令人厭棄。

當不斷叫囂的陌生語言終於停止後，他跟著鐵鏈被人拖行於地，耳邊迴盪著金屬摩擦地面的沉重聲響與各種慘絕的哀號，聲聲淒厲欲絕，人間與無間在這裡已然失了界限。

意識昏沉之間，一陣強烈的劇痛讓他忽的驚醒，當他反應過來用力揪著自己頭髮的人在他耳邊大吼的是一句難聽至極的辱罵後，他已經被粗暴地踹入牢房，本就傷痕無數的身體猛然撞向堅硬的地板，他渾身劇痛難忍，卻連痛喊出聲都沒有力氣。

史仗義金尊玉貴的活了十四年，從來沒有像現在一般，被欺侮的連一條狗也不如。

當無數次的質問只換得史仗義沉默的蔑視後，日本人對他的刑求越發慘無人道，彷彿披著人的外衣卻毫無人性的禽獸，可史仗義偏在日本人的鞭刑下痛苦的大笑出來，誰知他們之間到底誰更瘋魔。

每回被酷刑凌遲而昏過去的史仗義都以為自己終於草草的結束這條命的時候，尖銳的痛楚與寒冷卻讓他發現自己又再次回到這個陰暗潮濕的牢房裡，猶如循環不止的噩夢。

堅忍地走過征戰歷史而蔓延血脈至今的人類，無可不渴望能有長久的安逸，可諷刺的是光明無法驅善人心最陰暗的角落，他們往往因貪妄而醜陋，因愚鈍而腐朽。

於是在外敵入侵後，分裂的政局與衰退的國力讓中原頓時潰不成軍。尊嚴和自由的可貴之處，在於人們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會明白它的意義，想要奪回手中時才發現竟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

當時家國淪陷，有能力自保的史家卻沒有逃往苗疆投靠親人，為了扶持同伴、奪回自由或寧死也不願低頭臣服的傲氣，他們都有各自留下來的理由，然而在耳聞天部全軍覆沒時，身在另一處戰場的史丈義因為一瞬失神，錯過了撤退的機會。

平生最難以容忍屈辱的史仗義，現在卻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一個慘絕的笑容顫抖地出現在蒼白的臉上，當太陽旗於殘破的街道飄揚，已然變天的中原與他此時所在的監獄又有什麼區別。

史仗義狼狽地趴伏在地，冷汗與血水凝在深綠色的髮絲上，凌亂地貼著他的面頰，嚴重的傷勢讓這副身軀沉重的難以移動半分，只能艱難的聽著自己的吐息逐漸虛弱。

人在脆弱的時候難免生出虛幻的希冀，會不會有一天被帶出牢房時，他會驚訝地看見家人在外苦苦等候，他們將攙扶著自己蹣跚地走出煉獄，再次感受陽光的刺眼和溫度。

然而半個月過去，等待史仗義的卻只有變本加厲的刑罰。從左眼留下傷痕的那天起，史仗義漸漸認清了事實，看來在他父親的心中，守住讓中原人能苟且偷生的茶行才是最重要的，他如此慈悲無私，卻未曾對為了他們的尊嚴而戰的親兒子有一點憐憫，。

已經不會有任何人來了…在日本人手中被凌遲至死，原來是史仗義向來嗤之以鼻的命運所給他的報復。然而在這種生不如死的地方，失去期望的人如何在身心的折磨中活下去？

交錯的新傷舊痕逐漸化膿潰爛，史仗義因高燒渾身發冷，可本該心灰意冷的他，眼底卻有怒火蔓延。縱使被捨棄又如何，從這一刻起，不甘與復仇才是他生存下去的意志。日本人想讓他跪下來卑微的求死，可史仗義偏要頑強的離開這座監獄，就算那萬分之一的機會如蜘蛛絲一般纖細透明，他也會拚了命緊緊握住，而在機會降臨之前，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堅持下去。

絕不能如此落魄的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曾經對他施以刑求的日本人可得好好記著，一個一個…來日都會付出代價。

史仗義此刻憔悴難堪，眼神卻透露出冷酷的殺意，而就在他對自己立下誓言的時候，忽有一道身影遮住了牢房裡惟一的光亮，引得史仗義冰冷的瞪視。

那是一個金髮垂肩，身形高大的陌生人，漆黑肅穆的長袍幾乎與此地的黑暗容為一體，惟有那雙狹長的眼睛仿佛透著血紅的光，居高臨下的審視著史仗義。

被關在籠子裡的獵物應該瑟瑟發抖，搖尾乞憐的請求任何的恩澤，可不該出現這種難以馴服的眼神。

一隻帶著洶涌的仇恨而倖存的幼獸，勢必在往後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男人背光而立，因此史仗義沒有看見面色冷峻的他，眼中閃過一瞬讚許，那人蹲下身，用驚人的力氣單手揪住史仗義的領子，原本趴伏在地的身軀輕易的被他舉起，扼緊的衣領讓史仗義呼吸困難，可這是他在進到牢裡後，第一次像個人一樣有尊嚴的站著。

『小子，你的名字？』

連一絲光明都無法照進半分的幽暗之地，就連奇跡也吝於降臨。史仗義回望有著血色雙眸的男人，他知道這個人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另一個深淵，可史仗義還是笑了，笑命運又輸了他一次。

『你看上我了，是吧』

如此自顧不暇的境地，史仗義仍伶牙俐齒的說著一嘴胡話，讓人搖頭興嘆。然而金髮赤眸的男人卻是銳利了眼神，因為他不僅聽懂了史仗義的暗示，更確信了自己的眼光，敢於和魔鬼交易的人，值得賭一把。

這世上有千萬種相遇，可他們之間卻猶如一場無可抵擋的暴風雨，注定動盪世間，而那強風驟雨也將席捲彼此，一生紛擾不息。

當時光無聲流逝，在這場風雨欲來前的初遇後，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六年。

史仗義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那段被關在監獄的日子，當時雖然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可是為了執著於更遠大的目標，即便恨意難消，他不再回憶有關那裡的一切，然而總有那麼一兩個記憶無法被完全的抹去，那人抱著自己走出監獄的畫面恍如昨日，就像未能去除乾淨的遺毒，緩慢地腐蝕自己。

世人都說今宵苦短，可梅香塢的長夜對許多人而言卻是太過漫長，昏暗的廂房裡僅有月光的清輝拂落在他沉默的面容，與樓下的聲色歌舞形成強烈的對比，可史仗義並不覺得寂寥，因為他知道獨擁寂靜的自己才是被羨慕的那個人。

一簇火光點燃了夾在指尖的菸頭，史仗義咬著從日本人那摸來的菸，任由白色的煙霧和摻雜過往的思緒被夜風一起吹散到遠方，然而菸草還未能平復他的心緒，史仗義便聽見長廊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地部首領專用的房間，只有一個人不須敲門就能逕直而入，史仗義側眼望向門口時，網中人恰好踏進了房間，他們不約而同地對上目光，不知從何而起的默契地讓他心生不快。

史仗義取來菸灰缸將剩餘的火光掐滅，聲音冷淡地說：「終於回來了」

史仗義的喜怒無常總是令身邊的人捉摸不透，但網中人只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一會，似乎就能知道他現在的心情。面對史仗義深沉的目光，網中人卻是一言不發，自顧地打開房間裡的衣櫃。

網中人不是史仗義的手下，沒有事事都得先向他彙報的道理，因此史仗義會備一件網中人平常所穿的衣服給他替換，免得一來一往浪費時間。

看見自己的衣服依然放在原本的位置，網中人取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掛墜，接著是他的腰帶和修身的長袍，他毫不避諱地讓史仗義看著自己更換衣物，就像他並不介意在史仗義面前卸下自己的偽裝。

宗教人士的中立身分固然方便，但網中人天生就和悲憫蒼生這四個字無甚關聯，在他心中或許連信仰也沒有。終於換下這身虛偽的裝扮後，擺脫束縛的網中人這才開口：「我今天與苗疆的人接頭」

組織抗日勢力可不能只憑一腔激情，不論是置辦武器或是收買線人，金錢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日本在這方面盯得很緊，因此比起從中原人手中取得資金，與苗疆合作是更好也是唯一的選擇，並且只有以傳教的身分在外走動的網中人最適合掩人耳目，進行接洽的工作，這件事情是他們共同的決議，史仗義早已知情。

話說網中人這傢伙也實在有趣，包含殺人放火在內，他對很多事情都樣樣精通，唯獨在搪塞這件事上一直做的不好，史仗義交臂在胸前，輕揚的唇角似笑非笑：「不止吧，你今天還見了一個魔世的女人，以前的朋友？」

期待史仗義懂得為他人留有餘地那是不可能了，不過他對派人跟蹤自己一事倒還坦承，網中人冷漠的瞥了史仗義一眼，道：「與你無關」

無關…真是說的理直氣壯。他們倆個早就已經是同一艘船上的人，不論是誰跌下去，另外一人都在劫難逃。

對任何東西皆冷漠疏離的網中人，竟也有在意的對象，網中人有別以往的態度讓史仗義收起笑容，冰冷了神色：「你既然不想說，我只好派人跟著她」

只要有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可能危及他的計畫，史仗義都會斬草除根，無一例外。

當初那隻垂死的喪家犬，在自己親自照看下已經被養成一頭蟄伏的惡狼，網中人甚至比史仗義的親人更了解現在的他，因此他很清楚史仗義的表情，什麼時候是在開惡劣的玩笑，什麼時候絕非戲言。

「沒有必要」網中人面無表情地回應，他站到史仗義身前，偉岸的身形有著與生俱來的壓迫感，瞬間壟罩了史仗義。「想知道我和她說了什麼，可以直接問」

網中人散發的冷酷氣息，足以令人退避三舍，然而史仗義卻毫無懼色的回望，甚至被他的話語逗笑了：「從你把我帶出監獄到現在，你有對我坦承過什麼？你的身分和來歷都是虛構的，就連你當初說要幫我都是另有所圖」

為了仇恨、利益還是想攪亂風雲？當初救了史仗義的網中人什麼也沒有解釋，只說了如果想顛覆日本政府，我能幫你，剩下隻字未提的是諸多空白的質疑。

有些彼此心知肚明卻不可說破的事實，在化為語言後就會變成尖銳的利刃，深深地扎進心口，卻還要裝作雲淡風輕，彷彿只要退讓一步便會一敗塗地。

從第一次見面時史仗義便知曉，像網中人這樣戾氣過重的人，可沒有那種心性成為主的信徒，他只是無意戳穿這彆腳卻危險的謊言罷了，因為談論這些對他們都沒有意義，就算一腳踏入會將人吞噬殆盡的流沙陷阱，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史仗義迅速收拾了不經意洩漏的情緒，只為了彼此利益而合作的對象只要有誠信就夠了，在有多過於此的要求未免可笑。

網中人做事一向穩妥，與苗疆交涉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心情欠佳的史仗義別開臉，他就好心地放過那個女人一次吧，只要網中人馬上離開他的視線。

然而在史仗義要求他離開前，網中人卻率先開口：「我告訴你的名字是真的」

網中人以傳教士的身分在外走動，用的是一個長又拗口的名字，那時史仗義說自己記不住，反正都是假的，不如給他想一個簡單一點的稱呼。

他們相識了這麼多年，史仗義卻直到剛剛才知道自己一直以為的另一個假名，竟然是網中人真正的名字。史仗義驚訝的微微睜大眼睛，網中人意料之外的坦誠不僅沒有解答種種困惑，反而讓他愈加迷茫。

「喔…是這樣嗎」

網中人忽然說出的事實讓史仗義不知該作何回應，然而不可否認的，方才他心底的鬱悶竟因為一個名字出現動搖。

「小子，別在拐彎抹角的試探，有意見就直接動手」網中人沉聲說道。

比起你來我往的言語試探，痛痛快快地打一架或是乾脆殺得你死我活才是網中人的風格，只要史仗義覺得不滿，他隨時奉陪。

然而聽見網中人真的要自己對他下手，史仗義雙目微歛，良久後才輕輕一笑：「那我不就成了忘恩負義的人了，這樣名聲可不好聽」

史仗義恢復以往詼諧的口吻結束這段劍拔弩張的對話，彷彿剛才的爭執不過是個平常不過的玩笑。不過網中人比史仗義所以為的更了解他，這小子是個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真正讓他決定不出手的理由，與那些虛名毫無關係。

說不清的緣由，始終無法得出的結論，他們的爭執一向如此，可是當明日來臨，外人會看見他們依然一同出現，好似什麼都沒有改變，在達成目標之前維持微妙的平衡，是他們心照不宣的共識。

既然要以大局為重，網中人也不計較史仗義陰晴不定的情緒，準備談起方才與苗疆人協商的結果，然而一縷淡香卻在此時忽隱忽現的傳入鼻息，若不是因為自己和史仗義的距離十分接近，網中人絕不可能察覺。

「你身上有女人的香粉味」

網中人彷彿質問的語氣讓史仗義愣了一下，見他臉上竟有一絲慍色，他忍不住歪頭輕笑，理所當然地回道：「有什麼好訝異的，這裡可是梅香塢」

當年因緣際會之下，史仗義得到梅香塢老闆娘的同意，將此地作為暗藏的根據地，以便收集日本人的情報和養精蓄銳。梅香塢裡的女人們各有風情也各有悲歡，史仗義身在滿園春色，因為心生憐憫而與某個女子相知相惜也不無可能。

覷見史仗義輕浮的模樣，網中人眼神一暗，他猛然扣住史仗義的手腕，在對方不及反應的時候將人用力壓制在牆上。

「做什麼？」

後背漸漸傳來鈍痛，面對網中人毫無來由的舉動，史仗義努力控制表情，用鎮定地語氣回問理由，可他的心臟卻不聽使喚的猛烈跳動。

深邃的五官、雕刻般的稜角，這張看了許多年的面容，雖生的英俊卻十分無趣，因為網中人從來不展露自己的情緒，又或者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能令他的心掀起波瀾。

可是方才被推到牆邊時，史仗義恍惚中好似望見有什麼在他的赤眸中一閃而過，宛如寂靜多年的火山從地底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顯示出甦醒前的徵兆。

史仗義要求他給出扣住自己的理由，然而網中人並沒有回答，反而低下頭將臉埋進史仗義的頸窩，灼熱的呼吸撩動敏感的肌膚，過於貼近的距離讓史仗義全身僵硬，引以為豪的理智瞬間散成一團亂麻。

為了維持彼此的平衡所做出的努力，就像由細砂堆起的堡壘，當壓抑的情感如浪潮席捲而來，那功虧一簣的速度簡直叫人惶恐。

史仗義緊張的擋住網中人貼近的胸膛，他清楚自己應該要推開這個男人，否則再這樣下去…有什麼東西就會難以挽回。

網中人的舉動令史仗義心緒大亂，然而應該堅決推拒的手，卻遲遲無法移動半分，直到網中人忽然主動與他拉開距離。

「果然是那個女人身上的味道，看來煞魔子成功說服她與我們合作」

對峙的寂靜中，樓下傳來了絃音徐緩的琵琶曲調，淺吟的歌聲證實了網中人的猜測，史仗義剛才親自見過她了。那位粉妝玉琢卻心如霜雪的女人，不論四季變遷，身上總有一股特別的淡香，猶如不肯輕易改變的誓言。

網中人刻意接近自己，原來是為了確認這件事。紊亂的呼吸還未平復，然而那雙眼睛已經如往日冰涼，片刻的激盪甚至不及朝露短暫，只是一眼錯看。

短暫的慌亂過後，史仗義頃刻冷怒了眼神，為這荒謬的幻象感到可笑：「你是狗嗎，閃開」

這種難以入耳的嘲諷，無論是誰聽了都會怒火中燒，可史仗義就想要故意激怒網中人，讓他也和自己一樣不得平靜，然而網中人卻是靜靜地望著他，時間宛如靜止在這一秒，唯有蒼涼的月光落在彼此的面容。

不久後，是敲門聲打破了兩人漫長的靜默。

「首領，有一件緊急的事需要請你定奪」

會用首領稱呼史仗義的，只有願意與日本抗爭而加入地部的人。今日是組織內部討論作戰計畫的日子，然而還沒有到他們約定的集合時間，便有人專程趕來通知自己，看來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事關大局，史仗義快速收拾情緒，轉眼間已不見方才的躁動。他以地部的首領，戮世摩羅的身分冷靜的回道：「知道了，讓眾人先會合」

現下可不是處理私事的時候，史仗義與網中人對看一眼，後者隨即退開幾步，熟練地從衣櫃的後方找到機關旋鈕，打開房間裡通往地下室的暗道。

無從坦述的心緒散布在爭執的言語裡，辭不達意便又繼續埋藏於心。然而面對充滿風波的前路，兩人之間似乎又不需任何言詞，只要史仗義決定踏出一步，網中人依然會跟在他身邊。

兩人藉著微弱的燈光一同前往漆黑的地下室，而此刻的史仗義還不知曉，今天的他竟會從故人口中得知一件驚為天人，並且讓許多人的人生都產生劇變的真相。

***

當史精忠闔上最後一本帳冊，家家戶戶的燈火都已悄然暗下。

史精忠這幾日將所有的精神都投入茶行後，證實了大家口耳相傳的道理，忙碌的工作的確能讓人暫時忘卻愁緒，藉此麻痺自己紛亂的心，即使他清楚這是一種逃避。可是當他終於帶著一天的疲累躺在床上，卻發現自己仍是輾轉難眠。

只要閉上眼睛，那天在巷子裡的記憶就會再次於腦海盤旋，如針的雨滴敲打在身上的疼痛，已然超越了炙熱的擁抱，然而那時的史精忠卻恍若未覺，他的心神皆凝聚在赤羽信之介泫然欲泣的面容，無法移開目光。

史精忠心底有很多疑問，有些他能猜測一二，然而另一些卻不敢細想，他甚至有了荒誕的念頭，希望自己能夠遺忘的那天的種種，是不是只要這麼做，超出軌跡的人生與不能說破的感情都能一一回到原點。

可是…那雙哀慟的淺灰眼眸和像是害怕失去而不敢鬆開自己的手臂，至今依然令他心頭一緊，史精忠該如何才能說服自己，那個人對他展現的脆弱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史精忠在黑暗中輕聲嘆息，他曾經遇過許多困境，卻沒有一個如赤羽信之介的存在令他無所適從。這一晚，注定又將難以入眠，史精忠索性睜開雙眼，縱容自己失神在有赤羽信之介陪伴的記憶裡，從新經歷一次昨日種種，然而過往的回憶雖不曾褪色，卻也不在是自己熟悉的模樣。

曾幾何時，他們望著彼此的眼神已經不復當初，如果能早點認清心中真實的感情，現在的他們會如何呢？是在不可挽回之前懸崖勒馬，還是互相糾纏掙扎著往更深的地方沉淪。

無法抹去的身影，難以忽視的焦躁，讓人分不清是為憂愁，抑或是無法輕易承認的思念，就在史精忠於理還亂的心緒裡浮沈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慌張的腳步聲。

「大哥！」

史存孝急切的喊聲將史精忠從混亂的思緒裡驚起，他趕緊披衣起身，點亮了燈後下床去開門，就如同史精忠所擔憂的那般，門後出現的是史存孝驚慌的面容。

「存孝，怎麼了？」

史精忠輕捏史存孝的肩頭，希望能讓他冷靜下來，然而當他望見三弟泛紅的眼眶時，他卻突然有一種預感，或許這一次，他也將失去自己的沉穩。

「二哥…是二哥回來了！」

史存孝激動的聲音彷彿在耳邊迴響不止，史精忠難以置信的瞠大雙目，甚至因為太過震驚而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直到史存孝說史仗義現在人就在廳堂裡，史精忠才驀然回神，與史存孝匆匆趕往。

就如史存孝說的那樣，為了方便在夜裡行走而穿著深色衣服的史仗義和一個披著斗篷遮住面容的陌生人就站在史家的廳堂裡，當許久不見的身影真實的出現在眼前，竟然讓人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

史仗義的出現讓史精忠悲喜交集，然而他尚不及整理自己的心情，便忽聞一句顫聲從後方而來，有如滿溢而出的哀傷。

「仗義…」

史精忠回過頭，看見是燕駝龍和父親也匆忙趕來，可是他卻在自己的身側猛然停下腳步，深怕自己的接近會將史仗義推遠，不敢再向前一步。

長年的思念與愧疚之情隨著逐漸縮短的距離慢慢湧上心頭，讓史艷文差點無法克制自己。多年未見，史仗義年輕卻沉默的面容被世事磨去了青澀，而他昔日的烏髮則添了幾縷霜白，流逝的歲月間，人事已非，宛如一場不真實的夢境。

然而史艷文的出現並不在史仗義的預料之中，他面無表情的瞥向史存孝，語氣盡是不滿：「不是只讓你叫大哥來嗎」

方才史仗義把熟睡中的史存孝搖醒時，分明只讓他把史精忠叫來，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們，史仗義從頭到尾可一句都沒有提過他們的父親。

「可是…」

史存孝心虛地低下頭，他明白二哥在怪他擅作主張，畢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二哥與父親之間多年的芥蒂，但同樣的，又有誰能和他一樣了解父親深藏的哀愁。

二哥…這麼多年了，你依然無法諒解當初在兩難中被迫做出選擇的父親嗎？

事過境遷，即便有所留戀，那些消逝的光陰都遙遠的記不清了，與形同陌路的父親短暫對視一眼後，史仗義別開目光，慣於說出嘲諷的嘴抿了抿，終究將尖銳的言語吞回腹中。

「算了，這件事他也要知道的」

史家人離散多年，好不容易才迎來團聚的一天，他們還不及為此感動片刻，史仗義話裡的深意讓經歷諸多大風大浪的史家人立即繃緊了神情。說來無奈，但如果不是事關重大，史仗義是絕無可能主動見他們的。

「燕駝龍，麻煩你守在外面，別讓任何人靠近這裡」

「是，老爺」

史艷文與燕駝龍雖為主僕，卻如知交好友已有了多年默契，燕駝龍聽從史艷文的吩咐，為他們留守一處隱密之地，靜待無常風雨再次襲向這個坎坷的家族。

被仔細掩上的門發出細微的聲響，將只剩下他們幾人的廳堂襯托的更為肅靜。按照史仗義剛才所言，他要說的事情必定和史精忠脫不了關係，而其中涉及的危險更是難以想像。

史精忠快速整理了情緒，率先問道：「小空，出什麼事了？」

短暫的動搖頃刻如潮水散去，收斂的不留痕跡，平淡的表情上唯有冷靜與理智。多年的悲歡離合，始終不及一念悲憫，史仗義在心裡嗤笑了一聲，史家人果真胸懷蒼生，無私亦無情，他早就看清了。

然而自覺已經看透了取捨，將親情視為笑話的人，卻沒有望見那雙隱在袖口裡緊緊捏住的拳頭，也不曾聽得一聲近乎沈默的嘆息。

過往的傷懷於事無補，史仗義換上認真神情，解釋與史家切斷聯繫的自己，為何必須回來一趟的理由：「我今天過來找你，是因為這件事跟赤羽信之介有關」

當對話裡出現赤羽信之介的名字，史仗義清楚的看見史精忠的表情與肢體瞬間變得僵硬，如此微妙的反應讓他挑起俊眉，在他還沒解釋來龍去脈前，史精忠的不知所措似乎出現的不合時宜

「他…我…」

方才擾的他難以入睡的身影，在次躍進史精忠的腦海，不僅揮之不去又被反覆提及，所有的心念流轉都與他有關，史精忠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對一個人毫無辦法。

史精忠莫名的窘迫一點也不似往常的他，也令所有人不明所以，當他們訝異於史精忠的反常時，史仗義卻察覺身邊從始至終沉默的人身形一僵，兜帽雖遮住了他的面容，卻藏不了心底的洶湧。

「還是讓他來說吧」親自經歷過當年苦難，還有誰比這種人更有說服力。

史仗義的低語重新凝聚眾人的注意力，他們同時將目光投向從剛才便一言不發的陌生人。

這個人究竟是誰，他的出現是否與史仗義要說的事情有關，而赤羽信之介又為何會參與其中？

種種困惑隨著陌生人取下兜帽後，不為人知的過去也如水落石出一般，緩緩現出真相。

「雲十方！」望著自己的朋友，史精忠止不住驚訝。

和史仗義一起冒險夜行的人竟然就是前些時間被日本人查緝的雲十方，當初他一直藏身於史家，直到風頭過去後，為了不讓自己的身分波及正氣茶行，雲十方決然和史精忠告別，這段日子以來皆是杳無音訊，然而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史精忠雖然牽掛，卻也知曉他現下一定安好。

雲十方的平安無事雖然值得慶幸，但史精忠心底卻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你為什麼在這裡，到底怎麼回事？」

消失許久的雲十方和現為地部首領的史仗義一同現身，就像動盪來臨前的低鳴號角，震懾了史精忠的魂魄。然而雲十方見自己向來深思熟慮的朋友雖是迷惘，卻仍對那人未有一絲質疑，讓他滿腔的怒火更盛。

「史精忠，你被他騙了」雲十方說出這句話時，眼底彷彿蘊含著歷久不衰的恨意。

即使受了許多非常人能忍受的折磨，史精忠也不曾見過雲十方如此震怒。在驚愕的剎那，史精忠恍惚記起大雨滂沱的那天，赤羽信之介緊擁住他，用那麼悲痛的聲音說著抱歉，那時的史精忠無法明白那句話的涵義，然而現在的他卻覺得渾身發冷，曾經以為離自己遠去的黑暗，再次壟罩了他的人生。

「你說清楚點…誰騙了我？」

從絕望中倖存的他們，早已將天真埋葬於煉獄的焦土，當年的傷痛未曾痊癒，為何到了如今卻還祈求微弱的奇蹟，史精忠無法直面真相的膽怯刺痛了雲十方的心，他不能再看著史精忠繼續受人蒙騙。

「是赤羽信之介，他騙了你、騙了我們所有人！」他為史精忠帶來的希望與感情全是謊言。

「怎麼會…」

免強拉住的最後一絲理智，在雲十方親口說出真相後驟然斷裂，巨大的衝擊讓史精忠驚慌失措，然而雲十方絕不能退縮，即便史精忠的心會傷的鮮血淋漓，也必須讓他看清赤羽信之介的真面目。

「我用被你救下的這條命發誓，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絕無虛言」如果只能看著摯友跌入深淵卻無能為力，他留著這條命又有何用。

「別這樣，我當然相信你」即便內心慌亂，他對雲十方的信任也絕無動搖。

雲十方能活下來，是史精忠對充滿遺恨的過去僅存的安慰，他不願意讓雲十方許下如此重誓。見史精忠依然堅定的信任自己，雲十方這才能忍痛翻開那些令他們心如刀割的回憶。

「雖然這對你很殘忍，但是我要你回想，我們和抗日志士們一起奮戰的日子」

自願挺身而出的人們，乘載了數以萬計的心願，指望他們的犧牲能換回自己的家園，然而背叛、凌辱和殘忍的屠殺，讓鮮血浸染了大地，一曲壯烈的輓歌，卻唱出無盡的淒涼。

那些慘絕人寰的畫面並不是夢魘，而是真實存在的記憶。當傷痛再次被無情的撕開，雲十方哽咽了聲音：「如果你沒有忘記他們為何而戰，沒有被虛偽的和平遮蔽了良心…」

「我記得，我沒有忘記過！」這份無法得到救贖的悲痛，怎麼能夠忘卻。

「那就為他們復仇！」

悲憤的怒吼彷彿穿越了時空，瞬間將史精忠帶回那片滿目瘡痍的戰場，無數慘死的冤魂自忽地自地底爬出，他們朝史精忠簇擁而來，藉由雲十方之口對他傾盡生前的冤屈與不甘，而雲十方冷淡的聲音就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史精忠。

「三千多條中原人的性命，赤羽信之介該還了」

當年是誰無情的欺騙，令無數冤魂灰飛煙滅，是誰一聲令下，摧毀了史精忠的人生。或許他們早已在當年被血洗的戰場上擦身而過，史精忠卻以為歸國那天斜陽向晚，是他與赤羽信之介邂逅。

「難道…不、不可能…」為什麼是你…為什麼…

強迫自己冷眼望向臉色慘白的史精忠，曾經美好的幻象，終究被雲十方撕扯得粉碎：「你被行刑的那一天，我親眼看見赤羽信之介站在你身後，對你扣下板機」

這驚為天人的真相，不僅讓眾人大感詫異，也超出了史精忠所能承受的極限，史精忠忽然感到頭痛欲裂，幾乎要昏了過去，史存孝見狀趕緊向前扶住身形不穩的史精忠。

「你們的意思是，赤羽信之介他……」

史存孝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史仗義，希望他能開口說點什麼，史仗義應該知道的，他只相信自己的二哥，如果連他也這麼說…

