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0 【縹緲月中心】何德以堪（御清絕x君海棠、卻塵思x縹緲月、赮畢鉢羅x赦天琴箕）28F番外下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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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芳魂

2018-10-13 16:40

懒，能显示的话不转繁体了。

注意：牵扯到专业的一切一半是严肃一半是胡扯。

共十五章一个番外。

一、《金瓶梅》十八式

缥缈月听到开门声时在在双人床中央正襟危坐，捧着杨伯峻的《论语译注》，不远的书桌上危险地堆着一米高的精装整理本《十三经注疏》。来人毫不客气地关上防盗门，踩着高跟鞋进了缥缈月的卧室，把雨夜的气息一直带到西厢床前，湿漉漉的小化妆包扔到各种十三经旁边。

君海棠开门见山地对佯作看书的缥缈月说：“我把御清绝睡了。”

缥缈月的书差点没拿住。她还来不及开口，君海棠扫了一眼书脊继续道：“《论语》不宜坐在床上读——你今天是怎么了？”她狭长的凤眼盯着缥缈月，“杨伯峻？”

“毕业论文而已。”最初的惊愕已退，缥缈月看着自己的拟制血亲反而笑了起来，“君海棠，你可以。以我对你的了解，五年以上没商量。御清绝人呢？”

“没醒，我留了电话，直接回来了。”她看着缥缈月的表情补上一句，“家里的电话，不是我的电话，放心吧。”君海棠踢掉鞋，接过缥缈月合上的论语，整理一下十三经摞到最上面，自己跳上床坐在妹妹身边问道：“你不想问问我经过？感想？你吃饭了吗？你怎么啦，一动不动的？吓着了？”

“不是。我确实很想问，”缥缈月老实承认，“但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等这两个家伙走了再听。”她说着伸手在床沿上连扣三下，几声尴尬的咳嗽响起，君海棠目瞪口呆地看着床下两边各钻出一个年青男子，东边的青年眉目清秀不声不响，因为自己无意听到的对话已经深深低下了头，西边的青年则是咳嗽声的来源。

“鹤白丁、却尘思？”君海棠客气地打招呼，心中早已把缥缈月的祖宗问候了几百遍。

“今天小道所里没加班，却尘思正好去找他。你下午把手机扔给我就出去了，我总得叫个人来做饭。”缥缈月徒劳地辩护。君海棠对她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说：“下次叫外卖。”

“你饿不饿？吃饭了没？厨房里还有。”缥缈月赶紧岔开话题。君海棠说：“谢谢，我不吃剩饭。”厨房斜对着她卧室的房门，门开着，假使君海棠进门时往厨房的方向扫一眼早就能知道她不在的时候谁被叫来给缥缈月提供晚饭了。缥缈月的备用厨师从来只有一个，姐妹俩的厨艺都是跟他学的。

君海棠锐利的目光在客人身上逡巡，却尘思头更低了，鹤白丁再次干咳了一声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缥缈月听到他重复自己先前的话抛去一串眼刀，全被鹤白丁用脸皮挡下来。厚脸皮的人把话说完：“我想现在听。”缥缈月抓起枕头砸到他脸上，鹤白丁连忙改口：“听听你做案手段够不够缜密，传授给你一些反侦察经验。”

鹤白丁于两年前毕业于缥缈月和君海棠就读的文法学院。这所大学的文法学院天下无双，它并非是什么academic school，而是简单的文学院和法学院合二为一的简称，所有新生大一时皆要接受从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各种文学到刑法民法行政法宪法各种法的初步折磨，大二时再决定自己投奔何方，艺术生除外。鹤白丁是文法学院一个史上无双的学生，他因为名字被嘲笑一怒之下选了法学，大四时先顺利保送本校研究生又以455分的高分通过了司法考试。从当时到现在他一直在同一家律所实习，所长是他长辈，名唤道朴，该律所进门挂着道朴所长的一幅字，漂亮的飞白：“冲隐无为”。鹤白丁因此在朋友间荣获外号小道。他还没想好以后是读博深造还是投身律师生涯。目前他的一大爱好是嘲笑犹豫考哪个学校研究生的缥缈月，说她如果早两年听自己的不歧视各项课程绝对早坐上了保研的直通车，而不是现在第一名放弃保研资格还轮不上她。

此时他正对君海棠摆出一副十分严肃的表情：“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我国各法的保障！你犯下了强制猥亵他人的大罪！赶紧去警察局自首，我帮你辩护，努力让你进去几个月就出来。”

缥缈月大怒：“少满口胡言，御清绝他怎么着都是个春秋鼎盛的大男人，我不信他能被二十岁的海棠强制猥亵！”她转过头对君海棠说：“别听他瞎说，刑法课谁没上过，他敢说你强制猥亵他，你先去告他强奸你！”

“他要是敢动这个念头我先让他手段不能。”君海棠淡定地回答。鹤白丁捧腹大笑。话题朝着同一方向滑了下去：

“做防护措施了吗？”

“安全期。”

“谁订的酒店？”

“我。”

“谁主动的？”

“他。”

缥缈月一拍床狠狠地骂了一句，压过了鹤白丁的那句“肯定是你撩的他”。

“然后呢？”

“我去卫生间补了个妆，一路走回来了。”

却尘思听到这里已经不适地扶额，鹤白丁也扶额，喃喃道：“儒令要是知道会气得从国外飞回来吧……先掐死你，再掐死不作为犯你。”点点一脸淡定复述的君海棠，又点点一脸淡定旁听的缥缈月。

缥缈月看到却尘思不适的模样，意欲中止法学生的重口味话题，她心不在焉地答：“第一，我不知道。第二，他要掐死我在我把批判孟子的学年论文交上去时早动手了，孟子可是他人生第一精神导师，老头子成天幻想自己和孟子一样心系周天子纷纷说魏齐。却尘思，你没事吧？我们不聊这个了。”

却尘思指着缥缈月的手机说：“儒令。”

“啊？”缥缈月刚一低头，君海棠的暴喝就响了起来：“缥缈月！我让你卖的股票卖了吗？”

“忘了。”缥缈月这时才想起来，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却硬道：“损失从我收益里扣就行了。” 股票是二人的外快，君海棠操作，收成五五开。手机的光正好暗下去，她只看见了锁屏的残影。她手机的锁屏图像在保研考试前几天换成了她外号儒令的养父，求个彩头。考完她就知道彩头没求到，但也懒得换回来，不慌不忙开始准备毕业论文。

“你这性子可得嫁一个有钱的。”君海棠气鼓鼓地说。却尘思见缥缈月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拿起她手机点亮屏幕重复了一遍：“儒令。”

缥缈月接过手机，君海棠也凑过来看。看清信息的时候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缥缈月一扯鹤白丁，另一手去扯却尘思：“快快快快走儒令要回来了你们赶紧避避——”楼梯上的脚步声已经响了起来。

缥缈月当机立断，松开朋友，一个箭步上去关了卧室的灯顺手锁上门，低声对剩下的人说：“谁都不许出声！”

“儒令”姓隐名春秋，一个和他儒学大师的身份十分相称的名字，目前常驻外国，偶尔一声不响地偷袭两个女儿。他早年成名，海外访学多年，七年前难得回国探亲，来接他的妹妹妹夫在路上出了车祸。从此外甥女儿缥缈月成了他的养女，在朋友“给小姑娘找个伴儿”的建议下他又领养了君海棠。他性情古板刚愎自用，缥缈月常和他呛声，专按和他相悖的主张去解释典籍。他的主要研究对象是战国儒家，传说他当年从把荀子压下一头的朱子开始研究，溯流而上，遭逢孟子，和朱子一样再也走不下去，转而在这块中流砥柱之前五体投地。缥缈月的研究兴趣和他相反，她《论语》开蒙，有幸得从占据中文系学生中嫉妒排行榜的制高点的世家出身，使她无法将眼光放到孔子以下。

缥缈月是隐春秋唯一的妹妹的遗孤。她幼时隐春秋学术事业正风生水起，后来又国外讲学多年，除了给她起了“皓月”的小名定了《论语》的启蒙，加起来也没见过她几面。隐春秋回国时她十三岁，不巧重病住院，要出院时父母带着弟弟去接久未谋面的舅父，先将隐春秋送到家里才来医院接她。这一回一去，路上出了车祸，一家三口当场丧命。隐春秋对孤女责无旁贷，从此专心在国内一呆就是六年，直到缥缈月大学三年级他才再度出国交流。

缥缈月的启蒙著作虽是隐春秋选的，但从开蒙到她落入隐春秋手中，她已经培养起了一套和隐春秋截然不同的文学观。隐春秋色厉内荏，只要她一哭就束手无策，缥缈月很快学会了在他面前假哭，隐春秋就只能叹一口气，回书房埋首经卷。他好友“冲隐无为”律师事务所所长道朴闻此不幸后建议隐春秋给缥缈月找个伴——言下之意是养个小猫小狗之类的宠物——隐春秋听了建议，去附近的孤儿院收养了君海棠，从此他更被道朴目为奇葩，在“冲隐无为”律所贻笑多年，隐春秋浑然不知。他收养孩子的标准很简单，妹妹多次对他说过缥缈月性格尖锐爱欺负人，他想都没想就收养了刚刚和缥缈月打过一架的那个。

平心而论缥缈月并不讨厌隐春秋，不是讨厌却不好意思承认，是确实不讨厌。亲舅甥之间总不会太论养育恩情之类的东西，彼此也不将亲人死亡责怪到对方头上。但她确实看不惯隐春秋的某些作风。好吧，她得承认也许讨厌的不是隐春秋，而是隐春秋某些偏激到轻轻一推就成为偏执的特质。偏激的特点缥缈月也有，但她用在了好的方面。不像隐春秋——他是会责怪李后主不垂泪对宗庙社稷而垂泪对宫娥的腐儒，缥缈月对这一套很不以为然，垂泪对宗庙社稷的人何其多也，唯独垂泪对宫娥的李后主古往今来空前绝后。

隐春秋的特质在他得意门生的身上显得更明显，他的得意门生，中文类出身已转向经商的学生，活脱脱就是隐春秋本人被往偏执庸俗推了一把，如同朱熹变成张惠言、开始高唱他五首不堪卒读的《水调歌头》，连缥缈月都想把他打回去先再读十年书。禄名封——名字都这么俗气！每次听到隐春秋当着她的面夸奖禄名封，缥缈月都忍不住想告诫他谨言慎行，以免有朝一日被人来一句“隐子避之，此非子之坐也！”

隐春秋最得意的不是门生禄名封，而是他两个女儿。君海棠从进家门从未下过年级第一的宝座，相较之下在年级前五名内沉浮只能稳占英语和作文——不是和语文——第一的缥缈月就会被他唠叨怎么不能向姐姐看齐。姐姐！缥缈月知道君海棠只是能肯定生日在冬天，缥缈月生在夏天，她坚信是君海棠为了压自己一头向儒令谎报了生年。

缥缈月一度以为升入大学君海棠肯定更会成为她的噩梦，想不到隐春秋接到缥缈月仅专业课高得吓人的成绩单和君海棠全面发展门门A+的成绩单反而不说什么了，顺带着连她们的研究方向也不太管。大二时她和君海棠申请了研究闽方言的题目，结项之前两个星期编出了全部论文，骗来几千元钱的研究经费四六开，写论文的君海棠六搜资料的缥缈月四。拿到钱君海棠请朋友们出去狂欢一夜，多出来的二分就这样花掉了。

此刻毕业在即，君海棠要出国深造，拖着缥缈月和她一起考了语言。缥缈月本以为隐春秋又有唠叨她的资本了——君海棠TOEFL116，GRE160+170+6，缥缈月TOEFL108GRE164+170+5——结果隐春秋问道成绩，眉开眼笑地说女儿们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比他美国学生还高，夸了她们一晚上，分析了几十个学校的东亚文化研究专业优劣，无论缥缈月怎么说自己对出国留学没兴趣都不让她先走。

君海棠忙出国留学就好了，缥缈月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毕业论文上。她选题忍不住选了先秦，毫无疑问地落到了隐春秋手里。想着要从舅舅那受到的刁难，缥缈月先叹了口气。

哦对了，隐春秋从来不知道，上完文学史课程之后中文系流传起了某人课堂作业的副产品、一篇十几页的读后感——《金瓶梅十八式》，作者署名风花雪月;或者说，儒令从来不知道这本书是君海棠写的。缥缈月对这种东西没兴趣，但还是帮她校对了。

接着她想起文法学院的毕业典礼，中文系打算从学生中征剧本排练演出，题材不限。缥缈月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心中老早就有了合适的故事，如今万事俱备又起东风，忍不住将《论语》扔到一边，提起了笔。

宇治芳魂

2018-10-13 16:42

二、墙头马上VS垂老禅僧再出家

文法学院难得出现像君海棠这样妖娆大胆的女生，妆容秾艳举止轻佻，又不会真被调戏——不然挨揍。这种女生一般出现在外语学院。文学院多的是像缥缈月一样身兼才子与佳人的冰雪凛然的冷美人，美则美矣，无人敢近之。

至于君海棠这次怎么玩真的勾搭上了老爸请来的古琴大家御清绝……缥缈月不敢想，她只求自己不受牵连。不管怎么说，君海棠二十了，明年也能本科毕业，大不了一毕业就和御清绝结婚罢了。缥缈月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更没有个人收入，实在不想淌这趟浑水。

缥缈月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君海棠在她身边睡得正香，缥缈月的被子一半掉在了地上的鹤白丁身上，再靠窗却尘思睡梦中皱着眉头不知梦见了什么。换成平时缥缈月肯定会抓住机会偷偷欣赏却尘思的睡颜，今天她也想欣赏，但客厅固定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有些耳熟，她一时想不起是谁，却有不详的预感。

“御先生认识小女？”

天吶，她想起来了，君海棠给御清绝留的是固定电话！缥缈月来不及多想，一脚踹在鹤白丁胸口低声命令他叫醒却尘思，捂着君海棠的嘴把她晃醒，指着窗外的树要求大家都疏散出去。

“御先生……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儒令的声音渐渐难抑愤怒，缥缈月知道他肯定是明白了。

睡眼惺忪的君海棠听到这里一下睁大了眼睛。鹤白丁身先士卒，抱住树滑了下去，伸出手准备接女士们。忘恩负义的君海棠抢在缥缈月前面战战兢兢地闭着眼睛抱着树往下掉。缥缈月本人抓了几本书塞进包里背在肩上，被却尘思扶着也滑了下去。鹤白丁接个正着：“猫毛儒，你重了。”

“胡扯！”缥缈月无心多说，因为上面却尘思小声喊了起来：“缈月，我锁不上窗户了！”

“却尘思你别管窗户，快下来！”缥缈月急坏了。从外面锁住窗户这一手只有缥缈月会。

“可是……”却尘思话音未落，隐春秋的咆哮在里屋响了起来：“什么？！”接下来是一串缥缈月从没想过会从儒令口中听到的话。却尘思一惊，手一滑，差点掉下去。他扒住窗户，整个人垂着，徒劳地努力荡到树上。

“却尘思！”缥缈月急了。她一咬牙，张开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缈月，别闹！”却尘思气息不稳，压着惊惧说，“叫小鹤来！”

鹤白丁的反应缥缈月不想也知道，肯定是“秃驴你从二楼直接跳下来也不会死”。儒令已经敲起了她们房门，语气不善到缥缈月腿发抖：“海棠，开门，出来！”祸不单行，一楼的人家里也有了动静。

“却尘思，你快下来！”缥缈月低声催促。

却尘思往下扫了一眼，君海棠和鹤白丁已经叫出租车过来了。他心思一定，叫道：“缈月，你让开！”在他坚决的眼神下缥缈月鬼使神差地一让，却尘思手一松，落在地上，闷哼一声。缥缈月马上上去扶他，心中连骂自己怎么连却尘思的话都听。

“你俩快过来！被儒令逮着我们都死定了！”鹤白丁站在出租车旁边招手，君海棠已经坐了进去，躲在后座阴影中。

“小道，你后面坐着去！”缥缈月命令。她听见儒令已经放弃敲门转而去开大门，知道他马上就会下楼，心一横，蹲身背起却尘思快步走到出租车前把他往前座一丢，自己钻进后车厢关上门，倒在鹤白丁腿上喘气。君海棠马上说：“师傅，去大学，快！”

在儒令的咆哮声中出租车绝尘而去。缥缈月有气无力地说：“君海棠，我们都要给你害死了。”

离开儒令，君海棠一点也不害怕，伶牙俐齿地反驳：“要怪就怪儒令，是他意图暴力干涉婚姻自由。”她探身对司机说：“师傅，大学留学生公寓。”又对同伴说：“先去清绝家避一避。”

“你……”缥缈月不知道如何当着外人的面礼貌地骂姐姐不知羞耻，只好继续喘气。出租车司机倒问：“御清绝，就是最近来咱们大学的那个教授？弹古琴的？你是他学生？我见你们从隐教授家楼里出来，你们是隐教授女儿吧，跟御清绝学琴呢？”

“不，我是隐教授女儿，御清绝女朋友。”君海棠甜甜地说。缥缈月呻吟一声，恨不得把自己变消失。鹤白丁决定溜之大吉，说：“师傅，先在冲隐无为律师事务所那儿停一下。”

“你在冲隐无为上班？”鹤白丁点头。司机正被君海棠弄得无话可说，赶紧讪讪道：“隐教授女儿养的不错，两个女婿都有出息。”

君海棠大笑起来，缥缈月腾地坐直了。鹤白丁淡定地道：“谢谢，我也这么觉得，不过隐先生他二女婿是前座上崴了脚的那位，自小在少林寺出家，正犹豫还不还俗。”

司机再度吃瘪，一句话也不说了。

到御清绝暂住的公寓前，君海棠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打开大门，缥缈月和却尘思只能吞下疑问。一开门，屋内木香伴着儒令的叫骂传了出来。

御清绝已经起身向他们走来，看到君海棠身后的缥缈月和却尘思有些惊讶。君海棠毫不在意，示意他们噤声，自然地进屋关门，夺过御清绝手机点了静音，塞到沙发垫底下。

缥缈月认得御清绝，不久前她还因为御清绝称筝为琴与他当众大吵，此时只怕御清绝以为她是来寻仇的。

“你好，御先生，”缥缈月决定主动出击，“这位是家姊君海棠，想必你们认识；这位是我的朋友却尘思；电话里那位，惭愧正是家父。”

君海棠在一旁轻笑：“小月，还叫什么御先生？”

不叫御先生，难道叫姐夫？缥缈月不齿君海棠的挑逗方式，年逾不惑的御清绝却微微红了脸。缥缈月见状相当惊讶，礼貌地避过头去，吞下一连串鄙视，也不管御清绝会不会以为她被姐姐的奔放吓到了。

御清绝果真是这么以为的。他说：“海棠，注意举止。”

缥缈月闻言不禁冷笑：“姐夫，昨天的旅馆是您自己进的，想必无欠于举止。”

御清绝想解释，他说：“隐小姐……”缥缈月抬起一只手：“我不姓隐。”君海棠戳戳男友：“我妹妹叫缥缈月。缺月挂疏桐，缥缈孤鸿影，苏轼黄州定慧院的缥缈月。”

御清绝点点头，重新开口：“缥缈月……现在我和令姊是男女朋友关系，但方才令尊表示不支持我们结婚……”

缥缈月再次打断了他：“说清楚，我和君海棠的关系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换成我是父亲，一个睡了我女儿才知道打电话说要求婚”——她咬重了“打电话”三个字——“的女婿，我也看不顺眼。”

她丢下君海棠，拉住却尘思，走了出去。听见御清绝在后面问：“另一位是你妹妹的男朋友吗？”

君海棠那个讨厌鬼说：“是。”

缥缈月扯着却尘思在校内湖边上散步。君海棠的事大概会让儒令头疼几天了。话说回来，她可能得感谢君海棠，不然儒令大概还要嚷嚷给她介绍自己的得意门生禄名封的事。禄名封——这算个什么名字！他出身中文系，似乎修过一点经济，总之现在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从不忘本，逢年过节必来看望师尊，师尊回中国就打来电话。

更讨厌的是，禄名封和缥缈月从小就认识。他是后来出的国。从小缥缈月就不喜欢他。

缥缈月喜欢的是却尘思。那种浅浅的、若有若无却不可或缺的喜欢，从第一次见面之前就开始了。重病住院的那年，缥缈月一个人躺在儿童病房里等着爸爸妈妈带着弟弟来看她，从早上等到黄昏，窗外梧桐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飘落下来，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出现。医院的窗子看不到夕阳，她想着家门前灿烂的晚霞，想着爸爸妈妈是不是又忘记自己了，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声音的主人也是温润的。他穿着奇怪的衣服，缥缈月判断不出朝代，留着长发，手中握着拂尘，身上缠着奇奇怪怪的珠链。他走过来，在她床边坐下，像逗一只看不见的猫一样扬了扬手中的拂尘。

头脑中的禄名封说，皓月，皓月，快叫人来，美国的女孩子都不能单独和不认识的成年男人待在一起的。

缥缈月摇头把禄名封赶开。这大概并不是人，而是她头脑中文学的精灵，不然他怎么会这样出现——和尚的外表，道士的装扮，文士的神情，诗人的目光？他看着她，目光里有悲悯、有欣喜、有所有小心翼翼的感情，小心翼翼地躺在一汪温润里。缥缈月问：“你是道士吗？”

温润的男子很吃惊，他摇摇头，说：“不是。”

“那你是和尚吗？”

“不是。”

缥缈月和他聊了很久，聊诗词，聊家人，聊心事。屋里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缥缈月说着说着揉揉眼睛，护士探进头来啪的打开灯，那个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缥缈月很生气，她认为对方是趁她说得入神偷偷溜走的。她气着气着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一个两鬓斑白的男子沉默地站在床前俯身看着她。缥缈月盯了他一会，欢快地喊了起来：“舅舅？”他老了，憔悴了，面色愁苦，不像她记忆里那样意气风发。她跳下床，拉住了隐春秋的手，期待地看向他，希望他对自己说什么。

隐春秋犹豫着，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缥缈月的头发。

“皓月，”他叫着她的小名，“家里……出事了。”

车祸。她的家人赶往医院接她时迎面撞上了卡车，爸爸妈妈当场死亡，弟弟抢救无效，两个小时之后也去世了。度过人生最后时刻的他甚至不和久病的姐姐在同一间医院里。

缥缈月擦擦眼睛。却尘思在一边看书，没注意到她的动作。缥缈月在纸上写上剧本的题目，就用了灵感来源苦水先生剧作的题目：“垂老禅僧再出家”。写完，她偷看却尘思恬静的侧脸，愤愤然改一字：《垂老禅僧梦出家》。

宇治芳魂

2018-10-13 16:45

三、庄周梦蝶VS蝶梦庄周

那个人是却尘思吗？

他有和却尘思毫无二致的长相、毫无二致的气质，毫无二致的声音。但却尘思是短发，况且却尘思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完全不像认识她的样子。那个人说，他是一直认识她的。

她曾无数次想问却尘思，在他们初见前，他是不是曾经留着长头发穿着奇怪的衣服，在一个天色暗淡的黄昏陪一个独自在病房里的女孩说话。但她没有勇气。话到嘴边，似乎黏在了那里。她最多不过问他有没有留过长发，却尘思睁大了眼睛，说至少二十年来他不记得留过。接着问她怎么想起问这个，缥缈月只好搪塞过去。

“没准猫毛儒的梦中情人是长发。学文学的，不都爱搞个梦郎梦姑什么的？”鹤白丁听到了，说。

鹤白丁在缥缈月的划分中是相当三俗的人。他通过司考之后直接在冲隐无为干了一年才继续读研究生，学刑法，他的同学是民警和刑警，脑子里塞满了各种黄暴案件，平时逮着却尘思和缥缈月说得眉飞色舞。遇见却尘思鹤白丁之前缥缈月的世界河清海晏霁月光风，遇见他们之后渐渐脚踏实地，从泥土里开出花儿。

却尘思出教室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端着缥缈月唯一爱喝的奶茶。

“刚才看你精神不振。给你。”

缥缈月不客气，接过来就喝，不忘问他：“饮料还有外卖？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却尘思对她笑，“我还是听小鹤说的，他在所里有时叫外卖送饮料。”

鹤白丁的外卖员似乎是所里选的，同事们互相打赌，选一个倒霉的从十几楼跑下去卖零食打牙祭。缥缈月心情舒畅，喝着奶茶，连灵感跑到一边都不介意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赶紧抓起来静音，想快步出去接，但她看到来电显示的姓名时突然就不想接了。那上面是三个字：禄名封。

“禄名封？”却尘思看到了，紧张起来，“赶紧接，不会是儒令气出心脏病了吧？”自从听说缥缈月一家的遭遇后他比缥缈月的想法还离奇。

缥缈月一听，真有这个可能。她手机静音后振动，已经在自习室获得不少白眼。她不情不愿地起身出门，按了接听键。

儒令没发心脏病，但禄名封已经听说了君海棠的事，拐弯抹角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中心思想：你嫁给我吧，别想那个却尘思了。当然他表达得比较委婉，大概是，终身大事很重要，不要和君海棠一样让隐先生生气，考虑一下我这样的人吧。无论缥缈月多少次警告他不要妄想以疏间亲，禄名封总固执地认为除了儒令就数他和缥缈月最亲。缥缈月不清楚他哪里来的自信和迷信。

却尘思见她拉着脸回来，在纸上写：禄名封说什么了？

缥缈月低着头写：让我别跟你好，投奔他的怀抱。写完她突然有了灵感，刷刷下笔。
却尘思过了一会儿把纸条推回来，上面写着：他不知道我们不在一起吗？

缥缈月回：无论我怎么说，他就是不信。

她心里很堵。却尘思不喜欢她，无论她如何暗示，他一直温润地笑着，大大方方把话说出来。

要是君海棠遇见同样的事怎么做？她想起暑假和君海棠讨论感情烦恼时君海棠的反应。

“有什么的，”君海棠冷笑，“禄名封的优越感全部建立在他自以为很有出息和自以为很爱你上。他那点出息能跟谁比？他对你的爱主要用来感动他自己，他有儒令有却尘思有鹤白丁有我爱你吗？他人品容貌才智和却尘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你脑子又没问题，凭什么你不喜欢却尘思去喜欢他啊？”

“儒令……”君海棠爱不爱她存疑，其余例子都没错。

“儒令不过是担心却尘思不够喜欢你不够有出息，他宁可你嫁一个狭小的世界中除了你只有钱的男人。禄名封觉得却尘思不够喜欢你，其实禄名封根本没有那么多‘喜欢’的感情，他就算把所有的心都给你也不如却尘思把他天下苍生中的一份心给你你得到的多，何况禄名封的心，其质量——得饶人处且饶人，先到此为止吧。”

