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4【俏雁/雁俏】《世謂不盈》34F更新 03 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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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沫

2018-09-20 00:57

注意事項
◎俏雁、雁俏不分，老規矩反正不開車所以分不出來，開車了也會拉燈所以還是分不出來。
◎雖然CP是師兄弟，但師兄弟都是大寫的師尊控。師尊控。還是師尊控。請注意。
◎有私設，有自創人物（純配角不重要）
◎有萱姑，聽說這在極端情況下是雷區，不管怎樣還是標一下吧

《世謂不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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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天　晏幾道 rT5dv3^MW!
一醉醒來春又殘。野棠梨雨淚闌干。 i!jxjP
玉笙聲裡鸞空怨，羅幕香中燕未還。 sy#CR4X
終易散，且長閒。莫教離恨損朱顏。 ,%yjEO
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一之一

　　彷彿是雪。
　　俏如來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並非飄雪，而是大團鳥羽，鬆浮如絮，鮮白如雪，就這樣飄搖著落下。羽國的天際清朗空闊得不可思議，疏雲漫捲百里，日光明耀，卻是流麗萬千，在雲彩的邊緣、禽羽徘徊的白灰影隙裡，淺金色的浮光湧動著，山間掩映一片若有似無的銀白煙濤。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俏如來忽然想起這句幼時在母親懷裡讀過的詩。他從未如此接近星辰，彷彿伸手可摘。羽國之主的居城，號凌雲宮，高數百丈，亭台樓閣懸於青空之中，宮牆與峰崖共生，彷彿從岩壁裡伸出的藤蔓。雲霧如同迷離無聲的海浪，洶湧著拍打碧霄山的山腰。從此處遠望，可以看見山巒的另一邊懸掛著巨大瀑布，水氣捲動著煙嵐，仙鶴在蒼巖上棲息。
　　他在山下被迎入城池時，還以為這麼高的宮殿要爬上整日，但連續搭了幾次鋼索雲梯，再稍加攀爬幾刻，不用一個時辰就來到凌雲宮深處。
　　來自中原的客人被迎入長寬約數丈的寬闊大廳，雖然修建得十分整齊，卻能看出三面立牆都是強行鑿出的山壁，腳底倒鋪了琉璃磚，深青色的牆面與銅紫琉璃散發出難以忽視的凜冽寒氣。羽國的氣息是乾燥而冷的，甚至比苗疆更為寒峭。
　　如今是羽國的春末時節。十日之前，他還在中原的江南，煙水霏霏，垂柳小舟。俏如來默默將手往袖子裡攏得更深一點，他不習慣這樣乾冷的天氣，但來到羽國這幾日，卻還沒有時間與機會為自己加衣。
　　靜坐著等了半個時辰，他才聽見腳步聲。
　　監國公主腳步走得很靜，但俏如來覺得她應該沒有武功。她從山壁的另一邊進入敞靜的謁殿，淡銀灰襦裙在日光稀微的石青山廳裡像一團雪白的煙靄。但她看起來又似乎比雪更素淨，長髮比俏如來更白，眸似紅玉，原來羽國也有這樣的人。
　　「勞貴客久候。」浮雪公主淺淺一笑，而俏如來不由得震懾於這張臉和雁王的相似。她的嘴唇更豐潤一些，沒有那麼刻薄的線條，眼角眉梢也十分柔和，但那輪廓、額心的印記，還有輕盈修長的身段，無一不顯示羽國王族的特徵。「王妹身體不適，我在後宮耽擱了一會。」
　　「在下萱文，見過監國公主。」中原人攏袖一揖。
　　謁殿中央鋪著巨大地毯，他知道羽國尚先秦遺風，慣跪坐，長跽為禮，地毯上立著一張紫檀禪椅，顯然為他所設。但主人不來，俏如來不便坐下，便站在廳緣隔欄凝視天色。
　　「萱，文。」羽國公主輕輕唸著這兩個字。中原和羽國語言相通，但多少帶點口音的差異，俏如來卻覺得當日匆忙之下選擇的二字似乎能被這樣的琢磨輕易揭穿。他終究沒有師尊那種信手拈來，隨意取出化名的能為。
　　「……我等你很久了。」公主偏頭一笑，玉冠下的紅珊瑚垂珠額飾便輕輕擺動。俏如來不動聲色地微微垂下視線，這樣一張臉顯得如此清潔溫和，實在無法不讓他想起雁王。
　　「先生緣何雲遊羽國？」

　　黃昏之際，俏如來方才回到下榻之處。公主已為他安排住宿，在離宮處竟有一座十分僻靜的舊齋堂，獨佔半山偏峰，院下漱石飛泉，松色濃翠。隨後宮人送來佛燈淨瓶、素花沉香等物，還有日常用品一應俱全，連保暖的帛褂氅衣都細心準備。
　　俏如來獨坐誦讀一遍金剛經，做完每日定課，然後才開始思量自己的處境。
　　十日之前，他還在江南探望母親劉氏。江湖紛擾，正氣山莊屢次捲入人禍，劉萱姑多年前便接婆婆水老夫人定居在劉氏舊宅。史豔文仍在九界遠遊尋覓銀燕，茫茫無蹤，俏如來此次得空本想與母親祖母多相伴一些時日，但才住不到幾天，廢蒼生便送信通知他火速趕至桃源渡口。
　　廢蒼生一生的心結唯二：魯缺與墨狂。這兩件事情於他都已了結，但魯家其實還有一件未完的舊事。千年以前，不知因何所起的陣法，隨星象變異，在九界內時隱時現。記載此事的典籍語焉不詳，卻與墨家有關。俏如來本想至尚賢宮查探，卻為雁王所阻，幸好魯家歷數代觀察記錄，稍得規律，便在廢蒼生這一代開始著力尋找。
　　此陣唯能以墨狂破之。
　　當俏如來血繼止戈流的時候，隨著劍印的傳承，他得知所有誅魔之利的劍法與歷史，杳然無形的芥子納須彌。破壞這個陣法需要開啟真陣，此事在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必須在廢蒼生與俏如來的手上完成。
　　然而，開啟真陣的時候，某種類似於雲外鏡的異象隨之乍然化生，俏如來在陣眼被捲入異象，剎那間只覺氣流如針似刀萬難抵禦，真陣未曾傷及陣法分毫，反倒催其轉化，然後他看見萬千流火綻若流星。他看見江河決堤，山川變異。他看見萬千文字組成斑駁竹簡，百折千回又轉為無數經文和陣法，最後風化消逝於萬里黃沙之中。他看見經幢宮廟破碎成斷簡殘篇上的寥寥數言，他看見無數生靈化若飛灰，彷彿逆見的白骨觀。他看見無數浮屠的血肉長出舍利與彼岸花，他看見華殿傾倒、萬代帝王的玉冕明珠碾落成塵，他看見青龍朱雀扶搖千里又隨光而去，彷彿仙妖神魔都將同白雲去來，積壓千年的咒力排山倒海洶湧席捲，他如一片棗葉漂流身不由己，所聞所見所聽所觸皆是夢幻泡影，如海市蜃樓，是溯世陣下的殘影餘光……
　　俏如來再次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羽國即便白晝亦可辨星的天空。桃源渡口已在千里之外，而不用一日，他就明白千里未遠，遠的是這陣法帶他穿越過的時間。
　　溯世陣。在那陣法之中，俏如來得知此陣真名。而他已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羽國。
　　俏如來嘆了口氣，捻著他的水晶佛珠。
　　今天，浮雪公主半是請求半是強迫貴客挪駕東宮，上座西席。此時的羽國儲君是誰，俏如來非常清楚。為何溯世逆時，所遇舊人偏偏是他。俏如來又嘆了一口氣。

—————

　　與海境規制嚴格的高牆深殿不同，羽國分佈在山峰上的宮闈沒有嚴格的內宮外朝之分，因為依照地勢山形建造，最多只能分別出哪些山峰是外官議政的朝殿官廳，哪些是王族與後宮居住的禁苑。
　　俏如來住了兩日後便弄清楚碧霄山的大略地形，山有九峰，諸峰相望，各峰皆有宮閣樓院，山徑縱橫，哪些是各部官員的去處，哪些屬內苑範圍，哪些是空置廢宮，都一一有了印象。浮雪公主派去照顧貴客的內官拘謹有禮，但知無不言。其實，俏如來並不解公主如此禮遇所為何來，他不過是偶然救了公主的家奴，從未展現什麼奇才謀略。不過，這對於他原先的計畫倒是大有益處。負責監測星象的天衍司在河漢峰上的長明閣。俏如來必須重測星象，因為帶他來此的溯世陣彷彿冬眠般毫無動靜，他不得不收起墨狂，進入羽國。
　　但是，若要得此殊榮，終究必須和羽國王室周旋一番。
　　第三日上，堅決不受太傅職的中原策士還是去見了羽國儲君一面。
　　安排好的地方在清耕峰上的逢琴齋，俏如來沿著一條平緩的扶手小梯慢慢穿過山徑，因是向陽坡地，只見草色青翠，樹影倚崖，無數不知名謂的禽鳥穿林過葉，鳴聲不絕，卻不顯得刺耳。
　　隱然間他聽見琴聲。
　　逢琴齋是前頭三面敞空的空中樓閣，俏如來繞過一塊巨石，瞧見松綠濃蔭下殷紅的樓柱。
　　他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樓閣四下垂著檀黑色細簾，琴旁立起一面等身高的玉屏，是雁迴峰的秋山紅樹，再旁邊是一盤煙水晶棋子，留著下到一半的殘棋。那古琴頗有年歲，木身透著水潤般的珊瑚色，琴頭以羽國絕不會有的硨磲、玳瑁和各色珍珠嵌紋著鳳羽花樣。他們在清耕峰的最高處，崖上的飛簷壁角巧妙地擋住了山頂疾風，鎏金飛鶴爐裡點著薰煙繚繞的龍涎香。至於其他古玩、寶鏡、帷簾、筆硯、花囊、茶具、燭台等物，無一不精細高雅到了極處。
　　俏如來對羽國儲君書齋的富貴氣象安之若素，唯一訝異的是，他從來沒有聽過雁王彈琴。想那彈琴的修長手指，大約毫無傷痕，素淨如紙。
　　新建的尚賢宮裡有琴，有琴譜，但沒有彈琴人。
　　或者有過，但已不再了。
　　琴是君子之樂，但年輕的儲君連著彈錯幾個音，然後很不君子的對著琴抱怨了一聲，是羽國人才說的字眼，俏如來尚且沒有學會，但他已知道那不是自己會說的話。
　　也不該是儲君說的話。
　　不是他會在雁王口中會聽見的話。
　　俏如來奇特地感受這層認知，如今隔簾看去的此人並非雁王，也並非雁王代表的一切意義，而是上官鴻信。
　　雁王是上官鴻信，上官鴻信不是雁王。
　　這個人不是雁王。
　　「……先生。」
　　那人隔簾靜靜站著，看上去彷彿一株隱於夜色的白牡丹，骨豔色淡。
　　簾外萬里重雲，簾內寂煙迷離。一切都彷彿安靜到了極處。
　　那是上官鴻信第一次見到那個人。
　　十五歲的儲君平靜地站了起來。
　　萱文掀簾進來，動作輕柔得像是拂開水上的蓮花。「殿下練琴，在下不敢打擾。敢問殿下琴藝師承？」
　　「是宮中樂官所授。先生會彈琴嗎？」
　　中原人微笑著搖搖頭。他更熟悉的是暮鼓晨鐘，梵音晨誦。俏如來也曾恭聆過魔世第一的琴音，彼時他心中尚縈繞著千百件繁事煩惱，勝絃主說：心亂，琴音不能入耳。
　　等耳邊沒有琴音的時候，俏如來卻想起一件事。尚賢宮裡有一架琴，是綠檀，琴頭以淡墨繪著連葉菊枝。人淡如菊，但躍入腦海的卻是那樣冷冽的眉眼。
　　就算那是師尊的琴，俏如來也未曾聽聞。他曾在尚賢宮的舊琴譜裡發現筆記，就算那是師尊的字跡，俏如來也永遠不可能再聽到他的琴音。
　　「……先生？」
　　萱文回過神來。羽國儲君是個俊秀而氣韻沉穩的少年，但出聲探問時，那份疑惑與遲疑幾乎沒有一絲虛偽。
　　要是讓師兄知道他知道這件事，見過這件事，怕還不氣得仰頭摔倒。俏如來忍不住那一絲笑。
　　「先生想到什麼了？」
　　師尊會琴，日後，你可慢慢請教。
　　雖然未曾聽過，但師尊，他不論做什麼，都是天下無雙。
　　這念頭猶如閃電倏忽而逝。
　　遇上默蒼離，不，遇上策天鳳，對上官鴻信而言代表什麼，俏如來非常明白。所以萱文什麼都沒有說。

　　羽國儲君自幼在鴻儒席前修習經史詩文，宮中常設經筵，他聰敏至極，又頗為勤勉，博學強記，通曉的學問絲毫不遜於此時年歲更長的俏如來。只是羽國類似海境，自絕於外界已歷百代，經史之學自成一家，又不同於中原學派，萱文請太子殿下去書櫃上隨意取一本書翻開，隨意唸上一句，便就此句侃侃而談起來。
　　那本《尚書》比起中原的版本還多出一些篇章，甚至比孔壁古本更多，談到後來是太子為客講經，黃昏前又說到讖緯，羽國有自行的一套緯書系統，由主持祭祀的祝女掌握。說到這裡，他們聽見暮鐘。辦公的官員都該下山了。萱文起身緩緩一禮，向儲君告辭。上官鴻信虛扶一記，等他走了之後才離開。
　　太子先去與妹妹用晚膳，陪著霓裳直到她玩累睡著，掖好被子才去見長姊。
　　浮雪公主獨居的宮殿非常安靜，上官鴻信也不讓人通報，因為只要有訪客，她幾乎都能事先得知。而且，她肯定會想知道他對中原來客的看法。
　　飛泉閣是雪白的建築，一概花草皆無，整座院內只有幾名宮人悄然持燈，殿內亦不燃燭，只有清明至極的月光，將漢白玉石砌成的殿牆照得像積雪一般空冷。
　　內殿最深處毫無裝飾陳設，上官浮雪斜坐在空榻上，靠著一方素枕，照明唯有月光與一顆放在鏤空雁紋銀香爐裡的夜明珠。她知道他會來，所以早就煮好滾水，準備烹茶。
　　上官鴻信在客席安靜坐下，雙袖整齊鋪置榻上，雙手交疊膝前，禮數絲毫不亂，靜靜看著長姊用茶槽子輾碎春貢茶餅。
　　「霓裳睡了？今天飯吃得多嗎？」
　　他一一答言，然後看著那碗只煮給自己的茶，喝了一口才放下。她是不喝茶的，祝女只飲水、祭酒和助其神思的藥飲。
　　「你覺得他如何？」
　　儲君神色平靜，不喜不慍。「不足以為太傅。」
　　「嗯，明白了。」
　　原本的太子太傅正巧於一月之前病故。這段時日裡，監國公主一直沒有指派新的侍師。太子年前已行冠禮，此事本可有可無，他沒有料到姊姊忽然有此一舉，實在琢磨不透其中的用意。
　　父王如今在別宮養病，他不想以此事平添父親煩亂。先前國主指派長女監國時，原本就將太子與霓裳公主的教養責任都交到她手上。若不是這件事可疑到了極處、這個中原人的來歷毫無可追查之處，上官鴻信本不想與長姊如此相疑。
　　但他們畢竟不是一母同胞。浮雪公主的母親是掌理祭祀解讖的祝女之首，不屬羽國後宮，連帶的她也是祝女，只因為父王的一意孤行而受封。
　　母后在世時，對浮雪的態度既不熱絡，也不冷淡，堪堪待之以禮，太子也習慣以此進退。這一年來，朝政表面上由監國公主主持，但只要太子置言，她便會按照他的意思行事，遇到兩人都無法決斷的時候才會去信請國主降旨。
　　「……這是長姊的意思，還是父王？」
　　「父王說了，新的太傅由我欽點即可。」上官浮雪說話的聲音很輕，若不是四下如此寂靜幾乎難以辨聞。「這個中原人，你不想執師禮也罷，虛名而已。但他於你有益，必須留下。」
　　「其中緣由，還請長姊開釋。」
　　「如今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且說是……他在夢兆之中。」
　　祝女夢兆。上官鴻信本著天性之故，不信讖緯，他本是那種更願意自己掌握命運的人。但夢兆足以左右國主的決策。他有些為難，只面上不露出痕跡，低聲問：「霓裳呢？」
　　「此事於她無礙。」
　　「明白了。」上官鴻信將膝前的茶碗往前一推，儀態恭謹地起身，向殿主告辭。
　　「……鴻信。」
　　「長姊還有吩咐？」
　　「茶能益思平氣，你日後應當多喝。」
　　上官鴻信只微微點頭，然後離開。他每次來見長姊，她都煮茶。但他嫌茶苦，向來只飲一口。
　　上官浮雪知道他不明白，日後在他的人生裡，只怕飲盡天下的茶都不可能平復他胸中那一口翻滾的戾氣。她不會活到那個時候，只能趁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竭盡心力防止那一天的到來。
　　她拋下沒收拾的茶具，慢慢走進內殿後面的寢間躺下。為了等鴻信來，她熬到半夜，身體已經受不住了。如今她只是在等待自己的死期。

　　在一個月前，星象開始出現意外的變異時，上官浮雪開始做起一個夢。
　　最初是點點梅花。
　　她看了很久，才發現那梅花原來是血。
　　血染紅了白雪。血淹沒了白雪。
　　幾日後，她在那血跡裡看見一隻蒼白的手。本以為是父王，但那是鴻信的手。
　　漆黑的夢到此處就斷絕了，她知道他會死。而且是暴死。這是祝女的夢兆，她的母親也曾夢過前任國主之死。但此事絕不能夠發生，鴻信是羽國的儲君，是她唯一的弟弟。
　　公主開始飲用祝女的禁藥，只為了在每夜的夢兆中看得更多一些，看得比前夜更多。禁藥像刀一樣殘害臟腑，卻一步一步驅散夢中的鬱黑。她看見更多鮮血，她看見鴻信，不是如今的弱冠模樣，而是——他長得好像父王啊。第一次夢見他的臉時，她一邊醒來一邊啜泣。那麼年輕的臉，他會英年早逝。但這件事絕不能夠發生。
　　祝女忍耐著吐血的疼痛飲毒，直到她看見他胸前的巨劍。
　　古老的青銅劍，雙面皆刃，她幾乎能在空幻的夢中聞到劍上積鬱千年的血氣。
　　此劍以死遞生，只有殺生才能易主。
　　千年以來，無數次的易主。永不結束的血繼。
　　而這柄千年古劍刺穿了上官鴻信的心。將他釘在地上，血洇成河，死不瞑目。
　　上官浮雪又花了三個夜晚才能在夢中接近他，但什麼也碰不到，只能看著他無法閉上的眼睛……那麼沉默而痛苦，沉默而泣血的眼睛，就像懷抱著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然後發現他其實還活著。
　　他還活著，但失去了心。他的心被那柄劍、不，被執劍人摧毀了。
　　他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心。
　　這樣的活，比死，更為可怖。更為痛苦。更為毀滅。

　　為公主診脈的祝女說，再飲一次禁藥就可能暴斃，請想想您的兒子吧。那天上官浮雪站在霓裳的寢殿外面，聽他們兄妹遊戲的聲音，那歡快的笑語。夢中的弟弟看起來如此年輕，剩下的時間是這麼短暫，三年，或者四年，然後一切就無可挽回了。她不能讓鴻信像那樣活著，哪怕活著，卻失去生的意義，失去一切的意義。
　　於是她說，再一次就好。
　　最後一次的夢兆。她看見一個白衣白髮的人。原本浮雪以為那是自己，然而，卻是一張未曾謀面的臉。那樣慈悲且哀傷的眼神。
　　那人渡雪而來，在空中飛濺的血跡落到雪白的僧衣上都成梅花。
　　他行至陣法中央，舉手將劍拔出。然後俯身，輕輕按住那兀自洶湧漫出鮮血的巨大傷口，像是想用手將它撫平，如此溫柔深情。當白髮垂至鴻信的臉頰上時，他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之後，她開始等待那個人的出現。
　　見到來自中原的遠客時，一切都有了答案。

—————

　　雁王行於梅林之間。此處是羽國疆域之外，一片不屬於羽國，也不屬於中原的荒丘。因屬九界邊界，是容易出現空間異變的地帶，羽國之內，稱此地為梅嶂，飛禽走獸皆不停留，人煙罕至，只有一大片自生自長的野梅，在雪色中開出一種疏冷無情的嫣紅。 P&| =
　　雁王緩緩獨行，他尋到一棵梅樹，安靜坐下，仰望晝時星象。 YU76(S9 0#
　　俏如來已入陣中。而他知道師弟會在羽國停留多久。 If6wkY6sR
　　然後，雁王開始等待。 IgEg
　　梅花偶然落到黑衣上時，就像斑斑血跡。

註：映海疑浮雪，拂澗瀉飛泉。——唐‧虞世南〈飛來雙白鶴〉

未沫	2018-09-20 01:15
不知道為什麼，內文無法修改字型（楷體跟宋體） #CV(F$\1{ 還是是我這裡的電腦沒有顯示出來呢？　←這一行改了，不知道有沒有成功？

御川	2018-09-20 08:43
引用引用第1樓未沫于2018-09-20 01:15發表的 : pNiqb+^nz 不知道為什麼，內文無法修改字型（楷體跟宋體） ^* DKF 還是是我這裡的電腦沒有顯示出來呢？　←這一行改了，不知道有沒有成功？ &u=FLp5 \|?8CV\D! 我有看到字體變換成功 Ds}6{']K 大大開新坑啦！興奮！激動！期待！！！

曉華兒	2018-09-21 00:18
好期待故事後面的發展呀！！！！

佾歌	2018-09-21 15:32
在微博已经看过一遍还是来36给太太留言啦>< ~o # NOfYi 雁俏雁这对要写同人还是蛮难的，期待太太的展开！ P{> T?-Hj ^E:;8h4$9 第一章回到过去的操作好有趣哦，已经经历了很多成为墨家巨子的俏，和尚未遇见擦擦的羽国太子雁，想想就觉得很刺激（什么）

mavestony	2018-09-22 08:41
給未沫大大瘋狂打call!!!!!!! X4/r#<Da 追了大大的王相，表示完全看不夠!!! 終於等到了新坑，竟然是師兄弟組!!! (U.&[B EvECA,!i 師兄弟整個瀰漫著一種虐虐的氛圍，希望大大輕點下手阿QAQ(彷若深海的虐度我就要不行了Orz)

未沫

2018-09-23 17:19

引用
引用第2樓御川于2018-09-20 08:43發表的 : D0]9 -h
p_nrua?
我有看到字體變換成功 W ][IHy<
大大開新坑啦！興奮！激動！期待！！！ \C6m.%%={R

引用
引用第3樓曉華兒于2018-09-21 00:18發表的 : w##Fpv<m
好期待故事後面的發展呀！！！！ [ &4y@

我會加油(๑•̀ㅂ•́)و✧

引用
引用第4樓佾歌于2018-09-21 15:32發表的 : *w6N&
在微博已经看过一遍还是来36给太太留言啦>< ^49moC-
雁俏雁这对要写同人还是蛮难的，期待太太的展开！ hPH7(f|c{g
第一章回到过去的操作好有趣哦，已经经历了很多成为墨家巨子的俏，和尚未遇见擦擦的羽国太子雁，想想就觉得很刺激（什么） $k? L?R1

爬上36辛苦了！ε(*´･∀･｀)зﾞ

引用
引用第5樓mavestony于2018-09-22 08:41發表的 : `fRy"44nR
給未沫大大瘋狂打call!!!!!!! !K2[S J
追了大大的王相，表示完全看不夠!!! 終於等到了新坑，竟然是師兄弟組!!! h^c'L=dR
師兄弟整個瀰漫著一種虐虐的氛圍，希望大大輕點下手阿QAQ(彷若深海的虐度我就要不行了Orz) D0P% .r"v

這次應該……也許……大概是沒有那麼虐吧，~~因為是不同方向的虐~~(╯°▽°)╯ ┻━┻

未沫

2018-09-23 17:23

一之二

　　這日太子要去朝議，前一日就向萱文說過，俏如來便去天衍司待了一個上午，對於欲觀之星象卻仍是無解。午後他回齋堂，讀羽國的史籍典奏，都是逢琴齋裡借的。
　　俏如來看了半天書，覺得眼睛酸澀，便閉目休息片刻。正在半睡半醒之間，忽然感到臉上有些癢，又復睜眼，過一會之後才發現是花。
　　他自榻上起身，身上是幾朵花瓣零散的牡丹，無人開門，窗戶卻是貪亮敞著的。俏如來柔聲問：「是公主，還是郡公？」
　　這麼頑皮，必是孩童。凌雲宮只有兩個孩子，霓裳公主，還有浮雪公主的獨子。兩位他都不曾見過，只聽窗外哇的兩聲笑，五六歲的男孩看了客人一眼，笑著跑了，十歲上下的公主卻不跑，趴在窗檻上笑看他，「你就是萱先生？」
　　「在下萱文，見過公主。」俏如來亦不禁微笑，她長得很像其兄，卻顯得更加精緻可愛，而且她一笑起來，就像是什麼都不怕的樣子。
　　「王兄王姊都去議政了，你陪我玩。」
　　「遵旨。」

