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剑龙】回首萧瑟无晴雨 F45 更新番外2 （完结）琅琊文庫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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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2018-11-17 14:36

（1）

江湖快报，儒教天章古圣阁一夜之间被灭，儒门天下桐文剑儒不幸惨遭杀害，凶手竟是问侠峰上辩侠论道的侠刀蜀道行。

霜秋天亮得晚，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仍弥漫着浓雾，然山里的药农已摸黑入山采药，就为了能赶上早市，好将采来的药草早早变卖，换来些粮食和生活必需品。

“爹，看，那边有个人。”背着药篓的少年眨了眨眼，抬手又揉了几下，定睛再看一遍：不远处白茫茫一片的断崖上，确实隐隐约约有一条紫色的人影。他一把拉过走在身后的中年男人，指向不远处的断崖上，惊讶道：“刚刚明明还没有的。”

那父亲被冷不防地拽了一下，身子一斜，药篓中的药材便散落了一半。他顾不上生气，一把将少年拉到怀中，迅速捂住他的嘴。

日前他到镇子赶集的时候，在镇子上看到不少衣着光鲜的外地人，算不上凶神恶煞，但都佩着刀剑，看着就不是好惹的。据说，山里断崖附近，死了个重要的人物，凶手还未落网。他交易惯的那药店老板，年轻时也算是遇过事儿的，瞧着他一脸懵懂的模样，便提了他三个“莫”字——江湖事，莫看，莫听，莫管。

该不会是江湖中所谓的武功高手，专门过来调查凶案的吧？怎么就这么巧撞上了。真是的，他明明已经刻意避开了，怎么还是来到了这断崖附近，都是这大清晨的山雾害的。

想虽是这么想，他还是没忍住，往断崖上看了一眼，冷不防就和雾中人的眸子对上了——是极其罕见的金眸，让他不由得想起山林里夜晚神出鬼没的鸮子，锐利的双目荡荡悠悠地悬在半空闪着光，比不知何时会刮起的森然阴风更渗人。浓雾中，那紫衣人容貌模糊，金眸闪着妖异的血光，还有一道比鲜血还红的暗纹，像一条咧着嘴吞吐着毒息的小蛇，蜿蜒着爬在额上，随着摇曳的雾气一摇一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会裂开大嘴扑过来。

莫不是妖怪？

他才这么想着，一把声音无声无息地自背后突然响起。

“打搅一下。”

紧接着，不知哪冒出来的一只手，自他身后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啊！”

他浑身一个激灵，不受控制地猛叫一声，双腿一抖，就这么抱着少年“噗通”一下坐倒在地。

“抱歉，吓到你了。”那声音又一次响起，纯厚平稳，有着安定人心的魔力。

来人是个白衣翩翩、手执拂尘的道士。他面带歉意地伸手将那父亲自地上拉起，仔细安抚了两句，温言问道：“不知您有否看到一位身穿紫衣华服的贵公子自这里经过？”

那父亲仍有些惊魂未定，没有答话，而那少年却嚷嚷着转身指向断崖的方向：“有啊有啊，就在……”话还没说出完，又奇怪地“咦”了一声。那父亲不解地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白茫茫一片的断崖上，除了不断变幻着形态的雾霭，什么都没有。

那父亲才想解释，就听到身后一声“多谢”，脑门上忽然掠过一缕微风，再回头时，身后哪还有什么白衣道士。他心一惊，连散落一地的药草都顾不得捡起，就拉着少年慌慌忙往下山的路赶，就怕走得还不够快。

天仍未明，晨雾散漫离合，林子里恢复了惯常的寂寂无声。

不知何时起，忽浓忽淡的雾霭中，又隐隐参杂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紫色，勾勒出一条模糊的人影。

“原来如此，此处便是桐文的葬身之所。以前分身乏术，不能亲自查看，可惜了……”

ltian28

2018-11-17 14:37

（2）

宫灯帏后有两条道，一跳通往浩瀚无际的山川平原，平原某处，有一个蘑菇状的小亭子和一间简陋的小茅屋，而另一条，则是蜿蜒曲折的十里宫灯长廊，长廊后是一座大宅子，谈不上富丽堂皇，却也少不了别有韵致的精巧构造。

自早上起，天就一直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中隐隐响着雷鸣，阳光渗入层层叠云，勉强在边边角角上透出些许苍白的微光，雨要落未落的样子，拖沓得惹人厌烦。

穆仙凤刚为前院的花草加了层防雨的护栏，穿过窄廊来到后花园，便看到龙宿换上了新装，独自一人站在铺满黄叶的梧桐树下所有所思。

秋意乘着盛夏的尾巴悄无声息地来到，等人开始察觉的时候，已是晚秋，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院子角落唯一的一株百年梧桐仍旧在直挺挺地立着，枝干在空中伸展，却已是光秃秃了，只剩下几片零丁的黄叶挂在枝头上苦苦挣扎，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其尽数卷落，与这满地金黄的热闹一比，显得更是萧瑟寂寥。

穆仙凤仍记得，前不久的盛夏，自家主人还和桐文在梧桐树繁茂的树荫下品茶论文，转眼如今，却已是黄叶纷飞如雨落，独留枯枝对霜风，而人，已是一抔黄土。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感怀。穆仙凤拭了拭眼角的泪花，款步上前来，不由伤感道：“想当年疏楼西风刚落成，桐文栽下梧桐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没想到……”

她这么一上前，就恰好踏在了层云遮掩中遗漏了的一缕阳光下，落入了龙宿眼底。

龙宿深深地看了一眼穆仙凤，又将视线落在了枝头上的一枚黄叶上，闭上眼，悠悠叹了一句：

“真是恍如隔世啊……”

叹息声方落，那在秋风中打着抖的黄叶似有感应，晃了一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脱落了下来，飘落在了龙宿的手心。

听得龙宿叹息，穆仙凤这才自察失言，勾起了龙宿的伤心事。毕竟桐文是龙宿看着长大，亲手调教的学生，好不容易领了趟任务，就这么没了。这么一想，她便更是觉得难过了，想着要出言安慰，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她失神之际，龙宿回过身，捏着落叶的手轻轻一松，枯叶就这么施施然地飘落到了地面。龙宿浅笑着安慰道：“枯叶既已落下，便让其归于尘土，强留则徒增伤感。”

穆仙凤一愣，抬眼看向光秃秃的梧桐树，终是忍不住道：“梧桐叶落，待到了春天，仍会抽枝发芽，可人若去了，怎能再回来？”

龙宿摇摇头，说：“明日之春叶又岂是今日之枯叶，执着何意?”

穆仙凤又是一怔。

数日前龙宿得知桐文死讯后，不发一言，缄口不谈桐文之事，没有对下传达任何命令，连儒门天下递上来的折子都尽数摆在一旁，只是如平日一般，读书作画，摆弄花草，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她随侍在侧，却是坐立不安，如履薄冰，就担心这一道闷雷，不知道会什么时候突然降下来。哪知，她方才不过到前院去给花草作了些护理，一回来，龙宿却像是整个儿看开了的模样，连早前阴郁的气场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就这么想着，穆仙凤又忍不住偷偷多看了龙宿两眼：确实是气质不同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她这一观察，才发现今日龙宿的打扮很不一样：修身束腰的曲裾深衣，暗纹繁复的银粉色与桃红色丝绵布料交错着搭配，轻薄的鲛纱披风缀在身后，整个人看着十分轻盈，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发束高冠，发尾并没有以珠串盘起，仅是任其随意垂落，与冠后飘逸的轻纱缎带交缠在一起，怎么说有种“端庄贤淑”的错觉。

穆仙凤突然有种如遭雷劈的感觉。她一晃神，龙宿便已经来到了她面前。龙宿收敛好神情，突然问：“儒门天下现今如何了？”

穆仙凤收回心思，据实回答：“门人希望主人能出面为天章古圣阁和桐文讨回个公道。”

“果然是这样么…….“龙宿低头喃喃自语了一句，复又抬眼下令道：“颁令下去，无吾许可，任何人不许涉入天章古圣阁和桐文的事情。”神情果决，不容置疑。

“这……”

主人这是下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了吗？这个当口，反倒是穆仙凤有些不适了。她听说过蜀道行的为人，知道事情肯定不像表面看的这般简单。只是，她与桐文师出一门，情同手足，私心里，她还是偏向替桐文讨回公道的。

龙宿看穆仙凤欲言又止的模样，眉梢轻挑，问：“怎么，凤儿是有异议？”

“凤儿不敢。”穆仙凤急急回了一句，旋即又垂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子间上，良久，才轻声抱怨道：“凤儿只是为桐文不值。”

龙宿负手沉吟半晌，忽而叹息了一句：“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末了，他问：“凤儿，汝说这世间，有几人能回到过去，重新再来。”

穆仙凤不明所以，回道：“天生万物，仅有一轮回，谁能再重来呢？只是，人皆道以史为鉴，则心如明镜。虽过去无法重来，但时常回顾，也不失为自勉之道。”

龙宿点点头：“桐文之死，吾亦悲伤难抑，只是如今事态未明，吾若受困于情感，仓促做下决定，岂不就是以一朝风月，而未谙万古长空。若他日有幸回首，岂不自觉可笑？”

“是凤儿不识大体，失言了。”话是这么回了，语气中却隐隐裹夹了些不服。

穆仙凤向来知书达理，进退得宜，今儿却是美眸低垂于柳眉之下，口中说着请罪的话，眉宇间难掩倔强和坚持。这股别扭劲儿让龙宿一阵恍惚。上一次仙凤这般模样又是何时呢？他看着感怀，便忍不住顺着她的意思出言调侃道：“而且，就算吾想替桐文讨个公道，只怕那寒酸又小气之人要来讨人情啊。”

穆仙凤心里咯噔一下，脸色这会儿算是彻底沉下来了。她知道自家主人指的是谁，也清楚明白，同是问侠峰论道的一员，那人必会上门讨保，难怪主人要为难了。

见穆仙凤低头不语，龙宿问：“今日是何日了？”

穆仙凤回答：“刚过了十五。”

“嗯，原来是今日啊，正好。“龙宿沉吟了一声，继而吩咐道：“让默言歆到隔壁走一转，汝也到宫灯帏打点一下，准备迎接贵客。”龙宿的话轻而缓，宛若一缕微风迎面划过，感觉到了风意，却又无法捕捉。

穆仙凤瞠大了眼睛，讶然道：“主人是要约见剑子先生吗？”挑在这种时候主动找上门。

与穆仙凤的满脸担忧不同，龙宿看着倒是十分的愉悦，甚至有些期待：“挺有意思的，不是吗？所谓敌不动我动，他不来吾往。”说罢，他摆了摆手，说：“去吧。”

穆仙凤心中疑惑，却不再多问，仅是施了个礼，便要告退。她转过身，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看龙宿：他的身形被单薄的束身新衣修饰得格外纤细，人就这么安静地独立于萧瑟秋风中，束起的长马尾和落叶一同飘散在空中，怎么看都有种让人怜惜的错觉。她心脏狠狠地抖了一下，万般犹豫，终于还是转回身，婉言道：“主人要至宫灯帏赴约，需要凤儿伺候换装吗？”她还是觉得先前的那套珍珠盔甲式长披风更能衬托出自家主人睨视天下的傲然气势。

话音一落，几乎同一时间，“啪”的一下，天空一道闪电打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自云层窜出，争先恐后地落到地面。

ltian28

2018-11-18 13:31

（3）

宫灯帏的枫树红得正是时候，宫灯帏的雨哗哗地下个不停，冻雨一滴接一滴地砸在冻得发抖的枫叶上，“啪嗒啪嗒”地溅起一朵朵小水花。

三角亭中，龙宿才将石桌上的澄心堂纸摆正铺平，就瞅见路口隐隐有人撑伞缓步而至。他执起笔，手一扬，雨水便聚到了笔尖上。

“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兴烟月闲。”

笔尖在纸上肆意随性地游走，声音透着几分逍遥出世的味道。

话音还没落，题词旁又悄无声息地多了一行字。

“忘尘人，千峦披，山色一任缥缈间。“

吟词声宛如群山之巅的一缕流云，沉稳中不失飘逸，还未完全在雨雾中扩散开来，说话之人已经来至亭内，白衣翩跹，不沾一丝雨气。

剑子将旧竹山架靠好，方才转身，一只酒杯乘着凌厉的掌气，贴着桌面回旋而至。他食指和中指并拢，往桌上一立，轻轻一挡，杯子便立即停了下来。龙宿勾着嘴角，拿起早已备好的竹状酒器，略倾身，给酒杯斟了七分满，揶揄道：“剑子汝总是姗姗来迟，是该罚上一杯。”

剑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杯中佳酿，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龙宿，沉默半晌，严肃道：“这酒我是不是该饮得非常犹豫。”

龙宿执起宫扇，掩了掩嘴，轻笑道：”吾是怎样的性格，汝很清楚。”

剑子回道：“就是因为太清楚，无事献殷勤，定无好事。” 他拿起酒杯站立原地，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入席就坐。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宿，龙宿也不闪不避地迎上了他的视线。

“汝不好奇今日之约吗？“龙宿笑问。

剑子一本正经地回答：“无事即非好事。”

“是不算好事，但也不在汝吾的范围内。“

“拐弯抹角，直言吧。”声音已经有些冷硬和不耐。

看来是心中已有既定话题，真是一如既往地欲盖弥彰。深秋霜雨寒，龙宿脸上却笑靥如春风，他金眸一遛，继续顾左右而言他：“汝名为剑子仙迹，居住又名豁然之境，严肃不阿易招衰老，终日深锁房门，不足江湖，岂不是闭门造车，孤芳自赏，”看到剑子的脸一点一点地黑下去，他才心满意足地故转入正题：“而且，汝也是有意一听，才应吾之约前来宫灯帏吧。”

剑子仍旧是一脸严肃，语气却是有些不悦：“闻你一席话，孤芳自赏乃是正确之途。“

龙宿本能地顺口就接：“汝吾久别难逢，满腔热情当然倾诉……”话到一半，突然就没了声音。龙宿神情一阵恍惚，目光又落在了剑子的脸上，鎏金眸子不期然地就柔了下来，泛起了粼粼波光：“确实，很久不见了…….”

龙宿小声呢喃，却是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剑子的耳中。

今日的龙宿很不一样，剑子甫一入宫灯帏就察觉到了。最开始的那句“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兴烟月闲”，龙宿确是吟诵出了心无挂碍、随性自在的意韵。然而，龙宿本身却并非真正逍遥之人。而如今这句“很久不见了”更是无由的多露了几分真情实感，让他心神动荡。

只是，苦境现下暗流潜伏，他无暇顾及其他。剑子定了定神，冷然直奔主题：“既然要传递消息与我，便拿出你的诚意。”

龙宿自觉失态，宫扇往空中一旋，接回手中，顺势往脸上一遮，缓缓挪下，再露出的眸子，已是平静无波。他问：“玄空岛降下，酝酿已久的叶口月人之祸，不知汝有什么看法？”

剑子长袖一甩，负手而立：“你问江湖还是问我？“

龙宿回答：“当是问汝吧。”

剑子心生不悦，心想，这人方才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如今又借故套话。他有事悬心，不欲多做纠缠，便回身解下腰上的紫金箫，置于桌面，说：“这把紫金箫该是时候换回我的白玉琴了。”

曾经，换的是琴箫，留的是情谊。而今话一出口，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以情谊为胁。

然而，龙宿却没有任何反应，也不作回应。他金眸隐于羽睫之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桌上的紫金箫——暗紫色的箫身嵌着样式繁杂的鎏金纹饰，若置于澄明月色之下，便会散发出紫金相溶的神秘荧光，华贵非凡，却与剑子的一身纯白朴素格格不入。琴箫互换时，他想，若这无牵无绊的嫡仙人物佩了俗物，飞升之时会不会就会多生了些俗念，离去不得。只是，后来他发现，这人生来就舍不得苍生百姓，何谈飞升，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他伸出手，取过紫金箫细细地观看，指腹顺着箫身的纹路轻柔地划过，心中一动，倏然抬起头，对上剑子乌黑的眸子，一双凤眼弯成了一道好看的弧线：“如果吾说好呢？”

如果吾说好，汝当如何回应?

曾经，他无暇想，如今，十分突然的，他想知道个答案。

剑子的衣袖在风中抖动了一下，脸上仍是一成不变的严肃神情，但仔细看去却又觉得有些僵硬。三角亭外，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不停，阵风四处游走，时不时胡乱撩拨几下，枫树的枝叶互相摩挲着，沙沙作响，只有剑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时间的流逝，只有那双深若寒潭的黑眸中，微微地荡起了波纹。

剑子微微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龙宿却“扑哧”一下笑了，那声音有若黄鹂春日里的一声啼鸣，在剑子听来，是从未有过的动听。龙宿把玩了一下紫金箫，放回到桌面上，煞有其事地调侃：“兹事体大，兹事体大，吾与汝开个玩笑而已。”

剑子眉心拧了一下，很迅速地收回紫金箫，也不在追究先前的话题。他一口将杯中的酒饮尽，入席就坐，将酒杯推回到龙宿跟前，正色道：“酒冷了。”

龙宿微怔，广袖往炉灶上一挥，炉火立起，酒已温上。他看着剑子，眉目间有那么点高深莫测的味道：“好友，酒意冷了，随时可温，人意可是瞬息万变。”

剑子神色清冷，没有答话，目光却一刻不落地停留在龙宿身上，似打量，又似若有所思。

两人就这么对坐在宫灯帏的亭子里，互打机锋，刺探立场，话题不外乎是叶口月人之乱，还有蜀道行发狂开杀的事情，谈不上愉快，却也没有刚开始时的僵冷。

龙宿瞧了瞧天色，估摸着酒已尽，也该是时候换上茶具了。然而他还没动作，就惊讶地看到剑子随手一划，桌面上便出现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

剑子将龙宿的讶异之色尽收眼底，主动说：“酒尽了，该换上清芬的香茗。”

龙宿愣了愣，旋即笑道：“剑子，久未一品汝高超的手艺，吾甚是怀念。”

“物以稀为贵。”声音淡淡地，没什么起伏。没等龙宿开口，剑子又问：“你听说过‘阇城血印’吗？”同时，他沏好了一壶茶，斟上一杯，递到龙宿跟前。

与记忆中的有些不同，龙宿眼神动了动，似有些惊讶，却是不动声色地接过茶，喝了一小口。

“嗜血族和神魔族的恩怨，谜样的传说。“他含糊其辞道。

剑子盯着龙宿，又说：“据说‘阇城’的封印被破，通道已现。”

龙宿模棱两可地回道：“哦，是吗？只要神魔不许界的通关封印不解，嗜血族和神魔族自会互相制衡。“

“确实，除非……”

剑子顿了顿，没有说下去。龙宿也没有接话。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剑子看着龙宿，有些摸不准对方的心思，但他却清清楚楚地留意到，说到阇城的时候，龙宿的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只是，不得不说，对谈至今，龙宿都表现得异常的淡定，虽然言语上有在刺探他的立场，但实际上听着，却没有遣词造句中的那样在乎，看在剑子眼里，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感觉。这又和往常不同。平常小聚，但凡谈及江湖之事，龙宿总会侃侃而谈，甚至有那么些咄咄逼人，双眸中定会绽放出不甘寂寞的光芒，毫无遮掩得就如同他惯常自我标榜的那般华丽地冠冕堂皇。

剑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龙宿今日的装扮：平日里还真没察觉，龙宿竟有这般纤瘦，少了那件厚实的珍珠大褂撑着体型，也少见地没随身携带那杆镶金烟斗，原本的凌厉逼人的气势无由来地就被削了半分，还有就是……

他掐算了一下时间，握着拂尘的手紧出了些汗来。突然，他霍然起身，双目锁定龙宿，一字一句问：

“龙宿，你背上的紫龙哪里去了？”

紫龙，龙宿万分珍视的佩剑，是在剑子拿到古尘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说是这世间唯一能配得上古尘的神兵利器，从来剑不离身。

龙宿闻言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他没有紫龙在手。他正要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突然浑身一震，一手扶着桌沿，一手不由得按住胸口，猛一抬眼，惊怒道：

“这茶里的是！剑子，汝！“

ltian28

2018-11-19 13:22

(4)

茶杯晃了一下，“哐啷”翻倒在桌面上，剩余的茶水顺着杯沿流了出来。

“汝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龙宿强忍剧痛，勉力撑着桌子站起。

仅一瞬，他便明白，茶里的是千年神树的树汁，他的天敌之一。汁液随着茶水，穿肠而过，迅速渗入五脏六腑，造成钻心彻骨之痛。

“你没发现吾从头至尾都没唤过你一声龙宿吗？”剑子拂尘一甩，搭到肩上，闭目屏息而立，肃杀之气立显。

话方落，一阵劲风骤然刮过，豆大雨滴宛如泼水般洒入亭内，湿了满桌的茶意。

龙宿微微站定，不怒反笑：“吾以为好友是在与吾怄气呢，毕竟好友心有丘壑，吾却只喜品茶煮酒，伤春悲秋。“说完，他蹙起眉头，轻轻砸了一下嘴，便自顾自低下头去，仔细地甩去袖摆上沾下的水滴。

同样的声线，相似的调侃，真是的，连一被弄湿衣衫就咂嘴的小习性都一模一样。

流云袖下，剑子的手指动了动，脸上却丝毫没有波动：”休以好友称吾，吾之好友乃疏楼龙宿。“突然，他双眼猛一睁开，利目如刀，刀刀投向龙宿：”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嗜血族，纳命来！“

一声怒喝，周身真气爆发，古尘应声而出。

龙宿不及防备，瞬时被突然爆发的真气震退了半步，闷哼一声，手再次抚上心口。他心下讶异，剑子向来深谋远虑，擅于忍耐，这般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武着实不像那人的处事风格。他还没来得及几细想，迎面便是两道剑气，利箭一般袭来。他单手撑着石桌，左右两次侧身，险险避过，“刷”的一声，一缕银紫色的鬓发乘着剑风轻飘飘地落入了空中。

就这么急促运动了两下，龙宿的脚步已有些虚浮。方才他口上轻松，实际是用了五成的功力暗自化消体内扩散的千年神树汁。本想着以剑子的个性，不会这么快就动手，失策，失策。

剑子站在石桌的另一端，稳如泰山，没有移动，古尘被拂尘卷着剑柄，悬在空中，似动未动，然，一道道剑气却已如万箭齐发，直奔龙宿各个要害。龙宿顿时被困于原地，左右难移，却也没有要发力反击，伺机退走的样子。他灵敏地闪过大部分剑气，勉力用宫扇抵消掉无法避开的部分，一段时间下来，看似游刃有余，却是已有些力不从心。

千年神树汁的药性还没被完全压下去，现在与全力的剑子硬碰硬确实非是上上之策。就这么一思量，瞬间的分神，龙宿动作一钝，“嘶”的一声，广袖上被划了一大道口子。他执扇又挡下一道剑气，眼眸一转，突然道：“汝不担心真正的疏楼龙宿在何处？”

霎时间，剑气停了下来，宫灯帏静止了下来，风停了，雨悬于半空，然后，”咔嚓“一声，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应声碎裂，茶水迸溅开来，石桌石椅瞬时四分五裂，落在地上。

沙啦啦，风起，树摇，雨又下起来了。

绝好的时机，龙宿却没有趁势退离。他的目光在剑子脸上遛了一圈，宫扇在手中摇了摇，忽而讥讽道：“也是，在剑子大仙心里，苍生大祸才是头等大事，区区疏楼龙宿算什么？”

剑子握紧拂尘，勉力压抑心绪浮动，淡然道：“龙宿与吾同为三教顶峰，岂是易与之辈。”话落，他拂尘一甩，古尘落于手中的一瞬，身若出鞘利剑，挽着古尘直击龙宿面门，却仍是迟了半步。不过一瞬迟疑，龙宿已经完全瓦解了千年神树汁的效力，恢复功体，纵身掠出宫灯帏。

两人施展上乘轻功在荒山野岭中追逐了一段，终是龙宿先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连绵阴雨算是彻底停了下来，雾霭渐渐散开，天清了些，边缘处隐隐露了些鱼肚白。

龙宿萧然立于落叶林中看着剑子随后而至，衣袂乘风飘扬。他脸上抹上了一丝淡笑，一双凤眼在秋风萧瑟中硬是勾出了些许春意，好看得连落叶枯树都能生出花来。

“汝心乱了。”龙宿愉悦指出，见剑子敛眉不语，轻笑了一声，眸中倏然闪过一丝利光，宛如飞鹰掠水而过：“混入茶里的东西，是谁给汝的？”

千年神树汁，能破解嗜血族的不死之身，虽然那只对低等的嗜血者有一击必杀的奇效。只是，如果他记忆无误，冰城奇域的封印尚未完全解开，除了被神魔族所克，剑子应该尚不知嗜血族的其他弱点才对。

剑子没有立即回话。不久前，他听闻蜀道行造下杀孽，出关至桐文遇害现场调查时，遇到了一个人，才拿到了树汁。

“你没必要知道。”剑子剑指向龙宿，冷声道：“它证明了你嗜血者的身份。”

似曾相识的场景。

风萧萧兮林木清寒，卷落叶兮清风徐来。曾几何时，也如今日，挚友相向，本以为早该流落在时光的长河中的过往，如今看来，却恍如昨日。

“无奈啊。”

一声无奈，龙宿手一扬，宫扇凌空回旋，化作御皇落回手中，神龙蟠踞剑柄，闪耀着金鳞之光，紫色的垂悬珠坠铃铛作响。他持剑往身前一横，格挡住了迎面袭来的古尘。

名锋相撞，剑气相冲产生乱流，瞬间在原地炸开，掀起满地落叶。落叶被气流割成碎片，乱舞在半空中久久不落。

剑子与龙宿乘着气流顺势往相反的方向分开，各自站稳。剑子再提真气，顺着执剑之手灌输至古尘中。顿时，剑气沸腾，化为旋流，卷起漫空碎叶回旋在剑身周遭。剑子轻喝一声，挥剑往前一扫，碎叶化作暴风利刃，随着古尘剑气一同冲向龙宿，剑子亦往一个闪身，隐没于剑流之中。

龙宿迅速判断形势，负手执剑，另一手抬至胸前，运起内力，凝聚于指尖，骤然暴喝一声，指尖真气爆发，顷刻间打落了密如雨点的碎叶，扬起漫天尘土。他一个凌空翻身，方才避过古尘剑气，剑子便突然自尘土中现身，再次逼杀到身前。

两人再次短兵交接，霎时间，剑影纷纷，剑气纵横，林中断枝乱飞，一白一紫两道身影交错在枯木之间。

也不知过了几百个回合，天已渐明，晨曦隐隐透入云层中。

“万代河山满江红。“

招名起，龙宿再聚内元，灌入御皇，顿时龙气冲天，化作万剑自九天而下，纷纷袭向剑子。然，剑意虽急，却不带杀气。

“仙迹飘渺。”

熟悉的剑招，剑子心中一惊，连忙拉开距离，继而一化二，二化四，四道分身各别击破被迫分一分为四的剑雨。

剑子挡下这一波强攻后，抽身与龙宿拉开距离，内心戒备。数百回合下来，他可以确定对方所使的，确实是龙宿的武功路数，而最后这一招“万代河山满江红”更是龙宿的绝学之一，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模仿的。

就在剑子惊疑不定之际，一道晨曦就这么不期然地穿透云层直直地落在了龙宿身上。龙宿不躲不闪，就这么安静地沐浴在初阳的晨曦下，对他露出浅淡的笑意。

“你竟不怕阳光？！”剑子惊讶道。

阇城还没现世，应该还没有人知道不畏阳光的嗜血者。思及此，龙宿一挑眉，语出捉弄道：“好友，这便证明了吾并非嗜血者。汝这般不问是非，见人就砍，可别以为能像佛剑一般，一杯茶就解决了。”

确实是龙宿式的调侃，连语气都出落得一般无异。剑子握着古尘的手已有些出汗，他皱紧眉头，心下已犹豫。

就在此时，龙宿徒然身形一晃，单膝往地上一磕，发出沉重的声响，整个身体猛地消失了一下，又马上恢复了原状。

“还想狡辩！” 剑子不明所以，以为是阳光在龙宿身上起了作用，想到自己方才竟被眼前这嗜血者巧言迷惑了，怒从心生，提剑就直取龙宿面孔。

龙宿这边也是奇怪莫名，方才一瞬，似有什么自体内抽出，让他突然气空力尽，如堕虚无。这会儿，他还没缓过气，古尘的剑气已迎面而至，他险险侧身躲过，脸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血珠还没顺着剑势滑出，伤口马上又愈合了。

是嗜血者的再生能力。

“果然。”确认了真相，剑子的剑锋更是凌厉了。

龙宿一路勉力闪躲，一路不停思考，他现在身体的状况，如果他的猜想没错的话，这个时间段，最有可能的是…….

他手握御皇，硬挡下了剑子当胸一剑，原地维持姿势站定，突然故作轻松道：“在此与吾纠缠真的没问题吗？要是不赶去正义坡，蜀道行可是就会被问侠峰众人寻仇杀害。”

虽然处于闪躲的弱势，龙宿仍神态自若，嘴角漠然勾起一抹冷笑，似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剑子一时难以分辨真伪，便道：“你以为吾还会相信你的巧言令色么？”

再避过一击，龙宿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哎，吾好心提点汝，却被汝怀疑至此，真是心碎得如同这满地残叶。也罢，若是蜀道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苦境和叶口月人两败俱伤，对嗜血族也不算吃亏，信不信在汝。”

剑子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再是一惊。眼前这人，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他确实不忍足见刀的压抑无奈，亦看不得蜀道行自毁侠道，但这些都不足以让身为道教顶峰的剑子仙迹亲自出面。让他提前出关的，是蜀道行武痴传人的身份，那对以最低伤亡解决叶口月人之乱必不可少。

“先除了你这祸害，再去相助蜀道行。吾深信以侠刀的能力，必能撑到吾赶去救援。”

剑子一定神，话音还没落，就已再出一剑。龙宿仍是以闪躲为主，没有格挡，也没做反击。他知道剑子已经看出他如今气力不济，方才突然混乱的气息还没有完全平复，继续缠斗对他甚是不利。

“啧啧啧，”龙宿侧脸避过一击，再一次嘲讽道：“又是相信。难怪剑子汝总是姗姗来迟，又总是迟来一步。”

轻飘飘一句话，是对剑子的了解，亦是对剑子的论断，不偏不倚，恰如利刃般戳入剑子心藏。

剑子脚步一顿，剑锋一抖，就被龙宿趁机扼住了他执剑的手腕。龙宿顺势欺身，贴近剑子耳边，轻声道：“吾什么都知道，因为在往后的数百年间，吾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

闻言，剑子一怔，眼前一花，再回神时，龙宿已经一个抽身，翩然退走。

ltian28

2018-11-21 10:15

(5)

事实恰如龙宿所料，蜀道行不知为何会受了重伤，在正义坡遭到群侠逼杀。千钧一发之际，剑子从天而降，及时阻止了众人的围攻，并舌战群侠，力保蜀道行性命。在场的人，虽心有不服，但碍于剑子在苦境的地位和权威，皆不敢再冒进。

离开了正义坡，剑子为蜀道行做了简单的治疗，随后，他便将其带到再生涅槃，封于八卦阵中，以三十年为期，令其偿还所造之杀业。

再生涅槃的八卦阵甫在剑子出关前便已备下，为的就是这个时刻。早前剑子还未出关便已有全盘计划。他本是想先按下龙宿这边的隐忧，再去保下蜀道行，毕竟和中原的小门小派不同，儒门天下一旦插手，事情就难善了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中途横生事端，更没料到以蜀道行的武艺竟会这么快就被逼至绝境。

而且，他注意到了，逼杀的群侠中，有儒门天下的人。

如今，剑子在疏楼西风的大门牌坊前站定，手中握着一小白玉瓶，神色肃穆，又似有些晃神。那瓶里，原本装满了青黄色的通透液汁，如今却已没剩多少了。据说，这是千年神树的树汁，对付嗜血者有奇效。而将这瓶树汁给他的，正是龙宿，或者说，又是一个披着龙宿皮囊的人。

#

剑子是在桐文遇害的那个山崖上遇到那个人的。

当时桐文惨遭蜀道行杀害的消息在苦境中传得沸沸扬扬，他一得到情报，便立即赶往事发现场，要亲自查个究竟。毕竟，事有蹊跷，而时间拖得越久，线索流失得也就越多。

他才化光至山脚，不为意中惊鸿一瞥，便看到了一道紫影往山里去了。那时虽是隔得远，但仅一瞬，他就认出了那条紫影的主人——是龙宿。苦境中紫衣紫发的人很多，但穿得珠光宝气，踏着上乘轻功的，就不是那么多了，而且会来到此地，必然与桐文的事情脱不了干系，那人选，一根手指头就能数尽了。

在苦境，江湖风波此起彼伏，江湖厮杀就和平日里大口饭大块肉一样频繁，人命便好比是江湖浮萍，随时随地一个小风小浪都能将其卷没。出江湖混，总归是要担风险的，不是说入了个大帮大派就有了保障。龙宿那性子他很是了解，天章古圣阁被灭，桐文被杀，虽是触了那人的眉头，但如果没有更大的收益，还不足以将他的脚请出疏楼西风半步。

然而，事实证明，他没有眼花，确实是看到了“龙宿”。那人就在桐文死去的那方断崖上负手而立，对着已被晨曦参透的浓雾，沉吟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嗜血之乱骤起，不日永夜将临。”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先知预言。

那人在渐渐消融的流雾中蓦然一回首，对他浅浅一笑：“再见汝，当真恍如隔世。”声音似叹息，似低诉，在流雾中盘旋扩散，久久不绝，而他那鎏金眸子深处，暗含着微光，如同风烛之火，倏忽闪烁了一下，便化作袅袅青烟融入这白茫茫一片的雾霭之中了。只是，剑子并没有忽略那对眸子里，时不时荡起的血灾之光。

剑子心下戒备，脸上不露声色：“你不是龙宿。”

那人执起手中宫扇，稍掩面庞，轻笑了一声：“吾是龙宿，又非此间之龙宿。吾来自三十年后暗无天日的末世。”

剑子心中一动，脸上仍是毫无表情。他知道，不久前，佛剑为了取得神莲复活素还真，只身穿越到了三十年后的世界。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多疑。”仿佛看穿了剑子的心思，那人又道：“无妨。吾所说是否为真，等佛剑回来，便可一辨真伪。”语气十足的坦然，搁在这被浓雾萦绕、不见全貌的山头，又显得有那么些此地无银。

剑子沉思中冷不防被猜个正着，微微分神，那人便已一个闪身来到了他的面前，无声无息，动作轻快若鬼魅，饶是剑子都来不急做任何反应。剑子暗呼不妙，正要寻机退开，谁知那人却毫无动作，仅是在剑子面前站定。他盯着剑子的脸看了一会，突然正色道：“‘他’已经追踪到吾了，吾不能再此间久留。”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一小白玉瓶，递给剑子，又继续道：“这是千年神树的树汁，对付嗜血族有奇效，”顿了顿，他定定地看入剑子眼底，一字一句道：“疏楼西风里的疏楼龙宿不是吾，是嗜血者。”

原来他在山脚的那惊鸿一瞥是眼前之人的引君入瓮啊。剑子不做答应，只是不动声色地接过瓶子。交接的时候，他的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了那人的肌肤，冰滑得就像冰川之上的涓涓细流，化得了形态，化不去渗人的寒意。

剑子收回手，问：“为何是吾？”

那人退开了两步，又用宫扇遮了遮面庞，眼底溢满了笑意：“因为吾们相交数百寒暑，交情匪浅。唯有汝，不会认错吾。”

剑子一怔，继而上前一步，还想追问些什么，就看到眼前之人神情徒然狰狞起来，嘴上“啧啧”两声，愤恨了句“阴魂不散”，随即消散作雾气不见了。

#

辞别了穆仙凤，剑子行走在通往疏楼西风的十里宫灯长廊中，心中颇有些懊恼。

当时会将树汁混入茶水中，确实是临时起意。

收下那小瓶汁液后，他反复鉴定过，确实只是普通的树汁而已，对普通人毫无作用。应邀来到宫灯帏的时候，他本是打定主意按兵不动，暗中观察。只是，在他与龙宿对上第一句诗的时候，马上就感觉到眼前之人并非龙宿了，交流下去就更明显了，虽然这个人已经在十分努力地将语气用词模仿得与龙宿一般无异连他都好几次险些着了道。

呃，实际上也没有这般相似。他认识的龙宿满腹诗书不假，隐世不出，整日玩花弄草，伤春悲秋，也不假，但那掩藏在“逍遥避世”下的，是蛰伏深渊中，静待时机的潜龙利爪。而宫灯帏那人，也不知道是他错觉，还是对方掩饰得太高明，却真真是竹林月夜听风声的淡雅脱俗，毫无邪气。还有那身端庄素雅的桃紫色修身儒袍，去了他一身刚阳之气，反而显得有那么些阴柔，甚至还有些……

想到此处，一滴冷汗自剑子的额角边滑落下来。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虽然事实证明，先前宫灯帏的伪龙宿很大可能性就是嗜血者，但断崖上那个自称来自三十年后未来的龙宿明眼人看了都会觉得可疑，而他，怎地就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鬼，如此沉不住气，明知是陷阱，还不管不顾地一头栽下去。

剑子仰天长吁了一大口气，仍难解心头郁结。哎，当时一时冲动，如今前者是找不着了，后者也被他给打跑了，而真的龙宿还下落不明，线索却全然断了，真是人生一大失败啊。

他回头遥望了一下疏楼西风，也不知道那个宅子已经被嗜血者占据了多久。方才仙凤告知，龙宿外出未归，也不知指的是哪个龙宿。

如果那个嗜血者不在疏楼西风，会不会在宫灯帏呢？

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剑子不由得愣了一下，继而十分难得地自我反省了一下：连着这两天下来，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竟然会天真地认为能在疏楼西风或是宫灯帏找到那个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嗜血者。身份既然已被识破，那人断无可能自投罗网回到这附近。

对的，就连傻子都不会这样做。剑子在心中又重重地补上了一句。

剑子有些失意地垂下头，又叹了口气，甩甩流云袖，就要化光离去，忽而，宫灯帏的方向，隐隐传来了熟悉的琴声。

呃，也许真的是傻子也说不定……

ltian28

2018-11-21 15:38

(6)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劲风狂奏，弹起遍地枫红，在宫灯帏的空中掀起滔天巨浪，一座黄顶红梁的三角小亭岿然不动地矗立于其中，内里有人兀自弹唱，宛若是置身于腥风血海上的一叶扁舟，管他外面巨浪翻腾，不惊亦不扰，泰然自若。

那人瞟了一眼化光而至的剑子，不慌不忙地将最后一句补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剑子在离与三角亭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定，遥遥望着亭中人抚琴时从容不迫的悠然之姿，皱起眉头，说：“这般洒脱落拓的诗词不适合疏楼龙宿。”

那人手下琴弦轻拨，“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问：“那‘吾’该适合哪种？“

“嗯，大概是，”剑子看一眼天上流云，抬手摸摸下巴，“俱往已，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吧。”

“哈。适合现世的吾，却不一定适合现在的吾。”

“铛”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那人将手按在琴弦上，隔着漫天红枫，抬眸迎上剑子的目光。

“你倒是大胆，又回到这里。“剑子暗自提了一口真气，抬步往三角亭靠近。

看出剑子戒备非常，那人却毫不在意。他有些好笑地观赏了一会剑子一脸欲盖弥彰的模样，一语道破：“看样子是顺利救下蜀道行了。”

已知的事实，没有回答的必要。剑子在亭前停下脚步，一双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亭中人，不错过那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被那般炙热的目光灼得有些不自在，那人垂下眼眸，按在琴弦上的手随意一拨弄，一声清脆的沉吟自白玉琴中流泄出来。

“因为吾很怀念宫灯帏的感觉。”那人浅浅地笑了，酒窝深陷，两颊生花，恍如融雪细流趟过的久旱荒原，刹那间绿草覆盖，开出一朵朵洁净的碧落小花。剑子心神一震，本能问道：“怀念？所以说这里以后会被毁去?”
那人没有回答，转手一拨，琴声又起，似叹息，似追忆，似诉不尽世事流转的沧桑无奈。

弃天帝灭世之时，宫灯帏惨遭摧毁。其实，就算逃过一劫，也免不了被丢空遗忘的命运。曾经听雨亭台下，玉竹叠翠，至友谈风云。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转如今，春去秋来几轮回，红枫再繁盛，终免不了凋零落地，更留不住秋意离去。一曲罢，亭中人略一抬手，夹住一片飘过的枫叶，置于鼻息之间浅闻——是逝去的味道。

一瞬的失神，那人再抬眸时，已换上一副狡黠的神情：“所以说，剑子汝相信吾是未来的疏楼龙宿了？”

拙劣的掩饰。剑子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三角亭内：之前被古尘剑气扫得七零八落的石桌石椅已经尽数恢复原状，完全看不出先前打斗的痕迹了。如今细细回想，那人确实有意无意在避免宫灯帏的过分损毁。

眼前这人，对自己的知悉，对龙宿的了解，坦然回转宫灯帏的态度，时不时的真情流露，以及对宫灯帏的维护，就算警惕如他，亦不由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摇至此。画虎画皮难画骨。如果这一切皆是伪装假扮，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人技术之精湛，难怪连常年随侍在龙宿身侧的穆仙凤都不能辨出真伪，然而……

剑子眉头紧了紧，毫不留情地指出：“但你却是嗜血一族。”却是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面对剑子的冷硬，龙宿低低笑了一声，也不在意，反倒是有些怀念。毕竟在后来很长久的时光中，他再没见过剑子这般故作姿态了。正想着，他突然眸光一闪，提议道：“要继续吗？吾们曾经在宫灯帏的对谈。虽然已经数百年过去了，但于吾而言，却恍如是昨日之事。”

剑子迟疑了一瞬，随即点点头：“也可。”

“吾想想，吾们先前聊到哪了？”

龙宿托着下巴，有些伤脑筋地想了想，一抬头，才发现原来剑子还站定在亭外。他用宫扇指了指身旁的空位，有些好笑地揶揄道：“吾区区嗜血者，怎么敢让剑子大仙在亭外罚站，快快入座吧。”

去掉自嘲的部分，活脱脱就是龙宿式贬损的重现。

“你啊……”剑子心思一下没收回，习惯性地扶了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便移步到亭内就坐。等他坐定，才猛然发现，自己竟毫无抵抗就入了敌人的领域，暗自惊心之余，马上板起脸，严肃道：“讨论就免了，你复述流程与吾即可。”

“啧啧啧，真会占便宜。”龙宿瞄了一眼剑子欲盖弥彰的神情转变，砸了一下嘴，硬是将已经冲到嘴边的笑意压了下去，“这样无趣得紧，不如你我一人一句，互相切磋。”

剑子面无表情地斜睨了一眼眼前之人，对方从肩膀到遮了大半边脸的宫扇都是抖的，眼里的笑意更是已经溢出来了。他顿时有些气结，就算面对真正的龙宿，他俩也是半斤半两，各有胜负，怎么对上眼前这人就硬是处了下风？

“不无不可，”他轻咳了两声，声音更加僵硬，一开口就是连珠炮：“叶口月人之乱最后如何终结，蜀道行结局怎样了，嗜血族封印是怎么打开的，还有你…….”