史精忠受到的打擊比他們預料的還要劇烈，感受到史存孝懇求的目光，史仗義也不在沉默，親口證實雲十方所言不假。

「沒錯，我和潛伏在日軍裡的探子核實過消息，赤羽信之介的真實身分確實是軍人，他五年前平定中原叛軍有功，在清剿了殘餘的抗日勢力後直升大佐，在當時可是少見的榮耀阿」

「那他為什麼會以巡查部長的身分出現在這裡？」

「是阿，明明一路升遷，可是赤羽信之介卻在兩年前突然消失無蹤，各種說法都有，而其中一個傳言說，他隱居幕後是為了執行機密任務，例如深入民間，尋找潛在的反抗勢力」

話至末尾，史仗義刻意加重了語氣。從前任叛軍的首領身上嘗試找出有關抗日組織的情報十分合理，雖然史仗義並沒有確切的證據，但這是最有可能解釋赤羽信之介接近史精忠的理由。

「難道赤羽信之介一開始就認出大哥了！」所以這一年來他的所做所為都只是在演戲嗎…

史存孝曾認為赤羽信之介的存在對史精忠的意義，就和霜在他心目中一樣，都是不論身分立場，願意與他們真心結交的人。可是他們卻錯了，史精忠經歷了這麼多慘痛的事情，他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再次相信日本人，然而赤羽信之介卻狠心的騙了他，將他的信任當作籌碼。

史存孝不能原諒…他絕不原諒將大哥的真心踐踏在地的人！

「他的目的是什麼，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雲十方打斷了怒氣沖沖的史存孝，懊悔當初輕信於人已經無濟於事，他望向失魂落魄的史精忠，說：「除了我們之外，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做為俏如來的過去，這不只是為了你自己」

或許是不幸中的大幸，為了探得地部的情報，現在的史精忠對赤羽信之介尚且有利用價值，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然而等到他達到目的後，當初沒能殺了史精忠的赤羽信之介絕不會再犯第二次錯。

「史精忠，這才是我們活到現在的意義，一起把這件事了結吧，讓先走一步的兄弟們能夠安息」

他們不是第一次被信任的人背叛了，雲十方明白史精忠現在一定很難接受，但是為了安慰逝去之人的在天之靈，為了往後依靠史精忠而活的人，他絕不能出事，在赤羽信之介察覺之前，他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就像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雲十方用力扣住史精忠的左肩，從他眼中閃過的凜冽殺意讓史精忠倏忽一愣。

原來這才是他們今天的目的，用殘忍的真相迫使自己主動拾起利刃，親手抹殺赤羽信之介的存在和他的謊言。

曾經信以為真的美好，在史精忠面前崩塌的零碎不堪，他的心靈本已在塵世的風浪中被訓練的足夠堅強，然而當這一連串措手不及的打擊迎面而來，史精忠卻心痛的不能自己。

他如何才能毫不猶豫地給予肯定的答覆，為了彌補並放下過去的憾恨，他一定會不惜代價殺了赤羽信之介，殺了…像是渴望被救贖一般，在雨中緊緊抱住自己的人。

赤羽信之介說過的每一句話，遙望遠方的落寞的眼神，見到自己時開心的笑顏，到底何為真、何為假，史精忠已經無法分辨，滿溢的悲傷彷彿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什麼都看不清了…

「精忠」

當所有人都等著史精忠的決定時，一句沉穩平和的呼喚，溫柔地安撫史精忠慌亂的心神，史艷文來到兒子的身邊，代替他給出了回應。

「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都知道了，不論赤羽信之介到底有什麼目的，這一年來他並沒有傷害過精忠和其他中原人」

赤羽信之介這一年來是如何照顧中原人民，大家都有目共睹，這也是除真相以外不能被忽視的事實。然而史艷文這番像是迴護的發言，讓史仗義冷怒了眼神：「果然是善良無私的史賢人阿，因為赤羽信之介施捨過小恩小惠，你要放過他？」

即使赤羽信之介有那麼一點微乎其微的可能是出於善心，可是他做的這些補償，難道就能將中原人流過的血一筆勾銷嘛。

日本與中原的恩怨就像積累百年的深仇，豈能輕易化解，史艷文自然明白，然而他依然平靜的迎視史仗義的怒意，接著開口：「我只是認為你們也需要知道赤羽信之介這段時間的現況，況且就像你們所說，他不僅是巡查部長，更是日本的軍人，就算你們要復仇也該從長計議，精忠也需要時間做決定」

「父親…」史精忠驚訝地望向父親堅毅的側臉，神情複雜萬分。

說了這麼多偽善之詞，原來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史仗義冷哼一聲，對史精忠說：「記住，你能考慮的時間不多」

明知有機會為當年被殲滅的天部討回公道卻躊躇不前，難道赤羽信之介在史精忠心中是這麼重要的存在嗎。

看來今晚是得不到史精忠的回覆了，那他們也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必要，徒增節外生枝的危險。史仗義無視家人挽留的眼神，頭也不回地率先邁步離去，而雲十方朝史家人頷首後也安靜地離去，然而在臨走前，他停步在史精忠身側，用只有彼此聽得見的音量在朋友的耳邊低語。

「史精忠，這不是你的錯，但他不值得你付出感情」

不論是愛還是痛，他都該割捨了，他們此生無緣，更無真情。

雲十方最終帶著這份秘密於夜色裡默然遠走，只留下錯愕的史精忠與他破碎的心，獨自倉皇。

當門扉被人從內推開，燕駝龍看見史仗義一言不發的走出來，他們一家人相聚不過一刻，竟又要再次分離，燕駝龍忍不住心急的朝他呼喚。

「二少爺！」

老管家的呼喚，不經意撥動了遙遠的記憶，兒時的史仗義調皮非常，每當他做了什麼惡作劇，或是貪玩的爬到樹上捉蟲子，燕駝龍便是用這種心急如焚的語氣喚他。磚瓦如昔的屋子、熟人久違的聲音，讓史仗義竟然鬼使神差的回過頭，就這麼與追出來的史存孝以及史艷文對上目光。

重逢時相顧無言，別離時縱有千言萬語，亦無從訴說，最後史艷文依然是同一句囑咐，不變的牽掛。

「仗義，在外一切小心」

來自父親的叮嚀不見銳利，有的只是真心的關懷。史仗義頓了一下，而後面無表情地回道：「囉嗦，不用你費心」

如此離情依依的場面，讓早已與他們切斷關係的史仗義覺得彆扭，然而比起不敢向前的父親，史存孝則快步衝到了史仗義面前，那雙大眼睛盈滿了不捨的淚光。

「二哥，你又要走了」

「都幾歲了，史存孝」

對於每次見面就要哭著拉住自己的史存孝，史仗義真是無言以對，這不是三歲小孩才會做的事嗎。

然而對於史仗義的揶揄，史存孝卻是理直氣壯地回道：「我年紀跟你一樣」

看來史存孝真的是長大了，現在都學會跟他頂嘴。史仗義好笑的揉了揉他的黑髮，他讓史存孝附耳過來，像是說著只有他們二人知道的悄悄話。

「那兩個人重情又心軟，這裡有你在我才安心」

在外人眼中，史艷文和史精忠人品高潔、穩重可靠的形象，似乎和史仗義認為的有所不同，史存孝雖然沒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既然是二哥的囑咐，史存孝一定不會讓他失望的。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兄弟三人形影不離的畫面，已經成為只能緬懷的過去。當史存孝發現自己漸漸追不上兩位兄長的腳步，只能看著他們越走越遠時，他便知道自己不過是平凡且平庸的人，永遠也無法和他們並肩，但是…這不代表自己什麼都無法為家人付出。

再次見到史仗義，讓史存孝揮去了迷惘，這一次他不再苦苦挽留，而是用堅定不移的語氣說：「我…不…我們一定會等你回來！」

就像代替父兄傳達他們內心深處的盼望，雖然他們都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但史存孝始終相信，風息雨停的那天或許已經物是人非，但是二哥一定會回到家人身邊，而那時的他一定會知道，他的弟弟從未放棄過等待。

所有人都已經接受史仗義與他們分道揚鑣的事實，惟有這個傻小弟依然不屈不撓，始終抱持著他們都已經不再堅持的天真。

「跟誰學這麼肉麻的話」史仗義嫌棄的說道，但凝視史存孝的目光卻是少見的柔和。

若說起固執，他們都相信史家裡沒有人比的上史存孝，關於這方面，他的兩個哥哥可是望塵莫及。

用手背拍了拍史存孝的面頰，史仗義再次將背影留給目送自己的人，轉身走進黑暗。

董董

2020-04-16 19:28

(十六)

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從收音機裡聽見疲憊而蒼老的聲音，宣讀著逐漸腐朽的巨輪終究乘載不住曾經的榮光，緩緩沉沒於歷史的洪流。一個時代在一半人的歡欣鼓舞和另一半的人的黯然神傷中歸於沉寂，我們帶著破碎的夢搭上返航的輪船，可是在哀傷的靜默之中，我看見有人依然固執的穿著軍服迎風而立，獨自守著孤寂的長夜。 +V;d^&S
ki|OowP
我很想問他，可還記得第一次穿上這身軍服是什麼心情？ (_AU)
ZEs^b
不是每個人生來便麻木冷漠，但戰場上的怵目驚心難以用言語描述，生與死瞬息萬變，就連信仰都可能在砲火中飛灰湮滅，非得失去些什麼，才能在戰爭中活下去。 wLxuSs|
zEh&@{u?
為了苦守殘存的人性，我努力的在風雨裡尋找照亮前路的燈塔，以為經歷過的磨難都是奮鬥的意義，然而命運並不寬容，等在我前方的並非美好的未來，而是沒有盡頭的深淵。對於故國的依戀本應讓我勇往直前，可是這個世界太過複雜，我們被驕矜自滿的榮耀扼住呼吸，以為不去想、不去看，就能忘卻人心的醜惡，逃避內心的良知。 #'. '|z
eoJ*?v
如今回想起來，我在忠誠與道義兩難中蹉跎了半生，除了責任與恩怨，竟是一無所有，唯一燦爛過的便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P|ftEF
-@Z9h)G|
精忠，你是這片荒蕪的心田所渴求的陽光，也是愛和信仰，我不配擁有，但我只剩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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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危機即將到來的風聲逐漸在口耳間相傳開來，為求自保與避禍，來自外國的商人們紛紛離開中原，而幽暗聯盟也即將在兩天後登上返鄉的輪船，再一次和短暫的緣分道別。

在魔伶回國之前，常欣特意來到幽暗聯盟與魔伶告別，他們就像每個普通的女孩，一起並肩躺在床上說笑玩鬧，魔伶告訴常欣，雖然自己還在中原，但是一想到正值冬季的魔世寒冷多雨，她已經開始想念中原溫暖的天氣，可常欣卻笑了笑，說玄狐倒是很怕熱，或許他會喜歡魔世的氣候呢。

雖然世界的紛亂好像無止無盡，但他們約好了依然要時常寫信給彼此，相信某一天戰爭結束後，他們可以兌現一起說過的夢想，親自用自己的雙腳踏遍更遼闊的世界，或是與喜歡的人永遠在一起。

在常欣臨走前，沉浸在離情之中的她才遲遲的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她取出一條印有紫藤花紋的手帕，說這是史精忠託她將魔伶遺落在正氣茶行的手帕物歸原主。

其實史精忠本來是要在聚福樓的時候就將手帕還給魔伶，因為這是他們約定要順水推舟的演一段留下定情信物的戲，彷彿兩人之間真的有一段唯美的緣分，可是編寫的戲本終究都是虛幻，那一天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情，而魔伶也從弄假成真的戲裡清醒過來，剛萌芽便被澆熄的感情就像這方被歸還的手帕，只能自己品嘗其中的苦澀。

不論是面對常欣的愧疚，又或是為那兩人的幡然醒悟百感交集，魔伶都勸自己別再去想，她將手帕收進歸國的行囊裡，決定將這件事永遠藏在心中，然而感情要是能這麼輕易的淡忘，她的表姊錦煙霞為何總會在一年中的某一天遠赴他鄉，只為了在一座斷橋邊靜看流水潺潺。

「我最近見到精忠時，發現他憔悴了很多」

魔伶不願想起的那個人，此時卻是由常欣親口向她提起。失去平穩的心跳讓她這段日子的努力化為烏有，那片刻的倉皇讓魔伶下意識的繃緊了神經，直到確認常欣話裡的意思只有真切的擔憂，才悄然的鬆一口氣。

然而常欣並沒有發覺魔伶的異樣，因為此時在她腦海裡的全是史精忠在她面前強顏歡笑的模樣，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是常欣從他疲倦的眼神中，好似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徬徨。

「他告訴我只是在煩惱茶行的工作，但是我不這麼覺得」常欣握住魔伶的手，娟秀的面容充滿憂慮：「魔伶，他會不會是認為我幫不上忙，才不願意告訴我，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很擔心」

哪怕天塌了下來，史精忠大概也會咬牙隱忍，從不肯向旁人展現自己的無助與脆弱，他的堅強讓周圍的人感到安心，但是常欣卻是無以復加的心疼。

自從選擇逃避自己的感情後，魔伶已經許久不曾打聽史精忠的消息，因此常欣的擔憂也讓魔伶覺得意外，畢竟年紀輕輕就能執掌家業的史精忠絕不會那麼容易受到打擊，不知是遇到了什麼事情，竟讓他這般徬徨無措。

如果連青梅竹馬的常欣也無從知曉史精忠的心事，那麼與他只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魔伶又怎麼可能讓史精忠願意對她敞開心扉，魔伶只能安慰常欣別多想，或許比起旁人的關心，史精忠更需要有獨處的時間沉澱情緒。

魔伶雖然是這麼安慰常欣，然而送常欣回金雷村後，本來要返回商行的她卻在恍然回過神的時候，發覺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正氣茶行，這是她本來告訴自己不要在踏足的，她和史精忠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或許自己這輩子還會遇到更喜歡的男人，但史精忠終究是獨一無二的人，一段從開始就注定無緣的感情，魔伶早已決定放下，但她還是忍不住佇足多看了一眼，緬懷他們之間的邂逅，但茶行裡的員工卻發現了她的身影，他們已經像是見著常欣一樣，熱絡的上前打招呼，問她是不是有事情要找他們家的大少爺。

要怎麼解釋自己只是一時走神才會來到這個地方，尷尬的魔伶正苦思著該如何讓他們相信自己只是路過的說詞時，卻聽見對方接著說，但是大少爺剛才說了今天不見任何人，怕是要讓大小姐失望了。

印象中總是溫柔謙和的史精忠，竟然會下達將人拒之門外的命令，一種不安的直覺讓魔伶蹙起秀眉，難道現在的史精忠已經焦慮到連掩飾都疲於應付了嗎。

「他如果責怪，我替你們擔著」

本欲轉身離去的腳步在遲疑了一會後，果斷踏進了正氣茶行，留下一句強勢決定的魔伶不顧旁人的勸阻，徑直往史精忠的書房走去。

當不在預期內的敲門聲忽然響起，史精忠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魔伶不請自入，頃刻間將他這幾日的倦色盡收眼底，饒是魔伶也因此複雜了神色。

魔伶意外的到來讓史精忠措手不及，然而現在的他就連生出驚訝或困擾的情緒也覺得無力，史精忠只能勉強收回心神，迫使自己變回正氣茶行的當家，履行該有的風度與職責。

請魔伶到待客的沙發坐下後，史精忠打起精神問道：「魔伶，怎麼突然來了？」

「我聽常欣說，你最近看起來不太好」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了」

就和常欣轉述的一模一樣，那微微勾起的微笑謙和有禮，卻有著不可碰觸的疏離，究竟是自己無法讓他敞開心胸，或是壓抑情感已經從習慣成為了他的本能，魔伶不知道哪一種才是史精忠真實的想法，然而他應該明白，她並不擅長體貼的安慰，而這也不是還沒整理好心情的自己依然來見他的目的。

「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中原」

「我聽說了，抱歉不能送你們」

與正氣茶行合作的外商公司即將啟程回國，身為當家的史精忠本該親自送他們一程，但是他的父親主動替他攬下了這個重要的任務。

說來慚愧，史精忠本以為在經歷這麼多的磨難後，被鍛造出的堅強心志，能讓他從容的直面塵世中的風浪，可是他的人生卻伴隨著各種無常，無法盡孝的遺憾、對兄弟的虧欠和錯付的信任與感情，都太難、太苦、太痛了。

客人來訪，自己卻是這般心神不寧，史精忠只能為魔伶倒上一杯茶水，聊表待客不周的歉意，然而當他為魔伶添茶的時候，一直靜靜地望著他的魔伶突然開口：「我也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還能來中原，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把你的煩惱說出去」

魔伶的話語讓史精忠手一頓，差點就打翻了茶水，在史精忠吃驚的時候，魔伶繼續說道：「況且你幫過我的忙，如果真的遇到過不去的事情，我一定會幫你」

幽暗玲盟的公主之稱並非虛名，她能做到的絕不只有傾聽，如果史精忠願意開口，魔伶一定會盡全力幫他度過難關，因為她從來不忍看著自己在乎的人愁眉深鎖，對常欣是如此，對史精忠也依然。

這個來自異國的女孩帶著洋溢的熱情和些許的莽撞踏上了曾被戰火焚燒的中原，卻讓史精忠看見了另一個世界，若是家國未破，若是不曾顛沛流離，他是不是也會像魔伶一樣，活的那麼自由而明亮，而真的有這一天的話，他是否也有和魔伶相同的善良，願意去觸碰他人內心的黑暗。

這份連親友都愛莫能助的沉痛，魔伶卻希望能伸以援手，史精忠衷心的感謝她對自己的關心，卻搖了搖頭：「她的好意我心領了」

在幸福的環境裡成長至今的魔伶無法明白，這件事關乎難解的因緣和情仇，任何人都無法幫上忙，所以史精忠只能婉拒她的好意。

雖然已經在魔伶的預料之中，但是真的被史精忠拒在心門外的那一刻，她承認自己也無法避免的感到失落，但是魔伶並不想就這樣放棄：「其實我對你來說，也算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只要這麼想，就沒有什麼說不出口了」

因為知道與自己的人生不會有更多交集，反而能將心裡的愁苦暢所欲言。魔世和中原隔了一片寬闊的海洋，若戰爭沒有結束的一天，他們的分別便沒有盡頭，或許很多年後，史精忠就連她的長相也記不清了，更別提那天在聚福樓發生的一切，都讓魔伶更加認清這個現實。

雖然接受如此殘酷的事實，心裡頭難免落寞，但現在的魔伶更希望自己有機會分擔史精忠苦苦壓抑的心事。

然而魔伶狀似大方，說一點也不介意史精忠如何看待自己時，史精忠卻打斷了她的話，那雙金燦的雙眼眸光清澈，彷彿看穿了她的言不由衷。

「魔伶…妳當然是我的朋友，我知道妳是真的擔心我，謝謝」

看來自己現在的狀態一定非常糟糕，竟然讓魔伶擔心的說出這樣的話來，史精忠不禁心生愧疚，但是命運交給他的難題，不論對錯與否都只能由自己承擔，所以對於真正關心他的朋友，史精忠能回報的只剩下道謝。

縈繞於心的惆悵化為史精忠輕聲的嘆息，飄散在安靜的空氣裡，自己的存在對史精忠而言並非萍水相逢的過客，讓本來沉寂的心再次感受到悸動，然而他的回應卻也讓魔伶心頭一緊。如果說有什麼是擁有人脈和財力的幽暗聯盟也無法幫上忙的，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

魔伶忐忑的蜷起纖細的手指，緩緩開口：「你煩惱的事情和赤羽信之介有關嗎？」

這個名字就像破出胸口而生的荊棘，用尖刺包裹並折磨著他的靈魂，當史精忠聽見赤羽信之介的名字，魔伶看見他的臉上瞬間出現了千言萬語也無法形容的哀慟。

即使史精忠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下意識的反應已經讓魔伶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雖然不知道他們兩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見著史精忠為此痛不欲生，魔伶不忍追問下去，再次讓他的傷口鮮血淋漓。

「你既然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你」

關乎那個男人的事情，不論是誰都無法插手，魔伶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沉默，替史精忠保守這份與世難容的秘密。

人活在世上，本應該好好享受這段得來不易的人生，然而事實上他們總有無止無盡的憂愁，分不清自己所緊握的，究竟是牽絆還是枷鎖。

魔伶望向窗外廣闊而自由的藍天，對史精忠說：「不如我們去散散心吧，就當是貴客離開前，再陪我走走」

循著魔伶的視線，史精忠也一同望向了窗外景色正好的春光，他多麼希冀那暖陽能替他驅散心中的陰霾，為他坎坷的人生照亮一道曙光。

最後史精忠答應魔伶的邀約，一起離開了正氣茶行。雨過天晴的春日，和風徐徐，最適合偕伴同遊，共賞春光，然而史精忠的腳步卻被牽引進相同的景色裡，當粉白花瓣紛紛揚揚的落在眼前，他恍然抬頭望去，看見了赤羽信之介曾為其駐足的杏樹，今年又是杏花如雨。

史精忠陷入過往的回憶時，魔伶也跟著停下腳步，一縷清風拂面而來，他們兩人於落英繽紛中獨自品嘗各自的心事，魔世並沒有這種美麗的花樹，這樣的別景讓魔伶心生喜愛，然而史精忠見之卻悲從中來，春如舊，花似昨，卻是物是人非，空餘落寞。

當魔伶沉浸在眼前的美景時，史精忠的一句話卻讓她愣住了。

「魔伶，你有喜歡過什麼人嗎？」

這似乎是第一次，史精忠微微對魔伶打開了心門，向她分享最隱晦的心事，然而他的詢問卻無意間刺痛了魔伶的心。

暗藏許久的情愫無法壓抑的浮上心頭，魔伶輕聲回道：「…有」

而且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可是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然而史精忠並沒有注意到魔伶沒有說出口的感傷，他靜靜的望著凋零於塵泥的花，再次開口：「那…你也恨過嗎？」

同樣濃烈的情感，卻有著天壤之別的意義。史精忠口中的恨讓魔伶感到錯愕，當他說出這個字的時候，心裡想的又是誰呢。

「什麼樣的恨？」魔伶不安的問道。

這世上有太多的仇恨，亡國之恨、血海深仇、親人離散、苦不得志，還有求不得、愛別離…無論是哪一種，都叫人心寒又心痛。

「他讓你失去了一切，卻以為自己還能挽回什麼，他曾經給了你希望，卻又毫不留情的摧毀」

恨…他此生所嚐盡的離合悲歡，如何一言以蔽之。

如果愛最是讓人刻骨銘心，那麼恨便同樣死也難休，如果這就是史精忠現在所承受的痛楚，魔伶幾乎為他的遍體鱗傷感到悲憤難平。。

「如果真的有人這麼對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虛假的情誼比從一開始就不曾擁有更加殘忍，那個人怎麼能夠用這種方式傷害對他付出真心的人。

魔伶語氣中的決絕，讓史精忠想起了雲十方那日憤恨難平的眼神，被這輩子最痛恨的人所欺騙，全心全意付出的信任也換來絕情的背叛，他本應該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悔恨交加的滋味。

過往的深仇不可抹滅，然而史精忠卻總是憶起許多零碎的畫面，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河流、花燈綻放的長夜以及淒涼的大雨滂沱，赤羽信之介望著他的目光交織著真切又複雜的悲喜，能感覺到痛的人，怎麼會是一個…殘忍無情的劊子手。

萬般思緒，理不清亦道不明，史精忠疲憊的闔上眼廉：「你覺得那個人會有苦衷嗎？」

一個連素不相識的女孩都願意捨身相救的人，為何當初卻手染無數鮮血，不留一點餘地。

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有本人才知道答案，但是事到如今再問緣由，有什麼意義呢。

「就算他有苦衷，你就能放下嗎」

魔伶的質問一針見血，戳中了史精忠心裡的死結。

當年大勢已去，天部曾經將僅存的信任交託在日本人手上，然而到了最後他們才發現，日本人給過的允諾都只是謊言，他們本來可以無愧己心的戰死，到頭來卻是被狼狽的押送至刑場，死的淒涼而毫無尊嚴。

史精忠身為天部的首領，帶領著數千人豁命奮戰，卻沒能從入侵者手中取回自己的家園，也無法保護信任自己的同伴，這條條的血債，他終究是辜負了太多。

「你說的沒錯，就算我能放過他，也無法放過我自己」

當史精忠再次睜開雙眼，痛到麻木的人已不見迷茫，然而他堅定的目光卻透著蒼涼的死寂，讓身旁的魔伶擔憂不已。

「史精忠，不管你做了什麼決定，都別傷害自己」

在史精忠需要有人陪伴的時候，自己卻即將離開中原，無法陪他面對往後艱難的處境，魔伶伸手輕拍史精忠的肩膀，希望能給飽受傷痛的人一點安慰，然而史精忠聞言卻輕笑了一聲，笑的苦澀至極。

太遲了…我早已傷痕累累，只盼一切塵埃落定，在無前塵，也無來生。

***

在一處遠離世間塵囂的靜謐之地，蕭瑟的風吹拂著他頰邊的豔紅髮絲，也捲起了漫天的思念，赤羽信之介站在一座墓碑前，靜靜地凝視著刻在其上的名字—八刀痕。

「抱歉，這個時候才來看你」

將純白無瑕的花束贈與埋葬他鄉的英魂，探訪故友的長眠之地，讓許多回憶湧上心頭，那些把酒言歡、奔赴戰場的時光已經恍如隔世，然而赤羽信之介無法忘卻，八刀痕彌留之際的最後一句遺言。

他有那麼多還未完成的心願，人生卻如此短暫，八刀痕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見日本強盛，有朝一日能回到他夢中的故鄉，看著心愛的女兒們都得到幸福。然而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卻是握住赤羽信之介的手，用氣息漸弱的聲音說著…能和你並肩作戰，是我畢生的榮幸。

說完這句話，八刀痕才彷彿此生無憾般的永遠闔上了眼簾，同袍的情誼沖淡了遺憾的苦澀，在赤羽信之介和神田京一的陪伴下，他最後的走的很平靜。

逝世的人已經尋得永世的平靜，不在受戰亂及病痛所苦，然而還活著的人，卻在命運的轉折上背負著各自的信念，走向了分歧的道路。

「神田京一已經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他無法諒解我的選擇，如果你還活著，是不是也和他一樣對我很失望」

只有在故友的墳前，赤羽信之介才能鼓起勇氣傾訴心中的悵惘，然而回應他的只有無聲的寂寥。

現今的國際局勢暗潮洶湧，為了佔據影響世界的主導權，魔世和日本即將有一場無可避免的爭戰，因此明天的這個時候，赤羽信之介就要再次穿上軍服，重新擔負自己原本的責任，然而隨著日子逐漸接近，他的心卻越是迷茫。

赤羽信之介可以為了保護自己的家鄉和同袍奮戰至死，卻不知自己是否能漠視他人的苦難而活。

在回歸軍隊前，只有故友的石碑相伴的赤羽信之介，放任自己沉浸在愁緒裡，然而此時一個疑惑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赤羽信之介身後，令他心神一震。

「赤羽部長，您認識家父嗎？」

赤羽信之介聞聲回頭，看見來到此地的人是捧著一束茉莉花的雨音霜，八刀痕有兩個女兒，其中小女兒雨音霜長的與他最為相似，那雙宛如同個模子印出的眼睛透著與他父親相同的堅毅。

八刀痕過世多年，然而他的墓地看上去卻打理的很乾淨，想來是他的女兒們時常來探望吧。第一次見到雨音霜的時候，赤羽信之介礙於不能道破自己的身分，所以沒有和她們姊妹倆說出實情，不過現在已經沒有繼續隱瞞的理由了。

「恩，還在日本的時候我就認識他，八刀痕是個好人」也是他的忘年之交，曾經同生共死的兄弟。

雨音霜來到赤羽信之介身畔，她蹲下身，也將自己手中的花放到了墓碑前，而這時他發現，赤羽信之介獻給父親的竟是同一種花。雨音霜還記得父親病逝的那天，她匆忙趕到醫院的時候，床頭櫃的花瓶裡就插著一束茉莉花，那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的花，。

雨音霜有些訝異的睜大了雙眼，而後莞爾一笑，眼眶裡似有晶瑩水光：「他也是很好的父親」

從雨音霜口中聽見父親這個詞，讓赤羽信之介的心感到一陣抽痛，飄忽的思緒回到了久遠前某個大雪紛飛的一夜，當時飢寒交迫的他倒在路上，如此幼小又脆弱，就連替父母立碑也無能為力。