　　當太子尋到遠客寄住的齋堂時，聽見的就是孩子們的笑聲。但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齋堂的古舊與樸素。從琉璃瓦到樑柱都沒有任何裝飾的漆彩，坐在原木圓柱下的那個男人，就像某種屬於自然的景色。像是靜靜下了一夜的白雪，在晨曦初露的一刻，那種毫無瑕疵的雪景。
　　儲君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人，出於某種輕微的疑惑。那其實更像一種賞心悅目的滿足，是眼睛情不自禁被某種美景所吸引，雖然尚未達到動搖心智的程度。但他下意識的想知道為什麼。哪怕問題本身尚未清晰起來，然而疑惑卻已悄然成形。他想知道為什麼，那身素白的僧衣與齋堂的顏色如此合襯，為什麼普通的草鞋看起來如此有趣，那串琉璃佛珠就像松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即便只是簡單的凝視，胸口就彷彿盈滿涼爽的松風氣息。
　　兩個孩子就像小貓、不，像歡快的松鼠一樣蹦蹦跳跳，萱先生在地上畫了幾個圖案，讓他們跳著遊戲，口中還唱著沒聽過的小歌。大約是中原的遊戲吧……上官鴻信笑看他們一會，直到妹妹發現，跑過來撲進自己懷裡。
　　太子對姪子說了一句你母親在找你，於是原本就守在旁邊的宮人護送小郡公去浮雪公主那裡，然後霓裳公主又拉著哥哥去看他們剛才玩投壺的成績，霓裳的壺裡插滿松枝，一支都沒落空。
　　「那以後霓裳學射箭，一定是神射手了。」
　　「我要比王兄還厲害。」
　　「霓裳已經比王兄厲害了，我最不擅長投壺。」
　　小公主得意萬分，當他們兄妹說話的時候，來自中原的客人只是微笑。
　　上官鴻信自一出生就注定是未來的君王，他非常習慣自己的地位與旁人對待這個地位的態度，所以也能清楚分辨他人的情緒是發自內心或者出於應對。而現在，那個男人似乎對這一切都感到由衷的高興，哪怕他的微笑平靜而節制。
　　上官鴻信並不清楚，這是因為俏如來第一次看見他笑的樣子。
　　這個人，不，這個少年，確實與雁王無關。至少此刻，他還是一個完滿的人，擁有一顆完好的心，露出一個隨意的笑容時，感覺起來清澈且透明。
　　因為見過煙硝和灰燼，所以俏如來對於一切尚未毀壞之前的最初感到彌足珍貴，這本出於他純良柔和的性情，哪怕這份珍貴與自己並無更深刻的緣分。而他也無從解釋自己為何竟會因此感覺欣喜，但非常清楚雁王會對此有何評價。無非是笑他虛偽。
　　「我們打擾萱先生很久了。」
　　「可是先生說要泡茶給我喝。」
　　「是答應過公主殿下。」萱文微微頷首，長髮映出絲綢般的微光，他不是白髮而是銀髮。「水應該燒好了。」
　　上官鴻信先在石階上給妹妹脫去珠花小鞋，讓她進去齋堂，萱文扶柱立在廊上，出於禮節回頭等待。然後上官鴻信脫好鞋，踏上石階，手輕輕伸到客人臉頰旁邊……從鬢間近乎溫柔的拈去那朵嬌豔的妃色牡丹。「霓裳太頑皮了。」儲君輕聲說，指尖卻銜著花不放。
　　俏如來都忘了那朵花。霓裳贏了投壺之後，他給她戴了一朵，她也順手給客人插上一朵。他含著笑，一點都不在意，「殿下，請。」
　　於是上官鴻信真不知道這朵花該扔還是該留，進去齋堂之後順手給了妹妹，她拿起來玩，剝得花瓣滿地都是。
　　齋堂裡燒水的地爐壞了，生不起火，俏如來一直都用公主另外送來的小爐煮水，幸而平常用飯若不在清耕峰便是另有人送來，他這裡並不常用火。這日難得泡茶，水煮了半日才沸。
　　「委屈先生了。」
　　萱文將水壺取下，微微一怔，「不過是多等片刻而已。」然後他開始沖茶。上官鴻信不喜歡芽尖，太淡了。只是為人君者謹其所好惡，所以他從不說出自己的喜好。
　　但俏如來知道雁王不喜歡太淡的茶。他曾泡過一壺金芽，師兄瞅著他冷笑：淡茶難喝，寡而無味，比你誘敵之餌更無趣。
　　哪怕如此，俏如來也不知道雁王究竟喜歡什麼。當然，沒有心的怪物談何喜歡或者厭惡。
　　至於上官鴻信喜歡什麼，俏如來倒是稍有頭緒。等沖茶的時候，他自宮人早上送來的食盒裡取出一些沒用的點心，杏玉糕、滿月酥、棗花蜜捲、藕粉糖、玫瑰乳餅等物，都是獨一份的，但還是送來太多。只是宮人收去之後就能分食，所以俏如來並未婉拒。霓裳公主坐在兄長懷裡小口吃了起來，其他兩人便漫無目的的聊著天。
　　此時不在逢琴齋，他們又剛與霓裳玩過，所以話題反倒十分家常。儲君多禮的問候此處是否住得舒適，萱文回答監國公主處處都安排得十分周到，並無不便。
　　長姊說，此人於他有益，必須留下。上官鴻信知道祝女斷然不會假冒夢兆行事，但究竟是如何的益處，她卻無法坦白。而且，哪怕此人有益，長姊的厚愛和賞賜也實在太多了，每日都送來的膳食、宮內各處皆能通行的恩旨，還有堅持他與儲君每日都需會面的安排……當初浮雪公主出降，對象是父王欽點的世族。郡公亡後，長姊再也沒看過別的男人一眼。無論如何，外族尚主總是不妥。
　　「殿下有什麼心事嗎？」
　　中原人低垂著眼睛，手執一塊素帕擦拭茶盤。
　　他倒銳利。「只是在想，先生穿得單薄，難道不冷？」
　　「在下聽說羽國不尚白衣，只是衣裳是家慈所做，便時常穿著，不願換下。」俏如來知道，羽國承先秦遺風，貴水尚黑，冠冕都取玄色，一身素縞顯得格格不入。幸而這次回江南母親確實改過衣服，多添了滾邊和衣帶，畢竟他已經還俗，不該穿得太像出家眾。
　　「先生母親也是中原人？」
　　「祖籍杭州，長居江南。」
　　儲君似乎又坐得更直了一點。「聽說江南滿街是水，舟行如車，橋通如路，這究竟如何辦到？」
　　萱文低頭微笑。
　　「先生為何笑我？」
　　俏如來只是沒想到師兄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若說到樓閣際天，仰而瞰空，俯則攬雲，也是江南人不敢夢想的奇景。」
　　兩人散漫聊著江南景色，春日帶著纏綿香氣的桃花細雨，橋邊柳色青碧，綠梅盛開彷彿重重玉樹，杭州的西湖十景他皆去過，便一一講述給羽國儲君神遊，俏如來卻慢慢想起許多小事。幼時住的劉宅小院裡有架水車，每天早上被轆轤水聲弄醒時，他總是睡在母親懷裡，旁邊是仗義和存孝……母親帶他們兄弟三人去過燈節，杭州燈節有整城夜市，夜市裡處處都是叫人眼花繚亂的表演吃食、時新果子，那一年，母親給他們一人買一支香糖甜果，包著蜜梅。仗義的甜果三兩口吃完，去咬存孝手裡的，存孝就乖乖遞給二哥吃……史精忠趕緊把自己只吃一顆的糖整支給二弟。那時候的仗義還那麼小，那麼乖，只要叫他的名字就會應一聲大哥，然後對他笑……
　　「先生有什麼心事嗎？」
　　「只是想起，很多年沒回江南過元宵了。」
　　霓裳吃點心吃飽了，早就躺在兄長膝上睡著。上官鴻信回過神來才覺夜色四合，萱文起身點燈，聽得儲君向他告辭，便微笑點頭。「明日仍在逢琴齋？」
　　「……是。不打擾先生了。」上官鴻信小心翼翼抱著妹妹，不讓她醒來，腳步卻不知為何越走越快，彷彿想快點走進明日。

—————

　　母親將舊衣裁開，留下一部分，然後加上新布裁補，添上口袋、衣帶，又新做了兩件裡衣。用的是年節時舅舅的門生送的禮物，一套八色的宮製軟紗，『月白的給你用，杏黃的留給仗義，就不知道存孝現在喜歡什麼顏色，我只好都先裁一些留下。』
　　史精忠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說：『母親也該給自己做幾件新衣。』
　　劉萱姑起居儉樸，卻早就做好三枚絲緞香囊，裝著各種藥材香末，交給長子，囑咐他日後見到弟弟們讓他們戴上。母親不是對於仗義之事一無所知，但無論如何，仗義始終是她的孩子，她對待他的期望與等待永遠不會有任何減損。
　　俏如來明白這樣的心情，但再也不能體會這樣的心情，他再也不能如此設想未來了，因為一名智者最不應該做的，就是讓感情凌駕理智。墨家鉅子最不應該做的，就是讓私情凌駕於眾生之愛。
　　史精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已經永遠失去了一個弟弟。父親一定會找到存孝，但仗義之於他們，已經永遠不可能尋回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半睡半醒之間回憶那水車轉動的聲音，彷彿他睜眼就還能看見兩個弟弟睡在自己身邊，一伸手就能觸及，此世從未有過任何離散與永訣。

　　隔日俏如來醒得有點遲，去到逢琴齋時宮人說今日有急報，太子殿下去紫宸殿議政，今日大概不會過來了。
　　雖然如此，俏如來卻想稍待片刻再走，便仍是坐下。上官鴻信不在，逢琴齋顯得格外安靜，哪怕宮人侍立也不出聲響。不知不覺下起雨來，他隱約聞得某種潮濕的花香，身上也感微涼。身旁並無旁人，他便任由那片刻的荒涼孤獨蔓延起來，彷彿千絲萬縷的網蓋，如雨如霧將這天地包圍，無邊無際，無處可逃。
　　昨晚他似乎夢見父親，還夢見仗義……但夢中究竟是什麼景象，卻一點也捉摸不住。其實，不論夢見什麼，都已無濟於事了。俏如來記得最深的終究是那種無能為力的感受，對何問天、對仗義、對玄狐、對欲師叔，還有夢虯孫……
　　俏如來清醒時，怔怔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影，根本認不出那是誰。少年的聲音笑著對他說：「下雨不燃香，先生不覺得潮濕嗎？」
　　上官鴻信在爐裡放進一把蘇合香，薰煙嫋嫋，濃郁的芳香頓時蓋去重重雨息，俏如來醒得遲鈍，竟開口低聲說：「你回來了……」
　　那一刻，他將這個人錯認為雁王。只有俏如來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識到，不論這個少年究竟是誰，自己終究救不了他，就像他救不了的許多人一樣。他永遠不會對雁王有這種憾恨，但是，這個人，他還不是雁王……他是……
　　「萱先生？」
　　「……無事。是在下失儀了。」
　　俏如來支頤睡著，正要起身的時候才發現身上蓋了一件雪白長褂，淡金色的絲線繡著柔和的梔子花樣。
　　「天冷，先生披著回去吧。」
　　時辰已晚，幾乎將要黃昏了，回齋堂的路上細雨漸停，俏如來收了傘，卻忽然想到，議事之後，上官鴻信又去逢琴齋做什麼？難道他知道自己在那裡等候？
　　晚上宮人送來素膳，同時還有太子的禮物，一套十二幅刺繡桌屏。上官鴻信手寫了一張字跡秀麗的便箋，說這是宮藏的貢品，送給先生一解思鄉之苦。
　　俏如來無心吃飯，點起紙燈一幅幅看那刺繡，桃花微雨、柳煙黃昏、西湖春曉、舟停荷塘……
　　他曾想過，如今發生在這十五年前的事，十五年後的雁王究竟知不知道。而又如果雁王知道，自己曾經對師弟這麼細心周到，等俏如來回到現世之後，會不會迎頭就被斷雲石打得頭破血流？左思右想，俏如來還是只能嘆口氣。

　　隔日浮雪公主去了逢琴齋。她不是一個人，還帶著兩個孩子，一進門就先告罪，說知道不該打擾，只是他們正在遊戲，霓裳又格外思念萱先生，想來看看他，順便帶上幾樣點心。
　　裡邊的兩個人正在下棋聊天，其實算不上正事，但上官鴻信難得的對妹妹姪子板起臉，「先生和我在書齋讀書，你們來此，難道是要遊戲？東西放下就回去吧。」
　　霓裳最得兄姐寵愛，甚少見他正色說話，於是就扁了嘴。浮雪公主反倒微笑，對分明不是在讀書的弟弟睜眼說的瞎話一點都不反駁，低頭對兩個孩子說：「這樣滿意了嗎？好了，我們走吧。」
　　萱文站起來送他們出去，回來時拘謹的說：「小公主看起來有些失望。」
　　「霓裳貪玩，平常就算了，總不能溺愛到不看場合。」上官鴻信挽著袖子在棋盤上按下一子。那一步棋下得偏了，但他自己渾然未覺。正如他也未曾察覺，自己真正感到微慍的是長姊臉上少見的妝容。她膚色極白，又不能曬日光，若非典儀祭祀，平常時候是不上妝的。但今日她來此處，唇上卻點了些許胭脂。
　　上官鴻信是那種直覺敏銳的人，他隱約覺得長姊如果不是病了，便是正在隱瞞著什麼事。多半與中原人有關。
　　「昨天送的繡屏，先生喜歡嗎？」他察覺到萱文的沉默，於是主動開口。
　　「勞殿下費心了。」俏如來不知該如何告訴他，你應該更加珍惜如今與霓裳公主相聚的時光，畢竟……
　　「那先生有什麼煩心事？」
　　「啊，沒有，只是疑惑為什麼殿下昨天還會來逢琴齋。幸而如此，否則在下恐怕會睡上一整夜了。」
　　「……忽然想來就來了。」上官鴻信有些刻意的轉移話題，「回去路途遙遠，先生沒有著涼吧？」
　　萱文微笑，「路上雨就停了，倒不冷。多謝殿下借的外衣，我請宮人送回殿下的寢殿了。」
　　上官鴻信執棋的手微微一頓，他放下棋子，看著萱文，又收斂眼神，語氣平淡地開口：「那是送你的，且留著吧。入夏之前，還要冷上一會。」
　　俏如來一時不明白他的眼神是什麼意思，又不便相問，便分神凝視棋局。
　　「對了，不知道萱先生打算在羽國盤桓多久？」

—————

　　「你有心事。」策天鳳說。 ,]PyDq6
　　「……是。」上官鴻信不得不答。他知道，師尊不是在試探他，而說謊只能欺騙自己，不可能欺騙師尊。 QQg8+{>
　　策天鳳翻過一頁答紙，那是羽國儲君針對他設計的戰局所擬的十二條兵策與十七計佈局戰略。 ~Ho{p Oq
　　「你在想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K c ki+
　　他甚至沒有抬頭看向徒兒一眼。 (~j,mk
　　「……是。」 .>mH]/]m
　　策天鳳閱讀時只有眼睛輕輕的挪動，他就像一塊寒冰。上官鴻信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忽然想岔這件事。他們一點都不相像。他總是告訴自己不要再想，因為他永遠找不到答案。 ,hpH!J'5f/
　　「只有這一次，吾不責備你。」 3I9T|wQ-]
　　上官鴻信沒有說話。他無話可說。最想推卻這份思念的人，就是他自己。奈何事與願違。總是，事與願違。 X q}Ucpj
　　「你的心結，要自己放下。不過，吾可以答應你一件事。」 V=j-Um;
　　「……師尊說過，徒兒不能求您任何事情。」 j[J5y #
　　「你求吾，與吾承諾你，是兩件事。」 z-EwXE
　　上官鴻信有些狼狽地轉開眼睛。師尊知道他在想什麼。師尊什麼都知道。 0>,.c2),
　　「吾答應你，待吾離開羽國的那日，對你，不會不告而別。」

註：為人君者謹其所好惡而已矣。君好之，則臣為之。上行之，則民從之。——《禮記‧樂記第十九》

野小塵	2018-09-23 21:34
是雁俏雁(歡呼！讚嘆大大感謝大大 QBy{\|sQ` 看了一點覺得好棒喔，但受虐能力低下...對於琉璃樹師徒吃刀吃虐的能力尤其低下(捂胸 &4,WG 我先去買包糖粉再拉個板凳慢慢看！

未沫

2018-09-27 12:19

引用
引用第8樓野小塵于2018-09-23 21:34發表的 : !; IJ
是雁俏雁(歡呼！讚嘆大大感謝大大 QV7,G9
看了一點覺得好棒喔，但受虐能力低下...對於琉璃樹師徒吃刀吃虐的能力尤其低下(捂胸 n-DaX kK
我先去買包糖粉再拉個板凳慢慢看！ B$rTwR"(-

本篇會有俯拾皆是的糖！ლ(・´ｪ`・ლ)
~~後面則是刀◑ω◐~~

未沫

2018-09-27 12:21

一之三

　　遠方有戰事。沒有人告訴來自中原的客人，但俏如來能從宮禁的調防、信鳥頻繁出現的跡象，還有宮人隱晦的言語裡推敲出來。他這幾日也少去天衍司，畢竟時機敏感，便留在齋堂繼續讀那些羽國的史冊，還有從逢琴齋借來的山水地形圖。
　　浮雪公主和儲君都各自派人傳口信來，說政務繁忙，無暇拜訪，沒人告訴俏如來發生了什麼事，儘管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羽國本就動盪，遠古時諸邦共治的歷史埋下了伏線，上官一族依靠兼併與聯姻得以統治全境，然而其餘部族與血統仍舊沒有放棄掌權的慾望。如今國主久病，不堪受風，居於別宮養病，公主監國一年，料想是那些部族開始試探的時候了。
　　儘管明白這些關節，但是俏如來知道自己不該涉入。只要找到重新催動溯世陣的方法，就必須馬上歸返原世，他最不該做的就是改變過去。這是墨家鉅子長考後的結論。
　　按照《羽國誌異》的紀載，策天鳳進入羽國時，執政的並不是監國公主。俏如來知道她遠沒有外表表現出來的那麼健康，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該介入這一切。儘管如此，眼見一名熟識之人逐步步向消亡，之於俏如來仍舊難以忍受，他只得以理智壓抑自己的情緒。
　　那日，俏如來散步的時候聽見宮人緊張的交談：宿衛官將比鵬大人領軍往溟州去了。戰事暫時還不會爆發，在那之前是漫長的談判、對峙、暗計縱橫……策天鳳入羽國之後，將為上官氏，不，為上官鴻信平定長達三年的內亂，收復部族，重納朝貢，輕免徭役，改革朝政，擁立雁王，然後……
　　然後是羽國最後一場叛亂。
　　師尊設給雁王的最後一局。
　　他不能改變過去。
　　俏如來知道，這與他的意願無關，大局從來就與私情無關。改變過去，就可能改變一切，所以他不能。但如果可以的話，他會做嗎？
　　思及此事，他夜不能寐。如果可以的話，阻止雁王成為怪物，但如此一來……
　　如此一來，他或許永遠不會遇見默蒼離。俏如來仍是俏如來，但一切都會改變。
　　如果可以的話，他會去救雁王嗎？
　　俏如來不再想下去，他對自己的性情有太深太痛苦的自知，知道這是一個承受不起的答案。
　　然而，或許在他告誡自己絕不夠能動搖的同時，動搖就已經開始了。

　　三日後，俏如來臨窗抄寫《楞嚴經》的時候，一隻麻雀飛到窗台上停下。那雀羽色茜紅，又圓滾滾的，倒像一顆粉色桃子。俏如來一笑，伸手在缽裡取幾顆粟米撒過去，羽國禽鳥很通人性，尤其是信鳥，凌雲宮裡處處都備著鳥食。
　　可是那小雀不僅不食，還蹦跳著越來越近。俏如來低頭凝視，不由得輕聲問道：「是要在下做什麼嗎？」
　　粉色麻雀又跳了兩步，歪著身體朝他伸出一隻鳥爪，還抖動兩下，彷彿十分不耐煩。
　　那裡繫著一條紙卷，俏如來小心翼翼拆下，展開閱讀，是熟悉的端正字跡。上官鴻信說今晚想來叨擾片刻，喝一杯茶。
　　小麻雀回頭啄兩口鳥食，然後拍著翅膀飛走。俏如來不由得笑了一會，才將便箋仔細折起，收藏在筆記中。
　　黃昏時淅淅落落地下起雨，到夜間仍未歇停，頓時變冷許多。俏如來放下簾子，燃了香，他這幾日自己修好地爐，於是生起火，讓屋裡暖和一點。儲君並未再送來取消見面的書信，所以俏如來只好等著。
　　他讀不下書，又靜靜等了一個時辰，忽然間，隔著紗幕竹簾，俏如來看見遠處有燈火行來，穿越濕冷陰鬱的黑夜。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繼續等待，還是起身相迎。
　　上官鴻信肩上披著雁灰色春氅，至少看起來不冷，萱文手上挽著的褂子就無用武之地了。但儲君仍舊一笑，似乎感到無以名之的高興。他一邊踏上走廊一邊收傘，同時把手裡的小甕遞給齋堂主人。
　　那似乎是酒。
　　「萱某還以為殿下想喝茶。」
　　「我還以為先生沒收到信呢。」少年修長的手指撥著鬢間潮濕的髮，他的手上沒有任何傷痕。如此乾淨的手，如此乾淨的臉與聲音。
　　「確實收到了。」
　　兩人在地爐邊坐下，上官鴻信笑著將手放在火邊烤著，「那，大概是小桃又去別的地方玩了吧。」
　　「小桃？」
　　「……不是我取的，她本來就叫這個名字。」上官鴻信轉開眼睛，對著酒罈嘟囔著怎麼不開呢，還是我來開吧。
　　「原來如此，」萱文微微一笑，他是這樣溫潤如玉的人，連那樣的笑意也是如此毫無瑕疵。「想來是小桃的父母喜歡吃桃吧。只是沒想到羽國的麻雀叼得動那麼大顆的桃子。」
　　上官鴻信感到微微臉紅。身為太子，他早已有了那種遇事不亂的沉著，但身為少年，他仍是一個略嫌單純的少年。十五歲的少年明知自己被調侃，卻只能欲言又止。尚且藏不住情緒的臉上略帶腆然，他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情境。
　　「先生真是叫我無話可說。」他不喜歡被萱文當作一個孩子，也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情緒，說不上討厭，反倒是一種未曾體會過的歡悅，但這份歡悅又帶著某種無能為力的好笑。
　　萱文仍舊含笑。「以前從來沒人調侃過殿下？」
　　「只有你敢。」
　　他們坐在地爐邊，開了那罈酒，俏如來嗅得果香，酒是極甜的果酒，卻不膩人。
　　「在中原，這叫猴兒酒。據說是猴子去摘生長在崖壁上的水果然後釀成的。」
　　他們用茶杯倒酒，上官鴻信微笑著喝了一杯。
　　「殿下不愛喝茶，卻喜酒。」
　　「有沒有人跟先生說過，太聰明有時候會惹人討厭。」
　　你日後才是那個聰明得惹人討厭的人呢。俏如來說不出口，「喝茶有益養生。」
　　「我以為先生沒收到信，想來大概不知道要備茶。」儲君絮絮解釋，「夜深了，喝酒比較暖和。還有，這在這裡叫做野酒。父王不准我喝這個，長姊也不許。但是，給客人喝倒是無所謂了吧。」
　　「嗯，無所謂。」俏如來啜了半口，酒甜卻不烈，喝多了也不易醉。想來上官鴻信這些日子忙於政事，必定沒有放鬆的時候，如今就讓他小酌休憩一番也無妨。俏如來早就打定主意，如果他要來問計尋策，自己絕不能夠鬆口。
　　但是上官鴻信並不提那些煩難，反倒問他這幾日都做什麼，但凡缺用什麼都只管開口，又問這兩日能不能讓霓裳來玩。
　　等家常敘完便一時無話，上官鴻信露出些許憂慮神情，「我很擔心比鵬。」
　　萱文沒說話。儲君凝視他安靜的臉龐，鎏金色的眸色在燈光下明銳如鷹，卻又如此反常的溫和。「長姊說，我不該和你提這些事。」
　　「是不該提，因為，不提最好。」
　　「比鵬與我一同長大，之於我，無異於兄弟。我一直想讓他見見你，卻總是不得空。如今他去溟州駐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除了他，沒有更好的人選，但我還是擔心。」
　　「宿衛官將年少忠直，哪怕戰場交鋒，也必能逢凶化吉，」比鵬終究會戰死，「殿下不必憂愁。」只是不是現在。
　　「先生在安慰我，這真好。」上官鴻信一笑，其實，他確實是個常笑的孩子。「溟州那裡應該不會起兵，如今不過是在試探而已。長姊想親自去招降，但我不想讓她去，怎能令她涉險呢。」
　　「殿下別告訴我這些事情。」
　　「為什麼，難道告訴先生這些事情，你會洩漏出去嗎？」
　　「我不會洩漏。但若是此事洩漏，殿下就必須懷疑我了。」
　　「你說得對。」這回上官鴻信安靜了一會。他的天資太聰明，不可能不了解如此簡單的道理，所以他的沉默代表什麼，這始終是俏如來無法了解的事情。
　　「……父王養病之前對我說，長姊、霓裳，一家、一族乃至於一國，都在我的肩上。」又過了一會，羽國儲君才說出他不能對任何人說的真心話，「他們不過是欺負我年少。若是我再年長十歲，他們就會忌憚我的能為。」
　　「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萱文低聲說：「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
　　少年的微笑就像水上的浮花漂影，如此真切存在，顏色鮮明，卻又恍惚而不可捉摸。
　　不可捉摸。因為俏如來比誰都明白這份單純的溫柔終會破滅，他的寬慰都是如刀的謊言，因為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十年後的上官鴻信會成為雁王。而雁王將會失去所有他想保護的人。
　　「萱先生太會安慰人了。今晚我沒有白來。」
　　俏如來必須非常努力才能讓自己回應的表情毫無破綻。他沒有問上官鴻信今晚來此真正的用意，因為這真正的用意是如此不值一提，是如此平淡，平淡得幾乎可悲，幾乎叫人憐愛。
　　他只是一個想尋求些許安慰的孩子而已。因為所有重擔都在他的肩上。
　　然而，哪怕俏如來比任何人都理解那種不得不為的承擔，如此艱困而使人無法呼吸的承擔，如此艱困的天命與職責，但他仍舊無法對這注定遭遇毀滅的孩子伸出手。只因為他不能這麼做。
　　上官鴻信將萱文壓抑寂鬱的神情解讀為疲憊，於是體貼地告辭。其實他已經待得很晚了，雨一直不停。
　　萱文將人送到廊下，上官鴻信打了傘，宮人在前執起燈。
　　「齋堂畢竟遙遠，先生還是搬去清耕峰吧。」儲君住在屬於禁苑的雁迴峰，清耕峰都是書房與藏書閣，還有些許偏殿。
　　「萱某是客，不敢太過叨擾。」
　　「我已經叫人收拾出屋子了，離逢琴齋不遠。」
　　儲君淡然吩咐，他站在廊外，雨水從傘緣滑落，琉璃燈盞透出的光芒只能照亮他的側臉，溫柔，年輕而且俊秀的臉，但在陰影的那一側裡彷彿隱藏了許多將說而未說的話。在這樣無星無月的濕冷夜裡，擁有這樣的燭光畢竟是危險的。因為若不抓緊，或許這份溫暖的光芒便會猝不及防的熄滅。
　　師兄，你想要什麼？俏如來幾乎脫口問出這個問題。
　　不，他不是雁王。他是上官鴻信。
　　但那一瞬間，俏如來卻如此直覺地察覺到自己似乎觸及了什麼，就像在一瞬之間的閃電裡望見明亮卻轉眼即逝的真相。終究沒有看清。
　　上官鴻信平淡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肩膀，「天冷，先生不必相送，進屋吧。」