暑假过去两个月，认识却尘思到现在过去六年，她依旧什么都没说出口。

思路被打乱，缥缈月放下笔，扫一眼手表惊觉已经过了12点。她刚和却尘思收拾书包走出教室，君海棠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叫她来御清绝家吃饭。

缥缈月低声道：“君海棠，你也别太过分了，明明是确立关系第一天。”

话音未落那边传来清晰的琴声，缥缈月明白君海棠开着免提，不禁又牙痒。君海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让她当恶人的毛病。

“总之你快点过来，等你开饭呢。小却和小鹤在的话，叫他们也过来。”最后君海棠先挂了电话。

缥缈月拉住却尘思：“走，去我的古琴名家姐夫那里吃一顿免费的午餐。”

话音未落，手机又响了起来。缥缈月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儒令”，顿时头都大了。

午餐不算丰盛但十分美味，缥缈月冷眼数着君海棠不会做的菜，听着御清绝小心翼翼试图讨好她和却尘思，觉得喊这个傻瓜几句姐夫也不亏。

君海棠笑得像只小狐狸。缥缈月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剧本里根本没有女二号，一定要让君海棠当此重任。

她手机静了音放在桌子上，隔十秒钟振一分钟，来电显示总是“儒令”，听得御清绝如芒在背。饭吃得差不多，缥缈月安慰道：“没事，我爸就这样，见我不接电话就一直打。”

“隐先生为什么不打给海棠？”御清绝问。

“他觉得我知道我姐在哪儿。”缥缈月冷笑，“如果今天闯祸的是我，他就该骚扰你的海棠了。”

君海棠抗议：“喂，老爸找不到你打的都是却尘思的电话好么？”

缥缈月决定看在君海棠新婚燕尔的份上宽容她这一次。大一时儒令心血来潮打电话给君海棠问缥缈月在哪里，君海棠直接给出却尘思电话说小月和这个男生出去了，儒令意外讨厌温文尔雅的却尘思，无数次向缥缈月暗示哪怕鹤白丁都更好。

“什么心血来潮，那次不是你用了老爸书架上的书没放回去？”君海棠不依不饶。

“那本书是你拿给我的，你怎么不说清楚儒令还让放回去！”

“瞧瞧，给你拿书你不感谢我一句还来怪我，我这个姐姐真是好伤心啊。”君海棠说着就要倒在御清绝怀中。御清绝赶紧推开她，正襟危坐：“缥缈月，你今年也要毕业了吧？对于未来有什么打算？”

“明年毕业。”缥缈月挑刺，“没有打算。”

“可以试试出国留学……”

“试着。”

御清绝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对于小姨子明显的冷淡继续贴热脸：“打算申请什么学校？我可以帮你们修改个人陈述。”

帮你们。缥缈月不甚领情，道：“先帮我姐吧。”

君海棠轻快地起身：“你下午不是还要去自习吗？清绝文笔不错，中午改完不耽误你下午的计划。我反正就在这里，什么时候改都行。”

御清绝站了起来：“海棠说得对。”

缥缈月也不客气，起身打开电脑调出文档。君海棠贤惠地收拾餐桌，却尘思想帮忙，被君海棠拦住：“儒令去学校开会了，几个小时才能回来，你们去帮我把东西搬一下。”

缥缈月当然知道“你们”是谁，恶狠狠地一拍桌子：“君海棠，适可而止，小道他下午两点就上班了！”

“他今天下午出庭，打车迟到不了。你俩快点。”

御清绝眼疾手快地扶住桌上的水杯，君海棠哼着小曲开始洗碗，却尘思应了一声准备出门。缥缈月见事成定局，对却尘思的背影喊道：“书别拿错了，告诉小道他敢乱动我的东西我跟他没完！”

御清绝租的公寓是二居室，各带卫浴，君海棠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其中一间。缥缈月三人帮她把上百斤的书一趟一趟搬上搬下，鹤白丁忍不住抱怨：“猫毛儒，都怪你在小说里叫咱仨什么‘三足天’，我才会一直给你姐跑腿。”

“你想叫什么？三重天？还有，那是剧本不是小说。”缥缈月回敬。

“还不如叫三凶天，要不是你没胸……”

缥缈月向后狠狠一撞，鹤白丁险些连人带书滚下楼梯。君海棠推门出来，叫道：“我的书！小心！”

鹤白丁稳住身形，吼道：“你至少应该说帮你搬书的人小心！儒令什么家教，一个两个都这样！”

说归说，鹤白丁捧着书跟在缥缈月后面进了门。君海棠偎在御清绝胸前，委委屈屈地说：“清绝，我妹妹的朋友凶我。你说该怎么解决？”

御清绝盯着鹤白丁：“男人之间的事只能以一种方式解决。”

缥缈月听了挽起袖子打算三对一。君海棠道：“算了吧，你打我妹妹的朋友我妹妹心疼我也不开心。”

御清绝垂眸看君海棠，问：“我以为你妹妹的男朋友是却尘思？”

刚抱着书进来的却尘思脸马上红了。缥缈月讽刺道：“御先生，别以为是个人都和你一样看到异性只能想到爱情。”

御清绝皱眉：“缥缈月，我并非如此。”

君海棠立马做伤心状：“清绝，那你看到我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缥缈月眼看他们又要腻歪，抢先说：“我要回去了。”君海棠啊了一声，放开御清绝，正色道：“你还回去干什么？你和我一起住下啊。”

“算了吧。”缥缈月说，“我不喜欢和你一起睡，已经忍你很多年了，我住下要单独一间卧室。”她是讽刺君海棠，御清绝的公寓不过两室一厅。君海棠却面不改色：“行。”这次御清绝脸红了。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去住宿舍。”缥缈月只好反悔，她翻了翻君海棠的书，“何况我也不想再被你拉着考试了。我除了被正义集注注疏折腾还在折腾《摩诃婆罗多》，没空陪你准备末代司法考试。”

“别读，不是好书。”君海棠说。

“你怎么跟儒令似的？下次关心我记得表现得诚恳一点，我上个学期就读完了，现在只是找点相关资料深入一下。”

缥缈月一手拉起却尘思一手拉起鹤白丁，走了。

宇治芳魂

2018-10-13 16:48

四、凭君料理花间课

秋天将凉未凉，湖边信步，缥缈月披着粉色的风衣向却尘思娓娓道来。这是她和君海棠的故事，也是她和却尘思、鹤白丁的故事。裁锦为衣，式样未成。每个故事都有两个结尾，姐妹之间的故事还在无休无止地继续，剧本的故事已盛极而凋。

“都是悲剧结尾。”缥缈月作结，“却尘思，你觉得怎样？”

却尘思小心地开口：“故事都很好。你的……故事里男主角有点惨。”

缥缈月但觉不可思议：“我对他好极了。别人都死了就他还活着。”

“缈月，你不觉得有时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吗？”

“活着的人才有这份闲情逸致自以为比死了的人还痛苦，发言判断者一律是活人，本来就不公平。”

却尘思面露苦笑，换了一种方式表达：“海棠文中的女主角要死于男主角之手，就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

“君海棠的文章不公平一点都不稀奇，她本来不是公平的人。”缥缈月叹气，“算了，我们两个也讨论不出什么，等周六小鹤放假，拉他一起探讨。”

缥缈月的剧本零零散散写了一多半，君海棠的剧本只有梗概和首尾。缥缈月私心将自己的剧本放在后面交给鹤白丁，希望得到详细一点的评价。她刚写到男女主角回归男主角佛寺，男主角被和尚尼姑追问与女主角的关系，毫不犹豫脱口而出“交心之友”，一众男女秃驴才肯作罢。

鹤白丁忍着笑：“猫毛儒，儒令对你们俩的教育肯定有问题，难怪他一把年纪都找不到媳妇。”

“他没老婆是因为我们两个拖油瓶，哪个脑袋没病的女人都不愿意嫁给带着两个不是亲生女儿的男人。现在，收起你那一脸奸笑，老实说你想到了什么。交心之友有问题吗？”

“没问题，太没问题了，完全没问题。看你们这两对，一对交心之友，另一对……交身之友……哈哈哈哈哈哈……”

缥缈月反应过来是指君海棠文中男主角为女主角立碑时自承挚友，有一瞬间也想笑，下一瞬间，她因为鹤白丁竟敢把她发乎情止乎礼的圣洁感情和君海棠男盗女娼的恋爱相提并论暴怒不已。

“鹤白丁，你给我站住！”

“我偏不。爱情不就那么点事，怎么止乎礼最后都是止乎床，你的男主角是没机会不是没想法，不信你问问秃驴，问他想不想……哎呦……”

鹤白丁边笑边跑，被缥缈月捉住狠狠一拳砸在背上。鹤白丁反手揉了两下，见缥缈月怒气稍减正色道：“说正经的，我觉得你选题不好。反写不是不可以，要看被翻写的是谁。你翻写顾随的《垂老禅僧再出家》，你写得过他么？”

缥缈月的注意力跑偏了：“咦，小道，想不到你还知道苦水作剧。”至于鹤白丁想用“解构”却用了“反写”和“翻写”表示的实际上只是经典重构的写作手法，既然他孺子不可教也地投奔了法学那一边，缥缈月暂且放他一马。

“呸，道爷我好歹也是修了一年中文系课程的人。”

“大一没讲过苦水先生。”

“大二时候你给我叨叨的。”鹤白丁捏起嗓子，“我打你这个杀人不死救人不活的贼僧！”

戏词虽好，配上鹤白丁捏尖的嗓子直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鹤白丁放开嗓子道：“你看你的男主角，不就是个救人不活杀人不死的贼秃驴么？‘交心之友’，心都交了，不就是男女朋友吗？他心里不是没有人家姑娘，是偏不承认。这种事又不能让姑娘拉下脸倒贴。现在好了，除了他俩，全武林都知道他俩是一对儿。你瞧瞧，姑娘的老爸说姑娘和和尚是‘你与他的情分’，挖墙脚的朋友说挖墙脚的和姑娘是‘你对她的情分’……”

“话不能如此说。”却尘思沉吟开口，“架空古典世界女人名节极重，他二人清清白白，却被污有私情……”

“郎有情妾有意，明明白白就是私情。猫毛儒，《垂老禅僧再出家》最后怎么样了，赵和尚还俗娶了什样景，然后呢？”

“陈。陈和尚，法号继缘。生了一儿一女，几十年后什样景病逝，和尚再度遁入空门，回忆几十年前一桩世缘——就是尘缘——未了还俗，如今破庙残生青灯古佛念卿卿。”

鹤白丁吃了一惊：“他还出家干嘛？和尚没当够？几十年恩爱夫妻，到头来只是‘尘缘未了’？”

“他无心修佛殿金身，却记得伊人纤手度金针。”缥缈月辩护。

却尘思突然插嘴：“‘不是艰难愁一死，要将凄苦炼余年。’缈月，你为他准备的也是如此的结局么？”

却尘思语气太过认真，缥缈月吃了一惊，下意识反驳道：“哪里是我预备，是他自己走到了这一步。却尘思，你认为他的样子，会夫妻双双把家还（huán）昼出耘瓜夜养蚕？”
“不会。”却尘思垂下头。

鹤白丁见却尘思共情低落，引开话题：“嘿猫毛儒，我认识一个学唱戏的，没准他能唱这出。”

鹤白丁朋友还真杂。缥缈月兴趣被吸引，问道：“哦？学唱什么的？”

“忘了。你估计听说过他，叫什么鬼方赤命，和你们那边隔壁系的赦天琴箕算是兄妹，一家子特奇怪，有个外号。”

却尘思也知道：“红冕七元。”

“对就是这个。”鹤白丁说，“去年他们养父病重，养父没良心的哥哥想趁机争家产，赦天琴箕来我们所求助。那妹子也是厉害，一个人扛着，养父病好了另外五个才知道，还有一个好像现在都不知道。”

缥缈月听到名字就明白了：“……鹤白丁，鬼方赤命唱关公还可以，唱别的就算了。怎么，偌长《再出家》，你印象最深的只有一句‘杀人不死救人不活’？”

鹤白丁的引用是继缘和尚爱上什样景后打坐时梦中所见，美丽的心上人盛装而来，眉目含情，向他表心迹。继缘和尚强要拒绝，女子抽出剪刀，道，待我扎死你这杀人不死、救人不活的贼秃驴者。缥缈月印象最深的是末折念白。却尘思是“不是艰难愁一死，要将凄苦炼余年。”——他后来交代其实还有这句诗后不久的回忆“记得他曾把秋兰纴，记得他纤手度金针”，但怕鹤白丁嘲笑他记得芙蓉帐。君海棠呢？

“当然是‘你留起头发来娶了我去吧’。”

“为什么不是‘你留起头发娶了我来吧’？”

“你是个好人，会有人比我更爱你的。”

君海棠一身清凉得过分的衣服歪在沙发上吹空调，随口调戏妹妹。御清绝在旁边房间弹琴，其余三人坐在茶几旁。缥缈月捧着书，却尘思礼貌地不看君海棠，鹤白丁对御清绝切好的水果大吃特吃。缥缈月知道姐姐不靠谱，放下书加入鹤白丁。水果见底，君海棠朝屋里喊道：“清绝，再来一盘。”

琴声戛然而止。片刻御清绝端着一盘冰镇猕猴桃放在茶几上。君海棠给了他一个飞吻，道：“清绝，辛苦你了。”御清绝一言不发，转身回房。

缥缈月不悦：“站住，没听见我姐和你说话？”

御清绝顿了顿，回了房间。

缥缈月要站起来，却尘思挑了一块猕猴桃眼疾手快塞到她嘴里，缥缈月咽下去舔了舔嘴唇，嫌弃：“太凉了。”

“看你这样以后谁敢娶你。”君海棠说。

“不是有人敢娶吗？”鹤白丁说，“那个功名利禄。”

却尘思正在挑第二块猕猴桃，不小心带翻了盘子，碎瓷片和汁水溅了一地，君海棠赶紧把腿缩到沙发上。琴声停了。却尘思慌忙道：“抱歉。”低头去捡碎片。碎瓷片边缘十分锋利，反射着寒光。君海棠说道：“不用管。”鹤白丁说：“小心。”缥缈月也惊叫“小心！”抓起却尘思的手。却尘思喃喃又道了句抱歉，眼神飘忽躲闪，不知在想什么。缥缈月按住他指根血管，君海棠跳下沙发找创可贴。伤口不浅，缥缈月按了十几秒还在出血，她咬牙道：“有止血带吗？”

“没有。”君海棠怕血，脸色惨白抢答。缥缈月退而求其次：“消毒液和药棉？纱布？胶布？创可贴？”回答她的是一连串没有，君海棠缓了缓说：“我去买。”鹤白丁原本在出馊主意“抽根弦用胶布包一下凑合？”听了这话道：“说地址我去。”

“你过来挤压止血，我去。”缥缈月吩咐。

君海棠已经迅速换下拖鞋，招呼着缥缈月跟在她后面跑了出去。御清绝出来喊道：“海棠……”

“现在没空，回来再说！”君海棠气势磅礴地喊回去，姐妹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五分钟后缥缈月回来时，却尘思的伤口已经用布条简单包扎了起来。碎片水果进了垃圾桶，鹤白丁老老实实拖着地板上血和水果汁的混合物。却尘思见缥缈月喘着气扑进门，站起身歉意道：“好友，抱歉。”

君海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怎么不给我抱歉……”

缥缈月一看就知道绝不是鹤白丁包扎的，她一边换上医用品，一边问：“御清绝会包扎伤口你怎么不早说。”

君海棠靠在门口，扶着门框气都没喘匀：“我是想说，可你早急匆匆跑出去了。”好像忘了招呼缥缈月跑出去的是她。

缥缈月没再理君海棠，蹲下为却尘思消毒。她纤白的手指小心翼翼解开一层一层缠裹的布条，露出血污已近干涸的伤口。医用棉签蘸了消毒药水，轻轻按在伤口上，缥缈月仰起脸问：“疼吗？”

“不疼。”却尘思说完这句，脸突然红了，猛地扭过去。鹤白丁猛吹了一声口哨。君海棠娇声道：“清绝，你看看人家，女朋友给包扎伤口都会脸红。”

御清绝无法理解这种比较，干脆不做理会。鹤白丁问：“御大师，你怎么还会包扎伤口？”

“早年练琴常伤手。”御清绝简短地回答。鹤白丁知道他在君海棠面前好面子，不再追问。

缥缈月丢掉上一根棉签，换一根为却尘思擦拭伤口旁的血污。这一折腾伤口出血加剧，缥缈月不得不给却尘思指根绑上止血带，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一块碎瓷片划这么深的伤口。”

“抱歉，让你担心了。”

缥缈月瞪了他一眼：“我要的不是‘抱歉’。”

“可我不敢保证没有下次。”却尘思认真地说。

“简单。”缥缈月起身环视众人，“你们听好，从今往后谁都不许提那个讨厌鬼，不准说名字，不准暗示。”

“是。”鹤白丁说。

御清绝突然开口：“却尘思很好，你不用考虑别人。”君海棠马上剜了他一眼。

缥缈月早剜了他一眼：“姐夫，想让我姐不考虑别人自己去说。”她解下止血带扔进医药箱：“我要先走了，我约了音乐支持下午见面。”

鹤白丁和却尘思跟着她站起来。鹤白丁打了个哈欠，说：“我回去上班。”却尘思整理好消毒用具，向御清绝和君海棠道谢。

御清绝见惹了小姨子，在君海棠的指甲下赶忙道歉：“缥缈月，我可以为你们提供音乐支持。”

“好。”缥缈月一口答应，扬长而去。

宇治芳魂

2018-10-13 16:50

五、思凡

隐春秋前脚出差，君海棠后脚就搬回家里住。缥缈月推开家门，菜香扑鼻而来。她站在门口深呼吸，吸取了足够今天也不和君海棠断绝姐妹关系的动力，给却尘思鹤白丁分别发短信要他们过来吃饭。

“什么事这么开心？”君海棠见她唇角含笑，问。

缥缈月心情大好，她今天得到了赦天琴箕的支持，对方亲口承诺可以为她的剧本配乐，也不介意和御清绝合作。据说是对方家里的杂事终于告一段落，琴箕卸下心头重担，重新焕发妙龄光彩。

君海棠主动问起，缥缈月忍不住开口炫耀：“猜猜我有什么喜事？”

“你向却尘思告白他没拒绝？”

“瞎猜！赦天琴箕答应给我配乐了，不但答应配乐，还主动要求作曲。”

“哦，这也难怪。她男朋友赮毕钵罗要回国了，她心情当然好。”

“赮毕钵罗？他不是学佛信佛的？什么时候成了琴箕男朋友？”缥缈月听说哲学院前两届有过这么一个学生，却尘思同寝同学，两人共同在《佛学研究》上发表过文章。

“尼姑思凡，和尚下山。据说赮毕钵罗研究生报的神学是讲基督教的，皈依上帝了。”

缥缈月不知道这消息有几分真假，君海棠有八卦的各个版本，就是不一定有事实。

赦天琴箕的家庭组成和缥缈月的家庭组成不无相似之处。赦天琴箕是龙赮赮毕钵罗的叔叔龙戬的养女。赮毕钵罗的出生是郑伯克段于鄢的现实演绎，龙太太生双胞胎中第一个的时候还顺利，生第二个的时候突然难产，虽然母子平安，却把帐算到了幼子头上。月子里她几次想杀死赮毕钵罗，被发现了就装作产后抑郁症，龙戬看不下去，收养了这个孩子。当时的龙戬是乘着改革潮流起飞的企业家，事业繁忙，赮毕钵罗见叔叔的时间少，和附近孤儿院里孤儿玩的时间多。孤儿院只有六个孩子，加上赮毕钵罗是七个，七个孩子自号红冕七元，翻着新华字典每个人给自己找一个带“赤”字的外号，后来户口上到龙家时成了正式名字。赦天琴箕是唯一的女孩。赮毕钵罗年岁稍长，龙戬见他与其余六元要好，干脆接管了整个孤儿院的孩子，赦天琴箕喜古琴，龙戬便为养女寻来名师。天有不测风云，龙戬年前重病，当时赮毕钵罗留学在外，另五个孩子分散各地，唯有赦天琴箕衣不解带日夜陪护。赮毕钵罗的生父——因为其弟龙戬和二郎神杨戬同名，家丑传开后他被学生们称作龙大郎或者武大郎——想趁机夺走二弟的家产。当时他们派人恐吓赦天琴箕，正巧鹤白丁所里的年轻前辈被他捉弄出门买饮料，看到绛色衣裙气质出尘的赦天琴箕眼睛都直了，上去自称是她的律师，才化解这次危机。龙大郎夫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买通流氓吓唬独行的琴箕，鹤白丁知道后设计了一次私力救济，缥缈月也在揍流氓的人的行列中。之后她和琴箕的关系才亲厚起来。那件事过后鹤白丁认识了新朋友鬼方赤命，红冕七元里的老大，据说因为小时候他头脑简单四肢最为发达，得到了不用配偏旁部首的“赤”字。

赮毕钵罗直到今天恐怕还不知道他远在他乡的时候家中发生了何种变故。道朴倒是在龙戬康复后得了一大笔律师费和麾下众人打了一个月牙祭的礼品。君海棠猜首先为赦天琴箕奔走的前辈一定很伤心。

鹤白丁嗤之以鼻：“他伤心什么。他配不配得上琴箕自己心里还没数？只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有姑娘受欺负哪个男人都不能当没看到原地不动。”

缥缈月则怀疑为什么道朴对大企业家的案子表现得兴趣平平反而似乎对援助弱小更感兴趣，该不会真要冲隐无为了吧？

“他当然无为啦，他接一个案子至少几百万入手，还为几万的小案子劳动啥，换成我我也要‘无为’咧！”鹤白丁忿忿不平。他要熬到道朴的地位可能得先有道朴的年龄。

“刑辩这么赚钱？”缥缈月质疑。

“刑辩最赚钱，没命的事情，命面前没几个人心疼钱，君海棠可能除外。”

“哪天要没命了我也不心疼钱。”君海棠淡淡说。

鹤白丁在犹豫是彻底投身冲隐无为律师事务所搞刑事辩护还是栽入浩浩荡荡的法学研究大军。道朴很看好他，常常鼓动他开始事业，鹤白丁十分动心，但还是有些留恋学习生涯。

“你去工作好了，像我这样喜欢研究的才应该把一辈子耗在学术上。可能等我有了点成就一抬头，已经徐娘半老，都没人愿意娶我了。”缥缈月安慰他。

鹤白丁反过来安慰缥缈月：“何止，我看你要有点成就，可能都红颜枯骨了。”

说着二人就又打了起来。

说起来，这并非鹤白丁第一场打流氓的架，也不太可能是最后一场，甚至不是他和缥缈月、却尘思合打的第一场。合打第一场是在缥缈月和君海棠的关系还十分恶劣的时候。君海棠一直是漂亮到会被流氓骚扰的类型，缥缈月首次在僻静的小巷里目睹君海棠强作镇定步步后退时冲了上去，对最前面最顺手的那个来了一个过肩摔，放倒第二个又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脚，抬膝稳准狠地踢伤第三个小腹的时候估算人数、意识到解决不了对君海棠喊了“报警”。接着另一个声音从巷子口响起：“现在报警警察来早就迟了啊大小姐！”接着，见义勇为的鹤白丁一手拎着半块砖头、一手拎着帮他提着啤酒的却尘思，冲了上来。

鹤白丁的法学天赋早在那时就崭露头角，他见义勇为两招之后喊着“不打了，有话好好说”就往后退。缥缈月警觉间，却尘思给她使了个颜色，护着她往后退。流氓当然不肯善罢罢休，上来继续动手。鹤白丁大喝：“我们不打了你们还非打！再打我们我们还手了啊！”继续开干。君海棠带着警察过来的时候，却尘思和鹤白丁已经多处挂彩，靠在墙上喘气；缥缈月狼狈了点，毫发无伤。因为鹤白丁的那句“不打了”——在场所有人的笔录上都有——即使现场惨烈，他们的情节还是被定性成了见义勇为和正当防卫。

当时缥缈月还在上高一，却尘思和鹤白丁高三，女孩们留他们吃了顿夜宵。君海棠一路都在用眼神反对缥缈月可能是引狼入室的行为，但救命之恩在前架不住缥缈月坚定的信任，为两个饥肠辘辘的学长下了二两面条，炒出了勉强能吃的鸡蛋。本来一路都嫌太花时间但打完一架饿得撑不住的鹤白丁尝了一口，抱怨还没有却尘思做的好吃。再打听，二人居然是高考冲刺刚搬到附近租房的走读生。缥缈月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做饭的任务，顺便帮鹤白丁补习语文，二人高中毕业之时，缥缈月学会了买菜杀价，君海棠则从却尘思处学了一手好菜。

那听啤酒被关怀他们的缥缈月扣下了，鹤白丁怎么央求都不给。两个月后儒令回家，除了收获会做饭的女儿，还喝了不要钱的啤酒。

被流氓调戏的经历反而使得君海棠长成了一个爱调戏别人的女郎。同样有被调戏被英雄救美经历的赦天琴箕则完全相反。她学的是古琴，从名师——当今哪里还有几个古琴名师，若非龙戬，只怕赦天琴箕的才华便被埋没一生了——才名纵横。御清绝初到，和缥缈月当众争执后去学院楼寻儒令，隔墙听见赦天琴箕的琴音，从此锲而不舍要收她为学生。如今几个月过去，琴箕没答应给御清绝当学生，反而答应了给御清绝的小姨子当乐师。

君海棠听了这消息也不诧异，淡淡道：“清绝说琴箕天分很好，想让她考清绝的研究生，你顺便跟她提了吗？”

“提了，没反应。”

君海棠也不执着：“你问她给不给我配乐了吗？”

“给。不过放心吧，这次你赢不了。”

“赢不了没关系，约个时间我们商量一下。琴箕大概跟你合得来，你下次见她再劝劝她。清绝的学校不错，毕业之后不论留下还是回国都很有发展前景。清绝自称古琴世界第二没人敢自称第一。跟清绝读对她有利无害。”

“我还觉得她能和你合得来呢。”缥缈月嘟囔了一句。

“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君海棠擦干净手，出厨房拿起手机，“你听。”

是两首曲子。一首慷慨，一首思望（wāng）。“清绝作的，《伏羲神天响》和《梅花引》。”

缥缈月本来在品着茶叹服姐夫高才，听到曲目笑喷了：“《伏羲神天响》？亏他一把年纪还能想出这么中二的名字。”

“拿去随便用。”君海棠毫不在意，自豪地说，“下次讨论剧本提前通知清绝，我让他再给你写两首。”