话音戛然而止。

如果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是来自未来的龙宿，那么你，是怎样变成嗜血者的？

风仍在亭外呼啸狂奔着，亭内人却没了声响。

良久，剑子突然再开口：“暂时就这么多，说吧。”他白眉动了动，摆出一副“我就看你怎么说”的神色。

龙宿冷不防地被突然的开口吓了一跳，也回过神来，煞有介事回道：“哎呀，吾是说重现当年叶口月人之乱初始，吾们在宫灯帏的对谈。”他越说越是义正言辞，“当年的吾哪知道这些事情啊，所以吾们只能交流一下对当前苦境形势的见解而已。”

信口胡诌的技巧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伪装的，那需要一定的脸皮厚度。剑子扫了龙宿一眼，冷冷道：“有区别么？既然你说你来自未来，这些对你而言都是已定之事，讨论有意义吗？浪费时间。”

话毕，剑子站起身便要离开。极其任性的行为，尤其是在眼前之人身份不明，仍需要监视观望的时候。只是，不知为何，剑子潜意识里就是觉得，眼前这人会将他拦下。大概是因为，他每次耍性子的时候，龙宿都会千方百计将他拦下，顺着他意，聊他想聊的话题。而这人，实在是和龙宿太像了，像得，他都有些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绪和习惯了。

不出所料，就在剑子甩袖要走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冰凉的触觉，就如同冬日里浸过冷水的手，没有一丝的温度。深秋寒凉，但也尚未冷到会手脚冰冷的地步，尤其习武之人最是耐寒，而这人的手，别说是习武之人，就连常人的温度都没有。这就是嗜血者的冷血吗？

虽然只见过两面，但这人无论是弹琴时还是吟诗时，所流露出来的，是那种云淡风轻绿竹清幽的悠然之气，即使心存怀疑，他还是认为，这气质并不是伪装出来的。无论你是不是未来的龙宿，像你这般人物，怎会沦落成为嗜血者。仿佛是不忍这泯灭常人温度的冰凉，剑子手腕猛地一抖，挣脱了龙宿的禁锢。

剑子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龙宿，龙宿也抬起眼，无所谓地回视着。

过了一会，龙宿倏然一笑，犀利地指出：“剑子，汝在不满。”

剑子并不否认：“不应该么？吾与龙宿于此，本应是互相交流切磋，讨论当前苦境形势，试探彼此的做法立场。”言下之意便是在暗示他与眼前之人信息的不对等。

说完，他没有坐下，也没有离去。

“剑子真是一如既往地好面子。不过嘛，”龙宿随手拨了拨琴弦，随意弹出几个音符，意味深长道：“就算吾不说，很快就会有汝信任的人给汝带来答案。”只是，那人所见到的未来，并非吾所处的未来，却也至关重要。

剑子不言不语，再次沉默。眼前这人，还有断崖上遇到的人，都自称是未来的龙宿。还有就是，佛剑穿越时空去未来寻找素还真神莲的事情十分隐秘，这两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孰真，孰假，又或者皆是假，也可能都为真。

大概猜到剑子心中所想，龙宿轻笑了一声，突然一手抚心，故作伤心道：“哎，一想到这个吾就心寒如秋风，”他抬扇指向剑子，“剑子汝总是不相信吾。”观其神情虚假浮夸，听其语气却是真伪难辨。

剑子额上青筋隐现：“有吗？”

龙宿无辜道：“没有吗？”顿了顿，他眨眨眼，眼底精光一闪而过，旧话重提： “所以剑子决定要告诉吾，到底是谁给了汝茶里那东西了吗？”

闻言，剑子白眉高挑，抱手睨着龙宿，看着一脸正经，眉角间却难掩得意之色：“吾还以为自称来自未来的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听语气，颇有一解先前气闷的感觉。

龙宿被狠狠地噎了一下，有些不满地转换话题：”哼，汝倒是不担心疏楼龙宿的事情。”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剑子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握着拂尘的手紧了一下，又松开，过了一会，他才淡然开口：“你自称是未来的龙宿，那既然你还在，就说明现世的龙宿安然无恙，害死过去的自己，和自杀无异。”

”哦，这么说汝是相信吾之说辞了？”龙宿瞠大双眼，故作惊讶，“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信与不信有区别？你的话若不足采信，那吾问再多也不会得到龙宿的消息，若你的话足以信任，那就如吾方才所说，比起吾，你更需要紧张龙宿的安全。”

“呵呵，无论何时，好友都不好忽悠啊。“

“好说。但我和你并不熟。”

剑子审视了龙宿一眼，他如今可以确定，眼前这人对他的兴趣十分浓厚，短时间内，应该都不会离他太远，而今情报不足，继续谈话也只是浪费时间，徒留这人笑柄。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再次转身：“今日事已毕，剑子告辞，下次再会。”

他的手还没完全撤离桌面，就感觉到龙宿伸出手要再次拉住他。在对方指尖的凉意刚触碰到肌肤时，他下意识就将手抽离，避开了。

即使仅有一瞬，他还是感觉到那只手颤了一下，有如频死的蝴蝶，挣扎着颤动了一下已然黯淡无光的翅膀，轻飘飘地落在了一地的碎花中。剑子不觉有些内疚，回过头，却看到那人已然堆起了满脸的笑容，浅淡的，好似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龙宿的金眸悄无声息地躲在了长睫的阴影下，连同所有的情绪都隐藏了起来。他苦笑着摸了摸伸出去的手，突然又执起宫扇，指向亭外，抬眸时已是一副指点江山、毫无挂碍的神情：“汝看，如今天气很好，宫灯帏好，枫红得好，人，也好，怎能不合奏一曲？”

剑子眉心不为意地动了动，顺着看去，却突然觉得亭外枫红似血，飘洒漫天，刺得他双眼生痛，内心不由得软了下来。他忽然觉得，龙宿真的是他命中的克星，面对龙宿，他总是英雄气短，而眼前这个人，即便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龙宿，但仅那外貌，那神情，那语气，就足以让他分不清真伪，只剩驻足不舍了。

剑子叹了口气，无奈坐下，随口找了个理由：“要吾留下亦可，吾如今倒是有件事很想知道。”

龙宿大喜问道：“什么？”

“如果你说的未来是真，”剑子眨眨眼：“那吾是否仍活着？”

ltian28

2018-11-22 13:24

（7）

在宫灯帏被剑子识破身份后，龙宿并没有另觅居所，而是堂而皇之地回到了疏楼西风，以主人的身份继续居住。可若真论起来，那也没什么不妥，再怎么说他确实是疏楼龙宿不假，名正言顺，虽然未来的疏楼西风早已被他丢空，但他仍是疏楼西风的主人。

“谁知道呢，可能还活着，也可能不知死哪了。”

当时在宫灯帏，龙宿是这般回答剑子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龙宿并没有说谎，因为在未来的时空中，他确实与剑子失去了联络。在迎战欲界巨魔神后，他便与剑子分道而行，本来说好要在杜宇山庄会合的，却又因为一连串始料未及的事件而一直未能与剑子碰面。在收复翳日一族后，他终于顺利退到幕后，不再被苦境此起彼伏的飓风狂澜卷到，难得过了一段闲云野鹤的悠闲日子，这才听闻剑子在萧山失踪的消息。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剑子每次在苦境打滚后，总要失踪一段时间躲起来偷偷养伤，等完全回复往日风采后，才风光复出。那是那人武者的尊严，也可算是不服输的龟毛个性，用龙宿的话来形容，就是十分的爱面子，因此，一般情况下，龙宿都不会主动找过去削了那人的脸面。

只是，这一趟出世，又与先前不同。前几次，龙宿与剑子佛剑几乎同进同出，遇事便共同面对，没什么分离的时候，而他的责任，就是把这两个一冲锋陷阵就不知死活的人看顾好，其他的，他不感兴趣，也不在他的管理范围内。

而这次，他却独自一人经历了不少事。冰楼于他与佛剑有恩，他却未能力挽狂澜，到最后，连公主这最后一点冰楼血脉都没能保住；欲界的事情也一样，云渡山众人惨败，他只能背着素还真化身的小四逃亡，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群侠尽数战死，佛剑和一页书被欲界生擒；还有仙凤，被暴雨心奴所虐，性命不保，他不得已，只能将仙凤变为嗜血者，安置在杜宇山庄，却反是连累了杜宇山庄全体遭欲界毒杀。还好，最后他还是收服了翳日一族，得到了新的力量，不然他真不知道自己这一转出门都干了些什么，真是妄为儒门顶峰。

然这一转江湖，他却是感概良多，突然发现，自己并非如往日所认为的那般冷酷无情，因此，在经历了那么些风风雨雨后，人一静下来，便无由来地怀念起他那位好友的箫声了。于是，他就只身出门前往萧山寻他了。

一踏进萧山，他就察觉山内情形不对劲了。想到剑子在萧山失踪的传闻，他暗自提神，稳步深入，不知不觉，便已身处迷雾之中。迷雾中，他不辨方向，只感到一阵又一阵冰冷虚无的气息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有若黄泉过境。正疑惑，眼前的迷雾就不期然地扭曲了起来，他惊觉不对，想要撤离，却是眼前一花，便没了知觉。

等他再次恢复视野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站在疏楼西风后院的梧桐树前。他还没缓过神来，便看到本应已化作嗜血者，永世被阳光拒绝的穆仙凤，含着泪水，沐浴在暴风雨前惨淡的阳光下，向他幽幽诉说桐文遇害之事。

那一瞬，他看在眼里，恍如隔世。

数百年前，数百年后，无知无觉，时光已匆匆流逝，不待来人。当年桐文身亡之事还历历在目，那是他与剑子曾经决裂的起点。而那之后，叶口月人之乱起，嗜血者危机，弃天帝灭世，六境神劫，四象之乱，欲界入侵。那其中，他与剑子佛剑决裂，反噬禔摩成为不畏阳光的嗜血者，默言歆为护他身亡，与豁然之境相邻的疏楼西风被弃置，宫灯帏也被弃天帝灭世时彻底摧毁，再后来，连他最贴心的凤儿，也不得走上了嗜血者的不归路，被困在不见阳光的黑夜里。但好在，兜兜转转，他和剑子最终还是走回到了一起。

料不到，如今竟是时光倒流，将他送回了一切的起点，如梦似幻，恍如隔世。

#

就算换了个时空，龙宿还是龙宿，生活起居也没有多大的改变，该喝茶的时候喝茶，赏花的时候赏花，看书的时候看书，伤春悲秋的时候伤春悲秋，诗兴大发的时候就大笔一挥，随手就是一篇传扬千古的诗篇。而穆仙凤，仍是一如既往的打点周全，而且，默言钦也在。

一切都很好。

悠闲自在、无风无浪的日子在属于他的时空中也并非没有过，只是，并不是风平浪静后，掀起巨浪时所沉没的船只就不存在了。那些孤零零沉没在汪洋之下无人理会的残骸断桅并就停留在海底，静默地隔着幽深的海水，与海面上的人遥遥相望，却是无法触及。

原来，那些失去的，他以为不在意的，他以为不曾拥有的，都早已被那滔滔时光之流淹没，不知冲到了何方，徒留他一人孤影绰绰，蓦然回首，却才察觉，他在意。

夕阳下，龙宿点着熏香，躺在后花园的狐毛躺椅上假寐，感受着日落余辉在身上洒下的碎影，聆听着微风龃龉，麻雀时不时拍打翅膀的声音。半梦半醒之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生活在这个时间的疏楼龙宿了，而他脑海中的那些记忆，都不过是他浮生倥偬的一场惊梦。

如果不是那个时候，那个始料未及的灵魂被撕扯的心悸感还在的话。

龙宿一个翻身坐起，拿起身旁的书随意翻了翻——是有关时空穿梭的书籍。

最初在宫灯帏附近的空地上勉强摆脱剑子后，他的身体乃至灵魂就一直处于要被撕裂抽空的状态，完全使不上劲。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确认猜想，他隐藏了气息，暗中跟着剑子去了正义坡，果不其然看到蜀道行在重伤之下被追杀。一直到剑子救下蜀道行，他身体的异状才消除。

他记得，在遥远的过去，佛剑和剑子曾为了扭转灭绝希望的末世，在过去的时空中做出了决定性的改变，将末世的未来彻底消除了。也就说，如果在这个已定的过去中，一些决定性的因素被强行更改，那么他所在的未来也会消失，而他本身，还有未来的剑子，也有可能同时被消灭。

然而，过去乃定数，如果不是强行介入，扭转因果，是不可能轻易被改写的。过去的剑子和佛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强行扭转了末世的未来。而如今，蜀道行竟然被重伤，还被提前被逼上正义坡。龙宿心中明白，一旦蜀道行身亡，苦境中原正道将无法在与叶口月人的睹战中胜出，那双方必然伤亡惨重，不敌随后入侵的嗜血者，所以，当时他的身体才会产生异状，甚至连记忆都瞬间产生了模糊。

这么说来，比起找到回去的方法，更重要的是，要找到那个想要介入过往因果的人。这么想着，龙宿双眼徒然一利，那个给剑子千年神树汁的人，果然十分可疑。

龙宿一边思付，一边信步在疏楼西风内走动，偶一抬头，才发觉，不知不觉，自己已来到了疏楼西风的入口。疏楼西风牌坊下，默言歆拿着扫帚，正在给抱着一小沓报告入内的穆仙凤递上一朵小黄花。平平无奇的路边野花，穆仙凤却笑靥融融，欣然接过，还停下脚步与对方交谈了几句，看着十分开心的样子。

等穆仙凤入内见到龙宿的时候，龙宿已经回到后花园的躺椅上，正枕着手闭目养神。

她手中仍拿着野花，见龙宿睡卧在躺椅上，眉头舒展，神色安然，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她看了看手中的报告，柳眉微蹙，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惊扰了龙宿。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便听到了龙宿的调侃：“亏汝在吾身边呆了这么久，竟然被区区一朵野花收买了。”

声音突然响起，穆仙凤抬眸，冷不防就对上了龙宿的金眸，毫无防备之下，被狠狠地吓了一跳。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小花，慢了半拍才反应出龙宿的话中之意，便急忙解释道：“主人误会了，凤儿只是觉得这朵花很好，.”说着，默言歆递花时笨拙的神情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不由得会心一笑：“主人您看，这朵小黄花，淡黄无杂色，五片花瓣自然地伸展开来，将花蕊捧在外面，无遮无掩，一目了然，给人很舒心的感觉。”

龙宿将穆仙凤的表情收入眼底，神色徒然一变，问：“汝喜欢？”

穆仙凤并没有察觉龙宿的不妥，仅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凤儿欣赏牡丹的繁复华贵，却是喜欢这朵小花的笨拙朴实。”

龙宿心一沉，神色有些阴郁，却没有接话。

既然话头已经开了，穆仙凤就没了早前的犹豫，她斟酌了一下，问：“凤儿有一事不解，不知当不当问？”

“有话就说。”龙宿再次闭上眼，在躺椅上无谓地翻了翻身。

穆仙凤将一小沓报告递到龙宿跟前，正色道：“方才有门人递上了一份报告，说是逼杀蜀道行失败，要向您请罪。”她仍记得那个专程上门递折子的人，一脸的惊惧，活像是有鬼在身后追着，而递折子的手，则抖得像风中的残叶。末了，他还苦苦哀求自己在主人面前美言几句。那不是敬畏，而是很单纯的惧怕，她从不知道自家主人竟能让人害怕至此。

穆仙凤没有留意自己在说话时，龙宿的神色突变，只是继续道：“凤儿不解。先前主人让凤儿去传令，让儒门天下不再插手蜀道行的事情，为何这一趟出门却又命他们去追杀蜀道行。”

#

夜凉如水，疏楼西风内宫灯如火。

龙宿独立于疏楼西风的阁楼上，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栏杆。

先前去正义坡查看时，他确实看到了儒门天下门人的踪影。到底是谁，以他的名义去命令儒门天下，是这个时代的他，还是另有其人？

思维在跃动着，龙宿的眼睛也没有停下来，目光一直落在疏楼西风外的山川大地上。夜幕之下，放眼望去，远山如黛，山林晦暗，只有疏楼西风中灯火通明，如同茫茫然夜路中的一盏孤灯。

他已经有多久没在疏楼西风的高楼上观赏夜景了。就这么想着，不期然的，他的视线就落在了疏楼西风大门牌坊下的一对人影上。男子仍在孜孜不倦地扫着落叶，一如记忆中的认真执着，而女子，则随意地坐在一旁的花坛边上，双手捧着腮，笑眯眯地看着男子。然后，那女子随手在花坛中摘了一朵小花，突然站起身，一踮脚，就将花别在了男子头上，说了两句，便掩嘴笑开了。那男子脸一红，没有发怒，拿着扫帚的手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

是穆仙凤和默言歆。

龙宿收回视线，神色有些黯淡。他竟然从来没有察觉，原来一直呆在自己身边的侍女和侍从，彼此间竟有着如此这般的小儿女情怀。如今细细想来，在往后数百年的时光中，这个一直随侍在自己身侧无怨无悔的女子，确实几乎没怎么提及过默言歆，仿佛这个人早已在她的记忆力淡去。然而，究竟是没机会提起，还是不愿提起。

时至今日，他仍清楚记得自己过去心中的蠢动和不安分。这个时代的他，汲汲营营的，就是要打造一个属于儒门天下的苦境江湖，完全无心留意到身边的一切，因为那对于他的大计而言，皆是可有可无，随意可以丢弃的棋子，除了那个人令人烦心的人以外。

如果当时察觉了，他在行事的时候，会不会再顾及一些？如果让他们提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不会让他们先一步将没说出口的心意说出来？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的话……

想到这，他突然愣住了。哈，“如果时间重来的话”，他现在不就是么？

然而，在这个过去，这个造就了他所在未来的过去，任何一句话，一个提示，一个预言，都有可能对未来的发展产生极大的动荡，尤其是与他息息相关的部分，极大可能会影响到他所在的未来，影响到他的存在。他不能轻易冒这个险。

“抱歉。“

龙宿松开了捉紧栏杆的手，上面留下了几道深深浅浅的指痕。

人皆道若时光重来该多好，却不知过往乃定数，才误将上苍的残忍当垂怜。即使是回到了过去，他也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看事情按着原来的道路行进，那与将刀锋搁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凌迟有什么区别。

就在龙宿满心愤懑地时候，疏楼西风不远处的山头上，飘来了悠扬而熟悉的箫声。

自打他回转疏楼西风后，这催命一般的箫声就会不定时响起，有时隔一两天，有时相隔个三五天，时而在大清早，时而在三更半夜，一日之内什么时候都有。他心里明白，吹箫之人意在告诫他，他随时都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偶尔兴起时，他也会弹上一两曲以作回应。

恰好挑上这个时候，箫声又起，真是让人心烦。

龙宿退离栏杆两步，席地盘腿坐下，长袖一划，白玉琴就架在了腿上。他本是无意弹琴作乐，便随意拨弄着琴弦，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似夜莺泣血啼鸣，夜风呼啸如诉，意在一舒心中烦闷。

来到这个时代已有一段时日，不知道剑子如今是否仍安好了？那座萧山着实透着古怪，难不成那人已是凶多吉少了？如今的他，滞留在过去无可修改的时空中，既找不到办法回去，也没有查出时空动荡的因由，更糟糕的是，弄不好，他还得亲手推动那些他极力遗忘的过去按着原来的轨道发展。

就这么想着，龙宿拨弄琴弦的手越来越快，琴音越来越激越，混杂着儒门纯厚的内功，一次性迸发出来，如同飞瀑击石，一时石破天惊，水花四溅，又如深邃竹林中忽而风声四起，四面埋伏应声而起，刀光剑影，血溅四方。

是该行动的时候，就不能坐以待毙，那才是他疏楼龙宿的行事准则。

ltian28

2018-11-23 14:56

（8）

自从在宫灯帏见到那个自称是未来龙宿的嗜血者后，剑子就开始做梦。

梦里很静，是死一般的静，没有时间流动的静，虚无的静。

天和地连成一片，笼罩在惨白的浓雾中，深邃而旷远，有冰晶的寒气在大气里流散。雾薄之处，若隐若现的，是一块巨大的冰体结晶，里面隐约能看到一道人影，雪色的衣衫已与寒冰融为一体，唯一能辨出不同色彩的脸孔却是一片模糊。层层冰壁中，有人声响起，似在呼唤，又似在传达着什么信息。

“你是谁？”

剑子听见自己在发问，声音散入厚重的雾霭中，久久不绝。

“……阻止……他……救……他……”

没有回应，只有难以辨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脑海，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听个明白。

他身不由己地踏前一步，想要听个究竟，不期然心神一个恍惚，感觉整个人都要被这冰晶吸了进去。他甩了甩头，勉力定下神，再往前看，眼前的景色就突然“啪”的一声，如同琉璃破裂般，碎成一片一片，如细雪般飘落在漆黑一片空洞中。

然后，他就醒了。

#

天初明，晨曦中的豁然之境，大气里飘溢着晨露裹夹着湿土的清香。剑子翩然独立于山头，抬头观测了一会天上的流云涌动，自怀中掏出一枚玲珑别致的银制饰物——玉佩大小，呈凤尾蝶形状，栩栩如生，蝶芯之处细细密密地缠满了银紫色的发丝。他低下头，将小饰品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手心，置于嘴边轻吹一口气，银制的蝴蝶便突然活了起来，张开双翅，往空中翩跹而去。

剑子负手站立，目送着蝴蝶翩然远去，直到再看不到了，才阖上眼帘，对天长吁了一口气，眉宇间掩不了淡淡的担忧：“哎，非常时期，就算出游也好歹联络一下啊，真是任性。”一叹过后，他将手探入怀中，又掏出了三枚一模一样的银制饰物：“已经只剩三枚了，得留到真正的非常时期，不能再浪费了。”

蝴蝶状的小饰品，看似配饰，实是联络用的符器，以龙宿的发丝为引，融入了龙宿的儒门真气，以剑子的道门真气启动，无论龙宿身在何处，都能随时取得联系。那还是初识后不久，龙宿为剑子特别制作的，只有剑子能使用的专属道具，一共十枚。然而，相识数百寒暑，剑子却一次都没有动用过。同为三教顶峰，剑子能为之高，绝非浪得虚名，能将其逼入绝境的人少之又少。当时剑子与龙宿尚不算熟络，不想拨了对方面子，便礼貌性地收下了这些符器，实际上，心里却自负地断定，自己不会有求助于龙宿的一日。而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有用上这些符器。只是没想到，现在倒是将它们用回到了龙宿自己身上，而且还一次性使用了七枚，然而却一个回复都没有。

该不会是龙宿游戏时的失败之作吧，之前收下的时候应该先试用一枚看看效果才对，还好早先没在紧急事态的时候依赖它，不然就真完了。剑子皱起眉头，内心不满地抱怨了一下。

又枯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剑子无奈地摇摇头，转身便准备下山。就在转身的一刹，他无意中眼眸一晃，蓦然发现，山下枯草丛生的原野中，融入了一抹不和谐的紫影，他心猛地跳了一下，还来不及仔细辨认，人便已飞身掠下山去。

#

“龙宿……“

剑子人还在千里之遥，声音却已透过大气传到了豁然之境的小花园中。

然而，那声音在主人的双目触到豁然之境的不速之客时，像是裂了口的竹箫，气一下子就泄了出去，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来人还是那身桃红色白纹底修身儒服，马尾高束于脑后，高贵而儒雅，却毫无霸者之气。即使只有一瞬，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剑子脸上的惊喜之色，以及看到他后一闪而过的失望，虽然如今那人已然收敛了神情，正一脸严肃地看向他。

他忽然福至心灵，忍不住就出言调侃道：“让剑子大仙如此急匆匆地赶下山迎接，龙宿真是内心惶恐，坐立不安啊。”

“不要脸的人真可怕。”剑子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脸，冷言道：“吾这张脸看着可像是欢喜相迎？”

龙宿点点头，睁着眼睛就是瞎话：“嗯，在吾看来半分不差。“

剑子被冷不防噎了一下，也没见什么表情变化，仅是一个转身，袖一甩，冷哼了一声，道：“不请自来。豁然之境不是宫灯帏，你想来就来。”话一出口便是逐客令。叶口月人的战事让人忧心，嗜血族的动向未明，龙宿又失去了联络，莫不是真出了事，他今日实在没心情应付眼前这个不辨真伪的假龙宿。

然而，龙宿却视而弗见，听而弗闻，右手凌空一晃，一串蝴蝶形状的银饰便垂挂指间——一共七枚。

“吾倒是不知道汝如此担心‘吾’之安危。”

说话同时，他右手猛力一抖，银制的饰物争相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空明的声响，悬浮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并非来自未来，就知晓一切。

过去的很多事，他确实不知，有些是因为他无心理会，而有些，则是因为他不敢探知。比如说，他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剑子，对这个时代的，曾经的他，怀着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

最初的相识相交，他并非不明了剑子的目的，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儒释道互相制衡的需要，因为他也是一般无异，才与剑子靠近。他不知道，当初心思不纯的结交，如何会转变到后来的琴箫互换，泥足深陷，只知道，在他发现的时候，早已无法抽身。

当年剑中真相破，两人正式决裂，而后短暂和好，又因为宁暗血辩的丢失而再度分崩离析。他虽心有踌躇，终是回过头寻他，与他重归于好，重返正道。其后时光悠悠而过数百年，他们携手并肩，始终走在一条道上，经历各种风风雨雨，最终走到了一起。他渐渐开始理解并体谅剑子的坚持，却仍旧是看不透过去的剑子。他时不时会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回头找他的话，会不会，他们的情谊早就断了？那人独自一人闭关修炼时，总能耐得住寂寞，而出世游历时，需要的，永远只是能并肩作战的战友。

决裂前的数百年时光中，他不止一次对剑子表达过自己的重视，可那人始终没有回应，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假装没听懂。就像手中这一串联络用的符具，当初他交给剑子的时候，非是要让他用在危急之刻。他只是想着，随便什么时候，要那人在云游时想起自己，就能随时联络一下消息，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信息也好。哪知这许多年过去了，愚公都要将山移走了，精卫也要将海填平了，那人却仍是一出游就跟断了线的纸鸢一样，了无音讯。而他，也渐渐忘记了这些符器的存在，忘了期待的心情。

再后来，兜兜转转，他终是重新回归了正道，两人一同经历了不少磨难，那人在盘隐神宫死过一回，将愿意与他一同为苍生牺牲的他打出了神宫，而他也诈死诓了那人一次，让那人亲手为自己挖坟，重逢的时候，那人突然示好，让他不由得想，让这人倾心的，大概是在他看来已经改过自新，愿意为大义献身的自己吧。

然而，这些天来，这些早该埋没在时光的洪流中，他以为剑子早就不知弃置在哪个角落的银蝴蝶，却带着他等到已经遗忘了的信息，一只又一只，穿越时空，飞回到了他手上。还有，方才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神情。他突然觉得，因缘际会，回到过去也并不是没有收获的。

#

忽闻银器碰撞的声响，剑子猛地回头，眼光徒然一利，脸上已有愤怒之色：“你截下来了？”仅一瞬，又马上平静下来了。他勉力压下胸口的起伏，尽可能平稳地问道：“他在哪里？”

无视剑子的怒意，龙宿走近两步，倾身凑近剑子的脸，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金眸中流露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他用扇子遮了大半张脸，笑着解释：“误会误会，吾可什么都没做，是它自己飞来吾这的。”看到剑子的脸仍在紧绷，他又补充道：“不信汝可再试一枚。十枚去了七枚，应该还有三枚剩下，不是么？”

剑子神色未变，心下却是大吃一惊。他从未告知任何人这些蝴蝶符器的存在，更别说是符器的数量了，然而，这人却能准确道出。而且，更重要的是，特制符器以龙宿的发丝做引，只会飞回主人的手上，如果这些符器真的主动飞到眼前之人手上，那么……

剑子定定地看着龙宿，一字一句问了他心中其实早有答案的问题：“你真的是来自未来的龙宿？”

所以说，你真的变成嗜血者了？为什么！

“铁证如山。”与剑子的严肃截然相反，龙宿一派悠然地晃了晃手中的符器，打趣道：“吾说汝就别再浪费这个了，反正也去不到现世的龙宿那。而且，以后再要制作，又不知要损失吾多少发丝。”细细看去，龙宿手上的符器如旧银亮，却已经没有了缠绕在蝶芯的银紫色发丝。

他看剑子板着脸，似是仍在估量，叹了口气，再次点破道：“何必如此，这些日子汝在疏楼西风外吹箫，不也是想引吾合奏，希望从琴音判断吾的真伪么？”说到一半，他突然手抚心口，一脸悲戚地哀怨道：“哎哎，不过区区数百年之隔，剑子就已经认不出吾之琴声，真让龙宿心碎满地。”

剑子艰难地闭上了双眼，总算是承认了：“那说明这数百年间，你变了。” 仿佛，只要闭上了双眼，就能连心眼也一同闭上，那样，就算是再不愿接受的事实，也能轻而易举地承认了。

“有吗？”

“没有吗？”

熟悉的对话，是剑子习惯性的欲盖弥彰，也是龙宿擅长的顾左右而言他。

”汝话中有话。“

龙宿轻笑一声，对剑子的态度也并非十分在意。他径自走到蘑菇亭下的小石桌边坐下，抬手往石桌上一划，一套古松花纹的白瓷茶具便凭空出现，四平八稳地落在桌面上。

“吾突然怀念汝的茶艺了，”他抬眼看向剑子，故意调侃道：“之前好好的一壶茶就那么被汝毁了，现在正好补上。”说的是不久前在宫灯帏发生的事情。

是啊，怎么那千年神树汁就没把你的厚脸皮给融了呢？剑子冷冷看了龙宿一眼，懒得理会对方的自说自话：“前日夜里，你的琴气徒然一变，充满了诡谲的杀意。”顿了顿，眉心的丘壑又多叠了几层，“那声色倒是和龙宿有些像了。”

闻言，龙宿的神色黯淡了一下。杀伐无情，心机叵测么？原来，汝是这般想现世的吾。“哎哎，无辜被卷回过去，寻不着回去的方法，苦闷无处述说啊。”他看似不以为意，半真半假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又用眼神比了比眼前的茶具，神情十分的无赖。

“无辜么，”剑子心下叹了口气，走到石桌的另一端坐下，却没有动手泡茶的打算。他提议道：“如果你说的是真，那剑子倒是有个想法。”

“愿闻其详。“

“既然这个符具会落入你手，而没有飞去龙宿那，说不定…….”