「霜，你心裡有過怨恨嗎？」赤羽信之介的聲音壓抑的輕顫，雨音霜抬起頭，對上了那雙彷彿被迷霧壟罩的灰色雙眼：「雖然我們贏了，但如果沒有這場戰爭，你們也不會失去父親」

當政府走上了軍國主義的道路，有很多事物就漸漸變了，無數人為了那瘋狂的理念付出寶貴的生命，然而當權者享受著由他人的鮮血所換來的安穩及榮華，要求人民歌功頌德時，卻不曾問過他們心裡是否有怨，是否能恨。

這個問題並不容易回答，甚至連細想都會讓人受傷，但是雨音霜在沉默了良久後，還是回答了赤羽信之介。

「我不願意用仇恨悼念我的父親，既然他沒有後悔，那麼我也會接受他的選擇」

是非對錯就留給歷史去評判吧，他們能做的就是認真的走完自己的人生，即便在這紛亂的世間裡微小如塵埃，也要盡情的去體會那些幸福或者悲傷的際遇。

雨音霜站起身，微風輕輕吹揚她束在腦後的銀髮，那道堅定的身影讓赤羽信之介想起了另一個同樣堅強而溫柔的人。

每個人都有無法逃避的難關，即使前方的道路蜿蜒難行，也只能勇敢面對，一個身在異鄉的女孩尚且如此，赤羽信之介又怎麼能躊躇不前。

即使失去了父親，八刀痕的女兒卻沒有沉浸在哀傷之中，反而活得更加獨立堅強，八刀痕泉下有知想必十分欣慰。

「抱歉，你父親是為國犧牲，政府本應該好好照顧他的家人，如果你們希望的話，我能送你們回日本」

當時八刀痕過世後沒多久，赤羽信之介就被拔升為大佐，然而這份榮耀卻像是一種無形的枷鎖令他心力交瘁，而龐大的軍務也始終壓的赤羽信之介抽不開身，所以他一直沒有機會去看望八刀痕遺留在中原的家人。

既然八刀痕不在了，他的家人可以回到他們的故鄉，沒有必要繼續留在中原，這麼多年來赤羽信之介一直惦念這件事，然而雨音霜卻委婉地拒絕了。

「謝謝您的好意，我和姊姊現在過得很好」

每個來到中原的日本人，皆對自己的故鄉魂牽夢縈，然而這女孩卻是決定留在中原，赤羽信之介端詳了雨音霜一眼，而後瞭然的笑著說：「你心裡有放不下的人了」

雨音霜染上紅暈的臉龐，是想起心儀之人的羞澀，如果能在中原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赤羽信之介當然會給予祝福。

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令許多人心生嚮往的美滿故事，然而所謂的愛情，有時卻也會變成一把刀，等到發覺時，往往已經滿身是傷。

深知自己無法得到回覆的赤羽信之介本已經打算帶著心上的傷獨自遠走，然而史精忠卻突然邀他今晚到桃花庵小聚。明明清楚應該將這段感情徹底割捨，然而他終究沒能忍住想在見史精忠最後一面的心情，而這一次…他是真的要向史精忠告別了。

這段充滿苦楚的感情，讓赤羽信之介黯淡了眼神，就算很久以後回想起來，這也會是他人生中最難以彌補的缺憾。

能在戰事爆發前探訪故友，也知道他的家人現在過得很好，了卻一樁心願的赤羽信之介也該向雨音霜告別，再次扛起自己的責任，但是在他轉身離去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雨音霜的聲音。

「父親曾經跟我說過，他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就算這個世界充滿黑暗和絕望，也會忠於自己的心」雨音霜轉身望向停下步伐的赤羽信之介那愣怔的背影，淺淺地揚起唇角：「雖然父親沒有親口說過，但我認為他一定打從心底敬佩著那個人」

在這個容易使人隨波逐流的時代裡，那個人放棄了自己所建下的無數功勳，也不在乎唾手可得的地位與榮耀，反而深入民間，用真誠的心從新搭建人與人之間信任的橋樑。

如果說雨音霜是為了心中所愛自願留在中原，那他所愛的一定也包含這個消弭了隔閡與仇恨而恢復純樸人心的地方。

雨音霜知道自己的父親沒有看錯人，即使他重拾武器，回歸戰場，雨音霜也相信那個人的內心始終保有良善，絕不會辜負父親對他的敬佩。

多年的迷茫與孤寂在輾轉之下，竟是用這種方式獲得了安慰與認可，而這些話由八刀痕的女兒親口說出，更讓赤羽信之介深感動容。

「…謝謝妳」

為了不讓雨音霜看見自己失了沉穩的表情，赤羽信之介直到最後都沒有回頭，因此他也沒有看見雨音霜和他的父親相似的笑容裡，有著溫柔的諒解。

「再見了，赤羽大人，請您多加珍重」

就像是為已然長眠的父親，傳達對朋友最後的關懷，雨音霜目送著赤羽信之介再度披上人間的風霜，去往煙硝瀰漫的遠方。

而在重整戎裝之前，赤羽信之介必須去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約。

濃稠的夜色黯淡了今宵月華，然寒風過處，梅花塢內的歌舞聲依舊歡騰，桃花庵的小橋流水恬靜如昔。

這一路上，赤羽信之介心緒紛亂，自從上次在滂沱大雨中黯然神傷的分離，他們便沒有再見過面，更無從知曉史精忠會如何看待自己。

然而赤羽信之介沒有想到，當他與靜候自己到來的史精忠對上視線的那一刻，竟有一種恍若初見之感，擺在桌上的茶具映出暖黃的燈影，史精忠朝他微微頷首，那張面容比自己預想的更為沉靜。

闊別許久的一眼凝望，竟讓被壓抑的思念不可阻擋的席捲了赤羽信之介的心神，史精忠不會知道他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才能狀似尋常的坐下來，啜飲史精忠為他倒的茶水。

「精忠，你怎麼會選桃花庵，我以為不喜歡這個地方」

滑入喉中的茶水僅剩不冷不熱的餘溫，當苦澀的滋味在口腔裡擴散開來，赤羽信之介才注意到史精忠似乎比他們約定的時間更早來到這裡。

桃花庵直到現在依然是許多人為了謀取私利而暗中交易的場所，即便它裝潢的如何美輪美奐，仍掩飾不了其包藏的種種罪惡，所以過去他們相約見面時，都會心照不宣地避開這個地方。

但是史精忠今天卻一反常態，他沒有解釋自己選擇此處的原因，反而像是陷入遙遠的回憶，喃喃說道：「您第一次約我來桃花庵見面，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是阿，轉眼間一年就過去了」

或許就是因為流逝的時間不可追，回憶才值得珍貴的留存在心裡，那時彼此忌憚，相互敵視的他們，又怎麼會料到後來竟會有如此深厚的情誼，甚至…心生不可說的情愫。

然而這些點點滴滴的過往，不論是否眷戀，都該在今日畫下句點。

「精忠，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在史精忠開口之前，赤羽信之介率先說出自已今天來見他的目的，否則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對史精忠告別。赤羽信之介收攏五指，忍著離別的感傷續道：「上頭要我派去其他地方，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以後不能再做你們的巡查部長」

雖然相處的時光很短暫，去與留也很快就會被人所淡忘，但是赤羽信之介經過深思熟慮後，仍是覺得自己必須親自說出口，因為他的不告而別不僅會讓相信自己的中原人無所適從，更有可能傷了史精忠的心，赤羽信之介不願意他對自己最後的記憶充滿了困惑和哀傷。

當赤羽信之介終於下定決心說出自己即將消失在史精忠的人生裡，他果不其然得看見史精忠為此震驚的表情。史精忠或許會想要追問下去，他即將去往何方？他們是否還會再相見？然而這些注定落空的詢問，只會讓赤羽信之介更加心痛。

「所以我…我想在最後對你說…」

該用什麼樣的言詞才能表達內心真實的情感，赤羽信之介有很多話想要告訴史精忠，卻又無從開口。

如果生命中的陰差陽錯沒有那麼椎心刺骨，他是否就可以將那些被自己隱瞞的過往和難以啟口的戀慕毫無保留的向他傾訴。然而就在赤羽信之介為了是否要坦承而陷入掙扎的同時，史精忠卻打斷了他的欲語還休。

「赤羽大人，您當初為何會來到這裡？」迎視對方愣然的眼神，史精忠又接著問：「您是不是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您得到了嗎？」

史精忠對自己陌生的稱呼，讓赤羽信之介有些困惑，然而那語句裡的輕顫，使他顧不上細想這一點轉變。

如果真的要找出一個理由，赤羽信介只能說，他們的邂逅與重逢或許是命運錯誤的安排，至於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翻飛的記憶裡，每一頁都有史精忠陪伴的身影，赤羽信之介輕輕莞爾，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史精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

因為遇見了史精忠，赤羽信之介才能真正看見這個世界美麗而寬容的一面，就算這是蒼天對他的懲罰，赤羽信之介依然衷心感謝這段錯誤的緣分。

赤羽信之介對史精忠微笑著說：「恩。我得到了，這都多虧了你」

能夠以巡查部長的身分做回自己，圓滿了赤羽信之介的人生，而與史精忠相知相識，更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段日子。

然而赤羽信之介真摯的回答卻換來史精忠的神色一凜，他啞著聲輕喃：「是嗎，原來如此…」

史仗義說過的話彷彿震耳欲聾的迴盪在史精忠耳邊。

他費盡心思，用盡手段，原來真的是為了接近身為目標的自己，取得他所需要的情報，那些傳聞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真相揭破的剎那，至今為止所深信不疑的東西頃刻間崩塌殆盡，奪走了史精忠對赤羽信之介的最後一點希冀，氣血上湧的他頓時渾身劇痛，一股腥甜猛然竄上喉頭，又被他咬牙嚥下。

看見史精忠低著頭不發一語，從方才就隱約察覺有哪裡不對的赤羽信之介這下更是確信了自己的直覺，今天的史精忠十分反常，赤羽信之介忽然看不透，他清秀的面龐為何隱含著一生也化不開的苦楚。

「精忠，你今天…」

從自己紛亂的心情抽離，赤羽信之介擔憂的想關心史精忠究竟發生什麼事，但是他還不及問出心裡的疑惑，便看見史精忠從桌底拿出一把手槍，神情漠然的地指向自己。

空氣彷彿在這一瞬間凍結，眼前的景象令赤羽信之介呼吸一滯，他錯愕的望著那把上了膛的槍和史精忠心如死灰的眼眸。

「赤羽信之介，你現在很後悔吧，為什麼當初沒有殺了我」

史精忠的聲音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隔了一層輕紗似的模糊不清，交疊的時空錯置了兩人的命運，當赤羽信之介憶起站上刑場朝史精忠開槍的那一天，他的胸口驀然感到心碎的痛楚，彷彿當時承受致命一擊的人其實是自己，而強烈的心痛也讓赤羽信之介回過神來，深深感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絕望。

「你都知道了…」

赤羽信之介早該有心理準備，那段充斥血色的過往，一生都必須背負的罪孽，至死都不會放過他，更不容許他祈求淡忘和原諒。

而最令他哀痛欲絕的，是被他無情傷害過，竟是他最愛的人，他這輩子最歉疚的，也是一生都無法原諒他的人。

「天部被日軍覆滅，我被迫離開中原避禍漂泊，這麼多年來我帶著悔恨的心情痛苦的活著，可我都沒有像現在這麼恨過」

在人生最為無望的時候，史精忠恨過奪他家園的異族，恨過懦弱無能的中原政府，恨過無法力挽狂瀾的自己，甚至恨過無情的命運，但是這些恨…與正在灼燒著他的根本不值一提！

「因為你最恨的是我」

赤羽信之介替史精忠回答了自己，史精忠這一生的憾恨與悲苦，都與他脫離不了干係，然而史精忠可會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也反過來將他傷的千瘡百孔。

「沒錯，我恨你滅了天部」無力拯救當年的天部，一直是史精忠心裡永遠的痛，然而赤羽信之介卻不知將他傷的最深的並非那些過往。史精忠哀慟至極的悲吼：「但是…我更恨你騙了我！」

他們經歷的時光有多麼深刻，史精忠的心便傷的有多深，那宛如痛入骨隨的指責也讓赤羽信之介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凝望著他從震驚漸漸變為淒涼的目光，史精忠一怔，頓時感到世事的荒謬。

曾踩碎枯骨、背負血債的人，怎麼會露出這種落寞的神情，而他明明應該痛恨著赤羽信之介，內心深處為何卻又有一抹無法忽視的悲傷。

但是悲涼的宿命，終要迎來結局，他們之間只能有一個人離開這裡。

「今天，我們作個了結吧」史精忠說道，握著槍的手隱隱顫抖。

freewx	2020-04-16 23:22
太太更文辛苦了，看新章前回顾了上一章复习剧情被虐了，看新章也被虐了，估计后面每章没有最虐只有更虐π_π

董董	2020-04-17 20:55
看到這篇文有人回覆好開心XDDD kli)6R< 目前的確是在很虐的段落呢，但劇情也開始慢慢前進了wwwwww

freewx	2020-04-17 21:20
一直都有在默默追文哦，大大加油

董董

2020-05-23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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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的風浪或有停歇之時，但藏於人心的烽火從未止息，在日本佔領中原後的第三年，爆發了足以被載入歷史的大規模抗爭，不滿被日本壓榨欺凌的中原人立下誓願，以天部為組織的名號揭竿起義，那場戰役在很多年後被後人稱為天部事件。

據當時曾目睹這段血色過往的人所說，那是一場極為壯烈的抗戰，劃破天際的槍響持續了好幾個日夜，倒臥在漫漫血泊裡的屍首不計其數，不論身分高低、民族血統，在死亡面前都不在有任何意義。

反抗勢力再經過無數人的犧牲下，以勢不可擋之姿突破警方的防線，逐漸朝市中心圍攏，向來將中原人視為草芥的總督府終於察覺事態嚴重，立刻從有心投靠的中原背叛者手裡取得天部的情報，並派軍隊前往鎮壓，而那時最接近戰圈的便是由赤羽信之介所帶領的第五聯隊。

自從天部的作戰計畫掌握在日軍手裡的那一刻，這場抗日之爭注定落下失敗的帷幕，雙方激戰多日後，被逼至末路的天部首領也察覺了內部出現背叛者，奈何為時已晚，付出的生命和流淌的血淚都早已無法收回。

所有逃生之路都已經被軍隊圍堵，手上的槍械彈藥也所剩無幾，然而中原人卻仍是毫不退卻，究竟時何等的恨意和信念驅使著他們以脆弱的肉身迎向槍口？望著他們面對死亡也無懼無悔的堅持到最後一刻的身影，赤羽信之介面色如常的指揮作戰，然而心底已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心魂。

當勢均力敵的戰爭逐漸轉變成單方面的殺伐，赤羽信之介的眼神越來越冷，但是心卻彷彿在叛軍噴灑的鮮血下沾染了溫熱。

為了鑄造威震世界的兵器，用無數的戰爭塑造國威，嚴苛的稅賦、無止盡的徵收和搶奪、被迫去往戰場與家人一生分離…

雙親的墳塚上已然荒草萋萋，赤羽信之介真的不明白這些中原人因何而戰嗎？相似的傷痛總是一而再的重演，像是永不散場的悲劇，而他至今卻依然眼睜睜的看著，只能看著…

「天部還沒有投降嗎？」

這已經是赤羽信之介第三次這麼問了，語氣中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憫。

即使勝券在握，卻指望著中原人願意放下武器投降，神田京一不明白赤羽信之介為何有這種想法，天部已經難挽頹勢，投降與否除了能讓他們苟活一段時日外，並沒有什麼差別。一開始神田京一是這麼認為的，但在見識到窮途末路的中原人決定玉石俱焚的反撲後，他就改變了想法。

「沒有，他們打算死戰到最後一刻」神天京一循著赤羽信之介的視線望向砲聲隆隆的遠方戰場，接著說：「在這樣下去，叛軍即是被徹底殲滅，我軍也會傷亡慘重」

雖然中原人逃不過死亡的審判，但日本的士兵並不同，為了注定會死之人犧牲他們的生命，這代價太過慘重。

若是任由這場只會為雙方帶來毀滅的戰役繼續下去，只會有更多傷亡和無數的悲劇，赤羽信之介於廝殺聲中凜冽了神色。

不論這個辦法在他人眼中看來多麼荒謬，為了改變兩敗俱傷的僵局，他必須孤注一擲。

「你想勸降中原人？」

當柳生鬼哭透過無線電的話筒聽見赤羽信之介對後續戰況的作戰方針竟是對中原人勸降，身在指揮部的柳生鬼哭陷入沉思。

為了替自己的國家以及千千萬萬等待勝利的同胞帶回凱旋的高歌，決定投身軍旅的赤羽信之介付出了許多心力鑽研軍事戰略，在大大小小的戰役中立下眾多戰功，其軍師之稱並非浪得虛名，那是他在知識和經驗中所累積而來的實力。

柳生鬼哭親眼見證了赤羽信之介的成長，自然比任何人都要信任他的才能，而事實上赤羽信之介所擬定的作戰策略也從未讓人失望，然而這一次柳生鬼哭卻對赤羽信之介的提議有了質疑。

在兵力充足且握有勝算的情況下，招降並不是首要的選擇，況且在帝國主義風氣的盛行下，日軍將領寧可將死傷視作光榮的犧牲，以絕對的武力獲得勝利，斷不可能與敵方妥協。

以赤羽信之介的能力與膽識，他應該能想出更適合的戰略撲滅天部所引起的戰火才對，除非…他的目標不只是單純的勝負。

身為浴血沙場的軍人，殺戮與守護有時僅在一線之隔。

「是的，天部戰敗已經是注定的事實，但是繼續逼殺下去，無路可退的天部若是背水一戰，只會造成我軍士兵多餘的犧牲」赤羽信之介條理分明的分析利弊，見柳生鬼哭沒有出言反駁，心裡燃起了一線希望。他接著說：「天部的勢力在這一戰過後所剩無幾，就算留下他們的命，也沒有再次反抗的能力，不如趁這個機會安撫中原的民心，請您慎重考慮」

總督府近年在治理中原方面的手段製造了無數的不公和對立，否則也不會將中原的普通老百姓逼的起兵造反，怨憤往往會讓人心走向極端，若是沒有妥善處理這次的抗爭事件，恐怕後患無窮。

柳生鬼哭雖然不確定赤羽信之介真正的心思為何，不過他說的倒是句句屬實，柳生鬼哭沒有職權過問治理中原的政策，卻也明白紛爭不停的中原無益於日本在這個地方的統治和發展。

「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上報給總督」

招降天部叛民茲事體大，必須交由總督府做出最終的決定，柳生鬼哭雖然只是出於自己職責所在，但是有了他這位軍務局局長的協助，讓赤羽信之介好似看見了望重建和平的曙光，只要能夠停止傷亡，不再互相撕扯傷口，兩國的人民便有機會重新開始認識彼此，那時的赤羽信之介是如此的篤信。

就在日軍的傷亡人數不斷增加，而天部也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遲來的回覆如奇蹟一般，終於讓赤羽信之介等到了總督府同意這項作戰計畫的指令，即便是當時攻下中原的那一天，他的心情也沒有過如此激動。

赤羽信之介趕緊下令全軍停火，他不顧神田京一的勸阻來到了前線，殘餘的天部叛軍就躲在眼前千瘡百孔的荒村裡，赤羽信之介做了一個輕顫的深呼吸，因為接下來他將要賭上自己的性命，為所有人爭取活下去的機會。

赤羽信之介讓神田京一和幾位士兵守在自己身側，然而自己卻是手無寸鐵，以冒著生命安全的的決心換取中原人一次的信任。

「中原人，不要再做無謂的抗爭。我向你們保證，只要你們願意投降，法院一定會饒你們一命，也不會牽連你們的家人，想想還在等待你們回去的人，投降吧！」

交涉談判的說詞卻猶如發自肺腑的呼喚，當生命快要到達渾沌虛無的盡頭，被遺留於世的親人是他們放不下的牽絆，也重新燃起人們渴望生存的本能。

「首領…他們的話能相信嗎？」

敗局已然無可挽回，生死未知的前方，就連希望都已經破碎零落，當有人起了這個念頭，不論是還眷戀這個紛紛擾擾的人間，又或惦記家人的安危，動搖的心緒悄然在眾人之間蔓延，他們的無聲是默認亦是未能以死明志的慚愧。

倖存的人將徬徨的目光投向天部的首領，化名為俏如來的史精忠當時只有十八歲，天部創立之初有人認為他不過只是一個孩子，然而性命攸關之際，史精忠所展現的冷靜和思慮，並未辜負他肩膀上的重擔。

其實只要日軍繼續圍殺，彈盡糧絕的他們遲早會成為槍下亡魂，為這場失敗的抗爭畫下句點，但是那個日本軍官卻依然執著的想對他們招降，就連寒風也無法吹散的聲聲懇切，宛如是那人心中聲嘶力竭的吶喊。

「大勢已去，我們已經輸了」抬眼梭巡滿目瘡痍的四周和疲憊不堪的同伴，史精忠終於忍痛說出了殘忍的現實：「現在只剩下兩個選擇，要跟日本人同歸於盡，還是相信他們一次」

當交織的槍聲停止後，周圍的空氣只剩下死亡般的靜謐。

集結天部原本是為了對抗日本人的暴政，奈何他們奮力一搏，最終卻依然被日本人掌控生死，逃脫不得至死都被束縛的命運，不論選擇哪一邊，等待所有人的注定是悲傷且充滿憾恨的結局。

面對殘酷的抉擇，有的人寧死不屈，有的人則不願放棄求生的機會，每個人有各自的信念和思念，然而他們還有一個一定會貫徹始終的共識。

「俏如來，你決定吧，不管如何我們都會跟隨你到最後」

雲十方給了史精忠一個不悔的微笑，身為天部的副首領，自然要和首領同進退，而他相信所有人也都是這麼認為的。

即便前路凶險，難覓歸途，也依然願意生死與共，這段共患難的真情，是史精忠僅存的安慰。

「好，你們要記住我接下來說的話。等會我會親自去試探日本人，他們要是反悔，你們不需顧慮我，直接與日軍拼殺到最後。若是他們的承諾是真的，到時不論日本人如何審問，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你們之後再想辦法脫罪」

「首領！」

回望眾人驚愕痛心的眼神，史精忠卻淡淡地揚起一抹笑意。如果犧牲自己能夠讓大家有一絲存活的機會，那會是他短暫的人生中最有意義的決定。

「這太危險了，由我去吧」

親自面對日本人的槍口必須抱著九死一生的決心，怎麼能讓首領以身犯險，雲十方想要替他擔下這個任務，但是史精忠卻堅定地回絕：「首領出面投降，才能得到日本人的信任」

如果真的有的機會換取一線生機，史精忠就會代表天部表明投降之意，如果這是日本人的圈套，那麼他就替天部成為誘餌，或許還有機會擊殺日軍的軍官，重挫他們的士氣。

替眾人開闢生路，是史精忠做為天部首領最後的責任，向眾人囑咐完畢後，他將手上的武器留在硝煙慢慢的塵土，朝日軍邁步的身影如此單薄，卻彷彿擁有足以照耀人心的力量，溫熱了含淚的雙眼。

可嘆此身一去，壯志未酬，若還有緣，來生再見。

當史精忠緩緩走出荒村，神情平靜地出現在他們面前，神田京一立刻將沒有武器防身的赤羽信之介護在身後，與天部叛軍拉開遙遠的距離。

訓練有素的士兵迅速向前壓制，怨氣難消的他們止不住心裡的憤慨，粗暴的扯著史精忠的頭髮用力撞向地面，殷紅的鮮血從他被劃破的臉頰上無聲滴落。

「住手！我剛才傳達的軍令是什麼，你們沒聽見嗎！」

赤羽信之介的喝令，讓隱藏在荒村裡的中原反抗軍驀然停下準備扣下扳機的動作，警惕的目光緊鎖著那位讓士兵退開，獨自走向史精忠的紅髮軍官。

「你是天部的首領嗎？」

見這人來時腳步堅定，並不像是組織內部出現意見分歧後擅自逃離求饒的人，那麼他很有可能就是能夠左右天部存亡，在這段時間帶領中原人集結反抗的首領。

只是這位首領比赤羽信之介預想的要年輕的多，遍體鱗傷的倒臥在塵土之中，本不該是他這個年紀被迫要背負的宿命，赤羽信之介蹲下身，悵然的凝視眼前的青年。

「是…我代表天部…投降…」

頭部被重擊的疼痛與暈眩一同襲向了史精忠，為了完整說出這句話，他仿佛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而他的話語也像是最後一道指令，反抗軍一一放下了武器，步伐沉重的走出荒村，隨著他們的首領舉手投降。

失敗了…
所有人付與的希冀和信任，在自己屈身的那一刻便全都辜負了…

堅強卻破碎的心已如殘灰，儘管有在多的不甘與遺恨，終究被埋葬於他人書寫的歷史下，徒留寥寥幾行，默然消逝於歲月滄桑。

恍惚中，好像有人小心翼翼的翻過史精忠倒臥的身軀，替他撫順胸口凝滯的氣息。然而大夢成空的哀戚和連日來壓抑的傷疲讓史精忠的視線轉瞬被黑暗所籠罩，失去意識前有那麼短暫的片刻，史精忠真心盼望這一睡去後，再也不醒。

這場歷時半年的天部事件在首領俏如來主動接受招降後，終於宣告落幕。然而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最深的悲哀莫過於他們都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什麼，卻不知終究渺小猶如塵埃，只能隨之浮沉。

天部事件結束一個月後，法院對中原反抗軍做出了判決，接獲消息的赤羽信之介心急如焚的奔去軍務局尋找柳生鬼哭，雖然心知不能利用他們的關係做出越過軍階的行為，但是現在的他已經顧不上那麼多。

「義父，為什麼又改變主意，要殺了已經投降的中原人！」

在柳生鬼哭的辦公室裡，赤羽信之介不再隱忍自己激動的情緒。當初總督府已經答應了招降中原人的提議，以政府之名應允的承諾怎能輕易反悔！

「信之介，你先冷靜聽我說…」

面對赤羽信之介難以置信的質問，柳生鬼哭憂愁的捏著未曾舒坦的眉心，他能明白赤羽信之介此刻的心情，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他們能夠作主的。

就在柳生鬼哭思考要如何向赤羽信之介解釋的時候，門口的方向傳來一陣陌生的腳步聲，看見來人自成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軍服上配有金色絲線的肩章，赤羽信之介雖然沒有見過此人，卻對他的身分一目瞭然，中原現任的總督炎魔幻十郎由天皇親任，是掌控中原最高權力的人，他立刻和倏然起立的柳生鬼哭一同向炎魔幻十郎行禮。

炎魔幻十郎難得至軍務局視察，竟無意間遇到了這位屢屢立下戰功的年輕人，幾經千錘百鍊的閱歷讓他只需瞥一眼，便能看穿藏在冷靜外表下的依然是一個年輕氣盛並且天真愚昧的靈魂。

「赤羽信之介？你就是那位提出招降中原人的少佐吧」

赤羽信之介是解決天部事件的最大功臣，他的名號已傳遍軍中，可說是無人不曉。

炎魔幻十郎審視的目光銳利如刀，只是沉默的注視便令人不寒而慄，然而赤羽信之介雖是初次見到他卻依然不亢不卑，這份沉著倒是讓他頗為讚賞。

「你在討伐天部的戰事上立下戰功，我還沒來得及犒賞你提出這麼優秀的謀略」

赤羽信之介請柳生鬼哭向總督府提議的勸降之舉，順利替日本剷除了多年的隱患，對於結果非常滿意的炎魔幻十郎自然也不吝表達自己的欣賞。

「先用招降的方式騙取中原人的信任，最後兵不血刃的將他們收拾乾淨，你果然是很有天分的軍事之才」

赤羽信之介利用自己的智慧贏得了勝利，他應該得到與功績相符的榮譽，升遷指日可待，然而炎魔幻十郎的稱讚卻讓赤羽信之介心神大亂，因為他已經猜到了究竟是誰背棄了對中原人的承諾，讓他們的誠信蕩然無存。

炎魔幻十郎的讚譽之詞在赤羽信之介的耳裡聽來更像是對他的嘲諷，但赤羽信之介卻不因此屈服：「您誤會了，我只是認為各退一步能盡快結束戰爭」

赤羽信之介對炎魔幻十郎的反駁讓柳生鬼哭冒出一身冷汗，用眼神示意赤羽信之介別再說下去，可是中原人是相信了他的承諾才出面投降，為雙方免去更多的死傷，赤羽信之介不能不爭。

「只要將這些中原人關押起來，他們就沒有辦法興風作浪，我認為沒有必要趕盡殺絕，引起更多民怨，關於這件事請您考慮」

這場戰役犧牲了無數軍警的生命，好不容易終於獲得平靜，為何要繼續用更多的怨恨滋養復仇的溫床。赤羽信之介真心希望雙方的恩怨可以到此為止，然而他的建言卻只換得炎魔幻十郎的一聲冷笑。