—————

　　海境不會下雪，一年四季皆暖，儘管如此，位於王城邊界的上林苑卻襲捲著一種冰冷的寒氣。想來此處大約是九界邊界，或者類似的異動地帶，所以才被圍成禁區。 &uC@|dbC5
　　也難得師兄能尋到此處棲身。俏如來攜著食籃，按照留在樹上的墨家印記找到了雁王躲藏的山洞。裡面那股不能流通的鬱悶濕氣更重了。 q80S[au
　　「……師兄？」 &rkEK4
　　不見光的陰暗處，他見到一雙鎏金色的流火猛然綻開。 j~j\\Y
　　若不是知道海境沒有猛獸，或許他會以為是豹睜開了眼睛。 1-RIN}CSd
　　「動作真慢。」雁王說，聲音仍舊沙啞，語氣仍舊尖銳，但俏如來已經知道他病了，便無所畏懼，信步接近。 'zh 7_%
　　羽族骨輕筋柔，個個都是輕功高手，但是入了海境，他們的體質就成負擔。俏如來得到師兄傳來的信箋之後破了他的詩謎，答案是一串藥材名稱，於是琢磨一會，終究還是帶著藥去找人。 fDx9iHGv
　　先前雁王在玄玉府當座上賓，治病的東西唾手可得，自然也有中原的藥材，如今必須隱密行事，大概就沒那麼容易了。 ,lCgQ0}<
　　硯寒清在前線，只好找修儒幫忙備藥，修儒看著藥單說：『俏如來大哥，有誰得了風濕嗎？』他差點沒笑出來，勉強才維持住儀態。 ;gC|
　　關節發濕的雁王伏在石頭上，看起來好像等著人來伺候，一點都沒流露出行動不便的模樣。但俏如來眼尖，自然看出他蒼白額頭上的濕意。「師兄如果老老實實的來信說要藥材，不用詩謎難人，大約還可快一些。」 e.c3nKXZ q
　　「反應遲鈍，還能推卸責任。」 7)h[Zy,A
　　「救助師兄，原本便不是俏如來的職責。」 {BHI1Uw
　　「哈，難道我不算九界眾生？」 qY 4#V k
　　俏如來正從食盒裡取出暖毯，聞言動作一頓，然後慢慢的說：「雁王，或者九界眾生，皆是名相。」 +2 Af&~T
　　「楞言經云：愚痴凡夫，隨名相流。」雁王放輕了聲音：「你如果能了悟，何必入世。」 Z $J#|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 }9rwZ
　　雁王從鼻腔裡慢慢發出一聲輕蔑至極的哼氣，「下兩句是……正見名出世，邪見是世間。」 u.rY#cS,-R
　　俏如來難得的感覺厭煩，雁王對他，有時會展露某種極為蔑視的恨意。他無意與其論道，而且俏如來自己深知，無論如何，他是執著的。 :_M;E"9R
　　所以他拿出藥瓶，迅雷不及掩耳的扳住師兄下巴，塞了兩顆進去。修儒聽說他要出外送藥，知道湯水不便，於是將藥熬成稠膏藥丸，還幫忙準備了其餘東西。 qC'{;ko
　　雁王咬了送到唇邊的手指一下，不太用力，只是微疼。兇巴巴的鳥喙，偏偏這麼牙尖嘴利。 l7De6A"
　　「師兄吃得真快，難道不怕我下毒？」 !'LW_@
　　「哈。你要是有毒死我的本事，夢虯孫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Ecs,$\
　　雁王吞了藥，抱著師弟扔給他的一團氈子，懶洋洋滾到暖毯上休息，那張嘴也沒忘繼續咄咄逼人。 If%/3UJ@
　　俏如來沒答話，拿起水火石敲打。他試了幾下，沒擦出火，於是敲得更加用力，打碎兩塊才吹出一團煙霧。 ^k<oT'89
　　他暗自生氣，但雁王也不理他，只管自己閉目調息。 s`>[F@N7.o
　　「……師兄手腳能動了嗎？」岩隙間隱然有絲絲微風灌進，俏如來生好火，烤了一會，便想將修儒準備的藥膏給那隻生病的大鳥敷上。 wj[$9UJb
　　「你想試試？」 T6ENtp
　　雁王自赤黑色的髮絲間抬起眼瞼，眸色金得懾人，一翻身就將俏如來抓過來壓在身下，像片張開翅膀的黑影。 NY?;erX
　　俏如來四肢被雁王壓著，但不慌不忙，「師兄身體不適，何必自找苦吃？」修儒說藥丸的藥性不強，要連服數丸、搭配外敷才能驅散寒氣。他剛才只餵了兩顆。 ?)e37
　　「我說了，你想試試？」 &>H!}"Yk
　　俏如來很不喜歡那種比嘲弄更深、更尖刻的神情，好像雁王有一個真真切切的，非得恨他不可的理由。 =/\:>+p^.y
　　他們之間沒有真正的仇怨，過往沒有，俏如來想，以後也不會有。雁王已經失去一切意義，憎恨這種東西，只是個虛幻的名相吧。 | [>UH
　　但是，又彷彿確實有某種東西在焚燒他們之間那種蒼茫的虛無。 /rSH"$
　　俏如來嘆口氣，伸手按著師兄那毫無防備的後頸，讓他藉由一吻為所欲為。 1{P'7IEj
　　他們之間的性事似乎也不帶有任何意義。 fA89|NTSUh
　　面對如此荒唐、露骨、直白、卻理所應當發生的事情，兩人都不曾討論或為之改變自己的想法。夜晚有時顯得粗暴荒涼、有時安靜甘甜、有時如此搖搖欲墜，像是掛在萬丈懸崖邊的一條破舊繩索。 Is+O
　　俏如來在最初有過動搖與質疑，但不曾驚慌失措。或許是因為，他們已是世上唯一能夠真正了解彼此的人。 ul*Qt}
　　了解這一切，他們為之付出的世事，到最後，都不可能有任何意義。 .CFa9"<
　　俏如來早已明白，不論他如何尋覓，對於天意與命運，或是任何苛待他的因果，這些苦澀、悲哀和永無止盡的責任都不會得到解答。這永遠不會有任何解答。而他在漸漸明白的同時也寬恕了這一切，原諒這本就毫無意義的事實。 CW<N: F.9
　　但雁王沒有。雁王既不能寬恕、也不能妥協，他再也無法容忍意義的存在，因為那昭示著永恆的無能為力，彷彿他本就注定失去一切。 =Fdg/X1
　　所以俏如來成為俏如來。雁王成為雁王。他們走在同一條路上，儘管永不同道，永遠不會做出相同的選擇。但再也不會有任何人像他們如此了解彼此了。 @gG<le6
　　頭髮糾纏、呼吸紊亂，汗水從眉毛滑落，海境的無根水像一團沉重的濕氣壓在口鼻上，歡愛的時候特別難以呼吸，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從對方的口中汲取空氣。 eilYA_FL.
　　「……我不恨你，」俏如來幾乎停在雁王潮濕的嘴唇上呢喃，「否則，就遂了師兄的意。」 &5:tn=E
　　「哈。」 O`vTnrY
　　俏如來沒有睡著。他很疲倦，但精神仍舊專注。雁王的衣服仍舊殘存著薰香的氣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要過了很久之後，或者說，當他回到很久之前的時候，才會知道那是蘇合香。藥效是止痛，還有沉睡無夢。 &?h,7 D;A
　　雁王的動作粗暴，扯壞了他的佛珠，俏如來一顆一顆撿回來收好，又將師兄的髮冠與短簪擦拭乾淨，毯子畢竟沒有那麼大，很多東西都蹭上了塵沙。然後，他又趁著雁王熟睡，將抹好藥膏的布蓋在關節上，再仔細繫起。這麼肆無忌憚的睡著，真是什麼都不怕。越是沒有良心的惡徒越能酣睡如童，但雁王睡著時眉心反倒緊鎖，俏如來很想知道師兄年少入睡時有沒有過更好看的睡相。師尊或許知道吧…… >|;aIa@9
　　「你在想什麼叫人噁心的事情。」 ^i:B+ rl
　　「……既然噁心，師兄何必問。」 2YDM9`5xs\
　　默蒼離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巨大陰影。他們甚少提起師尊，但他留下的記憶與帶著傷害的支離破碎的思念卻始終留在那裡。只有一種時刻，他們之間能夠擺脫那片記憶的影子，但剛才那種時刻已經結束了。 @$T 9Ll
　　俏如來綁著雁王手肘上的藥布，完成的時候，那帶著傷疤的手滑到俏如來胸前。 Gdg"gi!4
　　「……你的心，還是偏的。」 wd)jl%
　　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羽族的心卻落在胸口中央，不偏不倚。哪怕是俏如來都能感覺到其中的諷刺。但今天雁王卻在這件事上放過他，只看著自己的手，用一種最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你封了我的功體。」 /q5:p`4{J
　　藥性發作得遲，他現在才發現。 : >>@rF ,
　　「雨相之事尚未了結，師兄還是安心在此休養吧。」 im @h -A]0
　　雁王彷彿情不自禁的微笑起來，但並非出於愉悅。 uIZWO.OdU
　　「你應該毒死我。」 be +4junf
　　「我說了，我不恨你。」 JY6 Qp
　　俏如來將氈子整團扔到師兄臉上，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y{N-+10z
　　雁王慢慢扯下尚且留著體溫與氣味的布料，猶豫著是要撕碎還是燒成灰燼。但他躺著懶待動彈，所以就這樣放在身上。很久以前，他曾經夜訪過客居的齋堂，見面的時候，那個人手裡挽著一件長褂，潔白如雪，他依稀記得，上面是金色的梔子圖案。 2,*M|+W~
　　因為等他來，因為怕他冷。愛悅之情，幸而見顧。 4rrSb*
　　雁王如今回想起來，已經感覺不到寒冷或熾熱。畢竟都是前生之事，再回頭，一切看來都是如此依稀的蒼白，不復見顏色。 __.+s32SS$
　　不恨，說起來是多麼奢侈的一句空言。 9V5 -%Iv
.?l\g-;=

註：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韓非子．喻老》

註：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正見名出世，邪見名世間。邪正盡打卻，菩提性宛然。——《六祖壇經．般若品第二》

御川	2018-09-27 21:45
小桃真可愛 m+T;O/lG0{ 後面時間點跳回的是海境那時吧！壞嘴的師兄太美味嘻嘻

未沫	2018-10-01 02:06
引用引用第11樓御川于2018-09-27 21:45發表的 : b?lD(fa& 小桃真可愛 ]z/8KL 後面時間點跳回的是海境那時吧！壞嘴的師兄太美味嘻嘻 SSWP~ t 2OVRf0.R~ '\|8} z4/g 壞嘴的師兄應該好好被教訓！請盟主盡量教訓！（比心）

未沫

2018-10-01 02:21

一之四

　　浮雪公主的靈柩在她薨後第十二日終於送回凌雲宮。她終究去了溟州招降，州侯玉䴉公設宴款待，列席的還有當時同在溟州的諸族代表。這些諸族正在議事，戰事恐怕一觸即發。公主受了東道主敬的醇酒，然後忽然嘔血不止，摔下階梯之後指著玉䴉公，接著七孔流血，頃刻之間就暴斃了。
　　諸族譁然，尚未穩定的結盟頓時分裂。陪席的比鵬殺出一條血路，將公主的屍身背回王軍駐營，然後用最快的信鳥將消息送回凌雲宮，並且做好隨時發軍的準備。
　　此時萱文獻策，按兵不動，馬上派出說客到其餘八州，除了穩定原本就支持王室的群臣以外，還需拉攏與溟州不合的勢力，消減敵人潛在的盟友。
　　公主之死導致溟州成為眾矢之的，很快的，昔日針對監國公主與太子的陰謀似乎煙消雲散，溟州各個通路皆被王軍與其餘州軍封鎖。
　　痛斥玉氏罪不容誅的檄文一日之內就乘著黑鴉的羽翼傳遍全境，俱是太子親書，筆鋒凌厲，「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兩句卻是萱文的提點。哪怕玉䴉公還未真正做過奪權的美夢，王室也必須加此罪名，然後誅之示眾。
　　溟州那裡仍在對峙，朝議時太子命人擬旨，准許玉䴉公自盡，保全一族體面。俏如來明白他的意思，此時不宜開戰，畢竟其他州侯仍在觀察。
　　柩路黃昏時入城，在凌雲宮最低峰的偏殿中停靈，響了整夜的哭聲。
　　上官鴻信從收到信的那一天起嚴令照顧妹妹姪子的宮人禁言，不許人洩漏消息。他在靈堂主持一會，並未哭泣，時辰到時換下孝服，回宮去看兩個孩子安歇，自己卻不休息，又去見長姊。
　　更漏已深，靈堂那裡只有兩三名守門的祝女打著瞌睡，儲君也不驚動她們，就悄悄進去，立在靈柩旁邊。
　　整座靈堂被布置得除了慘白以外再無其他顏色，但有兩盞微弱的蓮燈未熄，於是那鋪天蓋地的白雪顯得更加黯淡悲哀。
　　上官鴻信回宮時換了玄黑冠服，不讓孩子們看出異樣。此時他像一抹哀戚的黑影站在靈柩旁邊，手輕輕搭在棺木上，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就連眼淚滴到手背上時，也未曾響起任何聲音。
　　祝女們不許他開棺。最後一面，終究不能得。
　　忽然之間，上官鴻信伸手取劍，腰間長劍離鞘時彷彿一段飛舞的冰綃。被削落的白髮紛飛，像是蒼茫的雪花。俏如來這一生見識過無數名劍與絕世劍者，但只有這一刻，這一人，使他衝動地希望對方永遠不要被劍所傷。明明那劍指向的人是自己。
　　「你究竟，是誰？」
　　年輕的儲君臉上猶有淚痕，但眉目間卻是一種離殺伐只有一寸的狠厲。
　　劍尖距離俏如來的咽喉也只有一寸。他閉了閉眼睛，然後又復張開。他告訴自己不能動搖，然而，動搖在那一刻就已經開始。
　　「誤入羽國之人。」他知道只要展露智謀就必招致懷疑。但，浮雪公主早就逼他做出這個決定了。
　　萱文將藏在懷中的信件交給上官鴻信。留在凌雲宮的代理祝女在比鵬派的信鳥抵達之前就遙知公主的死訊，於是將主人預先留下的書信交給中原人。
　　信中，浮雪詳細地說明了夢兆的內容，還有她為了得知夢兆所付出的代價。
　　『……俟卿至矣，既可喜亦可悲也，喜者太子生路可待，悲者……吾自知死之將至，此身何用，聊付一計爾爾……望卿不畏道險艱難，劃策設謀，獻可替否，渡吾弟此一大劫難……澤深恩重，三世難報，浮雪叩首再拜……』
　　「公主知道自己會死在溟州……她不願意令你傷心。」
　　上官鴻信閉上眼睛，眼淚在潮濕的長睫下漫流，但他從來不是那種會縱容自己傷心的人。「你見了此信，然後來向我獻策……在這之前，你一直在隱藏自己。」
　　「在下只是……一名過客。」但他終究改變了心意。俏如來以為自己不能改變過去，但這過去早就被改變了，浮雪為了得見預兆而死，而這預兆就是俏如來本身造成的事情。她將弟弟的命運囑咐給夢兆之人的言語是如此憂心殷殷、伏首泣血，彷彿他就是上官鴻信唯一的生機。俏如來明明深知自己不可能拯救雁王，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雁王的毀滅終始與虛無。
　　但是，俏如來也比任何人都明白，上官鴻信尚且不是雁王。
　　萬一萱文其人的存在早就改變了過去，那又該當如何？
　　「只是一名過客，」俏如來聽見自己說：「但是，公主……公主竟將殿下託付予我。」
　　『且說是……他在夢兆之中。』那夜，長姊是這麼說的。她已知死期將至，囑他從此喝茶養生。
　　上官鴻信扔下劍，信紙亦隨地而散，他發出那麼輕的悲咽聲，扶著棺，默默在棺旁跪倒。
　　萱文安靜地用氅衣將他與他的悲傷攏在懷中，不讓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聽見。

—————

　　玉䴉公自盡的消息在破曉時飛來，太子隨即召開朝議，決定在溟州長駐王軍、立玉氏么子為下任州侯，成年之前的監政則由太子指定的人選擔任。昨夜上官鴻信與萱文討論了一整夜，最終這個人選決定是太子的其中一名族舅。
　　針對溟州的處置，包含駐軍與監政，太子總共擬定了十條命令，除此以外還追封浮雪公主為長公主，其子升爵國公。散議後，等群臣全部離開，萱文才從屏風後走出來。太子坐在黑檀木椅裡，以手支頤，動也不動。
　　「殿下該去雲仙寺了。」那是國主養病之地。昨夜儲君對他的策士說：我至今都不敢讓父王知道，長姊歿了……
　　但是玉䴉公已死，這件事情終究必須告訴他。
　　「……我害怕。」
　　「那麼，萱某陪殿下一起去吧。」
　　上官鴻信這才轉而看向他，那眼神裡細微的變化如同初雪消融，彷彿雙目不能辨識，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份殊異的微妙。
　　少年眼中有著痕跡清晰的依賴，卻又被竭力抹平，深怕這會成為阻礙或者負擔。俏如來對這種小心翼翼的感情太過熟悉了，他也曾抱持過這種心情，然後在一種洞悉一切的眼神下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俏如來內心湧現沉重的愧疚。然而，這是自己能給出的最近似於安慰的東西。

　　兩人離了凌雲宮，在山腳領了馬駒，在離開城池之前牽馬而行。朝廷未曾公佈溟州之亂，公主之死也不辦大喪。太子本欲置國葬之禮，但長姊畢竟是祝女之身，祝女行薄葬，哪怕他下旨也不能強逼其餘祝女配合祭祀。
　　所以，羽國都城的百姓並不知道自己與一場戰亂擦身而過。他們行過盈滿絃樂絲竹的酒肆樓閣，孩童在街角嬉鬧，如嬌花般鮮豔的少女對俊美的郎君頻送秋波，小販們對著微服的貴人推銷水果點心，俏如來微笑著謝卻，回頭時看見上官鴻信鬱鬱寡歡的神情，於是在下一個小販迎上來時買了兩包糖糕。
　　上官鴻信停步等待，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樣子，相反的還對萱文微笑，雖然看起來相當勉強。「先生若是累了，不妨尋一處樓棧休息片刻。」
　　但他們並未停下，而是徑直出城。一到城外，後面的隨從也跟著上馬，不消片刻抵達雲仙寺。
　　儲君去叩見國主的時候，中原人在寺外等待。太子出宮帶了六名侍從，兩名如今站在國主居院門外，兩名在寺內的通道上守衛，兩名在寺門，而其中之一由太子特別囑咐看護策士。
　　這是在宿衛擔任數十年職位後升任近侍的老練之人，他用眼角觀察著中原來的策士。那個人先是看了看雲仙寺的飛簷，彷彿若有所思，然後去讀寺外的幾座碑文，讀完之後在大石上坐下休息，背脊筆直。他順手折了片葉子，捲起來吹奏，然後又起身去不遠處的櫻桃樹下，摘了幾枚果實品嚐。奇妙的人。看起來既不匆忙，也不空泛，彷彿這無趣的等待於他適如其份，明明做了很多事，卻像什麼也沒做。
　　上官鴻信出寺的時候眼角微紅，但哪怕有過淚痕也早已拭淨。
　　「國主身體無恙？」策士低聲問。
　　「父王……無事。」太子以同樣低的聲音回答：「我本怕他哀痛過度，但父王反倒勸解我一番。」
　　俏如來推測浮雪公主應該也有一封信送給國主。為了挽救一人性命，坦然赴死，死前將後事一一交代，卻不能訣別，如此深重的手足之情……不，如此深重的情意，俏如來還不曾體會過。
　　他們一路回到都城，黃昏時走在仍舊喧鬧的街道上。
　　「以一人之身換一國免於戰禍，這值得嗎？」
　　上官鴻信忽然開口問道。這本是他該問的問題，俏如來早有預感。
　　但那一瞬間，仍舊有無數種答案自俏如來心中飛閃而過。鉅子對雁王的答案，俏如來對雁王的答案，俏如來對上官鴻信的答案，萱文對上官鴻信的答案。
　　這個人不是雁王，他還不是。
　　而俏如來還沒有辦法確定自己是否該以這樣的方式改變過去。
　　「殿下想知道的是，公主以一人之身，換取殿下的生機，是否值得？」
　　溫暖得近乎絢爛的霞光映照在太過年輕的儲君臉上，他彷彿迷惑不能自持，那份孤單的悼亡之情還帶著不可忽視的歉疚與悲傷。
　　「那麼，值得嗎？」
　　「公主覺得值得。那就值得。」
　　上官鴻信轉過頭，他的頸項仍有一種介於少年與成年男子之間的纖細。但俏如來輕易地感覺到那股不願接受的反對之情。雁王，以至於這個少年，都同樣有那種頑固至極、萬難扭轉的性情。他彷彿在說：不值得。
　　他們默默無言地走著，而俏如來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祝女的夢兆中，那柄劍是墨狂。俏如來對此感到某種未曾體會過的深刻的悚懼，夢兆中的景象與其說是隱喻，更像是某種真實不過的預言，而且那確實是即將發生——因為曾經發生——也必將發生的事情。
　　那麼，為什麼他會在這夢兆之中？這夢兆的存在導致了公主之死，不，公主召喚了夢兆現形，而自己實現了這份屬於過去的未來。已經有某些事情被改變了。
　　於是那種感覺到某種事物正在沸騰、即將倒塌、隔著看不見的堤防洶湧蔓延的毀滅的預感，朝著俏如來步步進逼，如此切身的鮮明的自覺。
　　如果他早已改變了過去。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他是否該及時抽身，或者……

　　「先生有手足嗎？」
　　「……有。在下還有兩個弟弟。只是，江湖秋水多，如今都杳無音信，各自飄零。」
　　「一定還活著。」上官鴻信回望他，露出近乎溫和的表情。從沒有一刻，俏如來覺得這少年的眉眼如此鮮明、純粹而近乎於美。「一定還活著，還有相見的時候。」
　　這是他能給出的，最近似於安慰的東西了。不，這就是才剛剛喪親的少年給予的安慰。俏如來只能按捺著自己，不要伸手去握住他的手，按捺著那股從內心深處湧現的感激。一定還活著，不論是銀燕，或者仗義……就算不能回來，就算不原諒失職的兄長，就算再也不能相見，他們也一定還活著。
　　「先生……我，我不是想讓先生哭的。」
　　這次換俏如來偏過頭去。「在下失態了。請殿下先看別的地方。」
　　上官鴻信嗯了一下。但俏如來仍舊能感覺到視線的灼熱。
　　忽然之間，俏如來忍不住凝神看向酒肆裡的一個人影，那人轉眼就進門去了。
　　「先生？」
　　「……無事。」
　　他想不起那是誰。除了上官鴻信以外，此時的羽國，不可能有俏如來曾見過的舊人。但在進宮的途中，萱文仍舊提議，加強宮禁守衛，特別是公主與國公，還有國主所在的雲仙寺。
　　萱文認真叮囑的模樣如此認真嚴肅，然而太子卻因為看著他而忍不住分神。這半個月來，上官鴻信全心投注在那幾件煩難上，全然忘了自己曾經請客人挪出齋堂，搬到……離自己更近的地方來。
　　上官鴻信沒有那種自欺欺人的心性，他知道這是出於偏愛之情而做的決定，不管看起來多麼冠冕堂皇。
　　但是白髮的中原人卻仍維持著那種謙和到近乎溫柔的神情，既不接受也不拒絕，彷彿看透了又彷彿沒有看透。
　　羽國的儲君感受到生平初次的依戀之情，隨之而來的還有必然的無能為力。這件事情的開頭並非出於他的意志，也未曾經過他的決定，那種隱約而模糊的渴望，不管索取得再多都無法滿足，不管給予得再多都不會厭煩，可是，對方卻顯得平靜而未曾動搖。
　　上官鴻信畢竟是一出生即被天命選定的未來的君王，他比誰都理解權力的意義與奧妙，這奧妙在於，權力必須被使用。君王的意志必須高於一切，這份至高的威嚴將是武器也是護盾。君王必須凌駕一切、包容一切、擁有一切，如此君王的意志將會超越凡人的意志，成為國家的另一面，真正的君王不能像凡人一樣思考，也不能像凡人一樣受到侷限。
　　然而，萱文並不是羽國的子民。羽國儲君在他身上無法觸及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思考，而所有始終相信的原則與自我認知都受到了質疑。權力和地位不會動搖這個人的想法，在這個中原人身上，上官鴻信自始至終都感覺到那種近乎無禮的遙遠感，彷彿他不屬於這個國家，也不屬於此世。
　　自己的權力不能影響他。
　　儘管權力意味著生死的力量。可以扭轉人心，可以指鹿為馬，奪取所欲，拒絕所惡，權力的精巧潛伏著無數可能的力量，權力可以讓人摘取懸崖上的紅花。
　　然而權力並不能命令花的生長或者凋零。