缥缈月放下茶盏熟视姐姐：“君海棠，你该不会爱上他了吧？”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君海棠面不改色。缥缈月心细如发，早发现她情态多少不同寻常。然而君海棠一向心事不形于色，缥缈月难以断定，只能叮嘱：“无论如何，小心为上。”但她再一想御清绝和君海棠早进行到了如此地步，似乎也没多少小心的余地，于是补充：“万一闹掰，你先甩他，也不算太亏。”

“胡说什么。”君海棠嗔她一句，回厨房看饭菜。缥缈月又抿了口茶，觉得只让姐姐忙活多少不好意思，也起身跟进厨房，戴上另一条围裙忙前忙后。她忙里偷闲看了一眼微信，却尘思和鹤白丁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好了明天一起来讨论剧本。

“明天上午十点陪我去超市，我那个古琴姐夫要来，想吃什么君海棠都做。”缥缈月点手指发出消息。

宇治芳魂

2018-10-13 16:52

六、王实甫VS王小波

缥缈月推开门，迎面先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架眼熟的古琴，接着看见君海棠正光天化日之下把御清绝推倒在沙发上。紧接着后面的鹤白丁和却尘思也分别从她两侧目睹了这一景观。

“……你们继续。”缥缈月回过神来，在君海棠扭头之前啪地关上了门，将左手的东西放在地上，扭头面对自己的两位好友。鹤白丁抢着问：“金瓶梅十几式？”

“最后一式，马上风。”缥缈月翻了个白眼，脑海中从《金瓶梅》中西门庆窝囊的死法一路跳戏到了洪秀全和《摩诃婆罗多》。身后的门再次被嘭地打开，君海棠探出了头：“我们俩去卧室就行了，客厅让给你们三个。”

“君海棠！”缥缈月怒视姐姐。

君海棠刚想反驳什么，屋内御清绝的声音响了起来：“……海棠。”君海棠的脸色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顺手从生熟各色食物中提起缥缈月精心挑选的糕点，娇声应着回到了御清绝身边。缥缈月心里咒骂着重色轻友的姐姐，自己去厨房拿了碟子，装作没看到御清绝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从君海棠手中吃糕点的样子。

却尘思进了厨房，接过缥缈月手中的盘子：“我来摆吧，你泡茶。”

这个时候鹤白丁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沙发对面，随手在琴弦上一拨：“喔，这声音还真不赖！”

御清绝眼中闪起带杀意的光。鹤白丁以做刑诉的勇气继续说：“我说御大先生，你也别摆出这副表情。我和秃驴是猫毛儒的哥们儿，以后都得叫你姐夫，这点气量都没有，叫你姐夫你敢应吗？”

一贯自命清高的御清绝居然没发作，也许因为君海棠突然抓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抚摸，御清绝看着君海棠一下子就没了脾气。缥缈月看着二人恩爱百感交集，心中想应该给自己剧本的女主角也安个君海棠的性子，肯定早就推倒了小和尚。

他们今天都是来讨论剧本的。不用猜也知道缥缈月和君海棠的剧本必定有一个能上榜。御清绝是君海棠请来的配乐师，如果君海棠中标，可能还是剧里的男主角。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二人互相交换了剧本，再次开始边看边互相批判。

“三足就算了，皓足？简直恋足癖！你是王实甫吗？”

“恋足癖也比你有夫妻之实还在墓碑上刻挚友好，那他俩之前在干什么，敦‘革命友谊’？王小波！”

“有名而无实更不能刻夫妻。你的男主角是个和尚名实俱无！‘恨不相逢未剃时’吗？要我说你不如赶紧把目标转向蹈足道士，没准他的道派能结婚。”

“你的琴僮死了恋人一句怀念的话都没有！”

“这叫‘从来天壤恨，不肯对人言’！”

“死个老婆就‘天壤恨’了？你简直是侮辱叶嘉莹先生！你的男主角心理有问题！”

“你的男主角从设定上就有问题！你不应该让他是个和尚。搞什么苏曼殊 ‘恨不相逢未剃时’，俗之已甚无出其右。让人瞧不起。显示真心实意应该来一句‘恨不相逢未阉时’。当和尚就老老实实当，别惹得人家姑娘情难自已再说自己是和尚，不如提前一刀了断是非根。”

不知御清绝听到君海棠这句评论感想如何，鹤白丁是缩了一下，方向宗教学正研究佛教的却尘思低下了头。

“你的女主角才有问题，不好好花前月下你侬我侬非要刑法二百三十七条，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不如趁早把男主角一刀了断让女主角得偿所愿，何必有情人茕茕独孤无情人拂袖而去？”

“男主角伤心两下算什么，我的女主角连命都没了！怎么，你想效仿琼瑶，来一句‘你失去的只是一条命而她失去的是爱情’？”

“你的女主角之前如此……‘命途多舛’……这样的人会为一次失恋轻生？喜欢三条腿的蛤蟆，抓一只剁条腿就行了！”

“你的女主角把自己卖掉了！那个不长眼的男人喜欢她愿意为她牺牲让他牺牲去，你让女主角为了报恩嫁给他和卖身何异？‘婚姻是长期的卖淫’？别学张爱玲！恩德一旦要求报答就不再是恩德了！”

“这不叫卖身！这叫——何德以堪！丁男如果为共同的大业牺牲天经地义，但他为女主角牺牲，女主角——她是什么人？她有什么资格承受这样的厚恩？丁男应该为天下牺牲却为了一个区区一个她牺牲，她为了共通的天下也不得不把自己卖掉！不对，从那时开始她就没有‘自己’了，谈何卖掉！”

“苏曼殊就在这时候来一句百年好合？无情已甚！莫为已甚！”

“要不你俩把女主角换一下，君海棠的女王推倒小和尚，缥缈月的女儒生和琴仙恩恩爱爱？”眼见愈吵愈烈，鹤白丁提议。

缥缈月第一个恶狠狠地反驳：“什么琴仙，分明是炮仙！我的女先生何必纡尊降贵嫁给他！琴棋何乐，玩物丧志！琴者不过陶冶情操，压根没有情操谈何陶冶情操！”

鹤白丁吹了声口哨：“你都用‘炮仙’了，猫毛儒炸毛了。挠人别挠我，我没钱打疫苗。”

君海棠不甘示弱：“成天守着和尚有什么意思！恨不相逢未阉时！我的蓝王要是成了皓足大姑（大家），先把佛教高层睡个遍逼他们通通还俗！到时候看苏曼殊是来拯救误入凡尘泥淖的我还是做他的圣僧第一人！”

“君海棠！”

“缥缈月！”

御清绝按住君海棠肩膀，鹤白丁和却尘思想上来抓住缥缈月，被她两边狠狠甩开又狠狠瞪了一眼都不再上前。两位女性对视半晌，君海棠先哼了一声，顺势坐到御清绝膝上。缥缈月愤怒君海棠不正经，但看看御清绝怀抱佳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想他大概后悔拦君海棠了。二女拳脚交锋未果，目光交锋一会儿，继续唇枪舌剑。

“你的剧本三俗，绝对第一轮就落选。”

“你的剧本出场人物太多，天干地支都排不完，评委瞎了眼才会给你投票。”

君海棠所言不虚。文法学院的人习惯甲乙丙丁指代虚拟人物，缥缈月的剧本虽然不至于排满一个甲子，但确实排完了十天干和十二地支。乍一看故事没头没尾，乱世中高人忽现，引出他一男一女两个朋友，后来男友人丧命女友人芳心暗许，但大势所迫，为天下负了佳人。另一位虽亦心怀天下却为伊放弃对江山责任的男性趁虚而入，抱得美人归。剧终，趁虚而入者伤重不治，女主角战死沙场，负了卿卿的高人仍在天地间为天地奔波流荡。

“你这高人是假的，要不就是女主角太丑。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我不信倾城色当前哪个和尚还能心怀天下。”君海棠这样说过。缥缈月白了她一眼，提醒她小高人不是汉武帝，君海棠想想有道理，也就不再说了。

“这个丧命的朋友就是鹤白丁了。”

鹤白丁闻言抗议：“喂猫毛儒，凭什么却尘思就能一直活到闭幕还不死我就得上半场还没结束就去仙山报道？老实交待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芳心暗许了，女主角死了都不死他！”

“好友……”却尘思劝架的话还没说完，缥缈月一拳打到鹤白丁鼻子上，君海棠起身去冰箱上方够医药盒，御清绝跟过去，轻轻伸手帮她拿下来。缥缈月对鹤白丁怒目：“我什么时候说高人是却尘思了？只不过让他来演而已！”

鹤白丁捂着鼻子含糊不清地反驳：“你当人都眼瞎？谁看不出来！明明女主角是你，男主角是秃驴，跳出来的备胎是禄名封！我们仨分别代表儒释道，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你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

缥缈月听到她最讨厌的追求者的名字早气得听不进去后面的话：“我宁可弃车也不可能让禄名封当备胎！”

鹤白丁接过纱布按住，满不在乎地说：“沈从文还癞蛤蟆十八号呢，照样抱得美人归。哎，猫毛儒，我看他对你挺专注，你目前也没有别的男朋友，不如就考虑他吧。”

缥缈月对他假笑，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腿。却尘思叫了一声“好友”以身为盾挡在鹤白丁第三条腿前，缥缈月一脚落在他胫骨上，疼的他当场就蹲了下去。缥缈月赶紧扶起他，手足无措。君海棠扫了一眼，淡淡道：“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了就好了。秃驴，以后你这样的日子长着呢！”躲到安全地带的鹤白丁恩将仇报落井下石。

却尘思抽了几口凉气，稳住表情对缥缈月笑笑：“好友，没事，不痛的。”他看缥缈月自责又怀疑的表情赶紧分辨：“真的不痛，一点都不重，你看，只是有些发红。”他提起裤腿，展示自己微微发红的受伤部位。

缥缈月心中嘀咕。她力气不小，刚才一脚未曾收力，怎么说也不该如此轻。但是——话说回来，没伤到却尘思她应该高兴。鹤白丁不信不疼，非要过来按按，却尘思居然真的面不改色。君海棠奇道：“却尘思，你往腿上抹打底霜了？”鹤白丁摸了一把，回答：“没有。”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缥缈月松了一口气，把所有人都赶回座位上讨论正事，执茶敬却尘思作为赔罪，却尘思道谢接过。话题转回剧本。

“女主角家的老头死了……喂，你都给了他儒令的称号，在小说里这么咒自己老爸真的好吗？就算不是亲爸，还是把你养大的亲舅舅，养育之恩大过天呢！”

“说得好，‘养育之恩大过天’，我要加上这一句。”君海棠噼里啪啦修改文档。

“你写的啥？”鹤白丁凑过去，看了两眼，沉默半天，最后说，“……喂，我想儒令可能已经开始后悔养你们两个了。”

“有什么的，小月儿的小和尚仓皇而去的时候我也想把儒令弄死。”缥缈月听着新昵称浑身恶寒，警告君海棠：“好好说话，少恶心人。”

“你先习惯一下，迟早你也会有和某个人你侬我侬叫得多亲密都嫌生疏的一天。运气不好的话，会有好几个。”君海棠连白眼都懒得翻。

“我和你不一样。”缥缈月话出口，御清绝看了君海棠一眼。缥缈月想，如果是她男朋友这么质疑地看她，她早一耳光扇过去了。君海棠却恍若未觉。“最后得给人物命名了。”君海棠说着，提笔在她的手稿右上角写上“海棠”。接着她看了御清绝一眼，顽皮地添上“御清绝”。

缥缈月从善如流，在手稿左角写上“皓月”。

却尘思凑了过来，念出那两个字：“皓月。”他看着缥缈月，仿佛要一个解释。

“看什么？”缥缈月被他看得脸红，作势凶他，“我小名叫皓月，据说是儒令起的。”却尘思很少见到儒令，君海棠叫她小月，这个名字一般用不到。

“没什么。”却尘思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在“皓月”二字上流连。君海棠说：“我知道你的男女主角为什么劳燕分飞了。和尚还俗，那是要日夜看什样景的。你若是给女孩子叫缥缈月，还算有一样景，你叫她皓月，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那真是一样景致都算不上了。”

缥缈月皱眉：“君海棠，在你嘴里女性就是用钱买的景致？”

君海棠敲敲桌子：“小月，说话小心，这个女主角的原型是你自己吧？要敬畏文学，你写出来的文字会潜移默化反过来影响你，你做事又容易全心投入，也许有一天你就发现你和女主角一様堵着一口意气错失所爱，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缥缈月不悦。君海棠说的她自己也想到，何止想到，日夜写剧本的时间有时她觉得那就是某个世界里的自己，痴恋却尘思，却嫁给了禄名封，偏偏恩情还重到她生前死后都无法撇下丈夫一走了之。但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示弱，反诘君海棠：“那你安排你的女主角小时后被二百三十六条第四款（法定强奸情节加重）是什么意思？”

“为艺术而献身。”君海棠看看御清绝，仿佛在说这个精神是从他那里学到的。

鹤白丁纠正：“喂，明明是‘献身给艺术’。”

御清绝听到粗俗言语面色不善，君海棠软语去哄。哄完她看看时间，为今天的回忆作结：“小月，你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你看完《摩诃婆罗多》发的感慨？”

“世界上只有固定数目的几个故事。”缥缈月说了开头。

“对，我们无能生在故事俱都年轻的时代，只好打磨文笔，追慕先贤。散会。谁留下吃饭？”

许久以后，缥缈月回想今日的姐姐姐夫，心头总会响起赦天琴箕的一句话。彼时她们第三次见面，打磨琴箕为压过《梅花引》而作的新曲。临别时，琴箕悠悠道：“她既然是海棠，御清绝何苦要梦想一朵梅花呢？”

海棠是个俗气的名字。隐春秋收养她时要为她改名，君海棠不同意，此后这事再未被提起，姐妹俩一路顶着各自风花雪月的名字，直到今日。

宇治芳魂

2018-10-13 16:55

七、生死关与温柔乡

缥缈月霸占了半间教室，君海棠霸占了半间教室，合起来一间教室，一间教室里内部人员正和艺术支持一起讨论演出事宜。

内部人员是缥缈月、却尘思、鹤白丁、君海棠，艺术支持是赦天琴箕。他们占了教室一角。甲乙丙丁已经都用演员名换上，两份手迹无数的印刷稿交在琴箕手中。忐忑不安的目光中赦天琴箕放下稿纸，缥缈月问道：“如何？”

“都不错。你的剧本更精彩，君海棠的内容更紧凑。”

“你不觉得男主角都是渣男女主角都有病？”

“没有。”赦天琴箕干脆的说，“两个女主角都很好。”

君海棠应该感到汗颜。鹤白丁说：“你不觉得老御的命不值钱小却的爱不值钱？”

“爱和命本来不值钱。”琴箕冷冷地说，“但君海棠的男主角追求琴之大道却爱上女主角，只能说她比琴道还美；缥缈月的男主角爱的是天下苍生，他所喜爱的女人也和天下苍生一样值得爱，有什么不好？”她坐到琴前，拨了几个音：“我按梗概写了几首曲子，看了全文都要大改。这首我看可以留着，你们听一下。可以留现在就把词写出来。”

前几个音让缥缈月想起柴可夫斯基，等琴箕抬眉毛示意她们动手填词时曲风一变，缥缈月眼前浮现的是西楼望月、回文织锦，春闺梦飘零。无数的画面一闪而过，不变的是女子坐在窗前向院中眺望，她甚至不能眺望窗外，但她期待地望着天空。夜空。满月。思君……

曲调回环，似乎略有变化。缥缈月提笔。犹是春闺，幽幽夜夜心。轻烟散开……下一句她一时对应不上，跳。流水无情，花开过几年，触动心头……一洒泪。

琴箕完全没有放缓曲调等一下她的意思，曲调又一遍，开始悠扬。画地为牢，何来悠扬？如纸鸢牵线，不过是无望的等待。

等待，等待，东方曙色开。等待，等待，等你倒返来——还是回来？跳过。等待，等待，夜深月笑眉。等待何时何年……

一曲将尽。却尘思和鹤白丁屏息凝神生怕打扰缥缈月，君海棠却偏挑这时凑过来小声说：“这肯定不是我的歌，我不填了。”

琴箕琴音一挑，十指离弦。

“弹完了。词。”

缥缈月夺过君海棠手下的半张纸，和自己的一起递过去。琴箕在君海棠的纸上画了一行，还给缥缈月：“这句能用。”

可怜酒杯，孤单一人前。

真是君海棠的风格。缥缈月刚想开口批评，君海棠抢着说：“她用的话得改成可怜茶杯孤单一人前。喝酒的人不是已经退场了吗？”

“喝酒是为了艺术效果。”

“为艺术而艺术。”

“熟读《离骚》再以为你自己有资格批评我吧。”

“你俩慢慢吵。”赦天琴箕动手搬琴。

缥缈月和君海棠马上停止内斗，缥缈月瞪了君海棠一眼：“去读《离骚》。”鹤白丁和却尘思帮赦天琴箕把琴搬到较远的角落，缥缈月重写歌词，君海棠拿御清绝的谱子给赦天琴箕看。赦天琴箕缓缓弹出，与方才一曲对比，高下立判。

连鹤白丁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这两首曲子叫什么？”

“第一首《伏羲神天响》，第二首《梅花引》。”

鹤白丁叹道：“名不虚传！”

赦天琴箕没有再说什么，缥缈月知晓才女自尊心受挫。但她没能力开解赦天琴箕，更没资格指责，假若有朝一日突现比她更能过目成诵出口成章之人，她的反应只怕比琴箕还激烈。

外面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赦天琴箕一言不发地起身，表情有些恍惚。脚步声若有若无，缓缓靠近，在教室门口停下。赦天琴箕目光投向门口，仿佛要说什么。

一个身材颀长穿深红连帽衫的青年男子拖着两个大箱子出现在门口，喊道：“琴箕！”

“赮！”赦天琴箕快步走了过去，两人握住彼此的手，相视而笑。琴箕惊喜地问：“你回来了？主宰他还不知道吧？”

被称为赮的青年不好意思似的摸了一下头发：“没，我刚回来，突然想回学校看看……”

他们站在门口交谈了几句，期间有学生想进教室，大部分看了一眼就离开，最后有女生皱着眉头上来提醒：“同学，你们挡路了。”

“哎呀！抱歉。”两人道歉，赮拖着行李闪到一边，待女生过去，琴箕帮他把行李拖进教室：“现在回家？”赮点头。缥缈月在心里吐槽，现在回家你不早说还把行李拖进教室干什么？

“走。”琴箕说。

“我去帮你搬琴。”赮说。

一旁的君海棠噗嗤笑了，对缥缈月咬耳朵：“两手拎着箱子还说要帮人搬琴的男人当真少见，空头支票也不是这么开的。”

“你还搬得了琴？”琴箕上上下下打量着赮。赮脸红了。

君海棠继续咬耳朵：“居然是个纯情男子！”

缥缈月深有同感。不但纯情而且蠢，未料才女琴箕喜欢的是这种男子，看来她和自己也不是很相似。

这时，却尘思见他们的注意力已不在彼此身上，喊道：“赮毕钵罗！”

鹤白丁闻声哈哈大笑：“什么？什么菠萝？”

赮听见“什么菠萝”有些不悦，但看到却尘思立马多云转晴，也惊喜道：“却尘思！”

却尘思示意朋友们跟上，前去和赮低声问候。他二人是大学同学，似乎关系还非常不错。“我现在不叫赮毕钵罗了。”赮说。

“怎么回事？”却尘思问。

“说来话长。你记不记得我去读了神学？我到学校才发现不是我以为的宗教学，是特指基督教的神学，我念了一段时间之后改变了信仰。你还在读宗教学？”他对却尘思说着，眼睛却看向琴箕。

“明年毕业。”却尘思给“赮毕钵罗”介绍朋友们，赮毕钵罗向鹤白丁道谢，夸君海棠漂亮，提到缥缈月时惊讶了一句“这是叫出我们七个人名字的缥缈月？常听琴箕提到你。”

文法学院的新生入学见面会上赦天琴箕曾把七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当时缥缈月正神游象外，君海棠捅她，她站起来念出黑板上的字，掌声雷动。得知是人名后，她对上户口的民警致以深切同情。缥缈月记得站在黑板旁边粉笔还没放下的女生就是赦天琴箕，也记得她淡然的表情。想不到琴箕记住了自己，还谈起过。缥缈月疑惑地看向琴箕。

琴箕波澜不惊：“没别的事我们赶紧回去吧，告诉其他人，给主宰一个惊喜。”

“好。”龙赮拜托却尘思帮忙搬琴，却尘思和鹤白丁当仁不让地搬起琴，却尘思还要帮龙赮拖箱子，龙赮推辞，缥缈月上来接过箱子，君海棠接过另一只。赦天琴箕挽起龙赮空了的手臂。龙赮问：“这是缥缈月和鹤白丁吧？这位是隐春秋先生长女？”

“君海棠。”君海棠说。

却尘思称是，鹤白丁低声道：“秃驴，敢情你和别的秃驴提起猫毛儒比我多？你还当不当秃驴了？”

“好友，我只是研究佛学，从未想过出家！你学法学，你将来要做婚前财产分割协议吗？”却尘思低声叫屈。

龙赮是打车过来的，君海棠为他们叫了出租车，人和琴都到了车上，琴箕降下车窗对缥缈月说：“抱歉，今天我先走一步。三天后你有时间吗？我拿新曲子给你听。”

缥缈月还没回答，鹤白丁抢着说：“光听曲子我就不来了，再请假我非给道朴弄死不可。”
“没人请你来。”缥缈月呛他，回答琴箕“有”。

“东门咖啡厅见。”说过再见，琴箕摇上车窗，出租车绝尘而去。

“三天后我就不来了，我不想和赦天琴箕待在一块儿。”君海棠说。

“你们都不用来，我自己来就行。”缥缈月对于姐姐明明不喜赦天琴箕却还为她叫车的虚伪作风见惯了，既然君海棠不愿把关系闹僵，缥缈月乐得不左右为难。难得有个能和她说上话的人。

音乐支持走了，配乐也谈不下去。君海棠又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顺便送鹤白丁回律所，缥缈月不爱坐车，和却尘思一道慢慢走回去。

回家的路经过一个小湖。大学内多多少少都有树林和小湖，林内湖边是情侣书生聚集的场所，读书的学生遇到情侣难堪避开，情侣的眼中完全没有书生。缥缈月也试探地挽起却尘思的胳膊。却尘思也挽住她，笑着说：“从这里过，不装作情侣都不好意思。”

缥缈月承认，但心里也有点失落：“我从前来这里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情侣。”

“现在我一说，才注意了么？”却尘思继续微笑着问她。缥缈月不知说什么好，干脆低头不说。却尘思手机响了一声，他另一只手打开看了一眼递到缥缈月眼前，居然是赮毕钵罗发来短信请却尘思和朋友参加他和赦天琴箕的订婚仪式。缥缈月惊愕不已：“琴箕速度真快。”

“不该是龙赮下手快吗？”却尘思问。

“你不懂，肯定是琴箕先下手。”缥缈月笃定道，随即坏笑，“求婚都被女生主动，龙赮以后要被嘲笑了。”说罢，她看看四周的情侣，突然有些怅然。

却尘思微笑道：“也是，我可不想也像他一样被人嘲笑，看来我要主动了。”他随着缥缈月的目光看向湖边的情侣，又将缥缈月的目光引回，“缈月，你不想真的成为他们中间一员吗？和我。”

缥缈月一向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却尘思话没说完她就反应了过来，心怦怦直跳，几乎以为听错了。

却尘思紧张地笑着，他爱笑，不知道作别的什么表情的时候就会笑，像和尚不知道说什么了就念阿弥陀佛，他就带着这种笑问她：“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他手里拿着近来写论文用的佛经，她手里拿着顾随文集，他们身旁是大学里百分之一的情侣。缥缈月想起萦绕在她心头的曲子，红着脸唱歌般轻轻道：“誓海盟山向佛前说——”

“这年来的相思完结。”却尘思也红着脸，为她接下下半句。

听他这样说，缥缈月忍不住起促狭的心，也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涩，追问：“‘年来’？却尘思，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在你开始喜欢我之前。”却尘思接受了她的促狭，温柔地说。

三天后，缥缈月到咖啡厅时赦天琴箕正弹琴，一座皆凝神细听。曲之意境初与《梅花落》相仿，渐渐却越来越年青，生气盈耳。

曲尽，琴箕道：“《雨夜落花》。”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缥缈月吟着耳熟能详的诗，意有所感。赦天琴箕笑道：“我不比你腹中经书万卷，读的诗不多，有感触时，能想到合适的题目就不错了。”

缥缈月也笑：“你分明是不服御清绝的《梅花引》。”

琴箕继续笑：“没错。你听我的《雨夜落花》和御清绝的《梅花引》，哪个更好？答得好了，曲子送你。”她将曲谱推向缥缈月。

“往者思望，来者衰飒，《梅花引》更好，”缥缈月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我喜欢《雨夜落花》。琴箕，多谢你了。”她伸手拿过曲谱，起身微鞠一躬。

“朋友之间何必多礼。”赦天琴箕摆摆手。“你姐姐上次特意拿御清绝的曲子压我，我回敬一首又何妨。你说得对极了，作为曲子《梅花引》更胜《雨夜落花》，然唯有《雨夜落花》适合你的作品。”

缥缈月正色道：“琴箕，我很感激你帮忙，更承你当我是朋友，但如果你要谴责我姐姐，那我宁可不做朋友。”

琴箕毫不在意：“没有难为你的意思。我决定要考御清绝的研究生了，但我不是因为服他才决定跟他学的。他已经四十岁了，迟早有一天，一切加诸他的赞誉会加倍属于我。”

“那你可要努力了。” 缥缈月说，“等你成了神琴主人，我带着学生去拜访你。”

“一言为定。”

宇治芳魂

2018-10-13 17:01

八、师兄

缥缈月带着曲谱回家。赦天琴箕难得贴心，给了她一份五线谱。缥缈月琴艺不足夸，但弹首曲子绰绰有余，她打算到家就在钢琴上试弹。

打开大门她一惊，客厅茶几上摆着满满好几袋子菜，隐春秋卧室门开着，厨房门也开着。缥缈月试探地喊了一声：“爸？”

“皓月，过来做饭，今天中午你师兄要来。”隐春秋的声音从厨房传出。

“做饭的话叫我姐回来做，我的手艺端不出去。”

“你敢！”不出所料，隐春秋暴怒，“不但你姐，连你那个居心不良的朋友也不准踏入家门！”

缥缈月听到隐春秋骂却尘思马上就要发作，想起却尘思一再劝她不要和儒令发生争执，勉强吞下这口气，待她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客厅里对一大桌子菜生气了：“爸，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好吃？”隐春秋的手艺是女儿们青春期的噩梦，虽然缥缈月也会心疼他握笔的手上菜刀伤痕和衣领上的油点以及决不让她们吃不卫生的饭菜的决心，但事实是从君海棠出师后隐春秋再也没下过厨房，不用炒菜的早饭不算。