「民怨？你來到中原三年多，還真把中原人也當成天皇的子民，我沒有下令誅殺戰俘，他們應該要心懷感激了」

別說是次等公民，在炎魔幻十郎眼裡，中原人只配作為還有一點利用價值的奴隸，身為低賤的奴隸竟然還想違逆主人，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炎魔幻十郎對中原人視如敝屣，是赤羽信之介平生見過的最冷酷的神情，真相的衝擊彷彿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赤羽信之介突然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感到後悔。

如果能早一點認清炎魔幻十郎的面目，知道他如何都不可能饒過中原人，或許赤羽信之介寧可和天部戰至最後，也不願用虛假的希望欺騙他們，赤羽信之介為了國家奉獻了青春和人生，為何他所效忠的信仰卻讓他成為背信棄義的人。

「只要中原人投降就會放他們一條生路，這是您對他們的承諾…」

赤羽信之介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炎魔幻十郎能夠回心轉意，然而自負倨傲的人，豈能容下那軟弱而無用的良善之心。

「不，是你自以為這是一個承諾，在我看來，這不過是欺騙他們上鉤的誘餌罷了」

身負皇軍之名卻如此的偽善，竟然冒著風險為中原人求情，在帝國偉大的征途上，意志不堅的人只會造成禍害，炎魔幻十郎閃過一瞬危險的思緒，決意趁這個機會給赤羽信之介一點教訓，讓他認清自己的職責與身分。

「鎮壓天部造成的軍隊死傷超乎我的估計，我不會再縱容中原人」

炎魔幻十郎冷冽的目光掃向赤羽信之介，接著竟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命令。

「處刑的日子已經定下，你既然是鎮壓天部的功臣，就由你親自將他們押送刑場，帶頭執行槍決」

總督的話語一出，就沒有收回的餘地，柳生鬼哭看見赤羽信之介的面容瞬間血色盡退。他將赤羽信之介視為己出扶養這麼多年，從來沒見他露出這種表情，彷彿他的眼前出現了漆黑的深淵，正逐漸吞噬自己。

赤羽信之介努力挽救了無數性命，現在卻又要親自賦予他們死亡，曾經信任和守護的世界以難堪的方式在眼前崩塌後，他還能承受多少世事的荒唐。

內心的掙扎與無措令赤羽信之介無語凝噎，久久說不出一句話，炎魔幻十郎危險的瞇起狹長的眼睛：「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嗎，難不成你不想服從軍令？」

在炎魔幻十郎要下達更殘酷的指令前，柳生鬼哭立即開口阻止：「總督大人，他絕沒有這個意思，執行死刑並不屬於少佐份內的工作」

柳生鬼哭想為自己的義子護航，然而炎魔幻十郎卻用眼神制止了他，他要赤羽信之介以反抗軍的鮮血表達對國家的忠誠，與他不是行刑手無關，更不會作為讓他有機會逃避的理由。

「我再給你第二個選擇，天部叛亂時有不少軍警的家眷也遭受牽連，這件事不能沒有一個交代。你如果堅持要救中原反抗軍，就改由他們的親人賠命吧，只要你親自帶兵清剿，我也可以考慮將死刑改為無期徒刑」

在混戰中不幸喪生的亡魂數以千萬，生前皆是諸般憾恨，又如何判定究竟誰更無辜。

痛失親人的怒火需要有宣洩之處，然而以眼還眼的復仇，真的能讓他們從哀痛中得到解脫嗎？縱然有多達幾千人參與這場戰役，但是並非所有反抗軍的家眷都涉入其中，他們大多都只是手無寸鐵，漂萍無依的老弱婦孺。

曾幾何時，軍隊去往的不在是屬於榮耀的戰場，他們所做的竟變成純粹的殺戮。

赤羽信之介胸口裡那顆溫熱的心，忽然間如墜冰窖般冰冷，他已然分不清逼迫他面對選擇的究竟是視人命如草芥的炎魔幻十郎，又或是被利益和慾望割裂的世界。

時間在痛苦的掙扎中緩緩流逝，良久後，赤羽信之介顫聲啟口：「是，中原叛軍的死刑，由我…親自執行」

那一天，赤羽信之介帶著無人理解的痛，做下了這輩子最艱難的決定。

赤羽信之介最後神情恍惚的離開了軍務局，蕭瑟的秋景映襯著他心底的悲涼，寒風一過，被吹落的枯葉在他的腳底下乍然碎裂，彷若他從前所踩過的白骨，他們發自靈魂深處的嘶啞哭號，在他腦中徘徊不止。

失去方向的腳步隨著愧疚的指引，不知不覺來到了此次關押中原反抗軍的監獄，執刑人與即將被處死的犯人碰面是大忌，赤羽信之介本不該過來，但是他無法忘記那位年輕的天部首領。那個人願意抱著微小的希望，信任自己的承諾，但是赤羽信之介卻讓他們對人性僅存的善意徹底失望。

陰暗的牢房裡瀰漫著絕望的氣息，赤羽信之介屏退駐守的士兵，想鼓起勇氣面對被自己的過錯，然而裡面淒厲悲憤的長嘯卻刺痛了他的心。

「不是說好不會殺了我們嗎！」

「騙人的…果然都是騙人的！」

天部之人被判處死刑的消息已經在監獄裡傳開，得知一切都是日本人的圈套後，滿心的仇恨與面臨死亡的恐懼，交織成生而為人卻命不由己的悲涼。

而在其中一間黯淡的牢房裡，史精忠背抵冰冷的牆，神情木然。

他錯了…
沒能早點發現叛徒，導致這場抗爭滿盤皆輸，又在最後一刻輕信日本人，以為那般懇切呼喚的語調裡還有那名軍官的真心。

世事弄人，千錯萬錯都已然無可挽回，困於牢籠的史精忠和困於心囚的赤羽信之介同時沉痛的闔上眼簾，任由懊悔蔓延，哀慟無語。

有一句話，赤羽信之介一直很想對那個年輕人說…

血色的晚霞佈滿寂靜的天空，赤羽信之介看見史精忠跪在刑場裡迎著夕陽，即便髒污也不掩清秀的側臉映著最後一絲柔和的光，他的坦然和平靜有一股震撼人心的絕美，對於這個世間最後的留戀，已然不悲不喜，無恨無憂。

然而赤羽信之介舉起槍的手卻是微微發顫，在黃昏中被風吹揚的白髮繚亂了他的視線，抿在唇裡未能說出口的一句遺憾，終究成了他一生的傷。

槍響之後，萬籟俱寂，天邊與地面融成相似的豔紅，彷彿漫無邊際。遠方似乎有什麼人聲嘶力竭的哭喊，然而從史精忠在他眼前倒下的那一刻，赤羽信之介已然毫無所覺，因天地和人心之蒼涼，染就一生風霜。

然而赤羽信之介難忘過往的遺憾，卻更難料命運的無常，那時的他不會想到多年之後，兩人會在機緣巧合下又重現與當時極為相似的場景，而如今角色互換，輪到自己面對死亡，他突然懂了那一日史精忠的目光為何如此平淡，也終於能夠開口說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句話。

「我很抱歉」

只有說出當年的真相，這段因果才能有個了結。迎視史精忠愕然的目光，赤羽信之介的嘆息無聲而悲愴。

「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我真的努力過…」

對於自己的國家，赤羽信之介貫徹了力所能及的忠誠，然而對於當年曾相信過自己的中原人，他卻做不到問心無愧，就算過了這麼多年也依然無法放下自己沒有做到的承諾。

自從日本人踏上中原，已經有太多人付出了性命，赤羽信之介有自己必須堅守的責任，但是他當年希望雙方能盡早停戰以挽救更多人的命，這些盼望並不是虛假，只是他終究太過渺小，即使盡了最大的努力，也無法抵擋上頭的一聲命令和兩國之間難解的新仇舊恨。

赤羽信之介此刻回憶過往的神情，和過去他偶然陷入沉默時的凝望，都悲涼的真實，痛的銘心刻骨。

這段只有赤羽信之介知曉的過去，為史精忠解開了心裡的矛盾。殘酷冷血的日本軍官與寬容正直的巡查部長，藉由掀開的過往漸漸重疊在一起，成為了此刻在他眼前的男人。

赤羽信之介述說的並不只是他的故事，也是一個時代的無奈，一篇悲壯的歷史，而他們不只在對方的故事裡存在過，現在甚至走進了彼此的人生中，各自的立場和日久而生的情感，注定了這段緣分，糾纏難解。

自己本該恨之入骨的人，卻獨自隱忍著不為人知的苦澀，為了守護而指向對方的槍，同樣動搖的失了分寸。

史精忠勉強壓下內心翻湧的情緒，對赤羽信之介問道：「你後來為什麼離開軍隊？」

「天部事件過後，政府對中原的治理越來越嚴苛，他們認為用絕對的武力進行鎮壓才是控制中原最好的方式，軍人必須服從所有指令，但是違背了對你們的承諾後，我陷入迷茫…」

「但是你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國家」

如果這段時間的相處不是全然的欺騙，那麼史精忠所瞭解的赤羽信之介，是個不會輕易更改信念的人，不論他對上層的決定有多麼不認同，日本終歸是他自願從軍保衛的家鄉。

敵對的立場正是讓赤羽信之介痛苦的根源，內心的慨然讓他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道：「我無法改變他們的想法，但是我想向自己證明，日本人和中原人可以用互相了解取代仇恨，那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我也想要嘗試一次」

「所以你才以巡查部長的身分來到這裡」

一生中唯獨一次逃離了本應遵循的道路，卻讓赤羽信之介遇見了來自過往的人，史精忠的存在就像是要提醒他，沒有任何的過錯和傷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回憶起恍如初見的重逢，赤羽信之介揚起了苦澀的笑意。

「不論你願不願意相信，再次見到你只是意外，我本來不想繼續打擾你的人生，但是我做不到…我曾經差點殺了你，你卻救了我無數次」

每當赤羽信之介對難以消弭的仇恨感到失落，為無法化解人心隔閡而沮喪，甚至差點葬身在湍急的河水裡，都是史精忠朝他伸出手，在漆黑的絕境中為他照亮了一束光。

那是跌入深淵後的赤羽信之介第一次感受到了溫暖和陪伴，他想要加倍的珍惜這段緣分，然而日漸深厚的情誼卻在不知不覺中化為傾慕。心動的那一瞬間，伴隨而來的更是心痛，赤羽信之介不能假裝彼此之間從未橫亙說不出口的深仇與愧疚，這覆水難收的感情，注定是他一人的奢望。

史精忠為他帶來了照亮黑夜的希望，可是赤羽信之介卻用他一生的傷痛來圓滿自己的缺憾，像他這麼自私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得到史精忠的心。

「做你想做的吧，這一次我不會逃避」

手上沾滿鮮血的人，從來都不是無辜，赤羽信之介坦然的接受史精忠對自己的制裁。他深深凝望眷戀的臉龐，人生的最後一刻，赤羽信之介衷心感謝是史精忠結束他的罪孽，讓死亡可以如此安詳。

即將迎接死亡的人，選擇平靜地接受自己的結局，然而掌握對方生死的人卻因此心緒紊亂。史精忠悵然若失的搖頭，輕喃的語調句句悲涼：「你不該有這種想法，你為什麼不能在冷酷無情一點，你讓我怎麼…」

史精忠怎麼說服自己，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他不曾有過後悔，心中也沒有一點良善，是自己必須恨之入骨的仇人。

赤羽信之介既沒有為自己辯解，也不向他祈求寬恕，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性命贖罪。即使他們都明白，站在赤羽信之介的立場，他只是盡了自己的義務，也根本別無選擇，但是他依然選擇承受這份罪責，以慰亡魂的在天之靈，也為他了結多年的痛楚。

「精忠…」猶如過往的語調還像從前一般，是赤羽信之介對他最後的溫柔：「一定要掩蓋好這件事，不要被人察覺」

就讓世間的喧囂在槍響後從歸寂靜，他們都不要再被過往的憾恨所束縛，赤羽信之介闔上眼，靜靜的等待意識從此遁入無邊黑暗的時刻到來，然而在此之前，率先響起的卻是史精忠的聲音。

「放心吧，等到有一天中原恢復平靜，我會慢慢把茶行交給我三弟」

平淡的語氣中，蘊含的卻是與之相反的決絕，赤羽信之介震驚的睜開雙眼，當史精忠蒼涼的神情映入眼底，赤羽信之介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地心慌。

「你要做什麼？」

赤羽信之介明白正氣茶行對史精忠的意義，除非他倒下，否則史精忠怎麼會將守護中原的責任交託給別人。

「你在中原聽過一種說法嗎，這輩子不論欠下什麼，來生都必須償還」握著槍的手已經不再顫抖，史精忠死寂的心就如同他此刻說出的話一般殘忍：「這條命…我不欠你」

一旦結下因果，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將成為逃脫不得的宿命，但是史精忠已經累了，和赤羽信之介有關的種種回憶，無論悲喜還是愛恨都讓他疲憊不堪，既然時間不能從來，那就許來生不再相欠，不再相見。

史精忠也將捨棄自我的決定如一把尖銳的利刃，狠狠刺穿赤羽信之介的心臟，桌上的茶具在劇烈的震盪下驀然傾倒，赤羽信之介渾然不顧抵在自己心口的槍，眼神悲憤且狂亂的扣住史精忠的雙肩。

「我不准…你聽見了沒有！」

赤羽信之介放棄堅持至今的理想，心甘情願以死贖罪，但是史精忠究竟是多麼恨他，竟要用這種方式報復自己。

如果你明白我的痛楚，如果你知道我心裡有你，求你收回這句話…

即使被拆穿了過往的身分，赤羽信之介也沒有像現在這般不知所措，然而深受折磨的又何止是他一個人。

「你憑什麼…這輩子、下輩子，我都不想再與你有任何牽扯！」自認為的堅強被殘忍的真相毫不留情的擊潰，史精忠的悲吼，是他說不出口的絕望。

赤羽信之介背負的一條條血債，是史精忠作為天部首領不能忘卻的仇，然而中原人因為赤羽信之介而重新恢復的笑靨，也是他珍惜於心的回憶。糾纏的情感，讓史精忠無法全心全意的恨赤羽信之介，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原諒。身旁有人相伴的時光，深夜時獨自懷揣的懵懂情意，對現在的史精忠而言都已經變成一生也無法痊癒的傷痛。

罷了…
如果這是他們注定走向的結局，那就一命抵恩怨，一命了愛恨，他們…從此兩清。

只要動一動手指，一切就能塵埃落定，史精忠平靜地接受宿命的神情，就和當年烙印在赤羽信之介眼中的一模一樣。

人生為何總是一而再地承受失去，有形或無形的傷害層層堆疊，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誰扼殺了誰的希望，被逼至絕路的人，無力再隱藏最後的真相。

「你問我憑什麼…就憑你的命也是我救的！」

赤羽信之介哽咽的顫音，就像是再次墜落深淵前的嘶聲吶喊，將塵封的過往脫口而出，是否就能挽回那人傷害自己的抉擇。

時間在壓抑的沈默中忽然停止了流動，赤羽信之介剛才似乎說了些什麼，史精忠能聽懂每一個字，卻無法拼湊出那句話的涵義。

「你、你說什麼？」

這個秘密本該隨著自己的死一同埋葬，被迫說出這一切，比死亡更讓赤羽信之介痛苦。

一直以來扛著重擔的身體，此時仿佛被抽乾了力氣，赤羽信之介頹然的扶著額頭，說：「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天…我失手了」

「你當時知道我沒死？」

不…這怎麼可能。
在那片屍橫遍野的人間煉獄，惟一知道他一息尚存的，只有記憶中那個模糊的人影。

在生死關頭之際，是那個人冒著危險不顧一切的救了素昧平生的他，這份不求回報的恩情，在很久之後回想起來，依然讓史精忠深深悸動。在戰亂未平的浮世，能夠重逢並認出彼此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史精忠依然希冀著能再與自己的救命恩人見一面，即使他對那人的印象，僅有一頭火紅的…艷髮…

視線隨著思緒流轉，掠過了赤羽信之介憔悴的面容，而後被似曾相似的熟悉感所牽引，落在垂落於額角的髮絲。那髮色如火一般的赤紅，本是史精忠習以為常並且感到安心的顏色，然而此刻的他卻像是被刺痛了雙眼，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席捲了史精忠心神，他愕然的張著口，卻如鯁在喉的發不出一點聲音。

一定是巧合…這不是真的…

史精忠在心裡將近卑微的請求，希望這充滿荒謬的命運能放過自己，奈何赤羽信之介的回答，終究給了他沉重而無望的一擊。

「是我親手把你從亂葬崗中挖出來，揹著你一路逃出軍營，想盡辦法找人救你」

赤羽信之介放任思緒回溯，讓他的人生出現轉折的那一日情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

人命從生至死，只用了短短幾分鐘的時間，這場槍決便宣告結束。

在清掃天部餘孽的刑場，不會有人質疑這是否為一場被冠以大義之名的屠殺，但是對於心懷歉疚的人而言，那雙托槍的手已然失了平穩。當赤羽信之介自哀慟中回過神，一滴冷汗悄然自額頭滑落。

軍人長期處在危機四伏的戰場，刻印在身體的記憶會鍛鍊出他們的直覺。史精忠倒下後，殷紅的血液在他身下逐漸蔓延開來，但是赤羽信之介十分確定剛才他所射擊的子彈，距離心臟的位置偏了一吋。

那一天的夕陽彷彿是為了替抱憾而死的人們留下最後一絲溫度，西沉的特別緩慢，但負責清理刑場的士兵已經迅速動起來，要趕在天黑之前收拾地面的遺骸與血腥。

軀殼失去了靈魂後，仿佛也不再擁有生前為人的尊嚴，他們的殘軀被任意的拖行，在地上留下交錯的血痕。眼前殘酷的景象令赤羽信之介感到窒息，他下意識的想逃離這個地方，深怕無法再壓抑的負疚感會侵蝕自己，然而當他邁開忐忑的腳步時，卻是走向了生死未知的史精忠。

見赤羽信之介特意走了過來，原本要過來收拾遺體的人頓了一下，雖然他不清楚赤羽信之介的用意，但是瞥見那雙冷冽的目光，就算有任何的困惑也失去了問出口的勇氣，他朝赤羽信之介行禮後便膽戰心驚的轉往別處。

赤羽信之介蹲下身，看似無動於衷的面容在看見那雙半闔的金色眼眸依稀仍有餘溫時，震撼於生命的脆弱和堅韌，讓他幾乎想放聲痛哭。

剎那的悲痛，讓跌落黑暗的靈魂自深沉的絕望中甦醒，再次擁有了掙扎的力量，因為心裡有一個聲音不斷告訴他，如果現在選擇放棄，那麼他將為此悔恨一生，再也認不清原來的自己。

人活在這世上，若注定會承受身分和立場的禁錮，試圖掙脫往往便是鮮血淋漓，傷痕累累。但赤羽信之介卻朝還有意識的史精忠比出噤聲的手勢，而從這一刻開始，交會的人生被命運的齒輪帶著不斷向前，他們兩個人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當時自己是如何從刑場裡被救出的過程，這麼多年來史精忠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因為這是他和那個陌生人共同的秘密，這世上除了彼此，不可能有人會用身歷其境的口吻，描述如此詳細的細節。

沒有生人敢靠近的亂葬岡裡，是那人沒有絲毫遲疑的揹起血流如注的史精忠，匆忙的腳步一刻也停歇的奔走，與他同樣雜亂無章的呼吸在安靜的夜晚是那樣清晰。

史精忠責備過自己，那時的他為何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他多想伸出手勾住那人的衣袖，讓轉瞬即逝的時間能為他們多停留一會。

然而那位讓史精忠還想再見一面的人，卻已經在他歸國的第一個午後來到他面前，赤羽信之介一直都知道自己就是他當年救下的人，也明瞭兩人之間有難以化消的恩怨，可是他卻選擇沉默地注視著，讓史精忠在不知情下，將這些念想都變成一個無情的笑話。

「那個人原來是你，為什麼…」

時常出現在夢中的身影終於走出了遮掩雙眼的迷霧，如史精忠所願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然而他卻是失魂落魄，就連手槍脫離了掌心掉落在地上也沒有察覺。

多年來深藏的疑惑，一直渴望著能得到回答，那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願意救自己？可是當他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水落石出的真相，卻將史精忠推落了深淵。

赤羽信之介緩緩抬眸，語氣透著悲涼：「我沒有辦法殺了你第二次」

第一次是逼不得已，若是他再次扼殺自己的良心，那麼赤羽信之介已經能預見，失去信念的自己也會和史精忠一同死去。

兩人之間複雜的過去，以最殘酷的方式被血淋淋的剖開，史精忠的仇恨與恩情、希望和絕望，竟全都繫於一人身上。為了下定決心殺了赤羽信之介，史精忠的精神早已繃緊到了極限，如今被隱藏的過往被拼上了最後一塊缺失的真相，愛與恨都是那樣傷人。

史精忠過去的傷疤曾因赤羽信之介而日漸癒合，現在卻也因同一個人而再次被撕裂，赤羽信之介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對他的凌遲，在心上劃下深可見骨的傷，史精忠痛苦不已的彎下腰，他以為自己能承受所有的痛苦，但是接連不斷的打擊，終究摧毀了他好不容易獲得平靜的人生。

「赤羽信之介…你究竟要把我逼到什麼地步！」

咆哮過後，跌坐在地的史精忠全身顫抖的掩著臉，一道透明的淚痕滑落臉頰，那崩潰絕望的哭泣令赤羽信之介驚心。

他到底都做了什麼…
如果知道後來會有這麼多的苦痛，史精忠是不是寧可當初就死在自己的槍下…

他是那麼堅強而溫柔的人，即使經歷過難以想像的苦難，依然願意為旁人帶來溫暖，但是赤羽信之介卻讓史精忠深陷萬劫不復的絕境，流出的眼淚都是因他而心碎。

如果上天執意要給他一生的磨難，那麼所有痛苦皆由他一人背負就夠了，為何還要傷害自己深愛的人。

赤羽信之介小心翼翼的靠了過來，他握住史精忠哽咽抽動的肩膀，從眼眶跌出的晶碎，落了一地的哀傷。

「精忠，我不想傷害你…我真的不想再傷害你」赤羽信之介傷痛欲絕的低泣，同樣絕望。

有沒有人可以告訴他們，在經歷這麼多事情後，他們該如何面對彼此，人生中的苦楚究竟何時才能到盡頭。

不忍看著史精忠備受煎熬，赤羽信之介想將痛哭失聲的史精忠攬進懷裡，希冀自己還能給與他安慰，然而史精忠卻像是受到刺激一般猛然推開赤羽信之介的胸膛，那盈著水光的眼眸望向他時，已如死灰一般黯然。

「精忠，我…」

「你走吧，我不要再見到你」

史精忠還帶著顫聲的語調，比起方才決定殺了赤羽信之介時更要冷漠疏離。

心上的傷口終究被傷的太深，情也好，恨也罷，史精忠寧可捨棄，也要赤羽信之介永遠消失在他的生命裡，至死都不願再相見。

赤羽信之介從前遭遇過多少坎坷，卻都不及史精忠沈默的背對讓他心痛，赤羽信之介想要最後一次能碰觸史精忠，但是當他垂眸注視著長年握槍的手，彷彿又看見了這些年他所沾染的斑駁鮮血，赤羽信之介悲哀的溢出一聲的苦澀的笑，他怎麼會妄想自己能用這雙手去擁抱白髮若雪的史精忠。

被重新點燃的希望無法違抗宿命，在多年以後隨著太陽的隕落一同消逝，赤羽信之介的世界又一次黯淡無光，只餘冰冷的寂寞。

桃花還似去年紅，一雙舊影卻已不復當初，一場縈繞悲苦的告別，終是淒涼了月夜。

在梅香塢的樓閣上，煞魔子的三昧弦藏在歡鬧的歌舞聲中，彈撥著悲傷的曲調，而在他身旁的史仗義和網中人則一瞬不移的盯著出入桃花庵的人，直到他們看見赤羽信之介獨自走出了桃花庵，史仗義雖是不動聲色，然而臉上僵硬的神情仍是泄漏了他的情緒。

望著那道失魂落魄卻毫髮無傷的身影於月下彷徨，煞魔子說出了結果：「史精忠失手了」

聞言，抱胸而立的史仗義歛起雙眸：「你不瞭解他，如果他下定決心，絕不可能失敗」

史仗義很少用嚴肅的語氣提及與史精忠有關的事情，煞魔子瞥了他一眼，又道：「你的意思是指他放棄了」

害死無數同伴又欺瞞了他的仇人就近在眼前，史精忠卻放棄了復仇的機會，難道在他心底，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嗎？

煞魔子意味深長的語調過於尖銳，網中人用稱的上威嚇的眼神瞪了過去，在煞魔子閉上嘴低頭談琴時才對史仗義啟口。

「就這麼放過赤羽信之介？」

只要有一點疏漏，在縝密的佈局安排都會出現致命的破口，這就是他們從天部當年的挫敗所學到的教訓，史仗義當然不會忘記，更不可能放過天部的仇人。

「我怎麼可能把賭注都押在一個人身上」

史仗義淡淡的說道，如寒風一般凜冽的眼神，竟從此刻開始才蔓延出真正的殺意。

而在他們三個人身後，歡聲笑語的梅香塢，卻聞一曲溫婉琵琶調驀然而止。

「聆秋露小姐今天是怎麼了？」

纖細柔美的十指忽然不再彈奏美妙的琴音，客人皆對臺上那位身著黃裙的美人投以疑惑的目光，然而並沒有人看見，輕紗飛揚間，聆秋露緩緩掀開的眼簾，彷彿捲起肅殺的風雪。

念希	2020-07-04 22:19
看到這裏，好為赤羽擔心啊，期待太太更新

董董	2020-07-07 10:55
引用引用第33樓念希于2020-07-04 22:19發表的回 32樓(董董) 的帖子 : l8By2{pN 看到這裏，好為赤羽擔心啊，期待太太更新 O%rt7qV"g2 7.7Z\|lJ E?F?)!% 謝謝你的留言～知道有人看文就會更有動力填坑XD

董董

2020-07-19 12:50

釋出去年布翁無料，時間線介於十一章和十二章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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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今宵燈花照

當街頭巷尾響起了象徵喜氣的炮竹聲，中原又迎接了新的一年，而在年節之後便是熱鬧歡騰的元宵節了，雖然現在的中原由日本人所管轄，但元宵節是屬於中原的傳統節慶，在無礙他們統治的情況下，便被特許保留了下來。

時值佳節，中原喜好送禮的習俗讓正氣茶行忙得不可開交，逐漸接管茶行生意的史精忠更是夙夜匪懈，直到元宵節當天才終於能稍微歇息。

史家歷經諸多變故，雖然妻子與仗義並不在他們身邊，可難得於此節慶能夠一家團聚，史艷文命人煮了一桌好菜犒賞辛勞多日的孩子們，當然不能免俗的，還有象徵團圓與幸福的湯圓了。

吃飽喝足後，父子三人一同喝著甜湯，史存孝用湯匙挖開了飽滿的湯圓，發現裡面竟是芝麻內餡，他開心的跟父兄說，芝麻餡是二哥最喜歡的，就算他今天沒有回家，也一定會在外頭饞嘴的吃上一碗。

或許是被節日喜慶的氛圍所染，即使提起了小空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傷感，史艷文不禁笑了出來，聊起史仗義小時候便鬼靈精怪，甚至偷天換日的把史存孝的芝麻湯圓全換到自己碗裡，而單純的史存孝便乖乖地吃著一整碗花生湯圓，對他二哥的惡作劇毫無所覺。

史存孝活了二十幾個年頭，才發現他的二哥並不是真的喜歡芝麻餡的湯圓，只是在捉弄自己罷了，見史存孝發現自己被騙後，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史精忠安慰的拍了拍三弟的肩膀，卻隱忍不住笑意。

史精忠已經許久沒這麼開心過了，長年身居國外，又背負國仇家恨，史精忠早已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曾與家人平凡的談天說笑，共度佳節。過去所魂牽夢縈的幸福，此刻就在自己眼前，史精忠用湯匙勺起一顆圓滾滾的粉色湯圓送進嘴裡，唇舌間的甜味在口中蔓延開來，也甜進了心頭。

中原人的元宵節，除了與家人吃湯圓和賞月之外，街市上也會掛滿五彩繽紛的花燈，處處火樹銀花，燈光搖曳，十分漂亮。

聽燕陀龍提起，上頭還准許今年的燈會能夠放煙火以增添喜慶，史艷文便笑著對兒子們說：「中原難得有這麼熱鬧的時候，你們也去外面玩吧」

雖說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不過年輕人也會偕伴同遊，共賞花燈，既然父親這麼說了，兄弟倆便應了聲好。為了不讓總是替他們操心的燕陀龍擔憂，俏如來回頭穿上了西式的大衣外套禦寒，史存孝則告訴父親會帶他最喜歡的桂花糕回來的。