龙宿一点就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很有可能这个时空的吾并非在此。“然后突然问：“汝不担心他？”

“既然确认了你的身份，至少在龙宿的人身安全上，吾们还是能达成共识的。“说着，他突然心中一动，一瞬不瞬地盯着龙宿，又说：”你很关心吾之想法。“虽不确定，却是肯定的语气。

之前询问自己在未来的生死时，剑子不过是随口一言，权当试探，也算是顺势留下的借口，而当时，眼前之人闪烁其辞，他便当对方是随口忽悠，心中笃定，那人身份不明，就算说了些什么，也不足以采信。而如今，确定了那人的身份后，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想知道，这个来自未来的龙宿，与未来的自己到底怎样了。

“剑子汝的眼神真算计。”被说中心事，龙宿举扇掩了掩面，避过剑子赤裸裸的审视目光。

见龙宿要开始找话搪塞过去，剑子收回目光，做了个“请”的手势，再次下逐客令：“你说要想办法回去，吾方才已给了你一个思考的方向，事情已毕，请回吧。”

龙宿却置若罔闻，依旧岿然不动地坐在原位，单手拄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剑子，又重复了一遍：“吾怀念汝的茶艺了。”这是一句真话。若不是怀念他那好友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茶艺，他才不会自找无趣跑去萧山，第无数次被带衰，堕回这个他不愿意回顾的黑暗时代。

剑子头一次觉得自己十分头疼：眼前之人油盐不进，而且对自己的性格拿捏得十分之準，认定了他不会真的赶人。这让他十分的不适。他在面对他所认识的龙宿时，能掌握对方，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因此随时随地都进退有余，从不会陷于如此困境。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有些伤心，才不过数百年的时光，龙宿于他而言竟已是如此陌生。到底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才让龙宿有如此改变，甚至，还沦落为嗜血者。

他心下再狠叹一口气，终是妥协，反手化出一包茶叶，就要动手泡茶，却冷不防被龙宿拽住了手腕，仅一瞬，冰凉的气息就透过皮肤渗入血液。他的心微微一颤，连手也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而那人，马上就收回了手。

这个人，是在介意他的态度吗。

剑子抬眸，映入眼帘的，是那人皱着眉所有所思的样子。他心生内疚，正要补救两句，却不料想听到那人十分严肃地指出：“吾记得这个时间段的话，不久前吾才赠了汝儒门天下的贡品白茶，白毫银针，泡那个。”

颐气故使地样子，让剑子顿时气结：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你倒记得清楚，都过了几百年了。然后，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眼前这人在掩饰失态，他怎么就忘了，说到欲盖弥彰，龙宿一点都不比他差。

“好吧，你等等，我进屋里取。”他盯着龙宿看了一会，再次妥协，收回茶叶，起身往屋内走去。

简陋的小茅屋内，一目了然，藏不住任何东西。剑子来到屋内站定，沉默着站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移步到床头不远处，俯身蹲下，拉开地面上的暗格。暗格所在的位置十分隐密，还被道门秘法层层锁住，就算小茅屋整个被炸得粉碎，也不会暴露其方位，损坏到里面的物件。隐秘的暗格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类名贵的茶叶，要是拿出去卖，每一包都可以称得上是价值连城。是这些年下来，龙宿赠与他的珍贵茶叶。平日里待客，他都舍不得用，就连佛剑，也难得喝上一两回，这是他专门收藏起来与龙宿小聚时用的。

哎，眼前之人，虽然不是他认识的龙宿，但也勉强算是龙宿吧。

剑子有些心痛地取了白毫银针，走出屋外，却是呆愣在了当场。

许是等得有点久，龙宿有些百无聊赖地枕着手倚在桌面上，双目微阖，面露昙华淡笑，错落在蘑菇亭裂缝透下的柔和光束下，静听风声悠扬，枯草喧哗摇摆，连小鸟落在身上，啄着他衣服上的亮片，亦浑然不觉。意识朦胧中，他恍如置身于山岚清溪之中，又仿佛已化身为一片浮云，在蓝天漂浮，自由无挂碍。

此等美好，落于剑子眼中，却是无由来地觉得心酸。他始终相信，一个人的气质，是最难以遮掩模仿的，那是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来的气息。而眼前这个龙宿，确实静好得便如同九天落下的悠然仙子，是真真正正逍遥出世的感觉，让人内心平和，是他所认识的龙宿所无法给予的平和。只是，未尝入世，何谈出世。他所认识的龙宿，看似闲隐，本质上，却是不甘寂寞的出世人，不闯一番是不会甘于平静的。那到底，是怎样的起落，让这样的龙宿，变成了眼前的龙宿。

就这么一晃神，他突然又觉得眼前的人，与他所认识的龙宿悄无声息地重合在了一起，让他不由一阵恍惚。其实，这般静好平和的龙宿并非从未出现过，虽然大多数时候，龙宿都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计算不安分的气息。会不会，其实龙宿的内心深处，在追求顶端的同时，也同样渴求着这样的宁静。

突然的，他觉得，自己对龙宿性格的把握，没有先前的那么笃定了。

大太阳下，他的双目被耀眼的阳光晃得昏花，竟有些分不清眼前之人到底是哪个龙宿，只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些怀念与龙宿品茶闲聊的悠闲时光了。

于是，他就这么朝前迈开了脚步。

ltian28

2018-11-24 13:50

（9）

天还未明，豁然之境小茅屋，窗户由內向外撐起，清风徐入，捎来一封透着佛圣之气的信函。那信快而凌厉，“咻”地一下，便准确无误地穿过窗台缝隙，直奔床上熟睡之人。

床上那人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略抬起手，食指和中指一夹，信的边角就停在了离他鼻梁一寸的地方。

“哎呀，好友真是一如既往地暴力啊。“

剑子依旧没有睁眼，仅是随手一扬，信函便飞落到不远处的桌案上。然后，他继续在床上躺了一会，才起来洗漱，整理容妆，如往常一般到山上散步，观云测天机，直到正午，才施施然下山。之后，他便坐在茅屋外的蘑菇亭子下，泡上一小壶茶，享受午后的清闲。那封白花花的急信，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屋里的桌面上，一听到风声就不耐寂寞地发出“哗哗”的响声。

在视线第三次不由自主地飘往茅屋的方向后，剑子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新泡的茶，两条眉毛立即拧成了一条。茶淡如水，看来是起得快了，着实是欠了些火候。早晨的时候也是，看了大半天的流云，结果就真的只是看到了流云而已。最后，他慢悠悠地踱回屋内，在桌案前站定，与桌上白得刺眼的信函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终是拆开了信函。

和预料的一样，佛剑已经从三十年后的世界回来，说是有急事与他商议。

本来佛剑去未来，不过是拿回素还真的命莲，他当时还真没想过会有太多其他的牵扯。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遇到了前所未遇的怪事。他遇到了两个龙宿，前一个身份尚不能确定，但言之凿凿预言末世将临，而后一个，虽然确认了身份，但目的仍不明了，而且对未来之事闪烁其辞。只是，无论如何，无风不起浪，他可以预料未来肯定不平静，而且还牵扯到龙宿。

更重要的是，未来的龙宿竟然是嗜血者，如果真有末世，而末世又与嗜血族有关联，那龙宿在末世中，又是起怎样的一个角色。

剑子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该来的，躲不了。

他才把信函纳入怀中，就依稀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走出茅屋一看，是杜一苇，身后还拉着一车看似礼品的东西。

如今叶口月人大举进攻苦境中原，杜一苇又是苦境正道的主力之一，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目的昭然若揭。真是的，事情来的时候，一件接着一件，让人不得闲。

他重新移步至亭下，换去旧水，再泡一壶新茶，给杜一苇递上一杯。杜一苇接过茶，道了声谢，还没喝一口，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中原正道惨亏，死伤惨重，需要外援。

最后，杜一苇严肃道：“对抗叶口月人，需要问侠峰的众人同心协力，才能护住中原，当然，人员包括你在内。为身在中原，答应吧。”说完，他猛地一口将手中的茶水“咕噜”一下整杯下肚，又将杯子重重地搁回桌面，颇有牛嚼牡丹的味道。

闻言，剑子一言不发，又给杜一苇续了一杯茶。他思付着，佛剑此次约见，必定与三十年后的世界有关，而需要特意与他单独会面，肯定至关重要。当今苦境，台面上是叶口月人之乱，潜藏在暗处的，却是来自嗜血族的未知威胁，因此，他不能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随便答应些什么。而且，龙宿的事情也令人担忧，似乎也和未来有关联……

想到龙宿，一条人影冷不防地就跳入了他的脑海中。这段时间与那人的言语交锋，他可以说是几近完败，一想到这，他就不由得气闷。这种不能掌控局面的感觉，让他觉得十分的挫败，还伴随着隐隐的不甘。这么多年来，除了说话直来直往的佛剑，还真没谁能让他如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他心思一转，计上心来，便一脸严肃地回绝了杜一苇：“我不是第一人选。”

杜一苇不明所以，一下就急了。他以为剑子不愿意帮忙。反观剑子，仍是十分悠哉游哉的样子。他瞟了一眼杜一苇的推车，一本正经解释道：“我说你的礼物送错地方了，该送往另一处，就是为你准备的最佳人选。”然后，他翻手化出了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拆开后，当场随便改了几笔，又装好递给了杜一苇：“推荐信在此，你去找他。”

那本是剑子预备用来拖龙宿下水叶口月人之战的信函，既然如今正主儿不在，就不知道这个曾经是正主儿的人会怎样处理了。这么一想，剑子那张严肃不阿的脸上不为意就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杜一苇被剑子这么一笑，白毛汗立马出了一身。他分明就感觉到剑子的笑容中充满了算计以及难以言喻的愉悦，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撞在刀口上。于是，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仅是顺着问道：“是哪府名山?“

剑子眉毛快活地挑动了一下，流云袖往身后一甩，回答道：“疏楼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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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夕阳余辉下，蓬草黄乱的分岔路口中央，歪歪斜斜地插了一块破烂的路牌，上面行云流水地写着“此处往豁然之境”七个大字，然而路牌指着的，却是疏楼西风的方位。

清圣的道光自日落深处飞落至路牌前——是准备去赴佛剑邀约的剑子。剑子摸了摸下巴，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被发现之前撤掉。

先前他观云相，测出中原正道有大败之相，本想立块牌子，将逃脱的正道人士指引至豁然之境避难，可当他看向疏楼西风的方向时，无由来就想起那个自称来自未来的龙宿，还有对方那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口气，顿时心生不悦，顺手就将牌子转了向。他就是存了心要给那人找点麻烦，同时也正好试探一下对方的立场。

既然事情已结，那还是早早把牌子撤了，免得被人碎嘴。这么想着，剑子便伸出手去。他指尖还没碰到牌子，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揶揄声，声音的主人正是让他气闷之人。

“哎呀呀，剑子大仙这是在急着毁灭罪证吗？“龙宿轻笑了两声，“当年吾就一直奇怪，秦假仙和屈仕途怎么会误打误撞逃到疏楼西风，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动作被当场撞破，剑子丝毫不在意，反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所以说，他们确实是逃往了疏楼西风吗？”

龙宿不答反问：“剑子大仙还真是胆大，不确认吾回归此间的目的，也敢立此路标，就不担心他们去了疏楼西风却无人救援么？”

剑子摇摇头：“假设无意义，你不是已经出手救下他们么？”

龙宿以扇掩面，故作醍醐灌顶的模样：“哎呀呀，原来是特意安排来刺探吾之立场，真是，啧啧啧。”

真假。剑子内心吐槽了一句，盯着龙宿的眼，正色道：“要吾不刺探也可，那你告知吾这叶口月人和嗜血族之祸是如何发展结束的。”

“真是咄咄逼人……”龙宿的目光越过了剑子，投向了豁然之境方向，过了一会，又转移到疏楼西风的方向：看似亲密无间地毗邻而建的居所，实际上却不过是互相监视最方便的距离。他突然眸子一弯，饶有深意地问道：“这么说只要吾说，汝就信么？”

是刺探，更是为难。

剑子立即反诘道：“吾信你就说吗？”话音一落，却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话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作为深思熟路后的刺探，可以说是进退得宜。但问题是，剑子意识到了，他在不经思考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他直觉想要相信眼前这个人。大概是因为，和当初他在断崖上遇到的那个自称来自三十年后的龙宿不同，眼前这个龙宿，即便是嗜血者，却仍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哎呀呀……”这会反倒是龙宿吃惊了。他蹙了蹙眉，眼眸低垂，连连轻叹了几声，就没了声响，似乎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回话。

虽然有些意外，但剑子还是乐得挑眉看眼前之人一脸为难的样子，仿佛是在这段时间的失利中扳回了一成。初出江湖的较劲心态，早已埋没在名声之下，收藏于心底深处，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登至顶峰后，剑子的心境已经几乎完全趋向平和内敛，再没向人展露出这般明显的争胜心理，而龙宿，则是个例外。

然而，此龙宿非彼龙宿。

察觉到自己心绪的放纵，即使剑子不愿承认，这段时间内，他确实是在有意无意地透过一些小作为，在眼前这个龙宿的身上寻找他熟悉的影子，因为这个龙宿，确实是让他感到陌生。潜意识的，他不喜欢这种与龙宿生分的感觉。

就在剑子兀自发愣的时候，龙宿突然垂眸苦笑：“剑子对吾的信任，吾可不敢领教啊。”声音绵长而悠远，似叹似诉，分不出是对哪个剑子说的，却让剑子心中一阵难过。他自认与龙宿相知，却着实算不上信任。他觉得他们相互间对此皆心知肚明，并安于现状，没有挑破的必要，却未曾想过会从有那么一天，自未来的龙宿口中听到真相。然而，这个真相，却是如此的刺耳。

看着眼前的龙宿，剑子有些不确定自己与龙宿的未来。此前，他总觉得自己和龙宿必定能长长久久，一千年，一万年，就这般在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彼此对望，但如今，却是有些动摇了。

“借口倒是多，”压下心思的浮动，剑子不愿再想，便摆弄了一下袖口，无意继续逗留：“吾如今要出门了，至于这牌子，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转身便要化光离去。

龙宿上前两步，摇了摇扇子，笑着抱怨：“哎哎，真会使唤人。”

剑子脚才踏出半步，就听到龙宿追身而来的调侃，突然想起不久杜一苇来访的事，转念一想，乌黑的眸子中闪出了一丝狡黠的光芒：“哦，对了，差点忘了，吾不久前还把杜一苇介绍给了龙宿，”他看了看天，摆出一副很为难又突然灵光一闪的样子，回头向龙宿扯出一抹计算的笑容：“既然龙宿不在，那就麻烦你这个鸠占鹊巢的主人多招待了。”说完，他满意地看到龙宿吃瘪的表情，不等回话，就径自化光离开了。

“好汝个剑子！”

龙宿追出两步，看着剑子化光离去的身影，恨恨地碎了一句。

他就知道，当年杜一苇带着金馒头来找他肯定是剑子的主意，当年的剑子好歹还会含糊其辞糊弄过去，这个剑子倒好，毫不遮掩就承认了，而且，在明知道这个时空的龙宿不在的情况下还把杜一苇介绍过来，分明就是故意给他添堵。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安心了不少。看来，只要没有外界的强力介入，时空的自我修复能力会自动修正不和谐的地方。就像如今，即使当世的龙宿不在，剑子仍是因缘际会，把杜一苇支使来了暂代当世龙宿的他这。

龙宿转回头，正想着要一路欣赏沿途美景，漫步回疏楼西风，却远远就看到穆仙凤在夕阳下婀娜而至的身影。

穆仙凤来到龙宿跟前，施了个礼，报告道：

“主人，您之前让调查的有关解龙形的消息已经有回报。”

ltian28

2018-11-26 12:38

（10）

天还未明，豁然之境小茅屋，窗户由內向外撐起，清风徐入，捎来一封透着佛圣之气的信函。那信快而凌厉，“咻”地一下，便准确无误地穿过窗台缝隙，直奔床上熟睡之人。

床上那人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略抬起手，食指和中指一夹，信的边角就停在了离他鼻梁一寸的地方。

“哎呀，好友真是一如既往地暴力啊。“

剑子依旧没有睁眼，仅是随手一扬，信函便飞落到不远处的桌案上。然后，他继续在床上躺了一会，才起来洗漱，整理容妆，如往常一般到山上散步，观云测天机，直到正午，才施施然下山。之后，他便坐在茅屋外的蘑菇亭子下，泡上一小壶茶，享受午后的清闲。那封白花花的急信，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屋里的桌面上，一听到风声就不耐寂寞地发出“哗哗”的响声。

在视线第三次不由自主地飘往茅屋的方向后，剑子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新泡的茶，两条眉毛立即拧成了一条。茶淡如水，看来是起得快了，着实是欠了些火候。早晨的时候也是，看了大半天的流云，结果就真的只是看到了流云而已。最后，他慢悠悠地踱回屋内，在桌案前站定，与桌上白得刺眼的信函大眼瞪小眼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终是拆开了信函。

和预料的一样，佛剑已经从三十年后的世界回来，说是有急事与他商议。

本来佛剑去未来，不过是拿回素还真的命莲，他当时还真没想过会有太多其他的牵扯。然而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遇到了前所未遇的怪事。他遇到了两个龙宿，前一个身份尚不能确定，但言之凿凿预言末世将临，而后一个，虽然确认了身份，但目的仍不明了，而且对未来之事闪烁其辞。只是，无论如何，无风不起浪，他可以预料未来肯定不平静，而且还牵扯到龙宿。

更重要的是，未来的龙宿竟然是嗜血者，如果真有末世，而末世又与嗜血族有关联，那龙宿在末世中，又是起怎样的一个角色。

剑子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该来的，躲不了。

他才把信函纳入怀中，就依稀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走出茅屋一看，是杜一苇，身后还拉着一车看似礼品的东西。

如今叶口月人大举进攻苦境中原，杜一苇又是苦境正道的主力之一，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目的昭然若揭。真是的，事情来的时候，一件接着一件，让人不得闲。

他重新移步至亭下，换去旧水，再泡一壶新茶，给杜一苇递上一杯。杜一苇接过茶，道了声谢，还没喝一口，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中原正道惨亏，死伤惨重，需要外援。

最后，杜一苇严肃道：“对抗叶口月人，需要问侠峰的众人同心协力，才能护住中原，当然，人员包括你在内。为身在中原，答应吧。”说完，他猛地一口将手中的茶水“咕噜”一下整杯下肚，又将杯子重重地搁回桌面，颇有牛嚼牡丹的味道。

闻言，剑子一言不发，又给杜一苇续了一杯茶。他思付着，佛剑此次约见，必定与三十年后的世界有关，而需要特意与他单独会面，肯定至关重要。当今苦境，台面上是叶口月人之乱，潜藏在暗处的，却是来自嗜血族的未知威胁，因此，他不能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随便答应些什么。而且，龙宿的事情也令人担忧，似乎也和未来有关联……

想到龙宿，一条人影冷不防地就跳入了他的脑海中。这段时间与那人的言语交锋，他可以说是几近完败，一想到这，他就不由得气闷。这种不能掌控局面的感觉，让他觉得十分的挫败，还伴随着隐隐的不甘。这么多年来，除了说话直来直往的佛剑，还真没谁能让他如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他心思一转，计上心来，便一脸严肃地回绝了杜一苇：“我不是第一人选。”

杜一苇不明所以，一下就急了。他以为剑子不愿意帮忙。反观剑子，仍是十分悠哉游哉的样子。他瞟了一眼杜一苇的推车，一本正经解释道：“我说你的礼物送错地方了，该送往另一处，就是为你准备的最佳人选。”然后，他翻手化出了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拆开后，当场随便改了几笔，又装好递给了杜一苇：“推荐信在此，你去找他。”

那本是剑子预备用来拖龙宿下水叶口月人之战的信函，既然如今正主儿不在，就不知道这个曾经是正主儿的人会怎样处理了。这么一想，剑子那张严肃不阿的脸上不为意就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杜一苇被剑子这么一笑，白毛汗立马出了一身。他分明就感觉到剑子的笑容中充满了算计以及难以言喻的愉悦，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撞在刀口上。于是，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仅是顺着问道：“是哪府名山?“

剑子眉毛快活地挑动了一下，流云袖往身后一甩，回答道：“疏楼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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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夕阳余辉下，蓬草黄乱的分岔路口中央，歪歪斜斜地插了一块破烂的路牌，上面行云流水地写着“此处往豁然之境”七个大字，然而路牌指着的，却是疏楼西风的方位。

清圣的道光自日落深处飞落至路牌前——是准备去赴佛剑邀约的剑子。剑子摸了摸下巴，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被发现之前撤掉。

先前他观云相，测出中原正道有大败之相，本想立块牌子，将逃脱的正道人士指引至豁然之境避难，可当他看向疏楼西风的方向时，无由来就想起那个自称来自未来的龙宿，还有对方那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口气，顿时心生不悦，顺手就将牌子转了向。他就是存了心要给那人找点麻烦，同时也正好试探一下对方的立场。

既然事情已结，那还是早早把牌子撤了，免得被人碎嘴。这么想着，剑子便伸出手去。他指尖还没碰到牌子，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揶揄声，声音的主人正是让他气闷之人。

“哎呀呀，剑子大仙这是在急着毁灭罪证吗？“龙宿轻笑了两声，“当年吾就一直奇怪，秦假仙和屈仕途怎么会误打误撞逃到疏楼西风，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动作被当场撞破，剑子丝毫不在意，反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所以说，他们确实是逃往了疏楼西风吗？”

龙宿不答反问：“剑子大仙还真是胆大，不确认吾回归此间的目的，也敢立此路标，就不担心他们去了疏楼西风却无人救援么？”

剑子摇摇头：“假设无意义，你不是已经出手救下他们么？”

龙宿以扇掩面，故作醍醐灌顶的模样：“哎呀呀，原来是特意安排来刺探吾之立场，真是，啧啧啧。”

真假。剑子内心吐槽了一句，盯着龙宿的眼，正色道：“要吾不刺探也可，那你告知吾这叶口月人和嗜血族之祸是如何发展结束的。”

“真是咄咄逼人……”龙宿的目光越过了剑子，投向了豁然之境方向，过了一会，又转移到疏楼西风的方向：看似亲密无间地毗邻而建的居所，实际上却不过是互相监视最方便的距离。他突然眸子一弯，饶有深意地问道：“这么说只要吾说，汝就信么？”

是刺探，更是为难。

剑子立即反诘道：“吾信你就说吗？”话音一落，却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话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作为深思熟路后的刺探，可以说是进退得宜。但问题是，剑子意识到了，他在不经思考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他直觉想要相信眼前这个人。大概是因为，和当初他在断崖上遇到的那个自称来自三十年后的龙宿不同，眼前这个龙宿，即便是嗜血者，却仍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哎呀呀……”这会反倒是龙宿吃惊了。他蹙了蹙眉，眼眸低垂，连连轻叹了几声，就没了声响，似乎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回话。

虽然有些意外，但剑子还是乐得挑眉看眼前之人一脸为难的样子，仿佛是在这段时间的失利中扳回了一成。初出江湖的较劲心态，早已埋没在名声之下，收藏于心底深处，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登至顶峰后，剑子的心境已经几乎完全趋向平和内敛，再没向人展露出这般明显的争胜心理，而龙宿，则是个例外。

然而，此龙宿非彼龙宿。

察觉到自己心绪的放纵，即使剑子不愿承认，这段时间内，他确实是在有意无意地透过一些小作为，在眼前这个龙宿的身上寻找他熟悉的影子，因为这个龙宿，确实是让他感到陌生。潜意识的，他不喜欢这种与龙宿生分的感觉。

就在剑子兀自发愣的时候，龙宿突然垂眸苦笑：“剑子对吾的信任，吾可不敢领教啊。”声音绵长而悠远，似叹似诉，分不出是对哪个剑子说的，却让剑子心中一阵难过。他自认与龙宿相知，却着实算不上信任。他觉得他们相互间对此皆心知肚明，并安于现状，没有挑破的必要，却未曾想过会从有那么一天，自未来的龙宿口中听到真相。然而，这个真相，却是如此的刺耳。

看着眼前的龙宿，剑子有些不确定自己与龙宿的未来。此前，他总觉得自己和龙宿必定能长长久久，一千年，一万年，就这般在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彼此对望，但如今，却是有些动摇了。

“借口倒是多，”压下心思的浮动，剑子不愿再想，便摆弄了一下袖口，无意继续逗留：“吾如今要出门了，至于这牌子，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转身便要化光离去。

龙宿上前两步，摇了摇扇子，笑着抱怨：“哎哎，真会使唤人。”

剑子脚才踏出半步，就听到龙宿追身而来的调侃，突然想起不久杜一苇来访的事，转念一想，乌黑的眸子中闪出了一丝狡黠的光芒：“哦，对了，差点忘了，吾不久前还把杜一苇介绍给了龙宿，”他看了看天，摆出一副很为难又突然灵光一闪的样子，回头向龙宿扯出一抹计算的笑容：“既然龙宿不在，那就麻烦你这个鸠占鹊巢的主人多招待了。”说完，他满意地看到龙宿吃瘪的表情，不等回话，就径自化光离开了。

“好汝个剑子！”

龙宿追出两步，看着剑子化光离去的身影，恨恨地碎了一句。

他就知道，当年杜一苇带着金馒头来找他肯定是剑子的主意，当年的剑子好歹还会含糊其辞糊弄过去，这个剑子倒好，毫不遮掩就承认了，而且，在明知道这个时空的龙宿不在的情况下还把杜一苇介绍过来，分明就是故意给他添堵。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安心了不少。看来，只要没有外界的强力介入，时空的自我修复能力会自动修正不和谐的地方。就像如今，即使当世的龙宿不在，剑子仍是因缘际会，把杜一苇支使来了暂代当世龙宿的他这。

龙宿转回头，正想着要一路欣赏沿途美景，漫步回疏楼西风，却远远就看到穆仙凤在夕阳下婀娜而至的身影。

穆仙凤来到龙宿跟前，施了个礼，报告道：

“主人，您之前让调查的有关解龙形的消息已经有回报。”

（10）
白日里，天宇澄蓝通透如镜，云朵如棉，缓慢飘移，云影投落在断崖上，如水流淌，一下又一下地抚弄着崖上丛生的蓬草——是桐文葬身的断崖。

纵横交错的刀痕剑影仍深深浅浅地嵌在断崖上，大片大片的暗红血迹干涸在泥土中，无声无息地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猩红欲滴的彼岸花，而被无情斩落的断草，却已不知被风带去了何处。

一壶江湖酒，刀光来，剑影去，留下的，是宿醉后的疼痛，能遗忘的，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

断崖边上，秋霜之末，野山茶仍盛放着，茶红斑驳，放眼一片浪漫，而崖上桃紫的身影，却是萧然落寞。那人目光所落之处，是山下万代河山，曾经心中所往之处，回首却是，青冢下，忠骨常埋。

当年得知桐文遇害身亡后，他便一直呆在疏楼西风，静观苦境风云再起，等待好友上门讨保，别说这方不知名的断崖，却是连那人在儒门天下的丧礼葬礼亦未尝出席。遥顾当年，他虽痛失桐文，但更关注的，却是叶口月人之乱给儒门天下带来步入苦境江湖的契机，以及，剑子不顾一切保下蜀道行与他为难的种种行径。而后旧日所行之暗事曝于天下，挚友刀剑相向，万般无奈与不甘之下，他只身踏上了这个一去归不得的江湖路，就更无心再想桐文之事了。再后来，江湖多变，他虽回转正道，这片断崖却早已被毁，他再无缘回顾。

人生匆匆，有如激流行舟，前路水流激荡，暗礁嶙峋，险象环生，有几人能悠然回顾前路，一瞬回首，一个闪神，就会舟毁人亡，葬身于湍急的水流之中，连姓名都无法留下。

龙宿仰天长叹一声，长袖一扬，断崖尽头视野开阔之处瞬间堆起了乱石，垒成三角状，立于蓬草之中。他打量了一下眼前颜色黯淡的荒野坟茔，转过身，走到断崖边缘，折了一支开得正盛的山茶，又走回至无名坟冢前，弯身仔细地将茶花插在了石头的缝隙中。

桐文，儒门拘束寂寥，还不如在这里，坐看苦境的风云变幻来得自由。

他方才再次站直，身后不远处就飘落下一袭白影，无声无息，轻纱缎带随着衣袖长摆在空中散开，翩然若仙。

来人一言不发，龙宿亦未回身，却是笑了：“一身怀疑的气息，看来是见着佛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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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宿所猜无差，剑子确是刚从极北的怒雪冰山赴约回来。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剑子念着诗号，早早就踏着冷月，来到终年不化的怒雪冰山山巅，迎着寒风，静待佛剑的来临。

这是向来姗姗来迟的剑子难得没有迟到的约见。

一步，两步……

飞鸟绝迹的云层之上，剑子敛眉闭目，没多久，就听到佛剑踏着佛印自清冷月色中步向雪峰的声音，稳而重，沉而有力，一步一步，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最后一声落下，剑子猛地睁眼，与佛剑隔峰遥望，眼底已无犹豫之色，剩下一片清明。

虽然早有预感，但看到佛剑带来的那本《嗜血年纪》时，剑子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狠狠颤了一下。他谨慎地翻阅了一下书册内容，果不其然，上面详尽地记载了骇人听闻的绝望末世——嗜血者肆虐，永夜降临，苦境生灵涂炭——和当时在断崖上，自称来自末世的龙宿所预言的丝毫不差。几乎同时，一抹桃紫色身影在宫灯帏抚琴的悠然之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那人，亦自称来自未来，然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嗜血者。他心下一惊，便急急拿着书册往后翻阅，连惯常用于掩饰的镇静都忘了。

也亏得对面站着的，是一向耿直的佛剑，没心思深究剑子失常举止下的深意。他察觉剑子心有焦虑，便出言安慰道：“放心，上面没你之死因。”然而，说出的内容却完全不像是给人安慰的。

“呃，”剑子翻书的手一滞，方觉失态，便忙不迭掩饰道：“你误会了，吾只是在替龙宿未雨绸缪。”随口的掩饰，却也不失真意。如今已不是一般的事态，偏偏赶在这多事之秋，突然冒出了两个来路不明的龙宿，而正主儿却不见踪影，他如何能不忧心。

然而，佛剑却仍旧没有察觉剑子的心思百转。他对剑子，向来是信任的，而剑子与龙宿间的情谊，他也一直看在眼里，便不疑有他，正直地回道：“也无关于龙宿的记载。”

被佛剑这么一接话，反倒是剑子突然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了。剑子干笑了两声，果断将话题转回到《嗜血年纪》的疑点上。这本记载了末世的书册，虽然只有一半，却有不少线索可供参考，其中之一，便是中原叛徒，龙。

剑子将紧紧地书册贴在胸口处，感受着胸膛有规律的起伏，抬眸看着佛剑，半真半假地猜测道：“这个人，是龙脑青阳子，是护龙之天一页书，还是，“他心脏骤然一顿，目光一闪，继续道：“我们所熟悉的疏楼龙宿。”

“龙宿卓然于世，自有几分傲骨。“佛剑不为所动，直接断言道。

剑子却是为之一愣，心底愧疚之意油然而生。对于龙宿，他总是无法与佛剑一般，给予毫不迟疑的信任。他眼光黯淡了一瞬，马上又打着哈哈道：“要他做一名华丽的叛徒，确实很困难。”

话虽是这么说，他心中对龙宿的怀疑又多了几分。一个正常人，武艺超群的儒门顶峰，集权于一身的儒门龙首，怎么可能轻易沦为嗜血者，如果不是突来变数，便是蓄意而为之。

江湖诡变，人心叵测，有若如今脚下的万里流云，变幻莫测，今日挚友，也免不了明日死敌。

突然的，他竟开始觉得，这万年不化的雪峰，有那么些冷心入肺。

#

离开怒雪冰山后，剑子并没有马上回转豁然之境进行下一步准备，反是来到了这方断崖上，想着会不会凑巧再遇到那个自称来自末世的龙宿。这是他第一次遇到那人的地方。他仍记得那人欺身而近时，扑面而来的虚无之感，冰寒蚀骨，有若最低层的阴森地狱，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无法往生的绝望。如今想来，说不定这个龙宿，真真是来自佛剑所说的那个末世。

只是，若那人真是末世的龙宿，那如今在疏楼西风自称也是来自未来的龙宿又是谁？

他就这么思付着，一条桃紫色的身影就这么毫无预警地落入了他的视线之内——是疏楼西风的嗜血者龙宿。

剑子定了定神，尽量放平语调开口道：“既然知道吾与佛剑有约，你竟然没有跟去暗中偷听？”

“哈哈，拙劣的刺探。”龙宿苦笑了一声，“不去，只因吾不屑知道。”近乎诚实的回答，却是偷换了一个字。他不是不屑，而是不敢。当年剑子与佛剑私会的内容，后来他在与二人分别对谈时也能断断续续套出些端倪。只是，于如今的他而言，叶口月人与嗜血族乱世已恍若前生之事，早该尘归尘，土归土，他不想深究，更不想在好不容易放下的时候，才重新亲耳听到，剑子和佛剑当年在背地里计算自己的事实。

既然已一醉解千愁，就不要再多手一个巴掌，自己将自己打清醒。

并不是回到了过去，就会想要揭开过去的伤疤。只是，这段时日以来，那些他一直极力避免触及的过往，一件接一件接踵而至，渐渐勾回起他压抑在心底那不曾消散的情绪。他确实怕，害怕他会忍不住，宁愿毁了如今的自己，也要将那些他看不惯、看不爽的过去一一扭转。他更害怕，这一趟回来，要是看到了更多的真相，他日回归未来，会不知道如何与剑子相安无事地继续相处。

风微微扬起，不知何时渗入了些伤心的味道。

剑子感觉到了，悄悄别过眼，视线自那人身上挪开，却冷不防地，就落在了山崖尽头，那随手堆砌的坟茔上，还有那朵在风中摇曳的红山茶——是他初至断崖时，亲眼看着龙宿放上去的。龙宿放花时眼神满是无奈与柔情，让见者不忍苛责，然而，剑子却难以分清，眼前之人是真心怜惜桐文，还只是兔死狐悲，故作姿态。

念及此，剑子眼神一下就冷了起来，开口便是质问：“你，真的背叛了中原正道么？“

声音冷冽中透着不解、愤怒、失望以及痛心，一如龙宿记忆中，当年决裂之时，剑子一剑打散紫龙剑身上伪装的珍珠时，质问他“为什么真的是你”的声音一样，包含了世间所有的一切情绪，却独独没有惊讶。

只要有过那么一丝信任，有过那么一瞬迟疑，讶异的情感就能冒出芽来，即使只有一瞬，也足以温热冰冷下来的心，浇熄一触即发的决绝之火。

龙宿想，他当初那般坚决地要背过身去，可能便是不忍再直视那人赤裸裸、毫无讶异地眼神吧，仿佛是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被撕成一片一片。然而，今时今日，他定是要看个明白，于是，他侧回身去，却仍是仅仅瞅了剑子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果然，看来是佛剑带来了值得让汝怀疑吾的信息。”

“果然”二字，是对过往猜测的印证，也是对现今猜测的肯定。

剑子五指隐没在长袖中悄悄握紧，他皱紧眉头，压抑着声音道：“让我怀疑的是你如今嗜血者的身份！”语速之急，却是连对自己的称谓都换了也无所察觉。

闻言，龙宿眼内有幽暗湖波涌动，神情似叹似笑，对着这个时代的剑子，语气中头一次透出寒霜：“没遇到吾，不知吾是嗜血者，汝就不会怀疑吾是《嗜血年纪》里记载的‘中原叛龙’了么？”

“你！”剑子浑身一震，不由得退了半步：“你知道《嗜血年纪》和‘中原叛龙’。你是后来知道的，还是现在就已经……..”在看过《嗜血年纪》后，他确实未曾考虑过要将“中原叛龙”的信息告知龙宿。因为，他实在是不想打草惊蛇，如果，龙宿真是为了儒门天下而另有图谋的话。

“你猜。”龙宿看了一眼剑子，又恢复了惯常无所谓的姿态，以扇掩面轻笑了一声，恍若方才一瞬的冰冷仅是错觉一般。

“又是这个回答。”剑子摇摇头，人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既然你不愿意透露有关未来的细节，那起码告诉吾一件事。”

“什么？”剑子眼神坚定而严肃，龙宿不由得心下一凛，反射性地就问了。

剑子迫前一步，拂尘搭在身上，手心的汗已渗入佛尘的木柄之中：“你说你来自数百年后的未来，那个未来，是暗无天日的末日吗？”

“吾若说了，汝就信么？“龙宿问。

剑子马上接道：“吾信，你就说了么？”

似曾相识的对话，却是两种不同的心境。还没等龙宿开口续上先前的答案，剑子就抢先回答，语气中是毫不动摇的坚定与决断：

“那吾信。“

并不是真的丝毫没有犹豫，但剑子心想，这次是真的，如果你说，我就相信。总有一次，他要放纵自己，随着自己的自觉走。他是真心觉得这个龙宿即使是嗜血者，也是真真正正存着逍遥悠然之心，不屑江湖风雨的隐士，那么，如果眼前这人就是龙宿的未来，那么，即便不是最佳的，他也愿意相信。

意料之外的回答，龙宿讶异地睁圆了双眼。他看不明白剑子心思，仅是有些失神地与他四目相对，好一会，才挪开视线，轻声道：“不是。”

“是么？”剑子身体一松，提到嗓眼的心，又安然回到了原位。

然而，龙宿却将剑子每一个细微的神情，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收入了眼底，无由来地，他心中涌起了一丝不甘。忽然，他开口嘲弄道：“怎么，听到这个答案就安心了，相信了?知道无论吾有没有翻腾，末日都不会来临。“这是龙宿与这个剑子相处以来，第一次失了悠闲，惯常调侃的语调中隐隐裹了些狠厉与无情。

剑子一个恍惚，突然觉得如今这般说话的龙宿，倒是和他认识的龙宿微妙地重合在一起了。到底是为什么呢?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听龙宿继续冷言道：“自从在宫灯帏初遇，汝一路对吾的身份目的存疑，如今却是信了？哈，也是，人总会选择自己想要相信的去相信，想来剑子大仙也不过是凡人一个。”

“不是的，”对龙宿突然的冷漠，剑子心下虽是莫名万分，却仍是摇摇头，耐着性子坦白道：“因为你，并不像是来自灭绝希望的人，吾能感觉到。”一方水土总能养一方人，乱世能出的，不是英雄，就是枭雄。如今形势不明，如果迫不得已要选择合作的对象，比起那个自称来自末世的龙宿，他更愿意相信眼前之人。

龙宿心头震撼，表面却不露声色。他直直地看入剑子眼底，不可置信地发现，这个剑子的眼光中，竟透着他所认识的这个时代的剑子面对当年的他时，从未有过的坦然，让人看得生痛，看得刺眼。是因为感觉到他的气性变了，还是因为原本的他，并非同道，所以不值得那人坦诚以待？怨念和不甘一点一点地聚拢回心上，久违的感觉，那些他已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的伤痕，让他徒然一惊。他转回身，将视线重新落回荒坟之上，说：“汝走吧，吾想一个人在这静静地呆一会。”他需要冷静一下，不能被过往所迷惑，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剑子却是自龙宿冷漠的语调中听出了伤心的意味，如今又见对方默然注视着桐文的坟茔，便以为他是为桐文之事伤怀，于是出言安慰道：“哎，如果你早一步回来，说不定就能阻止蜀道行开杀，救下桐文了。”

龙宿闻言，却是眉头轻蹙，漠然道：“蜀道行开不开杀吾不关心。只是，”忽而，他的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山下——是一片由河流汇聚而成的内陆湖泊，“长河汇流成湖泊，一旦改道，湖泊将不复存在。”

所以，不可说，亦不可改。于他，天道已定，无可更改。

剑子闻言，瞳孔迅速一缩，瞬间就明白了龙宿不愿透露未来的顾虑与悲哀。人之一生辗转，即便步步为营，又怎可能万事顺遂，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能一笔划去的更改机会，却才发现过去已定，无能为力，那该是怎样的心情。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已不能再移动半步。

“吾不需要汝之怜悯。”察觉到剑子仍在身后，龙宿冷冷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皆喜欢剑子的特别关注，但却厌恶对方将他划入怜悯保护的范围内，原因无他，只因剑子所怜悯的天下苍生，不配与他疏楼龙宿相提并论。

剑子没有出声，仅是默默地摇了摇头。他想，他并没有资格去怜悯任何人，尤其是眼前之人。但是，他就是想像如今这般，站在这人身后，安静地陪这个人一段而已。

风仍在安静地吹拂着崖上的蓬草，流云飘落的影子仍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挪动，两人就这般无言地一前一后立于断崖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受不了剑子突如其来的理解和柔情一般，龙宿整理好心绪，转过身，提议道：

“正好，汝若真愿相信吾，吾倒是有事与汝合议。”

ltian28

2018-11-27 15:10

P.S.由于这篇文的设定是出于以前玩接龙时的想法，这一章算是用了接龙我自己写的那一章改编的，虽然已经被改得基本面目全飞了。

（11）

冷月无声，山林寂寂，正是风雨欲来之势。

面覆恶鬼面具的人，只身在林中疾奔，大半个身子已是浸在血泊之中，脚步却没有片刻迟疑。

可恶，甩掉了吗？

不知跑了多久，留意到身后已无追踪的气息，那人渐渐放缓了脚步，开始调整内息。

嗒嗒嗒，血在滴。

呼呼呼，风在吹。

沙沙沙，草叶摩挲作响。

静，渗人的静。一片流云无声无息地飘过，掩了月色光华。

忽地，平地一声寒鸦惊鸣，矮树从中暗影窜动，林中杀气骤起。

有埋伏！人在哪？

没有人声，没有人影。

然，天旋地转，杀气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无声无息，林木开始落叶，高大的乔木，矮小的灌木，叶子纷纷下落，不一会，便有若暴雨倾盆。