“我来吧，你去忙你的。”缥缈月挑了两样菜先拎进厨房，隐春秋衣冠楚楚站在剁了一半的鸡腿面前。“爸，鸡腿是可以让卖家剁好的。”

“什么！我回去让他给剁。”

“你算了，我说了我来。师兄爱吃什么？”

“不知道。”

缥缈月换了个问法：“师兄是哪里人？”

有客人来缥缈月绝不能丢隐家脸，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菜。儒令食指大动，缥缈月看他绕着厨房走来走去知道他馋了，偷笑：“爸，你尝尝菜咸淡怎么样。”

“你做菜不知道咸淡？”隐春秋有台阶下还要摆架子。

缥缈月忍住呛他的冲动，递过筷子：“尝尝看。”

隐春秋每样菜夹了一点慢慢尝过，沉吟一会儿才下评论：“挺好。”

缥缈月心中狂笑，缥缈月住校君海棠不在的日子儒令恐怕没吃过能下口的菜，难为他还这么能端架子了。她说：“挺好就好。”挑了自以为最得意的几盘端出去。隐春秋问：“剩下的怎么不端？”缥缈月就把剩下的也端出去，一边问：“几个人来？”她目前唯一的师兄叫不了情，听说有个女朋友，画得一手水墨丹青，没准会一起来；其他研究生也可能来，所以儒令才买了这么多菜。

“不了情一个人。”

“一个人你买这么多菜？！”

隐春秋吹胡子：“你师兄来咱家不让他吃饱？”

缥缈月看了看一桌子菜，确定不了情即使胃扩张也撑死都吃不完。隐春秋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不情愿地承认：“是稍微有点多。”

缥缈月腹诽，何止“稍微”“有点”多：“够中文系所有研究生吃两顿了！”

“你看着办，你长大了，该会做饭了。”隐春秋无计可施，赶紧把难题推给女儿。

缥缈月也没多少处世经验，情急之下只能想到一个办法：“我去超市里买点小碟子，多余的菜拨出来我晚上送给小道吧。”

“行，快去。”隐春秋担心女儿没回来学生就到了，连忙催促。

不了情敲开门的时候被客厅兼餐厅里满满的一茶几菜吓了一跳。他知道隐教授没有师母，猜得出做饭的是师妹。隐春秋换了新衬衫，白得发亮。开门的缥缈月对他礼貌地微笑：“师兄请进。”

“谢谢师妹。”不了情慌忙道谢，又对隐春秋说，“老师，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都是你师妹做的，女孩子不会做饭怎么行？”隐春秋赶在学生到来前换了干净衣服，心情很好，热情地招呼不了情坐下，亲自给他夹菜。

缥缈月对这位师兄略有耳闻，他论文写的是《剑南诗稿》，不知怎么被研究先秦的隐春秋带了，去年隐春秋还命令他和缥缈月合写了一篇论文，缥缈月当时直接写了自己的一半邮箱发给他，不了情补完发回来，缥缈月看后觉得他用词精确而不尖锐，过渡自然而不拖沓，叙述简洁明快，分析一针见血，曾在心中暗暗称赞。今天得见其人，果真温雅有君子之致。

那篇论文以她第二作者发了《文学遗产》——这是题外话。

隐春秋小酌几杯，兴致上来，开始对学生吹女儿、对女儿吹学生。缥缈月听他一句不提君海棠就知道他没醉，酒壮庸人胆罢了。他说到女儿从小桀骜不驯但好在没有不务正业，说起学生品行端方读书勤苦还弹得一手好钢琴。不了情被夸得窘迫，劝隐春秋别再喝。

“师兄也会弹钢琴？我这里有首曲子，请师兄不吝赐教。”缥缈月拿出《雨夜落花》，坚持要不了情弹。

不了情推辞无果，接过曲谱，眼前一亮，问：“这是师妹作的？”

“不是，我不会作曲。”缥缈月决定先隐瞒作者。

不了情读罢曲谱入座，按了几个音，开始弹奏。钢琴奏曲又是一番风味。缥缈月再度暗赞不了情，不了情能将新曲信手弹出，实在是出乎她意料，看来不了情的钢琴功夫只怕接近琴箕的古琴功夫。

不了情奏罢全曲，竟无一处错误。他将曲谱折起还给缥缈月，微笑着说：“我猜这是赦天琴箕学妹的作品。”

“你怎么知道？”

“有幸和她切磋。我败了。她在音乐上的天分和师妹你的文学天分不相上下。”

“她有什么文学天分？就知道骄傲，比你差远了！你是师兄，多敲打她。”隐春秋说。

“老师谦虚了，听闻师妹有出口成章之才，我可比不了。”

缥缈月没介意隐春秋贬自己，反正不是第一次，她惊奇的是隐春秋居然会说她比旁人“差远了”，之前隐春秋一直教导她俩她俩才是最棒的。就连对他一直喜欢的禄名封也只称赞处世之能，从没说过比缥缈月好。以及，钢琴和古琴是怎么切磋的？缥缈月把问题咽回去说：“师兄别谦虚，你钢琴这么好，联欢晚会的戏剧帮我们配乐怎么样？”

隐春秋马上皱起眉头，张口就要训斥缥缈月，不了情可是在忙着写硕士论文的时候。不了情却赶在隐春秋开口前答应了下来：“多谢师妹抬爱。曲子都准备好了吗？”

“还没，师兄也作一曲？”缥缈月见隐春秋话被逼回去说不出地畅快。

“我尽力。”不了情沉着的眼神像极了方听过《梅花引》的琴箕。

“多谢师兄。”缥缈月顽皮地对他行礼。

不了情回礼：“不用。少年游很想看你们的戏剧，她知道我要参与配乐一定很高兴。”

话题扯到女朋友身上，缥缈月眼睛闪闪发亮。她还没开口，隐春秋就问起了学生的个人感情状况。几个小时后不了情辞行时缥缈月和隐春秋送出去，隐春秋还不忘一口一句地叮嘱不了情下次把少年游也带过来。

送走客人，父女二人回到家中，隐春秋执起残茶慢慢饮尽，缥缈月知道他想问什么躲去厨房洗碗，隐春秋抬起声音问：“你姐姐在干什么？”

“准备考研吧？她什么都想试试。”缥缈月故意说得不确定，显得自己没和君海棠来往很近。

隐春秋开口：“昨天晚上禄名封从美国打来电话……”

缥缈月稀里哗啦把碗盘全推到水池里，走到厨房门口：“爸，我说多少遍了，你不要提禄名封。”

“昨天晚上禄名封打来电话问候我……”隐春秋不为所动。

“昨天晚上我姐……”

“我说海棠结婚的时候请他过来。”

缥缈月反应过来隐春秋意思，急道：“爸，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别急着说东说西丢脸好不好！”

“御清绝已经和海棠说好了。”

“艺术家说的话你也信！”缥缈月差点冲口而出文人无德。

“御清绝为人可靠，我和他认识多年，他不会一朝就变了性子。”隐春秋极为笃定地说。

缥缈月不语。

“皓月，我希望你考虑禄名封。”隐春秋看着缥缈月说。

缥缈月也盯着隐春秋：“考虑过了，我不愿意。”

“我希望把你们都托付给可靠的人。”隐春秋字斟句酌，“却尘思不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爸，你想多了。退一万步讲，以后我真养活不了自己，还可以投奔我姐。”她不真打算投奔君海棠，但此刻一定要堵住隐春秋的嘴。

“婚姻一定要慎重，”隐春秋像没听到她的话，“婚后不和，可以离婚，但离婚造成的伤痕远非你所想象。你还小，皓月。”

隐春秋神色平和中透出疲惫，缥缈月不由忆起家人遇难后出现在医院的舅舅。隐春秋一代人往往多兄弟姐妹，隐春秋却只有一个妹妹，对她视如珍宝，而他的珍宝如今只余遗孤。缥缈月试图放缓语气，问：“爸，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却尘思？”

“却尘思要么心无大志，一旦有大志心里就不会有你。你，皓月，你生来是要做大事的。”

“我可以不做大事。”缥缈月顶撞，“不说我了，继续说我姐。”

“海棠照顾得了自己，你还不行。皓月，我希望把你托付给一个能照顾你的人。”

那你照顾我一辈子好了。缥缈月在心里说。嫌我照顾不了自己，明明是你还需要我和君海棠照顾呢。

“如果不了情没有谈朋友，我本想……”

“打住，爸，”缥缈月受不了了，“我还有事，马上得去学校。”

隐春秋叹气：“好。我也得出门。你把碗泡住不用洗了。”

“洗个碗能花几分钟。”缥缈月顶嘴，“你先走吧。”

隐春秋毫不客气，拿起大衣穿上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想起一件事又退回来：“你俩的剧本写了多少了？我看再过几天评选结果就下来了，大剧院这几天正征剧本，无论入没入选，你们都去投一下。”

“行，我告诉她去大剧院投稿。”缥缈月在水声中说。

宇治芳魂

2018-10-13 17:04

九、家丑外扬

毫不意外，缥缈月的剧本入选了。文法学院上上下下对这部号称除主角外基本只用应届本科毕业中文系男生出境的剧本表示十分期待。中文系整届一共三个男生。缥缈月请了他们来家，加上却尘思鹤白丁，一家里头一次有了八个人。

三个男生中慕千秋话最多，落旌飘羽话很少，鸣沧海介于中间。考虑到是来可怕的先秦教授隐春秋家，三个男生一开始都有些拘谨，正巧隐春秋生气将自己锁在屋里，年纪最小的慕千秋带头，学生们终于渐渐肆无忌惮起来。

“我要求加戏！”慕千秋第一个举手。

“好。”

“闹洞房的戏！”慕千秋补充。

鸣沧海拍他一把：“小心隐教授出来杀了你！”

“洞房没有戏。”缥缈月一票否决，“给你加调侃新郎的戏作为补偿。”她随手在剧本上做了标记。

鹤白丁马上跟着凑合：“我也要求加戏……养精蓄锐！这就算暗示洞房了！”

缥缈月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感到羞愧：“你早死小半场了！”

“没关系，我精神上与你们同在！”

鸣沧海说：“既然他们都提要求，我不提不好。我不要求加戏，但你要把我写得厉害一点，嗯……最好能做儒令的左右手。”

“好，我丈夫的朋友死了、丈夫废了之后，允许你跟在我和儒令身后。”

慕千秋扫了剧本一眼，又看了隐春秋书房门一眼。

“喂，”他压低了声音说，“你就那么讨厌（传说中的）禄名封学长？他不是一直很喜欢你么？”

“别胡说，恋爱是两情相悦的事，他人说的不算。”鸣沧海警告损友。

君海棠出来打岔：“禄名封根本配不上我家小月，亏他还恰好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如果他明智一点，小月也不至于这么讨厌他。”

“没错。”缥缈月沉着脸说，“我宁可嫁给你们随便谁也不想嫁给禄名封。”

鸣沧海笑了起来：“大小姐，你入戏太深了，你才20岁，怎么就满口结婚了。”

“因为儒令他已经满脑子结婚了!”缥缈月恨恨道。

君海棠在桌子底下踢了缥缈月一脚，把话题扯回剧本：“原型是苏曼殊的曼荼师力，给他个什么形象好？”

最小的慕千秋马上回答：“太监。不男不女，因妒生恨，偏爱棒打鸳鸯。真可恶。”

所有人都笑了，缥缈月做上标注，说：“干脆让女生演。另外几个呢？”

“不对，落旌飘羽就能演。”慕千秋说。没人理他。

鸣沧海说：“我建议配角用面具和色彩鲜明的服装，提高辨识度。”

“远沧溟和却尘思同时出场怎么办？却尘思该不会真有双胞胎弟弟吧？”落旌飘羽问。

“我来演！”慕千秋说，“我不介意叫他两句哥哥，让我呛他就行。”

“你有点矮……”落旌飘羽说。

“没事，我妈给我买过增高鞋垫。”

鸣沧海看了一眼隐春秋房门，压低声音问缥缈月：“剧里的，是？”一指房门。

本来无聊打哈欠的鹤白丁听到八卦就精神了起来：“没错！”鹤白丁初入文法学院遇上对他名字极其不满的隐春秋，至今耿耿于怀。

“我说句不合适的话，真和他有点像。”鸣沧海继续低声说。缥缈月和君海棠都知道儒令听力超群，苦于无法提醒，“我不太了解却尘思学长，但听哲学院的都对他交口称赞。虽然孔子有言，不如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

稳重的鸣沧海都开始八卦了，慕千秋自然不会落后：“没错，我觉得却尘思学长和你挺配的。他也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而且学长多厉害，他发过的论文数目全校第一了吧？隐老师怎么想的，看他态度好像你跟谁好都行，唯独不能是却尘思学长？”

“没错，唯独不能是却尘思！”

隐春秋阴着脸走了出来，负手而立，冷然怒视甥女：“我就是不允许你喜欢却尘思！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他！”

男生们吓一跳。缥缈月跳起来和隐春秋对视：“爸，你把话说清楚，却尘思他怎么了？他哪里让你不满？他哪里能让你不满？他哪里都好！”

鸣沧海谨慎地站了起来：“老师，我们在排练剧本……”

“我还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隐春秋喝道。他指着缥缈月道：“好，我今天就把话说清楚。皓月，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你随便去和谁谈恋爱，唯独不能和却尘思！”

缥缈月冷笑：“爸，你喜欢禄名封，美国不是很多州都通过允许同性婚姻的法案了？你不必非把梦想传承到我身上不可。”

慕千秋和落旌飘羽也站起来，三个平时口若悬河的中文系男生今天张口结舌。鹤白丁比较了解这对父女，往后退找家伙。

隐春秋不为所动，提高嗓门道：“只要你一天是我的女儿，你一天别想和那个却尘思好！”

缥缈月冷笑，“你就是存心刁难却尘思！君海棠和御清绝好，你怎么不管她？我要喜欢却尘思，你就来管我？”

隐春秋张口欲答，缥缈月不给他机会：“御清绝四十岁了，我姐才二十，他俩好了你除了一开始生气又说了什么？却尘思他才二十二！”

缥缈月继续抢白隐春秋：“你不过就是因为姐姐她不是你亲生的，所以管不了！正好我也不是你亲生的，你凭什么管我那么多！”

隐春秋怒极，神色转向阴霾，他突然重重一掌冲缥缈月掴下来。

此前从小到大，隐春秋从来没有舍得动她一个指头。缥缈月倔性上来，也不躲，直愣愣地站着等着。鹤白丁大骂了一声我靠，跳过茶几要拉架。君海棠已经冲上来挡在缥缈月前面，耳光落到了她脸上。

“怎么了，爸？你和皓月生什么气，她还小。”君海棠只抚了一下脸，马上放下手若无其事地说。她挡在缥缈月前面逼着她退后。

隐春秋气得发抖，指着她们吼道：“我白养你们了！”

缥缈月看到姐姐脸颊迅速红肿更生气，一按君海棠闪到前面二话不说动手。她学过跆拳道和散打，平时和鹤白丁练手，对上儒令还真能撑几下。男生们从惊吓中反应过来，鸣沧海和慕千秋两个人去扯隐春秋，都被他甩开，已经按住缥缈月的鹤白丁和落旌飘羽怕她挨打赶紧松手。儒令一脚踹翻茶几，杯盘全部飞到沙发上。君海棠喊男生们先拦住缥缈月。鹤白丁火了，抄起拖把要亲自对付隐春秋，反被隐春秋劈手夺过拖把。儒令有了武器横扫客厅，所有人都东躲西躲。中文系小白脸枉自青春正好，三个加起来都治不住年近退休的老师。儒令压倒性攻势下慕千秋躲到门边，顺手打开从刚才就被敲了半天的门，进门的赮毕钵罗见状猱身而上夺下拖把，闪过隐春秋劈面而来的一掌，另一边鹤白丁见缝插针，帮赮制住隐春秋。缥缈月被第二个进门的却尘思拦腰抱住，男生一拥上来围住她，她想再打也打不了。

隐春秋还想动手，赮毕钵罗反应敏捷，隐春秋一发力就被死死制住。明显赮也很少遇见这样的对手，丝毫不敢大意。几下下来，鹤白丁退到一边，赮毕钵罗反剪儒令双手克制他。

“龙赮，你先放开我爸爸。”看众人无法妄动，君海棠对赮毕钵罗说。隐春秋一耳光用力很大，君海棠脸颊肿了半边，漂亮的发髻也歪了，她一上前隐春秋又挣扎，赮毕钵罗怕再有人挨打，反而加了一分力气。

“龙赮，请你放开我爸爸。”君海棠加重语气重复。

赮毕钵罗见隐春秋没再动弹才松手，退到一边随时准备再扑上去。鹤白丁已经又抄起了拖把。鸣沧海、慕千秋、落旌飘羽赶紧上前拦住老师，却尘思挡在缥缈月前面。鸣沧海硬着头皮道：“老师，您冷静。”

隐春秋失笑：“好哇，我的女儿，我的学生！好，好！”

他也不拍被不知谁踹脏的衣服，挺直腰板，整理衣领，径直走了出去。等在门口的赦天琴箕见他出来问了一声老师好。君海棠追出去喊道：“爸，爸，你去哪儿？”得不到回音，和琴箕一前一后回来。缥缈月被扶到沙发干净的地方，捡起茶壶就着壶嘴灌了一口残茶，看君海棠追出去又无奈回来。她知道儒令一气之下肯定要回美国了，不用问，倒是委屈君海棠平白挨了一耳光。男生们七手八脚将茶几扶起，东西摆回去，扫地拖地。缥缈月缓过劲来，渐渐觉得浑身都痛。

君海棠取下医药箱放在茶几上，在缥缈月身旁蹲下，打量她身上的伤，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叹口气，掉了眼泪。缥缈月一言不发，眼神冷硬，握住她的手。

气氛尴尬，慕千秋试探着说：“要不，我们先走？”

“走什么？”缥缈月冷声道，“碍事的走了，正好继续讨论。”

“隐先生身体真好。”赦天琴箕由衷赞叹，“除了我家主宰，我还没见过身手这么好的人。”

气氛更尴尬了，缥缈月由衷感觉在哪壶不开提哪壶上琴箕真是自己的朋友。琴箕继续说下去。

“说到我家主宰，有个好消息。他说要投资，无论谁入选。”

“小月的剧本入选了。”君海棠说。

缥缈月没提起精神，她叹了口气问琴箕：“龙企业家是怎么管你们七个的？我看他虽然让你们叫外号，但你们都对他言听计从。”

“因材施教啊。”琴箕见怪不怪地说，“比如赤命只认拳头不认人，那就揍他好了，他又打不过主宰。”

君海棠叹道：“学校要完，文学院的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哲学院的一个个这么能打。”却尘思和龙赮都出身哲学院，即使现在两人的专业也可以都说是宗教学。

“小时候和我叔叔练的。”龙赮说，“赤命打不过我。”

中文系的男生们纷纷抱拳表示佩服。落旌飘羽问道：“学长，能不能分享一下考研究生的经验？我有点想考哲学院研究生。”

却尘思首先道歉：“抱歉，我是保送上的。”

赮毕钵罗跟着道歉：“抱歉，我没在国内读。”

话题随之转到毕业和考研上。缥缈月君海棠鸣沧海都打算读古典文学，慕千秋保送到了现当代，落旌飘羽比较倾心文艺学，赦天琴箕要出国读书请缥缈月陪她练英语。晚上众人告别时，儒令负气出走的风波已经淡了。

当夜，缥缈月做了噩梦。她当然不是因为儒令气急出走内疚，而是因为慕千秋要求“闹洞房的戏”日有所思。她梦见自己嫁给了不是却尘思的人，仪式已成，等待新郎。夜色黑暗骇人，月光冰冷无情，她意识到目前的处境，惊醒了。

发现是梦，缥缈月感谢上苍。她赤着脚跑到窗前打开窗户，晨光熹微，晨风轻柔。缥缈月大口呼吸，心有余悸。窗外鸦雀无声，唯有轻风拂过树叶发出轻响，静得不似人间。
她穿上鞋，深吸一口气，打开卧室门冲到对面卧室门口，砰砰拍门。马上房中有人翻身下床，一秒钟后，睡眼惺忪的却尘思站在门口：“好友，怎么了？”

缥缈月挤进门，拍开灯，坐到床上喘息着道：“我做了噩梦。”

还吹着空调滚在被子里的鹤白丁发出不满的哼声：“轻一点，猫毛儒，你重得和猪似的。怎么，梦见被拉到屠宰场杀了？”

缥缈月狠锤了鹤白丁一把，鹤白丁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腾地坐起来：“强制猥亵啦！秃驴快正当防卫！”

听到刑法二百三十七条的名字不由缥缈月不想起梦中擦肩而过的二百三十六条，脸瞬间白了几分，想再给鹤白丁一拳，却已经没力气了，只为梦中之景太过逼真。却尘思见她如此，快步过来握住她的手，关切道：“缈月，怎么了？”一握之下他发现缥缈月双手冰凉，吃了一惊，赶紧将她双手捧在一起搓了又搓。鹤白丁揉着眼睛坐起来捅了捅缥缈月，把被子甩到她肩上，问：“猫毛儒，你空调开太低了？”

“我根本没开空调。”有却尘思捧着她的手坐在她身边，为她把被子围上，缥缈月心内安定几分，方才开口将梦境缓缓道来。讲述时与现实不符之处一点一滴浮现，慌乱与恐惧却依然分明。

鹤白丁听完不屑道：“什么噩梦，明明是美梦，换成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他见却尘思和缥缈月要杀人的眼神才改口安慰道：“别怕别怕，一次三年，多次加重，有严重情节我替你把他送去枪毙。你不……太亏。”他本想说“不亏”，再一想遇上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是吃亏，临时改口硬生生拗成了“不太亏”。

缥缈月见他落井下石气不打一处来，反驳：“顶多是暴力干涉婚姻自由，根本算不了强奸。别以为我没学过刑法！”

鹤白丁揉揉眼：“学过你还好意思说暴力干涉婚姻自由，从头到尾哪儿都没有暴力。你不是只梦见拜堂了么，拜堂不算结婚。”

“事实婚姻……”

“我鹤大律师在这里，我说不算就是不算。好了，他敢碰你就是强奸，你带把剪刀进去，把他正当防卫掉，再让他赔你精神损失费。哦，防卫掉有点悬，你还是先让他手段不能吧。”

缥缈月听他胡扯更生气，目光一扫看见一把剪刀，伸手去抓：“我先让你手段不能怎么样？”

鹤白丁跳起来大叫：“行凶啦！”

两人闹成一团，噩梦的阴霾渐渐消散。缥缈月余光发现却尘思的脸色异常难看，鹤白丁也发现了，安慰道：“好了，秃驴，就是一个梦，不是真有人要欺负你的女孩。”

“我没事。”却尘思说。缥缈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宇治芳魂

2018-10-13 17:07

十、“梦里花落知多少”

有财大气粗的龙戬相助，道具就像雨后春笋一般多了起来。客厅里摆满了诸如云深不知处的泡沫地砖、君海棠的塑料狐刀毛绒狐尾、缥缈月夸张的头饰伪造的竹简、鹤白丁的佛冠、却尘思的拂尘之类的物品。文法学院毕业生们来往搬运搬得不亦乐乎。男生少，琴箕找了外援。所以，当楼下传来一声雄浑的“开门”时，缥缈月马上就知道是找自己的。

“来了！”她应道，出门看见了奇观：两米高的墓碑抱在红彤彤的手臂中，墓碑正面写着君海棠之墓挚友御清绝立，汉子迈着八字步，一边上楼一边喊道：“让开！”

缥缈月上去帮忙接，汉子急了，吼道：“一边去，我自己来！”

粗鲁的语气使缥缈月皱了眉头，负气闪到一旁。汉子身后赦天琴箕笑着跟上来，问缥缈月：“怎样，赤命他是个大力士吧？”

琴箕只要愿意完全能喜怒不形于色，缥缈月扫了琴箕后面的赮毕钵罗一眼，心中有谱，笃定道：“绝对不是实心的。”

君海棠敲了敲墓碑，笃定道：“假的，再不实心成什么了。”

缥缈月扬声：“君海棠，看到墓碑上写了什么吗？”

“早看到了。你看到了吗？”

“早看到了。”奇怪，墓碑可是对着缥缈月。姐妹二人面面相觑，各自奇怪对方怎么还笑得出来。缥缈月上去把墓碑一转，脸色一变。墓碑的背面形制稍变，刻着大大的字：先夫禄名封之墓，妻缥缈月立。

“谁干的？”缥缈月回头厉声喝道。

红毛汉子本来为君海棠的美貌惊呆了，被缥缈月一吼回神怒道：“关我屁事？”

缥缈月和君海棠都愣住了，隐家客厅从未出现过如此粗俗言语。这时鹤白丁蹬着拖鞋从厨房出来，大大咧咧道：“我说谁，这不鬼方赤命吗？”

鬼方赤命看到鹤白丁，气势莫名矮了半截：“哦，这俩姑娘是你朋友啊？”

即便缥缈月再护短，鹤白丁也不像打得过鬼方赤命的样子，缘何对方不战而退？缥缈月用眼神命令鹤白丁讲清楚，跟进厨房道：“怎么回事？”

“不怎么回事。”鹤白丁小声回答，“他回家以后以为是我欺负琴箕，打上门来，发现真相之后无地自容。”

缥缈月的重点完全不在这里：“你们一所男生都拦不住他？真能打。”

不久前的冲突和梦给了缥缈月灵感，她几天来连续敲出了两万多字，从男女主角劳燕分飞到女主角丈夫去世，思路才又告枯竭，卡在女主角在丈夫坟前诉了几句衷情的地方。她打开电脑调出文档，看了好几眼眼客厅里放定的“君海棠之墓挚友御清绝立”也没找到灵感，只得放下电脑，喝起却尘思递来的果汁。

赦天琴箕和君海棠在路上就看完了文档，各自找地方坐好，琴箕开门见山：“我猜他们并无夫妻之实，对不对？”

琴箕的关注点一贯奇怪，缥缈月据实以告：“没想好，反正又不可能演。”

“必然没有。”琴箕笃定，“如果丁男趁人之危，女主角必定对他恨之入骨，不可能再用‘霁月光风’之类的词赞美他。这个时候你的女主角对丁男流露出的是由衷的感激。”

一旁君海棠面色不悦。御清绝要女朋友和学生搞好关系，因此她今天坐了龙赮的车过来。她听见琴箕的推测插嘴道：“你的‘皓月’太蠢了，小和尚那么好推倒，皓月又恢复了武脉，应该在婚礼上携手远遁。”

缥缈月打回提案：“儒令和道朴在一旁窥伺，再度叛逃两人会命丧当场。”