　　送客人回他居住的齋堂時，萱文在懷裡取出紙包，然後輕輕的啊了一聲。
　　「這是先生在街市上買的？」
　　「沒想到是粉糕，似乎碎了……」
　　上官鴻信覺得他那種惋惜的表情實在無比可愛，「我讓人再送晚膳過來。」
　　「不，這個……」
　　「難道是，給我的？」
　　中原人那種過於細緻的蒼白皮膚底下泛起輕微的紅暈，但也許只是觀者的錯覺。「在下幼時怕見生人，但家舅很喜歡命我出去見客，所以每次見完客人，家母都會備上一塊糕點。」
　　「先生真是把我當成了孩子。」雖然話語埋怨，但少年臉上卻盡是彷彿已經嚐到了甜味的微笑，他伸手取走那紙包，指尖無意間在手腕上輕輕一觸。「既然是我的，那我當然要吃。」
　　「可是碎了……」
　　「沾著東西吃吧。我得回去看霓裳了，告辭。」
　　「殿下，請。」
　　「先生請。」
　　那晚上官鴻信忍耐許久，總算等到妹妹睡著，才取出紙包，在燈下小心翼翼的打開。他沒找東西沾著吃，而是拈起粉末，珍惜又留戀地含著指尖品嚐，神情像是第一次吃糖的孩子。

—————

　　「……師兄既然來了，何必站在外面發呆。」 >2~+.WePu
　　「正氣山莊的待客之道真是粗鄙。」 &n6$rBr%
　　俏如來扶著搖搖欲墜的木門，側著身看雁王一眼，波瀾不驚，「寒舍無人打掃整理，何止粗鄙。不能迎接貴客，還請陛下起駕回鑾。」 CK:y?
　　難得這麼快就話中帶刺，看來心情很差。雁王起了興趣，自然跟上進屋。俏如來那門也無所謂關或不關，反正只剩一半還留在牆上了。 Q i_>Mg`x
　　正氣山莊其實還留著幾名舊僕，只是寥寥數人而已，照顧不了整間偌大宅邸，幾處花園都十分凋疏，樑破瓦殘，處處蛛網，只有正廳、廚房、藏書閣，還有幾處主人用的廂房尚屬完整。 S>.SSXlM
　　俏如來自回來之後就忙於整理，弄得自己灰頭土臉，黃昏時才有空洗手洗臉。僕傭備好酒菜，史家少主趕緊打發他們都回去與家人團聚，自己點好燈，走到院裡才看見雁王躺在梧桐枝上，似是閉目養神，胸前停著一隻尾羽翠青的小鳥。 s_x:T<]
　　「師兄。」他只喚一聲，隨便雁王愛來不來。 1&^MfP}
　　雁王卻來得理直氣壯，一進屋就坐下，佔著客位，讓主人與他佈筷斟酒。素菜精緻清淡，酒是菊花酒。兩人教養都好，吃飯時一聲不出，飯畢後客人還是動也不動，任由主人忙碌收拾。 L !=4N!j
　　俏如來收好碗盤再出來時，雁王已經倒好了自己帶來的酒。此處沒有生火，酒卻是熱的，熱而辛辣，還帶著花蜜的甜稠。俏如來沒問，因不感興趣，只是雁王斟酒就喝，感覺脾胃溫暖，就更懶得交際。 H2Z1TIh
　　這夜的月圓滿光亮得毫無瑕疵，萬籟俱寂，樹影寥落。俏如來卻慶幸一件事：師兄今夜懶得說話。這倒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們喝酒，三杯過後，俏如來起身。 oo.!.Kv
　　「師兄可以睡那間廂房。」他低聲說，然後進了父親空置已久的房間，整座正氣山莊，也就只有這兩處能勉強過夜了。 :>D[n1v
　　史豔文的房間裡什麼都只有一樣。一床一桌一椅，一篋書、一口懸在牆上的劍。他出門的時候沒有帶走龍泉劍，就留在山莊裡的房間，也不怕宵小來偷。因為整個江湖，除了史豔文以外，沒有人配得上這口寶劍。 Vnx,5E&
　　俏如來手持一盞如豆小燈，進去之後就吹熄了，然後脫去外衣、掀被躺床。他感覺倦到極點，比起行遍九界、衝殺戰陣、智謀交鋒還要疲倦萬分。 &07]LF$]
　　但願父親、母親、存孝和仗義，至少今夜，不會像他這麼孤單。 D|rFu
　　俏如來在黑暗之中閉上眼睛，同時聽見外面輕微的響動。 v3}L`dyh3
　　客人沒去下榻處，直往此處而來，進房後帶上門栓。一陣悉悉簌簌過後，客人也躺上床，鑽進被窩中。 1U^A56CN
　　俏如來拉著自己的被子，秋意正濃，他這裡只有夏被，實在不想分給旁人。「這是我父親的房間。」 b7!Qn}
　　「你那個廂房有霉味。師弟不擅打掃，該和鋒海主人多學學。」 G2t;DN(
　　俏如來實在懶得理他，攬著被子翻過身，「師兄就不能有一日不要煩人。」 JL\w_v
　　「哈，如此佳節，不能闔家團圓，師弟只能把氣出在我身上？」 /I)yU>o
　　雁王一動，他的枕頭就被奪去了大半。俏如來臉摔在床上，於是一回頭就把客人推下枕頭，卻不經意掐住他的頸子。「師兄想知道什麼叫做出氣？」 f8M$45A'
　　屋裡明明這麼暗，但隱約之間，卻還是能看見那張臉隱約的輪廓，隱約的譏笑。 |;.o8}
　　「你還是沒學會，怎樣才能激怒我。」他扯開師弟按在自己頸上的手，雁王的力氣原本就大得多，「你以為，我在乎你的心情？」 LEW'G"+
　　他們之間最不需要考慮的就是彼此的心情。俏如來知道那是自己最大的弱點，所以絕不讓步，而雁王早就拋棄了那種無謂的存在。他們之間根本不需要這樣的辯證與問答。俏如來沒問，雁王也沒說。那酒是合歡花酒，哪怕只飲一杯，唇齒之間都會留著那種如蜜的花香一夜。 T.Ryy"%F
　　隔天清醒時，客人已經離開了，而且什麼也沒留下，只有枕上還能拾得幾根深紅似血的髮絲。俏如來不知道雁王究竟為何而來，大概是因為，他自己也無處可去。　 Q-MQ9'
　　但等俏如來要出門的時候，才發現正氣山莊四周被佈下層層術法。他被困了七天才藉燕陀龍之手脫困，屆時，黑水城已經淪陷。又被雁王設計了一次。

未沫

2018-10-05 23:37

一之五

　　他又在彈琴了。
　　而且今天彈得特別難聽。
　　俏如來並不把上官鴻信當成雁王，也不在心裡喚其師兄，一旦想到，便只是一個單純的「他」字而已。
　　似乎不是平常的琴，難道換了新琴？
　　萱文進了逢琴齋，樂聲便停下。他們討論政務，談了兩個時辰之後移桌用飯，今日的膳食不是往常的風味，太子說某某郡公家裡有一位中原出身的廚子，他請來了。
　　「殿下覺得中原菜餚如何？」
　　「太寡淡了。先生若是習慣這種滋味，初入羽國的時候想必很不習慣。」
　　俏如來節制地一笑，「漂泊之身，能就枕裹腹足矣。」
　　上官鴻信看著他，幾乎在脫口而出的那一剎那將話咽回喉嚨裡。難道你還要離開羽國？還要去哪裡？
　　但他知道，此時相問，答案反而使人棘手。
　　飯後太子取出幾本萱文先前想找的書，都放在禁庫裡，是中原沒有的史書記載。只是不能讓他拿走，白日看完，黃昏就得歸還。於是萱文坐在窗下看書，太子坐在旁邊看他，手裡按著琴絃，隨意撥弄幾下。
　　俏如來讀得專注，連那嘈雜的琴音也渾然未覺。直等到他看完手裡那一本才抬頭略歇一會，此時上官鴻信反倒專注練琴，只是彈得依舊很糟。
　　那琴有九絃，與先前的古琴不同，琴身圓潤，通體呈黑，頭尾各有翡翠紅玉貼成的花飾兩朵。為什麼忽然換了琴？明明彈得這麼生疏，彷彿根本沒有練習過。
　　俏如來不認為羽國儲君也有那種喜新厭舊的心性，但是，他確實是個少年人。上官鴻信今天穿著極簡便的家常服，紅是瑪瑙紅，黑是淺雁灰，硃砂衣帶霞玉冠，比他總是穿的那一身深重的血紅煙色看起來更加清淡與年輕。
　　他確實是個少年人。俏如來記得《羽國誌異》裡記載的儲君，聰睿寬慧，敬賢禮士，哪怕在霓霞之戰後，民間仍舊視他為聖德懿行的賢王。所以當俏如來初見雁王的時候，不由得被那種深沉的崩毀感所震懾。
　　他不由得問：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雁王看也不看他，只是發出嘶啞的笑聲：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勞無功。
　　俏如來深深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直到他看見那隻粉紅色的雀鳥。小桃停在窗櫺下一叢雪白梔子上，將要入夏了，櫃上擺著一盆石黃色的枇杷、玫紅色的春荔枝，幾瓣潔白花瓣落在花梨木上，那團粉紅色的小東西鼓動著翅膀飛到主人肩頭，親暱地用鳥喙蹭他領口。認真彈琴的少年神情如此嚴肅而單純，佳景如畫。
　　「先生在笑我？」
　　「殿下頭也不抬，如何知道？」
　　「小桃說的。」上官鴻信仍舊低著頭，仔細撥絃，唇上卻勾起一絲笑。
　　此時小桃鼓翅而起，在房中繞了一圈，最後停在萱文手上，喙中叼著一枝小小花穗，色若丁香。
　　「……羽國王族會通鳥語？」俏如來愕然。
　　「我隨口渾說的，先生也信。」儲君修長的十指按在絃上止音，「小桃很喜歡先生。」
　　「萱某不敢當。」俏如來一手捧著鳥，一手執著那花穗欣賞。
　　「為什麼不敢當？你又不是當不起。」
　　「……就怕當不起。」
　　兩人沉默片刻，上官鴻信並未說他什麼，又開始撥絃。但是，意不在此。俏如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聞絃歌而知雅意。
　　「殿下喜歡這新琴嗎？」
　　「這是宮藏的珍品，羽國的百年舊物。先生知道嗎？」
　　「萱某見識有限，不曾聽聞。」
　　上官鴻信收回手，輕聲說：「這琴難練，不敢擾先生清聽了。先生讀書吧。我去練字。」

　　但那天萱文並未將書讀完，日已西斜。兩人道別，不復提舊事。俏如來回齋堂後隨即抄下剛才默背的大段內容。除了星象以外，他也在研究羽國的內政，至少，在離開羽國之前，他還能幫羽國的儲君做一些事情。
　　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俏如來停筆時聽見師尊的聲音，又或者是那聲音使他停筆，冷凌似雪的嗓音說著：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不，那是雁王對他說過的話。
　　然而，哪怕保護上官鴻信一時，最終，他還是會遭遇相同的命運。那麼，你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自己這短暫的心安，於他，於大局，毫無益處。
　　俏如來時常想起默蒼離。抬頭時烏雲蔽天、風聲如刀、不見月色，低頭卻掬水見月。師尊時時刻刻都在他心裡。所以他知道師尊會怎麼說。
　　黃昏後，宮人送來晚膳，除此以外還有幾樣賞賜的禮物：用精緻鎏金妝紋的琴箱與書匣。
　　琴是白天撫琴齋裡的琴。俏如來盤坐在地，打開琴箱卻不去觸摸，又去看書匣。裡面是琴譜，書看來是很舊的抄本，那琴的花飾是柊花，因有四朵，琴名四柊。琴譜裡錄曲十九首：歸舟令、山有扶蘇、采芙蓉歌、鳳凰吟、有美人兮、明珠辭……
　　俏如來看了半本就不看了，靜靜合上之後坐在那裡思忖著。
　　琴有九弦，為什麼不叫九絃琴？綠綺、焦尾都以形貌名之，但這琴，卻像是刻意取這個名字。
　　柊樹是羽國樹木，其中有何深意？四柊、四柊……
　　燈光暈黃，俏如來輕觸那朵珠光明豔的柊花，無意間拂過琴弦時發出空寂的嗡聲。忽然間，他聽見師尊無聲的嘆氣，彷彿無法忍受他的愚蠢。
　　那麼冱寒澈骨的聲音，細細回想，再說一次。
　　四柊琴。
　　俏如來站了起來，琴譜從膝上滑落。他竟不知何以自處。他竟感倉皇，竟然手足無措。
　　黃昏時，上官鴻信說他明天要議政，後天出宮一趟，算來大約三天後才能見……這孩子在這種用心上特別奸巧。
　　俏如來攏著袖子時才發現自己十指絞緊，他雖然站著卻似乎坐立難安，只是平素沉穩的習性還不至於滿室亂走。他站了片刻，便急匆匆走出去穿鞋。
　　穿好了鞋才發現忘了帶琴，於是他半跪著收拾整齊，抱著琴箱走出齋堂。
　　儲君居於雁迴峰。
　　雁迴峰是禁苑，萱文尚未去過。但今夜卻必須去。
　　俏如來走著山路，他只有一盞點著殘燭的燈籠，燈光甚微，在山路上不能分心，但他還是很快就發現了異狀。碧霄山諸峰上都設烽火臺以傳遞訊息，紅光代表此山失火，青光代表……刺客。
　　俏如來望見遠處一閃而逝的碧色燐光，彷彿被人匆促點起又馬上熄滅。
　　他轉身將琴箱安置在石亭裡，然後抱著燈奔跑起來。
　　風聲如濤，隱約交雜兵刃相交之聲。天衍司所在的河漢峰上燃起火光，那些順山勢生長的松樹被火苗吞噬著，官廳的琉璃屋瓦熠熠生輝。在一處雲梯旁，他捲入一場打鬥。俏如來雖然用劍，卻只是二流，過了幾招之後很快落了下風，正當右脅被刺，險險閃過一招的時候，他聽見一聲鷹唳。
　　有猛禽飛撲而下，一邊拍著巨翅一邊刺啄，那刺客雖然身手不凡，卻頓失眼珠，正掙扎之間，一失足便滑落山坡。
　　俏如來隨即順著飛索滑到雁迴峰的偏峰，此處更是混亂，他在地上的官吏屍體旁邊撿了把長劍，一起身擋下幾道飛箭。在遠處山頭上正有人放連環箭，於是俏如來揮劍斬破燈籠，循著月光而行。他未曾來過雁迴峰，不熟山路，越走越喘，竟大意摔了一跤，起身時隱約聽見有人喚他：「萱先生？」
　　聽聲音是太子身邊的近侍。那人並未提燈，一邊扶起他一邊問：「先生可有受傷？」
　　「沒有，殿下與公主還好嗎？」
　　「主人派了一半的人出來尋先生，沒想到先生竟在雁迴峰。」
　　他們又遭遇一批刺客，那近侍俐落解決，俏如來便叫他撿起刺客用的燈，之後果然一路都未受暗箭來襲。
　　靠近一座大殿時，內宮禁衛訓練有素地收拾著地上屍體，內外宮燈皆熄，只有幾盞刺客用的深色燈籠微弱地亮著光。無燈處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俏如來卻清楚看見不遠處那個年輕人往自己奔來的身影。
　　風聲如濤，夜雲蔽月，俏如來不禁循著月光往前走了幾步，那個少年原來其實和他一樣高，在那迫切的擁抱中，他聞到那淺淺的薰香……和血腥氣息。
　　月光照著如畫眉目，臉頰上卻有一抹色澤黯淡的殘血，俏如來伸手用袖子抹掉，伸手的速度如此快，就像感到無與倫比的驚駭。就像他感覺到了那種疼痛。
　　「先生無恙？」
　　俏如來沒有回答。他已經無法回答了。柔軟的嘴唇與鼻尖覆在他臉上。
　　那幾乎不能算是一個吻。只是一種恐懼。
　　但是他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
　　因為他也體會到了那種恐懼。
　　「……我無事。」
　　這個孩子似乎比自己高大，卻又那般瘦小。俏如來靜靜抱著他，同樣感覺自己在對方懷中。他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愚昧，上官鴻信不會死在此時，他不可能出事。
　　俏如來在冷靜下來之後，對於方才失去冷靜的自己感到深刻的危險。他已經太在乎了。哪怕只是無關的血跡，都使他心痛。而這種在乎究竟會讓他變成什麼樣子，俏如來真正不敢設想的是這件事。真正的危機在於自己的心。
　　師尊會怎麼說呢？
　　「……先生？」
　　手臂被抓住的時候，俏如來才回過神來。
　　「先生真的沒有受傷？」上官鴻信一邊擔憂地看著他，一邊招手叫人過來。
　　「沒有，但……」
　　萱文話未說完，便猛然將上官鴻信往旁邊一扯。他力氣極大，上官鴻信又不曾防備，於是生生被拉到一邊去，同時萱文往前格檔，那柄匕首便劃過他胸口，直傷到手臂。其他侍衛反應過來，馬上將人撲壓在地，那是剛才儲君招手喚來之人，但上官鴻信對燈一看就知道這是方才混進來的刺客，穿了侍衛的服色，其他地方的騷動都是為了讓此人趁亂混到他身邊。
　　「留他活口。」萱文摀著胸上傷口，低聲對上官鴻信囑咐。
　　「我明白。」
　　我見過這個人。俏如來心想。我在山下見過他……在尚賢宮見過他……
　　但俏如來還沒有回憶起名字，便失去了意識。

—————

　　俏如來被重重帳帘困住了。他幾乎難以呼吸，用雙手使勁撥弄著，好不容易才為自己清出一條路來。 /?"8-0d
　　他原來在尚賢宮。 PiLJZBUv
　　但是，他看不見尚賢宮的全貌。 R.j1?\
　　青黑色的牆垣映著夕陽，鉅子的椅子上有人。 !C:rb
　　靜如香煙的光線中有細塵凝止，彷彿流麗的琉璃碎屑。 Swtbl`,
　　默蒼離靜靜坐在那裡，手中擦拭不停。 j1Yq5`ia
　　俏如來凝視那金色的背影，如此輝煌而寥落。 K#K\-TR|$
　　師尊。他似乎說了又似乎沒說。不論說與不說，他的心，都未曾或忘。師尊。 lf>nbvp
　　那是一張特別難坐的椅子，但默蒼離的背影仍舊如同從前一樣，靜定端嚴，像一株默然承雪而堅毅負重的梧桐。 A1cb"N^
　　師尊。 ;52'}%5
　　俏如來走到他面前時，才發現默蒼離早已死了。 rFJ[dz
　　胸前劍傷的血已經凝固成一團濃重的深黑，如同他死的那天一樣。他彷彿看不見俏如來，手中擦拭的不是銅鏡，而是沾滿鮮血的墨狂。 7Tf]:4Y"
　　頃刻間，俏如來淚流滿面。 FM^9}*
　　他伸手想抹去師尊臉上那愴然的血跡，指尖觸到的卻是虛無。 & h$|j
　　掌中掬水所盛的滿月從指間轉瞬消逝，如夢似幻。 }0=<6\+:`
　　墨狂無聲落在地上。俏如來雙膝跪倒，用沾滿血腥的手將它拾起，卻發現斑斑血跡都似梅花一般散落、深紅如血的鳥羽破碎成灰，俏如來手中什麼都無法抓住，就像他無法抓住流水或命運，墨狂開始滲出鮮血，而俏如來能感覺到——正如一直以來他所畏懼的——某種異常鋒利的存在正割傷他的心。這一劍下去，你會有答案。那是世上最溫柔的不忍與最鋒利的渴望。而內心深處，那份天運和預感呼喊著失去一切的預言。這份不忍有多強烈，因此改變的命運就會有多動盪。 qH%")7>
　　他真能放手嗎？ K.>wQA&
　　早在告誡自己不該動搖的時候，動搖就已經開始。 :ipoD%@
　　想要放手的瞬間，執著就已根深蒂固。 ]!YtH]}
　　他不能放手。 FE5Q?*Ea
　　剎那間，墨狂在他手中化作碎片與煙塵。 W^g[L:s

未沫

2018-10-13 12:10

一之六

　　他夢見師尊了。
　　俏如來睜眼時，胸口仍舊鼓動著那種破碎的悲愴與太過於痛苦的自知。他夢見的其實是自己，他一直以來都畏於承認的事情。夢中只有水裡的滿月，是他早已照見過實體的倒影。所以默蒼離什麼都沒說，因為俏如來甚至於無法想像師尊會如何評論這樣的心魔。
　　那天行刺太子的劍上淬了毒，所以萱文昏迷了兩日。儲君動用所有太醫與內庭中私藏的秘方，才將傷患從生死關頭拉回。
　　他醒時，整座宮殿蠟炬如晝，簾幕重重、藥香濃膩。
　　霓裳公主在他床側，小臉睡得紅撲撲的，見他醒後便跑出去喊：「王兄，王兄快來——」
　　但俏如來沒有支撐到上官鴻信來見他，只醒來片刻又陷入昏睡。他斷斷續續醒了幾次，最後一次醒來時，映入眼中的少年的臉龐看起來既憔悴又消瘦。
　　萱文看見自己的手貼上那顴骨突起的臉頰。他沒怎麼睡吧……眼睛底下浮著鬱青的顏色。上官鴻信按住那停在自己臉上的手，閉上眼睛。
　　「先生。」他輕聲說：「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說：我好怕你不醒。
　　那一刻，俏如來想，幸好他醒來了。

　　那天晚上的刺客在收押不久之後便趁人不備時自盡。但俏如來去看了屍身一眼，他想不起這人的名字，卻知道其身分。是凰后門下的墨者，俏如來曾經在尚賢宮見過……在距今十五年後。
　　這個人不應該死在這裡，不應該死在此時。
　　步出殮室的時候，俏如來只覺如墜冰窖，舉步維艱。
　　那天，他便搬出儲君所住的長鸞殿。
　　四柊琴仍舊放在石亭中，俏如來抱回齋堂，在廊下盤膝靜坐許久。
　　將近黃昏時，下了一場微雨，霞光也似乎因為潮濕而更加瑰麗萬丈。千重萬重的雲濤、千重萬重的樹影、千重萬重的鳥鳴，數之不盡的千萬顏色都在其中，而他看見一個人撐傘緩緩走來，眉目清潔。俏如來看著他額上的紋印，想將這個少年與自己曾熟知的雁王連結起來，但那一刻，他卻幾乎忘了雁王的模樣。他能看見的，他能記憶的，只有這個眼神溫柔的少年。
　　「先生。」
　　「殿下。」
　　上官鴻信站住了腳，不再往前走去，於是萱文從廊上走下去，離得不近也不遠。
　　「我命人備了先生喜歡的素粥，待會他們會送過來。」
　　他竟不提萱文的不告而別。「不敢勞殿下費心。」
　　「先生救了我，不止一次。」少年的手舉起，卻沒有碰到任何東西就又緩緩放下。「我對先生再如何好，都不足以報答。」
　　「能夠見到殿下平安康泰，就是對萱某最大的回報。」
　　上官鴻信看著他，似乎微微一笑，但那神情的牽動裡卻沒有任何笑意。然後他傾身，在中原人安靜無言的嘴唇上慢慢貼住自己的嘴唇。俏如來沒有阻止他，因為這本是一件無法阻止的事，他知道這必然會發生，因為這早已發生過。真正的危機在於自己的心。
　　那是一個吻，同時也是一個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吻。
　　「……先生有家室了。」
　　「沒有。」
　　「先生有喜歡的人了。」
　　「也……不是。」
　　他跟雁王之間，除了荒唐以外，簡直沒有別的方法能夠形容。俏如來根本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將他與師兄之間的關係當成是喜歡。
　　「先生不喜歡我。」
　　他們的臉離得那樣近，鼻尖幾乎貼著鼻尖，俏如來知道自己不能推開他，不忍推開他，但自己卻因這過近的距離而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能聽見上官鴻信溫柔得不像這個年紀的聲音。
　　「……不是。」
　　「所以，先生喜歡我。」
　　俏如來無話可說。
　　萱文無法否認，但同樣不能承認。
　　於是上官鴻信明白了。雖然年輕，但他足夠聰明，也足夠敏銳。他已經失去了許多，足夠讓他學會阻止自己不要被傷得更深。
　　「我喜歡先生。」
　　這是生平初次的依戀之情，在最初開始的時候，甚至還無法感受到其存在。然而回頭時，卻明確地知道，那在很久之前就開始了。因為無所察覺，所以也無法阻止。
不管索取得再多都無法滿足，不管給予得再多都不會厭煩，但這卻不是他的身份能夠承受的感情。
　　直到浮雪的夢兆現形，那鮮血淋漓的、不祥的惡兆凶讖，卻給上官鴻信一個很好的藉口，一個能讓感情有所寄託的藉口。
　　他必須將此人長久的、或是一生一世的留在身邊，因為這關乎於天命，他的命運就維繫著羽國的國運。他本可以將一切理解得如此理所當然。
　　但萱文沉默不語。
　　於是上官鴻信明白了。
　　他不能強求。因為他已經太在乎了。在刺客潛入宮中那夜，儲君先去妹妹與姪子身邊，確認他們平安無事之後，便幾乎將自己手上所有能用的人都派去尋找萱文。他已經太在乎了。在萱文中毒昏迷那幾日，他失去一切冷靜。這份在乎必須得到回報，而他不要強求得來的東西，那稱不上回報。
　　「先生不喜歡我，也沒有關係。我自己的心，我能收回。」
　　上官鴻信聽著自己這麼說，就像他知道這究竟該怎麼做一樣。但就算他根本不知道，也必須這麼說。他已經太在乎了，如果不能得到將會無比痛苦，所以他不能使自己沉溺於想要得到的渴望與無法得到的空虛中。他必須收回這份情意。
　　「先生……早些休息。要入夜了，記得加衣。」上官鴻信將萱文留在長鸞殿的白色長褂遞到他手上，然後慢慢走開。
　　俏如來看著他走。等那少年的背影離開很久之後，他才伸口按住自己的胸口。師尊將最後一次的授業名為鑄心。但俏如來知道世上有一種東西可以無堅不催。這同樣是師尊教會他的事情。