秋末冬初，落叶林中一片萧瑟，怎会有绿叶悬于枝头。

拙劣的伪装，意在一瞬的蒙蔽，便足以定生死。

重伤之人惊觉不对，提剑便欲退走，却是为时已晚。

脱落的树叶，一片又一片，闪着清冷的银光，牵着丝线，晾在半空中，突然，刷刷刷，齐齐朝那人袭去，快若闪电惊雷。

那不是树叶，是暗器，是被提前伪装成树叶的暗器，看准的,就是来人松懈的一刻，然后，猝不及防地如流星坠落，纷纷偷袭而至，带着绝杀的快意。

那人眼见躲闪不及，只能提剑勉力一扫，连环剑风切割空气，打散了大部分的暗器。然而，他人却依旧免不了被余下的叶片击中，虽避开了要害，但也血流如注。

鲜红的血，自他的额角流下，沿着下颚滴落到衣襟上。

他衣服的颜色已被鲜血染出了一朵朵绝艳牡丹，带着死亡的妖冶。

然而，他依然紧握着剑，死命地站立着，不让自己倒下。他还要找一个人，向他请罪，不然，他难以安心下那黄泉海，入那地狱门。从前，他没有坚守住两人的友谊，这一次，他一定要坚守住，告诉那人一切的真相。

尽管躯体已经孱弱，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强。

刷刷刷，又是连着几轮暗器偷袭而至。

最后一批了么？

他拄着剑，摇摇欲坠地站着，视线已有些模糊。就在他以为已经结束了的时候，霎时间，四面八方突然跳出一群衣衫靓丽的儒生，将他团团围住——是儒门天下的门人。

#

同一时间，落叶林不远处的山头，一人紫发紫衣，身披厚重的珍珠肩甲披风，背着白布包裹的佩剑，享受着夜风捎来的血腥，勾着嘴角，悠哉游哉地观看林中局势的发展。

不期然地，一把清冷的儒音自身后响起。

“冒用吾之形貌引诱解龙形入陷阱，又不亲自下杀手，却借吾之姿号令儒门天下追杀，加深他对吾之怨恨，只是……”

来人突然怒喝一声，全身真气骤然爆发，杀气瞬间散满整个山头。

面对突如其来的杀意，那紫衣人不慌不忙，亦毫无动作，一张与来人一模一样的面庞仍旧对着山下的战场，同样璨金的眸子依然注视着战局的发展，似是在津津有味地观赏，又似仅仅在等待来人的下文。

“汝是觉得如此设局扰乱过去因果趣味，还是，”说话的同时，来人利剑上手，剑柄蛟龙闪耀出金麟之光，人影一闪，就已欺近至离紫衣人半步之遥，剑锋不偏不倚架在了紫衣人的项上：“汝无法亲自动手。汝到底是谁？”

“哈，哈哈，趣味，哈哈哈，真是趣味得紧。”那紫衣人先是轻笑了两声，接着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放肆，最后直接就捧着腹狂笑了起来，恍若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是摆设一般。好一会，他才停歇了笑意，状似无意地嘲弄道：“看汝近日与这个时空的剑子相处正欢，怎的，他没告诉汝，吾是来自距今三十年后的末世么？”他就着剑锋侧过脸，眼角瞟了来人一眼，见对方神情一愣，更是兴致高昂地摊手道：“汝看，无论是哪个剑子，都不会相信吾们，所以才会事事隐瞒，然后横施暗手。”

来人，正是来自数百年后未来的龙宿。

“那千年神树汁……原来是汝……”龙宿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马上，他又抬眸盯着眼前人的背影，冷哼一声，不屑道：“拙劣的挑拨离间。”同时，他指出道：“汝不可能是末世的吾。同一个时空不能出现同一个人，如果汝真是末世的吾，吾们这般对面而立，怎可能相安无事，不引起时间乱流，互相消灭。”说着，他执剑的手紧了紧，剑锋往紫衣人细嫩的脖子上再逼进一点，一条浅浅的血痕已若隐若现。他眯了眯眼，质问道：“汝到底是谁，为何要企图提前杀害解龙形，干扰过去的时空秩序。”

紫衣人无视脖子上的利刃，转回身，却没有回答龙宿的问题。两人对视了一会，紫衣人突然金眸一转，以扇抚心，露出一副心碎欲绝的模样：“哎呀呀，难道汝真的不明白么，吾也是为了吾们的未来着想啊。”神态却是夸张虚伪得让人不忍直视。

“啧，真敢说。” 冷眼看着对方顶着自己的脸惺惺作态的样子，龙宿有一瞬对长久以来抱怨自己脸皮厚的剑子产生了一丝同情，只是，内心虽是无语，他脸上的神情却仍是冷峻：“若他提前身亡，那所有的一切都会长埋于尘土之下，吾还有未来？虽然细微的变动时空足以自动修复，不会立即产生消亡效果，但关键一旦改变，对吾却是毁灭性的攻击。”

“哈哈，是啊。”紫衣人并不反驳，反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个时空的疏楼龙宿有无数未来，而吾与汝的过去却只能有一个。”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逐步趋向平稳，脸却是一点一点地扭曲起来：“就像剑子与佛剑不惜承受逆天的代价，也要抹去吾所在的未来一样，那既然吾没有被完全消灭，吾就可以再次扭转，将汝和‘他’一同抹去。”

毫无波澜的语气中，隐隐流露的，却是被压抑已久怨念，透着的，是自心底深处散发出的，最真实的情感，如同火山爆发，遮蔽天日，又若狂涛巨浪，席卷大地，那是如同末日般阴冷绝望的蚀骨之感，完全不像是为了骗取他人信任而伪装出来的。

“难道是真的？”饶是龙宿，也不禁听得心下一抖，浑身泛寒。突然，他似察觉了什么：“等等，没被消灭…….难怪？！”他霍然抬眸，直视着紫衣人与自己一般无异的金眸，惊讶道：“汝确实与末世的吾有所关联，却不是吾，汝到底是什么！”

紫衣人仍是没有回应，反是弯了弯眼眸，如故自说自话地谆谆善诱道：“不过，就算汝消失了，吾亦消失了，疏楼龙宿的存在却是不会消失的。吾们都不过是疏楼龙宿无数发展的可能之一而已。说不定，有了吾们的帮忙，这个时代的疏楼龙宿能够缔造出更华丽无双的未来，实现吾们都无法实现的，让儒门天下一统苦境的伟大心愿，不是么？”说着，紫衣人以扇掩面，露在外面的金眸锐利而玩味，似乎是在评估龙宿的反应：“就这么退隐世外，同出一源的汝，难道就没有觉得不甘吗，哎哎，如今的汝，无所作为，吾看着都觉得丢脸。”

龙宿一愣，失了言语。

曾经的踌躇满志，曾经的豪言壮语，曾经的机关算尽，曾经的蛰伏伺机，无数个曾经，一声又一声，再次在耳边回响，振聋发聩，却是来自另一个早该消失的自己。然而，他的心湖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遥记当年，素还真只身来到宫灯帏，劝他退隐的话语仍言犹在耳。素还真说，适时而退，留下性命，何愁无卷土重来之机。虽然是精美诱人的台阶，却也并非不是他心中所想。只是后来，他再次一统儒门天下，想借着鬼没河宝藏与夜重生乱世之机趁势再起，却终是偃旗息鼓，而后更是随着剑子和佛剑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回了正道之途。长久以来，他一直认为，不是他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心机算计，而是难以割舍与剑子和佛剑的情谊，才勉力压抑了他心中的蠢动。

他的心中种着两朵花，一朵是通往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另一朵是去往碧落天庭的三千昙华。纵然妖冶华丽的曼珠沙华，才是他心中所爱，而那三千昙花，不过是无意中被剑子和佛剑种下。然而，经过长久地细心浇灌，一朵朵圣洁的碧落之花却不知不觉已开得满山满谷，他再不情愿，亦不得不抛弃了他挚爱的彼岸之花。

然而，时至今日，他才如大梦初醒，恍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他是真的云淡风轻了。

他手执爱剑御皇，就这般不发一言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看他疯魔地执着自己认定的华丽无双，叫嚣着心中的不甘平静，追逐着逼命的刺激和趣味，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就差那么一点，他也要堕入那样的极端之中。

到底是什么，让他彻底变了？

让儒门天下称霸苦境？呵，如今想起来，真是恍若一场惊梦。

龙宿拉回思绪，学着眼前那人，惺惺作态地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哎，竟然被自己说嘴了，伤感伤感，只是，”说话的同时，他杀意丝毫未减。顿了顿，他毫无预警地话锋一转，眸中金光一闪：“汝说得对，对现世的疏楼龙宿而言，吾们都只是可能性。然而，时空运转有其固定的轨道，非是随意可改。而在吾的时空中，本应不存在的汝并未消失，必是时空出现了扭曲，而与末世最为相关的因果，便是在这个时代。吾猜测，即便吾不在了，只要有人能找出时空错乱的源头，并加以修复，吾还是能恢复的。”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紫衣人，眉目间尽是神采飞扬：“因为吾的存在才是正常时空的定数，这也是为何汝想要抹去吾的原因。”

“哎呀，不过交谈了一会，汝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看来退隐并没有使汝的智商退化啊。只是，”紫衣人用扇子敲敲脑袋，脸上露出似笑未笑的神情，他侧过身，用扇子指了指山下已经精疲力竭的人，玩味道：“这么说，汝不打算救他了？他一死，汝就会消失，就没有人知道汝如今的推测了，也就不会有人替汝修复时空了。”

龙宿自信一笑，反问道：“吾有说不救了么？”

对于龙宿的冷静，紫衣人有一瞬的惊讶。他眯了眯眼，冷不防抬起手，仅一瞬，食指和中指就夹住了架在脖子上的剑锋，戏谑道: “哦，吾倒想听听汝要如何力挽狂澜？他如今伤得也仅剩半条命了，死期不远矣，想必汝如今的状况也不乐观吧，能如此淡定，难不成算准吾不会杀汝？”

龙宿任由对方钳制着御皇，不慌不忙地指出：“若要直接杀吾，汝大可不必用扭转时空这般迂回的方式。再说，”顿了顿，他突然收敛了杀气，眉毛高挑，笑得一脸明媚：“吾何时说，吾要亲自救人了？”

龙宿的杀气消弭之后，紫衣人方才察觉隐藏在崖边丛林的微弱气息，愣神之际，一道白影已闪出丛林，转瞬掠过山崖，直奔崖下山林战场，诗号赫然响起，背后名剑一出，谁与争锋。

龙宿分神确认了一眼那翩跹白影，回眸挑衅道：“这不就有第二个人知道了么？”

“好，好，真不愧是‘吾’。”那人激赏地连说了几个“好”字，“吾就说怎的汝一上来就杀气腾腾，原来还有这一手！！”

白影身形之快，转瞬就已掠至山下，阻拦已是不及。紫衣人却没有着急，他侧过脸，看着崖下白衣人将负伤之人救走，突然叹道：“正因为了解，所以怀疑，正因为相知，所以信任，他怀疑汝坦诚信任的动机，汝信任他会因怀疑而跟来，即使相隔了数百年的时空，即使汝已经变成嗜血者，他竟然仍能待汝如此，他是这样，‘他’也是这样，他们都…….汝凭什么！”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深沉阴狠起来，脸再次变得狰狞如鬼魅，饶是龙宿也不由得看得心惊。然而，突然地，他又笑开了：“然而……”

“嗯?不对……”龙宿皱起眉头。

眼前之人的表情突然大转弯，那是计谋得逞的神情，龙宿顿时心下生疑，想要收剑撤离，可御皇剑锋却被紫衣人紧紧钳住。他先前因君枫白而造成的身体虚弱还没完全回过劲来，一时无力，抽离不得。就在这时，紫衣人猛地扯了一下御皇，龙宿一时不防，向前一个趔趄，便被对方趁势闪至身后。紫衣人口中轻喃密咒，龙宿顿时足下生光，动弹不得。

紫衣人凑近龙宿的脸，故意挑衅道：“汝怎知失败的第一步不是为了成功的第二步做铺垫呢？猜，吾想如何？”

龙宿转念一想，惊道：“汝是故意引吾来此…….”

他正在思付着到底会发生什么变故，山下就突然嘈杂了起来，不知从哪涌来了一批人，举着刀剑，嚷嚷着要合众杀上玄空岛，为死去的同伴报仇。他心下一惊，脚下使力，企图挣脱咒术的禁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动弹。他抬头盯着紫衣人，神色已有些失了先前的镇定：“怎会这样？汝到底做了什么，让中原群侠提前杀上玄空岛与叶口月人一决死战！！”

紫衣人食指往唇瓣上靠了靠，周身流溢出愉悦的气息：“呵，将死之人知道原因又有什么意义。汝只需知道，剑子已经离开此地，他若回转帮汝，则汝们同时被牵制于此，即便他独自决定赶往玄空岛，汝仍旧被吾牵制于此，而此时空的汝仍不知所踪，吾倒想看看三先天如何聚集玄空岛，一解当时的叶口月人之祸。过去的关键被改写，汝又如何能逃脱因未来消失而消亡的结局……”

龙宿心下一凛，难怪，即使君枫白被救走了，他的身体仍旧没有复原，脱力反而愈发严重了。才这么想着，龙宿就浑身一个痉挛，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紫衣人见状，似乎比方才更为愉悦，毫不顾气质便狂笑起来：“哈哈哈，看到汝这样，吾真是满心愉悦啊。”

眼前之人情绪的极端变化，连龙宿都看得不由得心惊，这个人，真的是曾经的另一个自己么？如此疯狂，如此扭曲，如此不顾气质，仿佛世间所有的恶都聚拢到了他身上了。

然而，笑声戛然而止，那人的笑容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

冷不防，一剑穿心，却是诡异地无血无泪。

在场两人俱是一惊。

紫衣人一脸惊愕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穿心而过的长剑，缓慢地扭回头，看向执剑的人——是剑子。视线交错的一瞬，惊讶化为满腔怒火，燃烧了他整个灵魂，紫衣人愤恨地大吼道：“为什么？！吾与他明明都是疏楼龙宿，汝为什么偏是相信他，站在他那边，’汝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偏要背向吾！！！”随着怨愤的加深，他的身体不断地向外散发出源源不断的黑气，如牵丝线般妖异地往四周侵蚀。

熟悉的面孔，狰狞而扭曲着，分不清是恨还是怒，亦或是五欲俱焚，宛若波旬再临人间，而那本应神采飞扬的金瞳也已被怨毒悲愤填满。

剑子心脏猛一收缩，恍若整个儿都要被紫衣人的眼神给剜了去，纵使他心中明了眼前之人并非龙宿，亦仍忍不住心神动荡。恍惚间，他留意到眼前之人被古尘刺穿的胸口，再是惊得神魂聚拢：那人不但没有受伤，被刺穿的地方竟是扭曲成了黑洞旋涡。他忍不住惊呼道：“你难道不是人？！”

还没等那人回答，龙宿便眼尖地察觉到那人嘴角勾起的弧度，立即喊道：“剑子，是陷阱，快离开！“

剑子还没缓过神来，听得龙宿忽来的喊声，愣了一瞬，刚要行动，就听到另一把阴冷的声音响起。

“来不及了！汝们都别想走。”

剑子眼前一花，儒门华威不期然地直直落于身上，禁锢阵法已成，饶是剑子功力深厚，亦一时难以动弹。

两人同时受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下苦境群侠一波又一波，浩浩荡荡地往玄空岛方向前进。眼见大局已定，龙宿虽是勉力支撑，却是敌不过时空扭转所带来的衰亡，整个身体竟是已经呈半透明状。

“龙宿！”

剑子一惊，不由得大呼出声，想要过去查看，却奈何身体受缚，有心无力。

“不用担心。”龙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抓着胸前衣衫的手隐露青筋。他瞥了一眼紫衣人，出言挑衅道：“就算吾不幸消失，吾相信剑子一定能将吾复原。”他将“相信”二字咬得极重，就担心眼前之人听不到一般。

闻言，紫衣人脸色阴沉了下来，将注意力转回到了龙宿身上。他冷笑着一步一步走向龙宿，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俯下身，捏紧对方的下巴，迫使对方与自己的眼神对上：“汝，凭什么相信他？”

龙宿迎向他的视线，轻蔑一笑：“就凭他是剑子，而吾，并不是汝。”

话音刚落，一声暴吼，有纯阳真气自紫衣人身后骤然爆发，震得地动山摇，草石皆飞。与此同时，突来剑啸如飞鸿，在背后朝他直奔而来，他反射性一个侧闪，才发现来人不过是虚晃一招：“汝们是合算好的……”

剑子纵身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他，来到龙宿身边，提剑一划，困住龙宿的咒术应声而破。他将龙宿扶起，让对方靠在他身侧，出言调笑道：“哎呀，能得龙宿如此信任，剑子真有天地颠倒的错觉啊。”

龙宿有些脱力地扶上剑子臂弯，瞟了他一眼，揶揄道：“这段时日来，好友还是头一回唤吾名字，真是受宠若惊啊。”

“噫，难道我叫错了吗？”剑子一挑眉：“我倒是不知道，才过几百年，你就改名易姓了，是得罪人多，不得已更名换姓了吗？”

“确实是得罪人多啊，汝看，眼前就有一个。”龙宿轻笑一声，用眼神比了比站在对面的人：“吾们这般亲密无间，可是有人越看越不顺眼。”

剑子也若无其事地瞥了紫衣人一眼：“误交损友我也没办法，他再是瞪也没用。”

看着剑子和龙宿旁若无人地互相调侃，站在不远处的紫衣人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郁，黑气自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侵入那人的身体，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然而，下一瞬，那样的黑气一下就如尘埃般散得无影无踪了，那人也跟着冷静了下来。他了然道：“原来如此，汝方才是故意激吾，分散吾之注意力，让剑子趁机累积真气，一举冲破吾之阵法。”说着，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只是，那又如何，一个快要消失、毫无威胁的人，再加上一个耗了大半功力冲破结界之人，能逃出吾之手心么？”

被说中事实，剑子神色一凛，犀利指出：“你无法杀‘人’，儒门华威本是杀招，直直落在毫无防备的吾身上却是毫无威力，仅仅只是禁锢了吾之行动。”

那人也不否认：“那又如何，汝依旧是无法离去。”他深深地看了剑子一眼，突然抬扇指着他，嘲弄道：“汝，总是迟来一步，如今也是，只能看着他消失。”

——汝总是姗姗来迟，又总是迟来一步。

不久前的对话仍言犹在耳，如今相似的话再次出现，却是来自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之口。难道，现世的龙宿，他所熟知的龙宿，也是这般想他的么？只是，无论如何，紫衣人说得一点不差，他如今就算性命无忧，却无法离开这里，就算离开了，也无力再阻止玄空岛一触即发的战局。

形势已定，是他输了。

感觉到剑子扶住自己的手紧了紧，龙宿侧过脸，瞄了一眼剑子：对方表面上仍是一脸镇静无波的模样。是了，那人明明最擅长欲盖弥彰，却总爱摆出爱炫的姿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有这样，别人才会被他外在的表现所迷惑，忽略了他藏在表面之下的真情实意。这般想着，龙宿又往剑子身上靠了靠，抓住剑子臂弯的手收紧了一点，仿佛如果不这般靠近，就无法分辨出这人表情下的真伪。

龙宿将头靠在剑子手臂上，享受般地闭上眼。很温暖的感觉，就像浸在沐浴在阳光下的湖水中一样，柔暖的水波一点一点地蔓延至心底深处。

为什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

他低下头敛眉轻笑了一声，突然低声道：“汝无法杀人，便足够了。”然后，他放开了剑子，用尽气力自己站稳，霍然抬眸，对上剑子疑惑的眼神，一双金眸中，闪着的，是决绝的光采：

“剑子，汝听着，如果吾难逃此劫，与其将来变成他，还不如汝亲手将‘吾’杀掉。”

“你！”这下，饶是剑子也再无法维持脸部一成不变的表情了。

这个人在说什么？这个人竟是在叫他杀掉自己，杀掉龙宿！！

决断的神情，任性的话，那是一旦做下决定就断无更改的坚决。这个人，明明应该有着和龙宿完全不同的气质，而如今，却是毫不违和地与他所认识的龙宿重叠在一起了。无论世事如何多变，人最本质的部分都不会改变，那是花之所以为花，树之所以为树的根本所在。

无由来的，哀从衷来。剑子有些不敢置信地倒退了半步，冷不防便看到了有光点自龙宿的身体飘散出来。

真的，无力回天了吗？

“你，不可饶恕！”剑子马上别看眼，怒喝一声，不再多言半句，挽起古尘就往紫衣人攻去。

怒，不知为何而怒，只知道燎原之火在胸腔中燃烧，逼得他快透不过气了。即便身边之人消失了，也不会影响龙宿的存在，即使他明知自己在做无用功，但他就是不甘，真是不甘啊。

怎可以，怎可以，每次都赶不上！

龙宿的身形已轻若薄纸，被剑子掠过时的急风猛地晃了一下，便摇摇欲坠起来，好不容易，才再次站稳。他柔下目光，浅笑着看着剑子。那人飞掠出去时，牵动了他的三千银丝，还有未来得及告知的未尽心愿，他从未有像如今这般，渴望着与那人一同挽剑，杀他个百万雄奇。然而，他却不能动，因为他如今体力已尽数流失，只要轻微一动，就要站不住脚，摔倒在地，失去他惯常的优雅了。他深深地将剑子挥剑时白衣飞舞的样子看入眼底，恍如看到了过往无数个夜里，宫灯帏十里宫灯下，那人乘着自己的琴音在月下翩然舞剑的样子，白衣胜雪，剑光如月，潇洒堪比清风流云，让人如此的迷恋，如此的不舍。

如今的他，不能确定在他消失后，这个剑子能不能修复时空的扭曲，又或者，会不会再创造另一个未来，一个疏楼龙宿不是嗜血者的未来，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了。他心想，他和他所在时空的剑子，大概真的是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之前在盘隐神宫的时候，他就存过这么个心思，却被那人无情地打破了。这么想着，龙宿突然有了些偷着乐的心思，这回，剑子大概就不能再阻止他们同生共死了。

而且，他想，他还是比剑子要来得幸运的，起码，他还能亲口与剑子告别。

“再见了，剑子。”

ltian28

2018-11-29 12:38

（12）

深秋露寒，风凄林寒，山头上，走磷飞萤，绝美而哀伤。

龙宿仍旧笔挺地站在原地，身体已然淡薄如尘烟，一点一点扩散入空气中，化作点点荧光，流萤般飞满整个山头。

“哈哈哈哈，要消失了么，真是令人愉悦啊。”

缠斗中，紫衣人分神看了一眼龙宿正在消散的身体，心情愉悦得如同决堤的洪流，一泻而出，誓要冲毁所有的希望和不舍。

剑子却是没有回头，他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紫衣人，手中的古尘仍在片刻不停地挥动着，一刺，一挑，一划，不间断地朝紫衣人猛攻而去，却是连连失了准头，毫无威胁。他不敢回头，甚至连移开视线一瞬都不敢，因为那飞散的流萤，已经飘到了他所在的战场，留恋似地聚到了他的身上，沾满了他雪白的衣衫和长发，不经意地停靠在他脸颊的边缘。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

自出道，自踏过天地源流，他自负武艺高强，世间罕有敌手，只要他出手，没有什么是他无法逆转的，就算真有，他便是要拼个壮烈成仁，亦无所畏惧。当时间和岁月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时候，无所谓生，无所谓死，再多亦不过是天道轮回而已。只是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为护生而死，他无憾无悔。

然而，此时此地，他却悲哀地发现，他所谓的无所畏惧，所谓的堪破生死，竟是连瞅一眼那人的勇气都没有。

他找不到的人，他救不了的人，他如今刀剑相向的人，都是龙宿啊！

那个人，是龙宿啊！

可怜，可怜此身竟是眼中人。

分不清到底是哪个龙宿，是他所认识了数百年的龙宿，是在遥远的未来已经变成了嗜血者的龙宿，还是如今在他眼前疯狂得已经没有人类气息的龙宿，他只感觉到痛，痛在灼烧，烧得他的灵魂滚烫，烧得他的双眼刺痛。仿佛是将所有的悲愤都灌输到了剑上，猛地，古尘真气爆发，剑气四散冲出，横扫四面八方，激起了满山的尘土。霎时间，尘土慢天，遮蔽了星月，连四散飞扬的点点荧光都被尘土吞没，只剩下古尘的灵光在挥舞。

若是看不见，就不会痛了。

紫衣人背后之剑仍用白布包裹着，并未出鞘。身处视野受限的沙尘暴中，他凭着直觉，闲适地避开逼身而来、毫无章法的剑招，就算偶尔被剑风扫过，也毫不在意——如同他杀不了现世的人一般，现世的攻击，对他亦起不了多大作用。

如今的他，看不到剑子的神情，但他觉得这般极好。这样，他就可以尽情地想象，剑子那隐没在尘土中，愤怒怨恨的神情；这样，他就不用看到剑子那双深潭底部细而缓的悲哀了。他不知那样的哀伤到底是为谁而流，但那不重要，因为他都一视同仁地厌恶。

在那遥远得他已经快要忘得差不多的过去中，那个人也是那样，欺了他，骗了他，从未真真正正相信过他，却编出了一场天下无双的美梦让他沉醉其中，暗中排布削弱他的势力，毁了他一手创立的儒门天下，让他最后落入个四面楚歌的境地。所以，他要一剑刺穿他心脏，让他尝一尝心痛的滋味，他尝一尝被背叛的滋味；他要背叛他所珍视的苦境中原，杀光他所重视的苍生百姓，让他尝一尝愤怒的滋味，尝一尝怨恨的滋味。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即便这样，那人看着他的眼中，却仍是只有浓稠得让人无法呼吸的哀伤，他只想要他痛，让他怒，让他恨，却不想让他哀伤，这个背向他的人，凭什么，为他哀伤。

就这么想着，紫衣人眯了眯眼，眼底燃起了熊熊怒火。真是遗憾，他竟不能亲眼看到这个龙宿消亡的一瞬。这个人和他有什么不同，他们明明有着相同的过往，同样的黑暗，凭什么这个人在背叛了中原，化身为嗜血者后，仍能得到剑子的信任和感情。

不见天地的沙尘暴中，紫衣人冷笑了一声：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很快，这个世界就会迎来真正的末日，与他和他的剑子同终，这，才是这个世界应有的未来。然而……

“紫龙卷怒涛。“

熟悉的声音，突起的招名。

就在紫衣人得意忘形之时，不远处，强大的紫龙之气骤然爆发，冲破天际，瞬时冲散了弥漫的尘土，自皎月中电闪雷鸣般朝他袭。他心一惊，神色一凛，便急急要退后，哪知此时剑子却瞬步欺身而至，连续的剑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封住了他的去路。就在紫龙之气要击中的瞬间，剑子一个闪身躲过，电光火石之间，紫衣人躲闪不及，白布包裹的佩剑首次离背，横亘于胸前，硬接下了猛烈的紫龙之气。转瞬，白布被撕裂成碎片，露出的，是仍在鞘内的紫龙剑。

再一次的佐证，眼前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这是怎么回事？！！”

全力一击直接命中，猛烈的冲击下，虽不能给予紫衣人致命一击，却也足以令他一时难以聚力动弹。他瞠大了双眼，一脸讶异地看着原本应该已经消失的龙宿，竟然完好无缺地站在原地，而从方才的招式威力看来，力量也已是完全恢复了。

虽然及时配合了行动，剑子本身亦是满心疑惑。他皱眉看了一眼紫衣人手中的紫龙剑，就马上退回到了龙宿身边。即使知道十分逾矩，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捉住了眼前人的手臂，仿佛不这样，就不能确定眼前这个人是否真的仍然存在。

“怎么回事？你还好吧。”剑子往龙宿身边靠了靠，低声问道。

非常时期，龙宿没有对剑子的举动多做调侃，仅是摇摇头，据实回答道：“吾亦不知，突然就恢复了。”

突来的变故，形势立转，在场三人分据两边，各自心思。

就在这时，不期然的，一阵强光袭来，三人不约而同地往强光的源头看去——玄空岛的方向，三道清圣的剑气齐冲天际，突破云霄，瞬时，方圆数千里，黑夜变白天。

是剑子计划中与龙宿佛剑共赴玄空岛会发生的情景，亦是龙宿记忆中他与剑子佛剑技压玄空岛的情景。

强光过后，紫衣人仍旧面对着玄空岛的方向，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也不在乎自己背后的空门是不是整个儿留给了剑子和龙宿。他的一张俊脸再次狰狞起来，人已不顾气质就对着玄空岛的方向怒吼道：“又是汝，又是汝，阴魂不散，以前是，现在也是，汝总要阻挠吾！！”自顾自发泄完，也不理仍留在现场的剑子和龙宿，身形一卷，就凭空消失了。

激战过后，微风又开始自然地吹拂，山林再次恢复了平静。

剑子悄然放开了龙宿的手臂，拂尘重新搭到了臂弯上，人已经恢复了早前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没有和龙宿交谈，仅是将目光投向三光冲天的地方，眉头并没有因事情告一段落而舒展开来，反而是一点一点地皱得更紧了。

而在鬼门关走了一趟，龙宿看似镇定，其实也没有完全缓过劲来。事情一件接一件，他脑子片刻都闲不得，也就顾不得剑子的状态了。他顺着剑子的眼神，朝玄空岛的方向看去，心中亦满是疑惑。他略微低下头，单手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这应是当时的三教之光，但吾与剑子皆在此地，难道是现世的吾？那代替剑子的人又是谁？”

剪不断，理还乱。他叹了口气，决定不再闭门造车，毕竟多个人，只要不是蠢人，就能多个思路，更何况那人是剑子。于是，他果断地回过头，想要询问剑子的意见，可这一回首，却是愣住了。

他的身边，哪还有什么人影，只余下一小阵旋风，以及被无辜卷起的几根残草而已。

ltian28

2018-11-30 14:42

（13）

距苦境合众攻上玄空岛的数个时辰前。

日暮将尽，暗蓝的夜幕已开始向橘红色的穹宇伸出魔掌。龙宿只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城镇中游走，身穿着镶满珍珠的肩甲大褂，绣满紫荆花的紫蓝色披风与透白轻纱垂在身后，背上白布剑袋的封口处绑着银紫色的长串珠坠，里面装的是能与古尘一争锋芒的爱剑紫龙。

不知不觉，他竟是来到了公开亭附近。公开亭的布告牌边角上，贴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布告——蜀道行携带柳湘音，伤人逃出西佛国。

布告孤零零地被晾在角落上，无人理会。

龙宿在布告牌前站定，一双金眸如老鹰猎食般锁定在边角的布告上，良久，才回过头环视了一眼周遭的状况。公开亭是苦境主要的信息交流地，经常聚集了不少无所事事的普通民众，毕竟看热闹不做事的人无论在哪都不缺。然而这日，这个原本热衷于八卦交流的热闹场所，却隐隐散溢出肃杀之气。他眯了眯眼，这才发现，如今聚集在公开亭的，有身背巨剑、要配长刀的武者，有身姿妖娆的歌妓，有背着大书架子的白面书生，有挑着扁担做买卖的小商贩，形形色色，大多看着像是普通老百姓，实际上都或多或少有两把刷子。这些人三三两两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讨论的，都是叶口月人在苦境中原犯下的罪行，以及众人夜袭玄空岛的谋划。

然而，即使目的相同，心思却是各不一样。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义愤填膺地叫嚣着要叶口月人血债血偿，实际上，又有多少人是真真正正为这场斗争中死去的人感到心痛的呢？

才不一会功夫，夕阳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小弯轮廓露在外面，余辉贴着地平面，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在将人心中的黑暗无止境地往远处延伸，然后彼此交织覆盖成一片黑夜。即便夕阳有心将人心底的黑暗打落到地面，人却不舍与它们彻底分离来开，人和影，光与暗，总相随。

龙宿顺了顺耳边的鬓毛，留心听了一会，眼中不知不觉便蒙上了一层冰霜。

在场有这么多的讨论，布告牌上开明布公地张贴着，竟没有一个人提起桐文和蜀道行的事情，仿佛在苦境人眼里，桐文的死，蜀道行的杀戮，早已成了过眼云烟。所有人在意的，只有叶口月人，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有口诛叶口月人，才能彰显自己的存在，只有屠杀叶口月人，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如同不久前，蜀道行和桐文的事情世嚣尘上时一样。

桐文，如此这般，汝不会觉得不甘么？在苦境的人热衷声讨蜀道行，希望有人主持公道的时候，汝不顾吾之反对，站了出来，最后还落了个客死他乡的下场，然而一转眼，这些人就将汝忘了，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江湖冷暖，不过如此，所有人专注的，就只有与切身利益相关的事情。而吾，如今虽仍将汝之事放在心上，又能放多久呢？这世道，到底谁比谁冷漠无情。

公开亭的讨论仍在风风火火地进行着，龙宿仍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

有新加入、还没有找到团队的人，远远就注意到龙宿独自一人站在布告牌旁，穿得珠光宝气，光是肩甲上的珠片，就价值不菲，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便觉得龙宿大概就是想凑个热闹，毕竟这种足不出户的大少爷，总是幻想着江湖的美好。那人再看龙宿生得精致俊美，一双凤眼一挑一眯就能勾出万种风情，就算是含了冰霜，也照样能开出妖娆桃花来，也就不管是男是女，便想要走过去一亲芳泽。

那人才走近了两步，就看到龙宿突然回头，一双锐利的金眸冷不防就与他对上了。龙宿神情冷峻，嘴角却微微地扬起了一点弧度，似拒还迎，瞬间就将那人的魂给勾了去。那人顿时只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更没有顾忌地靠近了。

然而，他才迈进了伴步，心脏突然一下如遭重锤，连声音都还没发出来，就“噗”地一口鲜血洒半空，人也应声倒地。

突然有人吐血倒地，公开亭一下就像是炸了锅一样，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纷纷开始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没一会，又各自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圈子，继续叶口月人的话题。竟没有一人发现，布告牌边，曾出现了一个华贵的紫衣公子，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龙宿悄然站在离公开亭不远的地方，冷冷看着公开亭的人群。这些人，几乎转瞬就忘了地上的伤者，又开始一个个对叶口月人满腔义愤、愤愤不平，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无趣得很。连触手可及的人都不关心，谈什么为苦境苍生拼命，虚伪势利。所以，他为什么要故作清高，心怀天下，担心这些人的死活，简直就是浪费人力物力。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这些伪君子与叶口月人杀个两败俱伤，再由儒门天下出面做个了结，坐享渔翁之利，登高一呼，统领苦境中原，才是上策。

还有剑子。

想起这个人，龙宿隐匿在长袖中的五指不禁握紧，眼神更是尖锐起来。他不过不在疏楼西风一段时间，这人也不等询问过他的意见，就敢直接在正义坡保下蜀道行，简直就不将他与儒门天下放在眼里，难不成就看准他疏楼龙宿对他剑子仙迹另眼相看，定会缴械妥协么？荒唐！

他长袖猛地往后一甩，面朝着夕阳西沉的方向，抬脚就要化光离去。既然他的脚已经踏出了疏楼西风，比起上玄空岛与佛剑会合救场，他更想亲自找到蜀道行，为桐文报这一箭之仇，也好看看剑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想到剑子对自己怒目相对的样子，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觉得有些期待了。

数百个寒暑的相知相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已经渐渐不再期待与剑子亲密无间，反倒开始期待与他对面相立了。大概是因为，彻底将一切斩断，他就可以睡个好觉，不再烦心了。

——即便一切都是虚假的，我却是愿意留下的。

无由来的，一句话蓦然闯入了他的脑海，带着他熟悉的语调和声线，连同一抹孤寂的白影，让他不禁停住了脚步。

#

龙宿遇到那抹白影的主人，是在一片冰山雪岭之中。

当时，他本是站在疏楼西风后花园的梧桐树下，思考着如何处理桐文和蜀道行的事情。那段时间，儒门天下的折子一沓接一沓地呈上来，无非是想让他出面制裁蜀道行。然而，他却一直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只因他知道，剑子很快就会找上门了。

那个人，心中一旦有决定，便是势在必行，他是要来与自己为难的，倚仗着自己对他的重视。一出游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连个消息都不传回，如今倒是想起他了。想到这一点，他就忍不住满脸阴郁。然而，就在他抑郁无处发作的时候，突然一阵头晕，惊觉不对时，人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后来，他是被冻醒的。

一阵又一阵刺骨的寒风透过衣料的缝隙渗入骨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身体一个机灵，就醒了过来。

他撑起身体，讶异地发现，自己并不在疏楼西风，而是十分不雅地趴在冰地上。他迅速坐起，整理了一下被压得凌乱的衣衫，惊疑之下，迅速地环视了一眼周遭的环境，这才发现，自己并非在雪原之中，而是在一片茂密的冰晶森林里。森林中的林木植被并非因抵御不了严寒而枯死冻死，而更像是在一瞬被整个儿冰封了起来，连树叶迎风起舞的姿态都被鲜活地保存了下来。

冰林中视野模糊，笼罩着时聚时散的冷雾，别说人迹，连生命的气息都感觉不到，没有风声，没有鸟叫，没有小动物窸窸窣窣的窜动声，死一般的寂静，好似连时间都被冻住了一般。

这个所在绝不是在疏楼西风附近。龙宿马上就得出了这个认知。

四周白茫茫一片冰的天地，龙宿难以分辨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自己是醒过来了，还是仅仅只在梦中醒了过来。犹疑之际，隐隐约约，他听到浓雾深处传来声响。

即便身处险境，他仍不减好奇之心。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世上之事无奇不有，增加见闻，才能阔大自己的视野。虽然实际上还是有那么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但他想着，反正人已经在这了，一时也找不到回去的方法，还不如一探究竟来得有意思。于是，他弯下腰，拍了拍衣摆上不怎么存在的尘土，又仔细地顺了顺衣袖，整理好装容，才提起部分真气萦绕全身，小心谨慎地往声音传出的浓雾深处行进。

不多时，他便走出了冰林，来到一片看着原本应是湖泊的空地。冰湖中央，烟雾萦绕、几近参天的，是一块罕见的巨型冰晶，水晶的棱角如同巨树枝条般，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几近透明的冰体上笼罩着青幽的光芒。

原本朦朦胧胧的声音虽然仍是断断续续听不完整，却也清晰了不少：

“…….阻止…….他……龙宿……..”