兩人一同離開史家大宅後，徒步往集市的方向走去，他們沿路走過的大街小巷皆掛滿了大紅的燈籠，伴著孩童天真無邪的笑聲，更為這上元之日增添佳節氣氛，望著暫時放下憂愁，笑容滿面的鄉親父老們，史精忠也感欣然。

比起染盡風霜而百感交集的史精忠，史存孝對於這樣的節慶仍有著屬於年輕人的興致高昂，將三弟的興奮之情看在眼裡，史精忠來驀然停下腳步，對疑惑的史存孝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

「存孝，約霜姑娘一起逛燈會如何？」

史精忠是在回國後，才知曉史存孝認識了一位日本女孩，雨音霜雖自小生長在禮教森嚴的環境，性格卻是爽朗堅毅，對每個人都以真心相待，是少數能讓史存孝敞開心房結交為朋友的日本人。

身在他國總是不比自己的家鄉，史存孝雖然不擅言詞，卻也希望在中原歡慶的時候能陪著雨音霜，讓她不會感到身在異鄉的寂寞，只是史存孝同樣顧慮大哥的心情，所以才沒有提起這個主意，不過耿直的他從來都藏不住心事。

又被大哥準確無誤地說中內心的想法，讓史存孝有些詫異，不過一見到史精忠朝他笑著點頭，便開心地答道：「好啊，那我們現在就去找霜」

得到大哥的應允讓史存孝喜出望外，他拉著史精忠的手臂，就要往雨音霜住的地方趕去，然而史精忠卻是無奈的笑了笑，好心提醒在感情方面特別遲鈍的三弟。

「你陪霜姑娘吧，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大哥…」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即使史存孝在遲鈍也能明白史精忠的意思，雖然男女之情才剛要萌芽，卻也足夠讓史存孝難為情的刷紅了臉。

「我自己隨意逛逛就行了，去吧」

「好，那我走了」

目送史存孝盼著與佳人相見的歡快背影，在內心感嘆著三弟也到了懂得風花雪月的年紀了，史精忠踏著不疾不徐的步伐，往人潮漸多的方向漫步而去。

一年一度的元宵節確實是熱鬧非凡，猜燈謎的遊戲還是讓大人小孩玩的不亦樂乎，而另一處有隻裝飾華麗的舞獅正追逐著彩球，活靈活現的模樣獲得了滿堂彩，在如此熱鬧的氣氛下，即便是史精忠也沾染了一點塵世的氣息，暫時撫平了心中的憾恨苦楚，慢慢回到了人間。

正當史精忠在人潮中隨波逐流時，有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史精忠疑惑地回頭望去，看見吸引他注意力的人，身穿吊帶襯衫的洋服，衣袖被隨意的捲至手肘的高度，看上去多了幾分倜儻，幾綹紅色髮絲悄然落在了毛呢帽沿外，當那張熟悉的俊顏映入眼底時，史精忠大吃一驚。

「赤羽部…」

在燈會中竟巧遇了不得了的人，在史精忠脫口說出對方的名字前，那人眼明手快的伸出食指輕放在唇上，還對他眨了眨眼，示意史精忠可別在這麼多人的地方道破他的身分。

要是知道新上任的巡察部長赤羽信之介，竟喬裝打扮成平民百姓，混入賞燈遊街的人群中，恐怕所有人都無法安心自在的過節了。

「精忠大少爺，好久不見」

為了不被他人發現自己的身分，又或許是故意想看史精忠為難的模樣，赤羽信之介同其他人一般，恭敬的稱呼他一句大少爺，不過巡查部長的風趣可讓史精忠消受不起。

「請別這麼稱呼我，還有您…怎麼…」怎麼又打扮成這副模樣出來了。

上一回赤羽裝扮成這樣出現在街上的時候，可把存孝嚇得不輕，要不是他剛才讓存孝去和霜姑娘約會，赤羽的偽裝說不定就會被他三弟拆穿了。

史精忠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困惑，不過赤羽卻像是樂於捉弄他似的，竟露出了委屈的表情，用史精忠聽的到的音量嘀咕著。

「唉，大少爺真是貴人多忘事，這麼快就忘記我的名字了」

「………」

想起上次和這副打扮的赤羽出門時，曾約定過為了不讓他人發覺，必須與他裝作是朋友，用平輩的方式稱呼彼此，看來這下是不能不順著赤羽的心意了

史精忠在內心嘆了一口氣，只能如赤羽所願，改口問道：「信…今天怎麼有空出來走走？」

這個比本名還要親暱的稱呼，總是讓史精忠感到彆扭，他打從心底希望赤羽能想一個更好的別名，不過本人並不覺得有何不妥，甚至漾開了一抹開心的微笑。

望著熙攘的人群與裝飾在街景的各樣花燈，赤羽饒有興致的說道：「雖然日本也有小正月，但我還不曾過中原的元宵節呢」

「這樣呀」

原來赤羽特意低調前來，是為了參加中原的燈會。

雖然都有賞燈的活動，但中原與日本的習俗還是多有不同，赤羽雖然身居要職，卻不似其他高傲自負的日本人，而是對中原文化有著好奇及尊重之心，並且為了不打擾大家的興致，特意打扮成平民隱藏自己的身分。

赤羽的所作所為每次都出乎史精忠的意料，身旁這個如此與眾不同的男人，總是能夠輕易的擾亂他的心湖，讓史精忠無可奈何。

即便燈會上的花燈與表演讓人看的眼花撩亂，赤羽依然能感覺到史精忠若有所思的凝望，他疑惑的回望那道目光，卻見史精忠佇立於燈火下，略為清瘦的身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映出了孤身的寂寥。

「如此熱鬧的日子，你怎麼還是一個人」

赤羽信之介輕聲的感嘆，讓史精忠微微一愣。

史精忠身為史家長子，相貌清雅俊逸，為人溫文儒雅，即使站在人群當中也難掩其溫潤的光輝，可這也讓史精忠顯得遺世獨立，於喧囂之中分外孤寂。

經赤羽這麼一說，史精忠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在這偕伴同樂的夜晚，孤身的自己於此刻繁華中，竟被襯出了一點落寞之情。

史精忠不過二十來歲，卻比同齡人穩重許多，艱難的世事早已壓抑了他的年少輕狂，扛在肩上的責任是那麼沉重，他沒有太多任性的機會與權利，久而久之便也習慣了這份孤獨。

每個人都讚揚史精忠的成熟懂事，卻很少有人會如赤羽一般，在意他是否也會感到寂寞，史精忠不禁在心裡苦笑，為何自己脆弱的一面，卻是被一個日本人所關心呢。

中原與日本雖有著複雜難解的家國恩仇，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卻不分國族，只在心誠，赤羽對他的關懷，史精忠點滴在心。

「如果您不嫌棄，我陪您到處走走吧」

燈花絢爛，良宵美景，兩個孤身的人彼此為伴，倒也不負這上元佳節。

「當然好」一口答應了史精忠的邀約，赤羽沒有發現自己在史精忠的面前笑得燦爛開懷。

沒有了那身巡查的制服，赤羽彷彿暫時拋開了自己的身分，如同周圍的普通人般開心的與史精忠沉浸在燈會中，赤羽在史精忠的推薦下買了些吃食，兩人並肩欣賞著各種新奇的花燈，任由時間在談笑中悄然流逝。

而在賞燈途中，赤羽瞧見了一個約五六歲左右，生的十分水靈討喜的小女孩，她一手牽著父親，一手則拿著精緻的小燈籠從他們身邊走過，暖黃的燭光隔著黃宣，暈開了一層柔和的光芒。

見赤羽對提燈似乎有些興趣，史精忠便帶他來到一個專門賣提燈的攤子，老闆是個聲音宏亮，身形粗曠的漢子，一見到他們在攤前停駐，立即勤奮的招呼起來。

「客人，要不要買個燈籠應應景阿？」

於元宵節提燈籠雖然也是中原習俗，不過現在多是讓小孩子們拿著玩，權當感受一下燈節氣氛，史精忠也已經許久沒有提過燈籠了。

攤上的燈籠樣式繁多，有的在紙面繪上團花與雀鳥寓意吉祥，也有以書法提古詩的文雅之作，赤羽逐一看過每個華美的提燈後，終於找到最令他滿意的燈籠。

「就要這個了」赤羽指著他所選的燈籠對老闆說道。

是怎麼樣的燈籠能讓赤羽信之介如此情有獨鍾，史精忠好奇的循著赤羽所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個非常素雅的燈籠，但繪者頗有才情，以簡單幾筆便勾畫出春江秋月夜的優美，而在筆墨留白處則寫上了兩行詩詞。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老闆拿起赤羽所挑選的燈籠，唸出了寫在其上的詩詞，而後他爽朗的笑了起來，對赤羽說：「這位小哥，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啊？」

像他們做生意的，自然是碰過各式各樣的客人，縱使情思暗藏也難逃他們的法眼。

情愛之事本就尋常，中原人自然是熱情慣了，不過老闆並不曉得站在史精忠身旁的，可是與他們國情迥異的來自日本的巡察部長，這著實讓史精忠捏了一把冷汗，不過赤羽似乎沒有放在心上，他但笑不語，看上去就像…默認了老闆的猜測。

老闆見赤羽沒有否認，那便是真的有心上人了，每年的元宵月夜，總有許多才子佳人結為良緣的美事，而他也樂於見這些年輕人們，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不必害羞，今天是好日子，你在挑一個燈籠約人家去看花燈吧，就當是送給你了」

「老闆真是大方，那就多謝了」

老闆既然爽快，那赤羽也不推辭他的好意，他在燈籠之中又挑了一個彩蝶戲春蘭的圖案，彩蝶雙飛，團花似錦，就像情人間的綿綿情長。

付了錢後，赤羽點燃了置於燈籠裡的燭火，柔和的光暈輕輕的拂過他的面容，溫柔的令史精忠不禁失神。

雖然知道赤羽心有所屬，讓史精忠有些訝異，但他猜想赤羽定是十分傾心那名女子吧，否則怎麼會露出這麼溫柔的表情。就像是成全史存孝和霜姑娘一樣，赤羽既然有想要共此良宵的人，史精忠就不便在多有打擾。

史精忠端上體貼的微笑，對赤羽信之介說：「既然您另有他事，那我…」

「給你」

赤羽忽然將那個彩蝶共舞的提燈遞到史精忠眼前，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看了看眼前的燈籠，又看向赤羽，史精忠愣怔了半晌後，才不明所以的問道：「您不是要送給哪位姑娘的嗎？」

史精忠難得會出現這麼茫然的模樣，讓他向來淡薄的表情多了一絲溫度，赤羽笑著說：「哪有什麼姑娘，收下吧，在陪我走走」

直截了當的回答，卻在無形中有著耐人尋味的曖昧暖意，赤羽並沒有多做解釋，可史精忠卻在他深深的凝視下，驀然感到心跳加快，雙頰微熱。當他看見赤羽忽然綻放出好看的笑容時，史精忠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接過了那只燈籠。

有些流轉的心思，或許只有在朦朧不清時最為使人沉迷。史精忠與赤羽信之介各提一盞燈籠，他們一同走過石拱橋，水面映照天上月，月輝輕灑影成雙，赤羽信之介望著身邊的史精忠，揚起一彎淺淡的微笑。

而就在他們佇立於橋上，寧靜的望著湖面上的浮燈千盞時，他們聽到一旁的年輕人們正興奮地說，等會香火鼎盛的龍山寺就要放煙火了，他們得趕緊找個最好的位置。

看來今晚的煙花就要開始施放了，赤羽信之介和史精忠對望一眼，而後者笑著說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很適合看煙火，跟我來」

史精忠口中的最適合看煙火的地方，其實是只有他們史家三兄弟才知道的祕密地點，他們小時候總會一起去那裏看煙花的，可嘆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或許內心深處仍舊懷念過往的時光，史精忠難得任性一回，決定帶赤羽穿過重重人群，前往那處被埋沒於時光的地方。史精忠依著記憶找到了一條鮮少有人的小徑，離開了燈會中心後，四周的燈光少了許多，雖然他們有提燈可以照亮眼前的一小段距離，不過四周仍是漆黑的不見五指。

史精忠正想提醒赤羽要小心腳下別摔倒了，可這時自己的手卻被人握住了，史精忠詫異地回過頭，聽見赤羽溫和的聲音：「這裡太暗了，我可不能把你弄丟了」

沒想到他們兩人竟不約而同地在黑暗中擔憂彼此，若不是因為此時的光線太過昏暗，赤羽會看見史精忠因為他的掌溫而紅透了耳尖，史精忠有些慌亂的讓赤羽別這麼戲弄自己，不過這一路上，他沒有掙開赤羽的手，在黑暗中牽引著彼此。

當他們來到目的地之後，赤羽才發現這裡其實是河川上游，只不過位處隱密，人跡罕至，所以十分靜謐，他們選擇了一個視野寬廣的地方，背靠樹幹坐了下來，而這時一朵朵煙花正巧在夜空中綻放出絢麗的色彩，點亮了片刻韶光。

「好漂亮阿」

「是呀」

與身邊的人一同遙望遠方花火，如此平凡的美麗，讓一生受盡動盪波折的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其實史精忠並不知道，方才在人群中看見他的並不是只有赤羽信之介，他明明看見了有位長髮披肩的姑娘，正羞怯望著史精忠的方向，猶豫著是否該去向心儀之人攀談。

當時的赤羽信之介有很多種選擇，他可以替那位姑娘提醒史精忠，也能沉默的與他們擦身而過，不打擾他們之間可能的約會，然而在望見史精忠清秀的面容在燈影之下浮現一絲悵惘之時，赤羽信之介卻決定走向他，親自帶史精忠離開孤身一人的寂寒，捂熱他的心扉。

赤羽信之介從來都不捨得，他第一次那麼希望有人能夠獲得幸福，而他真心的盼望帶給史精忠幸福的人，有一絲機會可以是自己。

想起那位姑娘失落的眼神，赤羽信之介躊躇了許久，終是開口對史精忠問道：「聽說史家夫人在你還小的時候就安排了一門親事，你喜歡那個姑娘嗎？」

赤羽的語氣聽起來雖是平淡，可他卻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才敢向史精忠詢問其真實的心意，因為史精忠給予的回應如果是肯定的，赤羽信之介知道自己會同那姑娘一樣失落。

於天空炸響的煙火與胸口裡激烈跳動的心跳相互呼應著，就在赤羽信之介屏息以待，緊張的等著史精忠的答案時，身旁的人卻遲遲沒有回應，赤羽信之介疑惑的側頭望去，才發現史精忠竟然已經闔上雙眼，低頭打起瞌睡。

聽說正氣茶行前陣子為了生意忙碌了許久，身為繼承者的史精忠想來是累壞了吧，竟然就這麼毫無警惕的睡了過去，赤羽真不知該為史精忠的身體狀況擔憂，還是高興…原來自己是能夠讓史精忠安心的睡在身旁的人。

看來自己是暫時是得不到渴求的答案了，不過維持現狀也挺好的，能夠像今天一樣和史精忠待在一起，就只是看著他不再有苦澀的笑顏，赤羽信之介便很知足了。

扶著史精忠的頭，讓他輕輕地靠在自己肩上，赤羽信之介抬頭望著照亮夜空的煙花，將心中萌芽的感情隱於心中。

spopcorn	2020-07-20 22:34
（還沒看完但是）我真的太喜歡這個設定了😢！！太太寫的太好了加油！

董董	2020-07-21 22:20
引用引用第36樓spopcorn于2020-07-20 22:34發表的 : *Go t （還沒看完但是）我真的太喜歡這個設定了😢！！太太寫的太好了加油！ ) 'x4#5] -p =b5L qy6zHw EeWCy5W 謝謝～ \MM(w& 這篇文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很高興有人願意陪他們繼續走下去wwwww

念希	2020-07-26 16:25
會一直追這個漫長的故事，謝謝太太，寫得太好了

董董	2020-07-27 19:44
引用引用第38樓念希于2020-07-26 16:25發表的 : 1cWUPVQ 會一直追這個漫長的故事，謝謝太太，寫得太好了 XPE{]4 g 3=V79& 8)3g!3S DOiL3i"H 有人期待更新的感覺真好 j.X3SQb4G 最近在忙其他事情，大概十月之後會回來寫這篇的XDD

doom	2020-09-15 22:06
果然沒有更虐只有最虐，烏烏，叮咚什麼時候能知道赤羽的真心啊嗚嗚嗚

董董	2020-09-20 15:38
引用引用第40樓doom于2020-09-15 22:06發表的 : -4{sr\| lm 果然沒有更虐只有最虐，烏烏，叮咚什麼時候能知道赤羽的真心啊嗚嗚嗚 6}A1^RB+w 4M'y9( 7*]O]6rP Qp~O!9ph 摸摸，本篇文的刀屬於買一送十的系列，所以我也不知道哪一段是最虐的😂 Dsc{- <v 不過最近手頭上的事情終於忙完了，我要回來更新啦！

董董

2020-10-21 18:10

(十八)

風吹殘雲，星月黯淡。如濃墨潑灑一般的夜，晦暗深沉的讓人辯不清前方，迷茫徘徊。

可黑暗深處，忽有靡靡之音劃破寂靜無聲的夜，清淡梅香於舞榭歌臺繚繞，暖酒入喉，小曲婉轉，似是有人醉裡言道，有美人好酒相伴，人間天堂莫過於此，惹的濃妝艷抹的美人啟唇輕笑，然垂眸處但見樓外花落紛繁，散落滿地的淒涼。

梅香塢艷麗的燈火於夜裡長明不休，耗盡人間春光，可無人看見溫暖的光線所無法觸及的陰影中，那命不由己之淒惻寒涼。

飄飄錦色羅衣，琵琶半遮頭面。輕輕玩弄桐絲，歌聲猶帶噓微。 ua8Burl7
滄滄湖中對影，獨舟來往相隨。渺渺西風飲秋露，朔夜襲日時。

梅香如故，紅顏難復，而今悔多情，舊曲何人聽。

琵琶弦聲盡，情思付琴音，然一陣忙亂的跫音忽而掩去了惆悵的歌聲。花影繚亂中，一位衣衫單薄凌亂的女子倉皇奔逃，滾滾落下面頰的淚水模糊了細緻的妝容。

國破家亡後，徒留滿目瘡痍，天倫破碎之悲劇。多少幼時失親的孤女，迫於生計而棲身酒家陪客賣笑，可為何她們已然如此命苦，蒼天依然吝於眷顧，似要用不堪的命運印証那句紅顏命薄之謂嘆。

紗簾月下刀琴相依，一曲了纏綿。將風鬟雨鬢藏起，掩溫柔倩影。 =[D '3JB
把弦賣笑訴心意，揮刃為情義。恨誰又女兒身，埋葬了春天。

追在身後的腳步聲始終如影隨形，彷彿一生也無法逃離深淵的絕望，在受不住人間的風霜、人情的寒涼，她終究踉蹌的跌倒在地，猶如那萎於塵泥，無人憐惜的殘花。

疲軟而疼痛的雙腿已經失去再次站起來的力氣，她掙扎的伸出手，希冀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握住渺茫的一線希望，然而許多可怖的影子已經壟罩而來，她驚恐地回頭看去，看見兩三個高大的男人居高臨下的圍住自己。

眼見女人無路可逃，男人們輕蔑的訕笑聲開始此起彼伏，嘲諷女人的掙扎終究徒勞無功，其中為首的人神情不耐的拍去在追逐時衣服沾染的灰塵，以視如敝屣的目光注視渾身顫抖不止的女人。

「鶯鶯姑娘，你這是何必呢，好好的一張臉都哭花了」

男人蹲下身，以輕佻的姿態摩挲女人花容失色的面頰，卻換來對方更為驚恐的閃躲。

名叫鶯鶯的女人瑟縮的撐著身子往後退，哽咽的哭求：「拜託你放了我吧⋯⋯」

「別不知好歹，能被吳老闆看上是你的福氣，否則你還真以為自己這條賤命能值幾分錢」

男人冷酷的話語，比生活的艱困更為錐心刺骨，使蓄滿眼眶的淚珠又再度落下。

鶯鶯雖然才剛在梅香塢工作不久，卻也知道女人被帶出去後會發生什麼事。暗地裡的確有許多你情我願的交易，但是老闆娘早已解釋自己年紀還小，且只賣藝不賣身，向吳老闆明推辭了許多次，讓他打消這個念頭。誰知屢遭拒絕的吳老闆竟心生歹念，甚至命人趁梅香塢老闆娘不注意的時候趁勢將鶯鶯帶走，想用霸王硬上弓的方式逼她就範。

流落煙花柳巷本就無奈，沒想到竟還要遭受如此殘忍的對待。鶯鶯不明白命運為何對她不如此不公，她只是……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然而鐵石心腸的男人們，又怎會同情鶯鶯心中的淒苦，如她一般妄想能脫離窮困最後卻餘生潦倒的酒家女數不勝數，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會最後一個。

「你們兩個把人抓好，別再讓她跑了，否則可沒辦法對吳老闆交差」

男人一句淡然的命令，卻斷送了鶯鶯往後的人生，當手下們粗魯的拉扯她的長髮，幾乎可說是憎恨的尖叫聲淒厲的劃開長夜。

就在鶯鶯覺得自己即將被拖入絕望的深淵時，眼角餘光忽然看見一道身影快速飛奔而來，在她不及反應的瞬間，方才拽著她的男人猛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撂倒在地，立刻失去意識，而另一個人還沒弄清楚發生何事，就被一腳踢上腰腹，用力踹飛到遠離鶯鶯的位置。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驚魂未定的鶯鶯愣然的看著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忽然將她護在身後，而第一個映入眼中的，是那人豔紅如血的髮。

「巡…巡查部長！」

「你們在做什麼」

赤羽信之介銳利的目光使為首的男人悚然到退一步，因為那冰冷的淡聲裡正壓抑著滿腔的憤怒。

聽說這位巡查部長不近女色，也甚少在風月之地飲酒作樂，因此他們都沒有料到竟然會在梅香塢附近撞見這位大人。

而赤羽信之介的出現，就像是無情的蒼天終於願意為受盡磨難之人施捨一點憐憫，鶯鶯激動的戰慄不止，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聲淚俱下的哀求。

「部長大人，求你…救救我吧…嗚…」

鶯鶯聲嘶力竭的哭聲，令赤羽信之介的眼神又更冷一分。欲施暴擄人的惡徒及女人悲痛萬分的哀鳴，即使他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何事，卻也能猜到這定然又是一樁差點就要發生的罪刑。

聽聞這位巡查部長素來剛正不阿，最厭惡卑劣之事，如果讓他發現是他們強行帶走梅香塢的女人，這事可就不好收拾了，為首的男人越過倒地不起的同伴，試著對赤羽信之介賠笑辯解。

「部長大人您別誤會，今天是吳老板的生日，所以想請鶯鶯姑娘來家裡唱一曲，我們這些粗魯的人雖然有點失禮，但是老板一定會給她很高的報償」

來到梅香塢女子雖出身貧賤，卻從小接受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教養，為的是能與文人仕紳結識，同政官名流來往，以美貌、才藝和學識獲得客人的欣賞，翻身成為風光ㄧ時、眾人追捧的藝旦。

然而中原著名的酒樓並非只有梅香塢，在激烈的競爭環境下，除了少數女子有機會成為名聲響亮的藝旦，在藝旦間裡更多的是默默無聞又難覓歸宿，在命運的磨難來臨時難以脫身的可憐女子。

究竟是的真的受邀彈曲獻唱，又或是因為無依無靠而被人所迫，從方才那些人對待他身後女子的言行，赤羽信之介已經看的足夠清楚。

「就算你們說的是真的，也該由梅香塢的老闆娘親自將她送去，是誰允許你們強行把人帶走」

「這……」

在語句末尾處加重語氣，赤羽信之介只是站在那裡，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令為首的男人膽戰心驚的擦去額間冒出的細細冷汗。那些用來買通或討好高官的手段，果然無法用在這位法度嚴明的巡查部長身上，看來他們這下是難以脫身了。

「你剛才說，你們是幫吳老闆做事的人」

「沒、沒錯！是經營菸草生意的吳老闆」

能與日本政府合作的吳老闆怎麼說也是中原有頭有臉的商賈，許多政商名流都與其交好，或許巡查部長可以考慮趁這個時候賣吳老闆一個人情，不僅可以免去上頭施加的壓力，日後還可以藉機討一些好處，只要他將今天這件事輕描淡寫的帶過……

「既然吳老闆的生日宴會那麼寂寞，那就請他來警察局坐坐吧」

驚人的話語一落，就連剛才被赤羽信之介一拳打昏的人好不容易清醒後都被這句話嚇得差點又暈過去。先不說因為對酒樓的女人而將大老闆送進警局這種事簡直前所未聞，因為這件事而第一個遭罪的一定是他們這些聽命行事的下人。

眼見赤羽信之介是打定主意絕不會對這件事善罷干休，這下立刻換成方才還耀武揚威的男人向赤羽信之介低聲哀求。

「部長大人，請您放過我們吧，我保證絕對沒有下次」

「難道你們還敢！」赤羽信之介隱忍至極限的怒吼，將還想繼續求情的他們震攝的再也不敢吭聲，只能聽赤羽信之介接著說：「傳話給吳老闆，逃跑和賄絡只會加重罪責，讓他在家裡安分地等著，你們離開吧」

不論對方是何種身分，在法理之前沒有絲毫轉圜餘地。吳老闆的手下萬分沒有想到，一向左右逢源的老爺有一天竟會栽在一個巡查部長的手裡，他們面面相覷，最後只能帶著惶恐的心情匆匆回去稟告。

待到那三人離開後，赤羽信之介回頭望向自己救下的女子，她似乎仍為剛才的事情後怕不已，蜷縮著嬌弱的身體瑟瑟發抖。

赤羽信之介見狀立刻脫下外衣披在鶯鶯肩膀，輕聲安慰：「沒事了，我陪你回梅香塢」

如果不是離開桃花庵時一定會經過梅香塢，赤羽信之介也無法碰巧救下這位女子。然而在自己鞭長莫及的地方，不知還有多少人和她一般曾遭到富賈以權勢迫害，思及此，赤羽信之介便難以嚥下這份不甘。他多想親手整頓這股歪風邪氣，可惜軍隊的召集令一出，他已經無法以巡查部長的身分繼續停留，只能將這件事託付給接任他位置的人。

經此一事，女子心裡恐怕留下巨大的創傷，赤羽信之介憐憫的輕嘆，欲伸手攙扶鶯鶯起身時，原本失魂落魄的她卻忽然想起了什麼，神色驚恐地抓住赤羽信之介的衣袖不放。

「部長，求你別走，如果…如果他們發現你離開，一定會回頭找我算帳的」

巡查部長今晚雖然救了她一命，可這件事鬧上警局，顏面盡失的吳老闆一定會懷恨在心，等到自己不再有巡查部長的庇護，他就會用盡能夠報復的手段，絕不讓她有好日子過。

「別擔心，我會讓巡察以後加強警戒，他們不敢造次」

赤羽信之介柔聲寬慰，想安撫驚魂未定的鶯鶯，可她仍是虛脫的跪倒在赤羽信之介腳邊，不停流淌的淚水，如不見乾涸的湧泉般沒有盡頭。

「就一晚，部長算我求你，上來喝杯酒就好」只要巡查部長來過梅香塢作客，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梅香塢的女子。

「先起來再說」

不論鶯鶯如何請求，赤羽信之介好像有所顧慮，始終沒有給予回應。原本重燃生機的雙眼再度失去光彩，被黑暗所吞噬的心，無法再承受第二次的絕望。

「部長，我真的會活不下去……」

不曾有過相似的遭遇，是無法體會她們困於看似華麗，實則孤寂寒涼的牢籠裡，那日復一日的無奈及苦楚，鶯鶯近乎崩潰的哀求終究讓赤羽信之介於心不忍。

好不容易等到巡查部長終於頷首答應，鶯鶯像是重獲希望般破涕為笑，過於激動的她下意識地想朝自己的救命恩人磕頭道謝，不過赤羽信之介已經先一步扶起她虛弱的身子，陪她一起回轉梅香塢。

這是赤羽信之介第一次踏入中原遠近馳名的梅香塢，庭院的梅枝凌寒獨自開，而酒樓的裝潢更是美輪美奐又不失氣派，華麗的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