　　他已經改變了過去。
　　俏如來回到齋堂裡坐下，點燈後仔細研墨。他必須走了。明天就必須離開羽國。他早已改變過去，這是不爭的事實，一個墨者提前死在羽國，這對於未來而言或許還不會造成太大的改變，可是，他有更加迫切的理由。
　　真正的危機在於自己的心。他曾經自問過，如果可能的話，他會救雁王嗎？俏如來對自己的性情有太深太痛苦的自知，知道這是一個必須用生命才能回答的問題。
　　這一次，他僥倖活下來，同時清楚地見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像一口輕觸其鋒便滿手鮮血的利劍。
　　他會。
　　所以他必須離開。離開這個少年，還有羽國。
　　俏如來並不屬於自己。在他身上，屬於自己的部分已經隨著歲月而日漸淡薄，他本身彷彿已逐漸成為渡世大願的承體，身而為人的渴望、私心與感情不斷被推置到一個更不重要的地方去。這與他的意願無關，大局從來就與私情無關。
　　俏如來屬於墨家鉅子和九界，他不能為了一份感情停留，這不是他的身份能夠承受的感情。
　　但是，他卻意識得太晚了。
　　那夜在見到上官鴻信之前，俏如來就知道自己會去救他。擋在他身前的時候，俏如來就知道那個問題已經得到解答。
　　但是他不能只為一個人忘記自己的責任，這偏離了俏如來選擇的命運，也並非他的性情能夠接受。他必須回到原世，繼續承擔鉅子的天命，將自己消磨殆盡之後，尋找到適合的繼承人，將止戈流血繼下去。
　　俏如來磨了很久的墨，墨汁濃得新筆幾乎難以沾滿。他要寫一封信，提醒羽國儲君有關刺客的來歷，那是凰后身邊的墨者，所以，她在羽國。
　　算算時間，此時應是九算內亂之後不久，欲師叔回海境，五師叔回羽國。在這之後的亂局都與她脫不了關係。俏如來要在信裡寫幾策遺計，雖然不足以殺死凰后，但至少……可以保儲君一陣平安。
　　這是他能做的極限了。
　　但俏如來默然提筆，卻無法落下半字。
　　若是硯寒清在此，只怕這信能夠數筆寫成，然後便匆匆游走吧，包袱也不帶上。鱗族不只會游水，跑也是跑得挺快的。
　　俏如來嘆氣，將筆放下，決定先去收拾先前讀的那些書與筆記。
　　首先燒的是浮雪公主的信。他又重讀了兩次，其實字句都已爛熟於心。然後是未抄完的經書，最後則是平常讀書的筆記。
　　翻開書頁時，一枚石蕊紅的便箋藏在其中，像朵在無人聲處悄悄生長的寂花。
　　是小桃那天送來的信，字跡端正，卻寫得如豆粒般小，因為信箋也小，否則不能繫上鳥足。俏如來不知不覺想像起那少年彎著腰在桌上瞇眼寫字的模樣，唇邊帶著一絲微笑。
　　他捨不得燒，於是決定夾回筆記，連書一起帶走。
　　然而，那一頁的筆記卻抄著兩段經文。
　　虛妄相想，惑汝真性。
　　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

　　少時出家，俏如來號千舍利。釋師問他：『地藏菩薩過無量劫、渡智慧海、功德圓滿，卻不成佛，為何？』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無量劫是極長的時間，譬如每一千年取走須彌山的一粒沙，直到沙盡山平，才是一小劫。二十小劫為一中劫，四中劫為一大劫。
　　地藏菩薩過無量劫仍卻不能度盡眾生，千舍利問：在這一世之內究竟能做什麼？
　　釋師答：無分別心，則一剎那度一無量劫。

　　事物自有分別，於心中卻不做分別之想，不以分別待遇。一視同仁的不捨，一視同仁的捨得。
　　俏如來想，或許他的命運確實是一種早就被注定好的東西。
　　哪怕他早已知道，這一世付出的所有努力，可能都成空幻與徒勞。俏如來沒有那種對於虛榮的渴望，他在極為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捨棄世人對慾望的種種追求，若有選擇，他想要的是更為平靜、默默無聞、甚至不被寄予任何期待的一生。
　　世事多舛，俏如來可以接受自己的命運，接受那種早已被注定好的東西，許下渡世大願，為九界與眾生，不為自己。
　　此是前塵，虛妄相想，惑汝真性。
　　俏如來合上筆記，那枚便箋卻滑落到他膝上。就像一枚隨風飄落的花瓣，明明無風，何以幡動？
　　那日那少年自他髮中拈走牡丹，眼神柔和。俏如來竟憶不起那朵牡丹的去處，他扔了，或者留在手上？如今想來，記得的只有那一刻花還在上官鴻信的手裡。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
　　俏如來拾起那張淺紅色的紙箋，落在他身上時翻到了背面去。所以在他眼裡，上面一個字都沒有。
　　但是，仍舊殘留著極淡的薰香。色聲香味觸。情之常欲。他要捨棄分別心。
　　一視同仁的不捨。
　　一剎那度一無量劫。
　　剎那之間，俏如來有了一種清明到近乎鋒利的頓悟。
　　一視同仁的不捨。
　　剎那之間，一思一念猶如芥子，彈指間生成百丈心樹，萬葉不凋。
　　他有渡世大願，但萬一，此一世只能渡一人？
　　九界與浮生萬物，這是他的職責。可是，明明有一個人，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別人能夠救他免於注定毀滅的命運。沒有任何人，除了自己，只有自己。
　　否則，他為什麼會回到羽國，為何偏偏是他？他既然不能為一人捨棄眾生，又怎麼能為了眾生捨棄一人？一視同仁的不捨。明明這一切還有挽救的餘地，所必須要犧牲的，只有俏如來自己的命運。
　　眼前就是這樣一份不可推卻的因緣。
　　如果，這就是他的因緣。
　　俏如來站起身，那枚紙箋就這樣落到了地上，像一朵自生自長，盛極而落的牡丹花。

　　上官鴻信首先聽見的是侍衛們的私語。他放下書，隔窗往外看去，然後馬上奔出門，走到殿外。
　　月光明淨，庭院裡暗香浮動。
　　在夜色中奔來的是一身荼白的人，但他懷中有燈，在燈光下，那件長褂上的金色梔子似乎也隱隱生光。
　　「先生。」
　　他從未見過萱文這樣的神情。明明不施脂粉，眉眼卻如此鮮明。
　　「……殿下的琴。」
　　上官鴻信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兩步，卻又遲疑著停下。
　　萱文靜靜看著他。
　　「殿下的琴……我收下了。」
　　他分明沒有笑。但是，卻又像是在笑。上官鴻信感到有些恍惚，心神在溫柔與劇痛之間茫然地徘徊。或者，在笑的是我呢？
　　「你知道……」
　　上官鴻信並未說完，他看見萱文伸出的手，便急切地握住他的手。
　　「先生知道四柊琴的意思嗎？」
　　那隻手溫柔地回握他。
　　「在下……可以長留羽國嗎？」
　　那麼溫暖的手，就像永遠都捨不得放開他。萱文沒有回答，只是簡單的一笑，就像這一笑裡道盡所有答案。
　　「先生的長留該是多久？」
　　「取決於殿下的心。」
　　他們交談的聲音很輕，上官鴻信在最後卻連一個字都不能再說。他意識到，這份情意已經遠遠超出他的夢想與渴求。萬一他不能承擔，該如何是好。
　　萱文靜靜看著他，然後安慰地一笑。溫和、柔弱卻明亮得近乎耀眼，根本無法用任何方法抵抗。
　　然後，萱文將手裡的燈遞給他。那麼暖的手，就像永遠都不會放開他。

—————

　　「……還是，你要放棄，讓羽國再度陷入內亂。帶我的人頭前往霓霞……」 <9MQ
　　我做不到。 t&p:vXF2
　　「救回霓裳公主。否則，你的王位，你的小妹，都不存了。」 V.E.~<7D\
　　我做不到。 ;1(qGy4
　　「沒有什麼是不能被犧牲的。」 0X}w[^f
　　『是他們沒有那些價值！』 DI"dY ug#
　　雁王這一生死過許多次。 Q>+_W2~]
　　「沒什麼是有價值的。」 CM@"lV_
　　『包括我？』 l#J>It\
　　雁王有一雙夜能視物的眼睛，只要睜眼，他幾乎能看見一切。 4^jZv$l5
　　「這一劍下去，你會有答案。」 r(/P||`l
　　他睜著眼睛看見一切崩塌終至毀滅。 sov62wuqU
　　『你不能對我失望。我付出了這一切！你不能對我失望！』 m-pIFL<^N
　　我做不到。 4=#QN
　　「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vp9E}ga
　　我做不到。 '&o> %V
　　『……師尊。』 @?($j)9}
　　雁王睜著眼睛看見斷崖、看見深淵、看見自己墜落。在許多斷落的片段之間，他依稀想起多年以前，他曾經想要放手。那時他已明白，不能得到，將會無比痛苦。沉溺於渴望或者一無所有的空虛中，都是無止無盡的深淵。 oeU+?-y/b
　　那時候，那個人，曾遞給他一盞燭光。他在黑夜中仍有所依。那麼暖的手，彷彿永遠不會放開他。 (vYf?+Kb
　　而這一次，策天鳳什麼都不留下。 aV0;WH_3
　　雁王睜著眼睛看見一無所有、看見惡焰滔天、看見沒有盡頭的黑暗、看見地獄。師尊為他安排好的地獄。他閉上眼睛，策天鳳轉身離開，默蒼離終於得到他想要的死亡，而墨狂仍舊殺死了上官鴻信。那是一柄弒殺所有的劍。 6b1 Uj<
　　我做不到。 6`{)p&9
　　雁王這一生死過許多次。最後一次，他沒有活過來。 fh5^Gd~
　　墜落的時候，他彷彿看見很多，卻又什麼都不能看見。所有曾經有過的夢都破碎了。灰飛煙滅。此身非我。那是一次無法向任何人告別的死亡，因為他已一無所有。這一次，雁王沒有活過來。 Lh5+fk~i~8
　　他睜著眼睛看見……逆風執炬，烈火焚身。 `:^)"#z)
　　他墜落，然後從萬丈深淵中飛出的是曾經名為雁王的怪物。他沒有活下來。 |Y,X=Ed

註：此是前塵，虛妄相想，惑汝真性。——《楞嚴經‧卷一》
註：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樂，得至菩提，我終未願成佛。——《地藏菩薩本願經‧自觀眾生業緣品第三》
註：因二僧論風幡義，一曰風動，一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六祖壇經‧自序品第一》

ayan	2018-10-17 16:15
大大写的真的好棒!!!雁俏雁师兄弟组真的太棒啦! )Z`viT 今天看完了才发现我前几天没有点进去看是多么大的损失(╥╯^╰╥) -1Ki7\|0, 还好没有错过!再次赞美大大!!!

winnie56aaa	2018-10-18 01:21
俏如來沒有匆匆離開他決定救大雁了 FV<^q\|K/(] 就算是回到過去有可能改變未來盡可能的救人性命還是他的使命阿

未沫

2018-10-18 19:00

引用
引用第16樓ayan于2018-10-17 16:15發表的 : F_ lj>;}a5
大大写的真的好棒!!!雁俏雁师兄弟组真的太棒啦! tw^.(m5d
今天看完了才发现我前几天没有点进去看是多么大的损失(╥╯^╰╥) dXSb%ho
还好没有错过!再次赞美大大!!! vt7C

幸好點進來了，這就是命運！命運的相逢！ヽ(∀ﾟ )人(ﾟ∀ﾟ)人( ﾟ∀)人(∀ﾟ )人(ﾟ∀ﾟ)人( ﾟ∀)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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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7樓winnie56aaa于2018-10-18 01:21發表的 : i_9 /!D
俏如來沒有匆匆離開他決定救大雁了 6O?Sr,
就算是回到過去有可能改變未來盡可能的救人性命還是他的使命阿 k{$"-3 ed

不論發生什麼事，俏如來永遠都是俏如來｡ﾟヽ(ﾟ´Д`)ﾉﾟ｡

未沫

2018-10-18 19:01

一之七

　　長鸞殿廣廈巍峨，前殿、後殿、側殿約有數十間廂房，但進出宮人未免繁多，所以萱文還是在長鸞殿外尋了一處安靜的院落住在此處。
　　那日儲君隨他回齋堂去收拾最後一點東西，其實萱文的行李甚少，不過幾本書、幾件衣服，還有一些紙筆不想假手他人罷了。
　　齋堂裡的小件用物都已搬去新居，大件家具並不搬動，看上去甚是空素冷清。萱文收書的時候，小桃飛到窗台上歪著頭啾叫。
　　正要回頭叫上官鴻信來看的時候，一回頭，那少年已經湊過來，卻不看鳥雀，而是看他。
　　「……殿下在看什麼？」
　　上官鴻信不答，只是唇邊繫著一絲笑，越靠越近。
　　已經沒有了推開的理由，所以這次萱文輕輕碰著那瘦長的腰身，閉上眼睛。
　　他吻起來的感覺，與另一個人大不相同。
　　俏如來隱約這樣想著，只覺得滿頭暈眩不能自持，便順著少年的肩膀往後倒下。藺草織的蓆子早就收走了，樟木地板躺起來畢竟冷硬，但過了許久之後，兩人仍舊沒有分開。
　　上官鴻信的頭髮黑中帶紅，是天生的顏色，與銀白成霜的長髮散在一處，美得有些殊異。
　　「……該回去了。」
　　俏如來躺著，看著少年將頭髮纏在指間，微笑的神色帶著痴迷。「公主等著我們吃飯。」他倒願意與上官鴻信再多待片刻，只是不想讓霓裳挨餓。這兩個孩子他都樂意溺愛，雖然這一個愛得更多一點。
　　想起妹妹，上官鴻信才規矩一點，於是從萱文身上起來。他們只是耳鬢廝磨，但衣服畢竟亂了，俏如來便伸手替他整理。上官鴻信又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合在掌中不住親吻。
　　先生，先生。
　　俏如來竟分不出他的聲聲呼喚與唇吻究竟何者更熾熱一些。
　　於是這次換他去吻少年的臉頰。
　　又過了許久之後才有人掙扎著說：真的要回去了。
　　結果回長鸞殿的時候，小公主與小國公早已經吃完飯，牽手去別處玩耍。
　　儲君午膳用得晚，所以略吃幾口就去見司馬廷尉聽案報，留下萱文一人在新居裡整理東西。這處水榭從前不知是何人所居，前院流水脩竹，佈置得十分風雅，房屋依著一棵百年梧桐生長，用於避暑十分清涼，樹下則叢生梔子，正是花期，每日肆意生長著，風過時彷彿滿地積霜。
　　上官鴻信命人將一堆書箱搬來這裡，都是他先前在逢琴齋讀過或想要讀的，這個孩子在這種事情上未免太用心了。
　　俏如來忙完打掃，見還有些時間，便去了一趟天衍司。回來時天色已晚，水榭內外都掛上宮燈，看上去溫暖至極。
　　屋裡，上官鴻信立在桌前寫字，兩個孩子趴在旁邊看他，寫好幾張之後便叫他們收著明天臨摹。
　　一起吃完晚飯，又稍坐片刻，便該告辭了。上官鴻信忍著不要露出依依不捨的模樣，一手抱著姪子，一手牽著妹妹，萱文起身送他們到院子外面，看著少年凝視他片刻，才輕聲說：「明日在逢琴齋見，先生。」

　　逢琴齋主人不喜歡宮人近身服侍，在那裡他們都更自在。只是如今的講課論文沒有以往那麼認真，即便讀書，也是枕在對方手上膝上讀的。
　　萱文生性拘謹，總是要避著宮人與孩子們的視線才能親暱，但沒有人的話，便會縱容著少年肆意親吻擁抱，有時倒像是個滿懷愛戀的孩子。
　　俏如來沒有過孩子，他也知道此生自己恐怕不會有這等福份。其實他認識的多數智者都不曾成家，在這種事情上看得特別淡薄，似乎是智者常見的通病。
　　但忽然有一刻，他希望自己能留下一些血脈。
　　那天上官鴻信因要議政，去之前又特意見了萱文一面，所以早起半個時辰，午後便在冰簟上側臥睡了，醒來時臉頰上印著淡淡的紋路，可愛至極。
　　那一刻，俏如來感到一種如影隨形的悲傷。若不能久留於世，至少留下什麼給他。不然，真怕他未來寂寞。
　　上官鴻信是被小桃弄醒的。她似乎餓得慌，在主人耳朵上輕啄著。俏如來發現她飛不太起來，比先前見到的胖得多。
　　「……是不是餵得太多了？」
　　少年睡眼惺忪，安安靜靜的捧起食盆抓起一搓粟米。
　　「我先前想著先生的時候，沒事就會餵她幾口。」
　　他似乎還沒怎麼睡醒。
　　「那現在呢？」
　　「現在還是天天想著先生，所以小桃還是吃個沒完。」他戳戳胖鳥的肚子，小桃不理他，只是低頭猛啄，「真是胖了。」
　　「我明明就在此處，為什麼殿下還要一直想著呢？」俏如來這麼問，只是出於逗弄般的玩心，他原本以為會看見少年露出為難的羞窘，但上官鴻信靜靜看他一眼，眼神中只有近乎戚然的清醒。
　　「雖然現在在此處，但不知何時會走。若先生是仙人的話，我還可以把你的羽衣偷過來，壓在碧霄山下，等三千年都取不出來。」上官鴻信似乎想掩蓋自己過於頹喪的心情，於是很勉強的微笑一下，「可是，如果你只是想要離開，我該如何是好？」
　　俏如來聽過這個羽國的故事。瑤池一別三千年，蓬山長恨六萬重。哪怕是情深恩重的夫妻，緣分盡處只能分別兩界，不復相見。
　　「我不會離開殿下……除非我死。」
　　上官鴻信顯然吃了一驚。他還太過年輕，不懂得如何看待或應對這種誓言。
　　「別說這種話。」
　　「……那天晚上，我在來雁迴峰之前，見到一隻大鷹。」俏如來為了轉移話題，忽然想到了這件事。那隻禽鳥一邊拍打翅膀一邊啄擊，擊退刺客之後就呼嘯而去，上官鴻信聽完，倒是笑得滿臉生光，拉著萱文的手就站起來。
　　「既然如此，我們就去見見他。」
　　說走就走，兩人在雁迴峰沿著山路往上走，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便蹬樹攀藤，上官鴻信不時回頭伸手，一路拉著萱文直爬到峰頂，倚著一處背風岩壁坐定。腳下踩著松樹枝椏，稍微往外一探便能俯瞰雁迴峰上各處宮殿樓臺，不遠處的瀑布彷彿一瀉千里，直奔而下，他們至少際空離地數百丈遠。俏如來根本不知道他們該怎麼下去，想想便腳底生涼，手心發汗。只是上官鴻信坐在他身邊，掌心捂著他的手，俏如來便覺得坦然而放心。
　　上官鴻信先是對空發出清亮哨聲，然後從懷裡取出一塊厚厚的牛皮臂套，捲在臂上單手縛緊。
　　此時天色是一望無際的疏朗，如浪輕捲的流雲有如薄紗重重，顯得初上的暮星更加明亮，還未至黃昏，雲影卻纏綿著金光，彷彿飄飛的羽絨那樣變幻莫測。
　　他們等了片刻，上官鴻信於是又吹一次哨。這次，彷彿在極遠處有嘯聲應和，那隻金黑色的巨鵰由遠而近飛得那麼快，彈指間便俯衝而下，穩穩當當停在儲君伸出的手臂上。
　　那天晚上俏如來不曾細看，如今一見，才覺得這禽鳥大得驚人，展翅時似有三人並肩之寬，哪怕收起翅膀，看上去也是沉甸甸的，就連爪子也大。
　　上官鴻信將右手搭在膝上，左手伸進懷裡拿了一條肉乾出來，巨鵰用喙啄走食物的樣子卻十分輕柔。
　　「這是狩風，那天晚上，我也讓他去找先生。其實他早就見過你了。」
　　那鵰通體黑色，眸色卻金亮懾人，背羽尾羽也帶著幾道暗金，彷彿順風肆流的一抹畫上飛金。
　　狩風吃了七八條肉乾，便歪頭蹭兩下主人埋進自己翼羽裡的臉，親熱得很。
　　俏如來從沒見過更美的鳥，或許是因為上官鴻信反覆撫摸牠豐厚羽毛的模樣是那麼快樂與驕傲。
　　「……在下能摸嗎？」
　　上官鴻信笑著搖搖頭。「不行，狩風只聽我的話。」
　　羽族善馴鳥，上官氏承上古羽人血脈，天分又更遠勝其餘部族。狩風所屬的這支鵰種是上官氏數百年來精心培育，善狩獵，極通人性，只在碧霄山的九峰棲息。
　　每一個承襲上官氏族血脈的孩子，八歲起就必須開始親自挑蛋，選中便日夜抱在懷中暖孵，等鳥破殼後親自餵養，片刻不離身邊，三年後開始訓練狩獵。在羽國，沒有比狩鵰更凶猛的鳥，牠們連成羊跟狼都能獵捕。
　　上官一族還將狩鵰用於通信與保護幼童，因為狩鵰難以用箭射落，而且能夠完全遵照主人的吩咐行事。
　　成年的狩鵰與主人的關係密不可分，幾乎到了心靈相通的程度。擁有狩鵰的上官族人都會做乘風飛翔的夢境，穿雲掃星，鳴響清霄，但那並不是他們自己的夢。
　　浮雪公主的夢煙留在碧霄山，保護她的兒子。然而在她薨於千里之外的同一天，那隻雌鵰自撞山壁而亡。等上官鴻信終於得空的時候，狩風帶他去看，夢煙已經被山吃得差不多了，皮肉盡歸塵土，只剩一些銀灰色的羽毛和碎裂鳥骨。他將殘骸收集起來，燒成灰燼，埋進長姐的陵寢。
　　萱文聽他說完，才問：「可是，在下卻不見公主養蛋。」
　　上官鴻信不由得嘆氣，像一個父親而不像兄長。「霓裳還沒挑中。」
　　狩鵰只在碧霄山上棲息繁衍，宮內設官職大牧氏專門照顧、觀察鵰口數量，有時候兒女會直接選中父母的狩鵰下的蛋，但上官鴻信卻是在大牧氏的指引下，親自翻過山頭，攀到最高最驚險的危峭尋到還未孵化的狩風，直接從巢裡抱走。
　　霓裳也去山裡尋過幾次，卻每次都空手而歸。
　　狩鵰壽命極長，可達百歲，上官一族一生通常只養一隻。這種鳥在他們的人生中別具意義。所以每個階段，各人都有不同的選擇。
　　「過了十歲還沒選蛋來孵的女兒，日後會很難成親。」
　　萱文有些驚訝：「這是慣例嗎？」
　　「以往都是這樣。霓裳太挑剔了，如果不是人中龍鳳的話，她絕對看不上的。這個孩子，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
　　萱文的臉色變了。
　　因為俏如來想到了《羽國誌異》。
　　「……先生若是當真喜歡，也未嘗不可。」上官鴻信將他無言的神色理解成別的意思，於是小心翼翼的提議，又取出一條肉乾讓萱文拿著。
　　狩風看著主人動作，那是牠最愛吃的狼肉乾，不知道為什麼要塞到別人手上。萱文謹慎地慢慢伸手，狩鵰卻不去銜，忽然一扭頭，倒像是氣惱的樣子，然後振翅就飛走了。
　　「在下讓狩風大人不高興了。」
　　上官鴻信笑得厲害，又把肉乾收起來，「他鬧脾氣，別理他。明日再試吧。」
　　羽國已入夏，天色暗得甚晚，此時半邊天空攏起金紫流霞，華彩燦爛，俏如來有心事，便看著天色出神，上官鴻信卻只看他。
　　回神時暮色滿天，俏如來有些慌張，「殿下，該回去了。只怕尋不著路。」
　　上官鴻信卻笑著親他臉頰一下，貼在耳朵邊問：「先生信不信我？」
　　萱文輕輕點頭。
　　「下山麻煩，我抱你回去。」少年輕聲軟語說著，攬過他橫抱在懷裡的手臂卻不帶一絲遲疑。「先生把我抱緊一點吧。」
　　俏如來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麼了，他見識過雁王的輕功。於是果斷地將手攬住少年的頸子，抱得很緊。他多少有些懼高，便將臉靠在上官鴻信肩膀上，閉起眼睛。
　　他聽見少年發出輕笑聲。
　　忽然間，身體騰空了。
　　他們直往下墜。
　　袍子灌滿了風，發出呼哧風聲。
　　松樹的氣息與葉尖的觸感擦過身體，俏如來感受到抱著他的人身體微微施力，他們在某個地方又縱上高空，這次下墜之勢緩和了一些，但俏如來仍舊不敢睜開眼睛，只怕一見到騰空景象就會不小心鬆手。
　　然而上官鴻信從頭到尾都沒有鬆手。
　　落地時，他輕輕將萱文放在大石上靠著，又親了那緊閉的眼睛一下。
　　「可以睜眼了，先生。」
　　萱文覺得手腳有些發抖，極力克制著握住自己雙手。
　　「以後不再去那麼高的地方了，我在這裡也能叫狩風下來。」
　　「……山頂景色十分壯觀，我很喜歡。」萱文對他微微一笑，「雖然落地可怕，但在下並不害怕。殿下的能為，我從不懷疑。」
　　上官鴻信沒答話，只是傾身無聲親吻。此處有山徑通回長鸞殿，但他們還是消磨到月起時分才慢慢回到殿中。