熟悉的声音，却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只是，忽闻自己姓名，龙宿还是怔了怔。他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发现竟是自冰体中扩散出来的。他快步走近，抬起头，便模糊看到水晶深处，有人一身白衣飞舞，手摆放在胸前，中指和食指合拢竖起，保持着施咒的姿势被冰封了起来——十分熟悉的身姿。

他心中疑惑，想探个究竟，便一提气，纵身一跃，顺着冰晶往外伸展的棱角，逐步往上跳，渐渐接近白衣人所在的主冰体。他找准落脚点站稳，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被冰封在冰晶中的，竟然是剑子。

“剑子！”

前不久还咬牙切齿，这一秒却尽数化为忧心忡忡。

龙宿还来不及细想，紫龙剑气便冲破白布剑袋，下一瞬，剑已上手。他提起全部真气，灌注入紫龙剑身，往冰晶上全力一挥，剑风有如飞燕回闪，快而準，平而锋利，直接命中目标。然而，受到强烈冲击，冰晶却丝毫无损，反是吸收了剑中的真气，一下反冲，将他整个人一下就弹回了地面。

他好不容易站稳脚，用袖口随意拭去嘴边的鲜血，心中更是惊疑。待他平复了被剑气反冲而混乱的内息后，再聚内元，想要尝试一次。只是，他剑还未挥出，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把与熟悉的声音，与冰中传来的声音一般无异，却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这下，他马上就能判断出是谁的声音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心疑。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那把声音又道：“他并不是你所认识的剑子。“冰林的浓雾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人影，白发白衣，怀中抱着通体白玉的七弦琴：“这是连时间都能冰封的寒冰，不是你能化解的，而且，他是自愿被冰封起来的。“

来人逐步走近，身形外貌也愈见清晰。龙宿握着紫龙的手紧了紧，心下戒备，才想开口发问，就冷不防地看清了来人的脸，再次惊在了当场。

竟又是一张剑子的脸。

ltian28

2018-12-01 12:56

（14）

“你听到他的心声了吗？”

虚无缥缈的声音，在浓雾中扩散开来，源源不绝，往复回环。

与剑子一般容貌的人自浓雾深处走出，白衣胜雪，飘若流云，凝着冰晶的冷雾。

龙宿心神一凛，知道身处未知之境，眼前之人绝非寻常。他尽可能保持神态从容，一双金眸紧紧盯着眼前之人，暗中运气全身。尽管防备至此，他的心思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来人的话带到了不久前听到的，自冰晶中传出的声音上。

……阻止……他……龙宿……

语焉不详的话语，朦胧弥漫若烟雾缭绕，看得见却触不着，让他听不真切。若果真如眼前人所言，是那被冰封之人的心声，那他想表达的是什么呢？是希望有人能阻止龙宿，还是希望龙宿去阻止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重点都不在他疏楼龙宿，而在去拯救其他人。呵呵，这么说来，还真像是剑子的心愿。

龙宿冷笑了一声，心中愤愤想，不是要阻他前程，就是要拖他下水，冰封里的，不是剑子，还能有谁？就像蜀道行的事情，那人独断专行，便是要阻他出手，往更深一层想，说不定已在计划着要如何将他卷入叶口月人的战役中，让他为苦境中原卖命。对剑子，他还能有什么期待?

在龙宿闪神的时候，来人却毫无动作，只是静静地等待龙宿回过神来。

对于对方近乎君子的行为，龙宿并不领情，仅勾了勾嘴角，冷言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他是谁，汝又是谁？”

即便龙宿将内心的变化掩饰得很好，却没能瞒过眼前之人的眼睛。他并不知道龙宿并未听完整冰中人的心声，只道对方是因身处未知异境而警惕非常，便摇头叹道：“你啊，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疑。”语气中带着不容忽视的熟稔和宠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冰中之人，又将视线落回到龙宿身上，眼底深处，泛着柔光，像是永夜过后，荒辽冰原上的第一缕阳光，化去了寒冰覆盖下渗白的冷气，笼上了一层橘黄色的暖纱。

他左手有些恋恋不舍地离了琴，缓缓抬起，指向冰中之人，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温和沉稳：“我和他，都是曾是你认识的剑子。然而，你认识的剑子，却并非我和他。而我，亦不是他。”

话毕，他手一扬，霎时，浓雾尽散，冰林消退，连同那块巨大的冰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蓝天白云下，典雅别致的亭台楼阁。偌大的华美宅院一点一点地在空气中幻化出形态，最后凝成实体。然后，一阵暖风吹过，庭院内，芳草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枯木逢春，抽出嫩芽，绿叶瞬间覆满了枝头，花坛中，牡丹花，杜鹃花，芍药，丁香花等等各类名花亦一朵接一朵地争相绽放，引来无数彩蝶翩跹起舞。好一幅春意融融之景。

是疏楼西风。

惊疑之下龙宿还是一眼就辨出了眼前的景象。

话虽如此，却又有些不同。比如说，他们如今身处的后花园，角落处，本应有一株巨大的梧桐树，那是桐文为庆贺疏楼西风落成时所种，而在这幻境中，却已成了木桩。然而，整个宅院内，虽是鸟语花香，却不知为何，无处不渗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寂寥。

幻象的本质，便是将人内心之景具象化，反映的，是人的内心。幻象越是真实，则人心之愿越是强烈。

眼前的一切，皆是眼前之人的内心映像。

这人到底是谁？龙宿皱了皱眉，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用宫扇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的双眸——这是龙宿心中算计时的惯常举动。

那白衣之人看在眼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并不打算解释什么。他单手抱着通体白玉的七弦琴，空出的手顺了顺垂落到地上的流云袖摆和长缎带，缓步走至精致的檀木桌边坐下，又化出一套酒具，侧过脸看向龙宿，浅笑道:

“我已经很久没喝过你温的酒了，能再为我再温一杯吗？”

熟悉的声音，不同的语调，带了些许怀念，些许期待，还有些许难以言喻的情感。龙宿一个恍惚，便不自觉地走到了檀木桌的另一端坐下。

#

天初亮，龙宿梳洗过后，走出卧房。

又是一日过去了，疏楼西风仍是老样子，一副春色盎然的样子，平静得如无风的湖面，别说波澜，连一丝水纹都没有，静好得不真实。

确实，这一切本就是真实得可怕的虚假幻象。

龙宿眯了眯眼，神色徒然变得锐利起来。自被困在这个不知何处的幻境后，他便已经陆陆续续地踏遍了一次整个疏楼西风。幻境中的疏楼西风，大至结构布局，小到物品摆放，都与他所居住的疏楼西风相差无几，如果不是对疏楼西风有十分的掌握，是无法幻化出这般几近真实的仿制品的。

难道那个人真的是剑子?不对，就算是剑子，也极少愿意留宿疏楼西风，更别说对疏楼西风有这般细微的了解了，而且…….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后花园的方向如往日一般，传来了悠扬的七弦琴声——是他印象中，白玉琴发出的声响。

他不禁皱了皱眉：而且，剑子的白玉琴应该早就被他以紫金箫换走了才对。

念及此，龙宿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抓紧了袖沿上的蕾丝捆边，过了很久，才缓缓松开。最终，他转过身，顺着琴音传来的方向，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并不是他不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而是，当他第三次走出疏楼西风的大门，又自同一个地方穿回原地后，就知道，再尝试也是徒劳无功了。

他走过繁花小道，穿过长廊，来到后花园，果不其然就看到白衣人独自坐在檀木桌边抚琴。院内林木叠翠，百花盛放，蜜蜂忙碌，彩蝶飞舞，暖意融入晨曦中，却与那人清冷寂寥的琴音格格不入。

见他到来，白衣人便停止了弹奏，邀他坐下闲聊。

他和先前一样，不动声色地在对桌坐下，如相识已久的知己好友般，虚与委蛇地与眼前之人聊着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时不时互相贬损，宛若就在和剑子谈话一样。然而，他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已经不知在这幻境中逗留多少时日了，除了第一日与眼前之人大打出手了一次，发现对方竟然毫无形体，无法击败后，就一直处于这种暗中窥视、伺机逃脱的状态。而眼前之人，十分不可理解的，似乎只是要将他困在此地，陪着谈天说地而已。何其无聊。

当时，白衣人说：“如果你能自行离开，我绝不阻拦。”语气胸有成竹，似是算准了他离不开。而这人预测得确实不差，这么久了，他还是没能找到离去的方法。他心知离开的关键在眼前之人身上，就装着心平气和，与他日复一日地上演着过家家的戏码。

又是毫无进展的一日。龙宿搜肠刮肚地找了些话题，又与白衣人探讨了一下花经草经，其实说白了，就是他平日里和剑子小聚时的聊天内容。之前，他倒是丝毫未觉，他与剑子聊天的话题竟是如此枯燥。也是，聊天总是得挑对象的，对象对了，再没有营养的话题也能聊得天花乱坠，对象不对，话题再有趣，也不过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而他，向来是在意剑子的，只要那人愿意在身边呆久一点，他就觉得满心欢喜。

正晃神，一把通体白玉的七弦琴就突然被移至他眼前，这还是这段时日以来头一次。自见面到现在，眼前这人一直宝贝似的将白玉琴抱在怀中，只有弹奏的时候才会离开身体片刻，让他不由得想起最初他软磨硬泡想要换走剑子手中的白玉琴时的情景。那时的剑子，亦是这般，十分宝贝手中那张白玉雕成的古琴，就像对待他自己一样，让人看了就不舒服。

于是，他扫了一眼桌上的琴，抬眸冷冷地用眼神询问眼前这人的意思。白衣人笑了笑，柔声道：“龙宿，我有些怀念你的琴声了，能为我奏上一曲么？”语气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以及隐隐约约的不确定。

“惺惺作态。”他一挑眉，冷言嘲弄道：“这些天看汝如此宝贝此琴，如今怎地舍得让吾弹奏了？”

那人恬静地看着他，又不似在看他，好一会，才垂下眸，浅笑道：“比起我，你与这琴更为相配，一直都是。”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一句：“我非常喜欢听你用这张琴弹奏。”

闻言，龙宿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瞠大，带着说不出的难以置信。他分明记得，当初问剑子要琴时，剑子是如何温文有礼地婉拒的。那时，剑子说：“好友华丽无双，白玉琴过于质朴，不适合你。”

同样的脸，同样的声线，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回答。

龙宿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披着剑子外壳的人，突然就有些生厌起来。他单手按上琴弦，倏然猛地一勾，琴弦“铛”的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他冷冷质问道：“汝到底是谁?”这是他来到幻境后，已经不知道第几次问了。

白衣人无视龙宿的不悦，笑道：“我的话，勉强算是未来的剑子吧。我以为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相处了这一段日子，你还辨认不出来吗？”

龙宿心想，就是因为像，又不像，他才心疑心惊。先不说眼前这位很明显并非人类，而且在个性上与他所认识的剑子也有着极大的区别。这人说话时总是很柔顺温和，带着安定人心的暖意，而他所认识的剑子，在他面前，是绝对不会露出这般柔情的，因为他们彼此身心都足够强大，不需要这般软弱的体贴，多一点都会觉得冒犯。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能从这人温吞的语气中，隐隐感到深沉的无力和执着，这又与他所认识的那个无牵无绊、潇洒自若的剑子大相径庭。

龙宿没有回答，再次发问：“这是哪，冰中之人又是谁?”又是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疑问。

“对你而言，这里是未来的萧山，而他，是真真正正这个未来时空的剑子，”白衣人皱了皱眉，“这你也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龙宿抱手，不悦道：“既然自称是剑子，那吾凡事问个究竟的性格汝该很清楚。”

那人马上笑了，有些苦涩：“呵呵，确实太清楚了。”

就是因为清楚，才不想你问下去，因为我不能告诉你再多。

沉默了一会，白衣人突然垂下眸，转换了话题：“这般一直品茶聊天，弹琴作乐，不好么?”白睫的阴影下，他的眸中泛着细碎的波光，来回地荡着，“你和‘他’一般，都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似责问，又似叹息。

‘他’，指的是谁？如果这人所言为真，难不成指的是另一个的自己?

龙宿心下存疑，却没有问出口。他环视了一眼疏楼西风，神色冷峻：“在这里，景色再美，茶色再香，琴音再动听，皆不过是虚无幻境，有何意义？”

闻言，白衣人身上的白丝布料不经意地抖了抖，好似是浑身颤了一下，又似仅仅风吹得有点紧。沉默了好一会，忽而，他舒展眉目，像是想通了什么，喃喃自语道：“虚即是无，无中生有，即使假。”他抬眸，眼中流出柔波自龙宿身上漫过，“只是，即便一切都是虚假，我却是愿意留下的。”

龙宿闻言一怔，仿佛是被那隐藏在眼底深处的一往无悔震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立即反唇相讥道：“世上哪有明知是假还去相信的蠢人。”

“可是我信，”白衣人一瞬不瞬地看入龙宿眼里，却又仿佛只是在透过龙宿的眼眸，看着隐藏在那人身上的影子。他弯了弯眼眸，对着那模糊不清的影子，深情地笑了：“龙宿，你看，即便他们都指证你，我仍是选择了站在你这边，与你一同退隐，不再理世事，而你，却不愿在此与我共饮一杯，共奏一曲。”说着说着，他眸子里的眼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来：“你总是不愿意信我……”

短短的几句话，却隐含了极大的信息量。

龙宿心内大骇。他都知道了什么？如果这人真是未来的剑子，那岂不就说明，剑子也会知道，或是已经知道了？君枫白、红尘剑谱、北嵎皇城、辟商剑，那些他年轻气盛时一时兴起的无聊之举，那些早已被他抛诸脑后的黑暗往事，一件接一件，如潮水般涌回脑海。

一瞬间，他眼中杀意骤起:“他们是谁，指证了吾何事？”

有什么是他当初计漏算漏，留下首尾的？他必须得让这些事情曝光前将可能的漏洞堵上，将该死的人都处理干净。

被龙宿瞬间的杀气煞到，白衣人反是恢复了清明，他摇摇头：“未来之事，吾不能多言。”

这会儿，原本已打定主意离开的龙宿，反倒是想要留下来了。他双手再次抚上琴弦，感受着白玉琴给他的熟悉感觉，扬起嘴角，突然提议道：“吾一人弹奏十分无趣，汝既然说汝是剑子，不如就拿出紫金箫与吾合奏一曲吧。”

白衣人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很是为难的样子：“我并没有紫金箫。”

“既然说是剑子，怎能没有紫金箫？而且，”龙宿不明所以，认为自己已退了一步，这人却不领情，心中顿生不悦，便讥讽道：“汝连这诺大的疏楼西风都能幻化得惟妙惟肖，竟连区区一把紫金箫都无法幻化出来？”

心知龙宿误会了，那人皱着的眉头更紧了，正要开口解释，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愿忆起的过往，身体连同整个疏楼西风的幻境都瞬间动荡了一下。那人站起身，踉跄地退后了半步，紧闭着双眼，痛苦地揉着太阳穴，突然，整个身形一个强烈的扭曲，就如同烟雾般消失在空气中了。

那人刚一消失，疏楼西风就瞬间烧起了漫天大火，幻境中的景物开始如风中残烛般左右摇曳，愈发模糊透明了起来。不知从何时起，后花园的地上竟渐渐叠满了面貌模糊的尸体，尸身上勃勃流出的鲜血，如溪流般汇聚到地面，一下又一下地冒着气泡，渗入地面，不一会，连大气都盈满了血腥的恶臭味。

大花坛旁，一抹熟悉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浮现于血泊之中，本应纯白无杂色的衣衫已被鲜血染成了桃红，再不复原先的纤尘不染，而心脏的位置，则是暗红一片，鲜血仍在缓缓流出。紧接着，一道紫色的身影缓缓自空气中浮现出形体，提着剑，冷漠地站在一旁。那人面目模糊，只有额上的一抹血龙痕滴血般印在脸上。他弯下腰，动作慢而缓，白皙得不见血色的手自白衣人的怀中搜出了一把暗紫色镶金的华贵长箫，箫身上沾满了鲜血，在火光中闪着绝望的光芒——那正是龙宿当初赠与剑子的紫金箫。

被独自留在火场的龙宿看得浑身一震，想要跨前一步看个清楚，冷不防地，身侧突然火光大作，他一回头，便看见连檀木桌上的白玉琴也一同燃烧了起来。

白玉琴就在身侧猛烈地燃烧着，奔腾的火焰已经吞噬了龙宿大半个身体，而幻境中，火也在猛烈地烧着，大火摇曳着冲向天际，染得整个天幕都变成了橘红，分不清白天黑夜，火舌在大气中跃动，火苗漫天飞舞。然而，这火却没有任何灼烧的热度，反是冷得有如十八层的寒冰地狱。

隐隐地，毫无温度的大气中，回荡着一把淡得一下要散开的声音。

“我没有办法幻化出已经不属于我的东西。”

#

朗月已爬上枝头，玄空岛不远处的小镇郊外。

一人一剑手执拂尘，沐浴在清冷而隐隐透着血光的月色下，站在城郊不远处的林中石桥上，低头看着悠悠溪流在月下闪着粼粼波光。

人，白衣飘然若流云，剑，锋芒暗藏隐千军。

夜渐深，苦境中原的乌合之众已陆陆续续汇聚到玄空岛，大战一触即发，而龙宿却不见了踪影。真的无法避免了吗？还有那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是他这数百年来太放纵了么，才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白衣人闭上眼，白睫轻颤，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失策。当初意外发现玄空岛之事后，他一时苦无对策，便与龙宿约定，如果对方与他同至玄空岛解决叶口月人的乱局，他就放他回现世。他心中明了，龙宿一直想要离去，必会假意答应，也作好对方耍诈、寻隙离去的应对。

只是，就在落入现世的一瞬，那人突然盯着他，问：“等玄空岛的事情结束后，汝真的会让吾离去吗？”那双金眸比鹰目更为锐利，仿佛仅一眼就已将他看穿。他内心一瞬的破绽，那人便极招尽出，刀光剑影过后，待他回过神来，人已不见了踪影。

他确实有愧，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解决玄空岛的事情后放龙宿回现世。他想，长久以来，他总是在觉得，起码要有一次，自己能全心全意地信任“龙宿”，不留任何暗手。哈，难怪当时“那人”会怀疑，如果自己无法给与十分的坦诚和信任，如何要求对方还以对等的回报。

龙宿说得没错，虚假的信任与相交，即使怀着再好的初衷，换来的，也只能是谎言与怀疑。

#

龙宿本是打定主意去西佛国找蜀道行的，最后却是鬼使神差，回到了玄空岛附近的小镇近郊——是他与白衣人不久前回到现世苦境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改了行程。大概是因为，大火中的疏楼西风过于萧瑟，太不符合他华丽无双的审美标准了，又或许是，那隐没在星火大气中的声音太过哀伤，让他不忍再苛责半句。

那人会在哪里呢？龙宿踏着沾了夜露的枯草，往林木山涧深处寻去。然后，在小溪流的石桥上，他看到了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蓝月的辉露星星点点地洒落在那人雪一般的银发和白衣上，柔和又苍凉得，让天地都失了言语。

他还没开口，那人便已回过头来，看到他，怔了一瞬，随之，整张脸都舒展开了，浅淡的笑意浮在脸上，暖了一江秋水，开了一树桃红。恍然间，秋去冬尽，春已至。

如此春江花月夜，何必再忆苦前生。

ltian28

2018-12-02 13:06

（15）

夜幕之上，四散的流云开始往玄空岛的方向聚拢，层层叠叠，掩盖了月色的光华。

无月之夜，玄空岛上一片漆黑，然对峙双方一触即发的战势却如同暗夜里的燎原火光，剩下的，就是一声号令，便要短鞯淋血斩将归，夜斲坚冰濡马渴。

关键时刻，一道佛门之光自云端射下，伴随着庄严的佛音：“佛见三千破，渡生斩罪。”是佛剑身背斩业佛牒，脚踏佛印而至。紧跟着，紫气东来，龙宿骑神龙腾云降下：“儒见天下残，覆生归一。”最后，清冽仙气降临凡间，剑子白衣飘然，乘云落下：“道见万物灭，杀生始元。”

佛教，儒教，道教，传闻中的三教顶峰，同时莅临玄空岛，逼战叶口月人。佛牒，紫龙，古尘，三口名锋，直冲天际，散了流云千万，撕裂无边黑夜，顷刻间，夜去天明。

一番唇枪舌战后，剑子上前一步，代表儒释道，提议苦境中原与叶口月人三战定胜负。三战过后，胜两战者，将享有苦境中原的统治权。

三人中，佛剑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若非必要，绝不开口。而龙宿，则站在离剑子身后半步之遥，在剑子舌战叶口月人时频频帮腔，同时，一双锐不可当的金眸，时不时落在剑子身上。在场所有人，只有他知道，眼前之人，并非剑子，又或许说，用那个人的话来讲，并非现世的剑子。他一面留意着局势的发展，一面仔细观察着眼前之人。与和他单独相处时不同，如今，面对叶口月人压境，背对苦境群雄质问，这人神色从容，泰然自若，说话铿锵有力，有理有据，带着令人信服的威压感，恍若谈笑间便能将一场腥风血雨消弭于无形之间，俨然就是一代先天顶峰的说话气度。这确实是剑子所有的气度，不是随随便便任何人都能模仿出来的。而且，方才三锋齐出时，那人所散发出的，确实是剑子道门的纯阳之气，互相切磋过数百寒暑，他不会认错，还有背后的古尘，也确实是只有剑子方能驾驭的佩剑。难不成，这个人真的如他所说，是未来的剑子，若果当真如此，那他口中的“算是”又是什么意思。

看来，这趟真是回来对了，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与未来息息相关。

就在龙宿暗自思忖的时候，那人趁空回过头来，对他温柔一笑，似安抚，似关切，又仅似在表达他对自己的留意。龙宿怔了一下，心想，果然，眼前这个人，还是和剑子有区别的。到底是什么呢？

#

日未见而天已明，是承载着希望的三教之光，取缔了无边暗夜。

三教顶峰威压玄空岛，实力逼人。眼看战势将倾，叶口月人迫于无奈，只得开出三教顶峰不得参与战局的条件，应下与中原三局两胜的约战协议。

告别佛剑后，白衣人与龙宿一前一后漫步在玄空岛下不远处的溪流边，听着潺潺流水声，各自心思。

玄空岛的情势，龙宿站在一旁，看得明白。末世之事，在回到现世前，白衣人曾对他提及过一些，大致就是嗜血族在苦境实现暗夜统治，民不聊生。他心中明了，方才他三人虽技压玄空岛，但若不给叶口月人余地，只怕对方就要抱着必死之心做困兽之斗，如此，即便他三人加入战局，中原亦免不了死伤惨重，给蛰伏在暗处的嗜血族可趁之机。三战约斗是白衣人提出的计策，然而，如果他真是未来的剑子，说不定这也是剑子现下准备的计划，难怪剑子要保下蜀道行。

念及此，龙宿眯了眯眼。只是，就算剑子不是为了蜀道行，也是为了眼里所谓的无辜苍生，如此便要与他疏楼龙宿为难，他便是不忿。然后，他转念一想，更是愤懑，这般说来，剑子如今应是已经知道末世的事情，却丝毫没有向他透露，莫不是在对他提防？

龙宿低着头，金眸藏在睫毛的阴影下，一点一点地渗出杀意，执着宫扇的手猛地使力，用力之大，差点就要将把柄折断。

“砰！“

冷不防的，他前额猛地往前撞了一下，忽来的疼痛让他原本就堵满的心更是烦闷。他轻声砸了一下嘴，心情不好地蹙起眉心，抬手揉了揉额头，一抬头，才赫然发觉自己撞到的，是原本走在前面的白衣人。他人一愣，方才的阴郁之气瞬间被愣散了。

龙宿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突然停下的人。那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转过身来。这些天温度骤降，连时不时掀起的阵风也跟着刺骨了起来。长久的沉默下，刺骨的冷风都不知已穿过他身上的布料多少回了，那人才缓缓回过身，看向他，轻声问：“你怎么回来了？”声音轻飘飘的，似是随意询问，又似有压抑不住的喜悦在跃动。顿了顿，他又问：“你相信我是剑子了？”

为什么，他要是能知道为什么就好了。龙宿迎上对方探寻的目光，冷淡回答道：“吾相不相信与汝无关。”

被困在萧山幻境的日子，他并非无知无觉。那人与他品茶论心时的惬意，发现他不愿久留时的伤感，不浓不淡地融入幻境的大气中，化成幻境的一部分，无时无刻不在困扰他。还有他唯一一次提及紫金箫时的失控，那场冰冷而哀伤的大火，让他不忍回顾，不忍深究，甚至不忍探问真相。

龙宿想，这些时日以来，除了所有的一切过于匪夷所思之外，让他不愿意承认眼前之人是剑子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所认识的剑子，从来都不会这般明显地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外，尤其在他面前。他与剑子，可以煮酒论剑，可以谈天说地，可以互打机锋，可以互相贬损，就是不能互相安慰。相识数百寒暑，他曾无数次尝试，想要与剑子再靠近一步，却发现，无论他怎么迈进，都会与剑子隔那么一步之遥。他曾经非常疑惑，以为是自己努力不足，后来才察觉，原来只要自己进一步，那人就退一步，渐渐的，他就懒得再继续前进了。毕竟，于疏楼龙宿而言，追求趣味是有限度的，所求得不到回报则趣味尽失。他讨厌做无用功，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然而，眼前这人，却像个大开门户的宅子，希望他能主动踏入一观，而他，却是却步了。因为这人不是剑子，所以他没有兴趣一窥究竟，龙宿是这般告诉自己的。只是，如果是剑子这般对他敞开大门，他又会不会毫不存疑地入内一观呢？

无解的答案。

似是不愿再想，龙宿定了定神，有些没好气地白了眼前的人一眼，挖苦道：“不确定吾会回来，汝还在这傻等？”

白衣人摇摇头，神色有些为难：“离了萧山，我的力量有限，不能过度运用，而且，”他看向玄空岛的方向，“还需要留着解决玄空岛的事情。”

虽是比剑子坦白，但对方话语中仍有许多保留。龙宿瞅了白衣人一眼，嘲讽道：“这倒是和剑子十足的像，念兹在兹，就是担心苦境中原死伤惨重。”然后，他看到对方惊愕地看向他，眼眸中藏着很尖锐的感情，扎得他心底生痛，于是，他别过眼，避开了去：“咳，若吾不来，汝打算如何？”

白衣人低下头，默不作声。

是啊，若那人真要走，他能奈何？落花自去逐流水，空余残枝诉苍凉。即便他愿鞠身舀一瓢流水，盛满瓢落花，又能留得了多少。更何况，春去秋尽，寒冬将至，哪来的落红纷流？时光匆匆而过，该流走的，早已不见踪影，非他所能挽回。

“谁知道呢，”白衣人苦笑了一声，随手理了理被乱风吹散的衣袖，故作轻松道：“只能另找办法了。”

龙宿皱起眉头，仔细地打量了那人一眼：这人真和剑子一般，什么都不用做，不用说，光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丢盔弃甲，真真是可恶又可恨。他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纠缠，说：“好了，汝可以带吾回去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自若，似是已经决定束手就缚，不再挣扎。

白衣人闻言，漆黑的瞳孔一点一点地放大，深处燃起了细微的火苗，晃荡着橘黄色的光亮。他尽力压抑着已经有些不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既然知道我要带你回去，你还回来？”

会答应回到萧山，龙宿心中自有谋算，只是如今听那人这么一问，不禁又觉得好笑：“汝这是承认先前答应与吾交换条件，实际根本没有打算守约了？”

白衣人咳嗽了一声，轻声反驳了一句：“一回到现世就跑了的人没资格说我。”

“可吾回来了。”龙宿不满地眯了眯眼，随之又淡淡补充道：“叶口月人之乱就这么解决也没什么不好，可以为接下来的嗜血族之乱保留实力。”

淡话如风，轻轻一下，就将白衣人眼中的火苗扑灭了：“是为天下，还是儒门天下？”明知答案，却仍是问出了口。

龙宿反问：“有区别么？”

“你啊，”白衣人闭上眼，昂头对天长叹了一口气，倏忽笑了：“真是一点没变。”

无论过了多少岁月，即便记忆中的容颜早已褪色，但最初的感觉却依然鲜活，那是最初的情动，然只有在回头时，才恍然发觉，已太迟。月夜悄然出江湖，泛舟烟波中，蓦然回望，岸上灯火阑珊之处，是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华灯初上梢头，映入眼里，藏于心底，只因，这一别，再回头，实太难。

他突然睁开双眼，悠悠看着龙宿，说：“你，走吧。”

对方如此轻易就放手了，反倒是龙宿惊讶了。他心下生疑，上下打量了那人两眼，估量着对方的打算，可还没开口，他就又听那人开口调侃：“你回来了，我放你走，不正是我们先前约好的么？怎么，舍不得？”

龙宿没有回击，却是心思回转。如今看来，近段时间内，苦境都不会平静，而且佛剑与剑子已有谋划，还轮不到他插手，弄不好，反会沦落为别人的棋子，为他人作嫁衣裳。若回到幻境，恰好让剑子找不着他，也免得他自己在面对剑子时心软。而且，重要的是，比起当下，他更担心眼前之人先前说的话。难不成他过去的事情并没有完全处理干净，给他留下了后患?无论这人是不是未来的剑子，但似乎知道不少事情，跟他回去，说不定能得到更多信息。

白衣人见龙宿沉默不语，一看神情，马上就猜到他人在想什么了。他有些失望地摇摇头，直接断绝了龙宿的念头：“你不可能从我口中套出更多的信息。”顿了顿，他又严肃交代道：“未来的你因缘际会回到了这个时代，千万不要和他直接碰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还没等眼前之人反驳，他又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放置在手心递出——是一只玉佩大小的银蝴蝶，蝶芯上细细密密地绕满了银白色的发丝。

“这是……”

看到熟悉的物件，龙宿的双眼微微瞠大了一些。他认出这件饰物，是当年相识不久后，他赠给剑子的专用联络符具，只是不同的是，那缠绕在蝴蝶身上的紫银色发丝，已然换成了银白色，而原本充盈在符具中的儒门龙气，也已换成了道门的纯阳之气。然后，他听到白衣人柔声道了一句：“如果有事，可以随时用这个联系我。”

闻言，龙宿眸波荡了荡，却是马上被低垂的长睫遮掩住了。他仍记得赠出符具时的那个晚上，皓月当空，他与剑子泛着小舟离了小渡，乘着水波，与一艘艘旖旎萎靡的画舫擦身而过，伴着飞扬漫天的柳絮，一路远离城镇的喧嚣，渐行渐远至了无人烟的湖心。岸边之景晦暗如黛，没入夜幕深处，再也看不见了，圆月的倒影下，就只剩他和剑子，恍若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月亮在看着，有什么心情，就要及时说出口。于是，他把自己精心准备的蝴蝶符具捧在手中，递了出去了。银质的蝴蝶在悠悠月色下闪耀着淡淡的银光，仿佛轻轻一动，就要载着他的心意飞入月色中去。

当时，他小心翼翼地揣着小心思，将蝴蝶递了出去，欢喜的心思百转千回，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以后有事，可以随时用这个联系吾。”其实，他想说，这是吾特别为汝设计的，希望汝能时时将吾放在心上，常常联系。

那人当时的神情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柔声应了声“好”，没再多说半句，便把符具纳入怀里，却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数百年过去了，他都已经忘了这些符具的存在，连同最开始时期待的心情都一同忘，却仍然记得，当时递出符具时的明月，渺小得，就只能照得到他和剑子，浩大得，能装下整个世界。

为什么，这些早应埋葬在皓月之下的绵绵情意要在这个时候杀他个回马枪？桐文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明明已经下了决定，如果剑子敢上门为蜀道行讨保，就休要怨他罔顾情谊，接下来的行动，要是能合便好，合不来，便是要一刀两断亦无妨。

他扫了一眼白衣人手中的蝴蝶符具，又抬眸看了看那人，所以说，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剑子么？

龙宿冷冷地看着白衣人，拒绝道：“吾不需要。”他可没剑子的谦和有礼，顾虑周全，明明觉得不需要，却还是给足了面子，装作满心感激地收下。

白衣人深深地看了一眼龙宿，仿佛再次透过他，看到了其他人身上。他突然开口，仍旧是温和柔软的：“龙宿，你不说出口，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思？”

眼前的人，用着和剑子一模一样的音调，喊着自己的名字，却比本尊更为醇厚，像是老树下埋着的一坛古酒，还没入口，光是闻着酒香，就已经醉了。龙宿觉得一阵恍惚，竟再也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忽而又想起自己与剑子这数百年来的真真假假，便情不自禁地轻声抱怨道：“汝就有资格说吾了么？”

话音一落，天地无声。

三光的余辉已渐渐消退，天幕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忽然，有冰凉落到了鼻尖上，马上又化成冰水，顺着鼻翼滑到唇边，淡淡的，冰冰凉凉的。

龙宿抬起头，诧异地发现，竟然下雪了。聚聚散散的流云后，月色黯淡，若隐若现。细雪如冰沙，洋洋洒洒地自云层中散落，反射着月华的余辉，伴随着三教圣光遗落下来的光点，如同节庆时，烟花绽放，落下的金箔银锡，带着节庆时的热烈，以及落幕时的萧瑟，布满整个夜空。

秋意还没尽散，雪却是先飘了起来。人皆道，红梅依白雪，孤傲伴寂寥。只是这冬来得早，若红梅还没来得及绽放，雪却已下尽，这没了寒梅暗香的白雪，少了红影相衬的白雪，落在这茫然然一片灰白的大地上，该是多么寂寞。

龙宿伸出手，想要接住这无声无息的寂寞，突然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手腕。他有些错愕地看向手的主人，那人的眼里闪着碎屑的雪光，直直地盯着他，像是穿透了时光，缓缓道：“龙宿，我希望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能第一个想起我，我希望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及时赶到你的身边。”

这样的心意，如今明明白白地说了出口，你就能感受到了吗？

“你…….”即使明白眼前之人说话的对象并非自己，龙宿仍是不由得被那人眼里的柔光震退了半步。如果这人真是未来的剑子，那他说话的对象可想而知。只是，到底未来的自己做了什么，竟能让这个向来欲盖弥彰的人坦白至此。

那人对龙宿的诧异恍若不见，仅是伸出手，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撩起了龙宿的鬓发，轻柔地顺了顺，那银紫色的发丝就依依不舍地缠在了他的指间。他自顾自地继续道：“会将你困在萧山的幻境中，不过是想保护你而已。那个时候，是我的失策，才……我希望你平安，那比什么都重要，一直都是…….”