“死了也好，胜过做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她不走，几个小时后等待的就是任人玩弄的命运，你偏爱她，才给她安排一场抢三教本源的战役。不然天地已许，又有谁来保全她？”

缥缈月承认君海棠说的有道理，另辟蹊径：“这样剧本会短五分之二，太短。”

赦天琴箕也说出自己的设想：“君海棠说的有道理。要是我，我不会执子之手远走高飞。我偏要忍辱偷生，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等他们认为我死了一条心再下手把丈夫和上司都弄死，江湖中的儒门就是我的了。再把他佛门之人弄死，这时候见机行事，总能脱身，之后两人逍遥。不全弄死的话，参考《红高粱》，不就是让孩子跟他姓吗？反正又不是和他生的。”

鹤白丁咋舌：“你一个学艺术的怎么这么狠。好主意，等我想抢道朴的律所就这么做。”

“不然还能怎样？”赦天琴箕不为所动。

君海棠冷语讽刺：“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

赦天琴箕回敬：“彼此彼此。”

缥缈月看看姐姐看看朋友，想到最不可能的一个可能：“你们以前认识？”

“认识十几年了。”

“怎么可能？”

“隔壁市孤儿院，儿童节友好交流。”

君海棠说：“你那会儿还不会弹琴，唱的歌难听死了。”

琴箕回敬：“你倒和现在挺像，哪儿也没变。”

世界真小。没准君海棠和琴箕从儿童时期就不对付。缥缈月不去纠缠这个话题，问：“你们怎么谁都没提起过？”

“你没问啊。”正在拌嘴的二人异口同声回答。

缥缈月牙痒痒。

中文系的穷酸从骨子里根深蒂固。不了情的女朋友少年游做不知是作业还是毕业设计，以缥缈月的剧本为主题画出了需要的所有背景，正通知众人确定需要的形象。琴箕和龙赮将道具准备得七七八八。缥缈月加紧打磨台词，台词是她最大的亮点；一边做试演前最后的调整。价值不菲的背景和道具堆在家里，众人下脚时无不小心翼翼。

“我要能带上场的琴，我看不见琴就会紧张忘词。”从不露怯的赦天琴箕理所当然地说，又提出一个要求，“我不喜欢男主角身边的和尚，你把他们都弄死好了。连爱都当作‘异识’，我看着不爽。男主角既不是痛苦死自己的类型，让他活着忏悔吧。”

“能也给我哥哥一个角色吗？我双胞胎哥哥，现在我们长得没那么像了，但是关系很好。”龙赮说，缥缈月点头。龙赮犹豫了一下补充：“我猜你会答应，我和我哥商量……我俩的角色形象设计能不能参考龙猫？我哥和我都特别喜欢宫崎骏的《龙猫》。”

作为有兄弟姐妹的人缥缈月一听就知道龙赮被哥哥捉弄了，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只点头记下。

“缥缈月，我要求加戏！加戏！让我们提前出场！”慕千秋说。

“猫毛儒，我要有回忆戏，至少三场。”鹤白丁说。

“还有一个问题，”沉默的落旌飘羽开口，“谁演‘赵炭头’？”

“丈夫”的人选一直没定，说实话缥缈月一开始打算抓鹤壮丁，无奈鹤白丁抵死不从。“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先演好了，等你找到合适人选。”龙赮为了龙猫壮烈牺牲。

鸣沧海翻着剧本开口：“我说一点我的意见，你文中因果报应思想太强烈了。向文诣经纬求援被刁难，是呼应开头刁难求助者吧？退场，是呼应女主角一开始打伤蓝王侍女吧？可侍女并非因为女主角而死，这样安排似有不妥。另外你对儒令有点狠，往好的说，你是让他暴力干涉婚姻自由。往坏的说……”

“是强奸。”货真价实的法学生鹤白丁开口。

“你不该这么气他。”鸣沧海看着缥缈月脸色小心说道。缥缈月面色平静，恍若未闻。

“没错！皓月，你怎能如此对隐先生！”

一道饱含怨怒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门口站着一个英挺的男子，看相貌年纪比在座所有人都稍长。他背后另一个男子徒劳地试图阻止他。

“你谁啊？”鹤白丁不客气地问。男子凛然看他一眼，并不作答，依然盯着缥缈月。他背后的男子拍拍他：“喂喂，冷静。”

君海棠紧张起来，低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男子在朋友的安抚下怒色稍减，放缓语气道：“皓月，我可以进来吗？”

即使上一次面对面还是十几年前，缥缈月仍一眼就认出了禄名封。童年的记忆最不会被轻易消磨。如今他们都长大了。她不想见这个人，此刻也没有必要和他言谈，干脆什么都不说。

禄名封见她不言语，当作默许，进门走向她：“皓月……”

君海棠起身喝道：“站住，谁准你随随便便进我家？”

随她出声，周围的同学都进入戒备状态。起初他们以为是缥缈月的旧识来访，但既然君海棠说不认识，缥缈月认识这个人的可能性也不大。

禄名封看了君海棠一眼，冷冷道：“我也不认识你。”

缥缈月怒道：“谁准你对我姐姐这么说话？从我家里出去！”

禄名封这才第一次迟疑：“皓月……”

却尘思打断了他，他站起来，带着明显的敌意问道：“你是谁？”

禄名封不友善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是谁？”

“我是却尘思，缥缈月的男朋友。”却尘思上前将缥缈月护在身后。

这一次是禄名封的同伴开了口：“学哲学的那小子？”话一出口就觉察不礼貌，赶紧去扯禄名封：“喂喂，人家有男朋友了。”

“宗教学。”却尘思纠正。

禄名封充耳不闻，他和却尘思饱含怨念地互相瞪视，一步步靠近。君海棠提醒：“不要打架！”听到这句当然非打不可了。禄名封看着身体强壮，其实不如却尘思打架有技巧。他的朋友一开始劝架，后来见自己人吃亏干脆撸袖子一起上。缥缈月要帮忙，君海棠拉住她：“你去干什么？拳头无眼，打到你怎么办。”赦天琴箕也悠哉道：“别急，他俩是为你打架，让他们先打一会儿。”

众人先被君海棠的冷语关怀一浇，再被琴箕的讽刺一激，都上去拉架。缥缈月被同性拉住，眼见却尘思以一对二吃了亏，心疼不已。中文系的男生们上去喊禄名封师哥，和他套近乎，劝他冷静。鹤白丁压着一肚子气把却尘思往后扯，却尘思冷眼看着禄名封，对鹤白丁的劝告充耳不闻，冷冷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无疑他傲慢的神情激怒了禄名封，因为他甩开朋友又冲了上去。

鹤白丁火了，挡在却尘思前面和禄名封过了两招。却尘思缓了缓也上手。鹤白丁力气很大，但禄名封不比他差，两人在灵巧方面都不如却尘思。禄名封的朋友对打架颇有微词，但见对方以二对一也很义气地上。缥缈月忍无可忍，甩开君海棠和琴箕，挽起袖子要帮忙。龙赮把她推回去，说：“交给我！”

事实证明能制服儒令的赮果非常人可比。缥缈月看着不速之客一个个被灰头土脸地推到门外，禄名封还叫了一声“皓月”，缥缈月毫不客气地狠狠摔上门。

关门回头，缥缈月从来不觉得家里的小客厅能这么整齐地塞下九个人。她对面的八个个个正襟危坐，满脸绵羊般的笑容配着探究的眼神。君海棠咳了一声，示意同学们不妥。

慕千秋讪讪道：“缥缈月啊，要是我说我想知道怎么回事，你生气吗？”

缥缈月扫了慕千秋一眼，慕千秋马上躲到鸣沧海后面。缥缈月冷冷道：“你想问吗？”

“不想不想。”缥缈月刚坐下，听见慕千秋又说，“可我一直想知道。听龙赮学长说你俩还是青梅竹马，怎么就……”

缥缈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杯盘全都跳起来。她迁怒道：“赮毕钵罗知道那么多，你怎么不去问他？”她说着赮，却狠狠瞪着却尘思。龙赮当然知道不是针对自己，摆出一脸纯洁无辜的表情。

君海棠看了缥缈月一眼，淡淡道：“小月。”

缥缈月一下子泄了气，她盯着桌子沮丧地说：“对不起。”

琴箕捅了龙赮一下，龙赮才反应过来：“啊？没关系没关系，我相信你家的桌子一定会原谅你……我也没关系，却尘思都没关系我当然……哎呦！”是琴箕拧了他一把。她下手一点不重，但赮夸张地叫了一声，哀怨地撒娇：“琴箕！”这次轮到琴箕正襟危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缥缈月深深呼吸。她在气得想吵架和委屈得想哭之间徘徊。从前禄名封是她相当亲近的朋友——那是十几年之前了。那时她还和父母弟弟住在一个小院子里，禄家是她家两代的邻居，禄名封是个很合格的大哥哥。后来他随父母去美国，国际长途很贵，他们曾给对方写长长的信。甚至车祸发生后，缥缈月还在电话里对他痛哭。但是稍微长大之后二人渐行渐远，他们之间的时间越来越近，追求却背道而驰。那时候已经有了在隐春秋面前装乖背着隐春秋使坏的君海棠，姐妹俩斗智斗勇，失去朋友的痛苦，她从没对谁提过。后来禄名封开始追求她，她犹豫着不想接受，告诉了君海棠，对于儿时往事小心表现得毫不在乎。

气氛诡异，慕千秋怯怯道：“缥缈月，我错了，你可别哭啊。”

缥缈月心想自己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马上就听见讨厌鬼君海棠说：“她没想哭，喏，她在想剧本。赵乡兄这不是送上门来了吗？”

缥缈月抬头看君海棠，周围人屏息凝神等着她掉眼泪。没等到。缥缈月突然抓起笔，恶狠狠地划掉“丁男”在旁边写上“禄名封”，一笔下去划破了三张纸。“君海棠，把你捡回来真是儒令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了。”

“与有荣焉。”君海棠假惺惺客气。窗外有汽车不停鸣笛，缥缈月听着感觉忘记了什么事，可是又想不起来。

“……昨天是不是说过今天找车把道具搬到学校演播厅来着？”已经毕业的鹤白丁第一个反应过来。

缥缈月和君海棠同时跳了起来。君海棠冲出去向司机道歉，其余人慌忙检查道具有没有损坏，没损坏的就往楼下搬。缥缈月扛着用大红布盖住的假墓碑下楼，已经在和司机畅谈的君海棠冲她抛过来一个微笑。缥缈月没理她，可是背过脸去不知道为什么也笑了。

初排演时，乌龙一片。

开场，缥缈月沏茶直接往嘴边递，烫着了舌头。

几分钟后，架开赦天琴箕与御清绝的龙赮上场走错了门，背对观众盯着琴箕背完了一长串台词。

再往后，鹤白丁和赮毕钵罗对打时不慎踢伤了赮毕钵罗手腕。赮以为打戏要升级，两三下把鹤白丁按在了地上。

君海棠抽刀和缥缈月大战，用塑料刀割伤了自己的手，御清绝冲上台查看。

诸如此类的事故层出不穷，到鹤白丁退场却尘思痛哭失声，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下半场的演员还没安排好，鹤白丁坚决要演隐春秋，缥缈月不让，二人在后台争执了起来。

“为什么我不能演儒令？我明明和他一般高！”鹤白丁大叫。

“少瞎搀和！你又要演儒令又要演道令还要言杀死儒令的凶手又要演天门执命畅遗音，你会分身术？”缥缈月大声呵斥。

“慕千秋你什么时候退场？你退场了帮我演一下儒令，我要演拍死他的那个！”

“好！我看看，我演冀九方被一个金狮杀掉退场，然后演我自己被另一个金狮杀掉退场……谁演金狮？给我站出来！”

“不了情学长。”鸣沧海提醒他。

“哦那算了。鸣沧海你什么时候退场？”

“我退场晚，看发挥。”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谁是缥缈月？能给我也安排个角色不能？最好是大反派，越大越好。”

“你是谁？” 缥缈月正焦头烂额，没好气地问。

“失礼失礼，我是赮儿的叔叔龙戬。鹤大律师，好久不见。”

“龙董好久不见。”鹤白丁难得礼貌。

“反派角色不多，我到时候给你想一个好了。”缥缈月没拒绝。

演下半场时乌龙不比上半场少。缥缈月幻想中表白却尘思时茶壶里灌的是君海棠的百年龙咽醉，她刚进嘴就喷了出来。赦天琴箕客串异识缥缈月时脸色太僵硬，对宿主疾言厉色。却尘思在缥缈月婚礼上怒气冲冲地一甩拂尘，劣质拂尘飞到了情敌脸上。慕千秋退场时本该被金狮一刀断头，怎知刀冲脖子过来的时候慕千秋心里发毛，极其敏捷地一躲一跨一扫反而把身手不好的不了情撂倒。鸣沧海在黄云扶日校场战完金狮下场崴了脚，杀寂照神变的人临时换成了不了情，被撂倒后不了情礼貌而坚决地谢绝一切近战，少年游把一次性筷子伪装成箭给他做了弦外之音。丧夫后哭坟时缥缈月发现墓碑放反了，她相对诉衷情的一面写着：君海棠之墓挚友御清绝立。她镇定地起身拎墓碑换面，再跪回去却哭不出来了。儒令死后向却尘思报丧时缥缈月才想到她还没给凶手起名字，情急之下冒出一句“是被魔息侵染的龙戬”。台下龙企业家骄傲地挺了挺笔直的身板，台后赦天琴箕笑得弹错了音。

一遍排练下来花了四个小时，排练完所有人凑在一起将剧本删了三分之一，琴箕要求的杀人马上成了现实。赦天琴箕抱怨手疼，赮毕钵罗捧着她的手吹了又吹。君海棠捧着受伤的手坚决要求删去挨缥缈月揍的两场戏，缥缈月坚决不允，弄得御清绝沉着脸。君海棠大声道：“你就是记恨第一次见面我打你了！小月，你不能这么小肚鸡肠！”

“明明是我把你揍了一顿！”

“你当年揍我我原谅你，为什么你还念念不忘！”

御清绝投来疑惑的眼神，君海棠解释：“我第一次见小月在街上被她撞倒，爬起来和她打了一架。”

御清绝明显不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君海棠能和会跆拳道和散打的缥缈月打起来，问道：“然后呢，海棠？”

君海棠不说了。缥缈月没好气道：“然后她抓我脸扯我头发我踹了她几脚，回去儒令非要带着我上门问罪。”

君海棠反驳：“胡说，你除了踹我还打了我好几拳，我仅仅挠了你一两下！你当时特别狡猾，爸爸带着你找上门来的时候你哭得可惨了！”

确实哭得很惨。当时噩耗方过，缥缈月想起伤心事，放声大哭——她不是因为被挠花脸哭的。君海棠不是不知道。如今在大庭广众之前提起，缥缈月除了旧伤作痛更添几分气恼，她不愿牵扯这个话题，冷冷道：“我怎么记得哭得肝肠寸断的是你？求隐春秋不要把你丢进监狱？”

却尘思提醒她：“缈月，不能直呼隐先生名字。”

“少管闲事，我爱怎么喊怎么喊。”缥缈月脾气上来见谁都挠。

“家丑不可外扬。”鹤白丁过来劝架，“猫毛儒，儒令成天养你们一个女子一个小人也够不容易的，你体谅体谅。”

“你说谁是小人？”缥缈月和君海棠难得一致。

当然君海棠是小人，她不屑屈居女子，以小人自命，熟悉一点的都知道，但御清绝在前，君海棠可不会这样诚实。鹤白丁道：“不吵了？不吵了回去歇着吧，忙一天都累了。”

众人难得一致同意鹤白丁的话。

宇治芳魂

2018-10-13 17:11

十一、姐妹与情人VS山雨欲来风满楼

平心而论，缥缈月的剧本和君海棠的一样老套——如果不是更老套的话。缥缈月的剧本融合了金庸、琼瑶和一点欧·亨利，一言以蔽之，有武侠有恋爱没头没尾。故事从女主角入世开始，以女主角视角叙述，到女主角身死结束，不但没有交代男主角的身世之谜，连女主角不惜性命要保护的小叔子的下落和男主角得知死讯的悲伤都吝于着墨。

“如果这个故事还有后续的话大概是什么样子？‘大师’会幡然醒悟吗？”赦天琴箕问。

“不会，我已经想好了。既然他的命运是常伴青灯古佛，那就让他伴去吧，后文他的家人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性格决定命运。”

“有道理。”赦天琴箕点头。一旁的赮毕钵罗明显本来想说“太狠了”，听到未婚妻的评价默默咽了回去。

“对了，你家主宰最近身体和生意都不错吧？”缥缈月想起认识赦天琴箕的机缘，问。

赦天琴箕和赮毕钵罗相视而笑，之后回答她：“是啊，最近大家都来看他，他赶我们回学校回去工作，但他心里可高兴了。你知道……吧？我们中间最小的。”她说了一个缥缈月不记得的名字，但缥缈月下意识地点了头，赦天琴箕划开手机让她看照片，是个很可爱的男孩，中学年纪，“他要转学回这边了，说在那边没人疼，还是要回家上学。”琴箕说完就自顾自地和未婚夫说起了话，把同学晾在了一边。

缥缈月后悔点了头。她想想龙戬家的姻亲关系，心说儒令肯定羡慕。一开始是由赮毕钵罗客串丁男“禄名封”，但他的目光老往琴箕身上跑，表情又太纯洁认真，最后赦天琴箕找同系的弦非心客串了这个角色。排练中弦非心没别的问题，除了听到特别优秀的配乐会走神。

艺术那边的弱水琴姬帮忙配乐，事先看过剧本。她主修也是古琴，和赦天琴箕一时瑜亮，是少见的无论何时提起老师都称呼老师讨论学术称呼先生的学生。她对女主角丈夫给出了一句委婉的评价：“顾随先生有言，爱情会让人变高尚，此言非虚。”

缥缈月知道她是批评丁男直到没力气折腾才真正开始爱女主角而非吹嘘自己爱女主角，但她听到外人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评她的人物，依然感觉不适。这个时候她只能暗自回想君海棠可以以一般人格权遭受侵害起诉女主角的男主角，来安慰自己丁男待遇不错。
开演前，君海棠细细为缥缈月化妆：“别紧张。”

“紧张的话和你吵完就不紧张了。”缥缈月默背《论语》压惊。

“你别一紧张劈伤清绝了。”君海棠第无数次嘱咐。

“那要看他反应够不够快能不能及时拿琴挡住了。”缥缈月第无数次回答。

沉默片刻，坐在豪华大三角钢琴旁边最后熟悉台词的不了情问：“真的不能让男主角用除了‘负’之外的字眼表达对女主角的心意吗？”

琴箕道：“已经很清楚了。若未动心，安敢言负？”

缥缈月十分赞同。“不能。我已经很紧张了，师兄你不要再给我增加压力。”她语速飞快地回绝。

一旁其他人都默默吞回问题。却尘思和鹤白丁已经上场，缥缈月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念出了第一句台词。

演出大获全胜。落幕时，缥缈月在台上唱了一首《问佛》。她不喜欢任何流行不流行的歌曲，但一次在bilibili上偶然看到一个湿婆和萨蒂的MV用了这首歌曲作为背景，她一下被其中的某些句子打动了。若无情方自在宁为凡尘蝼蚁——萨蒂没有这个勇气，可是缥缈月自认为有。像君海棠说的，不要相信什么“恨不相逢未剃时”，只有恨不相逢未阉时才有几分真诚。她嗓音天然清美动听，上台前在家里练了无数遍，有赦天琴箕在后台伴奏，只要没把琴箕气得夺门而去就是唱得很好。

却尘思在某处望着她。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她整个人浸淫在那目光里。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经习惯如此。习惯得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她就在那月光般的目光中自由自在。

演出结束。缥缈月往舞台下走的时候惊觉腿软绵绵的，像走在云朵上一样。她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一歪。却尘思连忙伸手拉她。

“小心。”事出突然，却尘思怕她摔倒，情急之下多用了三分力气，缥缈月直接歪到了他身上。趁着浓重的妆容遮掩缥缈月干脆依在他身上，口中轻轻地哼着闭幕的歌。却尘思知道她累，温柔地搀着她，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缈月，你今晚真美。”

缥缈月的心跳声一瞬间在耳中放大。她还没说什么，却尘思急急地又补充：“不是，我是说……你一直都很美。”

缥缈月头脑一热，把却尘思按在墙上闭上眼睛吻了上去。她心里想，结婚的时候就让君海棠给化妆，省笔费用买一箱子书作为自己的新婚礼物。

“请问……你是君海棠吗？”

缥缈月没来得及卸妆，两颊绯红地从工作人员通道出来的时候被拦住了。女孩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瘦瘦的，目光怯生生声音也怯生生。缥缈月打量着女孩，想她找君海棠为的是什么。女孩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认不出自己，有些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姐姐，是我啊！”

缥缈月感觉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君海棠的妹妹？她怎么不知道君海棠除了她还有妹妹？但是她不能做一个狭隘之人，于是她一指后台想说君海棠在那里。

“云衣？”可是君海棠先小跑了过来，语气十分惊讶。她以命令的口气吩咐缥缈月赶紧去后台让随便谁帮她卸妆，拉着煅云衣的手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缥缈月盯着她们的背影，想着如果卸妆必定要把口红也卸掉。而她的唇上还留着方才亲吻时温柔的触感。

“缈月？”却尘思以为她因为女孩的事情不高兴，赶紧劝她，“先把妆卸了吧，听说你对有些化妆品过敏？”

缥缈月倒有了决定：“不卸了，我们先回家。”上了出租车她发短信问君海棠回来不回来，心里希望她说不，这样就能和自己的朋友庆祝了。没想到君海棠马上回了短信：晚点和云衣回去，别占我的床。

“缈月，到你家了我先做饭。”却尘思说，“我也没吃晚饭。”

却尘思一说缥缈月才想起来自己为了集中精力连晚饭都没吃，肚子马上咕咕叫起来。她想想厨房里还有吃的，没说去买。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们一眼，问道：“送女朋友回家啊？”

“嗯。”却尘思说。

缥缈月的心飞了起来，她靠在却尘思肩上小憩，把幸福之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缥缈月是被君海棠吵醒的，确切地说是被厨房里传来的香味诱醒的。她做了一会儿心理斗争，爬起来去了厨房。晚上冰箱里食材不多，缥缈月却尘思加上很快就到了的鹤白丁根本不够分。却尘思要去再买，鹤白丁和缥缈月都嫌麻烦坚决不让，三人分了瓶果汁睡了。

“你妹妹呢？”缥缈月走到君海棠身后悄声问。

“旅馆。她怕生，不肯来。”缥缈月回想云衣，确实是怕生人的样子。“让他俩去儒令房间睡吧，我和你挤。”

缥缈月看着铲下无声翻腾的菜：“你炒这么多干什么？”

“夜宵。晚上家里没剩多少东西，估计你们都没吃饱。”

“太多了，吃不完。”

“吃不完明天早上一热就行。”

缥缈月不太高兴了：“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吃剩菜。”

“有你吃的就不错了。”君海棠低声威胁。她回头看了一眼缥缈月，声音突然拔高：“你没卸妆？卸去！”

“你妹妹叫君云衣？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妹妹？”缥缈月的声音也提高八度。

“什么君云衣妹妹的。她和我在一个孤儿院，没血缘关系，她姓煅。”

缥缈月一愣。鹤白丁的声音适时响起：“猫毛儒，你学中文学疯了吧，半夜嚷什么妹妹妹妹，宝二爷似的。君海棠，你能不能考虑一下睡你家沙发的人的感受，买沙发买个好点的，你又不缺钱。下次半夜才回来先让我们在你床上蹭半晚上觉不好吗？我不嫌你吵醒我。”

却尘思肯定也醒了，虽然他没说话。

“真不嫌被吵醒你哪来这么废话。”缥缈月反驳鹤白丁。君海棠把菜装进盘子端出厨房：“反正都醒了，起来吃夜宵？”

无人反对。

接下来的日子美好得如梦似幻。缥缈月放弃了考研，她和却尘思都够了法定婚龄，想着大学毕业就工作结婚。儒令很生气，父女大吵几次，隐春秋拗不过缥缈月还是默许了二人恋爱。鹤白丁忙时备案出庭闲时继续大聊各种案件。君海棠和御清绝继续半同居，她倒记得每天回家时给缥缈月做晚餐，但缥缈月一星期也见不到她三四次。偶尔能看见煅云衣，清秀的羞怯的女孩站在居民楼附近等君海棠，看到她出现急切而期待地喊一声“姐姐”。

君海棠代炒股的分成少了，鹤白丁很愤怒，多次跳着脚理论。

“没用。我得给云衣生活费，只能从你俩的收益里扣。再多嘴，我再多抽一成。”

君海棠天赋惊人，除了保持中学大学年级第一，上大学后开始小额炒股，不知怎么操作，每月收益都是本金几倍，曾夸口要养缥缈月一辈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君海棠天赋骇人还没有自杀倾向，缥缈月怀疑她心里有个黑洞。

缥缈月想不到20岁的君海棠能担负起17岁的煅云衣，不情不愿地向却尘思鹤白丁感叹自己将她想得太小人。鹤白丁一口咬定有内幕，却尘思模模糊糊地说君海棠高尚是件好事。

如今回想，初现端倪是君海棠21岁的生日，也是司法考试发榜日。冬天。缥缈月埋头读了一整天十三经注疏，累得7点多就回家睡觉，睡到将近10点电话铃声将她吵醒。她睡觉开勿扰模式，能打通电话的人寥寥无几。

“姐？生日快乐……”缥缈月睡意朦胧地接起电话，以为君海棠要炫耀成绩。

电话那头隐隐传来君海棠的哭声，缥缈月一下清醒了大半，以为君海棠司考挂了。君海棠哭着问妹妹：“皓月，你说我有没有骗过你？你好好想想，从我们认识，我有没有骗过你？”

“说不准，除非你现在还骗着我，不然就是没骗过。”缥缈月诚实地回答。

“我没有骗过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你要记住。”君海棠哭着说。

“行。你怎么了，姐……”话音未落，君海棠挂了电话。缥缈月一头雾水，决定倒回去继续睡。

八个小时后，醒来的缥缈月看到消息，君海棠和御清绝分手了。

第二个兆头是第二天，缥缈月和琴箕一起自习时忍不住拐弯抹角提昨天的事。刚拐到御清绝，复习英语的琴箕就说起御清绝在美国已经有了四个学生，据说资质都不差，御清绝给了他们中文名字，分别是思竹调、悲菊音、怨兰曲和慕梅声。四个名字都像烟花，其实只有慕梅声是女孩，她是美国夫妇收养的中国孤儿，养父母十分疼爱。其他三个除了性别男，一概不知。