　　之後上官鴻信果然每天都叫狩風回來，花了許多時間與牠說話，而且都讓萱文在旁邊陪伴。他們一起拿著鮮肉餵食，狩風初時還不肯屈就，上官鴻信不斷柔聲輕哄，將臉埋在牠蓬鬆羽毛裡說悄悄話，百般懇求，狩風才勉為其難的叼去，啣著不肯馬上吞下，一臉倔強的樣子。
　　萱文倒笑了，「狩風大人個性與殿下倒相似。」
　　「我什麼時候這麼難伺候過了。」上官鴻信輕哼一聲，卻湊過臉去吻他唇角，又一陣耳鬢廝磨。
　　狩風趁他們不注意時才偷偷吃下肉乾。

　　羽國的夏季比中原涼爽許多，儲君決定要給客人做幾件絲軟新衣。繡女來量衣那天，霓裳正坐在萱文身旁，一邊聽他講詩，一邊吃菱角和糖蓮子，見了便說自己也要新衣服。
　　「才做了新扇子，又要新裙子。」上官鴻信倒不是不高興，只是隨口一說。霓裳對那幾支杭繡冰紈團扇愛不釋手，時時都取著把玩。
　　「公主身量高了。」萱文幫著說了一句，所以繡女也給公主量身，又取走幾件裙子去改。
　　羅裙新成，繡的是熱烈如火的榴花圖案，霓裳打扮好之後隨著兄長出宮去拜見父王。萱文同行，在寺外等候，待他們出來之後便去王城外的清河遊玩，乘蘭舟，聽菱曲。水上荷映波光，照得眉目分外明灩，有人看花，亦有人只看著看花人。
　　小桃也來了，霓裳似是將她藏在懷裡，又放在指上和她有來有往的說話。
　　萱文忍不住回頭看上官鴻信一眼。他還騙他說自己不通鳥語。上官鴻信明白這一眼的意思，所以只是笑。
　　天氣終於漸漸熱起來的時候，兩人便少去逢琴齋，更常待在梧桐水榭裡乘涼。上官鴻信隱約覺得萱文對梧桐似是情有獨鍾，俏如來並沒有告訴過他，鳳棲梧桐，在尚賢宮裡也有一棵桐樹，總是令他想起默蒼離。
　　他們仍舊每日都叫狩風回來，上官鴻信變著花樣準備餌食，逗得狩風總是受不了誘惑，再怎麼嫌棄都吃了。其中牠最愛的是狼肉乾，宮中所存都是為了蓄養鷹鵰。萱文每日耐心陪伴，總算讓狩風願意從他手中取食。接著，便是引牠停在自己臂上。
　　夏季將盡時，萱文終於能發出最像上官鴻信的哨聲。那日在長鸞殿的槐樹底下，狩風聽他吹哨吹了四次，第五次時從枝頭撲下，穩穩當當的停在萱文綁著牛皮臂套的手臂上。
　　牠比想像中還要沉得多，但俏如來有種久違的、終於心願達成的歡快感。他忍不住回頭去叫上官鴻信，問他看見了沒有，若沒有看見，便快來看一眼。彼時儲君正在書房裡隔窗相望，只見那人眼角眉梢都是從未有過的盈盈笑意，樹影之下彷彿光華滿身。他從來、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如此開心的樣子，這麼單純的喜悅。
　　僅僅只是這樣默然相望，便覺得一切都已圓滿得無可言說。
　　多年之後的雁王會嘲笑那一刻的自己。他還太過年輕，尚且不明白圓滿之後就是衰敗，他還年輕得能將剎那視為永遠。
　　世間哪有什麼永遠可言。
　　雁王會帶著譏諷的笑意回頭看待這一切。但是，哪怕是他，也非常清楚，那一刻他們的心都是真實的。哪怕是雁王也不能否認這份片刻間的真實。

　　那天晚上，花香旖旎的梧桐水榭裡，上官鴻信在萱文低頭寫字時，將臉輕輕貼在他白淨的後頸上，柔聲呢喃：先生，我今晚能不能留在這裡過夜？
　　萱文沒有說話，但頸子泛起輕微的紅色，然後點了點頭。
　　「……第一次見到先生這麼高興的樣子。」月光穿透纏枝並蒂蓮紗帳，玉帶簾鉤曳地，一切都安靜得無可言說，只有胸中的心跳與雙唇依戀不已的細密親吻為這幽涼的夜帶來一些聲響。「這是嫉妒嗎，先生？」
　　而俏如來聞到了梔子花香。太濃豔的香味，似乎無所不在、無處可逃。
　　令人沉迷。
　　他感受到輕微的昏眩。
　　那一瞬間，俏如來有了最深的、最殘酷又清明的頓悟。
　　所謂渡人、所謂因果……原來都只是他給自己的藉口而已。
　　這太殘酷了。
　　俏如來忽然能夠照見那張最為熟悉又最為陌生的臉孔，他內心深處的私慾。再也無可否認了。如此赤裸的私慾，此生此世，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俏如來曾經以為自己明白。原來他在自欺欺人。
　　除去那一切用來說服自己的藉口以外，最終他真正做的，僅僅只是愛一個人，這樣無知無覺的愛……無知無覺，無從抵禦……而這份愛，終究被他放在了眾生之前。
　　俏如來陷入深沉、未知、卻毫無恐懼悲傷荒蕪的、近乎可怕的歡喜中。

　　隔天他們醒得早，恍惚之間，兩人都沒有多睡，又或是入睡了但仍在夢中相會。
　　但俏如來在睜眼之前、半夢半醒的時刻裡，隱約聽見轆轤轉動的水聲。
　　那種屬於童年的、天真而純然的無憂無慮彷彿在血液中流動，彷彿是籠罩全身的香氣，彷彿是最最溫暖的懷抱。母親的懷抱。
　　然而睜眼時，他看見少年平靜的睡顏。素衾底下的肩膀裸露著，俏如來伸手輕輕拉上，上官鴻信因這輕微的動靜醒來。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凝望彼此。
　　水榭外，引泉處，竹筒盈滿水後傾倒，發出空的一聲。
　　空。空。空。
　　他們看著彼此的眼神靜謐清潔，少年微微一笑時，彷彿琉璃玲瓏剔透。
　　於是俏如來感到輕微的害羞。他未曾經歷過這種事情，這種不合時宜的、讓人想發出笑聲才能化解的羞澀。
　　上官鴻信也因他的神情而感到有些羞窘，他只好說：「今天好多事……不能陪先生了。」
　　萱文躺在枕頭上輕輕點頭。就連凌亂的銀髮都令人心醉神馳。
　　「……我幫殿下穿衣。」
　　起身時，因為底下不著片縷，萱文忍不住輕扯被子，卻把少年拉到了自己懷中。
　　他們紅著臉，用嘴唇輕觸對方。昨夜胸膛交疊時還能在喘息間清楚聽見心跳聲。
　　俏如來想起從前與別人——哪怕其實是同一個人——有過的情事，清楚察覺到其中的不同。過往他從未失去過自己。人生猶如白駒過隙。如今一切都截然不同。他不能再欺騙自己了。
　　上官鴻信的精神很好，倒是先幫萱文穿好衣服，然後才穿自己去朝議用的朝服，還不斷說著今天、明天，以至於以後要做的許多事情。在他心裡，萱文已經毋庸置疑將會與他度過極為漫長的歲月，那是唯有少年人才能有的，既虛幻又真誠的夢想。
　　或許是年紀的差距……俏如來有些困惑地想著。怎麼會這麼有精神，明明他應該更累一點。
　　「……這些事情，都是誰教給殿下的。」
　　萱文忽然低聲說著，像是喃喃自語。
　　上官鴻信正讓他梳髮戴冠，於是抬頭時也抬起一雙怡然帶笑的眼睛。
　　「先生嫉妒了？」
　　萱文不答，安靜了很久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才發出一聲淡淡的「嗯。」
　　「看書學的。」少年馬上回答，像是怕他誤會。
　　萱文仔細理好他的頭髮，束上羽冠，雙手卻忍不住愛惜地滑過那仍在抽高生長的背脊。儲君修習的寰羽詔空神卷已有小成，近來正實戰演練各種兵器，所以身上添了許多傷痕與瘀青。
　　上官鴻信渾不在意，出門之前仍舊親吻不止，最後才戀戀不捨的走了。
　　臨走之前，萱文用擰濕的手巾給他擦臉，額上那枚羽國之主的印記似乎比昨夜之前更加鮮豔，像是鮮活的血脈。
　　那就像火一樣。
　　俏如來曾經看著雁王的額印，想著師兄身上就是這樣的煙塵與火，鬱黑與血紅。
　　但對於上官鴻信，那一抹細緻的焰色，就像是他的心火。
　　如是等火，熾然不息。

　　送人出門之後，過了幾個時辰，小桃銜了一枝彤麗明豔的玉紅花朵過來，足上繫著泥金紙箋，題詩一句，字跡溫柔。
　　鴛鴦帷下合歡香，閑風纏綿碧桃花。
　　萱文如今讀了很多羽國詩卷文集，知道這是羽族風習。定情之後，郎君總要遣信鳥送一首繾綣情詩給意愛的姑娘。
　　俏如來微笑著將詩捲好，收進母親縫製的貼身香囊裡。
　　然後他想起一件擱置了許久的事情。
　　該去完成這件事了。

　　儲君為了習武，白日裡清閒的時間越來越少。
　　萱文編了一個毫無破綻的謊言，告訴上官鴻信他必須離宮出城，但入夜之前必定回來。
　　清晨趕早出發，一路毫不不耽擱，午後便抵達當初將他送來羽國的陣法留置處。
　　星象再度變異。俏如來有些惋惜，但毫不驚訝地發現，陣法已經消失了。
　　他不可能再回到原世了。
　　然而，他並不感到遺憾。
　　他做了必然的選擇。這一生，俏如來不會再為任何事情感到遺憾了。

　　俏如來出城趕路走得很急，回程出發之前便先在樹下歇了歇腳，喝完竹筒裡的水之後又去附近的溪源處接水。湧泉藏於丘陵林蔭之間，俏如來先前入羽國之前走的也是這條路，所以相當熟悉。他做過調查，此處的泉水更上游，有分支流入向東三里的霓霞關。
　　霓霞關。距今三年之後。
　　「……借問一句。」
　　俏如來手中的竹筒滑落，停在積水淺淵上的青石間。
　　羽國夏季甚短，如今已有早開的野菊，菊影映在淋漓瑩淨的溪光上，幾乎照得人不敢睜眼。碎影涵流動，浮香隔岸通……他彷彿又看見飛濺四散的破碎琉璃。是夢非夢？是邪非邪？
　　俏如來閉上眼睛，強逼自己冷靜。
　　抬頭時，是記憶中、千百次的夢迴夢醒中，始終無法忘卻的面容。那個人，仍舊穿著慣常穿的青衣，衣上有淺而淡雅的連葉菊枝。
　　「都城方向，是往此處而去？」
　　「……是。」
　　俏如來聽見自己的聲音透露出一絲遲疑，相較於此刻心中的驚濤駭浪，那些許波瀾顯得如此輕微，幾不可察。
　　但策天鳳仍舊敏銳地察覺到了。
　　那樣鋒利而毫不留情的眼神。無論任何想法或心事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俏如來早有準備。凰后回到羽國，不久後鉅子便尾隨而至。他知道這件事必會發生。然而，他沒有想到會這麼快。甚至這麼巧。
　　眨眼之間，已經永遠失去的人卻又再次相見。如此猝不及防。
　　「先生……」
　　俏如來幾乎要咬著舌頭才能忍住不叫出那一聲思念入骨的師尊。
　　思念入骨。
　　「……先生若要往都城而去，不妨同行？」

註：碎影涵流動，浮香隔岸通。金翹徒可泛，玉斝竟誰同。 ——唐‧駱賓王〈秋晨同淄川毛司馬秋九詠‧秋菊〉

yuanyf	2018-10-20 00:41
遇。。遇到师尊了，好刺激(紧张到语无伦次)。期待接下来的发展，现在的状态是俏如来在过去又开出了一条时间线吗，因为历史被改变了？想起在原来时间等俏如来回去的雁王，奶一口死去的墨者其实是假死或者双生。 ?5-Y'(r 最后，差点忘了表白太太，MUA︿3︿

未沫

2018-10-21 02:39

引用
引用第20樓yuanyf于2018-10-20 00:41發表的 : tZ \e:AAi
遇。。遇到师尊了，好刺激(紧张到语无伦次)。期待接下来的发展，现在的状态是俏如来在过去又开出了一条时间线吗，因为历史被改变了？想起在原来时间等俏如来回去的雁王，奶一口死去的墨者其实是假死或者双生。 5XtIVHA@{
最后，差点忘了表白太太，MUA︿3︿ ;\a?xtIy

說是開另一條時間線好像也不太對，因為俏俏原本的時間線裡的雁王，就已經經歷過萱文出現這個事件了（感覺好難解釋）
師尊一出場整個就變成修羅場的氣氛了有沒有<3（到底在高興什麼）

未沫

2018-10-21 02:39

二之一

　　百靈鳥飛過空曠寂靜的樹林間，是這片灰白中唯一的鮮豔顏色。 1K#%mV_
　　梅嶂的涼夏已經結束，而綠意全無的冷秋顯得更加荒寒。 ;RK;kdZ
　　杏色小鳥來尋牠的主人。雁王默默坐在一棵蟠踞如螭的古梅之下，安靜得有如木石。他從初夏等到秋季，他記得，在羽國，一百五十九日。 "l 8YD&q
　　雁王一天一天的看著星象，默數日夜。 b($9gre>mI
　　百靈鳥帶來遠方的消息，廢蒼生仍在道域研究陣法，哪怕陣法其實早已轉移。 !tzk7D
　　此時的俏如來，仍在羽國。 ~2;\)/E\
　　雁王還在等候。 j=dGNi)R
　　而他想著，此時，師尊知道了嗎？ i@`qam

—————

　　師尊知道了嗎？
　　俏如來不能揣測，面對那雙能夠看透一切的眼睛，哪怕數年過去，他還是本能地感到不安。
　　然而，他扮演著策士萱文這個身分，沒有絲毫鬆懈。俏如來不再是從前的俏如來了。
　　師尊不可能知道的，此時，此世的史精忠仍是代父出家、隱居山寺的少年沙門，策天鳳不可能知道這個人。在此世中的萱文，有如憑空而來的露珠、草化成的流螢，師尊的智識即便通天，也不可能推敲得出。
　　俏如來非常明白他該做什麼。
　　策天鳳不能入凌雲宮，不能近君側。
　　所以，萱文親自引他進入羽國。

　　晚上回凌雲宮時，已經過了戌時，萱文有長鸞殿的令牌，宮禁進出無礙，但儲君仍舊派東宮侍衛去每一道宮門等候，以免接不到人。
　　梧桐水榭裡亮著暖色宮燈，儲君已經趴在書案前睡著了。他臨摹的字是萱文抄的金剛經。俏如來聽過這羽國傳說，愛侶因戰亂分離，寄託思念的方式是臨寫征人留下的字跡。抄完千萬張詩句之後，燃燒的灰燼引領著思念的方向，終於尋到荒野中埋骨的一坯黃土。
　　羽國的閨怨詩裡，思念一個人的方式，便是在漫漫長夜中一遍又一遍寫著他留下的字。
　　萱文輕輕搖醒上官鴻信，叫他去床上歇息，聲音無比溫柔。
　　少年醒得很快，他畢竟沒有那麼累，於是也醒得徹底。他坐著抱住萱文的腰，忘記隱藏聲音裡的埋怨：「先生好晚才回來。」
　　「抱歉。家裡……傳了信來。收到故人的信，得花些時間回覆。」
　　「你要回家了？」
　　抬頭時的神情是無可掩蓋的驚訝與不情願，萱文安撫地攬住他的頸子。
　　「沒有，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你。」
　　上官鴻信加深那個安撫的吻，直到萱文嗯了一聲，似是有點喘不過氣來，然後他將一樣東西放到少年手裡。
　　回來的路上俏如來經過晚市，見人賣著從南方運來的一盆桃花，不知道用了什麼秘法，在這天氣裡竟然開得瑰麗，便乘興買下一段花枝，一半盛開，一半含苞，豔態可掬。
　　上官鴻信笑著接下花，插在玉雕方壺裡，擱在兩人床邊。
　　「先生喜歡桃花嗎？」
　　「並未特別鍾愛，只是，覺得很像你。」
　　床帳裡懸著幾枚鏤空金香球，薰香纏綿，床頭留著一盞掌心小燈，暖融溫存。
　　「為什麼像我？」上官鴻信並不以為忤，只笑瞇瞇的問。滿心痴迷眷戀的少年，哪怕心上人說他像一根草、一塊石頭，他也只會覺得高興。
　　萱文在枕上輕輕挪動身體，伸手以指尖極輕柔的滑過上官鴻信的額心。
　　那蜿蜒如火的印記。象徵王脈功體的血紋。
　　「這裡，很美。」他輕聲說。
　　上官鴻信貪心地握住他的手，貼在頰邊，柔軟的唇吻他溫熱的脈搏。
　　「殿下，很癢的……」
　　「先生是不是該叫我的名字了？」
　　「……鴻信。」
　　「再說一次。」
　　少年翻身壓在年長的情人身上，他的身體其實很沉，但俏如來一點都不在意。
　　銀髮的人躺在潔白的床褥上，那種幾乎分不出來的銀與白讓上官鴻信著迷地看了又看，用看也不足夠，必須用手去觸摸，用嘴唇感受。
　　「鴻信。」
　　「再說一次。」
　　「鴻信……還要說上幾次呢？不如一次說完吧。」
　　上官鴻信笑起來，清爽而明耀，彷彿一生一世都會如此。
　　情到深處時，從心口滾出的熱氣讓呼吸變成喘息，喘息到了盡處會自然而然地變成嘆息。那種嘆息就像是一體兩面的盲目與清醒，愛情是盲目的喜悅、愛情是清醒的沉淪。帳外微光靜謐，嘴唇因接吻而疲倦時便呢喃著情人枕上的私語，不說話時便相視而笑，是說不盡與不必說的溫柔繾綣。
　　隔天早上，在上官鴻信離開之前，萱文吻了他的額頭一下。不久後又寫好一張便箋，繫在小桃背上，低聲催促：「去送給他。」
　　俏如來在詩詞上的造詣不深，更從未有過對人應和情詩的時候。只是昨夜，他在一個恍惚而美麗的瞬間，想起這一句。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然後，萱文再次走下碧霄山。他還有一個現任的墨家鉅子要應對。面對師尊，俏如來沒有任何把握，可是，他必須成功。必須如此。
　　這一次，他不相信天命，或者命運。他選擇相信自己。

—————
fL#r@TB-s
　　策天鳳死在中原之後，雁王禪位，離開羽國。 4U_+NC>b
　　凰后在尚賢宮等他。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s7HKgj
　　策天鳳選了另一個人，另一個徒兒，另一個繼承人。 qpMcVJL
　　史豔文的長子。 FZW`ADq]
　　「俏如來，他是叫這個名字吧……」 mE5{)<N:C
　　但首先要對付的，是那些不安分的、以為奔向光明的師叔們。那些不論策天鳳有意或無意，都給他們留下一條生路的九算。 L N Fe7<y
　　就像自己一樣。 z9g ++]rkJ
　　雁王非常清楚，策天鳳在霓霞之戰後，在鑄心局破後，沒有選擇再殺自己一次的原因。不只是因為他做不到。 ,vO\n^
　　雁王活著，才能保證羽國的和平。 l S3LX
　　到了最後，所有人，都是墨家鉅子手裡的一顆棋。 6^t#sEf f]
　　「不知他是否能坐得習慣……」這張鉅子的椅子。 [*Ai@:F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r:!R~R
　　雁王送了一本《羽國誌異》到尚同會去，俏如來必來相見。 R<Mc+{*>
　　俏如來，史豔文的長子，白髮的還俗沙門，性情溫柔，貌美如婦人好女。這是墨者回稟的情報。雁王覺得非常有趣，一種懷著譏刺的有趣，師尊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一個人？ *oeXmY
　　當年在羽國，他究竟錯過了多少真相？策天鳳從頭到尾都在隱瞞。 j7MUA#6$
　　鉅子應該學會隱瞞真相、學會放下權力、學會捨棄感情，一視同仁、學會殺傷自己以救世人……師尊，你的要求，實在太多了。 s9a`2Wm
　　「你是……」匆匆趕來的俏如來，在他身後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 1 z~|SmP1
　　不可置信。 C0KFN
　　「你不是早就看過我的故事了。」 oe.Jm#?2.
　　不可置信。 FZn1$_Svr
　　「……雁王。」 <tBT?#C9+
　　那個人看起來如此年輕。比記憶中要年輕太多了。而且他還活著。雁王懷疑這個人看起來如此秀麗俊美，是因為他還活著，而雁王自己的記憶早已經模糊。前生的記憶，畢竟都會模糊的。 {hJCn*m_
　　他以一種殘酷的冷靜思考著一切。這個活著的人，他本該死於過去。 <8;~4"'a
　　師尊知道嗎？他一定知道。那麼，就有某個原因存在，導致這一切發生。 [5p3:D
　　眼前的俏如來，比記憶中的萱文還要年輕，還不夠成熟，眉目間還不會隱藏自己的感情。 qD4s?j-9
　　……那一切對他而言，還沒有發生過嗎？ 1;1;-4k7I
　　「最少尊稱我一聲師兄吧。」 05k'TqT{c
　　「師兄……」俏如來露出思考的表情。他還不像萱文，能將一切隱藏在淡然的微笑之下，一切都是秘密，如今想來，那個男人確實有點鉅子的模樣。「師尊從未提及過此事。」 [uHU[ sG
　　策天鳳隱瞞過的事情有多少，有多可怕，你作夢都想不到。 (3mL!1\
　　「如果你真是羽國誌異中記載的雁王，那你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此處。」 |'1.ajxw
　　於是雁王明白了，那一切對他而言……都還沒有發生過。 .%{B=_7
　　「為何到了現在，你連一句師兄，都沒有叫過。」 S*=^I2;
　　「因為這句話若說出……代表你我之間，必須為敵。」 OblHN*
　　於是雁王明白了。 R[v0T/
　　那慈悲為懷的欺瞞、那言不盡意的真情。 W{.:Cf9
　　都是因為，他還以為，能夠救我。 T)sIV5bk
　　雁王已經沒有心了。他的心已是死灰。死亡始於八年之前，在漫長的死亡之後，活在世上的是一個混沌，一個怪物。 pP1DR'
　　但是，有如死灰的心卻想殺一個人。 =WUL%MfW
　　如果他還是上官鴻信，會說一些言不及義的話、會被情感蒙蔽，不論那究竟是愛或者恨。 2w3LK2`ZL
　　如果他還是雁王，曾經的雁王，會殺了這個人。會用斷雲石擊碎他的胸骨，徒手撕開胸膛，挖出那顆心，看看那顆慈悲為懷的心，究竟是什麼顏色。 ?k4Hk$V
　　然而，如今，他不再是上官鴻信，也不是雁王，只是曾經有過這兩個名字的，屬於黑暗與混沌的怪物。 AC(qx:/6
　　所以，他不在乎。 +B " aUF
　　沒有心的人，沒有意義。沒有執著、沒有情愛與憎恨。但是卻恨他。又或許那不是恨，但雁王以至於上官鴻信，都已經分辨不出區別了。 }a[]I%bu2
　　他有許多年的時間可以懷疑，可以設想，哪怕是殘酷的設想與無止盡的失望，如果那個人沒有死，如果他們重逢，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如此思考，直到自己再也沒有任何感覺。他沒料到自己真有得知答案的一天。也沒料到這痛楚竟會如此鮮明與濃烈。 &_-=(rK
　　但同時，也對此感到置身事外的漠然。那畢竟是在雁王死過一次之前的事情。那畢竟已是前生的故事。那般清醒的痴戀，那般愚昧的真心。都是前生的事了。 ~EY)c~H
　　他不在乎。 @,eo*
　　他不在乎。 gEsD7]o(=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X!LiekU!D
　　你總有一天會去試著挽回一個注定已經無可挽回的悲劇。 e|~{X\l
　　不論那究竟是不捨、是慈悲，或者是愛。 d;p3cW"
　　我不在乎。 J.:
　　雁王閉上眼睛，感受著胸口中央，那一處默默鼓動的虛無。 0.wF2!V.
　　這虛無吞噬了一切。 -s2)!Iko&
　　連同痛苦亦然。 ?]Hs~n-
　　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在乎。 KTT!P 4
　　但是隱約間，額心彷彿還泛著輕微的灼熱、細碎的疼。就像曾經有過的那個吻，翻湧過無數光陰，仍舊不肯放過，執意要割傷他。就像漫長的歲月、漫長的黑暗裡，總是斷續醒來的夢的碎片。

.