逻辑错乱的言语，隐含的，却是一片真情。

许是这漫漫白雪朦胧了视线，扰乱了思维，如此无礼的行为，龙宿竟没有避开，反是往白衣人的手上靠了靠：“那比起天下苍生呢？”龙宿忘乎所以地喃喃道。

一句话，惊醒了两个人。

对话的是两个人，却又不是这两个人。细雪中，白衣人和龙宿无言地对望着。

突然，白衣人未执拂尘的手略略抬起，修长的食指指向龙宿身后，他浅笑道：“你等的人来了。”

龙宿疑惑地皱起眉，心里嘀咕，他没有在等任何人，但还是依言回过身，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想着，就看看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而，他蓦然一回首，却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视野越来越模糊。

白茫茫的一片细雪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银发白衣，明明整个人都已经与飞雪融成一片了，龙宿却仍能辨个清清楚楚，因为那是他在心里勾勒过无数遍的身影。而雪中的人，与他四目交错的瞬间，满面愁云一下就散了去，化成掩不住的一脸笑意，如同雪过层云后的璀璨阳光。

恍惚中，龙宿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朦胧的感叹，空虚中裹夹着欣慰，声音柔暖得要化了这漫天的飞雪。他听得不太真切，便有些茫然地回过头，然而，身后的白衣人早已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还好，终于等到了。”

ltian28

2018-12-03 13:26

（16）

秋未尽，冬来早，细雪落落停停，怎样都积不起来，反是在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在树梢挂了满枝的冰条，一遇了点光亮，就跟洒了银粉似的，一闪一闪，恍若天上的星辰都落到了地上来。

宫灯帏如往常一般，仍在下雨，正确来说，应该是雪和雨混在一块，亮晶晶的，一滴一滴往下砸，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橘红色的宫灯挂在三角亭的檐角上，纸罩周遭萦绕着冰雨化开的冷雾，散发着朦胧的柔光，指引着宫灯帏的方位。

三角亭内，石桌上，袅袅青烟自鎏金錾花铜熏香炉中冉冉升起，散发出温暖细腻、醇厚圆润的栴檀香——是佛门常用的香料。

龙宿与佛剑对坐在石桌两边。本应是三人的聚会，却只有两人在场，剩下一人总是姗姗来迟。这是龙宿自萧山幻境重返现世苦境后第一次与剑子佛剑小聚，算是替即将西行的佛剑践行。

佛剑背着佛牒，宝相庄严地坐在石桌前，即便与好友小聚，面容肃穆依然，带着不容人亵渎的清圣气息。在剑子面前随意惯了的龙宿，则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烟斗规规矩矩地摆在桌面，一口都没吸。在佛剑面前，龙宿一向谨守礼仪和分寸，但这并不代表他与眼前之人不亲密，只是对佛剑，他总归有一份超越友谊的敬重。

两人独处时，聊的多是对佛法的见解，极少会谈及苦境的形势风波。与剑子不同，佛剑从不置喙龙宿的处事态度和行事方针，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龙宿出手协助，也会直截了当开口，也正因此，两人一直保持互不侵犯的友好往来。

这回小聚，他们并没有怎么探讨佛法，话题都围绕在了佛剑穿越时空的事上。佛剑言简意赅地向龙宿陈述了他在末世的见闻，话语中带着佛门中人特有的悲悯，以及决意扭转末世的决心。然而，他的话语中却完全没有暗含希望龙宿伸出援手的暗示，真真只是和好友交流近况，互通有无而已。这也是为何虽然龙宿老是抱怨佛剑闷闷闷，实际上却十分喜欢与佛剑相处的原因。

今日的龙宿十分的心不在焉，佛剑在闲聊时就发现了。对于龙宿的性子，他还是能了解几分的。这人素喜与人探讨对时事见闻的见解，认为集思广益、广纳百川才能消除人思想中的偏见和狭隘。然而方才，佛剑带来了骇人听闻的末世消息，龙宿却除了点头“嗯”了几声，就没怎么发表自己的看法，这样的情况确实很不寻常。

这会儿，佛剑停下话，目光落在了龙宿身上，而龙宿，正侧着脸，看向庭外的落雨落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揣摩别人心思向来不是佛剑专长，于是，他便直接问了：“龙宿可是有事萦怀？”

闻言，龙宿一怔，本能就否认：“怎么会？好友多心了。好友所述之事过于匪夷所思，吾不得不认真思量而已。”说完，他再一次将注意力投注回亭外的雪雨中，神思又开始涣散起来。

看着亭外雪雨纷飞，他不由得想起一抹白影。

佛剑所说的末世，他并非第一次听闻。前一段时间，他被困在萧山的幻境中，那抹白影的主人为了游说他去帮忙玄空岛的事情，不多不少也跟他讲了些。只是，当时他无缘无故身处诡异的幻境中，久久不得脱出，又遇到两个疑似是剑子的人，再加上这骇人听闻的末日之说，换了是个正常人都得怀疑，更何况是他。只是如今得到印证，回头细想，那人虽然诸多保留，但说不定，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不久前，那抹孤寂的白影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化入细雪中消失了，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信息。那人最后说：“还好，终于等到了”。等到了什么？如果说，他等到了剑子，那那人呢？在那空荡荡的虚无幻境中，在那虚假的疏楼西风中，他等的又是谁？

很突然的，他想再见一见那个白衣人，问上一句，那他等的人，等到了吗？

就这么想着，他忽地发现周遭没了人声，只剩下雪雨交替着下落的声响。正疑惑，一回眸，冷不防就看到佛剑一双眸子正紧紧地盯着他，像是看穿了什么。然后，他看到佛剑缓缓张开嘴，似要说些什么，便更是觉得心虚。他正想要抢先补救几句，就有些错愕地看到佛剑指着一旁的炉子说：“水开了。”

啊，原来是烫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了，盖子正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龙宿愣了一下，才匆忙熄了火，提起烫壶，看着有些失了平常惯有的优雅，还有那么些冒失的感觉。他定了定神，稳了稳姿态，才开始仔仔细细地将茶壶和杯子用热水淋了一遍，然后将茶荷中的茶叶用茶匙拨入壶中，再次提起烫壶，让热水自高处流注入壶中，翻滚起壶内的茶叶。

龙宿是公认的品茶名家，但平日里却是极少亲自泡茶。在他身边，剑子和穆仙凤都是泡茶的好手，无须他亲自操持。只是，与佛剑独处时，他都会亲手泡上一壶茶，以表示对好友的敬重之情，这是连剑子都无法享受的礼遇。

他将冲泡好的茶倒入茶海中，再盛入杯中，递给佛剑，看到对方闻了闻茶香，品尝了一小口，才状似突发奇想地随意问道：“好友，汝说，在那三十年后的末世中，吾与剑子，是如何呢？”

佛剑一脸严肃地回答：“仍是龙宿与剑子。”

龙宿蹙起眉头，似是有些不满这般简易的回答，又道：“明日之吾便已非今日之吾，何况三十年后。”

佛剑手指亭外的雪雨，道：“亭外的雨，如今下了，三十年后再下，仍是雨，时间变了，本质不变。”

龙宿顺着看去，又道：“今日汝与好友于此小聚，共赏此雨，他日亦有可能相杀雨中，情境不同，心情不同，雨怎会一样？”

“会觉不同，是因好友心有挂碍，为心所惑。”佛剑看向龙宿，犀利地指出：“吾观相聚之雨觉喜，观相杀之雨觉恶，喜恶皆在吾，与雨无关，雨仍是雨。”

龙宿低下头苦笑道：“佛剑事事看得通透。只是，这人又如何能以雨作比。若人人皆如这落雨，出了云天便落入地上，世道也就简单了。”

佛剑摇摇头，面露悲悯之色：“并非人如落雨，而是人观雨非雨，怎能不时时迷惑？”

龙宿心头一震，一时竟无言以对。江湖纷乱，人心难测，又怎能不观雨非雨，而人观雨非雨，江湖又怎能不乱？因果循环，无可解，亦无可斩。他蹙了蹙眉，不愿再纠结此事，便换了语气打趣道：“哎，吾只是问汝吾与剑子的未来如何，怎的牵扯到这么些有的没的。”

佛剑不解道：“吾一开始就回答了。仍是龙宿和剑子。”

龙宿瞠大眼睛，狠狠地被噎了一下，一时竟想不出应对，苦恼之际，天外一道圣光乘雨而至——是一向姗姗来迟的剑子。

“茶已尽汝才姗姗来迟，是该罚上一杯。”

一把清冷的声音飘进雨雾中，剑子人还没站稳，就冷不防的收到了龙宿一计刀眼，以及迎面飞来的茶杯。他抬手一挡，将杯握于手中，又看了看坐在龙宿对面的佛剑，心中了然，便走入亭中，对着龙宿坏笑道：“依我看，剑子虽然迟到，但功过可以相抵。”

“倒是会占便宜。”龙宿眯了眯眼，不悦道。

“哦？是吗？那剑子就罚了这茶，便不占便宜了。”剑子沿席就座，喝了一口茶，看向一脸疑问的佛剑，一脸不怀好意地故意道：“不知好友方才在谈论什么，剑子能否参与其中？”

“汝！”心知剑子故意挑起方才他想回避的话题，龙宿急忙想要阻止，却仍是迟了一步，佛剑已经开口：“龙宿在问三十年后的世界里你与他是何模样。”

倒真是剑子意想不到的话题。他有些讶异地看向龙宿，未来嗜血族末世的威胁在前，没想到龙宿反而对这种的琐事感兴趣。龙宿被剑子这么一盯，脸有些挂不住了，便尴尬地咳了一声：“咳，人皆有好奇心，吾不过是好奇汝未来会是怎样而已。”

剑子神情肃穆地摸了摸下巴，沉吟了一会，突然抬眸认真反问道：“难道不是如现今一般白衣飘然，潇洒依旧么？”言语中的自恋语气，说话之人的厚脸皮，倒真真是把龙宿给呛了个正着。可他转念一想，不久前那抹白衣人影又浮现在脑海中，如果那人真是未来的剑子，还真是，白衣依旧，只是，潇洒不再。

见龙宿闪神，剑子自觉玩笑开得有些过了，咳了一声，问：“那龙宿觉得你自己又是怎么样的？”

龙宿用宫扇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失态，金眸一转，自信道：“自然是如现在一般，华丽无双。”说完，他就看到剑子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眯了眯眼，不悦道：“怎么，汝有异议？”

“岂敢，岂敢，”剑子回过神，打着哈哈糊弄过去：“我不过心中感慨龙宿爱美如昔，在未来自然也断不会让世俗的尘土脏了衣袖。”

方才一个闪神，他确实想起了一个人。当时在山头上，危急方解，他便急着赶去玄空岛确认龙宿的消息，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而回来后，不是在处理蜀道行的事情，就是一直和龙宿呆在一起，便没机会再见到那人。想起那人一身与龙宿截然不同的行头，他满腹的黑水又开始川流不息。剑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龙宿，突然一本正经道：“不过嘛，吾觉得汝若是梳起马尾，去掉这厚重的珍珠肩甲，换上补天鳞，紫气琉璃，以十色彩染衔接，点缀在浮沙之上，再配上繁复的头饰，会更凸显你的美貌气质。”

龙宿闻言，愣了一瞬，低头思考了一会，不由得赞成道：“嗯，说得有理，想不到剑子汝竟也挺有品位的。”话是这般说，他其实很是惊讶。虽然剑子见多识广，涉猎广博，但对衣着装束向来不感兴趣，没想到却是见解不凡，倒是他小瞧了。龙宿认真考虑了一下，最后仍是皱眉道：“只是那样装扮过于素雅温和，有损吾儒门龙首的威严和气势。”

说着，他打量了一下剑子。与白衣人雪中对话的情景犹在眼前，即使对象并非是他，但那人的柔情和坦白仍让他心思浮动，想到那人很大可能是未来的剑子，他便忍不住故作调侃道：“倒是汝，若是改了这寒酸小气欲盖弥彰的个性，却是极好。”

剑子笑着回击：“龙宿华丽无双冠冕堂皇的个性未变，剑子又怎能轻易改变？”

就在剑子与龙宿争论得热烈的时候，被晾在一旁的佛剑突然神来一笔，总结了一句：“如今争辩这些无意义。末世一片腥风血雨，说不定你们早已为天下苍生献身。”

瞬间，天地失去了声音，剑子和龙宿双双被噎住。

#

不知不觉，雪雨已经停了，流云缓缓散开，明月好不容易露了个脸，却已经落了大半。

宫灯帏的红灯笼仍旧摇曳着发光，石桌上的茶不知何时已换上了温酒，而佛剑则早已离去，只剩下剑子和龙宿两人。

久别重逢，龙宿难得失控，没过多久，竟已喝了个七八分醉，人已经有些混混沌沌地撑着额头，半倚在桌上，另一只手却仍执着酒杯。相识数百年，即使两人关系亲密，但出身儒门的龙宿总能精准地把握往来时的分寸，醉到失仪这种事情几乎从未发生。剑子心下疑惑，却仍是隔着桌面轻轻地推了推龙宿，夺过他手上的酒杯，无奈道：“好友，别喝了，醉后失态有损你的华丽，剑子送你回疏楼西风吧。”

“吾没醉！”龙宿猛地抬起头，有些目无焦距地看向剑子，凤眼一挑，冰冷的雪夜里都能朦胧出桃花来，“汝在玄空岛……”话到一半，就没了声音。他忽而皱起眉心，用手胡乱揉了揉额角，一副很头痛的样子。

听龙宿主动提起玄空岛，倒是剑子没了先前要送他回去的心思。他见龙宿实在醉得不轻，又想起玄空岛上那莫名的三教圣光。他若不在场，那代替他的道门先天又是谁呢？如今时局动荡，黑暗潜伏，他一定得掌握每一个细节，避免将来的误算漏算。于是，他一时没控制住心思，便想要趁人之危，借机套话：“之前好友与佛剑同至玄空岛，化解了一场浩劫。想不到一向无所事事只会伤春悲秋的好友竟能对苍生有此怜悯之心，我心甚慰。”

闻言，龙宿揉着额角的手顿了一下，眉心皱得更紧了。他似是酒醉头痛，又似是有些生气，随口就是质问：“这难道不是好友计划的一部分？三个人，三口剑。汝在玄空岛上的表现很不错，约战，不是么？”话接得溜，口齿却是有些糊。

听龙宿这般一说，剑子便能猜个大概了。应是有人化成了他的模样，代替他参与了玄空岛的战事。只是，玄空岛一役的排布，他不过刚刚构建了个雏形，仍未安排妥当，更未告知任何人，那人竟然知晓，并毫无错漏地约了佛剑和龙宿一同执行，难不成是未来的自己？既然未来的龙宿能回来，那未来的自己出现在玄空岛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醉得有些七零八落的龙宿，心里忽而有些低落起来。当初在断崖上，还有在宫灯帏，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两人不是眼前的龙宿，而这人，竟然没有认出自己来。

他猛地甩了甩头，勉强打起精神，继续若无其事地套话：“哈，虽是定下了战约，但最终胜负仍是未知之数。”

龙宿有些不清醒地嘟哝着回应：“哦，若中原真败了，那汝特地保下蜀道行可就要白费心机了。”那人说话的时候口齿已经不清，连音都粘在一起了，让人觉得他已醉得昏昏沉沉，大概是依着本能回答的，然而，若是细听，话语的逻辑却是异常的清晰。剑子心下一凛，双眼瞬时变得慎重起来。他紧盯着眼前这个看着已经醉得意识不太清的人，言语突然变得谦恭有礼：“先前事出紧急，未得提前知会龙宿便开始行动，望好友谅解。”

然而，龙宿却看似依旧无知无觉，只是小声地嘟哝了一句，声音里裹夹着不悦，但乘着醉意，就没有那么明显：“嗯，只是知会而已么？汝倒是对蜀道行上心。”他仍用手拄着额头，看着很不适的样子。然后，冷不防地，他倏然抬眸，迷蒙的金眸中有那么一丝清明乍现：“若那个人是吾呢？若有朝一日，有人出来指控吾，汝会站在吾这一边么？”

闻言，剑子浑身一震，猛然回想起不久前的山头上，紫衣人的阴冷扭曲和连声指控，顿时失了言语，没有立即回复。他不敢再看龙宿，便侧过脸，将目光投向了亭外：雪雨虽然停了，然而留在地面上的冰晶却在冷月下闪着蓝光，透着寒气。过了很久才，他才斟酌着道：“龙宿武智双绝，又怎么会有需要剑子援助的时候？”

说完，过了很久都没有声音回应。剑子等得不禁有点心慌了，再耐不住，便回过头去，这才发现龙宿竟然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平缓的呼吸声自鼻息间有规律地传出，一下接着一下，让人听着就感到平静。

原来，是真醉了啊。

剑子坐在原位，安静地端详了龙宿一会，眼光一点一点地柔和了下来。

他有多久没像如今这般仔细地看着龙宿了？从前，他从来都不会想这样的事情，因为只要他愿意，回到豁然之境，拜访隔壁的疏楼西风，就能看到那人。是有什么不同了。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这人一直不见踪影，又大概是不久前，他才与一个龙宿刀剑相向，又差点看着另一个龙宿在自己眼前消失，如今，破天荒地，他觉得，眼前的龙宿还在，真好。

实话说，他在苦境好友无数，龙宿不过是其中一个，在问侠峰志同道合的同伴不计其数，龙宿却不在其中之列，但在他心底深处，总有一把声音在提醒他，龙宿是不同的，那把声音让他无由来地感到害怕，无由来地想要却步，因此，他选择听而不闻。但是，此时此地，他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像这般想念龙宿，想念得，只要看到眼前这人，就觉得这个群魔乱舞的世道竟是如此静好，无风无浪。

想罢，他佛尘一挥，一件雪白的狐裘大衣便落在了他的臂弯上。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龙宿身边，轻展大衣，俯下身，细心覆在龙宿身上。

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不期然地，就近距离对上了龙宿熟睡的侧脸。那人紫银色的鬓发有些凌乱地沾在脸颊上，有那么点不太华丽，让剑子有些忍俊不禁，便不由得抬起手替他轻轻地理了理，末了，又忍不住再仔细看上两眼。朦胧的月色下，这人竟这般乖巧就睡着了，沉静得就像天山冰碛湖半湖半镜的湖面，让人感到宁静而浩渺，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只觉得那人额上那抹殷红的龙纹在眼底深处摇摇晃晃，勾慑着他的心神。

葡萄美酒月光杯，让人忘却恐惧，策马扬鞭，不顾一切地奔上那一去能有几人回的沙场。

而眼前这人也一样，是那么一杯世间难寻的美酒，醇厚酒香萦绕在鼻间，甘甜美味残留在舌尖，麻痹了五感，催促着执杯的人，放了瞻前顾后的心情，冒着致命的危险，驰骋入未知的战场。剑子想，不仅是龙宿，他大概也喝多了，连自己早已醉了，都一无所察，不知不觉中，鞭已扬起，马已奔腾，再无回头之路。既然如此，就醉下去吧，让他无惧地一路前行，奔向这人，即使下一刻便要万箭穿心，亦毫无畏惧。

于是，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俯了下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烈风呼啸而过，带着刺骨的冷意，吹散了月夜中残留的薄雾。

仅一瞬，他就醒了。

ltian28

2018-12-07 16:10

（17）

剑子龙宿与佛剑在宫灯帏小聚后不久，佛剑就只身一人踏上了前往西佛国参加法藏论道的路途。修佛之道，斩业之道，即便是通往阿鼻地狱，千刀万剐，烈火焚身，置身于油锅之中，亦只需他一人足矣。他一人的觉悟，无需他人同行。

于此同时，苦境中原与叶口月人的三战之约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苦境公开亭，第一战，银狐代表苦境出战叶口月人锖叶部执首洺双锖叶。银狐以绝式天一归零・零无限对上洺双锖叶破军印・敌，天道对军道，极招冲击下，银狐被推出战场，败。叶口月人首战得胜，领先一步。第二战，苦境派出傲笑红尘对战叶口月人氏叶部执首褎权氏叶，傲笑红尘以一招忘弃红尘击破褎权氏叶的破雷令・灭，胜。苦境扳回一局。

三局两胜定输赢，如今双方各胜一场，最后一战极为关键。最终战的时间业已定下，虽未公布双方出战人选，但最后一战叶口月人由首领九幽压阵已是必然，而中原这方，人选仍是未知之数。

#

豁然之境，瀑布山谷。

入冬后，瀑布流量大减，水流亦不若往常湍急，气势大不如前。然而，混着碎冰的水流，直直坠入瀑布底下的寒潭中，时而“咚”、“咚”、“咚”，如同山体崩塌，巨石落入深潭，时而又“扑通”、“扑通”，如同断线的落地珍珠，乱无章法地在地面跳动。

有的时候，寂静冬日里的寒潭冰水，反是比一江春水更能搅动人心。

剑子双目微阖，垂袖独立于寒潭水面，却能感觉到脚下的水纹在一圈又一圈地往外扩散。

眼闭上了，心仍在看，如何能不动？

纵身入浊流，怎能不沾泥？入世前，他便有觉悟。这段时间虽然状况频发，但事态仍是按照他预想的轨道进行。人算，又怎可能尽如天意。于他而言，意料之外的状况，不过是定数中的变数，总归会发生，处理好了，定数仍乃定数，结果不变。

只是，他的心湖却仍是不期然地因阵风而掀起了波澜，算不上惊涛骇浪，却来回摇荡着，搅得他不得安宁。并非无名风。他知道，这是一阵西风，吹自疏楼迭起之处，因此，才更加心惊。

#

风停了，风又起。寒潭的水痕一波又一波，无休无止。

倏忽间，一条桃紫色的身影闪入寒潭岸边。来人不声不响，径自在天然而成的石桌旁坐下，看了一眼寒潭水面上的白衣人影，既没有要上前交流，也没有要离开。他长袖一挥，白铜镶边的湘妃竹棋枰便凭空出现，稳稳当当地落于桌上，两个分贮黑白棋子的紫檀筒儿，分别落于棋枰两端。

来人在自个儿面前的紫檀筒儿里取了一枚黑子，两指夹着，轻轻放落在棋盘之上，自顾自，就与自己对弈起来了，悠闲得如白云清风，让身心忙碌的人看了就觉得气闷。

是来自数百年后未来的龙宿。

剑子白睫动了动，拉开一条缝，自缝隙边角瞟了那人一眼，又彻底阖上眼帘，懒得搭理。

“扑通”，“扑通”，“扑通”……

要融不融、要结不结的碎冰一块接一块，随着流水落下，也不知是落入了哪里的水中。

在发现自己竟然走神到在开始数落冰的声音后，剑子无奈地拨了拨衣袖，回过身，凌波掠回岸边。

他缓步走到石桌旁，在来人对面站定，见对方头也不抬，仍专注在棋盘上，拂尘一挥，一粒白子便夹在了指间。

“啪”地一下，白子被双指压在了棋局走势的关键点上，破了黑子的气。

龙宿这才抬起头，冷峻的神情削去了他身上淡泊悠然的气息。他紫眉轻蹙，凤眼微眯，不悦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汝懂不懂？”

剑子冷冷迎上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反问道：“你就观棋不语了吗？”

近段时间，叶口月人之乱未结束，嗜血族却已现踪影，蜀道行离了再生涅槃，为了柳湘音与嗜血族起了冲突，他四处奔波，好不容易才将蜀道行寻回，直到现在才稍微能静下来。而眼前这人，一直不见踪影，必然在暗中观察局势变化，偏偏这时候找上门来，定无好事。

龙宿听他一问，却是笑了：“吾发言，不过是因为有人扰了棋盘而已。”

一语双关。说的是剑子，亦是之前出现的紫衣人。

他食指轻扣下巴，想了想，执起黑子，又落了一子，突然叹气道：“哎，吾不过是在回顾与好友的对局罢了。”

其实，他并不是自己跟自己下棋，只是在复盘重温旧局而已。

难得回到了过去，难得又是中原与叶口月人最终战前夕，让他不由得想起，很久远之前，他与剑子下的那盘不分轩轾的流局以及桃花流水的论调。

当时，剑子说，对奕时全心投入，如桃花认真绽放短暂的生命，终局后如流水轻泻，留住曾经奔放的力量、追求更高的境界，是思静动极，乃为周而复始，新的思维、新的开阔。而他却认为不够远大。他觉得，对奕时如桃花绽放的华丽缤纷，终局后又如流水奔泻却过之无痕，每一局的盘上胜负，如同每一世的朝代更替，绚烂之后归入虚静，腐朽之后又重新萌芽，如同人之生命。

剑子堪破的，是落花流水的自然循环，追求的，是明年花更好这种周而复始的生生不息。而他，自是明白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轮回之道，所重的，却是花开一刻的绚烂绝代，即便终是委落尘土，亦曾是盛极一时，到了无人能至的顶峰。剑子听了，只用了四个字——“伤春悲秋”——一笔带过。

要换了别人，便要以为剑子是在故意拿他儒门书生文气说项。然而，若不追逐春日繁花之盛，何来伤春之悲，若不迷恋盛夏绿树成荫，怎会哀叹秋日万木凋零。看似调侃揶揄的话语，实无处不暗示他心中所求所谋。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他所求早已不同。早前，他心有芥蒂，不愿回顾，剑子也不曾提及，只是如今，他已豁然开朗，再观此局，却是觉得趣味非常。

然而，却是不料想，才至中局，就被这个时代的剑子突来一子，改变了整个棋局的走势。

这边剑子忽闻“好友”二字，心中却是猛地“咯噔”一下。身为儒门龙首，龙宿自是广结名士，以扩大儒门天下在苦境的影响力，但是，能被他诚心称为好友的，却是少之又少。据剑子所知，他所认识的龙宿身边，能被称为至交好友的，就只有自己和佛剑。难道，是后来结交的友人？

这么想着，剑子将目光落回到了棋盘上，凝神观察了一下棋局的走势，评论道：“观这白子的走势，你这好友的性情想法倒是和你大不相同啊。”

“哦？”闻言，龙宿回过神，眼睛亮了一下，顿感趣味，“愿闻其详。”

见龙宿突然兴致勃勃，剑子反是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怪不舒爽，却仍是就事论事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咳咳。“龙宿听了这赞誉之言，冷不防就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又多看了剑子两眼。

剑子被盯得发毛，皱眉问：“怎么，我有说得不妥的地方吗？”

“没有。“龙宿别过眼，随意应了一句。

“可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剑子本能应了一句，却仍在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棋盘，突然又补充道：“只是，若细观此人棋路，迂回曲折，虽看似无取胜之意，却无处不掌控着黑子的走向，如此心思深藏、掌控欲强，不是寂寞孤高之人，便是包藏祸心的极端之辈。”

一口气说完，他自个儿都被自个儿的话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人后莫道人长短，莫挑拨是非，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他话出口的时候，却是三样都犯了。他内心，是有那么一点不欢喜龙宿对这个“好友”的在意，即使眼前的人是未来的龙宿。

他心下忐忑，不知道龙宿会怎么想自己。他不知道未来的龙宿性格变了多少，但如今的龙宿他却是了解的，只要是龙宿心仪在意的人事物，就是不由得别人碎嘴。

哪知，龙宿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愉悦得就只差拍手叫好了：“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人皆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果然有其道理。”说着，他忽而垂下眼，银紫色的睫毛之下，目光突然柔和了下来，像是有悠悠长河自遥远的时光流过，隽永而绵长，连声音也温软了下来：“我这好友啊，倒不是包藏祸心的极端之辈，只是，他虽交友无数，而真正知他解他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他抬起眸，看向剑子，像是询问，又像仅是在陈述：“汝说，他这般，谁人知他寂寞，又有谁人能解他寂寞？”

高处不胜寒。无论因着什么，只要站到了高处，再不情愿，都只能俯视众山小了。

听龙宿这般维护，剑子心中更是觉得有巨石落下，压着揉着，怎么挪都不舒服。他正要开口，又听龙宿道：“我这好友曾说，道流、儒流或是佛流，三者之间，一者独大仍失，缺一，又不可为之，三方约束与教化，才是唯一。汝可认同？”

“确实。“虽然心中不愿承认，但龙宿口中的”好友”所说确实是他心中认同之道。突然的，剑子很想知道，这人到底和自己有什么不同，竟能得到这个来自未来的龙宿如此青睐。只是，这是后话，比起这个，他如今更想知道的是：“那你又是怎么认为的？”

龙宿一挑眉：“汝是在问吾，还是在问‘吾’？”

剑子反问：“过去的你，现在的你，都是你，有区别么？”

“这嘛，自然是有区别的。比如说，现在的吾……”

龙宿低下头，将视线放回到棋盘上。

当年的他，曾嘲讽道家治世之流无为而治，虽有众生平等与合乎礼道仁义之修，却是消极不切实际，在和平之世或许可行，但於战乱之秋，并无救世之能。而剑子却反击说儒家治世之流礼道仁义、文学渊深，但繁文褥节，又显格局不够开阔，在平和之世，易让人忘形；在战乱之秋，又无绝对之法。

那如今呢，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想着，他一翻手，手中化出了几粒不知道是何种植物的种子，随意一扬，便将种子洒了出去。他回过头，看着剑子，问：“汝说，吾今日随手拨下种子，不管不顾，任其自由发展，来年春日里会长出什么？又或者，会不会只是寂寂无声地长埋土里，更或者，沦为雀鸟之食？”

剑子看一眼撒种的方向，说：“即便没有你的播种，自然更替，春天来临的时候，这片土地自会长出各式各样的花草植被。既不愿干涉，又何必播下最初的种子？”

龙宿思考了一下，嘴角勾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太无趣了。”

天有天道，人总归有顺势而为的时候，只是，凡事都听天命，那人生也未免太无趣，偶尔尽一下人事也不无趣味，但多了，也就失味了。

剑子没有立即回话，话语在舌尖打转了很久，才自唇缝间流泻出来：“那过去的你呢？”

“这么，”龙宿金眸在剑子那张刚正不阿的脸上溜了一圈，凤眼一挑，笑道：“明知故问。”

剑子敛眉道：“我的答案只是我的猜想。而且，”他抬眸，定定地看向龙宿：“我也希望有人能否定我的猜想，证明我的猜想是错误的。”

“哎呀呀，”龙宿执起桌上的宫扇，掩了大半张脸，神情夸张地说道：“剑子大仙竟是如此自恋。吾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汝就觉得自己是神仙下凡算无遗策了吗？”说完，他突然正色道：“这个问题，汝不该问吾，而该问‘吾’。”

说罢，他低下头，看了看棋势，有些苦恼：被剑子这般横加干预了一手，再怎么下，都无法回到原局的走势。于是，他摆摆手，道：“正好，汝来了，便与吾一同完成这一局吧。”

听龙宿主动转了话题，剑子正好松了口气，他确实不知该如何对现世的龙宿表达自己的想法。人便是如此，越是在意，就越会遮着掩着，生怕对方看穿了什么，也生怕自己做多了什么。

他沿桌坐下，看了看棋盘走势，旧话重提：“既然你邀我与你一同复盘，何不和盘托出原局走势，让剑子知情，我便不会如方才那般莽撞，乱了局势？”

龙宿犀利地指出：“一子落，汝既已插手入局，扰了原局，还能袖手做旁观者么？”他用宫扇指了指棋盘，又道：“这是旧局的延续，亦是再起的新局，汝执白子，吾执黑子，目标相同，所求各有不同，胜负的标准也不同。”

剑子却不认同：“中途插手不过是意外，你又怎知我知道全盘后，不会遵守复盘规则。”

龙宿低下头，一粒黑子在指间不断地摩挲，捏着揉着，就是要把它牢牢地掌控在手心。忽而，他抬眸，眼中的狠厉和决断杂糅在一起，迸出点点星火：“因为若换了是吾，也不能。原局已乱，只要吾手仍执黑子，就定要这棋按吾的想法下去。”

剑子也毫不示弱：“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闻言，龙宿随意扫了一眼剑子，脸上染上了一抹怪异得让人心寒的微笑：“汝在说吾是小人？”听剑子尴尬地“呃”了一声，他却没有继续深究：“汝这般说也不无不可。”他抬扇指向剑子，认真道：“即便吾是小人，汝仍是不行。汝本可观棋不语，却因看不惯而执起了白子。那是吾们的本性所致。”

不是他不想改了这令人难堪的过去，而是因为这过去与他的存在和他所在的未来息息相关，他无能为力。数百年来，他一个一个脚印，一步一步走到了他所在的未来，路只有一条，他的过去只能有一个，无法改道。不仅仅如此，这往后的数百年时间里，悲欢离合，总归有让他珍惜的人事物，即便他不怕此身消亡，亦不舍这些。

龙宿垂下眼眸，继续道：“剑子，吾说过，汝和龙宿的未来有无数，而吾的过去却只能有一个。江湖风雨无常，尤其关切己身的时候，无牵无绊的汝，真能置身事外，真能狠下心不去改变吗？而且，有些事说不定只是举手之劳。”他再次抬眸，定定地看着剑子：“所以，吾们可以一同完成这一局，却注定不能同执一色的棋子。”

剑子有些动摇，仍是义正言辞道：“道家讲究顺势而为，无为而治，既窥得天道，便要守住天机。”

龙宿马上反问：“那汝为何又要阻止末世？”

观云相，窥天机，自以为知天道便能顺天命，却不知，人间几人能堪破?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然，正因不可为而为之，人方能胜天。只有不知者，无能者，方能为天命所驱。

剑子张了张口，还没回答，就听龙宿替他给出了答案：“因为汝同样拥有佛家的慈悲之心。”

龙宿的眼神清澈得有如眼前的寒潭，再是深邃，也能将潭中之景观得一清二楚。那眼神里，含的是理解，还有隐隐的支持，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龙宿眼里那种觉得他过于多管闲事的感觉。

倏然间，剑子觉得黯然神伤。他与龙宿相识数百年，深明那人心中所求，因而言谈讨论间，他或多或少有企图通过对话影响龙宿心性的想法，却一直没有成功。然而，在他所不得而知的未来的数百年里，这人却是变了，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是他口中那个“好友”吗？

这么一晃神，他又听到龙宿低声说了一句，带着风雨欲来的宁静：“吾向来惜命，而且，吾不希望他消失。”

然后，龙宿拇指一推，突然将掌中的黑子推至中指和食指间，凛凛扫了一眼棋盘，落子狠狠地压上了剑子方才突然入局的白子上。“啪”的一下，白子应声而裂，瞬间碎为齑粉，散入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吾不会让他消失，”龙宿抬起头，眼底心底埋藏已久的狠厉猛地燃起，“吾要这棋局按着原局走到终局，便任何人都不能阻挠，汝不行，另一个吾不行，就算吾自己，亦不允许。”

仿佛是被眼前龙宿的气势震住了，剑子一时没了言语。未来的事情他不知晓，但在他知晓的数百年中，这般气势逼人的龙宿，他只算勉强见过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儒门内乱的时候。那时他与龙宿尚不算真正认识，他作为道门的佼佼者，仍在观望到底何人才会是儒门最终的领导者。后来，龙宿果断舍了儒门，独立出来，自成一派，创立了儒门天下，便隐隐有了统领儒教之势。再后来，他开始与身为儒门龙首的龙宿相交套近。那个时候，龙宿表现出来的，已是上位者的威仪气度以及胜者的从容，就算之后退隐疏楼西风，也是蓄意伪装的隐士之气，像这般阴狠凌厉的霸气几乎没再出现过。虽然说，最近苦境动乱再起，那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又开始自龙宿身上隐隐散发出来。

然而，眼前这个来自未来的龙宿，从宫灯帏的初遇开始，便一直都透着一股闲云野鹤之气，如今却突然凌厉决断起来。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对他而言身份不明的人。

剑子一时没忍住，终是问了出口：“‘他’是谁？吾吗？”还是他之前所提的那个“好友”。

闻言，龙宿一脸怪异地盯着剑子，看了好一会，才开口戏谑：“剑子，汝还真会自我感觉良好。看来这棋是下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有些扫兴地化去石桌上的棋盘，脸上换了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不过嘛，比起这盘棋，吾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他鎏金的眸子闪了一下，不怀好意地坏笑道：“说来，这还是与汝有关呢。”

剑子同时起身，倒退了半步，警觉道：“什么？”

龙宿用扇遮了大半张脸，“呵呵”地假笑了两声，一双眸子在剑子脸上打量了几眼，心情愉悦地揶揄道：“前些日子在宫灯帏，有人道貌岸然，对‘吾’动手动脚。”

指的是剑子龙宿佛剑三人小聚那个晚上，剑子和龙宿单独留在宫灯帏的小插曲。

虽然剑子自恃光明正大，但被这般一揶揄，就不免有“登徒子意图不轨”被本人捉了个正着的做贼心虚之感，虽然眼前这人不能完全算是“本人”。

“你那夜在宫灯帏?”剑子尽量保持声线平稳地问道。

原来那个晚上的忽然将他吹醒的冷风不是偶然，是眼前的龙宿故意为之。

龙宿十分难得地据实回答了剑子的疑问，反正是需要遮掩的又不是他：“也不算在。吾不能和过去的吾直接碰面，会直接引起时空混乱，互相毁灭的。但是话虽这么说，吾还是挺担心过去的吾的人身安全的，毕竟关系到吾自身的存在，便在远处监视了。没想到啊，吾的担心竟是对的，啧啧啧……”

话是故意调侃，实际上也有些对剑子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过去的自己擅长什么手段，他能不清楚？过去的几百年间，装醉的把戏不知使了多少回，他的剑子都没着过道，顶多就是在彼此心知肚明互不戳破的情况下表达一下心迹，眼前这剑子怎么就这般简单被骗了，莫不是假的吧？

只是，他转念一想，却又明了了几分。

终究是，他涉入得太深。

桃花流水。他的感情，就如同桃花绽放，定是要轰轰烈烈，飘零亦不过一世风华，唯美归尘后仍能流芳百世。而剑子的感情，则如细水流淌，水过无痕，却是深深浅浅，点点滴滴，融入水中，非水中鱼不能明了。

多年后，他终愿舍了枝头的繁化，花落逐流水，波浪翻滚中，才体会到这水中浓浓的情意，却始终不解，这细流，到底是自何时何地流出，亦不敢探知。

而如今，因缘际会，他解了悟了，却是一则喜，一则忧。

过去的决裂，有很多的因素杂糅在一起，但归根究底，是因为过去的剑子和自己，彼此不了解各自的心意，进而忽略了彼此的心情。如果这样的心情被提前揭破，会不会，剑子在选择行动方案时，会更顾虑到过去的龙宿的心情，而过去的龙宿，又会不会，宁可承受来自黑暗过往的风险和后果，选择不背向剑子。若真那样，那属于他的未来，就会彻底被改写，而他，便会如同末世的龙宿一般，面临未来被改写而被消灭的危机。

因此，宫灯帏那个忽如其来的吻十分关键，他不能让装醉的自己发现剑子的情不自禁。

龙宿这厢心思千折百转，剑子却是一无所知。他知龙宿只在远处观望，心定了不少，狡辩起来也更有底气：“是你离得远，看错了吧？我担心好友醉酒着凉，为他披上大衣，有何不妥?”而且，他当时确实没亲到。

“哎呀呀，”龙宿一脸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以扇抚心，假意倒退了两步，“‘做贼心虚’本是苦境正道的传统美德，怎么到你身上就荡然无存了？”

信手拈来就乱用成语，颠倒黑白，饶是剑子听了，也不禁无言。他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轻咳了两声，嘲弄道：“怎么说‘做贼心虚’都该是邪道难得的美德才对，倒也没见你这嗜血者有这样的美德，厚脸皮倒是不缺。”他眸子一溜，故意打探道：“还是说，你其实是正道之人。”

就算这个龙宿是嗜血者，若他仍是正道之人，该是不会与未来的自己彻底断了关系。

他心里明白，宫灯帏之事，这人在远处看得是清楚明白，是看到自己的双唇要落在龙宿的额头上，蓄意起风阻止的。这个人，不希望自己亲吻龙宿，换而言之，就是他不希望自己亲吻他。为什么呢？这些年来，龙宿对他的情谊和重视，他看得清楚，也正因如此，他在面对龙宿时，才总会特别地有底气，而如今，他却不确定了。难道是因为他会错意了，还是因为在他不知道的未来里，龙宿遇到了另一个值得交心的对象，会是这个人之前所说的，不希望消失的人吗？

人之际遇总难料，就像他自己，在认识龙宿与佛剑前，也有笑封君这个第一挚友，但后来，认识了龙宿，就与龙宿相交莫逆了。说不定，在未来的数百年时光中，成了嗜血族的龙宿，彻底地脱离原本的圈子，认识了其他值得他倾心以对的人。

潭水潺潺，寒风瑟瑟。

剑子面上泰然自若，却感觉浑身发热，握着拂尘的手心已满是湿濡。

龙宿瞟了一眼剑子，多出的那数百年相处经验，使他一眼就看穿了对方那张一成不变的脸皮下，藏着的，是一个怎样的想法，但他仍是毫无同情心地故意道：“汝也说了，吾乃嗜血者，有可能么。”说着，他往剑子那走近两步，突然将脸凑到剑子眼前，带着邪气笑道：“汝老纠结未来的事情，却从未问过，吾为何会变为嗜血者。”

剑子闻言，周身颤了一溜，退了半步，错开眼神，低声道：“你既然不愿意和我讨论未来之事，我问了也白问。”还没等龙宿回答，他又似下了决心一般，迈回一步，重新直视龙宿的双眼，坚定道：“而且，你就是你，是人是嗜血者无甚区别。”

这样的心情，如果如今告诉这个龙宿的话，那他日这人回了未来，会不会就会对未来的自己改观呢？若是断了联系，会不会顾念以往情谊，重修于好呢？

这下，反是龙宿皱了眉头，无由来地开始计较起来。

现世的龙宿是吾，但吾却不是现世的龙宿。汝能接受吾是嗜血者，是因为交往之下，即便吾不承认，汝亦发现，吾的想法和气性因为这数百年的经历改变了，就算吾如今是嗜血者，走的，却并非汝眼中的邪道。然而，如今在这个嗜血族乱世的时代，要真走到真相破那日，汝又真能接受现世的吾变成嗜血者么？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在给自己添堵。这个剑子不能接受现世的龙宿变成嗜血者最是好了，只有这样，才能让应有的过去一一发生。

他定了定神，突然收敛了先前玩乐的心态，严肃道：“急事上手了，需要汝帮忙。”

剑子将拂尘插到背后，双手纳入流云袖中，故意摆出一副拿乔的样子，语出嘲讽道：“哎呀，我竟不知道龙宿你的人脉已经萧条到这个地步，只能找我了。”

龙宿瞪了他一眼，一把拉上了对方的臂弯，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嘴上也不愿让人占了便宜：“吾不能涉入现世过多，谁叫汝运气不济，一脚插了进来，如今没人可用，就只剩下汝了，勉勉强强凑合吧。”

“哎，等一下，别扯。”

在未来，龙宿与剑子亲密惯了，这般打闹拉扯纯属常事，他一时也没反应有什么不妥，反倒是剑子，对这样突然的靠近，有些不适应了。剑子本就是道门的先天高人，认识的人大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就算关系较好的友人，交往时，他也会保持着淡淡的疏离，而现世的龙宿，自身就有一堆儒门的繁文缛节，更不会这般失礼了，因此，这么多年下来，从未有人对他如此逾矩过。然而，想是这般想着，剑子也只是作态挣扎了一下，并没有生气或是不悦。