當赤羽信之介進到布置奢華的大廳時，一位身穿淺粉緞地刺繡花邊長衫，舉手投足間風情十足的女子本欲上前招呼，然而她卻在看見站在赤羽信之介身旁狼狽不已的鶯鶯時驀然一驚。

「鶯鶯，你去哪了，老闆娘找不到你都快急瘋了」

「燕燕…」

經過一路的膽戰心驚，終於見到熟悉面孔的鶯鶯再也無法隱忍心裡的委屈，立刻踉蹌的撲進朋友懷裡低聲啜泣。

燕燕慌亂的安慰泣不成聲的鶯鶯時，一旁的赤羽信之介則為她解釋事情發生的經過。

「她剛才差點被吳老闆的手下擄走，受了不少驚嚇，先帶她回去休息吧」

「什麼…真是太過分了！你沒事吧鶯鶯？」

燕燕顯然也被這件事嚇壞了，手足無措的關心鶯鶯是否有受傷，反倒是冷靜些的鶯鶯搖頭安撫著急地朋友，她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一邊說道：「是部長救了我，否則我一定…」

「部長？難道是…」

英俊不凡，紅髮艷澤，還有那依稀能聽出的日本口音，的確與傳聞中所描述的巡查部長十分吻合。

燕燕吃驚的望著他們身旁的赤羽信之介，她本以為對方只是一位出於善心而挺身相救的路人或酒客，沒想到竟是這樣的身分。

巡查部長和日本人的身分，無論哪一個都足以令梅香塢的女子惴惴不安，赤羽信之介微微黯淡了眼神，雖然他方才答應鶯鶯多留片刻，但是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騷動，他還是別在這裡久留為好。

況且…方才他在桃花庵痛失一段真情，心灰意冷的他沒有心情喝酒聽曲。

「轉告你們老闆娘，今天就別讓鶯鶯小姐工作了，既然人已經平安回來，我就先…」

就在赤羽信之介正要向兩人告別時，一個柔美卻又清冷的聲音忽然截斷了他尚未說完的話。

「部長大人，就當是我們姐妹報答你，請您留下來喝杯酒吧」

赤羽信之介抬眼望去，看見一位容貌清麗，手抱琵琶的女子朝他們的方向走來，金釵盤烏髮，鵝黃色的羅裙輕曳於地，一股縈身繞體的淡香撲鼻而來，有如樓前那幾株傲雪寒梅。

站定在赤羽信之介面前後，女子優雅的朝他欠身，說：「方才無意間聽見你們的談話，聆秋露替老闆娘謝過赤羽部長對鶯鶯的相救之恩」

這位名喚聆秋露的女子儀態大方，談吐得體，是一位曲藝才情兼備的絕世佳人，自從她在梅香塢登台表演後，無數男子皆為了這一眼傾城，一曲琴音而念念不忘。然而赤羽信之介卻微擰眉頭，對著眼前的女子陷入沉思。

「你…真的叫做聆秋露？」

見赤羽信之介露出困惑的神色，燕燕才想起這位向來不喜流連聲色的巡查部長從未踏足酒樓，就算曾在別處聽人提起聆秋露的芳名，大概也沒親眼見過她的長相，因此燕燕便主動為赤羽信之介引見。

「部長大人不曾來梅香塢，一定不認識吧，秋露姊是中原最有名的歌姬」

聆秋露受人傾慕可不只有是因為沉魚落雁的容貌，其琵琶琴技更是無人能及，她親口彈唱的一曲琴刀相依至今依然是客人們最喜歡聽的曲子。

雖然這句中原最有名的歌姬頗有自吹自擂之感，但聆秋露藉著無雙的琴藝便能豔壓群芳，倒也是無從反駁的事實。

撥了一聲弦音，提醒燕燕別在客人面前失了禮儀後，聆秋露才啟唇說道：「燕燕，你先帶鶯鶯回房休息，然後替我向老闆娘說一聲，今晚由我招待部長大人」

「好，我讓人去幫你們安排雅間」

「不用了，部長大人難得作客，自然要在香閣」

聆秋露的決定，令鶯鶯和燕燕同時一愣。

香閣是聆秋露專屬的藝旦間，只有她願意單獨招待貴客時才會在自己的閨閣擺席宴客，而在赤羽信之介出現之前，聆秋露除了登台表演，不曾招待過任何的客人。

以聆秋露的名聲和地位，只要她不肯點頭，就算那些富家少爺一擲千金也無法請得聆秋露唱曲，可她卻願意親自招待巡查部長，代鶯鶯償還恩情。

「秋露姊…」

聆秋露包容的目光令鶯鶯驀然紅了眼眶，她還想說些什麼，聆秋露卻輕輕搖頭，梅香塢的女人們自然該互相照拂，何需言謝。

「安心休息，老闆娘忙完會去看你」

聆秋露又說了幾句話寬慰鶯鶯，並交代燕燕等會請人為巡查部長送來酒菜後，才迴身面向赤羽信之介，輕淺的微笑柔美動人。

「讓您久候了，請隨我來」

聆秋露的一顰一笑，表現的完美而誠懇，彷彿她並沒有看見赤羽信之介回望的目光閃過一瞬猶疑。

即便不是出於巡查的職責，遇到不平之事本該出手相救，並非為了要求回報。赤羽信之介不該接受她們的心意，但在經過幾番思忖後，仍是因著內心的困惑而點頭應允。

梅香塢的一樓為富麗堂皇的招待大廳，請來著名曲師編排的歌舞表演最是讓尋歡作樂的人們流連忘返，而獨對恩客談心唱曲的藝旦間則位於二樓，布置的頗具詩意風雅，隱約中還能聽見有誰和曲獨吟，魚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

小曲裡唱的是情深意重，相思無盡，可聞者卻忽感世事倥傯，心緒淒迷。昏暗的暖光落在赤羽信之介的面容上，卻襯出了心裡的寂涼。

身為店內的紅牌歌姬，擁有的自然是與眾不同的待遇，赤羽信之介踏上通往第三層樓的階梯，經過有水晶壁燈和典雅的花卉圖案所裝飾的長廊後，才來到聆秋露專屬的香閣。

然而與想像中以銀錢所堆砌而成的豪華不同，霧白色的輕煙從香爐中如絲如縷的飄散，梅香四溢，更顯濃郁，香閣裡的布置極為典雅，就如同聆秋露此人，雖身在紅塵卻清雅脫俗，動人一笑足以傾國傾城，卻又不染世俗，遺世獨立。

聆秋露請赤羽信之介入座後，梅香塢的服務生也陸續送來精緻的酒菜，這些佳餚美饌都是聘請中原的名廚所烹調，只有身價不菲的貴客才有福品嘗。待其他人安靜的退出廂房，唯獨二人的空間瞬時靜謐無聲，只有微風穿進未關緊的窗戶，擾動房內的紗簾輕揚。

為琵琶調弦定音後，聆秋露抬眼朝赤羽信之介的方向望去，滿桌的佳餚似乎無法勾起赤羽信之介的興致，他只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就著心中無人可知的寂寥痛飲入喉。

聆秋露見過許多男子遙遠的隔著台下的人群，依然情不自禁的流露對她的迷戀，然而赤羽信之介獨擁自己的陪侍，心裡所念的卻並非眼前人。

聆秋露以指尖撩動幾聲弦音，對略為失神的人問道：「大人可有什麼想聽的曲子？」

「沒有，請隨意」赤羽信之介説罷，又飲盡一杯溫酒。

心中愁緒千絲萬縷，美酒香醇，卻只圖ㄧ醉忘憂。

聆秋露微笑頷首，隨後琴音便如行雲流水般奏響，以十指撥動琵琶語，饒是心不在焉的赤羽信之介也被這琴聲吸引注意力，他見眼前的女子隨著曲調輕啟朱唇，輕輕唱著紅顏之春心與哀愁。

這是赤羽信之介第一次聽見聆秋露所吟唱的名曲，如泣如訴的歌聲撩動心弦，引人熱淚盈眶，為春光易逝而慨然長嘆。

一曲唱罷，餘韻猶存，合該讓聽眾拍案叫絕，可聆秋露緩抬明眸，對上的卻是赤羽信之介若有所思的眼神。

「大人，你似乎無心欣賞曲子，是秋露唱的不好嗎？」

「不，你的琴藝與歌喉果然不負盛名」

「若非秋露學藝不精，那就是大人有心事了」

「小姐，你還沒有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赤羽信之介用不失禮儀卻暗藏鋒利的口吻，不容許對方再次迴避。尋常人或許只覺得這首琴刀相依所唱的是一名女子漂泊無依的心境，可赤羽信之介卻覺得這首歌似乎隱含某種弦外之音。

世上難尋的知音，有時也會成為最危險的存在，聆秋露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停留在那張冷靜的面容上。方才悵然若失而舉杯消愁的男人，此刻已然壓抑住紊亂的心緒，以強韌的意志維繫腦中的清明。

來到梅香塢的男人無不求一夜放縱，可赤羽信之介身在芙蓉暖帳卻是克制且又謹慎。

對此，聆秋露回以帶有深意的淺笑，說：「果然是因為聆秋露這個名字，大人才願意賞臉做客吧」

聆秋露的侃侃而談，比赤羽信之介預像中的還要坦然，既然從自己答應在梅香塢留下時就已經被猜中心思，赤羽信之介也開門見山地說道：「那妳一定知道我想問什麼」

「當然了，因為我也聽過她，中原的另外一位……聆秋露」

四目相對的瞬間，似有無聲的暗潮在對方的眼神裡湧動，而這都起因於一個名字，一段被時光埋葬的故事。

心中的猜測被證實的瞬間，一種難以言述的複雜心情在赤羽信之介的眸光中流轉，他停頓了一下，才接著問：「你認識她嗎？」

「聆家在沒落前也算是中原的名門望族，中原人就算沒見過秋露小姐，也聽過她的名字，這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倒是大人為何會知道聆家大小姐的名字？」

隨著聆秋露的反問，一道黯然遠走的身影同時在赤羽信之介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說：「我曾經聽過一個與她有關的傳言」

「這世間總有許多謠傳，就不知大人與我所聽聞的是否為同一個故事」

既然是傳言，難免加油添醋，以訛傳訛，最後被流傳下來的往往並非原先的事實。

聆秋露意有所指的問語，赤羽信之介自然心領神會，而他也更加確信這可能就是他想要了解的真相。截然不同的兩個女人卻擁有同一個名字，若不是巧合，便定然藏有不為人知的隱情。

從遙遠的記憶搜尋當年從他人口中無意得知的隻言片語，赤羽信之介緩緩訴說起一段引人長歎的繁花凋敝。

「我記得聆秋露是中原一個富商的獨生女，她在中原投降的那一年嫁給來到中原的日本軍官」

赤羽信之介雖然因為現在的身份而不能明說，不過他當然知道那名軍官是誰，因為那人不僅是是軍中同僚，更是他的義父柳生鬼哭一路提攜的中村大佐。

柳生鬼哭向來不喜諂媚逢迎之輩，看上的人一向能力出眾而品行端正，如果撇除兩國的立場，赤羽信之介相信他可以稱的上是個性情溫厚的好人。

「很多人都說他們感情深厚。可不知為何她卻在結婚後的第二年自盡身亡。得知妻子死去的軍官大受打擊，他向上級申請回到日本，聽說消沉至今」

「那位軍官真是用情至深」

聆秋露撥絃三兩聲，淡淡的應和，然而那張姣好的容顏並無半分動容。

「但是這個故事有許多令人疑惑的地方，也許妳能告訴我它所缺失的部分」

赤羽信之介雖然只和中村大佐打過幾次照面，但是這件事當年在軍中引起不小的譁然，對於中村大佐的遭遇和選擇離開中原的決定都感到十分詫異。

中村大佐直到黯然回國前都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妻子會突然離他而去，而這一切悲劇的答案，或許會由另外一位聆秋露來揭開。

「那就要從久遠以前開始說起了」

聆秋露低垂眉眼，也訴說起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的故事。

中原聆家依靠礦業發家致富，祖傳的產業到了聆秋露父親這一代更是做的風生水起，然而聆老爺卻是個唯利是圖，心中並無家國的商人，比起傲骨嶙峋的史家，聆老爺豪不猶豫便選擇低頭臣服，只為確保自己往後的富貴無虞。

若是為了一家老小十幾口人的性命，他這番作為本也無可指摘，可是他千不該、萬不該，就是為了討好日本人而犧牲自己惟一的女兒。

「如果你能找到曾在聆家工作的下人，他們一定會告訴你相同的回答，秋露小姐和她自私的父親不同，是個待人寬和，溫柔嫻雅的女子，這世間再也沒有比秋露小姐更為美好的存在」

雖然貴為名門千金，可秋露小姐對任何人始終真心相待，不問貴賤。她的明亮和純淨讓許多人願意相信，原來這個險峻的世道裡尚有一絲溫暖。

然而這位在眾人記憶中溫柔善良的女子，卻仍無法逃過紅顏命薄的宿命。

「秋露小姐有一位自幼相識的青梅竹馬，他們二人日久生情，早已互許終生。然而聆老爺不肯容許這段感情，甚至以她心儀之人的性命威脅，無奈之下秋露小姐只能被迫與愛人分離，抱憾而終」

當年十里紅妝，風光出嫁，誰知竟是暗藏不為人知的心酸，同樣深受造化弄人之苦，赤羽信之介不禁回以一聲長嘆。

「原來還有這樣的隱情，她也是命運多舛的人」

「秋露小姐大概不曾想過，毫不留情傷害她的竟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山河破碎後時局動盪，可將她推入深淵的並非侵略中原的日本人，而是自小愛戴的父親，世事涼薄至此，令人唏噓。

對於秋露小姐的遭遇，同為女人的聆秋露深感遺憾，然而她的感慨卻刺痛了赤羽信之介的心。回憶起史精忠那難以置信的目光及佈滿淚水的面容，他用力握緊拳頭，卻仍壓不下心頭的苦澀。

傷害與自己最親近的人……
哈……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原來自己讓史精忠所面對的，竟是如此痛徹心扉的絕望。

沉浸於各自的愁緒裡，兩人一時無語，唯有悲涼的琵琶琴音流洩一室靜謐。

待到絃聲盡，聆秋露打破了沉默：「無論是流落煙花之地的風塵女子，或是高門貴族的千金，世間女子大多身不由己，大人是否覺得女子為愛殉情太過癡愚」

不論是困於逢場作戲的歡場而難覓良人，或者困於父母之命而無法與愛人相守，即使明知徒勞，女子為求一份愛也願意比撲火的飛蛾更為決絕，誰又比誰更清醒呢。

來到梅香塢享樂的男人想來是不會懂得女人的無奈，然而聆秋露卻見赤羽信之介搖頭，說：「雖然遺憾她這麼年輕就了結性命，但這是她選擇向命運抗爭的方式」

赤羽信之介不曾體會她的痛苦，所以沒有資格替秋露小姐的決定冠上對錯之分，但是她如果在面對人生的終結時依然無悔，那麼對她而言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終究都是在亂世裡浮沉的人，是癡是愚，如何輕巧的一筆帶過。若是聆老爺當年也能對自己的女兒多一分寬容和憐惜，是否就能挽回這場悲劇。

一抹苦澀的笑意在聆秋露的面龐上稍縱即逝，她起身將手裡的琵琶放在一旁，緩步而來坐到赤羽信之介身側，酥軟的身子傾身挨近，霎時梅香撲鼻，引人沉醉。

「部長大人真是憐花惜玉，能有機會招待您是我的榮幸，讓秋露敬你一杯」

親自斟酒送到赤羽信之介面前，溫言軟語，秋波暗送，彷若一晌貪歡的邀約，然而赤羽信之介並沒有接過酒杯，他忽然扣住聆秋露的手腕，褪去惆悵後的神情是令人心驚的凜然。

「這是個悲傷的故事，但不是全部的真相吧」

此刻的赤羽信之介已經不是單純以一位客人的身分提出自己的疑惑，但是聆秋露並沒有因為他眼中迸發而出尖銳顯露一絲驚慌，面上依然從容淡然。

「大人為何這麼說？」

聆秋露所說的故事乍聽之下的確合情合理，但是那微不可察的破綻，並沒有逃過赤羽信之介敏銳而清醒的思緒。

「如果聆秋露小姐真的無法忍受嫁給不愛之人的痛苦，她為什麼婚後第二年才選擇自盡？還有聆老爺如果真如你所說是個攀權附貴的人，他又怎麼會讓自己的女兒與無權無勢的男人有交往的機會。那位青梅竹馬在聆秋露嫁給別人後又去了哪裡？」

赤羽信之介忽然一個使力，連著酒杯將聆秋露的手按向桌面，手勁絲毫未減，因為他知道這隻白晰卻帶有薄繭的手並沒有看上去的柔弱。

「聆秋露愛的人究竟是誰？她是為了什麼原因赴死？而妳又隱瞞了什麼？」

一連三個問題，各個皆一針見血，不留餘地，赤羽信之介展現強硬的姿態，誓要逼迫聆秋露讓真相浮出水面。

而幾乎就在一瞬間，赤羽信之介清楚的看見一柄折射寒光的匕首隨著聆秋露忽然變的冷冽的目光迅速滑出寬袖，小巧卻鋒利的匕首在指尖轉了一圈後猛然對準他的方向，帶著一刀斃命的殺機直取而來。

可赤羽信之介早有防範，在刀尖即將劃開咽喉之前，他以敏捷的反應力抓住聆秋露的短臂，試圖讓人失去平衡並破壞她的行動，然而敢於行刺的聆秋露絕非易與，柔軟的身姿巧妙化消赤羽信之介的箝制後再次迎面攻來。

兩人在香閣裡激烈的交手，一時竟難分軒輊，險象環生，但縱身戰場多年的經驗卻是更勝一籌，赤羽信之介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奪下匕首，並且在聆秋露反擊前，以狠絕卻不傷人的方式將她壓制在地。

武器脫手又被制服，聆秋露已經失去反抗的可能，直順的青絲在方才激戰過後略微凌亂的貼在面頰上，她雖然心有不甘，但投向赤羽信之介的眼神卻不無讚賞。

「做到這個地步，還是讓你起了疑心」

「鶯鶯小姐受人脅迫，也是你們計畫中的一部分嗎？」

此時的赤羽信之想必也已經察覺，他的正直和憐憫的心性是如何被人算計，而熟悉的名字以及淒涼的故事也並非偶然，全是為了擾亂他的判斷，可以說這場布局完全是針對他所精心策劃。

說來諷刺，若不是知曉赤羽信之介對中原人存有善意，否則以他的聰明才智，本不會踏進這樣的陷阱。然而更令人詫異的是，暗殺計畫被他拆穿後，赤羽信之介第一個想確認的卻是這件事。

回望那道冷靜卻百感交集的目光，聆秋露微愣了一下，才開口說道：「並不全是，鶯鶯的確時常被吳老闆明裡暗裡的騷擾及威嚇，雖然梅香塢不會袖手旁觀，但終究沒有巡查部長的一句話來的管用，你確實幫了她」

回想起鶯鶯梨花帶淚的面容，那些委屈和感動交織的淚水究竟是發自心底還是一場請君入甕的戲，赤羽信之介仍是無從分辨，但鶯鶯若真能因此不再擔心受怕，縱使是被人利用，他也能說服自己釋懷。

一片赤誠的善心被用來當作弱點而遭人暗算，無可避免地使人心寒，然而比起沉浸於落寞的情緒裡，現在的赤羽信之介更在意方才想刺殺他的女人所暗藏的秘密。

「你還是不願意回答嗎？」卸下偽裝後的聆秋露冷若冰霜，與方才的模樣判若兩人，赤羽信之介換上更顯壓迫感的語氣，又問：「或者我換一個問法，你為什麼要頂替聆秋露的名字？」

面具既然被揭開，真相便已然無力隱藏，在壓抑的沉默之中，一聲淒涼的笑像是裹挾多年的痛苦，終於難以承受的溢出唇角。

「或許是因為，我愛她」

聆秋露淺聲低吟，雖語調清冷，卻是最無疑的深情，她靜靜的看著赤羽信之介震驚的表情，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難以置信嗎，兩個女人無視世俗的眼光，深愛著彼此」

原來讓秋露小姐傾心相許的並非繞床來的竹馬，而是至幼相依為伴的青梅。情不知所起，卻已然不悔相思。

雖然聆秋露沒有明說，卻也足夠赤羽信之介猜到他們當年的遭遇，聆老爺不顧女兒的意願與幸福，堅持要秋露小姐嫁給中村大佐，除了貪圖利益外，也是為了遏阻這段在他看來荒謬且傷風敗俗的感情。

秋露小姐甘願放棄自己，只為了請求父親放過她的戀人。因為無能為力而痛失所愛的心情，只是想像就讓赤羽信之介胸口泛疼，更何況是眼睜睜看著秋露小姐遠嫁，那對於深愛她的人該是如何悲痛若狂。

生在傳統的中原世家，子女的婚姻大事大部分皆由父母做主，從古至今不知流傳過多少因為不被祝福而最終離散的故事，可是赤羽信之介相信如果他們當初願意孤注一擲，事情或許可以另有轉機。

「憑妳的身手應該能帶走秋露小姐，妳沒有嘗試過嗎？」

回憶起他們剛才交手的過程，赤羽信之介可以肯定她一定受過類似刺客或是保鑣的訓練，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從軍多年，應對攻擊的經驗融進身體變成一種反射能力，否則尋常人方才已經成為她的刀下亡魂。

然而這世上最可悲的，莫過於人這一生終究被如絲如縷的牽絆所困，縱使她願意為此賭上自己的性命，依然無法阻止那片淡黃衣袂從掌心無聲滑去。

「從秋露嫁過去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她的家族而活。秋露無法拋下一切跟我走，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搶回來，不惜一切代價」

說出最後那幾個字的時候，那張傾城的面容浮現經年累月的恨意所浸染的冷酷，讓赤羽信之介心中突然生出一個驚人的猜想。

「妳曾經加入天部」

那樣篤定的語氣，甚至不算一個疑問。

從身俱權勢的日本人身邊帶走秋露又不傷害她的家族談何容易，而她認為釜底抽薪的辦法，就是推翻控制中原的日本政府。

加入天部的決定曾經讓她充滿希望，彷彿再次找到活下去的目標，然而那段危險萬分卻又信念堅定的日子，卻短暫的如一場花開花落。

「沒錯，我當年沒有忍住興奮的心情，在革命前偷偷見了秋露一面，將這件事告訴她，滿心期待地認為我們很快就可以在一起，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們的感情」

只要戰事落幕，而她還有一口氣在，她就要帶秋露離開那彷彿用金絲銀線所編織而成的牢籠，從此去往海角天涯，自由自在，相伴相隨。

可是…可是…

對於未來的希冀轉瞬被巨大的悲痛所淹沒，她聲音輕顫，眼眶裡的濕潤沾濕了細長的眼睫。

「可是隔天……我就收到了她懸樑自盡的消息」

她永遠記得天部首領用沉重的表情將這件事告訴她的那一天，賴以為生的夢想竟在一夕之間支離破碎，首領後來又對她說了些什麼，可她已經聽不進任何聲音，腦海中不停重複浮現最後一次見面時，自己溫柔的為秋露擦去臉上淚痕的畫面，而她這時才發現，原來自己從始至終都沒有明白那滴淚真正的含意。

這段往事的真相比起傳聞更為心酸，就連赤羽信之介也為之不忍，而他也終於明白，為何自己會與史精忠牽起一段愛恨交纏的緣分。

「天部事件發生的半年前，總督原本命令由中村大佐帶軍剿滅潛藏的反抗勢力，可是他在出兵前夕卻突生變故，走不出喪妻之痛的中村大佐最後無法擔下重任，主將位置空懸和政府的輕視，也間接導致這個任務無疾而終」

此生既然已經無緣，為了不讓摯愛的戀人為了她賠上自己的人生，秋露小姐用殘忍的方式剝奪了那人投身戰火的意義。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會，也失去了堅持至今的信念，她最終仍是如她所願，失魂落魄的離開了天部。

「從結局來看，秋露預料的結果是對的，參與天部事件的人幾乎無一生還，但是我無法接受她選擇用這種方式阻止我」

雖然沒有和其他參與天部事件的人一起橫屍於彷彿煉獄的戰場或刑場，可是她的心早在秋露離開後就跟著死去，不過是一具徒有空殼卻在天地間流浪的孤魂，耳邊時常響起她們依然在一起的年歲裡，秋露用溫柔的聲音所吟詠的誓言。

連理枝葉，相附相依，此生此誓，不離不棄。

可是人生走到盡處後，她們之間誰也沒有做到，被無情的命運沖散至陰陽兩隔，伊人明豔的笑顏，永不再見。

「你能體會這種心情嗎」

原來這顆早已破碎的心，至今仍舊能感受到當年的悲切，盈在眼眶中的淚珠終於乘載不住經年的孤寂，從她的眼尾滑落。

「你願意豁出性命去守護一個人，可他卻因為你而深受折磨」

為了愛她，秋露犧牲了自由，捨棄了幸福，最後甚至付出了生命。她如何怪她將自己拋棄在這個孤獨的世界裡，一生受盡悔恨的折磨。

而這份從來無人能懂的情與劫，為何她卻在這個日本人眼中，看見了相似的哀痛。

「恩…我能懂」

短短的一句話，既真誠卻又充滿感傷。曾經赤羽信之介也想讓一個人得到幸福，可是到頭來將他傷的最深的人卻是自己，這種懊悔的心情他已經深切的體會過，並且一生都會為此承受代價。

可赤羽信之介看見那艷色的朱唇輕輕揚起嘲諷的弧度，她並不相信自己真的能感同身受她們的痛苦。

「是嗎，那你是否也懂我對你們的恨呢」起伏的心緒沉寂後，她的目光再次流露出殺意。

就因為那錯身一眼而心生的戀慕，若不是那名日本軍官仗著上位者的權勢向聆老爺提出要求，後來一連串的不幸又怎麼會發生，而這份仇恨同她對秋露的愛一樣，至死方休。

可是面對她的悲憤，赤羽信之介卻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眼神，近乎悲憫的看著她：「你真的恨日本人嗎，萬雪夜」

freewx	2020-10-21 22:48
嗷嗷嗷终于更了！我等得好苦55555，然而等好久就为了被虐π_π。。。

董董

2020-10-26 23:38

第18和19章的內容長度有重新分配，建議閱讀19章之前需要看一下18章的補充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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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一個被塵封多年的姓名，卻在這個時候再次出現，萬雪夜因為過於驚愕而全身僵硬，不敢相信會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

「你為什麼知道這個名字？」

萬雪夜的反應間接證實了赤羽信之介詢問多次都無法得到的答案。而萬雪夜也猛然驚覺，或許從一開始赤羽信之介懷疑聆秋露的名字時，就已經猜到他的身分，所以才會一而再的逼問她的身分，而不是背後的陰謀。

「我以巡查部長的身分來到這裡時曾經打聽過聆府的消息，據我所知，秋露小姐從小家教森嚴，很少離開宅邸，惟一常與她往來的只有一個叫做萬雪夜的女孩子，是聆府裡一個侍衛的養女」

身手了得，自幼相識，卻在日後渺無音訊的青梅竹馬。赤羽信之介也是根據這些線索才確定了萬雪夜的身分。

曾經聲名赫赫的聆府在聆秋露自盡不久後也跟著衰敗，早已人去樓空，赤羽信之介是在某次路過荒廢的宅院時，因為寫著聆字的褪色門牌而想起了不接受義父的慰留，執意歸國的中村大佐。

赤羽信之介明瞭傳言不能盡信，所以他向住在聆府周圍的中原人打探，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鄰居們對於真相也不甚了解，可是他們都提起了一個人，秋露小姐有一位感情十分要好的玩伴，他們從小就形影不離，朝夕相伴，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相貌俊美的女子，可是她在秋露小姐嫁人後就失去了蹤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而那個女人的名字，就叫做萬雪夜。

因為不被世俗所認同，所以就連在故事中都不能被提及，只能隱藏於青梅竹馬之下的名字，卻被赤羽信之介牢記在心。重新取回自己姓名的那一刻，萬雪夜忽然覺得恍若隔世，原來自從秋露死後，他也忘記了自己的姓名這麼多年。

萬雪夜直到此刻才有些明白，為何戮世摩羅執意找上她進行這項任務。

萬雪夜不由得感嘆：「你果然是危險的人，難怪他們非殺了你不可」

赤羽信之介的可怕之處不在於其驚為天人的才智和身手，而是他擁有足以動搖他人心志的能力，即便是對日本人絕不可能有一絲寬容的她都出現了片刻的猶疑，與他的同胞相比，赤羽信之介的確與眾不同。

屬於萬雪夜和聆秋露的淒涼的故事已經落幕，可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那佈滿荊棘的苦難之路才剛要開始。

「說吧，你們早有預謀，為什麼要殺我？」

赤羽信之介終於說出這個他早該提出的問題，萬雪夜回道：「當然是因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赤羽大佐」

聽見自己的軍階，赤羽信之介眼神一凜。

從史精忠知道他隱瞞的身分時，赤羽信之介早就料到這個可能，只要被揭穿他是軍人的事實，就算沒有軍隊的召回令，他也不能繼續待在這裡，絕不能讓兩國因為他一個人而再度挑起戰火。