未沫

2018-11-04 12:21

二之二

　　他像是要隨風而去。
　　再往前跨上一步，就是懸崖。策天鳳在那危險的邊緣迎風而立，長袂裡鼓滿清風，衣帶飄飛。
　　站在他身後幾步遠，這樣凝視著對方，彷彿已是前世的事。水綠色的儒服在羽國過於明亮的晴藍天際之下，彷彿暈成了更淡的青，就像他其實屬於天界，不復似世中人。
　　師尊，師尊。
　　能再見他一面，無論如何，俏如來還是對所謂的命運心懷感激。
　　「萱先生既然來了，何以不言不語。」
　　「不敢打擾前輩賞景。」
　　「吾不是在賞景。」
　　俏如來明白，他在謀劃，他在佈局。羽國是策天鳳將要入的局，但這件事不會發生。他不會讓這件事發生。
　　萱文不語，策天鳳並未回過身來，留給客人看的只有那一截耳朵。對於默蒼離的耳朵，俏如來算是十分熟悉，因為他常常不敢與師尊對視，卻也不敢隨時迴避著眼神。
　　那隻耳朵和以前長得一模一樣。
　　俏如來分心想著：冥醫在哪裡？為什麼他不在羽國？
　　然後，策天鳳轉身離開那懸崖的邊緣，無聲與萱文擦肩而過。
　　他們身處王城外的山頭，滿山松濤，此處不及碧霄山高聳入雲，卻勝在周圍皆是平地，呈孤峰之勢，是兵行時的險地。
　　策天鳳在一塊山石上坐下，同時擺了擺手，多禮端肅得像是坐在宮殿之上，與客見禮。
　　萱文便在他的手勢之下跟著坐定。
　　山間已是初秋時節，開滿了野地裡獨有的寒花，嫣然十分。
　　四周瀰漫著清新而蓬勃的花香，俏如來卻只聞得一種肅殺的氣息。
　　這是他們的戰場。
　　一句話就是一次交鋒。
　　沒有說的話就是伏兵和佈局。
　　「你一直在阻擋吾。」
　　萱文微笑：「在下不解其意。」
　　「吾入羽國之後，你的監視，一日都未曾斷絕。」
　　那是羽國之主給予萱文的權力。這件事儲君毫不知情，萱文獨自去雲仙寺見了國主，而浮雪公主在給父王的遺信中同樣說明了她對萱文的信任，還有此人的重要性。
　　於是，俏如來運用那些新得到的耳目執行了嚴密的計畫。
　　「先生緣何雲遊羽國？」
　　「造訪故人。」
　　「故人不在凌雲宮，先生何以徘徊不去？」
　　「你為羽國之主行事。」
　　萱文便不再問下去了，他只微微一笑。
　　「在下想與策先生打一個賭。」
　　策天鳳凝視他的眼神靜得像一塊寒冰。
　　「三月之內，猜出我的來歷。」
　　策天鳳連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你非羽國之人，出身中原，江南蘇杭。」
　　「……還有真名與師承。」
　　「有趣。」策天鳳的聲音依舊寡淡，如同疏冷透骨的白雪。「賭注何者？」
　　「我贏，先生當日離開羽國，永不入境。」萱文微微傾身，看進策天鳳那彷彿萬丈深淵般無底難測的眼睛。「我輸，鸑鷟族羽嘉王女，雙手奉上，任憑處置。我想，她在中原的名字，是凰后。」

—————

　　轉眼就要中秋了，凌雲宮的中秋是件大事，各宮各部都想極力慶祝，儲君也就容許了他們的放縱，同意在宮中設宴。以丞相為首的百官，中秋當天都在宮中度過，筵席散後上官鴻信才回到長鸞殿。女官們正繞著妹妹和她遊戲，萱文坐在不遠處，手裡拿著一卷書卻不讀，只靠在取暖的薰籠上望著她們微笑。等上官鴻信回來時，便望著他微笑。
　　整座凌雲宮都掛滿玲瓏紙燈，與元宵不同，紙燈是為了祭月而製，但祭月宴是姑娘家的事情，她們還有許多不能讓男客看見的祭儀，於是儲君揖而退殿，與萱文牽著手回梧桐水榭休息。
　　儲君在百官宴上受各部敬酒，喝了不少，撐著走完路之後，一能坐下就倒在萱文懷裡再也不肯動了。
　　時未黃昏，俏如來任由他趴在自己身上入睡，一面摸著少年規律起伏的背一面想事情。其實上官鴻信並不算重，鳥的骨頭原本便輕得很。
　　等到天色漸漸變暗，俏如來才想起身去點個燈。
　　此時他身上的少年卻忽然驚醒。
　　「鴻信，怎麼了？」
　　「……我做了一個惡夢。」少年僵直著身體，又慢慢躺回原地。「真可怕……」
　　「只是夢而已。」
　　萱文溫柔地撫挲他的背，然後輕輕環抱起來。
　　上官鴻信將頭倚在他胸前，挪動著聆聽，片刻後奇怪地說：「先生的心是偏的。」
　　俏如來隱約覺得像是要想起什麼，卻又忽然想不起來。
　　「剛才還以為你的心停了。」少年將他抱得更緊。「中原人的心都長在這裡嗎？」
　　「我的心確實偏了。偏著向你。」
　　俏如來沒辦法低頭去看上官鴻信的表情，但卻能感覺他全身都透出無聲的笑意。然後少年起身，說聲要去拿東西，便急匆匆去了後屋。
　　忽然從懷中消失的溫暖讓俏如來感到一瞬間的茫然。
　　然後他想起來了。
　　在道域，雲外鏡強制重開，俏如來有兩個選擇。
　　那是雁王說過的話。
　　他必須逼問出答案，否則，修儒命在旦夕。有一些人，俏如來會捨棄自己的性命去拯救。他必須救修儒。他不知道無情葬月是醒是瘋，但他必須救修儒。
　　那是雁王說過的話。師兄的佈局讓道域開戰，也讓自己奄奄一息。
　　『要殺我，必須一劍了事。』他倚坐在那棵焦黑的槐樹下，道域十七日的大火，昔日的修真院已寸草不生……他坐在樹下，像一個凝固風乾的傷口，血跡斑斑。
　　『瞄準一點，我的心，長在這裡。』他舉起一根手指，指著胸口中央，比常人的心更低幾寸之處。
　　雁王看著他，那樣一絲輕到極處的笑，卻那麼冷，那麼毒，彷彿那麼恨。
　　『選吧，師弟。』他輕聲說：『否則，李修儒就是下一個夢虯孫。』

　　萱文回過神來的時候，上官鴻信拉著他的手，到水榭外的涼榻上賞月。
　　八月十五的月圓滿得毫無瑕疵。
　　毫無瑕疵的月在天際，毫無瑕疵的人坐在對面，斟著案上的酒。
　　「喝這麼多酒，你明天會頭疼的。」萱文說，語氣是全然的溺愛與心疼。
　　「只喝一杯。」
　　白瑪瑙酒盞裡的酒濃香豔麗，俏如來輕嗅著，覺得有些熟悉。兩人輕輕擊杯，上官鴻信卻低頭用唇去碰萱文的杯緣，順著對方體貼的動作喝了那杯酒。
　　然後上官鴻信又將自己的酒遞到情人的唇邊，笑著看他飲盡。
　　俏如來覺得自己喝過這花釀的燒酒，入喉時都是滾燙的甜蜜。
　　「喝了我釀的合歡酒，就是我的人了。」
　　萱文用手指抹過微笑的嘴唇。
　　「我本來就是殿下的人。」

　　他們果然不再碰酒，只倚在涼榻上看月。上官鴻信執意要抱他，於是萱文便聽之任之。
　　玉盤銀光，滿山清涼，看上去明明是幽然而冷的顏色，卻又圓滿得如此明媚。
　　「……月色真好。」一人悄聲說。
　　「我更喜歡昨夜的月。」一人悄聲答。
　　「為什麼？」
　　「因為，昨夜的月還有明夜可以期待……今夜的月卻要開始消瘦。」俏如來也不知道自己從何時有如此想，或許，是在他漸漸意識到，其實一切都是徒勞的時候。期待月圓，是一種永無止盡的空虛。一如他所希求的世事，所謂完滿，終究是徒勞。所以，或許離完美只距一步，才是最好的。「所以，昨夜的月，反而更好。」
　　「可是，消瘦的月也無不好。只要和先生在一起，哪怕月缺月圓。」
　　俏如來閉上眼睛。上官鴻信的髮豐厚而柔軟，他伸手到背後輕輕握住，感覺髮絲穿梭在五指之間，就像流水也為他停留。
　　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
　　上官鴻信一聽就笑了。有女官想出宮了。
　　絃音嫋嫋，歌聲嫋嫋，情意嫋嫋。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xbFoXYqgP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萱文偎在年輕的儲君懷裡，頭顱貼在他胸腔中央，那顆年輕而永遠不會受傷的心上，聽著一聲一聲溫暖的心跳。
　　良久之後，他睡著了。
　　上官鴻信抱著他，若有似無的哼著幾個音。
　　歲歲長相見。

—————

　　俏如來知道自己會死在這裡。其實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 <n iq*
　　雖然擺脫妖族追兵，但他傷得太重，修儒備的傷藥已經消耗殆盡。他再沒有任何餘力、任何後著、任何援兵，甚至沒有人知道他逃到此處。 &wbe^Wp
　　俏如來早先失血得多，又落過水，全身冷得發抖，道域的冬天本就濕冷。他摀著腹上傷口，蜷縮著身體，躺在泥沙之間，清楚地意識到，這道陰冷淒涼的山隙，就是他的埋骨之處。 4+t9"SD
　　沒關係，至少修儒已經沒有危險。至少梟嶽能保護他，至少……俏如來搜索枯腸，想為自己找到一點生命將盡時的安慰，他隱約想到很多人、很多事……卻都像是流水一樣匆匆而逝，什麼也沒有留下。 uP\?y(="
　　他會死在這裡。 k#8,:B2
　　俏如來等這一天已經很久。 S{7*uK 3$
　　他知道自己的死法必然不多，如今這一種，大約算是天命給予的一點恩賜。他可以安安靜靜的死去，不用承受更多。再也不用承受了。 /lKgaq.
　　終於面臨自己的終局，俏如來心中並未感覺悲傷，只是有些許遺憾，畢竟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到……他還沒有找到存孝，沒有再見仗義一面，沒有對欲師叔說，對不起，夢虯孫……他沒能拜別父母…… fLj#+h-!
　　但俏如來知道自己死後會發生什麼事。 B{wx"mK
　　他會見到很多人，何問天前輩、公主殿下、郭箏、宮本師尊、杏花前輩，還有…… p$XL|1G*?H
　　止戈流究竟會尋到父親、存孝還是仗義血繼，俏如來沒有任何把握，但父親……會為他處理的…… i]:T{2
　　至於墨狂……俏如來用最後一絲神智想著：父親會尋到這裡的。只是難為他要為孩兒收殮。如果父親沒有……雁王也會…… / c1=`OJ
　　雁王會……哪怕他不在乎，但他會…… ?*I2?
NJfI9L
　　雁王毫不在乎的彎腰走進山壁間，俏如來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原本的白衣已經沾滿血污泥漬。雁王想著：他死了嗎？ x | =
　　彎腰的時候，肩上負責引路的山雀因這急促的動作嚇得飛走。雁王扳過俏如來身體，掌心尋到他胸膛中微弱的心跳，徐徐送入綿長的溫熱內力。 uV r6tb1
　　俏如來不能死。 @B;2z_Y!l
　　這一局還沒完。 (|_1ku3!
　　雁王貼在他耳邊啞著聲音說：「你就沒有想過，師尊見到你，會不會把你罵得又活過來……你敢死嗎？」 uXiAN#1
　　他想必不敢死。所以俏如來活了下來。雁王抱著他大半夜，忍著生氣，等傷勢穩定之後才把人扛走，尋到一處乾燥的山洞休息。 ^YddVp
　　雁王把自己身上最後一顆傷藥塞在師弟嘴裡，知道他不能吞嚥，於是用吻將藥送到舌下。那時俏如來陷入某種冰冷的夢魘裡，細不可聞地囈語著：爹親…… \IL/?J 5d
　　俏如來，你真沒用。 @EZ@X/8{&
　　雁王盤腿看著火堆，玩味地醞釀著那一絲冰冷的怒意與鄙夷。 ;/$=!9^sZ
　　過了一天一夜，傷患的高燒退下，睜眼時，對於師兄那幾句譏諷毫無反應。於是雁王決定省下力氣，等他傷好之後再說。 =W(mZ#*vdY
　　俏如來只醒了片刻，喝一口水，隨即陷入更深的昏睡中。而當他睡著時，手會撥弄自己的衣服。雁王斜著眼睛，冷淡地看他一眼。平坦的小腹上，肚臍露出來了。 TAbd[:2{F
　　俏如來，你睡相這麼蠢，史豔文知道嗎？ isaDIl;L/
　　雁王坐在山洞口，往火裡扔一把蘇合香，然後閉眼小睡片刻。 RF/I*5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是什麼都沒有看清，就像無法看清流水上的倒影。 H#IJ&w|
　　但是他隔水看見那個人。 lwEJ)Bv
　　萱文。 hqW4.|&\c
　　離他不到三步之遙的那個人不是萱文。還不是。雁王已經查遍尚賢宮的典籍，星象的變異需要耐心等待。雁王已經無可失去，所以這種時間的流逝並無意義，他可以等。 rPoPs@CBD
　　山洞裡的空氣被火燒得幾乎燥熱，雁王伸手將師弟肚子上面那塊布拉下來蓋好。 F-?K]t#
　　他可以等。 7e\g
　　雁王回想著那個夢，像是什麼都無法抓住。前世的事，他早已忘得徹底。可是，卻在夢中看見…… 1 "'t5?XW
　　他夢見狩風了。 vT)(#0>z
　　……那一天，是萱文馴服狩風的日子。狩風早已死去，上官鴻信已有許多年不想再想起這件事。他忘了，直到現在才想起來。又或許從來沒有忘過。 . :Q[Z
　　那是桐樹還是槐樹，他想不起來了。 >p4#AfGF
　　但他記得，那一天，樹上垂滿綿密的花串，那麼繁麗的胭紅、藤紫和銀白，就連樹葉也青碧得水亮。樹下還養著一叢一叢的宮海棠，除了冬天以外總在開花，紅名豔神、白名春睡、粉名蝶宿、綠名妝雨……百色雜處，開得那麼嫵媚嬌豔。 o2e aSG
　　彷彿整個春天都鎖在長鸞殿內。 5z8CUDt 0
　　而他記得，當那個人手上停著狩風，興高采烈的尋他來看，就那樣回眸一笑的時候，身邊千百朵盛放至極的花都彷彿轉眼間凋謝，失去了所有顏色。 gUf-1#g4\`
　　他記得這件事。 iHoQNog-!

註：羽嘉生飛龍，飛龍生鳳凰，鳳凰生鸞鳥，鸞鳥生庶鳥，凡羽者生於庶鳥。——《淮南子．墬形訓》

青空	2018-11-05 00:46
師兄是不是在吃老丈人的醋阿

yuanyf

2018-11-05 19:39

激动!紧张!
两代钜子终于直接对话了!为什么我闻到了俏如来挂科的味道，是错觉吧。感觉俏的底牌掀的有点快啊，策天凤还木有说要答应赌局啊，俏的目的已经摊开了。话说这时候凰后就已经叫凰后了吗？如果不是，岂不是暴露更多。敲山震虎。。应该是震不到教授的。
策天凤不会大胆地猜萱文就是钜子吧，虽然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去过道域了。

winnie56aaa	2018-11-07 07:34
等等世上不會有兩個鉅子羽國又沒有魔族蒼離看不到止戈流 ssVO+ T 默蒼離他!!! 他到時候該不會猜他的老師也有個棄徒吧XDDD ,L ;ueAo

yuanyf	2018-11-14 00:41
脑洞大开: W=YFe<Q 策天凤:这个人好像对我的目的很熟悉，他到底了解多少，会不会是凰后的烟雾弹，不妨试一下好了。就算传出去了让小兵们误会也挺好，天然挡箭牌啊。 )G$/II9d 然后。。就直接猜钜子，这样俏的反应应该能让他确定一点事情，比如俏知不知道策就是钜子(感觉教授的智商被我拉低了)

winnie56aaa	2018-11-14 00:58
策天鳳:難道我的老師有兩個繼承人?(滿臉矇逼) 2_lgy?OE` 好想看蒼離知道真相時的表情hhhhh

未沫

2018-11-14 15:00

引用
引用第24樓青空于2018-11-05 00:46發表的回 23樓(未沫) 的帖子 : wZv"tbAWLV
師兄是不是在吃老丈人的醋阿 &DoYz[q

是，一邊吃醋，一邊吐槽（師兄真是個複雜的人）

引用
引用第25樓yuanyf于2018-11-05 19:39發表的 : ,l-tLc
激动!紧张! IC&>PwXb
两代钜子终于直接对话了!为什么我闻到了俏如来挂科的味道，是错觉吧。感觉俏的底牌掀的有点快啊，策天凤还木有说要答应赌局啊，俏的目的已经摊开了。话说这时候凰后就已经叫凰后了吗？如果不是，岂不是暴露更多。敲山震虎。。应该是震不到教授的。 LIfQh
策天凤不会大胆地猜萱文就是钜子吧，虽然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去过道域了。 LWG%]m|C

引用
引用第26樓winnie56aaa于2018-11-07 07:34發表的回 25樓(yuanyf) 的帖子 : wLn,x;;<
等等世上不會有兩個鉅子羽國又沒有魔族蒼離看不到止戈流 UIS\t^pJD
默蒼離他!!! 他到時候該不會猜他的老師也有個棄徒吧XDDD f' |JLhs
;a@%FWc

感覺都很有道理XDDD忽然發現作者不能暴雷的話我都不知道該回什麼對不起XDDDD

未沫

2018-11-14 15:02

二之三

　　策天鳳尋到落腳的住處，是王城外一間古寺，養著一片極茂盛的竹林。俏如來沿竹徑行時，看見遠處一對躲在岩後的山鹿母子，崽鹿正跪著吸奶。
　　俏如來只是那樣停步一看，那裡的鹿便驚得飛奔而去。
　　午前下了場秋雨，石徑冷而濕滑，俏如來仔仔細細走著路，直到湖邊的石亭才停下。
　　一件遮雨的雪白絲紗掛在石屏上，其後水光粼粼，看上去朦朧而清涼。湖上有煙波，迷離中一枝新開的玉色木芙蓉橫生著，正好遮住了亭中那個人的背影。
　　俏如來沒有立即走近，他珍惜著這一刻。
　　微風起時，聽見的不是琉璃串輕擊的玎琤琳瑯，而是竹葉沙沙作響，帶著清淡的水霧。
　　許久之後，萱文才撥花而行，進亭後向策天鳳見禮。
　　「……萱先生在那裡站了一刻，似乎另有心事。」
　　萱文只是微笑。沒有必要譏刺的時候，師尊說話也可以平淡而有禮。
　　這是他們的戰場。
　　從邂逅到再遇，這是第三次的會面，他們相互攻防，從隱約的刺探到測試底線，一杯茶，一盤棋，一次秋風吹響松濤的時間，那就是他們廝殺的戰場。
　　俏如來知道默蒼離是誰，還有他想要什麼。
　　策天鳳不知道萱文是誰，還有他在乎什麼。
　　「你很聰明。」策天鳳用那種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問俏如來『你為什麼還沒死』的語氣說：「你聰明得希望讓我以為你很愚笨。」
　　「先生裝過傻嗎？」
　　「但你習慣於自己的聰明，所以還沒有學會如何隱藏自己的聰明。」
　　「先生這語氣，好似在教訓徒弟。」
　　「吾收過徒弟。」
　　「必是賢才。」
　　「令人失望。」
　　萱文沒有說話。
　　策天鳳淡淡掃過他那一眼時，如俏如來夢中記得的一樣，總像是輕而易舉就能看透他的心，看透他，掌握於股掌之間，就像掌握一串剔透晶瑩的琉璃串。

　　第五次再會，是深秋之際。萱文帶了一包杜仲菊花茶去見策天鳳，那是以前冥醫說過的養生方。策天鳳平淡致謝，隨即煮水沖泡。
　　親自動手做這些瑣碎事情的師尊讓俏如來感到一絲難以壓抑的好奇。
　　他們喝茶，隨意漫聊著羽國情勢。
　　在數次簡短的言談之間，他已經被套出一副說詞。
　　師承蕭無名。來歷雲遊僧。法號千舍利。
　　最好的謊言，藏身在真相之後。
　　「策先生覺得，這是真是假呢？」
　　「是真是假並不重要。」策天鳳起身去看一枝姿態毓秀的木芙蓉。「雲州史豔文。」
　　「史君子名動天下，只可惜在下從來無緣一見。」
　　策天鳳眼底似乎泛起一絲了然而寒冷的笑意。
　　「你的師尊從來沒有提點你，你說謊時看起來總是太過冷靜嗎？」
　　萱文輕輕捻著唸珠：「在下是在說謊嗎？」
　　「是真是假，並不重要。」
　　在沒有突破口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讓自己露出破綻。
　　俏如來知道策天鳳是誰，還有他想要什麼。師尊想要一個繼承人。
　　三月之期近在眼前。
　　俏如來快要贏了，但他卻覺得這場勝利像座空中樓閣，搖搖欲墜。
　　他能打散暗流、消弭潛伏在羽國朝野底下蠢蠢欲動的內亂引信，但那並不全是策天鳳的目的。俏如來知道師尊需要一個徒弟。他也知道師尊在觀察羽國的儲君。
　　但他不能告訴策天鳳，上官鴻信不可能通過鑄心。他會死於那場鑄心，留在世間的只剩一個空殼。別折磨他。那樣的折磨只是徒然，只是白白耗盡曾經鮮明的生命。
　　但若是俏如來對默蒼離曾有過一絲一毫的了解，他就會明白這樣感情用事的說詞，不論默蒼離取信與否，都絕不會聽從。

　　第六次再會，策天鳳坐在寺院裡的松樹下讀書。小沙彌們抱著整筐竹材平鋪著曝曬，腳邊有黃狗繞著打轉嬉鬧。俏如來靜靜看著，忽然一隻三花幼貓在矮牆下向他喵了一聲，像是問他為什麼在這裡。
　　「鬥雞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令人嚮往。」
　　「你想要的，是這樣的一生。」
　　萱文微微一笑。他什麼都沒說，但默蒼離本來就有那種看透人心的本事。
　　或許他高估自己了。
　　俏如來原本對這個賭注有其把握，他根本不是此世之人，就算師尊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推測相信如此荒誕之事——九星異象，溯世逆時。
　　但俏如來卻忘了他的師尊並不需要通天之能。
　　因為天意從來不是默蒼離的對手。

—————

　　細雪紛紛，湖上似霧而非霧，羽國的冬是無盡的白。 JTfG^Nv>K
　　少年沿著山徑走來，竹林覆滿新雪。 BZs?tbf
　　雪的氣息隨著呼吸冰冷地滲進身體裡。策天鳳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嗅到一絲血味。 Z*M-PaU}
　　羽國的儲君沒有殺人，不應該有血味。或者，那是一種預感。 {, zg
　　「先生要的東西，我取來了。」 +i6XCN1=
　　「……你通過了吾的三道試題。」策天鳳沒有起身，靜靜看著一身玄黑正裝的少年。就算他身上有血，也看不出來。「你可以提出一個要求。」 v@;!fBUt
　　以羽國如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的情勢，監國太子要補苴罅漏，哪怕提十個要求都不足夠。 i~;Yrc%AEX
　　又或者，他會問那個人的生死行蹤。策天鳳靜靜等候著答案。 V0a)9\x(\
　　上官鴻信的臉色像凝著一層黯淡的晚霜。 Bw8&Amxx:
　　「你若無法決定，有三天時間可以考慮。」 c(!8L\69V}
　　「不需三天。」 [XDr-5Dm
　　羽國儲君後退一步，長跽攏袖，朗聲說道：「請先生收我為徒。」 <O30X !QuK
　　他也沒別的選擇了。 8[mj*^P
　　策天鳳看著這個少年，三道試題，他回答得近乎完美。已經有人教過他智者該如何思考，如何推斷與佈局。策天鳳想起那個人。然而此時他看著上官鴻信，天資聰穎、性情果斷、觀察過人、胸懷遠志……哪怕是他，也覺得難得。 E|5lm
　　策天鳳想知道，為什麼自己最終會放棄這個徒兒。 TP?HxO_C
　　難道是天意。天意又與他作對了一次？ ]Q*eCt;l"K
　　但是，哪怕知道可能發生的未來，策天鳳還是不會屈從。他只相信自己。他從來不信天意，從來不。他是那種必須自己掌握命運的人。 ~@N0$S
　　於是三年後，策天鳳為上官鴻信設下鑄心局。 *u?N{LkqS
　　他不能輸，所以策天鳳讓上官鴻信毫無選擇。他讓天意沒有插手的餘地。 (H-Y-Lk+
　　偏偏正是因為如此，他輸了。 UJ1Ecob

二之四

　　碧霄山下了最後一場秋雨，雨絲間夾雜著細微的冰珠，叮叮咚咚落在簷上，響了一日一夜。
　　還未入冬，濕冷的寒氣已如針般刺人，長鸞殿內燒起地龍，鋪著毡毯，比往年要早，因為萱文不習慣這種天氣，顯得十分怕冷。
　　「秋日將盡，天衍司說明日恐怕就要降初雪。」
　　羽國儲君在萱文耳邊輕聲細語，輕軟而溫柔，就像是他們滑到枕下的長髮似的。
　　「明日，我請人來為先生做幾件冬衣吧。」
　　如今萱文穿的衣服都是上官鴻信的，他不在此處上留心，因為天氣轉寒而搬進長鸞殿之後，一冷起來就穿儲君的氅衣斗篷。
　　「中衣太薄了，穿我的也不合身。連深衣一起，用厚毛料做幾套齊全的。」
　　整座宮殿洋溢著烘暖的鬱渥香氣，昨夜上官鴻信命人取出炭盆擱在睡房內，燒著上等香料，就怕萱文受到一點寒氣。他畢竟是中原人，對羽國的冬天毫無準備。
　　「……明日，我要送人出羽國。天亮出去，回來再做衣服。」
　　若真能送走就好了。
　　明日就是三月之期的最後一天。
　　與師尊對奕的最後一局。
　　俏如來留了一著後手，一封遺信，如果明日他死在邊界，上官鴻信將會知道兇手的身分。策天鳳永遠無法成為雁王的師尊，永遠。世上將永遠沒有那場為雁王而設下的鑄心。
　　他身上的止戈流或許會回到原世，尋到父親或者存孝血繼，或許不會，或許師尊會尋到別的弟子，別的繼承人。但無論如何，只要過了明天，上官鴻信就安全了。世上永遠不會有那個失去一切的雁王。
　　他可以為此從容就死。如果事情走到最終的這一步。
　　「什麼時辰回來？」
　　會回來，或者不會回來？俏如來什麼也無法確定。策天鳳親口說他會離開羽國，但事情絕不可能如此簡單。他來，原本只是為了凰后，為了監視一個叛逆的九算，為了羽國的穩定，這是鉅子的責任。萬一師尊堅持留在羽國，他們之中就有一人會死。而那必定會是自己。
　　萱文從床上坐起來，拿起床頭的斷雲石端詳。最近上官鴻信練得勤勞，日日夜夜都捧著一顆掌心大的斷雲石在手中摩挲。
　　「如今只能用上一顆，什麼時候能夠進展到六顆？」
　　年輕的儲君笑起來，「哪怕在王族之內，能役使三顆已經是絕頂高手。」但他又忽然自信地一笑，「先生對我有信心？」
　　「有。」萱文毫不猶豫。「你總有一日能役使六顆斷雲石。」
　　「那麼待我練成那日……」
　　「鴻信。」他低聲呼喚，少年便怔住了。柔軟的指尖輕輕滑過那額間的殷紅印記，像呵護一簇彌足珍貴的火苗。宛然如他的心火。「答應我，等你寰宇詔空神卷練到化境之時，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要永遠隱瞞自己的實力。永遠。」
　　「……有誰會來殺我？」
　　他聰明得叫人悲傷。萱文捧著少年傷痕累累的手，這雙手最近一直在練劍與飛刀。他低頭親吻那尚且未沾血腥、不識屠戮的手，那麼乾淨的手。
　　「答應我吧。」他輕聲懇求。
　　「若我答應……你會告訴我為什麼你這麼難過嗎？」
　　「不會。但若你答應，我便少些難過。」
　　上官鴻信靜靜看著他，少年的眸色其實是一種凌厲的金，但他本性卻如此溫柔。又或許，人的性情從來就是一體兩面的。
　　「……好吧，我答應。」他簡短地在萱文頰上吻了一下，愛到深處的人，在他懷裡睡得兩頰泛紅，因為怕他冷，所以無時無刻都要給予溫暖。「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為我傷心。」
　　「不會的。」
　　過了明天，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時候。
　　萱文不知道是累還是冷，低著頭將上官鴻信抱了個滿懷，然後又任對方把自己按在床上親吻。
　　那雙乾淨的手撫過他眉間細細的紋路。「先生臉上只有這裡不好看。」那乾淨的嘴唇安靜地吻他，於是一夜無話。
　　他有一片心火，不知從何而起，卻一往而深，熾然不息。