这样的情况，龙宿不由得一阵恍惚，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同样的戏码也曾经在宫灯帏上演过，只不过，戏中的人却是调换了角色。是什么时候呢？哦，对了，那是决裂后的第一次尝试修好。那时，剑子为了忽悠他去孤鹰岩对付出手金银邓王爷，扯着拽着将他拉出了宫灯帏。后来，他曾无数次回想，那简单粗暴的举动下，暗藏的是怎样复杂的心思，是单纯拉他回正道，还是替正道除了一个隐忧，亦或是非常时期，找个有能力的前锋和盾牌？

然而，这一刻，方知，竟是如此简单，不过就是，看到对方犹豫的时候，想要拉一把而已。

正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念及此，龙宿的眉目舒展得更为柔顺了，大冬日里，阳光就这般大把大把地洒在他身上，暖得他整个人都要化了一样。他也不理剑子挣扎，直接整只手臂都挽在了剑子的臂弯上，不由分说就将人往外拖。

“走啦走啦。”

ltian28

2018-12-09 17:52

（18）

剑子回到豁然之境之时已近三更。

入了豁然之境，他还没走几步，就远远望见他那简陋的蘑菇亭下，白色的纸笼上已蒙了一层淡淡的黄光，朦胧的火光周遭，袅袅青烟一缕又一缕地缠绕上来。茶已备好，紫砂茶壶壶嘴冒着烟，和整套紫砂茶具一块被规规矩矩地摆在桌上。石桌一旁，坐了个紫衣紫发的华贵之人，一手拄着腮，一手托着挂在嘴边的金木烟斗，边吸着烟，边闭目养神，十分悠闲随意的样子，完全不当自己是客人，就如同身处在自家院子一般。

是现世的龙宿。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龙宿近期会时常拜访豁然之境，早在剑子意料之中。毕竟怎么说，苦境中原与叶口月人的三战之约表面上也算是由剑子龙宿佛剑三人共同促成的，而佛剑又已前往西佛国，剩下剑子和龙宿作为见证人，也作为局中人，龙宿会借故来豁然之境叨扰再正常不过，尤其在如今，最后之战在即，中原人选未定，各方猜想不断的时期。

只是，未提前知会，便三更半夜来造访，还直接登堂入室，实在是有失礼数。

道门虽无儒门的繁文缛节，但基本的礼数也是不缺，而剑子在道教本就身处高位，上位者，无论处于何处，都免不了礼节加身。而且，别看剑子交游广阔，好友无数，却十分的注重个人隐私，不容人随意靠近。

若放了往日，龙宿这般失礼的行径，剑子定是要不悦，直接“送”客了。只是，许是近段时间身心都过于忙碌的缘故，他近期每每见着龙宿，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不禁觉得满心欢喜，点点柔情就会不自抑地漫过心田。就像如今，他因事外出到大半夜才归来，远远便看到那人在自家小院的亭下等待，心中就有种远游归家的宁静归属感。

这般想着，他便加快了步伐，往茅屋小院走去，等近了，又不觉放缓了脚步。他本应是满心欢喜要诉说，可站到龙宿面前停下后，却板起了脸，故作不悦道：“好友深夜不请自来，是否有失儒门礼数？”

龙宿闻声也没有起身迎接，仅是侧过脸，迎上剑子不悦的目光，放下烟斗，执起宫扇遮了遮，毫无诚意地道歉了一句：“哎呀，是龙宿考虑不周，有失礼数，还请好友见谅。只是，”说着，他眸光一闪，话锋一转，就把责任卸了个一干二净：“最后一战尤为关键，吾知好友必有很多想法欲与人交流，午后就特意前来，想要与好友好好探讨探讨，却是不知如此紧要关头，汝却不在豁然之境，“说着，他用扇掩着嘴，摇了摇头，将无奈以及为人着想的神情展现得淋漓尽致，”啧啧啧，无奈之下，吾只好在这稍作等待，以免好友回来想找人探讨时，却无人可说。”

简简单单的调侃之语，看似随便的托词道歉，却是句句带刺，刀刀正中红心。剑子一听，回来时初见龙宿的那点心悸之感立即就烟消云散了。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盯着装得一脸无辜的龙宿，估量着对方的算盘。

剑子不做声，低头看着龙宿，龙宿浅笑着，抬头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

一时无人再发言。好一会，龙宿率先收回视线，拿起茶壶，开始为空杯斟上茶：“汝回来得正好，这茶刚泡好，正是饮用的最佳时期，好友不坐下来品尝一下吾之手艺么？”

剑子冷眼一扫桌上的茶具，回道：“茶早已备下，怎可说是恰好？”

龙宿笑着回答：“吾提前备好，汝若没赶上，又或迟了，这茶莫不是凉了，就是没泡够。一人之算，终归是要顺应天时地利人和。”

剑子反唇相讥道：“可就担心有人算的太精，自恃聪明，以为连天时地利人和都算进去了。”

斟好茶，龙宿方始抬眸，眉目中带了些挑衅的意味：“所以，本应只是恰好赶上的人并非恰好赶上，而算得精的人连落入别人算计亦不知？”说完，他又垂下眼帘，自嘲一笑：“可这人与人相处，哪来这般多算计。莫怪佛剑说，人总是观雨非雨。”

听龙宿话中带怨，剑子一愣，心中不禁内疚几分。他相信未来的龙宿，愿意与其合作，因为那人虽心中自有谋算目的，行事言谈间透着的却是坦然之气。而眼前的龙宿，他虽心中在意，却不得不步步为营，处处谨慎，正因为太过了解，心知这人有儒教独大苦境的图谋和抱负，亦清楚那人有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手段，才让他不得不小心提防。未来龙宿的坦然自在让他安心，同时也明白，人的想法观念不会轻易更改，尤其是上位者的想法，那必然是经过了腥风血雨的洗礼，才最终走到了悠然看淡的一步。

龙宿见剑子没有回应，反是在原地犯愣，便将冒着热气的茶杯往桌面的另一端轻轻一推，用宫扇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随口调侃了一句，也算是带过话题：“话说，到底是何急事，让好友在如此关键时刻离了豁然之境？”

转了话题，仍是刺探。过去的数百年中，他与龙宿喜欢天南地北地讨论彼此的学识看法，总能滔滔不绝，孜孜不倦，不分昼夜，一旦小聚就必然会不眠不休地探讨个数天数夜。到底从何时起，他们的交谈中只剩下彼此试探了。剑子皱了皱眉，走到对席坐下，应付性地答了一句：“友人有事相托，不得不稍作离开。”

没有如往常一般反唇相击，也没有借题发挥，伺机贬损龙宿无所事事呆在疏楼西风，剑子仅仅一句话含糊带过。他不希望龙宿知道未来龙宿以及有人在扰乱现在时空的事情。于公，他不希望这个正牌的龙宿涉入这场已经足够混乱的时空变异中，徒增变故；于私，他不希望将龙宿牵扯进来，徒增危险。

公私总难分，若都能指向同一方向，必是极好，只是，若都指向一个方向，也就没有分公私的意义了。

剑子以友人代称，又一句带过，意在强调此乃私事，不希望被过问。龙宿执杯的手不为所察地紧了紧，轻喃了一声: “友人么？”他睨了一眼剑子，看似无所谓地喝了一口茶，再开口却已是讥讽，失了原本调侃的味道：“相识数百寒暑，吾倒不知一向死道友免死贫道的剑子大仙是这般轻易能被友人驱使的。”性子一上来，他就是不想顺了剑子的心思，偏要咬着不放：“何人如此厉害，吾亦想见识见识。”

关系再亲密，龙宿逾矩过问私事，剑子本是该作态表示不悦，顺势断了话题，可偏偏好巧不巧，不久前那抹给他添堵的桃紫色人影闪入脑海，玩闹之心一起，便假意笑了两声，道：“哈哈，确实是个麻烦人物。只不过嘛，”剑子盯了一会龙宿的脸，一双满是计算的眸子溜了一圈，故意道：“吾那友人啊，面若无盐，羞于见人，大概是不愿见你了。”

“汝！”闻言，龙宿登时就怒了。

“怎么了？“剑子只道龙宿气恼他顾左右而言他，故意推托，便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调侃道：”吾说吾那友人，又非是说华丽无双的好友你。”他口上说着，心中却是可惜龙宿并不知他口中所说之人，不然，一向爱美的龙宿知道他这般形容自己，必然气得马上甩袖离去了。

龙宿自知失态，轻咳了声，马上用扇子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鹰眸攫住剑子，出口的话满是不悦：“那汝说就说，盯着吾看作甚？”

他自是知道剑子指的是何人，心中气恼，却是发作不得。

其实午后他至豁然之境拜访剑子时，远远就看到有人半拉半拽地将剑子拖出豁然。当时他虽然站得很远，但还是能依稀辨出那人的容貌，因为那人额上那抹紫龙纹实在太显眼了。他一下就猜出，拖着剑子的那人，就是自称来自末世的白衣人之前所说的，因缘际会回到过去的未来的自己。他谨记白衣人的警告，没有靠近，仅是在远处冷冷打量了那人一眼——长及腰的高马尾散在背后，还有补天鳞、紫气琉璃、十色彩染，以及那繁复无比的头饰彩纱巾。他就说当时在宫灯帏剑子怎么对穿衣打扮这般有见地，原来是有参考在前。这么一想，他对那个装扮的好感就瞬间降至了冰点。令他更不满的是，剑子竟然就这么被那人挽着臂弯，一脸无奈却完全没有抗拒地被拖走。相识多年，他哪见过一向态度强硬、清冷惯了的剑子在自己面前有过这般妥协的姿态。这般想着，龙宿心里的不悦一点一点地滋生出来：到底这个未来的自己有什么能耐，能让剑子如此妥协？

剑子却是不知龙宿心思回转，继续忽悠道：“哈，说话时目不斜视，表示我对好友的尊重。”

“哈，汝之尊重，吾就满怀感激地收下了。”龙宿若无其事地如往常一般接了一句厚脸皮的话，喝了口茶，眼光一利，话锋徒然一转：“回到正题。苦境中原与叶口月人最后一战将至，”他紧紧地盯着剑子，似笑非笑：“汝说，苦境最后会派谁出战呢？”

“这么，“剑子顺着龙宿的话转入话题，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叶口月人肯定是九幽出战无疑，苦境中原的话，大概是卧江子吧。”

“此人深藏不露，至今未现根基。只是，”象征性地赞了一句，怀疑而又笃定的眼神自龙宿的金眸中一闪而过，“真的会是他么？”很多事情，说白了，就会失去趣味。虽然谁会出战他与剑子都心知肚明，他也不主动戳破，但就是想要看剑子一本正经地欲盖弥彰。谁知剑子却是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想不到啊，想不到，“他故作满脸欣慰，喜道：“如若好友要亲自上阵，那苦境中原可保不失。”说罢，他站起身，故意作一大揖：“剑子在此代替苦境群侠跟好友道谢。”

“哎哎哎，好端端怎地牵扯到吾身上。”龙宿摆出一脸受惊的模样，忙不迭给剑子续了杯茶，道：“比起吾，剑子汝才是深藏不露的先天大高人，苦境中原的大救星。”

装模做样地让贤实际上却是蓄意推托。剑子真心不悦道：“为苦境出点力，无损你龙宿的能为。”

龙宿马上反诘道：“于汝亦无损。只是，”他金眸一转，意有所指道：“吾在想，这世上每个人都应宿命而生，而决定苦境命运的头等大事，亦应由传说中的宿命来终结，不是么？”

龙宿所说的，是行使仁义的武痴与控制邪恶的邪帝之间的传说之战。武痴两次战败邪帝的化身，最终以玉石俱焚之招，彻底打败邪帝本体，消灭了邪恶，升华了侠义。这正是多年来，蜀道行在问侠峰传扬的侠道武道之精奥。如今时光流转，邪帝传人——叶口月人首领九幽——带领叶口月人侵吞中原，荼毒中原百姓，也该由武痴的传人，以仁义为先的武道精神，解救苦境中原于水火之中。

只是，是否野心称王者，就必然为邪恶。人生来本就不平等，有人能成为统治者，就注定有人被统治。王者之位，有能者居之守之，有何不可。自古帝王无一不是踏着白骨累累的阶梯登高一呼，所谓行王道之事，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贼”中的成者对自身手段的美称罢了。而且，行使手段并非重要，对外宣称行使的原因才是关键。光明磊落，可称侠称圣，却无以登王道。

世间何人圣洁？侠者圣者，看在百姓眼里，自是熠熠生辉，圣光普照，可暗地里，亦不见得干干净净。既然如此，他疏楼龙宿便不屑一顾，只愿着眼王座，让世间以他的标准定正邪。龙宿冷冷地注视着剑子。如今叶口月人作乱中原，蜀道行将以武痴传人终结这场由邪帝传人挑起的侵略，那若有一日，他疏楼龙宿要统领儒门天下染指这苦境中原，又该是由谁来终止这场正邪传说？剑子，汝么？

剑子方才重新坐下，冷不防就被龙宿的眼神冻了一下。那样的眼神，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不由得就又想起那日在不知名的山头，那个自称来自末世如今仍真身不明的紫衣人。那人狠厉冰冷的眼神，倒是和如今的龙宿有些像。他皱起眉头，心想，龙宿不喜欢蜀道行，不认同侠道仁义，这么些年，他或明或暗想要纠正龙宿的一些想法，却都被巧妙地避了过去。如果紫衣人真的是龙宿的另一个未来，那他要如何做，才能引导如今的龙宿踏入正途，避免他走向紫衣人的邪道？这么想着，他又想起不久前将他拉扯出豁然之境的龙宿，就算那人一直拒不承认，他仍能感觉到那个龙宿身上淡薄悠然中透着的正气和柔情，到底是什么人，能让眼前的龙宿改变至此。一想到改变龙宿的竟然不是自己，他就不禁感到失落。

只是，龙宿的眼神确实来得莫名。如果说是为了蜀道行杀桐文的事，那说不通。从之前在宫灯帏以及方才的对话看来，龙宿该是早知道他频频出手保下蜀道行才对，如今不过是在打彼此都知道答案的哑谜。而既然龙宿愿意去玄空岛助阵，虽不是明证，但也足以证明龙宿已经默认蜀道行会对战九幽才是。既然如此，这般突然的杀气腾腾，倒是难以理解了。

剑子沉吟了一下，选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话语：“所以，龙宿在想什么。”

“这么，”感觉到剑子的突然慎重，龙宿心知自己方才一时失了控制，神色外露，他稳了稳心绪，再次换话题：“吾不过在想，紫金箫汝有带在身上吗？”

生硬的话题变换，剑子更觉得莫名：“怎么，这个时候，你想共奏一曲？”虽然豁然之境四周无人家，但这三更半夜的，还真不挑时间。

“嗯，说得有理，”龙宿单手托着腮，点点头，看似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大战将起，如此振奋人心的时刻，怎能不共奏一曲，一抒满腔激情。”说着，他故意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小茅屋：“还是说，豁然之境多了个人不方便，汝担心扰人清梦？”

剑子也跟着看了一眼小茅屋的方向，又将目光落在了龙宿身上。他摸了摸下巴，正色庄容道：“确实，是多了个人扰人清梦。“说到“扰人清梦”的“人”字时，他无辜地指了指自己。

龙宿叹了口气，故作伤心道：“哎，好友这般说话真令人心寒得堪比这冬夜冷风。”说罢，不等剑子回应，他突然语气一改，正经道：“既然好友如此困扰，那吾只能打消扰人清梦的念头了。实话说，吾不过想借紫金箫一观而已。”

自从紫金箫送出后，龙宿便再没提过要剑子拿出紫金箫观视，感觉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既然已经泼了，就任其际遇了，反倒是剑子，偶尔会以调整琴音为由，检查一下白玉琴的状态，总令人有种不舍旧物的感觉。

剑子心中疑惑，便一边自怀中取出紫金箫，一边打趣探问道：“好友该不会是要来个突击检查，看看剑子有没有将箫好好保养吧。”

龙宿接过箫，凤眼一挑，睨了剑子一眼，冷笑道：“看汝这般忐忑不安，该不会打滚江湖被偷袭时顺手拿来挡刀了吧。”

“岂敢岂敢，”剑子陪笑道：“好友赠箫，剑子怎敢随意作他用？倒是好友，不会不舍得用紫龙，就把白玉琴当盾使吧？”

“咳，怎么可能？“龙宿干咳了一声，别过眼，有些心虚地回了一句。他自然不会拿白玉琴当盾使，但偶尔充当武器也是有的，毕竟所谓剑胆琴心，剑客以琴音退敌，也不失优雅华丽。”

他低下头，指腹仔细地抚过紫金箫上凹凸不平的镶金纹路，一把熟悉的声音不期然地闯入他的脑海中。虚幻冰冷的大火中，摇摇曳曳的疏楼西风幻境中，那声音荡荡悠悠，带着比海更深的悲凉，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那声音在说：“我没有办法幻化出已经不属于我的东西。”

那人能幻化出白玉琴，一整个疏楼西风，细致到每一个小细节，却独独不能幻化出一把简简单单的紫金箫来。

他闭了闭眼，似是作了什么决定，突然问：“汝说，若有一日，白玉琴与紫金箫各归原主，会是在怎样的情形下？”

闻言，剑子的心脏无由来地跳漏了一拍，继而大恸得失了言语。

明明不久前，他自己才以换回琴箫为胁，逼龙宿在蜀道行的事情上妥协。虽说，当时他对上的，并非眼前的龙宿。只是，当时那个来自未来的龙宿不但没有立即接受胁迫，反而问，如果他说好呢？当时他虽然心里觉得不舒坦，但在为未来龙宿的身份所困扰，便没多纠结，如今回想，却觉得异常心惊。而如今，相似的问题，竟然从他所认识的龙宿口中再次说出，让他不禁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细细回顾与未来龙宿来往时的每一次对话，那人曾说，见到他恍如隔世，很怀念宫灯帏的感觉，很怀念他泡的茶，感觉就像他们已经分别了很久一般。难道是真的，在未来，他与龙宿情谊不再？

若不是如今他正坐在石椅上，定是要一个站不稳妥，退个半步。如今，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龙宿，脸上的笑容有如风中残烛，吹一下就要灭了的感觉，嘴上却仍是本能地不饶人：“哈，这般未雨绸缪，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背叛我们情谊的事吧？”声音苦涩得，像是活生生吞了十斤黄连，他自己却丝毫没有发觉。

龙宿仍在低头抚摸着紫金箫上的纹路，心思仿佛已经不在豁然之境了，也就没察觉剑子的失常。闻言，他像突然惊醒一般，猛地一怔，想到他与剑子如今种种，不禁苦笑道：“哈，还没呢。”

不是没有，是还没呢。

话音落，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倒是有了三更半夜寂寂无人的感觉。

过了一会，龙宿抬手往桌面一划，化出白玉琴，执起紫金箫站起，映着无边夜幕，泠然生出了一丝风萧萧兮的苍凉感。他看了一眼剑子，突然道：“琴暂且寄下，箫借用一下，吾就不扰汝清梦了。”

说完，还没等剑子开口，就径自化光离去了。

ltian28

2018-12-10 12:34

（19）

最后一战日渐逼近，剑子却心绪不宁，豁然之境不复往日悠闲，平添了几分俗世的纷扰。

冬雪已陆续下了数场，苦境的气温却时高时低，雪怎的都积不起来，倒遗留了满地要融不融的冰水，湿了冻土，腐了枯草。天低云坠，豁然之境的原野上空，荡着低沉辽远的泠泠七弦音，如寒风低鸣，枯草摩挲，混在一阵阵腐草之气中，无时无刻不透着苦闷无处诉的压抑感。

茫然然草天一色的原野上，一人抚琴独坐于苍茫天地中，白衣白袍风中涌动如云，看似潇洒飘逸，琴音却是淤塞苦闷，失了往日的清畅通透。

时节轮换，野草一季一枯荣，皆乃自然之道，就如同这滚滚红尘，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几多能长久，遑论永恒。修道数百年，闭关时闲观豁然之境枯荣流转，游历时看尽人世百态沧桑变幻，有什么堪不破参不透，哪知一朝风云变，方晓何人能跳尘俗外。

“铮“。

一声错音，惊起满地寒鸦。

故时人瑶曰：曲有误，周郎顾。连着数日，他已不知道误了多少回，却引不来那周郎来顾上一眼。

剑子将手按上琴弦，停止弹奏，闭眼沉思，眉宇间掩不去愁云之色。他自嘲一笑，果真是太久不弹，技艺都生疏了。自白玉琴被龙宿使计换走后，他就极少弹奏七弦琴，平日里闲来无事，多是吹箫自娱，像如今这般失了紫金箫，又不习惯白玉琴的心情，还真是头一回感受，让他十分的不自在。

想到紫金箫，他便不由得抬手隔着衣料抚上了心口，感觉有些隐隐作痛。有些东西，即便最初不太喜欢，比如这支华丽得完全不符合他风格的紫金箫，但长久的陪伴，日渐的熟悉，便不知不觉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一旦强行剥离，便有如剜肉刮骨之痛。

他不禁想，也不知道龙宿为何会突然以琴作抵，借去紫金箫，亦不知那人又会何时还回来，还是说，借箫根本是藉口，趁机换回紫金箫才是真的。果然，蜀道行的事，那人表面上妥协了，实际心内是十分恼怒的吧。

这些天，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咬，又痒又痛，隔着衣料怎么揉怎么搓，都只是治标不治本。若要上疏楼西风问个究竟，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直接质问借箫的原因吧，显得过于主动，去解释蜀道行的事情吧，又觉得无甚好解释的，该知道的，龙宿早已知道，不该知道的，龙宿也猜出个全貌来了，多此一举。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一件事。在他看来，蜀道行一生弘扬侠道，却因被磷菌感染而狂乱，终走向极端，而不久前他女儿柳湘音又为嗜血族所夺，他不得已弃了侠道，再次伤人。此人一生行善，命运却对其如此不公，就算他不是武痴传人，任有感知的人知道了这种种，也该为他悲惨的际遇而感到扼腕，为何龙宿偏偏能如此铁石心肠？

过去的数百年间，他与龙宿彼此以交流不同的观念见解为乐，却忽略了，交流探讨可开拓思维，集思广益，而一旦落实行动，却会造成不可调和的分歧。难道，是天意，让他们入世，进而认清彼此间互不相融的差异吗？纸上谈兵之乐，终究只能留在纸上，不能化为现实。

只是，他不服啊。剑子突然抬手，猛地往琴弦上一拨，高亢的琴鸣骤起，如受伤野兽的哀嚎，霎时震破天地。仅一下，他便冷静了下来，不禁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竟不知，自己内心深处，仍留藏着这般激烈的，想要违抗天命的情绪，而那个来自未来的龙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蜀道行远远便听到了剑子失控的琴鸣。等离得近了，那琴鸣伴随着爆发的真气高高吹起了他那失了右手的长袖。

当时他中了嗜血族的毒，差点就被异化成嗜血者，幸好有剑子果断砍了他中毒的手臂，保下了他的性命和尊严。当时，剑子正气凛然地说：“剑子只救不杀。”话语掷地有声，威严且不容置疑，却又隐隐带了些决定人生死的意味。在正义坡舌战群侠力保他之时，而后劝他重拾侠道之时，剑子都是以一个引导者的姿态，说着堪比神旨的话，令听者只能服从，宛如一个怜悯众生却难解凡尘疾苦的天上人。

在蜀道行心中，这个人虽是问侠峰的一员，却又不是问侠峰的一员。问侠峰的同道，在听完讲道后，都会互相展开狂热的讨论，争先恐后地互相抒发自己对侠道仁义的见解，以及为正道献身的满腔热血。然而，这个人却从来都是清清冷冷地在一旁听着看着，极少发表议论，给人一种这人心中早有定论，不屑与人说的感觉。乱世中，群侠上问侠峰，除了听他传播侠道外，更重要的，是寻找志同道合之人，寻找一个能发出声音，有人能听到并认可自己声音，甚至可以影响别人的场所，说白了，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然而剑子却是不一样的，置身于热火朝天的议会中，他仍如寒潭一般深邃，如泰山一般沉稳，丝毫没有被问侠峰的火热与激情影响煽动，正如同他的诗号一般，“三尺秋水尘不染”，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高感。

曾经，同为问侠峰一员，同是孤傲的剑者，蜀道行内心实是有些抗拒与这样的剑子接近的。然而，世事多变，在经历这一遭人世辗转后，再遇剑子，蜀道行偶尔会忍不住想，他自己大半生都坚守在侠道上，终是免不了为亲情所苦，违了初心，而剑子，虽是号称古尘斩无私，又会不会有为尘世牵绊的一日？想不到，如今倒是让他见着了，虽然他并不知是为了什么。

凡人，总是比天人要容易接近。

他走近两步，关心道：“你这些天的琴音不稳，可是有事烦心?”

听到有人说话，剑子心一惊，才发觉自己竟走神到连有人走到身后都没有察觉。他自知失态，便马上收敛了早先失控的气息:“哈，剑子失态了，让道友忧心了。”很快，他就恢复云淡风轻的样子：“最后一战在即，吾有些担心后续的安排而已。”应付之词，却也并非不是实话。

蜀道行闻言低下头看了一眼被砍断的手臂。虽然这段时间经过调养，他的内伤和外伤已然痊愈，只是，少了一条手臂，于二刀流的他而言，终究是对武艺的发挥有不少影响，剑子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只是，他如今身虽残，心却稳如磐石，利如出鞘之剑。于是，他郑重承诺道：“无论如何，我必会全力以赴，不负侠道，亦不负剑子你相助之情。”

剑子知蜀道行误会，立即解释道：“你误会了，吾并非不信任你的能力。只是，”他抬头看了看将苍穹压得老低的云层，使人既窥不到云里的暗流汹涌，亦观不清云后的天色，不由得叹道：“人力总有尽时，即便算得再精，准备得再完善，也抵不过上苍神来一笔，吾得尽量考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变数，一一做好应对。”

是的，人百般筹谋后，天，总爱以最为讽刺的方式来展现天意。就如同他自身，本以为修道多年，早已心如止水，堪破世情，看惯花开花落，却仍是抵不过一句人世无常。仿佛是上苍对他的清心寡欲与毅然入世力挽狂澜的决断所做出的嘲笑，给他送来了各种不同的龙宿，让他心思浮动，而转瞬间，在他始料未及的情况下，他所认识的，真正的龙宿，却突然一个理由都不给就留下白玉琴把紫金箫带走了。

“辛苦你了。不过，”蜀道行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直说：“这般不确定的语气自你口中说出还真是让我意外。”

剑子苦笑了一声，自嘲道：“修行再久，吾仍是凡人一个，既窥不全天道，亦难顺天意。“

蜀道行立即接话道：“但却足够理智地去坚持自己的原则。你是让蜀道行敬重之人。”说着，他垂下头，低了声道：“过去，我也曾经觉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能毫不动摇地坚持侠道，将武痴的精神一直传承下去。只是，当我面对湘音时，却是动摇了。起初，我是受了磷菌的影响而变得狂乱，但后来，我则是为纷乱世情所惑，乱了心智。我心中明了，如今我虽是重拾侠道，但我的心已不如最初的无懈可击。”

闻言，剑子不为所察地颤了一下，不久前龙宿在宫灯帏的话毫无预警就袭入了他的脑海中。龙宿问，如果有一天是他，自己会不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那边。当时他想，若龙宿真做了恶，他是定要大义无私地将他拿下。然而，这个答案却是迟了一瞬才出现。这一瞬，便是心之裂痕所在。如果心是坚定的，若然心是果断的，那答案应该是毫无迟疑。不由他不承认，他的心，确实出现了裂痕，而这条裂痕，是龙宿在这数百年的时间里，巧妙地瞒过了他的法眼，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一刀一刀地反复凿上去的。最佳的证明便是，如今，苦境风波正盛，叶口月人危机未解，嗜血族已暗中开始行动，他却因为琴箫的事情完全集中不了精力。

剑子眼波动了动，同时又想起了未来的龙宿，那盘未尽的黑白棋局，还有那人的举手投足间透着的正气，不禁福至心灵：无论过程如何，在数百年后的未来，龙宿终是没有真真正正地步入邪道。他想，即使在未来，龙宿与他的情谊不复如今，但他也定会牢记今日的心情，找机会将他寻回。于是，他的白眉舒展开来，豁然开朗道：“公与私，有如黑与白，中间须有余地，若不然，冲突难解，难免陷入偏执。”

心不动，无私是理由，心已动，余地是理由，心动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心之所向，总能找到适合的行事理由，而理由，再是正当，不过都是借口而已，人不过如此，但也只有如此，才是人道。

剑子话音才落，天外突然一封飞信，直直落入了他手中。

#

初入夜，月如霜，风无声，草木皆寂。

豁然之境，茅庐小院。

主人不在，一人独臂布衣，站在茅庐内，背门而立，似沉思，似等待。月光穿过轩窗，落在他萧瑟而坚定的背上，将地上的影子长长地拉往墙上。

屋外小院内，冷凝的大气忽而散发出阵阵昙华暗香，昙瓣不合时节地漫天飘零，香气馥郁之处，一条人影渐渐浮现，缓缓化为实体——夸张的珍珠龙鳞肩甲披风，绣满紫荆花的紫蓝色浮纱，背上的紫龙剑失了布袋，直接裸露在外。

来人摇着镶满七彩宝石的华丽宫扇，推开半掩的栅门，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

察觉有人入内，独臂人并未转身迎接：“主人不在，儒门龙首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来人惯常性地用扇遮了遮脸，开口便是嘲讽：“侠刀被剑子砍了一臂，仍能以德报怨，为中原之战竭尽全力，龙宿深感钦佩。”

独臂人不为所动：“剑子断我一臂，使我免遭嗜血之毒同化，留我在豁然之境调养，助我找回侠道初心，何‘怨’之有?”

“说得好。只是，”来人眼眸一转，又道：“剑子对汝谆谆善诱，为的是汝，还是中原？”

独臂人反问：“有区别吗？为中原击退叶口月人，正是侠之武道的传承，亦是我毕生所求。”

“哈，真是大义凛然。汝们这种以侠自称的义士侠客，皆自命以公忘私。”来人顿了顿，进一步讥讽道：“汝为中原滞留于此，全了汝之侠道，却是置汝女儿柳湘音不顾，任其在江湖血海中飘零，真真是大义无私啊，好啊，好啊，”见眼前之人浑身一震，他便更愉悦了：“怎么，难道剑子没有告知汝柳湘音的近况么？”

独臂人没有立即回答，平复了好一会心绪，才叹气道：“真是咄咄逼人，好一个赤裸裸的挑拨离间。”

来人却笑道：“吾来与汝传递消息，便是免得事后被人传吾铁石心肠，罔顾人伦亲情，何来挑拨离间？”

“真是振振有词。只是，”说着，独臂人突然转过身，直视着来人，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你这样说，将你的至交好友，促成中原与叶口月人三战定胜负，同为三教顶峰的剑子仙迹，置于何处？”

闻言，来人一惊，退了半步，眯了眯眼：“汝不是蜀道行。”

话音方落，屋外便“轰隆隆”一阵巨响，瞬时尘土飞扬，千万剑气“刷刷刷”破土而出，化为利剑，闪着冷月暗光，密密麻麻地开始绕着茅屋运行，形成了剑之墙壁，将整个茅屋与外界隔绝开来。

独臂人嘴角勾出了一抹计谋得逞的得意之笑，失了手臂的长袖往面前一挥，整个形体幻化成了另一个人。那人以繁复的银质头饰高束着马尾，银色暗纹映着剑光绣在桃紫色为主的修身儒服上，背上的鲛纱披风闪耀着点点星沙之光。

“可惜现在知道已经太迟。”龙头宫扇覆盖之下，是与来人一模一样的面容，那双同样鎏金色的鹰眸带着审视的目光，嘴角上扬之处尽是自信的神采：“吾们又见面了，之前在山头上，承蒙汝多‘照顾’了。”

竟是来自数百年后的龙宿。

被道破了身份，紫衣人倒是不慌不忙，反是回过头欣赏了一下门外壮观的剑阵：“原来如此，和当时柳生剑影舍命用来阻止弃天帝进入盘隐神宫的剑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现学现卖，威力上虽不若剑圣赌上剑道觉悟的最后一击强悍，但阻止汝离开，已绰绰有余。”即便仿了别人绝式，龙宿的语气中仍透着傲然之气，丝毫不见心虚之色，“龙宿学艺，何者不精？汝最该明白，不是么？“

“哈，确实，吾再了解不过了。只不过，”紫衣人回过身，饶有兴致地问道：“区区剑阵，能困得住毫无实体的吾么？”还没等龙宿回答，又幡然领悟：“哎呀，失策失策，被误导套话了。这剑阵并非意在困住吾，而在试探吾之能为。”说着，他一双金眸盯着龙宿，有如毒蛇在暗处锁定猎物，狠厉而怨毒：“有着这般谋略，却为了剑子而屈服正道，真让人看了就生厌。”

龙宿举起宫扇隔了隔来人赤裸裸侵略的眼神，笑道：“不知为何，吾感觉汝对吾总是有着满满的恶意，好歹吾们也算是同出一源啊。”

“哈，”紫衣人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大概是因为自己总会看自己不顺眼吧，因为和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

人心如镜，照出的，总是自己期望中的形态。江湖如镜，照出的，却是江湖所需要的，自己的形态。到底何种形态才是自己，只有临水而立，看着湖中的倒影，才能将真正的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连同自己不愿接受的部分。

对紫衣人而言，眼前的龙宿就如同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颠覆了他心中对自己的期待，因此才让人厌恶。

龙宿不受影响地“哦”了一声，无所谓道：“是么，那说明比起吾，汝对自己还不够了解。”说着，他看向紫衣人的眼神徒然锐利了起来，像是已经看穿了一切：“吾比较好奇的是，不知末世里的剑子如何了？”他面带怜悯地摇摇头：“哎，汝这般模样，以他那温吞隐忍的性子，该是很难过又只能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吧。”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是一针而血溅，飞剑正穿心。

紫衣人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顿时失了从容，身上立即笼上了比十八层地狱更为阴寒的戾气。他没有直接回应龙宿的话，仅是眯了眯眼，怨毒地嘲讽道：“这数百年来，吾在时空的夹缝里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汝是如何处处妥协剑子，如何沦为苦境正道的马前卒，堂堂儒门龙首，真是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厉笑声忽起，怨气自四面八方的空气中聚集至他体内，他的印堂瞬间黑了一片，脸也扭曲狰狞了起来，而他却浑然不觉，继续用那将快意和恨意杂糅在一块的阴冷声音恨恨道：“那样一个弱点和疮疤，还不如早些除掉。”

言下之意，剑子的下场昭然若揭。龙宿的眼眸动了动，是真的吃惊了：“汝，难道……”

来人面目狰狞地向前逼近一步，不以为然道：“别说得这么无辜，汝难道就没想过？不过吾比汝更有执行力罢了。”

被冷不防地戳到痛处，龙宿不由得倒退了半步，突然觉得悲哀得难以自抑，分不清是为了末世的剑子，还是为了当初他与剑子的绝杀。当年决裂之时，他确实动过那般念头，起了杀意，也切实执行了，要联合魔龙祭天，除掉剑子，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生死纠缠。只是，不知该夸剑子过于精明，还是该庆幸他们过于默契，在他采取行动之时，剑子也同时找了嗜血者的天敌，神魔族的四分之三，在途中截杀他，才致使他未能赶往豁然之境与魔龙联手围剿剑子。

只是，那样的杀意与决绝，合该只能发生一次，过了，就只剩下不舍和庆幸了。是天意，既然他与剑子彼此都没有成功杀死对方，就注定要继续这场生死的纠缠。

药理有云，寒者热之，热者寒之。他与剑子，就如同黑白的两端，彼此调和，还好，他的剑子还在，才避免他彻彻底底走向无可挽回的极端。

龙宿定了定神，道：“过去已矣，何必多言？”然后一挑眉，话锋一转，自信地笑了：“果然，汝与时空裂缝有关，难怪原本应该与末世一同被消灭的汝仍然存在。”

“哎呀，竟然连续被套话了。原来如此，汝是故意激吾，伺机寻找吾话语中透露的信息。不过也无妨，反正吾也无聊。”话中有赞许之意，语气上却没有服输的感觉，反倒有种意料之中的悠哉游哉感。紫衣人以扇掩嘴轻笑了两声，凤眼中的金光闪了一闪，意味深长地问道：“说来，汝就没好奇吾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么？”

还能有什么，不就专门过来挑拨蜀道行离开去找柳湘音，然后再次卷入嗜血族的争斗中么？龙宿反射性就嘲讽道：“汝来的时候不就说了……”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对话。龙宿瞬间警觉，猛地抬眸看向紫衣人。而那人，已经一步挡在小茅屋的出入口，背上紫龙突然出鞘，直直没入地面，瞬间，屋外又有无数暗紫色的剑气破土而出，在原本的剑墙内又添了一层。剑气萦绕着黑色的雾气，聚在一起笼着剑墙，淹没了凝在外墙剑锋上的冷月光辉，小茅屋内瞬时没了光亮。

黑暗中，紫衣人的金眸飘在空中，荡着诡异的波光，妖异而凌厉。那人笑道：“汝不希望吾搅乱苦境与中原的最后一战，故意在这里等吾，想要绊住吾。然而，”他停了一下，黑暗中，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汝说，如今这情形，汝与吾，到底是谁拖住了谁的脚步？”说着，他又逼前一步，“这是第二次了，说，吾想如何？”

突来变故，龙宿还没来得及思考应对，整个灵魂突然产生了一阵撕裂的痛感。他踉跄地倒退了两步，手不禁抓紧了胸口的衣襟，一个不稳，右膝“砰”地一下砸到了地下，发出沉重的响声。

熟悉的气空力竭之感，龙宿心一惊，一个念头自脑海中闪过：“汝！难道，蜀道行！”

“哈哈，他如今该是去山崖那边吊祭桐文了吧？”紫衣人突然昂头疯狂地大笑了起来，好一会，才消停，他定睛看着单膝跪地、一脸痛苦的龙宿，怨愤道：“与汝不同，吾从未有一刻忘过桐文的仇。当年错信了剑子，未能及时做到的事，如今，吾便要让蜀道行在桐文葬身之处，血祭桐文！”

“汝！”龙宿动了动，挣扎着要起身，却马上以单手撑的姿势趴了回去，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劲。