“他说起慕梅声最多？”缥缈月不悦。

“中心思想是慕梅声不如我。废话。我没问怎么他提慕梅声最多，他是我老师还在我申请学校时帮忙，我不好意思。抱歉，缥缈月。”

“你知道君海棠的学校都完全是自己申请的吗？”

“当真？我以后不让他帮忙了。”

缥缈月说了君海棠分手的消息，各自唏嘘。两个女孩商讨一会儿，都觉得御清绝此人实在有问题，不知道聪明的君海棠当初怎么瞧上了他，分了也罢。

第三个端倪是一通电话，鹤白丁的，不了情住院了，似乎是因为导师隐春秋和人打架，另一方是御清绝，事发地点在鹤白丁上班的大楼下。缥缈月匆匆赶去医院，路上远远看见煅云衣，没打招呼。却尘思拎着水果在医院门口和缥缈月碰头。

“师妹对不起。我真不希望你是从我口中听见这些话，但我更担心谣言会传出去……”

御清绝问不了情儒令是不是和君海棠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古琴大家说得很委婉，他说君海棠一直对比她大很多的家长式男人情有独钟，长期和年长的男人保持关系，御清绝并非第一个，甚至不是第二个。

不了情在闹市和御清绝打了起来。平日温文尔雅的研究生怒发冲冠，凶狠异常。路人一时不敢上去劝。鹤白丁的同事从窗户往下看，认出御清绝的身影告诉了鹤白丁，鹤白丁叫了半个律所的人拉架。御清绝不是中国人，不了情可能吃官司，但御清绝表示愿意和解。

缥缈月气得发抖，叫鹤白丁和却尘思陪她再去把御清绝揍一顿，揍海棠儒令不了情三个人的份。不了情叫住她：“师妹，你觉得这种话会是谁说出来的？”

几天后风言风语已经满城皆知。谣言有各种版本，内容不外乎君海棠小时候就勾引过孤儿院的职工，之后又勾引了这个勾引了那个。君海棠冷静以对，进退有度，但缥缈月见她被学院里的人委婉警告要顾忌隐先生声誉之后脸色苍白。御清绝自从分手就躲着君海棠，有记者问起，也只是深情地说：“无论如何，我永远都是她可以依靠的朋友。”

挚友一词成真，知晓内幕的人无不狠狠呸一声。

山雨轰然而至，也是一个电话。还是鹤白丁的。

“……猫毛儒。”他的声音很怪，明显心神不宁，遮遮掩掩，犹犹豫豫，“君海棠呢？你找找她……不行，我这次真不能告诉你什么事，不是分手，分手我知道你……你快找，再找不着可能就出事了！”最后一句明显失控，似乎是溜出来的，缥缈月隐约能听见那边有人喝道：“鹤白丁你胡说什么！”

缥缈月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怎么了，我姐姐怎么了！鹤白丁，你说！”她对着电话大吼。

鹤白丁搪塞了一句“没什么”居然匆匆挂了电话。缥缈月气炸了，又委屈又担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怒火蒸发，点开电话就要拨回去。这时叮的一声来了短信。

“煅云衣涉嫌故意杀人被捕。死者是她们孤儿院的院长，据说曾强奸幼女多人。按她说的在找君海棠。”

缥缈月花了十几秒确认鹤白丁用的动词就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反应过来后她冲下楼梯，先拨通了御清绝的电话：

“御清绝！我姐和不和你在一起！如果不在，你就死定了！”她想这样吼。

然而御清绝一直没有接她电话。打了一个缥缈月不肯浪费时间再打，第二个打给了却尘思。她听见那声温润如故的“缈月”就哭了起来，抽抽搭搭语无伦次地请求他帮自己找到君海棠。

“缈月，缈月，你别担心。我一定把你姐姐找回来。别哭，缈月。”

挂掉却尘思的电话，缥缈月想着与君海棠相识近十年来的一点一滴，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她心中有个黑洞的话是真的。君海棠心中确实有个黑洞追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能够逃离。

她掏出手机打了第三个电话。

“喂，琴箕吗？如果御清绝向你打听君海棠的事，麻烦你什么都别告诉他，蒙混过去。算我求你了。人情我欠你的。”

最后，缥缈月咬牙拨通了第四个电话。

“爸，我姐出事了……”

缥缈月挂掉隐春秋的电话时，君海棠在倾盆大雨中横穿马路走向湖边。雨幕中汽车尖啸而过直冲向她，离她还有一米时狠狠转向，司机的怒骂破窗而出。

君海棠充耳不闻。她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眼帘和雨幕看着妹妹的男朋友。却尘思向司机道着歉在雨中站定，将另一手中的伞递给君海棠。

君海棠没有接，轻轻笑了起来：

“十年前，你是用这种能力救皓月的吗？”

宇治芳魂

2018-10-13 17:19

十二&十三&十四、追往事、空惨愁颜

（上）
手机铃声响起之前，却尘思独自待在公寓。他在这里住了九年，起初三年独居，后来和鹤白丁合租。缥缈月爱来玩，可她从来不留宿，她答应了儒令不会夜不归宿。她最重诺言。无论如何任性骄矜，他的缈月从骨子里一直是儒生。

接完电话，却尘思抓起两把雨伞冲出了门，脑海中萦绕着缥缈月的哭声，她说，我姐姐不能有事。

他在学校的湖边找到了君海棠。大雨倾盆，君海棠没拿伞，独自沿着湖漫步。却尘思赶上去把备用伞递给她，君海棠说了声谢谢，没有打开。

却尘思沉默地陪着大姨子漫步，等着她一跳湖就捉住，也等着她的审判。

“你知道多少？”

“吾……”

他不觉用了许多年前的自称。多少年过去了？他走过了多少地方？他料得多少？他知道多少？他知道许多，又一无所知。他知道君海棠的故事，如果他思考，他本可以阻止君海棠身上的悲剧重演。“抱歉。”他说。

“皓月又知道多少？”

“她料到的都是对的。”却尘思说，“你料到的也都是对的。我不知你们怎么……”

“世上只有固定数目的几个故事。”君海棠引用缥缈月爱说的话，豆大的雨滴打在她身上，流进眼角又顺着眼角流出，“我没有变，他没有变，我们的故事也不会变。”

听在却尘思耳中，是“我没有变，她没有变”。他一直欣喜于缈月未变，此刻却悚然心惊。

“你呢？”君海棠抛下伞，定定盯着他。

却尘思也合起伞，任雨水打在身上，苦涩的、冰冷的雨水。“我告诉了缈月……我第一次见面就告诉了她，我不是和尚。我没有骗她。自从还俗离开苦境，我一直在四处找她，入国问禁、入乡随俗……百年来我都没有再留过长发。”

那一天他鼓了很久的勇气，换上费尽力气弄来的曾经的衣衫，戴上假发梳成原来的发型，走进医院，问躺在病床上从采光不好的窗子里想象夕阳和晚霞的少女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缥缈月。”缥缈月被裹在肥大惨白的病号服里，但两颊有红润，漂亮清澈的大眼睛毫不畏惧地注视着却尘思，她说，“但是你可以叫我皓月。”

却尘思心里狠狠一抽。

“我可以叫你缈月吗？”

缥缈月露出嫌弃的神情。却尘思一声“抱歉”几乎脱口而出。

“只有你能这么叫。不准他人效仿。”

却尘思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他再开口，声音哽咽：

“谢谢你……缈月。”

远远有救护车呼啸而过，凄厉的笛声刺穿雨幕。君海棠目光追着声源的方向。终于说：“走吧。”她招手出租车，说了公安局的地址。

煅云衣看到君海棠的时候，眼里的仇恨一下活了起来。她指着君海棠，尖声叫道：“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离开孤儿院，他就不会把目标转向我！如果不是你逃走却一言不发，他早就被抓起来了！你明明已经受到伤害了，他有你就不会再去伤害别人，为什么你不安于命运，为什么还要别人再受伤害？我恨你！”她激动地想冲上前，一旁的武警赶紧抓住她。君海棠神色漠然地听着煅云衣的控诉，仿佛煅云衣说的是和她毫不相干的人、毫不相干的事，又仿佛她的心早已死在了年幼无力自保的年月里。

缥缈月上前，隔着玻璃冷冷地对煅云衣说：“就像你说的，你的不幸就是你的命运，你杀人也是你的命运。我姐姐是受害人，而你，是杀人犯。你就安于你杀人犯的命运吧。”警察连忙打断。

君海棠需要做指控院长强奸幼女的笔录，她一个人跟着刑警进了办公室。刑警担心她的精神状况，选了透明的房间，却尘思鹤白丁缥缈月在外面等。君海棠美丽的面孔依旧毫无表情，鹤白丁在联系所里希望有人能帮个忙，却尘思打给琴箕打听御清绝的下落。

“……搞定。”鹤白丁满头大汗地挂了电话，“道朴亲自出马了，很快带煅云衣去做精神鉴定。”

缥缈月狠狠剜了他一眼，她不想听煅云衣如何。鹤白丁一缩。

“那边家人说煅……嫌疑人是污蔑，请律师还提起了附带民事诉讼。那家有个儿子，今年十五，据说要和母亲一起出庭指控。嫌疑人的律师费谁出？”

缥缈月恶声恶气地问道：“怎么，公理未明，你先想着律师费了？把我卖了够不够？”

鹤白丁拍拍她肩膀：“天义昭彰，公理自明。律师费什么的，是人的标准。听天命还需尽人事，天意弄人看的是天的心思，人事不尽欠的是人的恩情。所长看在儒令和我的面子上不会催，但我们不能就这么欠着。”

“你能有什么面子。”缥缈月略一思索，没好气地说：“找到御清绝了让他出。”

“别什么御清绝了，”鹤白丁用下巴指指君海棠做笔录的房间，“你还是先担心你姐吧。我有同学毕业去所里，抓到卖淫做笔录的时候连几出几入都得说清楚，等下我们先带她去医院找心理医生疏导一下。”

“医院？换成你你愿意现在去医院？”缥缈月拍开鹤白丁的手，“这件事发生之后你以为别人会怎么看君海棠？煅云衣得到的同情可能还多些！”

鹤白丁搔首：“那怎么办，向他家属提起民事诉讼？但我先告诉你，现在人死了，孩子未成年，可能也赔不了多少。”

缥缈月恨不得迁怒这个一肚子法律的法学生，但她也知道这不公平。她希望有个人主持这件事，儒令回国也好，御清绝出现也好。她还年轻，不曾与如此的黑暗对面，她不愿意承认，但确实心里害怕。

却尘思站了起来：“我去接一下御清绝。”

缥缈月立马忘了希望御清绝出现的想法：“你找渣男来干什么！让他滚！”却尘思一时进退两难，鹤白丁拉住缥缈月：“你别这么说，君海棠未必不想见他。”一边示意却尘思快走，却尘思向缥缈月低头致歉，快步走出去了。

“我姐宁可他从新闻上知道这件事！”缥缈月转而怒视鹤白丁，鹤白丁指着她身后说：“笔录完了。”缥缈月一心以为他戏弄自己，正要继续发火，鹤白丁连忙说：“是真的，是真的。”缥缈月妥协地回头，果真君海棠和警察正一前一后走向门口，她赶紧上前。

君海棠走出房间，问警察：“请问我能和我妹妹说几句话吗？”

这个“妹妹”当然不是指缥缈月。在缥缈月的目光中警察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君海棠拉住缥缈月的手走到煅云衣一墙之隔的地方。刚才叫骂的煅云衣此刻看到镇定如常的君海棠要和自己说话却安静了下来，目光中仿佛有畏惧。

君海棠缓缓开口：

“没错，如果我没有离开就不会轮到你受害。”她注视着煅云衣，眸光冰冷，“因此我感谢带我走的我现在的老爸，也感谢那天下午和我打了一架的皓月。”她继续说下去，“我也感谢你杀了他，好让杀人的人不是我。”

她松开缥缈月的手，说了一句“我先回家”，仿佛没看见迎面冲进来的御清绝转身便走。经过御清绝身边时御清绝一把抓住她的手，脸上疼惜沉痛悔恨自责交织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语还休，君海棠甩开他，用尽全力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鹤白丁让却尘思和缥缈月陪御清绝先走，他留下来等道朴所长出现。缥缈月气鼓鼓地被挽着她拖着她的却尘思带着跟在失魂落魄的御清绝后面，平静一点之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遇事居然不如一群二十来岁的学生镇定。她想起一事，脱口问道：“你的琴呢？”见御清绝不知神游何方一声不响，缥缈月好不容易稍微冷却的怒火又炽盛起来，她踹了御清绝一脚，大声重复：“你的琴呢？！”却尘思拦阻不及，微微嗔怪地说：“缈月！”

御清绝被她踹得一踉跄，回过神来，思考许久才说了一个地名，听起来是个半公共场合。却尘思说：“我请琴箕取吧。”缥缈月想说不用管。御清绝默默点头。

缥缈月看他的态度更不爽：“是取是不取？”

“无所谓。”御清绝低声说。他仿佛和君海棠一样灵魂都被抽走了。

“那就别管他，听到没有，却尘思！”缥缈月蛮不讲理地从却尘思手中夺下手机，塞到自己包里。她心内凄怆，御清绝有脸大大方方地悲伤，鹤白丁和却尘思帮着跑前跑后，法律拟制的至亲自己反而什么忙都帮不上。

“缈月，”却尘思也知晓此时劝她无用，只说，“先回家吧。”

君海棠独自走在倾盆大雨的街道上，迎面而过的汽车溅了她一裙子泥水，汽车没有减速呼啸而过，她恍恍惚惚什么都没有说。

缥缈月说过她心里有一个黑洞，将她对生活的欢喜和期待全部吞了下去。她说的没错，君海棠一直想摆脱这个黑洞。她想象缥缈月、像鹤白丁一样有一个热烈的理想义无反顾地追求，也许就能摆脱。而今天它终于追了上来，在她找到追求之前。连君海棠自己也被吞了下去。

孤儿院很小，君海棠因为聪明可爱，在其中最是受宠。院长曾经是个亲切的父亲一般的中年人。那天黑云压城风雨交加，父亲般亲切的人露出了虎狼的面孔，从此君海棠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亮起来。

和缥缈月在街上打了一架被隐春秋找到孤儿院时，君海棠以为自己要进监狱了。她期待进监狱，进监狱他就不能再欺负她。可院长说会有更多的人欺负她，是一个，还是多个？他让她选择。

好在隐春秋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他没有把君海棠送进监狱，而是收养了她和外甥女作伴。他固执己见不听人言，他下了决定，君海棠和缥缈月就得演出他要求的姐妹亲密。缥缈月不屑演，没关系，君海棠可以演。她感激隐春秋，感激他将自己救走，感激他待自己如己出，也感激他收养自己后就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缥缈月——和她的，伤心之地。

两个小女孩相伴的岁月里，即使关系还没有开始亲厚，朝夕相对，她们互相讲述脑海中的故事。缥缈月的故事磅礴而旖旎，大开大合，每个人物的心理又叙述得细致入微。君海棠从不将故事格局拉大，只将每个人物的一举一动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她们的王国叫做苦境，君海棠是女王，缥缈月是高人。她们曾为孰强孰弱争吵不休，最后妥协，缥缈月比君海棠强，君海棠的英雄比缥缈月强。君海棠的英雄比谁都强。

君海棠的英雄比谁都强。

她以为御清绝是她的英雄，但他推开了她。他还不曾知晓她肮脏丑陋的过去就厌弃地推开了她。那就这样吧。君海棠不是非要英雄不可，她才二十岁，有大把的时间和才华，她要像吕碧城那样赚一大笔钱然后逍遥人生，管她肯嫁的男人是不是都已有室，我不需要婚姻。她记得选修课上老师讲道吕碧城谜一般的家财时人人称羡，连缥缈月都附和了两句。但缥缈月附和过后仍然有自己的追求，她的梦想那么明亮、灵魂那么纯净，钱财于衣食无忧的她不过能锦上添花，对于君海棠却如同救命稻草，君海棠不知道在这世上除了把让人羡慕的东西拿到手中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她必须抓住什么，如同抓住渴求已久的光。

家里黑着灯。不管缥缈月回来了没有，都没人会打扰她。君海棠机械地关上门，疲惫地倒在自己的床上，从黑暗的世界进入了黑暗的梦乡。

（中）
缥缈月想起君海棠和御清绝的初识。从美国来的闽南籍著名音乐家莅临，文法学院出了礼仪队。缥缈月心情好，穿着礼服去凑热闹。她踩了几个小时高跟鞋看御清绝弹筝、讲话、给中文系老师摆脸色，心里早骂了他无数遍。待到自由提问环节，缥缈月礼貌地问了问御清绝学琴的契机，御清绝操着闽南语大谈武侠，言白日梦中他是位弦挑天下英豪的琴师。缥缈月赞颂神琴主人的伟大，说写文章的人至多琴挑文君，与弦挑天下英豪的神琴主人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然后因为乐器称呼和御清绝吵了起来。在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时，穿着蓝白裙子的女孩从缥缈月身后冒出，一手搭上她肩膀，对御清绝嫣然一笑。君海棠生就倾国之姿，御清绝当场就把琴与筝与讲座都忘得一干二净。

君海棠按着妹妹肩膀，妩媚一笑：“神琴主人远道来此，君海棠忝为诗以谢。”她咬着不太标准的闽南语吟出几句话：“指掀涛澜天下惊，抚筝百载，清绝吾命。挑弦一曲与谁听，昂首万里，江山无人。”后面有同学拿来笔墨，君海棠拍拍缥缈月，示意你字好你上。缥缈月负气背过头去。御清绝看在眼里只以为她劝二人化干戈为玉帛却被心性高傲的同学回绝。君海棠亲自泼墨执笔，笔走游龙，语笑嫣然：“聊与御先生心目中的神琴主人赔礼，我妹妹给您添麻烦啦！”

“你们是隐春秋的女儿吧？”半晌御清绝只吐出这么一句。

缥缈月记得君海棠的态度也是不屑的。当晚她们走在清凉的夜里，谈起君海棠急中生智生出来的歪诗。君海棠轻蔑地道歪诗配俗人，御清绝一口蛮夷之语也不配平水韵。于是话题转到各种文言蔑称上。她们谈古论今，路灯暗淡，君海棠的眼睛亮得惊人。是她忽略了那过分的光。她热爱生活，眼里总是亮的，忽略了长有三分慵懒的君海棠眸中异样的光。

“喂……爸……我们能行……鹤白丁那边在联系，冲隐无为……我不是说道朴伯伯我是说那个律所，他们接案子……你别回来了……什么到底有没有事，怎么可能没有事，我说没事是有事说有事还是有事反正都有事你耽误正事回来有什么用……”却尘思听到这里赶紧给缥缈月打眼色，情绪失控的缥缈月对着电话又讲了几句，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她往东边的卧室看了一眼，君海棠背对着众人坐在床上，看都不看御清绝。

不只御清绝，回家后君海棠谁都不理，做笔录时的冷静淡然荡然无存。隐春秋打来电话也不接。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煅云衣的律师费冲隐无为不催缥缈月也不急，何况她清楚自己和君海棠挣的小钱只怕还不够首付。御清绝倒是默默给了她一张卡，写着里面有一百万还能透支五十万，缥缈月动了将一百五十万转到她和君海棠的账户之后还卡的念头，身体的反应却比脑子快，她狠狠扇了御清绝一耳光，将卡扔到他脸上。

换成别人可能从此无颜上隐家门，可御清绝毕竟不同常人，两个小时后就又冒了出来，像导盲犬一样默不作声地跟在君海棠身边。

缥缈月无视了他。缥缈月实在忙得焦头烂额，家里的事情全落在了她肩上上。君海棠的股票她全卖掉了，记者的电话一律挂掉，微信QQ等全部停用，学校也没去。她生怕君海棠想不开，24小时守着。儒令当晚就从缥缈月口中得知了一切，没说回国，但一天五个电话搞得缥缈月烦不胜烦。

律师合同不能再拖。缥缈月看了一眼待在君海棠屋里的御清绝，示意却尘思注意他们，自己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却尘思小声问。

“冲隐无为。”缥缈月说。她本来早忘了鹤白丁律所的大名，这些天随着种种事情冲隐无为律师事务所的本名也浮上了脑海，但缥缈月不愿叫，仿佛是郑重地称呼律师事务所的名字使一切可怖的现在都成为真实。

“你等等，我问龙赮有没有时间送你去。”却尘思拿起手机。

“行。”缥缈月没有反对。她疲惫地坐倒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想几天来的事情。股票，卖了。假，请了。律师费，有了。记者，没完没了。流言，防不胜防。儒令……

隐春秋不苟言笑的老脸出现在她脑海里，此刻竟然无比可亲。

却尘思在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杯水，帮她揉太阳穴。

“缈月。龙赮五分钟后到，琴箕和他一起来。路上要是遇见记者，你别应付，交给他们就好。”

缥缈月依在却尘思手上，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她孤高自许，一向没什么朋友，想不到萍水之交的琴箕会在这时伸出援手。却尘思肯定帮她道过谢了。

“小鹤说精神鉴定的结果可以期待。所长很愤怒，很上心。”

“嗯。”道朴所长亲自出马，约等于马到成功。

“媒体的事情交给小鹤，他学法，有经验，你别担心。”却尘思扶着缥缈月让她在自己臂弯躺得舒服些，“龙赮到了我叫你。”

“却尘思，”缥缈月快睡着了，模模糊糊地说，却尘思低下头才听清，“我想儒令了……我们以前太年轻、一无所知，太自以为是了。”

却尘思没说什么，抬手为她挡住阳光。

琴箕陪着缥缈月交钱的工夫，赮毕钵罗和在律所外守株待兔的记者打了一架。交完费赦天琴箕顺手叫了一个律师出去，赮毕钵罗把后续全权委托给他，开车送缥缈月回家。坐在车上缥缈月半天才想起来那是鹤白丁所言暗恋过琴箕的前辈。

“多谢你们。”缥缈月强打精神道谢。

“朋友之间何需言谢。”赦天琴箕很痛快。赮毕钵罗默默点头，一会儿说：“我觉得你们应该告诉隐先生。”

“告诉了。他那个人，说两句话搞得就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回去先休息吧。”琴箕体贴地不再提这件事。

缥缈月确实困得架不住了。和龙赮琴箕告别回家，向却尘思简单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却尘思沉着地听完，握着她的手。

醒来时缥缈月觉得恍惚。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厨房做饭，弟弟围着她嬉戏。她听见妈妈自豪地说起在国外大学任教的哥哥，又听见自己尖着嗓子教训弟弟不要弄脏新衣服。弟弟说，不会弄脏的。外面有鞭炮的声音响起，落日熔金，她在灿烂的晚霞里隐约看见了新年的烟火。

醒来的时候，却尘思正为她擦干面颊上的泪。缥缈月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却尘思指指门口，用口型说：“儒令。”

缥缈月一愣，跳起来奔向门口。短短的几米一瞬间就可以跨过，但她仿佛跨越了有生以来的所有时光。她隔着猫眼看见了风尘仆仆来不及收拾起表情的隐春秋，心里狠狠一抽。背后有细微的声音响起。缥缈月打开门，看着父亲，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他老了。曾经他仅仅是两鬓斑白，如今他头发花白得厉害。他肩背依旧笔挺，然而眉眼中流露出掩不去的疲态。他身形颀长，小时候缥缈月觉得他顶天立地，如今他高挑的外甥女儿和他面对而立，已经不用他俯身才能直视。缥缈月想起来他已年近花甲。他至今无妻无子，抚养两个养女长大，世界上和他血脉最亲近的人正站在他面前流泪。

隐春秋嘴唇翕动，叹息一声。

缥缈月哽咽着叫道：“爸爸！”

她突然觉得不再害怕了。隐春秋老了，没关系，缥缈月长大了。她会接过他肩头的担子，他所热爱的她也热爱，有朝一日他老去，之后她也老去，总会有人再将这担子从她肩头接过。他所热爱的文化不会断绝，他所心爱的女儿们也会照顾好自己。

但是……她们没能照顾好自己。没能照顾好彼此。

缥缈月想止住眼泪，眼泪却更快地流下来。却尘思的手搭在她肩上。隐春秋毫无敌意的目光在却尘思脸上停留一瞬，越过他向后看去。

君海棠静静走了过来。她说：“爸，你回来啦。”

接着，她对缥缈月说：“皓月，哭什么？我还没哭呢。”

君海棠身后，追出来的御清绝看着相拥而泣的一家人，垂下了眼睛。

煅云衣的案子急剧发酵，几个月后尘埃落定。她被鉴定出了严重的精神疾病，由来已有几年，几度回环最终被确认为不负刑事责任。她目前接受强制医疗。隐春秋走访了数家精神病院，打算担负起她后续治疗的费用。缥缈月颇为不悦，但出奇乖巧，没有一句反对。

君海棠的精神状况不乐观。御清绝陪她去看了精神科医生，诊断结果很模糊。她饭量剧减，人迅速消瘦，隐春秋不在的时候往往一顿饭也不动几下筷子。她不再和原来的同伴来往，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她晚上总是睁着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缥缈月会在半夜听到她的哭声。

病急乱投医，却尘思讲佛理，隐春秋讲经典，赮毕钵罗讲他知道的各种思想，鹤白丁讲法网恢恢恶有恶报，君海棠毫无反应地听着。她还像以前一样翻隐春秋的藏书，人悄无声息地出门游荡，书留在桌子上。她的跟班是御清绝，缥缈月不太担心她走丢，只悄悄把书放回原位以免儒令生气。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君海棠突然说想去看望煅云衣。

缥缈月没有陪君海棠去。却尘思把她和鹤白丁叫到一起，说有话要告诉他们。

（下）
“你没有其他话想对吾说吗？”

“吾，恭祝二位。”

“哈。真是多谢。”

伊人凤冠霞披，严妆盛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灼伤了他的眼睛。他却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是她唤住了他，因此他当然应该看着她。而他的怨怒，对着在场的另一个男人，视而不见。即使她不看自己，她心里依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曾几何时，在独孤客、远沧溟、忘潇然的噩耗一一沉淀之后，却尘思无数次想过，假使那天他向她伸出手，结果又会如何？他怨她不肯再信自己、不肯再等自己一瞬，他明明已经……她却匆匆嫁与他人。无法负荷的情感一瞬压下了他的眼帘，而他马上又抬头望着她。他知道她一定哭了。他却无法伸出手。她说：“你走吧。”他低头告辞，本该就此离去，却不能不先抬头深深看她最后一眼。

怨怒发泄在另一个人身上后，他又开始为她辩解。他宁可她在他触手难及的地方安然活着，不愿看她受危而无能为力。怎知即使退一步他的心愿也未能实现，她在他触手难及的地方香消玉殒，而他被其后的一连串噩耗冲击甚至无法好好为她悲伤。佛门救了他的命，儿时是第一次，那时是第二次，佛门要求他报答，他无法离开。他不能不顾，假使他不顾，便不会是她心上的那个人了。