「抱歉，我能理解妳的心情，也同情妳們的遭遇，但我的命不能給妳」

赤羽信之介見過太多的死亡，因此更明能白活著的可貴，他的性命只能用來為國捐軀，或者由史精忠親手取走，除此之外他絕不輕易捨棄。

既然已經奪走用來行兇的匕首，他們的陰謀也已經敗露，赤羽信之介鬆開對萬雪夜的箝制，欲盡快動身離開梅香塢時，一陣強烈的暈眩卻在此時忽然襲來，赤羽信之介難受的按住自己的頭，踉蹌的跌回地面。

「這恐怕由不得你」

赤羽信之介在越趨激烈的痛苦中掙扎時，他聽見萬雪夜淡淡的說著，並且不費吹灰之力的從他手裡再次取回那把寒光閃爍的匕首。

「怎麼會…難道不是酒…」

除了一開始因為傷情而喝的那兩杯酒，在懷疑聆秋露可能另有身分後，赤羽信之介就沒有再沾過半滴，剛才更是將聆秋露遞來的酒杯給按下，只為了杜絕這些可能暗藏殺機的手段。

不論放在酒裡的是急性還是慢性的麻痺藥物，都不應該是在這個時間點發作，所以被摻了東西的並不是酒！

「這一次，你答錯了」

當萬雪夜好整以暇地提著刀站在掙扎起身的赤羽信之介身邊，宛若寒梅的香郁再次盈繞鼻息，身體與意識逐漸沉重的赤羽信之介終於驚覺是這個房間裡的香氣有異時已經為時已晚，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吸入過多的藥物。

原來萬雪夜從未想要以身手與他拚搏，她最大的目的是拖延時間，等待藥物作用後，自己毫無反擊能力的這一刻。

「首領…不，現在該稱呼他為精忠少爺」冷漠的看著努力維持意識的赤羽信之介，萬雪夜自顧的說：「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預感他下不了手，因為他想起你的眼神，就和秋露最後一次見我時一模一樣」

為了確保這場刺殺行動能做到萬無一失，萬雪夜在赤羽信之介尚未到來前，先一步到桃花庵見過史精忠。她並沒有說出自己是戮世摩羅找來暗殺赤羽信之介的人選，只是以故人的身分與他閒談幾句。多年後再見，流轉不停的時光變換了他們的模樣，可是最讓萬雪夜意外的，是曾經對於日本人充滿憤恨之意的那雙鎏金色的眼眸，如今所流淌的卻是深切的哀慟。

那絕非手刃仇人或是向背叛者問罪該有的眼神，而更像是她直到秋露死去後才明白的那一滴淚，如果必須看著這一生最愛的人死去，那麼……她也難以獨活。

「妳說什麼…精忠對我…」

遭受藥物摧殘的大腦，晚了幾秒才忽然領悟萬雪夜話中的涵義。赤羽信之介猛然睜大雙眼，驚愕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一直以為這份感情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以為史精忠對他只有憤怒和失望……

『這條命……我不欠你』

當時的赤羽信之介只一味的悲傷於史精忠竟用如此絕情的方式傷害他，卻沒有想過那句話難道也包含史精忠始終沒有傾訴於口，卻已經被恩怨摧折的心意。

因為自己也在他的心裡，所以才這麼恨、這麼痛……

望著赤羽信之介因為過於震驚而愣然的神情，萬雪夜輕聲說道：「原來你不知道，那真是可惜了」

因為就算有千言萬語，赤羽信之介也沒有機會對史精忠說出口了。

就在赤羽信之介艱辛的忍受身心齊來的折磨時，香閣的門扉突然被用力踢開，一個昏厥的人從門外被粗暴的丟進房間裡，赤羽信之介定睛一看，發覺這個人竟然是他剛才替鶯鶯趕跑的吳老闆的手下。

而這時一個男人也緊接著踏進香閣，他冷目注視著赤羽信之介，說：「巡察部長今日為了梅香塢的女子與酒客發生爭執，被訓斥驅離的酒客心生不滿，借著酒膽殺害巡察部長，這個理由你還滿意嗎」

「是你！」

赤羽信之介認得這個人，他就是許久之前神田京一帶著部隊前來尋找的逃犯，同時也是天部事件的倖存者之一，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雲十方。

「我們盡力替你留下好聽的名聲，也算是回報你這一年來善待中原人的恩義」

中原人需要赤羽信之介這一年來所營造的表象，讓他們對於壓抑的生活還能保有一點希望和慰藉，但是赤羽信之介過去做了什麼，彼此心裡可都是一清二楚。

踱步到赤羽信之介面前，雲十方咬牙切齒的注視這個將天部的眾人逼入絕境，還心機叵測的用謊言欺騙他們的罪魁禍首。昔日的仇人就近在眼前，他絕對不可能讓這個人活下來。

而看到雲十方現身的剎那，赤羽信之介心中一片澄明，所有的細節和線索立即連成一線，相互織成一個縝密的羅網。

從史精忠約他在桃花庵相見到巧遇被惡人脅迫的鶯鶯，在後來是以聆秋露的名字誘使自己進入梅香塢的萬雪夜。

這一連串的布局背後，原來是有人背負亡者遺留的執念，前來向他報仇索命。

「這一切果然是計劃好的…」赤羽信之介隱忍著暈眩感抬起頭，在他胸口燃燒的怒火比起雲十方的竟絲毫未減。「你們是早就預料精忠會失手，還是打從一開始，他不過就是你們為了讓我中計而下的一顆棋子」

「不要在提起他的名字！你沒有資格！」伸手攥住赤羽信之介的衣領，雲十方怒火中燒的吼道。

這傢伙把史精忠騙的那麼苦，竟然還敢提起他。

然而赤羽信之介亦不甘示弱，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反手推開雲十方，就算被藥物弱化了反應能力，可他的思緒十分清醒。

「你們想殺我就罷了，精忠好不容易能有平靜的生活，為什麼還要把他牽扯進來！」

如果雲十方真的顧忌史精忠會在緊要關頭對自己下不了手，又何必將過去的真相告訴他，讓他們的計畫多出一個變數，可見他們在暗殺自己這件事上並沒有十足的把握。為了增加成功的機率，他們不惜將史精忠推到風口浪尖，但實際上在這個布局裡，史精忠最重要的任務只是為了讓他心神大亂，好讓萬雪夜能順利進行最後的殺著。

但是史精忠是否會被捲入風波，甚至因此受到傷害，難道就一點都不重要嗎？為了能達到目的，他們何嘗不是在利用他。

赤羽信之介尖銳的指責令雲十方的臉色驟然一沉，竟沒能說出任何的辯駁之詞。

在知曉赤羽信之介的真實身分後，雲十方便打定主意絕對要為逝去的天部戰友復仇，他和史仗義討論過許多種暗殺方式，但是赤羽信之介太過精明，並不容易下手，這件事又必須在絕不能驚動日軍的前提下完成，更是加深了這個行動的困難。

不知已經提出第幾個方案，又因可能會讓地部涉險的理由而被駁回後，雲十方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站起身要和史仗義爭論卻被一直沉默不語的網中人忽然伸手攔下時，兩人拉扯間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茶水。

怔愣的看著淡色的茶水沿著桌緣擴散開來，而後滴落到地面上，雲十方驀然想起自己撞破真相的那一天，赤羽信之介在雨幕中緊擁史精忠的畫面，如果順著面頰流下的並非雨水而是他的傷悲……

剎那間，一個撕裂情仇的殘酷計畫在雲十方的腦中成形。

雲十方承認自己對史精忠隱瞞了他和史仗義商議的計畫，並且明知他正承受著有如灼燒般的痛楚，卻為了達成目而選擇冷眼旁觀。可是雲十方也告訴自己，他這麼做都是為了讓史精忠不在活於謊言之中。

而且就算自己真的對朋友有愧，也輪不到始作俑者批評他的作為。赤羽信之介捫心自問，造成這一連串的悲劇，並且先傷害史精忠的人究竟是誰。

「就算我不把實情告訴精忠，你以為他就能忘掉過去嗎？」雲十方瞪向因為他的話語而如鯁在喉的赤羽信之介，繼續說道：「你有沒有想過，精忠發現自己信任的人，竟然是一直蒙騙他的仇人，他會是什麼心情！」

即使事過境遷，遺骨都化成了塵埃，倖存者依然會用一生銘記當年的恥辱。殘存於世的史精忠所承受的已經夠多了，可赤羽信之介卻在得到了他的真心後，又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難以忘記史精忠乍聞真相時的錯愕和悲痛，雲十方用力的握緊拳頭，他不願再看見史精忠為了這個罪孽深重的男人賠上自己的一生。如果守護中原是史精忠堅持至今的信念，那麼雲十方餘生的執念就是守護這樣的他。

「精忠是我僅剩的朋友，我不會讓你繼續傷害他」

不欲再和赤羽信之介多言，雲十方給了萬雪夜一個眼神，而對方瞭然的頷首。萬雪夜一襲華衣卻握著尖銳的匕首迎面走來，在赤羽信之介眼前的，是動人心魄的美麗和死亡。

雖然他們各自背負的仇恨不同，但是在這一晚，赤羽信之介的鮮血將會澆淋痛徹心扉的回憶，了結多年來的恩怨。

可赤羽信之介怎能任人宰割，他免強維持快要潰散的意識，強迫自己疲軟的四肢動起來，就算知道從萬雪夜手中逃脫的機會渺茫，也絕對不放棄那點微末的生機。可就在赤羽信之介已經準備好迎擊的時候，本欲提刀攻來的萬雪夜卻驀地停下動作，一雙比凜冬更為冰冷的美目忽然朝門口的方向望去。

萬雪夜忽然停手一定是查覺到什麼異樣，不安的氛圍立即讓赤羽信之介和雲十方心生警惕，就在他們將視線凝聚在同一個方向靜待變數時，有一個人忽然自門外的陰影中走進他們的視野，從窗戶流淌下來的月色讓那頭雪白的髮絲近乎透明，史精忠沉默的出現在眾人詫異的視線中，緩緩舉起手，又一次朝赤羽信之介舉起槍。

萬雪夜和雲十方對視一眼，不明白史精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以及他的舉動究竟是何意，而再次被槍口對準的赤羽信之介則感到胸口一滯。

精忠這是反悔了嗎，他果然還是…想親手殺了我。

以為自己在史精忠心裡或許另有不同，難道只是一場妄想罷了。再次親眼看見如此殘酷的景象，赤羽信之介落寞地低下頭，方才燃起的求生意志竟轉瞬湮滅。

沒有什麼比史精忠只餘冷漠的眼神，更讓赤羽信之介對這世上的一切感到絕望，就在他想闔上雙眼，以沉默同意讓史精忠取走性命時，卻見那槍口忽然轉移目標，停在萬雪夜的身上。

「抱歉，萬雪夜，請妳退後」

這突來的變故令在場眾人都措手不及，見持槍的史精忠緩緩逼近自己，萬雪夜只能步步倒退，逐漸與赤羽信之介拉開距離。

眼睜睜的看著史精忠將赤羽信之介護在身後，雲十方不可置信的喃喃說道：「這真的是你的選擇」

即便那些相伴的時光是由無數的欺騙所鑄成，卻依然真實存在過。雲十方知曉史精忠重情，所以就算史精忠仍是無法下定決心動手，雲十方也不怪他，因為他會動用任何手段替史精忠完成復仇。

為了除掉赤羽信之介，雲十方耗費了無數個日夜，殫精竭慮的謀劃這場殺局，好不容易他們離成功只差最後一步，可是他從沒想過自己所算漏的，是史精忠竟會挺身護著那個人。

「今天，你們必須放他走」

忍痛面對摯友的錯愕與不解，史精忠語調顫然，但是絕不更改自己的決定。

在赤羽信之介神情哀戚地離開桃花庵後，史精忠留在原地坐了許久，一個人思考許多事情。平靜的生活隨著赤羽信之介的遠走後將不復存在，同伴的怨念會在午夜夢迴時嚴厲的譴責他放棄復仇的決定，雲十方與小空也會對他的軟弱失望至極。史精忠加入天部，擔起茶行，都是相信自己能夠在艱難的世道裡守護些什麼，可是到頭來他仍是什麼都沒能做到，反而在恩仇與愛恨中越陷越深。

史精忠將臉埋在自己的膝蓋上，任由無邊蔓延的自責侵蝕自己，可就在他沉浸於自我厭棄的情緒中時，一個念頭卻在電光火石間閃過他的腦海。

雲十方曾和自己一同出生入死，小空更是頑強地在牢獄中活下來，並帶領新的抗日組織地部打算捲土重來，他們都不是因為一點挫折就輕易放棄的人。

原本消沉的思緒像是重新活過來一般快速轉動，以史精忠對雲十方和小空的瞭解，如果決意誅殺赤羽信之介，他們會怎麼做。正面拚殺是絕對不可能的，任何算謀計策皆以攻心為上，史精忠在散亂的線索中，漸漸拼湊出一個驚人的縝密計謀，而他赫然發覺，自己正是這一切的開端。

猛然回想起赤羽信之介離開時那失魂落魄的模樣，預想到可能會發生何事的史精忠頓時全身僵硬，任憑赤羽信之介絕頂聰明，這種狀態的他恐怕也難以逃脫這層層的布計。

理智上，沒能狠下心為天部眾人報仇的史精忠認為他應該裝作不知道他們的計畫，就這麼讓別人承擔他的懦弱。但是是史精忠卻總是想起赤羽信之介將當年的真相告訴自己時那寂寞的神情，他承擔了所有人的贈恨，可又有誰能夠安撫他的傷慟。

踏出桃花庵，彷彿又一次站在人生的叉路上的那一刻，史精忠最後毅然衝進梅香塢，途中有扮作酒客的地部之人想上前攔阻，皆被他凌厲的一眼喝退。

當史精忠終於趕到差點喪命的赤羽信之介身邊，被迫與昔日的同伴對峙時，他不禁在心裡祈求，若天可憐見，請寬恕一身罪孽的他們這一回吧。

「你們只相處了一年，為什麼… 」

曾經並肩作戰的朋友，如今卻為了保護仇人與他對立，史精忠的決定傷透了雲十方的心。

赤羽信之介所帶領的的軍隊將多少天部的戰友變成了亡魂，甚至是他用手中的步槍差點殺害了史精忠。

可這一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史精忠寧可被冠以背叛之名，也不願手刃摧毀他們人生的兇手，難道赤羽信之介在他心中比死去的同伴和未復的家國還要重要嗎。

「我欠他一條命」

早已預料自己不會得到朋友的諒解，史精忠想要試著解釋，可他的理由卻讓雲十方怒極反笑。

「你為了救他，連這種謊話都說的出口！」

雲十方沒有忘記史精忠對他說過當年是如何活下來的，但是親手殺害和救下史精忠的人怎麼可能是同一個，這樣的理由簡直太過荒謬。

「我說的句句屬實！」

史精忠激動的大喊，這件事情的真相，他比任何人都來的絕望。

就如同史精忠初次聽到這件事情的反應，雲十方愕然的看向面色沉痛的赤羽信之介，腦袋瞬時一片空白。

赤羽信之介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他身上會有這麼多令人不解的謎團，難道真的有不為人所知的隱情，才讓史精忠即使知道過去的真相後也要保護他。

有那麼一瞬間，雲十方對自己一直堅信的事實出現動搖，可是就在他想開口詢問，試著理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又在最後一刻制止了這個想法。

無論他們心中的怨恨是否能消除，從前的事情終究是過去了，雲十方所在意的是未來。

「那又如何，我們不是第一次嚐到背叛的滋味，你怎麼能肯定他以後不會出賣你」

如果早該身亡的天部首領竟然還活著的消息被傳出去，日軍絕不可能放過任何漏網之魚，到時史精忠不僅逃不了，說不定還會連累史家和正氣茶行。

就算史精忠能放下過去，但是他身上所背負的好幾百人的安危，難道他也不在意嗎。為了防範史精忠過去的身分被揭穿，也為了保護無辜的中原人民，就算赤羽信之介真的有無法告人的苦衷，他也必須死。

過去的身分隨時都會打破現在寧靜的生活，被日本人握住把柄意味著什麼，史精忠自然明白，也無從反駁，他能夠理解雲十方堅持動手的理由。但是……

回頭望向面色蒼白的赤羽信之介，除了沉重的嘆息，史精忠不知還能對他們之間複雜的糾葛說些什麼。如果因為無法抗拒命運的浪潮便是有罪，那麼他這個被赤羽信之介救下的人，也註定要與他承受相同的罪責。

將視線從赤羽信之介身上收回，史精忠決然放棄最後回頭的機會，說：「雲十方，原諒我現在無法和你解釋清楚。但請你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上，相信我最後一次」

不論是以情感相勸還是分析利弊，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竟然還是無法改變史精忠的想法。心臟像是被刀劃過一般劇烈的疼痛著，雲十方難以置信地搖頭，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不認識眼前的人。

「好、好啊……史精忠，你為了這個人，什麼都不顧了！」

以前那個願意為了百姓和同伴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的史精忠已經不在了，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在赤羽信之介的槍下。

「雲十方，對不起…」

朋友的怨懟讓史精忠的人生再添一道傷口，他不想用這種方式傷害自己的朋友，可是他和赤羽信之介之間的牽扯實在太深，史精忠不知該從何啟口。

而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際，聽著他們的對話並且始終未置一詞的萬雪夜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史精忠，你知道我與戮世魔羅談的是什麼條件嗎」

暗殺赤羽信之介的計畫雖然是由雲十方主導，但是史仗義可從未袖手旁觀。而在這一連串的布局裡，唯一有史仗義插手的痕跡便是萬雪夜的存在。

「我與他一致認為，如果想徹底隱瞞一件事情，那最好的方法就是讓所有知情的人消失」

萬雪夜話語中似乎意有所指，讓史精忠擰起眉頭。

史仗義在這個布局之中藏得太深，他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真正目的又是什麼，即便是史精忠也無法確定。

而就在史精忠分神的剎那，漫長的等待彷彿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萬雪夜忽然身形一動，以雙眼難以跟上的速度逼近至史精忠面前，她揚手打掉史精忠唯一的武器，並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單手掐住史精忠的脖子。

「精忠！」

赤羽信之介想伸手拉住史精忠卻晚了一步，萬雪夜在他面前將史精忠用力甩到牆上，頭部在撞到牆壁後因為猛烈的暈眩而無法做出反擊時，史精忠又感覺到身體被猛然被按下，柔軟的腰腹硬生生的被膝蓋迎面撞擊，驚人的疼痛瞬間在五臟六腑蔓延開來，史精忠頓時四肢癱軟，難以壓抑的咳出幾滴血沫。

萬雪夜面無表情地看著史精忠頹然的從牆壁上滑落，才慢條斯理地接著說：「你是不是忘了，這裡頭也包含你」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當雲十方終於回過神的時候，史精忠已經全身虛脫的倒落在地，而沒能阻止事情發生的赤羽信之介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他以不穩的步伐匆忙的趕到史精忠身邊，雙手顫抖將人抱進懷中。

史精忠當年在抗爭中受到重創後，身體早已大不如前，怎麼經的起如此沉重的傷害，雲十方立刻焦急地朝萬雪夜喊道：「住手，妳瘋了嗎！」

雲十方從沒有做過這種安排，就算計畫生變，他也從沒想過要對史精忠下手。

不……剛才萬雪夜說是史仗義和她有某種約定，難道他為了排除所有可能破壞計畫的障礙，竟然連自己的大哥都下的去手。

認知到原來這是史仗義的謀算後，雲十方忽然感到顫慄，受傷的史精忠和被下藥的赤羽信之介都失去反擊的能力，憑他一人更是毫無勝算，現在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萬雪夜，若是誰想攔住她，都將無一倖免。

高跟鞋在地板上踏出了冰冷的跫音，萬雪夜又一次亮出匕首，對全身劇痛的史精忠說：「赤羽信之介對你有恩，本就和我沒關係。你讓別人放棄復仇的機會，自己卻不願承受代價嗎？」

奪回家國，為天部復仇或是拯救被欺凌的中原百姓，這些宏大的願望，萬雪夜都不在乎。她心裡只有那抹倩影，而她可以為此做任何事，殺任何人。

當冰冷的殺意再次圍繞於萬雪夜周圍，赤羽信之介擁著因為疼痛而在他懷裡輕顫的史精忠，失去冷靜的對她大吼：「想報仇就沖我來，精忠是無辜的！」

「從他選擇護你的那一刻，他就不再無辜」用嚴厲的口吻斥責赤羽信之介的自以為是，萬雪夜再次看向喘息越來越沉重的史精忠，說：「我不想殺你，但你如果堅持阻擋，我也不會留手」

這是萬雪夜下的最後通牒，如果史精忠執意要阻止她，那麼匕首沾上就不會只有一個人的血。

然而史精忠卻仍是不顧萬雪夜的警告，他推開赤羽信之介欲扶起他的手，強忍著身體的疼痛站起身，斷斷續續地說：「你們的仇恨…我…替他受…放他走」

即便面對眼前的死劫，也堅決不改變心意。看著寧可遍體鱗傷也要保護赤羽信之介的史精忠，一股不知名的怒氣忽然從萬雪夜內心深處竄出，勢不可擋的化作瀰漫開來的殺意。

「你如果真的敢拿你的命替他，我就如你所願！」

再次將匕首翻轉於指尖，萬雪夜不顧雲十方聲嘶力竭的阻止，用盡全力刺向史精忠。

然而那尖銳的刀鋒卻在即將劃破肌膚，噴灑出溫熱的鮮血前停在了危險的距離。因為在逼命的一刻，赤羽信之介竟然強撐起那副應該沒有力氣再站起來的身體，撲過來將史精忠護在身下。

沒有防身武器，更沒有還手的能力，赤羽信之介僅有的只是一具脆弱的身體，而他卻選擇用來保護史精忠。

「你……」

聆秋露愣然地放下利刃，而赤羽信之介側頭看她，眼神中流轉著令人心痛的請求。

「別…傷害他」

『父親，求你別傷害她』

她永遠都無法忘卻，在血色所模糊的視野裡，聆秋露用纖細的身子擋在自己前方，向她的父親哭求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似曾相似的情景，喚醒椎心刺骨的記憶。萬雪夜恍然後退幾步，難以置信這世上竟然還有其他人如她與秋露一般，願意用生命擁抱一份不容於世的感情，

身負對立的家國和數不清的是非恩怨已是無比艱難，而明知不該沈淪卻依然心生眷戀的人，原來並不只有史精忠。

在靜默而沉重的氛圍中，萬雪夜卻忽然笑了起來，從一開始的低聲壓抑，到後來逐漸縱聲狂笑，可那笑聲聽上去卻是淒涼入骨，聞之悲愴。

「哈哈…什麼為了復仇，為了那些恩怨，都是假的！」

何必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騙自己，他們願意為另一個人而死，從始至終都是因為愛得太深沉。在這茫茫的塵世裡，原來都是些求而不得的人罷了，而其中最可憐的竟然是她自己。

在生離死別之際，赤羽信之介與史精忠還能奮不顧身的保護彼此，可是她呢？她卻連這麼做的機會也沒有，只能看著自己最愛的人漸行漸遠，無聲消逝。

『你真的恨日本人嗎，萬雪夜？』

原本被萬雪夜忽視的一句話，此刻卻是如雷灌頂。然而質問她的不再是赤羽信之介，而是萬雪夜自己的聲音。

沒錯。
萬雪夜聽見自己心裡的聲音這麼回答。

不論是奪走秋露的中村大佐、自私無情的聆老爺，甚至對這個充斥枷鎖的世界，她都無比痛恨。可是萬雪夜最不能原諒的，是無法保護心愛之人的自己。

可笑的是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原來自己一心想完成的復仇，從來都沒有意義。

聆秋露走的那天，把這世上值得萬雪夜珍惜的回憶和感情都帶走了，而她也在多年後終於領悟，即使想以仇恨填補內心的空洞，有些遺憾也注定無法圓滿。

從剎那的崩潰中漸漸變成如死水一般的平靜，萬雪夜將匕首交給雲十方，神情黯然地說：「隨你們吧」

赤羽信之介和史精忠這兩個人，他們要殺要放都無所謂，她已經不在乎，也與她沒關係了。

看見萬雪夜落寞的邁步離去，劫後餘生的恍惚讓繃緊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史精忠和赤羽信之介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一同狼狽地跌坐到地上。

他們好不容易才能從萬雪夜手中脫離險境，可是在萬雪夜臨走前，赤羽信之介卻叫住了她。

「等一下」

有些人在轉身之後，便一生都不會再見，而在此之前，赤羽信之介一直有一句話想對她說。

望向萬雪夜停下腳步的背影，赤羽信之介道：「聆秋露自盡不是妳的錯，她也不只是為妳而死」

當年聆秋露犧牲自己的決定，不只阻止了萬雪夜為她而死，也延緩了日軍與中原反抗軍的衝突。她用香消玉殞，保全了活著時所愛的一切，只可惜她一人之力太過綿薄，依舊無法阻擋時代的洪流。

雖然已經沒有機會能夠認識聆秋露，但赤羽信之介相信她一定和萬雪夜所形容一樣，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而她一定捨不得萬雪夜在悲傷的思念中度過此生漫長。

隱匿在話語之中的寬慰就像一道暖流，讓萬雪夜被殤痛所冰封的心，再遲了多年後得到了些許安慰。

對於剛才想要殺了他們的人，赤羽信之介無需好意點醒，但他依然說出來了，萬雪夜猜測大概是因為赤羽信之介已經察覺，她不只以昔日戀人的名字活著，就連細緻的妝容，身上的衣飾，都打扮得與直到生前都困鎖在深院中的聆秋露十分相似，因此再也沒有人能認得她。

伸出纖細的指尖撫上依回憶所描摹的面容，沉默了半晌後，萬雪夜才輕聲說道：「我以後依然會以這副面容活下去，就算只能用這種方式，我也要永遠愛著她」

用妳為我換來的餘生，將自己活成妳的模樣。從此在鏡台前，彷若兩人相顧，朝暮為伴，再也不會分開。

那道孤寂遠走的背影，將此生的離恨悲歡都遺留在身後紅塵，唯有屋內淡雅的梅香還銘記一段再無人知曉的過往。

雪夜，這是我新調製的香，妳聞聞看。
真好聞，是梅花的味道。
妳喜歡嗎，那這個香送給妳。
謝謝小姐，我以後一定將這個香囊天天戴在身上。

韶光不復的人與舊事，隨著散去馨香從此渺無痕跡，此時香閣內只剩下還執著在無情的世道裡浮沉的人。

不需擔心史精忠的安危後，選擇的權利又一次回到雲十方手上，那把匕首像是不斷提醒他，若是錯過眼前的機會，不知何時才有機會能再為犧牲的同伴復仇，了卻自己多年的宿願。

但是當雲十方看見赤羽信之介儼然快要支撐的極限，卻在陷入昏迷前仍舊緊緊抱著史精忠，那份彷彿至死也要守護的信念，讓他始終無法跨出一步。

雖然心中的仇恨沒有消失過一分，但現在的雲十方已經能夠稍微理解，為何史精忠寧可與他們敵對，也要保護赤羽信之介的原因。

注意到雲十方握著匕首的手微微顫抖，史精忠沉痛的望向他，多年的情誼、大夢成空的不甘和如今的失望，全都融在四目相望的一眼，最終成為彼此生命中的又一抹傷。

就當是做為史精忠的摯友所做的最後一次讓步，雲十方怒目瞪向赤羽信之介，說：「你記住，下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

就算對這個男人恨之入骨，也不能在史精忠面前殺了他，雲十方絕不允許任何人再讓史精忠受到傷害，包含他自己。

至於在過往的深仇和赤羽信之介之間，選擇了後者的史精忠，心痛的雲十方對他已然無話可說。

望見雲十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眼猶如次為這場情義訣別，史精忠下意識的想喚住雲十方，然而內心的愧疚卻讓他無顏挽留，只能哀傷的目送曾一同出生入死的朋友逐漸與自己背道而馳。

決裂的友情令史精忠一時悲慟不已，直到赤羽信之介的身子忽然沉重的壓在他身上，史精忠才像是驀然驚醒，焦急地查看赤羽信之介的情況，雖然暈眩感讓他有些目光渙散，但看起並沒有大礙。。

幸好為了不讓赤羽信之介起疑，萬雪夜下的藥量很保守，否則他現在早已不省人事，根本等不到自己前來救他。

史精忠輕拍赤羽信之介的臉頰，讓他能夠集中精神聽見自己的聲音：「還站得起來嗎，等天亮後你一定要快點離開這裡」

今天能夠逃過一劫實屬僥倖，史精忠了解自己的二弟，雖然他讓萬雪夜方毫無顧忌地下狠手，但史仗義沒有親自出面就代表這件事還能有轉圜，否則赤羽信之介絕沒有機會活著離開梅香塢。