　　隔日清晨，萱文幾乎破曉即起，他本想悄悄出門，但上官鴻信也醒了，還起身為他穿衣。原先那些單薄的秋衣被儲君隨意掛在青玉屏風上，他揀了自己的保暖衣物給萱文一件一件穿好，又塞了一個精緻小巧的銀梅花手爐到他懷裡，繫緊鶴氅上的繩絡吩咐：「早點回來，晚上我們一起看雪。」
　　萱文只是笑，安靜而良久的吻他一下，然後離開長鸞殿。
　　下了一夜的雨竟是停了，萱文馬不停蹄，見到策天鳳之後便與他一同步行，走了幾個時辰，雲天關只在數里之外，已至羽國邊界。
　　此處天色沒有半點將雨將雪的樣子，反倒晴朗得浮光熠熠，隱有七彩虹色在雲濤間流動，似是晝星生輝。明明時近黃昏卻不見暮景。
　　就像他初來羽國時見的天色一樣。
　　已至邊界了。
　　「過得今日，我便輸了。」
　　策天鳳說得淡然，俏如來卻絲毫不敢輕敵，謹慎地應答：「若是策先生願意，我便在此與先生消磨片刻，以完此局。」
　　一旦日落，三月之期便告終結。
　　「……你很聰明。」策天鳳尋到一塊大石慢慢坐下，他不慣趕路，走得腿腳痠累。萱文亦步亦趨地跟隨，像個侍立師尊的孩子。「你聰明得知道我的能耐。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真名，還有我的劍名。正如我也一直在推敲你的本名一樣。你本名姓史，是不是？」
　　萱文斂眉靜立著，不露一絲破綻。
　　「萱某一開始便與策先生議定賭局的規則，先生不能漫無邊際的猜測。」
　　「但沒說我不能刺探你。」這次策天鳳卻給他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微笑。俏如來為他這份笑意而愕然，甚至覺得本能的畏懼。
　　「你早就見過我，不，你早就認識我。我猜，你知道的那個名字，叫默蒼離。」
　　默蒼離站了起來。
　　於是俏如來退了一步。
　　「你也知道我的劍名。」
　　俏如來被師尊那如冷劍出鞘、揮兵萬軍的銳利氣勢逼得又退一步，他一定露出了什麼破綻，不論是猶豫或者恐懼，於是默蒼離又輕而易舉地讀出他的心。
　　「你見過墨狂，是不是？」默蒼離再進一步。
　　「策先生……」俏如來又退一步。
　　「那麼，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墨狂與止戈流，不只能夠誅魔？」墨家鉅子的每一個字都像冰一樣冷，比傳承千年的神劍還要鋒利，彷彿天下無人不能伏誅。「還是我還來不及教你這件事，我就死了？」
　　俏如來眼睜睜看著師尊翻覆長袖，凝指成陣。
　　在默蒼離手中的墨狂，光看一眼就使他胸口劇痛。
　　「你要殺我嗎？」
　　「難道我沒有教過你以思考代替發問？」默蒼離又往前一步，哪怕聲音平淡如水，氣勢卻鋒芒逼人。「九星異象，溯世逆時，魯墨留下的古陣，而你，只因為堅持底線，所以不曾察覺自己渾身都是破綻。」
　　默蒼離並不打算殺他。這個自稱萱文的男人，是他在未來不知何時決定收下的弟子。儘管此人以為自己隱瞞得很好，但眉眼間卻掩蓋不住懷念與對他的關心恭敬。默蒼離不知道自己看中他的究竟是什麼，但他既然知曉墨狂，又能以墨狂發動溯世陣，那麼此人勢必曾經領教過他的鑄心局，而且，活了下來。
　　「我不會殺你。因為你本來就已經決定死在此處。你打算用你的死，阻止一件對你而言，最關鍵的事。」
　　墨家鉅子倒轉墨狂，立地為陣，快得來不及阻止。
　　止戈流，開陣。
　　每任鉅子按照不同的功體修為，催使的誅魔之利都有威力與範圍上的差別。
　　而默蒼離的止戈流彷彿能夠力破蒼穹，天下伏誅。
　　當俏如來被墨狂的萬千重影包圍時，周身襲來的壓迫感卻像是——另一道陣法。
　　九星異象，溯世逆時。他曾經體會過這樣的氣流如針、冰冷刺骨。
　　師尊早就將那道古陣挪到此處。就在離那塊大石的三步之處，是事先安排好的陣眼。師尊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他是誰，早就知道他的底線，早就知道對他而言，最關鍵的那件事。
　　凜冽的疾風呼嘯，山嵐狂暴地捲動殘雲，他聽見雷鳴，彷彿似遠而近，有什麼東西被撕裂、被崩解，就連蒼穹也為之震動，他聽見鷹唳淒厲的鳴叫，眼前閃過無數破碎光菱，如同染血的琉璃珠。
　　他救不了任何人。
　　當墨狂的萬千重影將俏如來包圍時，止戈流與溯世陣相疊引起的強大法力將他逼壓在地，萬難喘息。
　　「師尊！」
　　俏如來抵抗著那足以破軍誅魔的千年劍陣，放聲嘶吼。
　　在無數寒冷鋒利的劍影之間，俏如來掙扎著抬頭，看著默蒼離，這是此生的最後一眼。他嚥下從喉嚨裡湧出的腥膩鮮血。
　　再也不能回去了。再也不能見他了。他還在等我回去。
　　——我不是想讓先生哭的。
　　——為什麼不敢當？你又不是當不起。
　　——先生這是嫉妒了嗎？
　　——喝了我釀的合歡酒，就是我的人了。
　　——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為我傷心。

　　不要為我傷心。
　　「師尊！別殺他……別殺他！」
　　劍陣颳起滿山凌厲狂風，俏如來在羽國喧囂刺痛的漫天風雪中嘶聲懇求。
　　很久以前，默蒼離曾經說過，只要俏如來求他一件事，只要一件事，師徒名份就此斷絕。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懇求默蒼離任何事。
　　「別殺他……」

—————

　　策天鳳離開羽國的時候，在星河之階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Y\.ds%G
　　他把上官鴻信教得太好了，若不殺之，幾乎無法預料雁王將會成為什麼樣的存在。 PJ=N.xf}
　　但羽國需要和平。鉅子沉吟著。最好的情況是，一境的和平。最糟的情況是九界動亂。 p m4g),s
　　這是鑄心局破時就決定好的結局。 =1JS6~CTLN
　　然而。 |NbF3 fD
　　他卻想起那個人最後說的那句話。 [|=#~(yYQ
　　別殺他，師尊。 n>)'!
　　「……你的表情真奇怪。」冥醫疑惑地看他：「你在想什麼？」 & *^FBJEa.
　　「我在想，那個人會叫什麼名字。」 C+*qU
　　師尊，求你，別殺他。那樣悲慟的哀求。對那個人而言，那很重要嗎？ ~\4B 1n7
　　「誰？」 o)X(;o
　　「我的最後一個徒弟。」 8sDbvVh1F
　　然後策天鳳離開羽國，再也沒有見過上官鴻信。 GTj=R$%09
　　八年後，默蒼離收俏如來為弟子。那是天意與默蒼離之間最後的和解。 6I$laHx?
　　當俏如來通過鑄心的那一刻，默蒼離為他擦拭濺到臉上的血跡與淚水。 a?zn>tx
　　不准恨自己。 $[L8UUHY<8
　　就在那一瞬間，在意識消亡前的一瞬間，默蒼離想起那個說著我做不到的少年。 ; bBz<
　　於是默蒼離明白了，那很重要。那是天意與上官鴻信之間的和解。 gaK m`#
　　但願他能得到這份寬待。但願鴻信終究能原諒自己。 KtT.WHr(m
　　那是默蒼離最後一瞬間的念頭。

—————

　　萱文離開的那天，上官鴻信獨自聽了一夜的雪。是那年羽國的初雪，寒冷徹骨。那一夜，他坐在長鸞殿外，告訴自己那個人隨時會回來。
　　有人送來一封信，如果萱文入夜後沒有回到凌雲宮，就必須呈給儲君殿下。
　　然而，封好的信封內倒出的卻是飛灰。
　　然後上官鴻信病了一場。這病倒是常見，狩鵰死時，其主都會病倒。因為他們的心也隨之受傷。
　　狩風死了。上官鴻信非常清楚，狩風已不存在於這世間，他感受得到。或者說，他再也感受不到狩風了。
　　那天早上，他怕萱文一日內跋涉奔波，累倒在路上，所以讓狩風遙遙尾隨。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人曾經說過他不會離開，除非他死。
　　但是，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任何死亡的痕跡，上官鴻信用盡一切辦法，所有耳目都派出查探消息，數百隻獵犬不斷搜索，讓祝女在庭前燃燒九十九斤的香料祝禱、探索迷霧中的真相。
　　代替浮雪公主的祝女之首說：他離開了。那人在別處，不在羽國境內。
　　還活著嗎，儲君問。那是他最後一絲希望。
　　如今行走於世的只是水上之影，並不是殿下所知曉的他。
　　祝女的回答神秘莫測，最終，一切都無法確定。

　　萱文留下的書信、寫過的字紙、寄給他的詩箋，全都化成灰燼。就像他本是不屬於這世間的仙人一般。
　　如今已遺世而去。
　　哪怕是不告而別，哪怕是遺棄，哪怕永遠不再相見，哪怕一切都是謊言，上官鴻信仍舊希望萱文活著。只是，狩風的死，卻又讓他不能懷抱這種自欺欺人的希望。
　　儲君對其他人說：萱文走了。只說這麼一次。然後，再也沒有力氣提起這個名字。
　　羽國隨後陷入內亂，他必須扛起一國的責任，愛情的得失或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上官鴻信都已經無力去顧及了。他只好強迫自己遺忘。他安慰自己，至少，他還有妹妹、還有比鵬，還有師尊……
　　直到這一切他全都失去。
　　多年之後，上官鴻信總算明白，萱文只是一個假名。
　　那個人用自己母親和父親名字裡的一個字，為他編了一段綺麗的殘夢。
　　而在夢的終結之處，雁王什麼都不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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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nie56aaa	2018-11-14 17:41
師尊打一開始就有穿越的情報! 所以俏俏又掛科了= = \|E\0Rv{H3 原來如此要是鴻信通過了鑄心也許他就永遠都見不到俏俏了所以他做不到 \|!r.p_Zt 真是陰錯陽差...

yuanyf	2018-11-14 22:25
琉璃树顶端的默苍离，真是可怕。从哪里开始怀疑俏和史的关系呢？是从萱文这个名字，还是千舍利，还是那句状似无意的“云州大儒侠”? dcFqK~ 真真是智者心不可猜哈

未沫

2018-11-15 22:34

引用
引用第31樓winnie56aaa于2018-11-14 17:41發表的 : A>"v1Wk
師尊打一開始就有穿越的情報! 所以俏俏又掛科了= = 7m;2M]BRi
原來如此要是鴻信通過了鑄心也許他就永遠都見不到俏俏了所以他做不到 X- oHQu5
真是陰錯陽差... F+;{s(wx

如果鴻信變成鉅子雁，去中原的時候應該還是會遇到盟主俏
這種if世界我也滿喜歡的 (●´ω｀●)ゞ

引用
引用第32樓yuanyf于2018-11-14 22:25發表的 : '1)BZ!
琉璃树顶端的默苍离，真是可怕。从哪里开始怀疑俏和史的关系呢？是从萱文这个名字，还是千舍利，还是那句状似无意的“云州大儒侠”? !B==cNq
真真是智者心不可猜哈 /Kmzi9j+

鉅子心什麼的，比女人心還要深不可測！

未沫

2018-11-15 22:45

三

　　俏如來摔倒在厚重的白雪裡。
　　他明知道不可為，仍舊拚盡全力抵抗陣法，甚至導致功體受損。他明知道不可為，也知道那不能改變任何事。
　　但他不能不抵抗。
　　昨夜還有人與他約下今日裁衣。這是多麼愚蠢的痴念。他明知道不可為，卻一心為之。只因為他知道那少年會一直等他。直到明白再也等不到。
　　溫熱的鮮血融化了白雪。他不知道師尊有沒有聽見他最後說的話。雁王終究沒死——但他又如何能確定？
　　在俏如來一邊反覆咳血一邊調息的時候，有人履雪而來，輕得就像是羽毛拂水而過，就像落在臉頰上的吻。
　　「你回來了。我等了很久。」
　　那嘶啞的聲音不是上官鴻信的聲音。不是昨夜仍在他耳邊呢喃『先生臉上只有這裡不好看』的聲音。俏如來能清楚分辨其不同。
　　這雪也不是十五年前，他聽了一夜的羽國冬雪。邊界的雪，太單薄了。雁王能清楚分辨其不同。
　　但他們畢竟在此重逢。
　　俏如來很痛苦，眼角都是濕意，輕輕閉眼時便眨出淚水。他不是哭，只是流淚。雖然他無比痛苦。
　　你還活著。
　　還活著。
　　俏如來不知道自己改變的過去是否足以影響鑄心的結局，他唯一害怕的，只有這件事。
　　雁王將一件滾邊細密緙織梵文金線的白色雪狐氅扔到師弟頭上，帶著他慣常的那種冷漠與嘲諷，就像輕蔑地將舊衣扔給乞丐似的。但那畢竟是件華貴的袍子。
　　「一件衣服，換你半年的失職。這半年來，師弟想不想知道九界是如何大亂？」
　　俏如來默默將蓋在頭上的大氅扯到肩上披好，順手觸摸內裡，辨認出羽國宮廷內造的針法。在羽國以外的任何地方，沒有人會將羽毛分梳之後捻入絲線編織。只有宮廷能用金羽，這是他在內宮住了半年學會的事情。
　　「九界沒有大亂。」俏如來一邊咳嗽，一邊喘息回應師兄：「若我真去了半年，師兄一旦知道溯世陣催動，想必就在此等了半年。你什麼都記得。你記得我，你什麼都……」
　　什麼都記得。即便如此，當初他用《羽國誌異》引出自己相見時，在相見的當下，直到今天為止……這些年來，他們經歷的一切，他都，裝作不知不覺。
　　俏如來又低頭吐了口血，卻是活生生氣吐的。
　　「傷得這麼重，師尊沒有殺你，卻打了你一頓？」
　　俏如來真是恨透了雁王那種幸災樂禍的語氣。
　　唯一不同的是，既是恨他，也仍舊愛他。
　　「師尊沒有教你，以思考代替發問？你自己想想該是發生了什麼事。」
　　「哼。」雁王笑了一聲，非常簡短，卻譏誚到了極處，冰冷到了極處。「我不在乎。」
　　俏如來使盡力氣將那件狐氅扔了回去，掀起剌剌風聲。
　　「放了十五年，裡面的羽毛都黃了，師兄請留著自己穿吧。」

　　雁王歪著頭接過那件放到舊了的新衣。俏如來並沒有說錯。當年上官鴻信做了這件衣服，抱著它、守著它、收著它、藏著它，他以為自己都忘了還有這件衣服。可是，回羽國尋找的時候，衣服卻仍舊在他昔年的衣箱裡，仍舊是新製好的模樣，就像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不可能被抹滅與改變一樣。
　　然而，他們都已經不是當年在逢琴齋裡相遇的那兩個人了。
　　什麼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改變了。不，什麼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改變不了。

　　俏如來看著師兄，直到火光揚起，上官鴻信淡淡地看著火舌輕而易舉吞噬掉毛皮和織錦，直到幾乎燒盡時才將殘布輕蔑地扔到雪上。
　　「我說過了，我不在乎。」
　　「你若當真不在乎，就不會親自動手燒它。」俏如來倦到極處地眨了眨眼睛，話出口時卻是連自己也不曾想過的淡漠。「師兄尚且不會親手殺人，親手燒掉這件衣服，該有多恨？」
　　雁王又笑了一聲，彷彿覺得這一切都可笑至極。
　　「恨我嗎？你以為燒掉這件衣服，就是折磨我？」俏如來輕輕搖了搖頭。「你燒與不燒都沒有差別。都是折磨我。」
　　不過一次眨眼的時間，雁王的手快如閃電地箝住俏如來的頸子，他的指尖緊緊按在血流鼓動處，只要略微催動真氣，止戈流轉眼就要血繼易主。
　　但墨家鉅子就連瞳孔都不曾稍移，他靜靜看著雁王，像一泓深到極處的水，映出的倒影卻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年。
　　「師弟怎麼知道我不會親手殺人？」
　　「因為你還沒問那個問題。」
　　「你以為我還有什麼事情不知道？」
　　俏如來嘆了口氣，但卻是帶著無辜與難受。他身子一軟，就往後倒去。雁王本來就不打算殺他，兩人心知肚明，於是他掐著師弟的頸子，以一種騎虎難下的方式與他一起倒到了積雪裡。
　　「你以為你知道。我給你的信，你看了嗎？」
　　「信沒有送到我手上。」
　　俏如來內傷未癒，又呼吸不便，於是輕輕拍了拍師兄夾住自己氣管的手，對他自己而言，昨夜他還溫柔繾綣地吻過這隻手——不過這種與枕邊人說翻臉就翻臉的情仇，對墨家鉅子來說也是一種必經之途。
　　「你知道寫信給你的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這不是我想知道的問題。」雁王低下頭來，金眸中閃爍著毫不遮掩的惡意。「真正的問題是，當你見到十六歲時的我，明明知道我將來會成為雁王，卻仍對我，掃榻以待，迎我入幕，枕上結髮，百般溫柔，你究竟在想什麼？」
　　俏如來一時被上官鴻信那種帶著恨意卻又萬分嘲弄的姿態逼得無話可說。
　　「因為你以為——」雁王慢條斯理，近乎折磨地告訴他答案：「你以為，你還救得了我。」
　　然後上官鴻信吻住他，那雙佈滿劍疤的成熟雙手捧住俏如來的後頸，像緊緊抓住獵物，力道如此狠絕，那深長的吻隔了十五年，早已截然不同。
　　那帶著殺意與憎恨的嘴唇安靜地吻著他，俏如來嚐出了與鮮血不同的冷酷感。
　　師兄是真要殺我。在幾乎窒息的當下，他模模糊糊地想。被吻死的話也能血繼止戈流嗎？師尊地下有知會不會打他一頓？
　　「……你現在還覺得你救得了我嗎？師弟？」
　　雁王唇上有血，是他的血。俏如來想著。他脫口而出：「我已經救了你。師尊沒有殺你。」
　　「哈，這倒是真的。鑄心失敗之後，我能從師尊手下逃出生天，是因為他不知道我已經練成寰羽詔空神卷。是你教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雁王發出嘶啞但確實的笑聲。「你在師尊還沒有決定殺人的時候就從他手底救出了人，好師弟，你膽子真大。」

　　俏如來知道那是雁王真心的讚譽。仔細想來，連他自己都得佩服自己。
　　但是，並不是只因為，想救你。
　　遠遠不只如此而已。
　　「你，你根本不知道我膽子大到了什麼地步。」墨家鉅子又嘆了口氣，又咳了兩聲。
　　「我很想知道。」
　　那你就別後悔。俏如來這樣想著。如果你知道，就一定會後悔。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掃過雁王的眉心，輕得就像摘取一朵久候的桃花。
　　那一抹殷紅如血的額印，就像一絲熾然難息的心火。
　　「鴻信臉上卻是此處最好看。」他輕聲說，然後扶著上官鴻信的頸子，讓他貼上自己的嘴唇。
　　雁王沒有說話。
　　天空靜靜飄起嶄新的雪。

完

未沫

2018-11-15 22:48

正文到這裡結束了

後面還有一段遺事，收錄在本子裡
先給大家劇透一下好了，後面大概就是有這樣的東西：
又軟又硬俏如來，放棄治療師兄救我，逼婚，逼婚，逼婚，搶小孩大戰，腹黑師弟壞師兄，倒頭就睡俏如來，師弟不要你爸會聽到，豔文其實什麼都聽到了，「精忠，你師兄怎麼不留下來吃早頓，我煮很多。」

感覺很歡樂，但千萬不要被騙XD

新刊首販在兩天後的金光ONLY，攤位苗疆10
淘寶代理目前還沒有處理好，所以……可以託人買就託人買，可以比較早看到(ㆆᴗㆆ)

yuanyf	2018-11-15 23:52
恭喜大大完结～ Qt`hUyL 师兄弟互动看得我想笑，果然是两个默吹。俏如来被气吐血那里简直像一口血贯通任督二脉，瞬间找回了在师尊那里失去的嘴炮自信。 !>QS746S@ 俏如来告白后，我仿佛听到了雁王掩饰性的“哈”了

yswu830912	2019-10-28 23:54
我怎麼現在才看到這篇QQ FjRt' 太好看啦！太太文筆&劇情設計超級好 VP0q?lh 最喜歡少年雁抱著俏輕功飛下山那邊 F5UvD[i 還有師尊果然是食物鏈頂端哈哈哈，太可怕了 Zjq a n 最後不抱希望的問問還有再加印的可能嗎qwq S3#NGBZ/ 太喜歡了

zhaizhaizi	2019-10-31 04:58
天呐太太是神，读了一夜难受得五脏翻腾，最后至少做到了留住了一点延烧的心火，在地狱中发光

未沫

2019-10-31 19:38

引用
引用第36樓yuanyf于2018-11-15 23:52發表的 : \8j5b+
恭喜大大完结～ o95)-Wb
师兄弟互动看得我想笑，果然是两个默吹。俏如来被气吐血那里简直像一口血贯通任督二脉，瞬间找回了在师尊那里失去的嘴炮自信。 m(0sG(A~
俏如来告白后，我仿佛听到了雁王掩饰性的“哈”了 u.v 5!G

兩個默吹wwwr是鉅子系一脈相承的師尊控！

引用
引用第37樓yswu830912于2019-10-28 23:54發表的 : A 8,9^cQ]
我怎麼現在才看到這篇QQ L{`S^'P<
太好看啦！太太文筆&劇情設計超級好 =^liong0
最喜歡少年雁抱著俏輕功飛下山那邊 W,sU5sjA
還有師尊果然是食物鏈頂端哈哈哈，太可怕了 ^gw htnI
最後不抱希望的問問還有再加印的可能嗎qwq 'ec G:B`S
....... ~K'e}<-G

我這裡還有殘量本喔，在臺灣的話可以通販～需要的話請私訊w

引用
引用第38樓zhaizhaizi于2019-10-31 04:58發表的 : /zt9;^e
天呐太太是神，读了一夜难受得五脏翻腾，最后至少做到了留住了一点延烧的心火，在地狱中发光 Yz<,`w5/6~

謝謝喜歡^_^

hongcai	2020-07-07 15:14
喜欢太太这篇文，看完以后觉得果然还是师尊最强，俏俏时隔多年又输给师尊

beiluta	2020-08-24 20:22
2020了我是不是没有希望收到二手本了555555 这本真的是位列我最爱的琉璃树师兄弟no.1

漪鳴	2020-10-23 01:04
神仙雁俏本，可惜有生之年收不到了呜呜呜

linjingshu	2020-10-23 01:39
?篇重?了n次了，可以?是我最喜?的俏雁文

糖衣	2020-10-28 19:11
好棒的琉璃树师兄弟文！师尊果然是最强的233 \|E{tS,{OhJ 俏俏好温柔，少年鸿信也好温柔，清淡的文字掩不住他们的情意绵绵。 FEOr'H<3x 也正是因为这份温柔，“雁王”这个人，以及这个名号背后的故事，才特别让人难受。 k8>(-W"A 感谢楼主的产出(ෆ ͒‧°̬‧ ͒)◞

sd825zr	2020-11-21 22:03
哈哈哈哈哈我有这个本！ $? 'JePC 血赚！果然当年买是对的

suzy	2020-12-22 08:36
天哪楼上扎心了，好像要这个本呜呜呜呜呜呜(┯_┯)不知道等不等得到

方塘喝糖糖	2021-01-12 22:57
这是一篇很满足默吹的文，好喜欢好喜欢。过去的小雁真是纯情少年啊，和钜子俏互相吃对方够够，太好吃了！

lived.devil	2021-04-08 19:35
通篇看完感覺氛圍好壓抑，老師寫的好棒，不過這個本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啊～ 1yFVF 師尊，永遠的神！

未沫	2021-07-25 16:41
這本印量一直比較少，這次的淘寶預購開完下次可能就要明年了，請把握預購機會 tQ:g#EqL9B C(=$0FIR 世謂不盈-淘寶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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