他在鹤白丁墓前喃喃而语，原本不愿睁眼面对挚友已逝的事实，却在提到她的名字时不得不睁开双眼。他见她绫缎为被，耳闻丝竹为奏，一片和似天境。天境里有两个伤心人。今后他的凡情尘思，他不能失去的女人，将永远属于另一个男人，他已经失去她了。杯水释缘，覆水难收，他说道情谊不变，心知纵使情谊不变也无可奈何，或者说，更加无可奈何。他念着绫缎为被，回忆她大红的衣衫，心中已经想到了被翻红浪，却非香冷金猊。黄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他浇下一坛酒，又浇下一坛酒，三坛分别为他们三人，而他将她的一坛酒水浇在死者坟前。

而不久后，看到她重新出现，一怒过后，意识到她脱下嫁衣重着戎装，他甚至有一瞬间的轻松，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他还能唤出那句“好友。”

而他其实早已唤不得好友了。

其后许多年间，却尘思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假若当时缥缈月的婚礼上，他向她伸出手，她握住他的手，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黄云扶日发信给他，必然暗中监视，儒令与道令便在一旁窥伺，假使他们果真执起彼此的手，会不会有希望逃出生天？当时他和赮毕钵罗还算不上朋友，小叔也未曾在暗中守候。假使他们死在当时，会不会父亲因此有所感更加珍惜深微和霄冥？假若他望最后一眼时与她目光相接，他必定会不受控制地向她伸出手，而她必定会握住他的手。如果她肯抬头看他，而非掩面垂泪。

但那一切都过去了，都没有发生。他未向深微和霄冥尽兄长的责任，两个幼弟皆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而在他们之前，缈月已经去世，非但不得入土为安，反而在死后还被玉佛斥为他的尘思。

他不能说什么。她确实是他的尘思，是他未尽也未能尽的世缘。

是父亲将她收殓。他终于见到父亲的时候，叙罢情，父亲突然想起，交给他一串儒链。父亲言这串儒链的主人是霄冥的恩人，女子薄命，死后尸身尚被人操纵奔走。忘潇然将她收殓时，不知如何她总不得安宁，直到忘潇然恍然将这串儒链取下她才终于安息。忘潇然也渐渐知道名为缥缈月的女子尚有一个皓足的称号，是长子的挚友，于是将她的遗物交予长子。

却尘思重新挂上了那串儒链，直到父亲被杀、黑衣跪在他面前要为师傅偿罪的时候，儒链仍在他衣衫上。不动城的战友多少知晓她的故事，有情皆苦，他们注视他的目光掺杂了或多或少的同情、怜悯或戚戚然。他扶起黑衣，从此又摘下儒链，妥善收好，如同等待将它完璧归赵的一天。

这串儒链如今在他手中，呈在缥缈月眼前，穿越无数风霜，在内力的保存下依然如昔。

缥缈月心有所感，轻轻拈起那串儒链，问：“这不是演出的道具吗？你还留着？”

“不是。”却尘思艰难地道，“这是……真的。”

他做好了被朋友和恋人当成神经病的准备。

却尘思讲完，鹤白丁和缥缈月都久久不语。最后鹤白丁喃喃：“原来鹤爷我真这么短命。”

缥缈月安慰他：“我也没命长到哪里去。你看，这辈子你比我大。”

鹤白丁完全没听进去缥缈月的话，发怒道：“我上辈子待的是个什么鬼地方！”随即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却尘思故事中出现的人所犯罪孽，一口气罗列几十个罪名又开始逐个分析量刑。却尘思分到的罪名比较轻，古稀之年有望重见天日。鹤白丁分析了不到十分之一，突然住口，在因为沉默怪异的气氛中认真地看着缥缈月和却尘思。

“对不起。”他说，“我要是没把自己折腾死，你俩也不用受那么多委屈。”

缥缈月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认真地看却尘思：“却尘思，不公平，你发论文多纯粹是因为你活了很多年知道很多真相，论生命前20年的学术，你不如我。”

“呸，你俩一个研究生一个本科生也敢说学术啊？”鹤大律师道。

“我不如你们。”却尘思说，“我不如你们坚强，也不如你们好学。你们的成就都比我高。”

缥缈月道：“天妒英才。”

鹤白丁道：“红颜薄命。”

“有点自知之明，你才不是红颜。”

“我是替你说。有点自知之明，你那点才华根本不可能遭天忌。”

见鹤白丁和缥缈月又要吵起来，却尘思急忙要劝架。他的朋友却突然一左一右将手搭在他肩上，坚定地告诉他：“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

“好友！”却尘思眼眶湿润了，他张开双臂同时拥抱两个朋友。

鹤白丁让他抱了一秒，缥缈月让他抱了三秒，两人一前一后挣出来。鹤白丁说：“秃驴，注意影响。这年头，男的抱女的没啥，男的抱男的不行。要是被人拍下来以为我们在玩3P，我这辈子事业都完蛋了。”缥缈月听到鹤白丁粗俗言语，挣开却尘思要揍他，却尘思连忙又抓住她。

“我对不起你们。”却尘思依旧湿着眼眶说。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但你真对不起猫毛儒。秃驴，你说抱歉太多次了，到底有没有认真对她道过歉？”鹤白丁语气一变，盯着却尘思咄咄逼人起来。有一瞬间却尘思深切体会到了法庭上坐在鹤白丁对面的人的感受。

缥缈月护着却尘思：“你别为难他。他向我道过歉的。”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不认识我们。”

“是我先认识秃驴的！”

“是我！我十三岁……周岁十一岁就认识他了！”缥缈月争论道。是她在医院等着父母和舅舅来接自己的时候。夕阳如流淌的火，树叶上风声萧飒，却尘思踏过无数光阴，来到她身边，听着她的奇思妙想，陪着她谈诗词谈人生。在她的要求下他也谈起自己，他用李商隐的一句诗自况，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缥缈月喜欢义山，她当时便皱起眉头，毫不客气地斥责：“你是什么人，敢自比李商隐？”

后来她情窦初开，怀念那个下午的谈话，为此不知在心里骂了自己多少次。

“这哪里算道歉！就你心疼他，他心里难受就算道歉了？你心里不难受吗？你不比他委屈？他是个男的，你随随便便嫁了人……”鹤白丁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叹了口气，“好，算了，算了就算了。猫毛儒，这辈子你没兄弟，儒令年纪大了，我看你姐夫也不靠谱。以后秃驴再对不起你，我帮你揍他。”

“却尘思他怎么会对不起我？”缥缈月不以为意。

“我只是……”却尘思说。他刚开口就被鹤白丁打断：“不可能。过去的事情不会重演，未来的事情要靠争取。这辈子和你的从前不一样。最简单的地方，猫毛儒从前有姐姐吗？”

“没有。”却尘思说。缥缈月想起姐姐，问了一句，“君海棠以前怎么样？”

鹤白丁笑话了好一会儿被女人迷奸的西武林不败神话，说别人是拜倒在石榴裙下，御清绝简直是一头扎进石榴裙里面去了。缥缈月反驳说按君海棠的剧本神琴主人是在家独居时想起心上人难以自已，之后忘得一干二净大概是某种心理问题。三个人都没正经学过心理学，就此争论不清，嚷嚷着要去龙赮的哥哥龙霞的侠菩提心理咨询室问个清楚。至于海棠是否当真有过幽微可怖的过去，并非当事人的却尘思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了。

“如果是真的，我要向她道歉。”缥缈月叹了口气说，“她那么可怜，我不该欺负她。”

“谁欺负谁？你心肠太好了吧！人家有男朋友出头的！”鹤白丁说。

“我也有男朋友！”缥缈月回敬。

鹤白丁受到打击，强道：“秃驴没能力出头！秃驴你说，我女朋友是谁，我调查一下去追她，省得成天看你们秀恩爱！”

却尘思面露难色：“好友，你刚才也知道了，你死得实在很早……”

缥缈月笑弯了腰。

他们在湖边闹成一团。现在的案子，不久的答辩，未卜的录取，都被远远抛在脑后。甚至接起电话，缥缈月还心情很好地叫了一声“姐夫”。

接着她脸色剧变，掐了电话，以抢劫的势头跳上出租车，把一头雾水的却尘思和鹤白丁扔在身后。

司机认出了她。她们在的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最高学府闹出的事情十分钟内就能传遍。司机按捺着好奇心打听着君海棠的案子后续，半真心地感慨小姑娘如何遇上这种禽兽。缥缈月吼了他两句，下车火气还没消，扔给司机钱让他不用找了。司机喊着姑娘零钱，缥缈月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插进钥匙打开家门。

客厅电扇嗡嗡，其他声音都被掩盖。缥缈月拧着钥匙，心底忍不住地犯上凉意。御清绝被君海棠支走了……君海棠现在只有一个人……君海棠想干什么？缥缈月当然知道君海棠想干什么，只有一种可能。而她自己手里正握着唯一能让君海棠甘愿留在世上的事实，君海棠一直想得到的，她追求了十年，不能还不知道就糊里糊涂放弃生命。

大门打开，厨房门开着，缥缈月的卧室门开着，另一间卧室门关着。那一间卧室，按道理是儒令的卧室，然而儒令鲜少回国，它有时是君海棠的卧室，有时是却尘思和鹤白丁的卧室。卧室里放着隐春秋留在国内的最经典的藏书，姐妹俩为每一本都争吵过一遍。

缥缈月拉开门，用力过度几乎坐倒在地上，和捏着绳子正要伸头的君海棠面面相觑。君海棠意识到有人来，眼圈马上红了。

“我……”反应过来轻生被妹妹抓包，君海棠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我……”

缥缈月喘着气，盯着君海棠什么都不说。君海棠先崩溃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吓到你们，但是……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她大哭起来。

缥缈月站定，稳稳地走了过来，严肃的表情把君海棠吓了一跳。君海棠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床上。缥缈月无意扶她，掏出手机递到她眼前：“抱歉打扰你了，有你的邮件，你先看完再想做什么不迟。”锻云衣犯案后君海棠就没碰过电子设备，申请学校时的邮箱连到了缥缈月手机上。

君海棠没接，仿佛看不懂那简单的英文似的，慢慢看过去，又慢慢看回来，慢慢抬脸看缥缈月。缥缈月深吸一口气，解释道：“你被录取了，被你梦想的学校。”

君海棠依旧怔怔看着缥缈月，缥缈月坚定地看回去。君海棠突然扑过来紧紧拥抱了她。缥缈月被吓了一跳。她听见君海棠的笑声，发自内心的、欢快的笑声，含着一点点哭腔：“太好了……太好了！我从没想过我真会被录取！……太好了！活着太好了！”

“知道就好。”缥缈月难得没把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绳子收起来，扔掉。”

“扔什么！”君海棠麻利地翻上书桌，把绳子从灯座上小心翼翼摘了下来，跑出去打开电闸。缥缈月心里感叹了一句君海棠还是爱她的，不然等她回来看到半死的君海棠贸然扑上去解绳子一定会被120V的家庭电压烤熟。

“扔什么？”另一个声音从门口响起，御清绝以和其身份完全不符的滑稽动作提着十几个购物袋站在门口。当他看清君海棠手里拿着的绳子时几乎要疯了，要不是君海棠先冲上去挂在了他脖子上，他一定会扔掉所有的水果蔬菜零食把绳子夺过来。

君海棠先往御清绝脸上吧唧了一口，动作熟极而流。

“不扔，玩情趣的。”君海棠甜甜地说。

缥缈月长叹了一声，君海棠生龙活虎好是好，可也不好……

御清绝尴尬极了，但还是放下手中所有的袋子抱起了君海棠，把她放在沙发上，回到门口拎东西。君海棠看缥缈月的表情道：“害羞什么，你和却尘思迟早也有想玩情趣的一天的。”

“我很确定不会有那么一天。”

缥缈月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想起了一小时前刚刚听到的故事。那一瞬她有些恍惚，时光荏苒世事沧桑，果真有什么事情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吗？

“若未动心，安能言负？”

月魔	2018-10-13 22:20
太牛了一下子发这么多看到现在才看完，写的好好ヾ ^_^♪在剧里蓝御是双方 ~~3 BV, 是用不对方法讲话，却月是话在心头口不开，都是编剧气死人的节奏啊啊啊！ 05o 1 楼主写的让人一口浊气呼出通体舒适啊，期待剩下的

sk350199	2018-10-14 08:38
很喜歡三足這群朋友，老道的吐槽還是這般一針見血。難得見到縹緲月中心文，期待樓主把故事說完。 4xD`Z_U 其餘兩對情人的互動換到現代背景一樣生動，看到赮那楞頭模樣也笑了。

zxcv60704	2018-10-14 22:23
好久沒有看到赮畢鉢羅赦天琴箕的文了感謝大大

宇治芳魂	2018-10-14 22:28
谢谢！后面第十五章有一处卡了，不然我就一气发完了。之后主要是收尾。

宇治芳魂	2018-10-14 22:29
道友对鹤白丁的称呼好别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称呼他老道的。 jZ>x5 W 菠萝表示自己才不是楞呢，只是在琴箕面前老实/欢喜得手足无措而已。

宇治芳魂	2018-10-14 22:30
我喜欢他俩一对儿！虽然他俩严格来说（不严格来说也一样……）并不是一对儿，但我写的时候总忍不住写他俩。快去为怪贩妖市皇室生下下一代吧！

銅雀	2018-10-19 02:00
好难得，集合了我喜欢的却月和御蓝！楼主太太好棒，一口气看完还是意犹未尽啊

宇治芳魂	2018-10-19 09:19
謝謝道友誇獎！多虧你留言，要不然我都沒發現分級點錯了。噫。我好像明白點擊來源了。 J'Y;j^ 後面還有幾章，會儘快更出來的。文章主体去年就寫好了，整篇只差那麽一點。

宇治芳魂

2018-10-25 21:19

正文最后一章，之后还有一个番外。

十五、此心安处是吾乡

“今天就到这里吧。”

赦天琴箕闻言马上趴到了桌子上，缥缈月拿起一本书读了起来。琴箕趴了几十秒，顽强地坐直，翻开一本GRE习题集，使劲揉了揉眼睛。

缥缈月放下《庄子今注今译》，小声道：“琴箕，你真不让赮毕钵罗帮你？万一这次成绩不够，下次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不用，赮跟着主宰学生意上的事已经够辛苦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赦天琴箕小声回答。

“惊喜的风险太大了。”缥缈月皱着眉头，“要不你连报两场吧，反正你不缺钱。”

琴箕却异常坚定，一口回绝：“不用。我相信我自己，也相信你。”

缥缈月有点感动，诚心诚意地道：“那你加油。”

两周后成绩出来，琴箕歪歪斜斜飞过了御清绝大学的一般分数线，几天后就收到了录取通知。赮毕钵罗去同一所学校读神学博士。龙企业家十分欣慰，准备好了等琴箕回来为她创立古琴教学机构，一边包了一架飞机，邀请她的朋友们一起去玩一趟。

缥缈月和君海棠当然不敢答应——前几天她们知道了儒令道朴居然和龙戬也是旧识，三个老头带着全家聚了一聚，满席仅有的三个女孩互相盯着，满脸惊愕各不相信，彼此都祈祷家长千万别听出来老朋友口中孩子调皮多事的同学就是自己。

这时候双胞胎的好处就浮现出来了。赮听到别人说他什么，都不假思索一口咬定：“那是我哥。”他的同学都知道不可能是他哥，虽是双胞胎兄弟，但遵守规则的侠菩提和到处惹是生非的赮毕钵罗名声截然不同。最后跟着上司——老板——伯父来的鹤白丁听不下去嘴欠了一句：“你是不是以后想离婚都说结婚登记时去的是你哥？我劝你别，异卵双胞胎没那么像。”听到这句话龙戬家里六个男孩都跳了起来，喝多了的鹤白丁差点当场吓尿。

理所当然最后鹤白丁被针对了。家长们聊够了想起孩子前途时，只有他喝高了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针对他最为安全。于是第二天，四六级擦边过的鹤白丁听说了道朴想把生意扩展到英美法市场，派他去留学的消息。

“我看到你们答辩安排了，你和君海棠在同一场，下个周三下午。”琴箕说。

“什么？我和君海棠在同一场？她不是古代文学的毕业论文吗？我是文艺学的！”缥缈月不想和君海棠一起答辩。她紧张极了，不想在熟人面前出丑。

“我知道。”琴箕同情地看着她，“但是文艺学的古代文学思想这次和古代文学、文献学一起答辩，喏。”她调出来手机照片，缥缈月看着一众业内大佬头都大了：“墨倾池、应无骞……咱们学校何曾请得来这等人物，只为旁听本科生毕业论文答辩？先生们不觉得委屈吗？”

“问你家儒令咯。”琴箕耸肩，“我猜不是他想把这些大牛挖过来，就说他终于要被挖走了。”

“被挖走吧。”缥缈月祈祷，“别被挖到我要去的学校就行。”

“挖去也没关系，你不是已经有导师了吗？谁来着？”

“就是那个墨倾池啊。”缥缈月悲观地道，“他是研究汉代经学的，听完我答辩估计就不想要我了。”

“放心吧。”琴箕拍了拍她脑袋，“没有哪个老师会不想要你这样的学生的。”

为了避嫌，隐春秋不能给缥缈月的论文打分，具体他将打分工作交给了谁缥缈月不清楚。他们一组十几个同学十来个老师围坐在长桌两边，按抽签抽到的顺序答辩。君海棠运气好，抽到最后一个，缥缈月倒霉地抽到了正数第二。万花丛中一点绿的鸣沧海抽到正数第一，当时脸就白了。答辩主席应无骞看了一眼论文题目，对抽签顺序嗤之以鼻，按研究内容时间重新排列，缥缈月君海棠顿时成了第一第二，鸣沧海绝对在心里庆幸自己选题选在晚清。

答辩完毕，缥缈月汗透重衣，炎炎夏日里但觉寒彻骨。她迈着虚浮的脚步下台，和脸色煞白的君海棠擦肩而过，姐妹俩悄悄握了一下手。缥缈月偷眼看隐春秋，见他自豪得热泪盈眶，才稍稍放心。从前小天下，但以己为能，今朝知天下之大，耆老环伺，连答辩都像过鬼门关。

君海棠跌跌撞撞地走上讲台，勉强开讲。缥缈月心有余悸不愿再看，心里给姐姐说声抱歉，踮起脚尖溜了出去。

却尘思和御清绝等在外面，见她出来，二人各自迎上，同时发问。却尘思问：“你们怎样？”御清绝问：“答辩怎样？海棠怎样？”

“没问题，阵势太大，吓着了而已。”缥缈月笑答。却尘思给她拭去额上的汗。御清绝问：“教室里热吗？”

“不热，我是吓的。”缥缈月大大方方承认。她现在还觉得头晕腿软，一点不夸张。

“海棠呢？”御清绝继续追问。

“比我狼狈多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连舌头都没捋直。”缥缈月用事实吓唬姐夫，见御清绝着急得要闯进去才说，“不过不用担心，海棠积累没问题准备更没问题，状态关心则乱，水平不会降低。”

御清绝似信非信，依旧愁眉紧锁。缥缈月不理他掏出手机，奇道：“咦，琴箕的消息。”奇完，她反应过来，琴箕是毕业设计不是毕业答辩自然没事，不由嘲笑自己一样关心则乱，思维都没捋直。她浏览了信息，对却尘思说：“龙赮和琴箕约我们去玩。”

却尘思温柔地回答：“他们说十一点在门口接我们。”

缥缈月抬腕，十点半，估计够君海棠答辩完。她看着却尘思温柔的脸起了淘气的心思，问道：“喂却尘思，御清绝这辈子还是富豪，赮毕钵罗还是富二代，怎么就你这个活到今天的，虽然不说穷，却和富一点都沾不上边？”

却尘思无奈地回答：“缈月说笑了。我不善经营，往往等到身边物都成了古董，才能有一点收成。”

缥缈月笑起来，不再捉弄他，问：“赮毕钵罗的车能坐几个人？小道来吗？”

“他说都能坐下。请了小鹤，小鹤要准备面试不来。他……似乎又在代理什么案子。”

缥缈月柳眉倒竖：“我不是告诉过鹤白丁专心一项，他以为自己长了几个脑子，一边准备英美法博士面试一边还能接中国法律的案子？活该没时间出去玩！”她发完脾气，想起被自己晾在一边的御清绝，客气道：“姐夫，你去吗？”

御清绝看了他们一眼，说：“琴箕没有请我。”

“啊，请了，”却尘思不好意思地笑，“他们让我当面转告你。抱歉，我一看到缈月就忘记了。”

缥缈月心里很得意，佯怒道：“我姐的事你就这么不上心？”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她贴在门缝上听里面的动静，模模糊糊听到义山，直起身对却尘思说：“记得第一次见面，你用义山诗，我还和你生气。”御清绝回头看他俩。

却尘思知道她说医院那次相谈，笑着回答她：“是啊，那时我还以为世事沧桑，担心我己和孔夫子一并被你抛弃了。”

缥缈月不好意思当着御清绝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顾左右而言他：“我当然要研究《论语》了，但我怎么都没想到君海棠会研究杜甫和李商隐，虽说她的教授研究杜诗，但我感觉李贺才适合她。李商隐适合你。”

却尘思为难：“缈月，李商隐一生柳枝、宋华阳、发妻王氏……”

缥缈月打断他：“柳枝是我，宋华阳是你的其他好友，王氏是你的江湖靖平天下归和众生大爱之梦。香草美人，不必羞涩。”

“缈月，”却尘思认真地追究，“我已经离开佛门了。”

缥缈月心中一动，怔怔望着却尘思。却尘思翠色眼眸坚定地回望。片刻，缥缈月展颜一笑，问道：“是吗？信什么，不如跟赮毕钵罗信基督？你也去考个神学博士？”

却尘思道：“赮毕钵罗是偶然，他当时出国读书只是想离开国内乱事，以为他走掉就会好转，怎知……怎料事不如愿。”

怎料事不如愿。赮毕钵罗家里的风波最终还是靠琴箕和冲隐无为律师事务所才平定下来。赮毕钵罗早知今日，可会当初？但若非当初，他与琴箕也不会成就连理。

缥缈月想着，门开了，君海棠出来一把抱住缥缈月，连声道：“皓月，我真高兴，我真高兴！”她看见御清绝，扬手把提包扔给他，御清绝接住。

缥缈月趁机挣扎出来：“高兴归高兴，不要喊小名。”君海棠开心极了，又来抱她，缥缈月勉强让她抱，想想答辩顺利通过，自己也开心。君海棠大叫：“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

缥缈月没听完就推开她：“这话抱你家御清绝叫去，别拉我！”

“我是祝福你！”君海棠眉目带笑，声音朗朗，“祝你和却尘思早成眷属！”

“你自己不‘早成眷属’吗？”

“怎么不！清绝，你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缥缈月一手挽住却尘思，一手挽住君海棠，心里为姐夫默哀。继被录取拯救爱情之后，他又被答辩赐予了婚姻。

却尘思问缥缈月：“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你获得儒令同意之后。”

“好。今天回来我就去请求儒令。”

“你认真的？”

“缈月，吾何尝不认真过？即使虚言与你，吾亦是真心。”

“却尘思，今天如果不是你对缥缈月说这些话，我早让清绝揍他了。”君海棠在那边说。

御清绝表示异议：“如果另一个男人这样说，却尘思自己也要揍他。”

缥缈月本来觉得似乎要想起什么，被君海棠搅了思绪，甩开君海棠的手臂没好气道：“少管闲事，看好你的御清绝就不错了！”

眼看姐妹俩又要当众吵架，赦天琴箕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听说你俩以吵架维持姐妹情谊，看来是真的。”说完，她向御清绝致意：“先生。”御清绝回礼。

赮毕钵罗问：“女性都这么喜欢吵架吗？”

御清绝回答“是”，赮毕钵罗听完看却尘思，却尘思斟酌词句，说：“有些男性也是如此，比如小鹤。”

“大律师要打喷嚏了。”琴箕笑着说。她上去和缥缈月君海棠走在一起，问她俩：“你俩谁表现比较好？”

两人都回答“我”。

“我猜是缥缈月表现好，”琴箕说，“缥缈月有隐教授家学根底，君海棠你在这方面条件就差一点。”

“谁说的。”君海棠反驳，“你们没见我答辩完的时候儒令自豪得都哭了！”

“那是我的答辩让他自豪落泪了，眼泪还没擦干！”缥缈月再反驳。

三人推开车门，加长豪车中央坐着鹤白丁，手捧大厚书嘴里念念有词。车门一开，他头不抬，嘴上道：“猫毛儒，你来了？”

“你不是不来吗？”缥缈月问。

“你平安毕业，我百忙之中也要来慰问一下啊，万一是最后一次毕业呢？”鹤白丁再忙也不忘损缥缈月。

缥缈月钻进车先给了他一脚：“我还没说你呢。接什么案子，你是想失学？”

“失学我就回所里继续干。道朴还不愿意放我走呢。要不是你们，我本来也不想再读书。三足天怎么能不在一起？”

“你和你的法学大部头在一起吧。小月和我和琴箕一起。”君海棠插嘴。

“咦，你今天不和你的清绝腻在一起了？”各自坐下，缥缈月不忘反刺君海棠。

“不了，腻在一起的时间多得是，大家一起出来玩能有几次。琴箕，分享一下你的新曲子？龙赮你车技如何，不会听入神撞了吧？”

“他车技好得很，放心。再说，他从来不懂欣赏音乐。”赦天琴箕拿出手机找录音，一边问：“缥缈月，听说你的剧本发表了？还是用原来的题目吗？”

“改掉了。”缥缈月答，“最后定的题目是《何德以堪》。”

“何德以堪……”赦天琴箕分了一分心，“耳熟。《左传》？”

“《国语》。《周语上》。”君海棠说，“‘小丑被物’。”

“‘王犹不堪，况尔小丑乎？小丑备物，终必亡’——何德以堪之？”缥缈月缓缓吟道。

何德以堪之？如果她的皓月，他的缈月——如果她，他的缈月——真的在婚礼上甩掉红纱执起心上人的手会如何？他们会命丧当场，死于儒令和道朴掌下。她不知道那个儒令是不是她的父亲，但她知道他可以手刃亲女，即使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爱她。缥缈月死了，却尘思活了下来，那是他应得的。而与他的缈月携手退隐江湖，何德以堪，何以克当？平白受人大恩，缥缈月——我，她——何德以堪之？

君海棠拍了她一把：“回神，你是小没错，但还不丑。”

“答辩完典籍就给你们拿来开玩笑了！”前座响起鹤白丁水深火热之中的声音。

“女三为粲，我们自夸一下。”君海棠说。

赮毕钵罗笑：“难怪今天我的车粲然生辉了。”