史精忠攙扶赤羽信之介起身，尋思著如何才能不被發現的帶人從後門離去，可這時一雙手卻忽然從後方環住他的腰，史精忠感覺到自己的後背抵上了一個溫暖的胸膛。

赤羽信之介將下顎靠在史精忠的頸肩，低柔的聲音帶著他的憂傷傳進史精忠耳裡：「你為什麼要欺騙你的朋友，我們兩個早就不相欠了」

赤羽信之之介的話如穿心的利箭，讓史精忠一時愣怔。

方才史精忠說他會救自己，是想償還當年在亂葬崗的救命之恩。但是他們心裡都清楚，史精忠從湍急的河中將赤羽信之介撈上岸的那一天，這份並非他自願欠下的恩情早就還清了。

這個理由究竟是史精忠說給雲十方聽的，還是用來說服自己，他對赤羽信之介並沒有除此之外的情感。

「我說了，我只保你這一次」

史精忠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以為自己故作冷淡，赤羽信之就不會發現他的心已經亂了。

史精忠並沒有說謊，他絕不會讓赤羽信之介今晚死在這裡，但往後天涯兩端，後會無期，這段因緣也是時候畫下句點。

然而動盪的亂世也無法消彌的感情，如何輕易割捨。

像是不願聽懂史精忠口中即將到來的別離，赤羽信之介將他微顫的身體摟的更緊，說：「剛才萬雪夜對我說了她和聆秋露的故事」

既然他就是將聆秋露的死訊告訴萬雪夜的天部首領，想必也清楚當年發生的事情。而赤羽信之介相信史精忠一定能理解她們之間無畏世俗的愛情，就像他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心。

「在我離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你對我真的只有恨嗎？」

赤羽信之介顫抖的臂膀，用力的在兩人的身體與靈魂留下無法抹滅的疼痛。而史精忠沉痛的闔上眼簾，他握住赤羽信之介的手掌，緩緩的將它放在胸前，感受皮膚之下細微的鼓動。

恨嗎…若真的只有恨，能讓我們的痛苦少一點嗎？

「記住我心口的位置，下次如果在戰場上相遇，要把槍拿穩，別再射偏了」

那血腥的戰場，淒冷的月夜，錯過的一眼……
或許從命運交會的霎那便都是錯的，才讓愛恨交纏，愁腸寸斷。

如果人生沒有辦法從新來過，那麼就讓他們面對這些錯誤的代價吧。他們都有太多放不下的牽絆，就算自己的名字存在對方心裡，也只剩下折磨。

而史精忠的回答也讓赤羽信之介終於萬念俱灰，從以前到現在他似乎都逃不過相似的宿命，難道這真的是所謂的報應，為何他所愛的最後都用不同的方式離他而去。

赤羽信之介低聲哽咽，對想珍惜卻只能無奈放手的人說：「如果你想讓我接受最嚴厲的懲罰，那就好好活著，我的心也會永遠留給你」

只要心臟還繼續跳動，那麼史精忠就會永遠在他心裡，日復一日的教他體會失去的苦痛。若有朝一日史精忠想取走他的生命，他也會視作永恆的安詳，坦然承受。。

人生中的長夜隨著眼前終於迎來而來的黑暗一同到來，在意識徹底消散前，赤羽信之介鬆開手，無力地向後倒去，可失重的身體卻落在了史精忠急切的接住他的臂彎中。

「赤羽……」

在別離到來之前，史精忠輕聲地喚著，為他拭去掛在眼睫上的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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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算主要劇情，但是想為雪聆的故事留下紀念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下一世，你一定能成為平凡卻依舊善良的女子，而我會尋香而來，再為你折一枝梅花。

董董	2020-10-26 23:40
久等啦~不過我覺得第19章好像更虐了

念希	2020-10-30 23:10
更新了，讚美太太，虐得肝疼，(╥_╥)

董董	2020-10-31 22:37
引用引用第46樓念希于2020-10-30 23:10發表的 Re:09.19??【赤俏】你是我沒有寄出的第十封情書 (十九) 更新44F : F8dr-"G 更新了，讚美太太，虐得肝疼，(╥_╥) leb/D>y =}kISh cTzR<Yr %8\|lAMTY7/ 每個人的故事都很悲傷呢，兩個人暫時要分開了QQ

董董

2021-02-27 21:33

（二十）

『哈……哈哈哈哈！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

悲狂的笑聲，憤怒的質問，有誰被圍在無數槍口下，低頭控訴著痛心的話語，而他冷冷地看著悲劇在眼前上演，卻看不見自己此時是什麼樣的表情。

他好似想對那個人開口說些甚麼，卻又在最後一刻選擇沉默，不必辯解，也無須阻止，因為他心知那說著相同話語的，不是自己所以為的那個人。

他漠然的推開那些隨時能取下人命的槍枝，旁若無人地走向前去扣住那人的下巴，讓他仰起臉與自己四目相對，然後他清楚的望見那置身為無數殺機中的人，竟有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他微微睜大雙眼。

是嗎，又到了這一天阿。

這是從夢境中脫離的溫皇在睜開眼的瞬間，第一個出現在腦中的想法。

今天是不須前往醫院工作的休假日，可溫皇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度過慵懶的早晨，他眨了幾下惺忪的眼，便起身前往浴室盥洗。

直到冰涼的水花打溼了自己的面容，溫皇才顫動著眼皮真正清醒過來，他將雙手按在洗手台上，緩緩抬眸注視鏡中的自己。那是一張英俊卻過於漠然的面容，或許這就是不論他如何訓練自己擺出自認為最親切的笑臉，在他人眼中看來卻依然虛偽。

『溫皇一向以誠待人。』

『這是我聽過最可笑的謊話。』

腦中忽然閃過多年前不知道與何人的對話，那是一段太過久遠的時光，本不該至今都佔據在他的記憶中，溫皇自嘲地笑了一下，竟比之他在人前所扮笑顏還要真。

回到坪數寬敞卻顯的空曠的房間後，他拿起梳子整理自己微長的黑髮，並換上預備外出的乾淨的白襯衫和西裝褲。驚蟄已過，氣溫逐漸回暖，況且與苗疆的隆冬相比，中原已經算的上氣候宜人，所以他捨棄了厚重的西裝外套，隨意從衣櫃裡挑了一件深藍色的夾克套上。

溫皇起床時，其實外頭天色已經不早，空虛的腸胃也隱隱對他發出警訊，不過溫皇並沒有先吃些東西充飢的打算，因為等會他要去的地方一定能讓他蹭些茶水點心，於是便心安理得地拎著昨天準備好的外出看診箱，主動走進四月溫和的陽光之下。

然而四季輪轉如故，人世卻變幻無常，自從只要與自己在路上不期而遇就會拌嘴幾句的身影消失後，昔日習以為常的街道跟著清冷不少，攤販的吆喝聲好似不復往日熱情，也不見孩童跑過長街與朋友毫無顧忌的嘻鬧，溫皇瞥了眼從對街走過的一隊陌生巡查，無言地繼續往前走。

此情此景不免勾起幾分感懷的思緒，縱使是為人冷淡的溫皇也不禁會想，赤羽信之介如果知道在他離去後，驟聞消息的中原人其實有幾分落寞時，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不過溫皇並未同他們一般為此感到消沉，畢竟聚散總在眨眼之間，就算有幸逢於太平之世，人生也一向如此。

只要穿越這片清冷的市集，在走過一排由含苞待放的杏樹所綿延的長街，便是史家年歲悠久的宅院，站在朱漆門前的老管家似乎已經等候多時，看到溫皇終於到來的燕駝龍主動迎向前，親切的問候。

「溫皇醫生，許久不見了，請隨我來。」

「多謝。」

簡短的交談後，溫皇便隨著燕駝龍進入這間年歲悠遠的古宅，這處宅院雖然占地遼闊，屋裡結構排設複雜，但以溫皇如此頻繁往來的次數，即便不需勞煩燕駝龍領路，他都能閉著眼睛來到待客的廳堂，只不過他今天並不只是以客人的身分前來。

當溫皇被請進書房時，正看見史豔文放下手上只讀到一半的書冊，他身著一襲雪色長衫，輕淺的微笑猶如春風和煦，耐心地等候溫皇隨之而來的沉默。

似曾相似的眉眼讓眼前之人如真如幻，似夢非夢，不過那較之溫和的目光總能適時的讓溫皇收回飄遠的思緒，轉眼間又是一張毫無破綻，難以看透的俊容。

溫皇朝史艷文點頭致意：「抱歉，來晚了。」

「是我勞煩溫醫生了，每次都辛苦你多走一趟。」

「你我之間何必客氣。」

溫皇駕輕就熟的在桌上打開他帶來皮箱，開始挑選各項醫療用的器具為接下來的看診做準備，而史艷文則讓燕駝龍去沏一壺好茶和備些點心款待客人。這對主僕的互動一如往常，不過溫皇還是注意到在離去的燕駝龍替他們掩上門之前，終究忍不住回頭往裡面看了一眼，面上盡是憂心的神色。

當書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後，溫皇說道：「其實你不用避著他。」

聽說這位老僕在年輕時就已經跟在史艷文身邊，陪他共看數十年的風雨興衰，雖然從出生起就孑然一身的溫皇不曾體會過真正的親情，不過他也看得出來他們已經像是家人般的存在。

除了在挑戰生死上的極限，對其他人事物都興致缺缺的溫皇，今天卻難得多言。

史艷文淡然一笑：「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徒增煩惱罷了。」

「是嗎。」

史艷文既然已經有了決定，此事溫皇便不在多做表示。其實他一開始就明白這就是當初史艷文找上他的原因，自己廣為人知的精湛醫術和任性妄為的規矩，反倒適合用來掩人耳目，而最重要的是史艷文早就算準自己即便有所猶豫，終究不會拒絕他。應承史艷文的那一天，溫皇不禁在內心腹誹，史家人就算看上去高風亮節，卻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

難得見溫皇投來的眼神竟隱隱有一絲莫可奈何之意，史艷文忍俊不禁，道：「時候不早了。溫醫生，請吧。」

當史艷文讓下人無須過來書房清掃並支開燕駝龍後，今日書房裡的對談便無任何人知曉，惟聞一陣微風拂過庭院，吹落滿地殘葉。

而在史家宅院西側的廚房裡，燕駝龍吩咐下人依照史艷文的指示準備款待溫皇的甜點，自己則留下看顧煮茶的爐火。完成老爺交代的事情一直以來都是燕駝龍最重要的工作，然而今天他卻始終心神不寧，頻頻望向書房的方向，直到聽到有人對他說話才回神。

「龍叔、龍叔？」

將燕駝龍的思緒喚回的是一個黑色短髮的青年，雖然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臉型輪廓未脫稚嫩，可應答間已經有了穩重的氣質。

燕駝龍認出來人是誰後，稍稍壓下心中愁緒，回道：「郭箏，是你啊。」

正氣茶行歷經兩代當家，有些年紀較大的員工和僕人也到了該頤養天年的時候，因此史精忠便決定尋一些新人來填補空缺，郭箏就是由史精忠當時親自挑選任用。

當燕駝龍實際教導郭箏在史宅工作的大小事情，他才驚嘆大少爺看人的眼光果真獨到，郭箏雖然年紀尚淺，做事卻勤勞又不失細心，是個能讓人安心交託工作的年輕人，因此燕駝龍對這孩子也額外關照許多。

「找我有什麼事嗎？」

燕駝龍關切的問道，然後那不及收斂的一絲慌亂，仍被郭箏真切的看在眼裡。為了照顧幼小的弟妹，身為家中長子的他很早便開始替父母分擔家計，從小養成察言觀色的習慣，雖然來到史家的時日並不長，但有些事情卻已經知悉一二，更明白看透而不多言的道理。

「沒什麼。龍叔，水快要滾了。」

從櫥櫃裡拿出溫皇每回過來史家最喜歡喝的那罐茶葉交給燕駝龍後，郭箏也沉默的望向書房的方向，沒有在說一句話。

而就在茶水煮沸的那一刻，和史艷文同在書房的溫皇也恰好結束了今日的看診。

見溫皇開始逐一收拾他所帶來的器具，史艷文如往常般詢問結果，可這次溫皇卻在闔上看診箱後，不發一語的回望他。

這不言而喻的一眼，足以讓人心下瞭然，在凝滯壓抑的空氣中，溫皇卻見史艷文淡然地揚起唇角。讓他恍然憶起自己第一次在苗疆遇見他的情景，那張如清風拂面般撫慰人心的笑顏，彷彿從未被時光所催。

「年輕時夙興夜寐，到老的時候就什麼都討回來了。」

史艷文平靜的說著悵惘的笑語，想來是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早有預感，既已知天命，又何須費思量。

「沒變化也是一種好消息，但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又能瞞多久呢。」

雖然聽上去不太像寬慰人的話，不過史艷文欣然的接受溫皇甚少予人的好意。就如他所言，該怎麼為將來做準備才是最重要的，不過對難避風波的史家人來說，身外之物都是其次，史艷文真正所惦念的唯有一願。

「只要能撐到局勢平穩，孩子們有各自的歸宿，我就滿足了。」

歷經一生跌宕，最終縈繞於心的依然是中原和親兒們的安好，史艷文雖誠心盼望，卻也因為現實的無奈不免一聲長歎。

「可惜接下來又會是一段難熬的日子。」

「日本與魔世開戰在即，中原偏又在這個時候傳出反抗的風聲，日本人會加強警戒也是理所當然。」

溫皇輕描淡寫的語意，不足以形容中原近日來緊張的氛圍。為了搜查和反抗軍相關的可疑人士，最近街道上時常能看見日本巡查巡邏的身影，對待中原人都方式也嚴格許多，而懷疑的種子一旦生根，赤羽信之介努力多時所重建的信任，也在無意間緩慢的消失。

赤羽信之介難掩落寞的側顏，驀然浮現在溫皇腦海。再次迎向戰火的他不知現在身在何方，此時心裡又會作何感想，但溫皇相信赤羽有一天會想明白，時勢演變如此，從不只是任何一個人的過錯。

不過比起回歸軍隊的赤羽信之介，此時最煩憂的還是當屬在自己身旁的史艷文。

即便身在局外，任何風吹草動也無法瞞住溫皇敏銳的直覺，史家兄弟的選擇彷彿一場輪迴，無法阻止的重複當年的壯烈，史艷文此刻還能沉得住氣，肩負當家的職責穩住史家上下和中原民心，溫皇是打從心底對這個人心生敬佩。

不過溫皇很快就會知道，史艷文為人所敬仰的，還有他隱於謙遜表面下之高深。

「讓日本人不安的變數並不止你說的這些。」史艷文別有深意的睨著溫皇，接著說：「聽說苗疆在前幾天終於結束長達八年的內亂，是羅碧支持的王權繼承者登上了王位。」

這已經是第二次，有人在自己面前直言不諱的提起這個他已經很少想起的地方，溫皇移開與史艷文對視的目光，半晌後，他心不在焉的輕笑一聲。

「沒想到你的消息還真靈通。」溫皇說道，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苗疆當年雖然沒有和中原一樣遭受日本所侵占，可是國內卻也不得平靜。只能容下一人的王位之爭和真正的戰爭同樣險峻，多方的利益盤根錯節，只要下錯賭注，便等同於葬送一生的榮辱和未來，而溫皇就是在這驚滔駭浪中無聲的離開了苗疆。

溫皇出生苗疆的過往，除了調查過他的赤羽信之介，就只有史艷文知情，而且這個人還知道的太多，雖然現在的他已經不太在意了，當那個名字再次傳進耳裡的時候。

「我相信只要你願意，也會有方法探問苗疆情況。」

這句話在溫皇耳裡聽來可真是不同尋常的凌厲，史艷文前些年為護一方平安，為人處事上都很低調，怎麼年紀大了退居二位後反而精神起來。

「哎呀，如果你不是史艷文，我都要以為你說這些是不是別有居心。」

溫皇好笑的搖頭，開始懷疑是不是長著這張臉的人都和自己八字犯沖，否則為何總拿他們毫無辦法。

「你多慮了，得先生幫助，自然要報答。」

有些事情意在關切，點到為止即可，兩人一問一答間，平淡的拂去了有關苗疆的消息和暫時不可言說的心照不宣。

可是當門扉再度叩響，似乎在提醒他們，紅塵諸事終究避無可避。燕駝龍在史艷文的允准下進到書房裡，為他們送上剛煮好的新茶。

裊裊篇散的熱煙，氤氳了百感交集的心緒，溫皇端起杯盞，朝史艷文一敬。

「何來幫忙之說，我只是來喝茶的。」

與史艷文告別後，溫皇讓燕駝龍不需遠送，自行離開史家宅院，而在一路的杏花微雨中，他碰巧遇見剛從正氣茶行回來的史精忠。

「溫醫生，真難得見你出外看診。」

瞥見溫皇手上所提著看診箱，史精忠略為驚訝，畢竟溫皇所擅長的應該是外科手術，會替尋常人家看病倒是很少見。

不過對於史精忠的疑問，溫皇沒有多加解釋，只是笑了笑：「大少爺今天回來的還真早。」

「家父說有事要找我討論，就早點回來了。」

「那我就不打擾，先走一步。」

兩人朝對方頷首告別，溫皇經過史精忠身側，欲返回家時卻又驀然止了步。

「溫醫生！」

傳進耳中的聲音像是再也禁不住內心的倉皇而失了沉穩，溫皇聞聲回頭，見史精忠緩緩也轉過身來，欲言又止的望著他。

有時了解一個人的所思所想，並不一定要透過言語。史精忠在外人面前所表現的是為人謙和，端方有禮的大少爺，可是溫皇身為醫生所見，卻是他日漸消瘦的身軀和心事重重的疲憊。

三個月前，當溫皇看見史精忠帶著昏迷的赤羽信之介來敲他的門，請求他將赤羽信之介送至安全的地方時，溫皇凝視史精忠憔悴的面龐，瞬間就明白赤羽信之介不願回憶的過往，終究還是被史精忠知道了。

他們兩人皆是臉色蒼白、狼狽不堪，好像剛經歷一場死裡逃生的險境，溫皇甚麼也沒多問，讓史精忠趕緊帶著赤羽信之介進屋，只是他意料之外的冷靜，還是被史精忠察覺了甚麼。

發現這世上竟然會有知曉事情經過並理解他們的人，滿腔的苦澀一時就忍不住了，史精忠在溫皇面前低聲笑了起來，自嘲又淒涼的笑混著他的哽咽，悲涼了剎那。痛到極致的史精忠不復往日溫雅，放任自己最後擁著赤羽信之介無聲悲慟的畫面，溫皇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距離那日痛徹心扉的分別後，已經過了無數個日夜，而就如史精忠對自己許過的承諾，往後兩人餘生相忘，縱是生死之別，亦不聞音訊。可在史精忠巧遇溫皇的這一刻，被自己壓抑的心緒頓時如潮水奔騰，如今各國情勢緊張，他想詢問那人是否還安好，卻在最後一刻後又將之嚥下，提醒自己不該多問。

「沒事，抱歉。」

史精忠為自己方才的唐突之舉表示歉疚，然而溫皇又豈會不明白，言他人之過容易，但事實上易位而處，有幾人能真正放下。

「別太勉強自己。」

彷彿是以過來人的心情開口勸慰，溫皇在史精忠驚訝的目光下邁步離去，紛落的花雨落了滿肩，彷若那一年他離開苗疆時，淋了一身寂寒的風雪。

若有所思的目送溫皇遠走的背影，史精忠抬手按上隱隱泛著痛楚的心口，花了點時間整理自己的心情才動身走回家。

當史精忠踏進廳堂，便看見史艷文已經等候他多時，甚至在他剛踏進門的前一秒，分毫不差的提起桌上的茶壺往杯裡倒進茶水。

「父親，我回來了。」

「精忠阿，茶行那邊都順利嗎？」

「恩。存孝也在茶行看著，不用擔心。」

接過父親遞來的茶水，史精忠仰頭喝了一口，稍微緩解因為一路趕回家而乾渴的喉嚨。

史精忠接任正氣茶行後，一直以來都兢兢業業，不負所託，他能如此認真看待這份事業和其背後守護的意義，史艷文自然是放心，若是提起也是關心居多。

待到史精忠將杯裡的茶水飲盡，史艷文才接著開口：「好，既然都安排妥當，你就隨我去金雷村吧，我們兩家也該談談這件事了。」

「父親，你是指？」

史精忠想來已經明白這就是他的父親要與他討論的事情。史艷文點頭，將目光投向遠方：「茶行既然已經穩定下來，那麼你和常欣的婚約也該有個決定了。」

青春短暫，怎奈蹉跎，落花有情，卻不知流水心向何方。

而在位處郊區的金雷村，常欣抱著兩本書在村裡來回梭巡，花了好些時間才找到獨自坐在樹下，不知道在想些甚麼的玄狐。

常欣記得自己當時就在這棵樹下詢問玄狐，在想起記憶前，是否願意留在金雷村，這一晃眼，好多年過去了。

常欣坐到看見他來了卻仍是沉默的玄狐身邊，關心的問道：「玄狐，你怎麼一個人悶悶不樂的？」

「爺爺說你等下要跟那個人見面。」

玄狐說罷便低著頭，看上去有些落寞。

玄狐口中的那個人，指的應該就是史精忠。雖然他們和史家關係交好，不過玄狐的事情他們並沒有告訴任何金雷村以外的人，常欣猜想爺爺應該是擔心玄狐的存在被發現，才好心的想讓他避一避，以免不好解釋。不過玄狐會這麼鬱鬱寡歡，常欣覺得應該還是和有關自己才對。

常欣過意不去的說：「本來說好要和你一起出門的，真是抱歉阿。」

為了不讓來歷成謎的玄狐被日軍帶走，他們只能將玄狐藏在金雷村裡，可是即便外邊世道不平，他們所在的世界是如此遼闊，常欣怎麼忍心讓玄狐被困在這個小村莊一輩子，不得自由。

常欣原本想與爺爺討論，是否能讓玄狐喬裝打扮，去到別的村鎮走一走，不過一來最近日本人為了防範蠢蠢欲動的地部而加派人力巡邏，二來他接到了史精忠父子要前來的消息，因此這件事只能延後再說了。

不過玄狐並沒有接受常欣的歉意，他搖搖頭，喃喃的說一句完全無關的話來：「常欣，我不明白。」

「你有甚麼想問嗎？」難道玄狐心情不好不是因為這件事？

這陣子玄狐的心思變得有些難猜，常欣只好靜靜地陪在他身邊，耐心的等待玄狐開口。

「我……我不懂在白蛇傳的故事裡，白蛇為甚麼願意為了另一個人犧牲自己。」

玄狐提起的是他們前段時間剛讀完的一本傳說故事，對於最後遺憾的結局，他似乎感到迷茫多過於唏噓。

雖然每個人對於故事都會有自己的想法，不過玄狐既然想要問她，常欣便依照自己的感想給出回答。

「因為白蛇雖然是妖，卻深愛她的丈夫。」

一隻修行千年的蛇妖為了與一介凡人相守，最後永生永世被鎮壓於雷峰塔下，雖然終成遺憾卻足見癡情。

然而這個以犧牲見證愛情的故事，似乎超出了玄狐的理解，他握住常欣的手，就像渴望有人能為自己解答疑惑的孩子。

「愛到底是什麼，就像你對那個人的感情一樣嗎？那與你對我是不一樣的嗎？」

上次魔伶說過，史精忠是常欣的未婚夫，常欣對他與別是不一樣的。常欣會為了去見史精忠穿上好看的衣裳，會記得他所喜歡的東西，每每想起他的時候總是笑靨如花。

可是常欣卻時常陪在自己身旁，知道他在中原人生地不熟，便常帶他到各家走動，陪他念書識字，也會在他忙碌過後為自己送上消暑的甜水，在路上遇見日本人時，會焦急的趕回來帶著他藏進密室，向天神祈禱別讓自己受到傷害。

玄狐覺得常欣待他也是不一樣的，雖然金雷村的村民早已對他放下歧見，可是沒有人會和常欣一樣對他這麼關懷備至。

那為什麼常欣對史精忠的感情是愛，對他的就不是呢，為什麼那個人不是自己。

「玄狐……」

聽見玄狐意料之外的坦白，愣住的常欣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愛情本就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情感，他不確定單純如白紙的玄狐究竟能理解多少，對自己的心意是不是因為懵懂而導致的誤解。

然而這陣沉默已經讓玄狐明白了常欣的意思，他的眼神從方才的茫然漸漸變成難掩的失落：「你以後不會在陪我看書了，對不對？」

縱使玄狐還不太明白甚麼是愛，卻依然知道如果讓常欣在他和史精忠之間做出選擇，他絕對不會是得到常欣顧盼的那個人。他鬆開常欣的手，接受了眼前的事實。

這是玄狐第一次主動與自己拉開距離，常欣愣然地看著玄狐別開臉，突然分不清此時在內心縈繞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

常新知道自己這十幾年暗戀史精忠的甜蜜和苦澀，但如果有一天玄狐離開了金雷村，到時他又會怎麼想呢。

不過以後的事沒有人能夠預料，常欣現在能夠確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會他會在聚散到來之前，珍惜此時在他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常欣揉了揉玄狐褐色的頂髮，在玄狐再次將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時，漾開溫柔的微笑：「怎麼會，你上次不是說也想看看別的國家的書嗎，所以我跟魔伶借了幾本魔世的人物傳記，你看。」

將自己帶來的書拿到玄狐的面前，雖然封面還是魔世的文字，不過魔伶體貼為他們挑選翻成中原文字的譯本。不過魔世的文字好像勾起了玄狐的興趣，從常欣手中接過書本後他便目不轉睛的研究起來。

微笑著在一旁看著玄狐專心的表情，常欣用手掌托著下巴，靜靜地感受與玄狐之間寧靜的時光。

不過這時有一人卻打擾了片刻的愜意，是剛從村外回來的鄰居嬸嬸剛好看見他們在樹下，於是朝兩人大聲喊道：「常欣，史賢人他們快來了。」

史艷文的到來可是他們村裡的大事，大家都很期待能見到這位善心仁厚的史家老爺，因此鄰居嬸嬸好心提醒常欣該回家和爺爺招待貴客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常欣也朝對方揮手，謝過他的好意。

「常欣……」

「你先自己看，我等下就回來。」

常欣拍了拍玄狐的手背，表示自己不會忘記與他的約定後，便踏著雀躍的步伐趕回家裡，沒有施以粉黛的雙頰在轉身的前一刻透出了羞赧的微紅。只不過他發自心底的喜悅，卻將身後那道追尋自己的目光襯的更加寂寞。

當史家父子前來拜訪時，常欣陪爺爺一起站在在門口迎接他們。他們兩家素來交情匪淺，史艷文和常伯甫見面便噓寒問暖一番，關心彼此的近況，而史精忠也主動向常欣問好，看見身穿白裙的少女在與自己對上視線時那含羞帶怯的模樣，史精忠頓了一下後，輕輕的揚起唇角。

常伯一邊同史豔文閒話家常，一邊邀兩人進屋喝茶敘話。待到一盞茶的時間過後，他們才提起今日見面最重要的目的。

「既然大家都是老熟人，我就開門見山了。」常伯認真的面向兩位年輕的晚輩，接著說道：「常欣、精忠阿，你們都是懂事的好孩子，我也相信你們有自己的考量，畢竟感情是萬萬不能勉強的。所以這件事我和豔文只會問你們一次，一定要慎重的考慮清楚。」

「爺爺？」

史精忠在前來拜訪之前就已經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可是常欣卻是渾然不知，他本以為是他的爺爺內心著急所單方面做的決定，為了不讓原本和樂的氣氛陷入尷尬，常欣著急得想要解釋，可是史豔文卻抬起手，示意常欣不需如此緊張，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兩為長輩共同的決議。

史艷文接過常伯的話，對他們問道：「你們願意如你們的母親所願，履行婚約嗎？」

這幾年風雲變幻，史家更是經歷了一番動盪，才讓這個婚約被推遲許久，好不容易等到史精忠歸國並打理好茶行的工作，兩人也到了適婚的年紀，那麼這個婚約不管成還是不成，也該有個結果了。

史艷文和常伯耐心地等著他們的答覆，可是常欣大概還失神在驚訝的餘韻中，無法整理出思緒，於是史精忠率先站起身，因為方才在來的路上，他早就已經做出了決定。

「我……」

然而他才剛說了一個字，回過神來的常欣卻突然攥住了他的衣袖，打斷了史精忠欲說出口的答覆。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常欣鬆開手，朝長輩們欠身。

「伯父、爺爺，能讓我和精忠單獨談談嗎？」

jasmineyang	2021-03-01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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