“有钱的闭嘴，让有学问的说话。”琴箕打趣未婚夫。

“都闭嘴，听琴，今日附庸一下风雅。”缥缈月说。

却尘思一直没开口，听着众人谈得开心，偶尔笑笑。

琴箕从手机上抬起头：“找到了，新曲《千秋蝶》。题目是梁祝故事。灵感来源是《点绛唇》，反其意而用之。”

“李清照？”鹤白丁问，“没意思。”

“晏几道。”其余人同声反驳。赦天琴箕背出那首词：“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吟罢，她看着缥缈月：“个人理解，万一哪里错了，可不许笑我。”

“怎么说我？笑也是御先生笑你吧？”

“你最爱嘲笑人，自己还不知道。”君海棠说。

“别吵。”琴箕点开了录音。

清雅的琴声在车内响起，众人俱都噤声。缥缈月听着琴音，想自己和朋友们现今的平安喜乐，再想笔下的男女人物，终究还是为他们惋惜不平。

何德以堪。她美丽的、博学的、聪慧的、执拗的皓月最终败在这四个字上。她爱她的心上人过乎自己，却不能爱他背乎自己的良心。乱世飘零人命危浅，一念之差，顿成千古。君海棠败在衷肠难诉，琴箕败在无颜往事，此致劳燕分飞、参商永隔。

此生幸甚，再无负卿深情、徒恨相逢。

本章开头可能大修。

宇治芳魂

2018-10-27 17:11

番外（上）

却尘思来到大学见到的第一个熟悉身影穿着暗红色的连帽衫。连帽衫挺高，一脸严肃，若有所思地与却尘思擦肩而过，却尘思回想对方世俗的名字，叫住他：“龙赮？”

连帽衫回过头来，却尘思指指哲学院新生接待处：“我们在一个宿舍。”连帽衫明显松了一口气，问了却尘思名字，对他道：“叫我赮毕钵罗吧。”

曾经是十佛的赮毕钵罗不认路也不认人脸，之后却尘思经常发现他偷偷观察儒链来确定面前是不是却尘思。大概在赮毕钵罗终于记住室友长相的时候，却尘思也慢慢知道了他家的故事。他被叔叔收养，有六个收养的兄弟姐妹，比他高一届的双胞胎哥哥龙霞读心理学。他亲生父母在政界，叔叔经商，彼此敌意很大。

“……那个姓龙的企业家是你叔叔啊？”彼时刚选择法学的鹤白丁还在梦想将来去龙戬的公司当法律顾问。

没错。兄弟间的矛盾并不新鲜，无非是哥哥地位重要弟弟却偏偏聪颖多才。恨延续到下一代身上，就是龙太太在生出双胞胎时想掐死小的那个。孕妇所受的关注使她未能得逞，几经辗转，龙赮到了叔叔手中。

“但我哥哥很好。他是为我去读心理学的。他以为我会有心理疾病。”赮毕钵罗说。

龙赮当然不至于有心理疾病，他的童年在叔叔的关怀下过得比同龄人还幸福。要说的话更像有心理疾病的是被负罪感纠缠的善良的龙霞，但他上大学以后在学业的帮助下迅速振作，大三时已经开起了侠菩提心理咨询室。

龙霞大三时却尘思和龙赮大二，两人正在紧张地打磨第一篇要投稿的论文。绝大多数期刊都不会搭理本科生，余下的八成要求他们花钱买版面。侠菩提心理咨询师说千万不要这样，你们打算搞学术的话这会是毕生污点。论文最终在两人升大三后才发表在不算起眼的期刊上。之后却尘思的论文一篇一篇发表，经常还是两人同作。赮毕钵罗是个天才，他发呆的时间多于看书，对学业仿佛不甚用心，其实稳稳占得头魁。他曾对却尘思断言：“论积累我不如你，但我悟性远高过你。”缥缈月听说后十分气愤欲去理论，被却尘思劝住。赮毕钵罗说得对。

缥缈月和君海棠高考后，却尘思和龙赮暑假前，投完论文，赮路过一间教室，看到容貌稚嫩的女孩旁若无人地边读书边拭泪，旁边扔着眼熟的学生证，他回来对却尘思说：“我见到了你女朋友。”

却尘思说还不是女朋友。那是学校出了名的刚愎自用大师隐春秋的女儿、他未来的女朋友。隐春秋对专业和普通学生的歧视几近读书无用论，假若他是个可爱的学术怪老头也许反而因此博得喜爱，然而他既还是春秋鼎盛的教授便不免引起血气方刚的学生的厌恶。“有机会我们揍他一顿。”乖宝宝赮说。赮对专业无甚概念，他注定继承叔父家业，未来已规划好，现在学什么反而纯凭兴趣。那一段时间，赮想起来就会问却尘思一句“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一年后赮渐渐不提了，面容越来越严肃。他认真地和却尘思讨论过与亲生父母同归于尽的可能性，却尘思回头去问在司法考试和考研中痛苦挣扎的专业人士鹤白丁，得到骇人答复，他略微夸大其词回来吓唬赮，总之赮没有采取如此鲁莽的措施而是突然消失去了国外。

龙赮善意的退让并未得到预期效果。相反，他出国不久龙戬急病住院，病势汹汹，红冕七元中唯一留在本市读书的琴箕义不容辞担起陪护责任。却尘思耳闻此事。一天晚上他疲倦地走出图书馆，电话准时响起，赮毕钵罗的声音在另一头说：“请问是却尘思吗？我是龙霞侠菩提。”

却尘思向鹤白丁求助的时候难得流氓，他说：“大家都是朋友，这事你得想办法。”

其时鹤白丁对此有所耳闻，龙家在当地名气最盛，何况他所里一个前辈自从见到赦天琴箕就像丢了魂。然而靠法律吃饭的人即使丢了魂也是冷静的，未曾不知深浅扎进龙家错综复杂的现状里。龙戬的医院离住所和学校都不远，赦天琴箕不能常常缺课，难免有匆匆独自走过幽深小巷的时候。鹤白丁听完状况骂了句脏话，思索一会儿让却尘思做好准备。

年关将近，冲隐无为律所常有人加班到深夜，鹤白丁第一年在律师事务所实习，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权。他的工作地点在闹市区，然而在无甚夜生活的城市中，华灯光影切割出的角落才更危险。

龙霞的情报准确得令人发指。球队聚餐鹤白丁失约了，却尘思和缥缈月去安慰他队里兄弟。男生们吃过一顿饭喝了点小酒，再也忍不住要去看看当年全省第三通过司法考试的鹤大律师究竟几点能理完万机。他们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穿梭，轮流讲鬼故事吓唬缥缈月，为了配合气氛憋着不说话，等讲故事的人抓住时机发出恐怖的声音。就在那人要开口的前一秒，不远处响起女生的尖叫：“救命！”

大部分球员都是学了五年法学头一次遇到正当防卫的机会，流氓被揍得够呛。等警察时，男生们无聊打赌来的会不会是个师哥。缥缈月安慰琴箕别怕，说她以前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也不用担心警察，她有很厉害的律师朋友。那个律师朋友正舒展筋骨抱怨加班遇上这事简直要猝死在年关。琴箕惊魂甫定，道谢后坦诚自己已有找律师的想法，鹤白丁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蹦到琴箕跟前从包里摸出合同样本，开始最擅长的滔滔不绝。

赮毕钵罗知道这件事之后要去向鹤白丁表示感谢，还没来得及开口，鹤白丁开始抱怨别人把不想接的案子推给他。一男一女自愿发生性关系，之后女生欲行敲诈，称被强奸，男生家里来委托。案情不复杂，但似乎有空的谁都不太想接这种案子，鹤白丁一念之仁，答应下来，现在后悔莫及，一边准备一边骂。缥缈月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说想不到鹤白丁居然会为“强奸犯”辩护。赮毕钵罗是来道谢的，却忍不住跟着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鹤白丁有这种特殊能力，他能把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变得好笑。他初入文法学院，隐春秋看不惯他名字，劝他改名鸿儒，他强烈反抗，反问隐春秋为何不改姓丁。

这个无论何时都能带来欢乐的朋友，是却尘思第一个刻骨铭心地失去的朋友。他最后一个失去的朋友是赮毕钵罗。说失去不恰当，是却尘思默然离开了苦境。但在此之前，他与赮已很久未曾见面。他们最后见面是在妖市王者的婚礼上。却尘思参加了这次婚礼，因为赮亲自给他送了请柬。

“我握着最后一张请柬找了很久。”赮说，“请你收下，无论你最终决定来或不来。”

赮提着酒水来到，像是作对单身生涯的告别。却尘思放下雪儿，接住他扬手扔来的一坛，两人在荒郊相向而坐。雪儿跑去远处玩了。启坛香气扑鼻，却尘思未饮，道：“素不喜酒。”

赮豪迈地饮了第一坛，又饮第二坛。他们久未相见，互相不知如何说起。却尘思盯着膝上大红双喜的请柬。赮抹了一把嘴边残酒，下定决心问道：“你有没有去看缥缈月？”

却尘思能去看什么呢？缥缈月葬在霁月岭，那是儒道联军的故址，不远有一块墓碑，清清楚楚写着她是谁的妻。赮没有再问。他此来是出于对故人的关怀，并非幸运儿对失意者的嘲讽。然而却尘思摩挲儒链不知作何回答。他垂首凝视儒链，又抬头看妖市的新王，艰涩地向对方表示，恭祝他双喜临门。

赮打断了他：“今夜赮与你同悲。”

雪儿跑了回来，瞪着好奇的眼睛看赮，赮伸手摸摸它，它又跑走了。却尘思开口：“是我父亲葬了她。”

赮点头。

“我去……看她的时候，遇见过故人。”却尘思继续说。他终于得知缥缈月葬处，急急跑去探望。本以为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却尘思认得那个人。他名列围攻剿灭一际云川的儒道联军中。

“为何是你父亲葬她？为何你如今才来？”

黄云扶日遗民的语气有几分咄咄逼人，语罢却长叹一声，为忘潇然道谢，问起缥缈月对远沧溟的恩情。执风御记鸣沧海自黄云扶日战金狮以来于静室养伤，不料伤愈已物是人非，换了人间。

在同期儒门诸人中鸣沧海算很好说话的。听完却尘思避重就轻的叙述，他唏嘘不已，邀却尘思小坐。谈话中却尘思得知鸣沧海与缥缈月、禄名封同出流书天阙，同年毕业，禄名封文为第二，鸣沧海武为第二，文武榜首都是缥缈月。武试中缥缈月信手打败了所有人，随即离开天阙，鸣沧海心有不忿，亦辞别众人远走修炼。那一届学子中唯有禄名封未曾远离，最终成为文昭苑苑主，有了自己的朋友。

“多年归来，她之武功却仍在吾之上。金狮来袭，是她救我一命。”

“你亦曾救她。”却尘思道。云川覆灭，他方归来，听曼荼师力恨恨言道凶手名姓，提及释义陀与准提慈尼时瞪着却尘思。但他也因此得知缈月在儒门未受太多排挤，危难当头她的同修与盟友还会舍己护她周全。

“……你也许并不能理解儒门之人的心思。”鸣沧海最后说，“但吾不再责怪你。你如今活着，却不如他们享有安息。”他话语所指是三座坟墓，禄名封、隐春秋、缥缈月。威严的儒令即使死了，也有属下左右护卫。

鸣沧海从却尘思听说新的儒门组织，欲前去投奔，言道此后或许只有却尘思还记得此地。却尘思劝了他一句归隐，得到对方彬彬有礼的感谢和志在天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果真，却尘思再上霁月岭，已经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了。

还有许许多多。这许许多多事，无一件有她出现，无一件无她身影。她已去了许久，而天地间无一处不是她的影子。她在他心里，便从未离开，她在他心里，便只属于他，但终究是不会有挂起大红双喜广邀亲朋的一天了。

赮很能了解他。赮说“与你同悲”。果真能同悲么？就连每个人的悲伤都是不同的。但他感谢赮同悲的心。

妖市新王的婚礼上他未曾多留。他看着新人想，他们为何要等这么久呢？人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婚礼过后，未过太久，他辗转听闻噩耗。雪儿也终于去了，它的寿命还是有限。此后，却尘思告别了苦境，奔走各地。他以为总会与失去的人相逢。

他终于找到了。

宇治芳魂

2018-11-04 01:33

第一个学期结束后，他们也是这样聚在一起。

“我们去酒吧吧！”缥缈月说。她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小月，你去酒吧老爸会训我的！”君海棠抗议。

“投票！”

全票通过，赮开车去了酒吧，在门口缥缈月被拦下要求出示驾照。御清绝去点酒，缥缈月要了一杯，尝了一口差点吐了，推给鹤白丁。琴箕嘲笑她，自己却不肯沾酒。君海棠笑琴箕也怕出丑。有人唱歌，一曲唱罢赮跳过去抢了话筒，放歌一曲引得人人鼓掌。他大学时是能一人唱好所有风格歌曲的麦霸。鹤白丁喝了缥缈月不肯喝的一杯琴箕不肯喝的一杯君海棠不肯喝的一杯，一拍桌子：“这轮我请！”伸手朝却尘思要钱。却尘思去摸装钱的口袋，想起来钱在车上就被鹤白丁要走当了书签。赮毕钵罗跳下舞台，把自己的卡拍在桌上，不由分说要拉着却尘思合唱一首。

“……别拉我！去拉琴箕！”却尘思推脱不已。

赮正看都不看端起一杯酒豪迈地灌下去，听到却尘思这句话改变了主意：“那你去唱一首！唱一首给缥缈月！”不等却尘思反应，他马上站起来，用还带着伦敦腔的流利英语向众人宣布这位英俊的亚洲男子要唱一首歌给他心爱的女朋友。

却尘思被目瞪口呆地扯上台，他不会唱歌。

“唱《你是我的玫瑰花》！”鹤白丁看热闹不嫌事大，口中蹦出一首几十年前流行的恶俗歌曲。君海棠喊道：“别唱！你唱了可能就没有女朋友了！”

眼看却尘思不做什么无法下台，缥缈月生气要去责备龙赮，却尘思突然开口了，他说：“很抱歉诸位，我没有能在这里唱给大家的歌。我根本不会唱歌，因此也没有歌能唱给我女朋友听……”有女孩尖叫，说不相信声音如此动听的男子不会唱歌，缥缈月耳尖，脸色更难看了。

“……我也不会讨你父亲的欢喜。但是缈月，即使如此……”

人群如潮水分开，君海棠拖着御清绝后退。却尘思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的眼里有灯光，有星光，有往昔等待寻找的万千岁月，他的眼神如春水，沉眠复苏经冬化开的温柔。缥缈月向他伸出手——

“——这年来的相思完结。”

宇治芳魂

2018-11-04 03:52

作者碎碎念。
谢罪。我知道这是我霹雳同人中写的最差的一篇，也是我第一篇。写作初衷就是表达我对他们的看法。剧里已经够堵了，道友们的评论更堵。但是直接写分析文未免会掐起来，就又有了简单的情节。整篇都是从第六章海棠和喵月互相吐槽发展出来的。
标签经历了御蓝却月（海棠的情节也是一开始设计的，照原剧一套）——却月——缥缈月中心的变化。设想中会是却月御蓝篇幅相当御蓝情节偏重，毕竟更复杂，但是文风轻松写来写去就成了却月，再改就都是从喵月的角度了。
赮赦是私心。剧里两人之间完全不像有任何爱情萌芽的样子，却给我一种自然走下去就能成的感觉。写却月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也写赮赦，而我每篇都是却月……其实我心里赮赦应该是《倾城之恋》的格局，两个很合适但是天差地别的人，经历一场天翻地覆才能走到一起。

瑩草	2018-11-04 13:50
作者写得很好呢，很喜欢这篇却月御蓝，很甜了剧中的却月令人超遗憾啊。

kikili	2018-11-05 06:15
很高興能夠看到作者大大寫完這篇故事。 _:XX+3W7 發表時間沒有讓讀者等待太久已經完結， %pxHGO=)E 以前看的長篇文章有些等待許久才發文 ~. 5[ 甚至最後斷文了，沒有寫完 gue~aqtJ 對讀者來說真的很殘忍 YQ-V^e6 真的很感謝您能讓大家完整的看到故事 dsZ-\|C 希望期待能夠再看到好的文章

宇治芳魂	2018-11-10 01:56
谢谢。同人嘛，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写特别甜的，但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要是不写甜要我何用。

宇治芳魂	2018-11-10 02:02
感觉道友很眼熟，应该是见过？ 0[-@<w ^j 谢谢。其实我自己更期待另一篇，但是太期待反而断片了。唉，事不如愿。

宇治芳魂

2019-01-20 06:24

番外（下）

“等我和清绝有了孩子，想用‘文’这个字做名字。”

君海棠说。她坐在茶几旁边，从落地窗眺望天空。茶几上摆着茶壶茶杯和缥缈月的电脑。君海棠见茶杯空了，给缥缈月续上。缥缈月拿起来就要喝，君海棠拍她的手：“烫。”

缥缈月正在学位论文的深渊中垂死挣扎，听了君海棠的话想都不想就道：“文好啊，《谥法解》第一个字就是文，比别的都好。”

“……缥缈月，你再说一遍。”

缥缈月这才意识到姐姐说了什么，连忙改口：“文这个字好。御文这个名字也好。郁郁乎文哉，有周朝遗风。”

君海棠这才满意地把吹了两下的茶递给她，缥缈月接过来问：“你不喝？”

“不了，最近备孕，茶对孩子不好。”

缥缈月这才一饮而尽，把杯子还给君海棠：“反正你又没怀上。我看一时半会儿也怀不上。”

君海棠直接把杯子向她砸过去：“你少乌鸦嘴！小心意外怀孕！”

“这有什么意外的……”缥缈月躲过去，嘟哝了一声，继续埋回电脑里。

现在她和君海棠分别处于避孕和备孕状态。君海棠去年毕业了，已经找到了工作但还不急着去，打算先要个孩子。缥缈月自讨苦吃地分别读了硕博又换了专业——文学学士、史学硕士、哲学博士——每次升学和毕业都觉得自己在死亡的边缘。她手机响了一声，照片上赦天琴箕抱着个漂亮的娃娃，赮毕钵罗在一旁笑得像个傻瓜。缥缈月忍不住脑补了一下却尘思也这么笑的时候，觉得还是却尘思帅。

“我说，你急着结婚干什么？回趟家回来已经嫁人了，这么多年姐妹连个参加你婚礼的机会都不给我。”君海棠说。

“不是我急。”缥缈月说。君海棠听了笑得喷了嘴里的葡萄：“那是却尘思急？他意外怀孕了？”

“不是。”缥缈月忙得没心情和她吵，“不是赮毕钵罗想自己主持一个婚礼吗，他去撺掇却尘思，却尘思耳根软，一说就答应了。”

君海棠笑得前仰后合，倒在缥缈月旁边：“快写快写，写完给我详细讲讲。”

赮毕钵罗本人的婚礼请了一名老牧师主持。老牧师在赮毕钵罗很小的时候认识他，多年重逢，得知对方神学博士毕业走上与自己相同的道路激动不已。可是他和赦天琴箕不熟悉，加之年事已高，主持的时候突然死活想不起来新娘名字。赮毕钵罗急得够呛，又不好自己提醒，最后牧师临时编了一个名字，参与者有的还以为赮毕钵罗婚变了。

话说回来，却尘思和缥缈月匆匆结婚——主要起因是赮毕钵罗很想主持一次婚礼，但他不知从哪里接受的思想、或者是他自己固执的思想他就是个固执的人——认为在自己结婚前不应该主持别人的婚礼。他向来思路别致，竟然去撺掇自己的好朋友却尘思和他同时结婚，他上午结婚，下午可以主持别人的婚礼。却尘思一开始当然不答应，但架不住和菠萝长久交情，何况……

君海棠哈哈大笑：“却尘思他还有什么拒绝得了的事情？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拒绝过别人什么！你信不信我当时说想睡他他都能答应！”

“你少胡扯！”

教堂结婚并不是中国婚姻法规定的婚姻成立条件。法律上缥缈月还是单身，她也不是个认可教堂婚姻的基督徒，但是……

“但是你俩还是像认可的一样，当天晚上就把对方睡了！”君海棠继续哈哈大笑，“做防护措施了吗？谁主动的？肯定是你撩的他！”

“君海棠！”缥缈月想起二十岁时候的对话，见姐姐竟然还记得，感动之余气也消了。倒是君海棠奇怪地坐起来：“你怎么啦，气过头不理我了？别生气别生气，我给你捶肩。”说是捶肩，其实是揉肩。“怎么样，舒服吧？在老御身上练出来的。”

“我没生气……”君海棠马上不揉了。“你给我继续揉！懒虫。”君海棠不高兴了：“谁是懒虫？谁起来连被子都不叠、饭不做、碗不洗，天天就知道自己的学位论文？我去年写论文的时候有这样吗？我不在你怎么活！”

“你也只是叠了被子而已。你不在我就订外卖，一天三顿肯德基。”

“再加上意外怀孕，哼，生下来宝宝是弱智。”

缥缈月拿靠枕砸她：“你生下来宝宝才弱智，父亲喝酒喝多了孩子才弱智，刘备和陶潜孩子才弱智！”

“小道孩子……”姐妹俩一齐笑倒在沙发上。笑完，缥缈月悻悻道：“我都三个星期没见却尘思了。”

“你是三个星期没睡他了吧？宗教意义上的见面。”君海棠纠正，“你自己说要写学位论文让他滚一边的，何况你上个星期才见了他。”

“我上个星期没见他。”缥缈月沮丧地低下头，“本来我写不出来论文了，就想干脆见见他；结果突然有了思路，我都忘记告诉他取消约定了。”

君海棠心疼地抱住她：“没事，却尘思肯定不会生气的。他毕业比你早又不是他的功劳。”

却尘思当下正住在鹤白丁的公寓。鹤白丁扔给他一摞文件，让他翻译成汉语给自己读。却尘思无奈地接过来，扫了一遍：“好友，这是法语。”

“我要汉语。”

“我法语不……”

“少废话，我要汉语！”

“出错了别怪我。”

无奈，却尘思在脑海里搜索五十年没用过的法语。其实只有五年——五年前君海棠学法语的时候，他随手浏览了一遍课本。君海棠学了法语日语，缥缈月学了拉丁语希腊语和梵语，自称被扔到三千年前世界上随便哪个地方都能活。“把她扔到食人部落去！”君海棠说。

“秃驴，你在读什么！”鹤白丁扔过来一个熄灭的烟头。

“好友！”却尘思截住烟头，站起来严厉地看着鹤白丁。鹤白丁和他对看，半天才投降：“好了好了，以后是我家的沙发我也不乱扔烟头，尤其不从烟灰缸里把烟头往外扔。”

“好友，吾知晓你没有恶意，但火灾无情……”

“够了！收起你这看破红尘的腔调。不就是几天没见老婆吗？”

“三个星期了。”却尘思沉重地叹气，“二十一天。等她博士毕业，她还爱我吗？”

“有本事你去搅得她毕不了业，看她打不打死你，不就知道了？”鹤白丁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好了秃驴，别在这伤怀，起来做饭，要不你就给你的神父朋友打电话——你可真够朋友的，被人说了两句居然在下午结婚了！”

“有些地方初婚就是在下午，保留古代习俗。”

“那你是说龙家那俩是二婚？他家那母老虎听了打死你。”

“好友，别在背后说人坏话。”却尘思说。

缥缈月合上电脑。她终于写到了结尾，十万字还差两千，基本结束了。君海棠在楼下叫她，说是隐春秋的电话。

“喂？儒令。”缥缈月接过电话说。

“没大没小！”隐春秋马上训了她一句。

“对对对，我没大没小。对不起。你说的对。”缥缈月一连串不过脑子的话出来。听见不了情在那边劝老师冷静。她说：“师兄在？”

“你问你哪个师兄？”隐春秋凶巴巴地说。

缥缈月心说我有几个师兄？还没说出口她想起来了，好像上个星期君海棠告诉她禄名封不顾父母反对回了国。他在她们当时的大学找了工作，住处离老师的家很近。“结了婚的那个。”

“结了婚就知道关心结婚的！下次……”缥缈月以为他要说“下次给你禄师兄也介绍一个”，忙编好了推辞。不想隐春秋说：“下次那小子敢进家门，我非打断他的腿！”

“你把他打成植物人也可以，你进监狱，我伺候他一辈子。”缥缈月想起来论文还没写完就心烦顶嘴，一旁瞪着她的君海棠忙夺过电话：“爸，小月写了一天论文，她累了，让她先去休息。您早上记得锻炼，鸡蛋别吃太多。”

有君海棠和稀泥，缥缈月扭头就走了。她走上楼梯，还听见电话中传来隐春秋中气十足的吼声：“御清绝要是敢进家门，我也打断他的腿！”

“你打得过姐夫吗？”缥缈月伸头冲楼下喊道。

君海棠一直陪缥缈月写完论文，盯着她通读了两遍，才坐上御清绝来接她的车。她始终没有学开车，缥缈月不知道她在固执什么。她摇下车窗，叮嘱道：“小月，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努力生活，早日给我添个小外甥。姐夫，加油！”她俩都装作看不到御清绝红透的脸。

“那是当然。”君海棠摇上车窗走掉了。缥缈月冲她挥手，直到看不见车影，她叹了口气，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小楼，突然从心里生出一丝凄凉。

“猫毛儒！”她听见另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这个声音在美国经营分律所多年，都染上了英文腔，声音的主人一点没有察觉。

是鹤白丁。他一手勾着却尘思肩膀，一手拎着酒瓶，像第一次一样，精神十足地朝她走过来，“我把丈夫给你送回来了！”却尘思微红着脸，微笑着看着缥缈月，向她张开双臂。缥缈月跑了几步，纵身扑到他怀里。鹤白丁撬开酒瓶，响亮地干了一口。

北投	2021-04-01 11:30
这绝对是我看过最好看的一篇霹雳同人呜呜呜太太我的超人 yyds你就是最强的

北投	2021-04-01 11:58
芜湖就这年来的相思完结我飞升了

taihang	2022-06-09 19:51
太喜欢的一篇却月文了，人物把握真好，吐槽也好精准哈哈哈哈哈，感谢太太！

taihang

2022-06-14 17:06

又來看這篇卻月文了哈哈哈哈哈
喜歡結尾：“是鹤白丁。他一手勾着却尘思肩膀，一手拎着酒瓶，像第一次一样，精神十足地朝她走过来，“我把丈夫给你送回来了！”却尘思微红着脸，微笑着看着缥缈月，向她张开双臂。缥缈月跑了几步，纵身扑到他怀里。鹤白丁撬开酒瓶，响亮地干了一口。”代入原劇，沖淡一點三足的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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