紫衣人见状，更是得意了：“别以为这次剑子会像上回救下君枫白一样，及时赶去救下蜀道行。”他勾了勾嘴角，残忍地打破龙宿的希冀：“现世的龙宿以紫金箫为胁相约，汝以为剑子会不去赴约么？”

“汝！”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龙宿心中大惊，“汝去见现世的疏楼龙宿了？他竟然答应与汝合作，疯了吗？”

一句“疯了吗”，也不知道说的是眼前这个隐没在黑暗中面容扭曲的人，还是明知对方可疑，仍决定与之合作的过去的自己。与自己不同，眼前的人虽然也算是未来的龙宿，却没有真正的实体，来自本应已消失的未来，不是真正未来的龙宿，所以能毫无顾忌地与现世的龙宿碰面，少了自己身上有的束缚。

龙宿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眼前之人，心里估摸，到底这个人跟过去的自己透露了多少，又是如何说服对方合作的。

“现世的剑子虽重汝，但汝终究不过是现世龙宿未来的可能性之一而已。而且，就算未来没了疏楼龙宿此人，也不会扰了他心中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但是，”来人冷哼一声，话语中讥讽的意味愈发浓重：“现世的疏楼龙宿却是不同。就算剑子无意与疏楼龙宿坦诚相交，但如今形势，却不能不倚重疏楼龙宿儒门顶峰的力量以及他在儒门的地位。呵呵，他可还需要保持与当世的疏楼龙宿友好往来，才方便掌控日后形势阿。汝说，他可能舍了现世的龙宿，过来救汝么？”

闻言，龙宿身形一抖。眼前的人，果真是自己。因为，换做从前的自己，虽然没这般极端，也确实会时不时冒出这种想法，也曾暗自责骂过自己，明知世事多变，理念和道路皆已分岔，剑子断断只会将苍生苦境摆在首位，却仍舍不得彻底断了彼此间的情谊。只是，即便是当年的自己，他亦从来没有一刻，真真正正否认过剑子与自己那数百寒暑中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情谊。就算偶尔愤愤地想歪了，也不过是，为了独自踏上自己选择的道路而寻找借口而已。

而如今，再临往事，当年的剑子对当年的自己抱了何种心态，他却是看得清楚明白。原来，一个决定，一条道路，为难的却是两个人。春若来临，桃花欲放，你若以为折了这长满花苞的枝条，就能阻了花的盛放，那就大错特错了。枝离了树，枝上的花苞仍会绽放，留下的，只有满树断枝的伤痕，还不若，就此这般让它花开满树，才不负春之华。

龙宿万分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有着一样容貌的人。这人每每提及剑子时，皆充满了怨愤，提起龙宿与剑子相交时，更是万分之不屑。到底在他所不知道的已经消失的末世中，发生了什么事，让过去的自己变成了那样一个极端之人。只是，有一点，他是确信的，那就是，就算他疏楼龙宿与剑子仙迹恩断义绝，阳关道各走一头，亦绝对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立场对立，以剑子的心性，他是绝对不会对龙宿背信弃义、背后捅刀的。

“汝……”真是可悲……

这般想着，龙宿顾不得身体的异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悲悯的神色。

黑暗之中，来人不能完全看清龙宿的神色，却能敏锐地感觉到龙宿气息的转变。仿佛是受不了来自另一个自己的同情悲悯，他退后一步，用宫扇遮了大半张脸，自上而下，冷冷地看着眼前单膝跪在地上的龙宿，一字一句道：“早在来此之前，吾便知道汝与剑子藏起蜀道行，故意引吾入套。被困在这双重的剑阵中，汝要如何出去营救？没有蜀道行抗衡九幽，最后一战，中原输定了，汝所在的未来就要消失了。”他定定地盯着龙宿，一字一句怨毒道：

“这次，吾要看着汝，一点一点地消失。因为，汝的一切，都太让人生厌了。”

#

夜已深，月夜当空，小镇街头的灯笼仍笼着些许淡黄的微光，街上行人已寥寥无几。酒铺老板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打了个哈欠，收拾收拾账簿，就搬着门板出去，准备打烊。就在这时，有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铺子。那人断了一条手臂，长衣袖在夜风中如缎带般飘荡着，腰上挂着长刀，有些落拓的样子。

那人二话不说，一出手就是一锭银子，要了两坛酒。江湖事，莫听莫问莫管。那老板也不多言，手脚麻利地备了酒，送了客，便继续打烊了。只是，人皆有好奇心。等人走远了，他还是忍不住往那人离去的方向看一眼——那是通往山里的路。他知道，前一段时间，山里的某处断崖上，死了一个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

山里某处断崖的尽头，一座由乱石堆砌的荒坟静静地立于乱蓬草堆中，沐浴在清冷月色下，遥望着山下看似平静，实则群魔乱舞的大地。

断臂之人走上前去，在坟前伫立了很久，才单手解下腰间的酒，用嘴咬开酒塞，自己先喝一口为敬，才把剩下的酒仔细地浇上坟头。

等酒浇完，过了良久，他才闭上眼，轻声地道了一句“抱歉”。

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带着淡淡的歉意，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夜空中，流云渐渐聚拢，月亮悄然隐匿了形迹，整个山头陷入一片昏暗。

然而，天是暗下来了，大气中却是亮晶晶的。

不详的光亮，不寻常的气息。

倏地，无名杀气骤起，空气中密密麻麻的亮点同时动了起来，顷刻间雨点般以闪电之势齐齐袭向独臂人。

——是冰晶，渗了剧毒的锋锐冰晶，毒附在冰上冒着绿泡，凝着幽光。

出其不意的袭击，独臂人心一惊，一个旋身，同时解开腰上的另一坛酒，顺着旋身的动作往外一泼，酒水如利箭射出，纷纷击下突袭而至的第一波冰晶。酒尽，他随手一抛酒坛，顺势拉起披风一扫，剩下的冰晶亦纷纷落地。

他人还未站稳，便有数道剑锋欺身而至，他人已经被围堵在断崖上。

——是儒门天下的人，剑盟的人，还有其他与蜀道行有深仇大恨的人。

虽是一群搬不上台面的乌合之众，但也足以将他困在崖上，一时脱身不得。

冬夜寒，刀剑寒，刀剑之气掀起阵阵利风，更是寒之又寒，那是杀人见血之风。

独臂人虽被围剿，却也不愿伤人，单手执刀，刀却仍在鞘中。他仅是麻利地打落围剿之人的武器，令他们无法再战，却反是耗去了更多的体力，久久突围不成，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人也被逼回了荒坟前。

就在此时，像是荒坟主人的意志力在作用，誓要直取仇人性命，为自己报仇，原本安静的坟茔突然紫光大作，一道猛烈剑气骤然冲破坟冢。

独臂人忽闻身后风声，惊觉不对，才回头，眼瞳突然紧缩，剑气已穿心而过。

ltian28

2018-12-13 12:54

(20)

天初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了四分五裂的荒冢上，还有荒冢前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上。

是一具没有了右臂的躯体。

戏终，人散。

人已尽去，空荡荡的山崖独对着朝阳，虽不比对着夕阳来得寂寥，却也冷冷清清。战后遗落的残刀断剑，散落得到处都是，有交叉叠起的，有斜插地上的，都沾着鲜血，在阳光下闪着猩红的冷光。已然开裂的地面，又多了不少刀光剑影后留下的伤痕。

一片，两片，三片……

忽然，不知自哪飘出了不合时宜的昙华花瓣，羽毛般轻轻落在了尸体前不远处的地面上，一点一点地堆成了一个小土丘。然后，一阵旋风自土丘深处骤起，掀起了漫天花瓣，转瞬形成花瓣龙卷，散出阵阵昙华幽香。大量的昙香迅速聚拢在大气中，失了原本的清幽淡雅，反倒浓稠甜腻得令人作呕。花瓣龙卷中渐渐化出一条紫色的人影，一身以珍珠为主的华丽装扮。

朝阳初现，温度尚未扩散开来。花海尽散，紫衣人萧然立于崖上的寒风中，隔着僵硬在血泊中的尸体，凝视着已被剑阵炸得只剩下基座的荒坟，抬手化出一朵圣洁的白昙花，凑在鼻息间嗅了嗅，随手一扬，花便直直插在了荒坟残留的遗迹上。

他惯常冷漠的眸中难得染上了一丝晨曦暖色，缺乏情感的儒音也多了些濡软：“桐文，终于，吾能亲手为汝报仇了，汝可以安息了。”说着，他的语气徒然一变，脸色变得狰狞起来，“杀害了汝的凶手，企图维护凶手的帮凶，吾一个都没有放过。数百前，吾就不该犹豫，早该这般做了。”最后，骤然生出的狠戾又突然化作了一声长叹：“所遇非人，一朝迟疑，便是万劫不复。汝与吾，皆一样。”

他将视线转移到眼前不远处染满鲜血的尸体上，满脸的唏嘘茫然，丝毫不见目的达成、大仇得报的喜悦。

“死了吗？哈，末世，末世终会来临的……“

似感慨，又似在自我暗示。声音一点一点地低下来，最后融入晨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此身早已在末世与天地同终，此怨却遗留在了时空的缝隙中，漫长而没有尽头的孤寂，绵延而无法休止的怨恨，所求，早已不知为何。

这个世界与在末世的时空中一般，一步一步地迈向终结，他就能得到解脱了么？他的怨恨遗憾，就能消除了么；他所想要的，就能得到了么？为什么，如今的他，却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感到了巨大的空虚，连下一步要如何都不知道了。

他冷冷地看着地上已然冰冷僵硬的尸体，心想，这人，真的死了么？这么轻易，却是花了他数百年的时间。

这般一想，一股浓烈的不甘聚上心头，他心念一动，恨恨道：“蜀道行啊蜀道行，哪能让汝死得这般轻松，汝就是死了，吾也要让汝重视的人不得安宁！”他那淬了冰的双眸弯了弯，嘴角划出一抹邪笑：“就不知道汝女儿柳湘音看到自己仅剩亲人的佩刀，会作何感想？”

于是，他上前两步，来到尸首跟前，看了一眼那人至死也要牢牢握在手中的佩刀，就如同将抛下一切也要坚守的侠义握在手中一般，眼底的讥讽和不屑又更添几分。他冷哼了一声，俯下身，伸手就要去取刀。

他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接近刀身，就要碰到的时候，冷不防，他就瞥到那握刀的手竟似微微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晨曦光影下的错觉。他登时警觉，想要收手，却已是迟了半步，手腕已在一瞬之间被寒冷如冰的手牢牢扼住。

他身形一顿，惊道：“汝没死？”

那人原本浸在血泊中的脸突然扭了过来，一双眼睛在枯血横流的脸上猛地睁开，死死地瞪着他，一张嘴诡异地咧开，对着他笑开了。任谁看了都觉得毛骨悚然的场景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眼前，饶是紫衣人这般人物，也不由得一时被惊退了半步。然，他的手腕却仍被死死地扣着，整个人又被硬生生扯了回来。

那人与紫衣人对视着僵持了一会，突然开口，是蜀道行的声音，却非是蜀道行的语气：“死者为大，儒门龙首这般盗窃死者遗物不觉有损儒门教义吗?”

“汝非是蜀道行！”

说话同时，紫衣人瞬时出掌，遽然击向地上之人，掌风迅猛而凌厉，逼得那人不得不放了钳制住他的手，连忙往后翻滚了几下，避开攻击。紫衣人脱离了掌控，马上退至断崖中部的位置，与那人拉至一定距离，脸上已藏不住惊疑的神色，是真真的意料之外：

“汝到底是谁？”

“猜，他是谁？”

又是始料未及的声响，自他的身后传来。

紫衣人再次一惊，猛地回过身：山崖的入口，晨曦未及的阴暗处，本应消失的人完好无损地堵着，颇有一夫当关的架势。那人上前两步，走入阳光下，嘴上扬起一抹挑衅的笑容，儒衣上的补天鳞和紫色琉璃在浮纱上反射着初阳的光亮。

竟是来自未来时空的龙宿。

既然未来的龙宿出现于此，那么假扮蜀道行的人不言而喻。

紫衣人何其聪明，仅一瞬，就明了了事情的始末，人亦冷静了下来。他没有急着回头确认自己的猜想，仅是盯着龙宿，激赏道：“原来如此，汝在茅屋内消失，不过是吾之幻觉，吾竟无知无觉中了幻术都不自知，好，汝很好，真的好，十分之好…….”

是真心的赞许，亦是实意的厌恶。在时空的缝隙中看了数百年了，这人总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表现。

龙宿直接无视眼前之人满眼的憎恶，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对方褒奖的部分：“幻术有两种，一者能使中术者陷入施术者的幻想之中，另一者则能使中术者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但无论何种幻术，都是心术，心中的景愿越是强烈，幻术就越真实，越能迷惑人心。”

”所以，“紫衣人了然一笑：“在小屋内，汝故意激起吾对汝之怨恨。只是，吾好奇的是，汝怎能确定吾厌恶汝厌恶到希望汝彻底消失。”

龙宿抬手撩起一缕鬓发，顺势划过胸前，指向眼前之人，自信地笑道：

“就凭，吾有汝苦求不得的一切。”

他与紫衣人皆是由如今的疏楼龙宿转变而来，都有着相同的过往，都曾指使君枫白窃取红尘剑谱，随后过河拆桥企图杀人灭口，更与北辰胤合谋，盗取辟商剑。而后，他们的道路分岔，他不知道末世的龙宿经历了什么，而他自己本身，对过往却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企图杀害傲笑红尘掩埋过去的真相，事情暴露后便断然与剑子佛剑决裂，追逐黑暗之力沦为嗜血者，其后更要设计杀害剑子，掳劫佛剑觊觎邪兵卫之能，安插探子，企图染指北辰皇朝。然而，即便经过这种种不堪与黑暗，如今，他仍是儒门天下的龙首，三教顶峰之一，虽然他十分不屑，却仍是重新为苦境正道所接纳，甚至屡屡成为救世的英雄，而且，更重要的是……

龙宿的金眸中荡起了柔光，他的视线越过紫衣人，看向山崖尽头处的人影，温柔而笃定道：“无论哪一个龙宿，无论吾们的感悟和经历有多么的不同，有一点是不会变的……”

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不会变的。

闻言，紫衣人眼光一动，缓缓转过身，顺着龙宿的视线看去，心绪的浮动已经有些压抑不住了。他稳了声线，对着阳光下的身影，道：“汝竟然没留在疏楼西风，倒是令吾意外了。”

两人目光所落之处，蜀道行的身形在阳光中一点一点地化成白沫，融入大气中消散开去，留下来的，是白衣白发、衣摆飘然、轻盈若仙的潇洒身姿，堪比初升的朝阳，充满了希望和光明。

是现世的剑子。

剑子看了紫衣人一眼，故意无视他的存在，将视线落到了龙宿身上，调侃道：“这诈死可不是闹着玩的，若非剑子灵敏机智，搞不好就真玩完了，断断不能再来第二次。”他眨眨眼，故意道：“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安排我在这边刀光剑影，自己却躲在我的小茅屋内纳凉了。”

许是未来的龙宿没现世的龙宿那般拘谨和算计，剑子在面对他的时候，亦少了些严肃，忍不住活泼了起来。

这边龙宿听闻，却是一阵气滞，他独自一人面对眼前这个阴晴不定一心只想消灭了自己的人也不是轻松的。

“有吗？”龙宿故作无辜地看了看天，又瞟了一眼剑子，当视线触到了剑子的白衣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剑子看着虽然仍是仙姿飘然，潇洒依旧，白衣上却已染了点点血迹，估摸踏入陷阱诈死时也受了不少伤害。所谓诈死，其实也是假戏真做，冒着风险是必然的，即便提前防备也免不了受到一定伤害，再加上错算漏算以及中途可能发生的变数，可谓危机重重，十分考验人的能耐。而且，半真半假，才容易混淆视听。

不得不说，对于诈死，龙宿本人就颇有心得。想当初火宅佛狱和死国企图入侵苦境，他在汉莫走廊为剑子一行人断后独自抵挡阿修罗。当时他早有预感，提前备下后路，诈死保存实力，但实际上也是伤得不轻，闭关了很久才调养回来。后来，他甫一出关便赶到战场将濒死的剑子捞了出来，事后却被剑子调侃成是一直无所事事故意等他重伤才出现。剑子的玩笑，总是不分场合，不合时宜，他一想起就有气，如今看到现世的剑子这状态，心中虽是忧心，又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便生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心思：“哈，如果汝能代替吾在茅屋内激起这人心中怨气，吾替汝在此被围杀诈死亦不无不可。”

事情都过了，你当然这么说。剑子内心吐槽了一句，又瞟了一眼紫衣人，故意道：“这可说不定，比起你，他也有可能更怨恨‘剑子’呢。”

甫一聚头，剑子就和龙宿旁若无人地互相调侃起来，完完全全将站在中央的紫衣人晾在了一旁。紫衣人不吭不声，脸色却是愈见阴沉起来。忽然，他抱臂笑了起来，一开始只是轻轻地“呵呵”了几声，蝴蝶在颤动双翅般，然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大，笑声开始在空气中回荡，最后，他直接就昂头放声大笑了起来，声音震得连山崖都震动了起来，毫无理智，亦无仪态，只有止不住的疯狂。等笑得够了，他才停下来冷冷道：”好，极好，漂亮，确实是完全出乎吾之意料。”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龙宿学艺，何者不精。”龙宿嘴角上扬，得意之色尽显：“这是汝擅长的，一步多用。”

紫衣人鼓了两下掌，夸奖说：“不错，不错，真不错，只不过，”他话锋一转，“汝们似乎忘了一事，就是毫无形体的吾，即便汝们引吾至此，前后夹攻，亦阻不了吾离开。”

“确实，”龙宿用扇掩了大半张脸，露出一双锐利的金眸：“昨夜之前，吾们还无法确认是否能留下汝。”说着，他的视线越过紫衣人，看向剑子：“他已亲口透露，他确实与时空缝隙有关。”

闻言，紫衣人皱了皱眉，心中疑惑，就听到剑子说：“你会在桐文的荒坟内预设了剑招击杀蜀道行，难道我们特地引你来就不会有所准备吗？”说着，他看着紫衣人，将食指和中指并拢，轻靠在唇上，一连串咒语自唇中泄出。

紫衣人虽不明所以，但直觉不妙，想要马上散了形体撤离现场，却发现脚下已无法动弹。震惊之下，他一低头，冷不防就被脚下一阵耀眼的强光晃了双眼。巨大繁复的太极阵搭上儒门的增幅阵法自地面浮出，清圣道光与龙气紫光交融乍现，阵法中冒出阵阵渗人的寒气，一点点生出冰锥，冻住了他的双脚——是道门秘术之一的寒冰阵，能暂时冻结时间。据说，若人以生命做代价启动阵法，能永久冰封大片空间的时间流动。

紫衣人心下一凛，立即提气抵挡，却仍是止不住寒冰亦自脚下渐渐蔓延至全身。熟悉的阵法，熟悉的人影，不期然地，飘入了脑海。当时，那人为了阻止末世时空的侵蚀，不顾性命施展的，便是这种秘法。他冷冷看着剑子，不屑道：“没有献上性命的觉悟，汝们觉得区区这以内力维持的寒冰阵就能将吾永久冰封么？”

“未到最后就轻言赔上性命不符合剑子个性，”剑子笑了笑，自信道：“以吾之功力做引，辅以龙宿的功力增幅威力，足以暂时限制你的行动，给我们充分的时间找到彻底解决的方法。”

说完，剑子便要继续念咒完成阵法，将紫衣人彻底冰封。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紫衣人沉声问了一句：“为什么?在此代替蜀道行踏入吾之陷阱，危险至极，若有差池，可是会有性命之虞，汝就不担心这是他使计陷害？为什么，汝仍是信了他?”

紫衣人这么一问，却是问出了龙宿的心声。当时龙宿去豁然之境找剑子帮忙时确实是心思转了又转，用来说服剑子的理由已经不知打了多少回腹稿，就担心剑子会心存疑惑，不愿合作，哪知剑子却马上就答应了下来。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不久前在小茅屋里独自应付紫衣人时，他心里确实也怀疑过剑子会没有按计划进行，私下也作了备案。还有更早前，也是在这方断崖上，他问剑子，如果他愿意说，剑子就会相信了吗？那时剑子虽迟疑了一下，却仍是坚定地说了个“信”。当时，他不是没有存疑。这个剑子，明明对现世的龙宿有所保留，却愿意信任他，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太让他不明所以了。

就在龙宿心思回转的时候，便听闻剑子用稳如泰山的声音正气凛然地回答道：“疑人勿用，用人勿疑。如果是剑子判断错误，那只能承受苦果。只是，”他越过紫衣人，直视着龙宿，“事实证明，剑子的判断是正确的。”

紫衣人的眼角颤了颤，他眯了眯眼，咬牙切齿道：“吾与他，皆是龙宿，他更是嗜血者，非吾族类，汝为何自一开始就偏偏选择相信他？”

闻言，龙宿不动声色，却忍不住竖起耳朵，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剑子的脸上。他亦希望知道这个答案。为什么现世的龙宿和眼前这个来自末世的龙宿都得不到的信任，他却得到了。

剑子保持着施咒的姿势，摇摇头，道：“一开始，吾并没有相信谁。”然后，他再次迎向龙宿探寻的目光，一字一句，前所未有地坦白道：“剑子仙迹，一直都是想要相信疏楼龙宿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龙宿而言，却是如醍醐灌顶。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不久前剑子说的那句”我也希望有人能否定我的猜测”的悲哀了。长久以来，他心中一直有一道坎，那就是剑中真相破时，剑子那声毫无惊讶的质问，然而，真相竟是如此。数百年过去了，即使他已经变了，却仍是对与剑子决裂的那段过往耿耿于怀。他一直觉得，即使他和佛剑分别与剑子相识的时间相差无几，但一直以来，剑子对自己却无法如同像对佛剑一般，给予全心的信任，却从来没有扪心自问，如果剑子对他给予如此的信任，他就不会利用那人的信任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吗？原来，并非剑子不愿信任自己，而是自己没有给予剑子信任的理由。

信任，绝不是单方面付出就能达成的。

论龙宿知己者，世上何人能抵得过剑子？若剑子真十成十地信了他，便说明剑子并不了解他，相交再久，亦不过泛泛之交，何谈知己；若剑子乃他知己，知他抱负追求，明他行事作风，便绝无可能在非常时期，利益相关之际，给予他十分的信任。若是信了，便是无谋、无智、无能、无所坚持之辈，不值得与他疏楼龙宿互相竞争，更不值得他疏楼龙宿回眸一顾。

只是，他想，剑子还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在他内心深处，确有那么一块渴望宁静逍遥的隐世之所，只是，若不去创一创那外头的风霜雨雪，争一争那龙虎风云，他便空负了这一身的谋虑武艺，怎能甘心。可人在这世间打滚，谁不是面具摘下后仍是面具，一层之下又是一层，哪个没有彻底隐藏起的一面，再知己的人，也不可能完完全全看透理解另一个人。幸运的是，即便如此，那人还是替他留下了回来的路。满身狼狈地归来，他固然心有不甘，甚至隐隐觉得耻辱，只是，这一遭过后，他却也想通了不少，放下了不少。

他所在时空的剑子曾经说过，有自己在世外之处等着，他在外游荡，无论何时，都能知道回来的方向。其实，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有剑子在，无论他走偏到什么地方，都能知道回来的路。他与剑子就是这般，离不了生死的纠缠。

那紫衣人听着剑子这般回答，似乎也愣了一愣，连抵御寒气都忘了。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剑子，又不似在看着剑子，幽幽问道：“那么，汝如今要杀吾么？”

闻言，剑子不禁浑身猛地一抖，却没有回答，也没有放松阵法，仅是闭上眼睛，继续念咒，不忍再多看一眼。不久前，在宫灯帏，与他相伴了数百年的龙宿问他，如果有日他被千夫所指，自己会不会站在他那边。而如今，这个来自末世的龙宿也问他，自己如今要杀他吗。为什么，他明明这般重视龙宿，龙宿却总要与他为难，问他这些他不能回答的问题？就算清修数百年，他亦是人，面对至交好友，亦免不了凡俗，离不了七情六欲的纠缠，更何况，龙宿于他而言，并非仅仅是好友，还是……

有什么想要承认的心情，要抑制不住冲口而出，却仍有另一半声音在嘶喊着，停下，停下。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突然，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的哀怨笑声打断了剑子的思路。

等不到剑子的答案，紫衣人冷不防又开始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如夜莺啼血，红玫凋零，凄婉而绝望。好一会，他止住了笑，说话的声音却如同幽灵般空洞而没有生气：“汝总是这般，说着好听的话，让吾动摇，让吾退让，实际上，暗地里却已安排好了要如何为了汝所重视的苦境和苍生对付吾。”

空气中不知不觉生出了诡异的黑雾，充斥着阴冷怨愤。紫衣人越是说着，黑雾越是一点一点地流入他的体内，笼上他全身。

语焉不详的诉说，包涵了不少信息，剑子与龙宿皆为之疑惑，不由得各自心思。然而，龙宿还是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四周聚拢的阴森之气，心知不妙，果断提醒剑子：“剑子，快，以免事情生变。”剑子被突然的声音一吓，也回过神来，心知情况不妙，更加紧了寒冰阵的完成速度。

对于龙宿和剑子的反应，紫衣人毫无反应，仍旧在自顾自地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假意站在吾的这边，骗吾退隐，用谎言困吾于疏楼西风，却暗中联合外人灭吾儒门天下，削弱吾之势力，好将吾彻底除掉，为那些汝认定汝怜悯的牺牲者讨回公道，说白了，”说着说着，他无知无觉地已将充满怨恨之气的黑雾尽数吸入体内，一张精致的脸已经扭曲得不复原有的华丽，声音更是阴森可怖，“汝就是要杀吾！！剑子仙迹，汝，不可原谅！！”

一声怒吼，宛若虎啸龙鸣，瞬时，紫气冲天，真气爆发，震破天地，瞬时天摇地动，寒冰法阵不堪冲击，应声而破，断崖尽头一带地面尽数被龙气震裂，大大小小的石块被真气冲击向四面八方，而后纷纷开始下落。紫衣人的真气虽无法对现世之人造成伤害，也足以将人震飞。

突来的变故，霎时间，以紫衣人为中心，被震飞的乱石如陨石坠落般袭向剑子和龙宿。

早先剑子虽是故意踏入陷阱，提前作了防备，被围攻暗算之时已尽可能避开致命要害，却仍是受了不少伤害，再加上方才为了启动寒冰阵又耗了九成的功力，如今阵法被强行震破，他立遭反冲，再被这般暴风一震，失了落脚点，一时来不及闪躲，便被飞袭而来的巨石迎胸一撞，顿时喷出一大口鲜血，凝聚胸中的真气瞬时涣散。最后，他看了一眼仍在狂乱的紫衣人，就没了知觉，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被纷乱的乱石冲着撞着，一同坠下山崖。

“剑子！”

在断崖入口处躲闪流石的龙宿见状大吃一惊，立即化作紫龙，避过迎面袭来的乱石，追下山崖。

过了好一会，天地才停止了摇动。紫衣人平静了下来，身上的黑雾亦渐渐消散。

他愣愣地看着剑子坠落的方向。

他仍记得，剑子昏迷前最后看着他的眼神，似是有些难过，有些不解，似是有什么话想要诉说。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也一样，那人被他自背后一剑穿心，勉力回过头看着他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不，那人的眼神更为哀伤，像是把世间所有的哀伤都聚集到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乌眸中，仿佛有无数话语要对他，最后却只能自口中咳出血来。那个人，明明从头自尾都没真真正正信过他，明明背叛了他，却摆出一副受害者的眼神。他只想要那人怨，想要那人恨，却不想要他哀伤，因为他没资格！

只是，那个人，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深思涣散着，紫衣人不自觉地就想要化身紫龙追下山去将剑子捞回来。

这一次，他一定，一定要问个清楚。

然而，就在此时，他身体的一部分突然生出另一股力量，将他牢牢地拽住，抑制住了他的力量，让他一时无法前行。

就这么拉扯了一下，他就彻底清醒了。他猛地回过头，对着宛如有人拉着他的方向，愤恨道：

“是汝！又是汝，汝总要与吾对着干！！吾们就脱不了这生死纠缠了么？”

ltian28

2018-12-14 13:26

（21）

断崖碎裂，乱石纷纷下坠，连同遗留在崖上的残刀断剑，如同雨下。

乱石剑雨的缝隙间，急流乱窜，紫龙身影穿梭其中，迅疾下冲，焦急寻找着那隐没在流石某处的一抹白影。

是他的失策，没料到紫衣人竟有如此强的爆发力，能冲破他与剑子联手预备的寒冰阵，更没想到，这人竟会真的对现世的剑子毫不留情。

一股熟悉的不祥之气聚上心头。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他以为，他已经忘了，不，他必须得忘了，因为他不想再忆起当时的感觉。那是战败弃天帝之后的事情了。当时剑子和佛剑留在了盘隐神宫，用尽毕生修为，支撑住最后一条神柱。他本也决定了要与他这两位已经打算豁出性命的好友同留神宫，大不了便是一同耗尽功力而亡。然而，最后一刻，他却被剑子打出了神宫。剑子说，他们之间需要有人到外面传递内部的消息，他也告诉自己，剑子的目的是希望自己能豁尽一切将两人救出，但是，那一掌下来，他们都明白，这一别，极有可能便是生离死别。剑子在赌，赌自己不会放弃他和佛剑的情谊，同时也是给他留了一条必生之路。剑子这般做，是留情，也是胁持，但终究选择仍旧在他。

其后，好不容易两条神柱已经修复，他和苍也找到了盲佛打开通往神宫之路。当时，万里狂沙的通道中，气流狂乱，他也如现今一般，朝着那人的所在疾奔而去，然而得到的却是……

龙宿狠狠地甩了甩头，不敢再想。

就在这时，他眼尖地发现不远处的流石中出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然而，几乎同一时间，他冷不防地被一道光亮晃了眼，他心头一惊。

是一把断剑。断剑的断锋反射了耀眼的阳光。

不规则的乱石流碰撞下，那断剑猛地一个加速，改了方向，向不远处的那抹白影奔袭而去。

惊鸿一瞥之下，龙宿已不及阻止，眼睁睁就看着那断了剑锋的钝剑，借着落石的冲击力，直直插入已然昏迷的剑子胸膛中部。伴随着一声惨厉的痛呼，鲜血直飙而出，顺着下坠的反方向流往天上。大惊之下，他立即加速掠去接住剑子软绵无力的身体，想将他带回崖上。

就在他环上剑子的时候，冷不防一个浑身痉挛，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般，再使不出半分，人也瞬时就化回了人身。

他不禁大骇，疑惑了一瞬，马上明了，剑子的情形并不乐观，他本身的身体反应就是最佳的证明。若是现世的剑子身亡，他所在的未来必然会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怕比区区死了个蜀道行更甚，而未来的疏楼龙宿，也绝对不会是他。

只是如今，他已顾不得想自己会不会因为未来的改变而消失，他只想眼前的人安好。就这般简单的愿望，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苍因此而嘲笑他，故意将他的愿望遗漏了，因为此时此地，他确实无能为力，自救还不及，更遑论救怀中之人。他堂堂儒门龙宿，儒教顶峰，如今能做的，竟只是用仅剩的力气，轻轻地拥着剑子，与他一同在这流石乱剑中下坠。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崖上的震荡仍未停止，仿佛是上苍恶意地作弄一般，又是一块巨石被震裂开来，离了山体，直直下坠，势如破竹地撞开其他流石，朝着两人飞落而下。此时此刻，龙宿已无力躲闪。他皱了皱眉，即使心知是无用功，仍是借着下坠的风流，翻转过身体，将已经重伤的剑子护在身下。

巨石一点一点地靠近，眼看就要撞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光冲入乱流之中，将两人同时救离。

#

崖下四季常青的白千层树林小溪边，流水平缓地流动着。

一连串始料未及的剧变，龙宿方才脱险境，还未缓过劲来，更未及细思出手相救的是谁，便听到怀中传来沉重急促的喘气声，以及时不时闷哼的声响，他一下就回过神来。怀中的人胸膛中部断剑已没入体内大半，白色的衣物一片暗红湿濡。他在昏迷之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猛不防就扭头吐了一大口鲜血。

龙宿心神一凛，注意力便全落在了怀中之人身上，将他们的救命恩人忘了个干净。慌乱中，他正想坐直身替剑子拔剑疗伤，可才动了一动，身体顿感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人又无力地跌坐回地。他这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体正因为剑子的状态而受到了时空动荡的影响，无法施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周身的疼痛以及脱力的不适，勉力将剑子扶靠到一旁的树干处，又蓄了蓄力，一口气将剑子胸膛的剑拔出，霎时，伴随着剑子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鲜血猝不及防就喷溅得两人满脸满身都是。刺目的猩红大片大片地浸染在雪白的衣衫上，鲜血如涌泉般自伤口处勃勃流出。剑子的血在龙宿的脸上横流，而一向爱干净的他却无知无觉，只顾得喘着气，想要撕下剑子的衣料，替剑子临时止血包扎，却再也使不上劲，怎么都撕不开衣料。看着血仍在源源不绝地流出，他瞬时慌了手脚，立即放了衣料，又急急忙忙按上伤口处，用自己的衣袖，堵在伤口的地方，徒劳地想要帮着止血，人已经完全失了镇静。

无由来地，盘隐神宫内剑子在他眼前化为沙尘的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明明已经尽了全力，好不容易回到了神宫，见着了他，却是手一伸，那人便在毫无预警之下形如沙散。他不能接受那样的结果。这个人，在他与魔龙祭天的合谋下活了下来，在弃天帝灭世的攻击下活了下来，在一切平定下来后，却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留他一人，无力挽回，太狡猾了。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龙宿用手紧紧地压着剑子的伤口，颤着声音道：“剑子仙迹，汝给吾醒过来，别装死……”

就在此时，一双冰凉得没有丝毫温度的手搭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的慌乱。那人声线有如这山涧里的细流声，平稳得让人感到宁静心安，声音中的暖意，就如同阳光在流水上洒落的粼粼波光。他给龙宿递了两瓶药，皆是千金难买的稀世名药：“先让他服用药物抑制住内伤，尽量恢复功体，再用这个外敷的药涂抹在伤口上止血愈合。”说完，他又轻声道歉了一句：“抱歉，吾的力量对现世之人没有作用，不能为其疗伤。”

龙宿心绪已乱，也顾不得多问，就连忙按照吩咐给剑子吞了药，又为伤口涂抹上膏药。稀世之药效果显著，不消一会，剑子伤口上的血流很快就缓了下来。他这才略微松了口气，马上又看到一卷白纱绷带递到了他面前。一把温润又夹了些促狭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用这个包扎就好，别再打衣服的主意了，别看这衣服这般朴素，用料也不便宜。”这人似是见他神色沉重，在尝试者活跃气氛，虽然十分的不合时宜。

见剑子的伤势稳定下来，龙宿也就有了想其他事情的心思。听闻身旁之人调侃之言，他不由得心内翻了翻白眼，心想，这白衣都被染成了红衣，不丢掉难不成还能继续穿，用来包扎也算是物尽其用了。然而，最后他却没多说，只是轻轻道了声谢，接过绷带，细细地为剑子包扎。感觉到剑子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转过身来，看向身边这位救了自己还协助他为剑子处理伤口的人。

在龙宿为剑子包扎的时候，那人已经重新站起身，退离了龙宿两步，站在了疏离有礼的距离处。龙宿抬起头，看着那人白发白袍，背光而立，阳光穿透了他透薄的衣摆袖摆，树叶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斑驳碎影——那是一张与剑子一模一样的脸，不同的是，这人的脸上沉淀着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沧桑之感。

心神稳定之后，理智也跟着回来了，仅一瞬，龙宿就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若他早前接收信息无误的话，这人应该早就死了，难道和那末世的龙宿一般，滞留在了时间的缝隙中？

潺潺的溪流上掀起了的微风，夹着冰冷的水汽，流动到岸边，吹拂着岸上的人。

想到自紫衣人口中断断续续透露的信息，龙宿张了张嘴，本想问些什么，又突然觉得没有凡事问个清楚的必要，千言万语，百转千回，滑到嘴边，就只剩下一句低缓的“抱歉”。

白衣人的睫毛颤了一下，覆着双手的袖摆似乎动了动，细细看去，又觉得一切如常，仅是错觉。“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说谢谢么？”他笑了笑，见龙宿皱起眉头，轻咳了一声，又低声问：“你什么都不问，就跟吾道歉？”

龙宿斟酌了一下，坦然道：“吾是何种性格，吾自己明白。汝是何种性格，吾亦清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至理名言也。当年决裂后，他铤而走险的因素很多，其中一个，便是因为他失望剑子坚持深究真相，揭破他的过去，令他走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地步。剑子没有为了两人间数百年的情谊退让半步，反而步步进逼，让他伤了心。人再是冷静理智，在事事不如愿的情况下，总会想要找个人来责难。当时，他心想，剑子以紫金箫要挟他，要他在蜀道行的事情上退让，更让他协助平定叶口月人之乱，平心而论，就没有倚赖两人间情谊的打算吗？这么说来，既然剑子能用情谊胁持他，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他又为何不能责难剑子不顾情谊逼他走上不归路。

只是，剑子利用了他俩的情谊，难道他自己就没有么？当年决裂前，他早有预感，便在疏楼西风的亭子里与穆仙凤说，剑子若是选择中立或是站在自己这边最好，要不然，就只有决裂失败。他故意邀剑子和佛剑共赏弄三平的那出指控他的木偶戏，表面上是在观察剑子的反应，实际上何尝不是看准了剑子重情的弱点，通过这出戏，明明白白地在问剑子，到底相信哪一方，进而使剑子心中因情谊产生疑惑，行动有所迟疑。正因如此，当剑子毫无迟疑地打散了紫龙剑的伪装时，他才愤愤不甘，因为他觉得剑子没有受他们间的情谊所挟持，即便，事实上，在处理感情方面，他和剑子半斤八两，谁都没有资格责怪谁。

他与剑子，彼此都太过了解彼此了，了解得就如同知道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般。也正是因为这份了解，让他们忘了像普通正常人一般，去询问交流彼此的心情。理解是理智，心情则是情感，任何一方过了或少了都不行。缺了理智与情感的平衡，如何能不误解争执？

“汝总归比吾重情，比吾心软。” 说完，龙宿心里又喃喃补上一句，只要吾们都还活着，汝定不会让吾们走到那一步。

然而，白衣人听了，却说：“这个道歉吾不接受。因为，”他眼里的波光摇晃了一下，声音有些疏离，“你不是他。”然后，他垂下眸，嘴唇动了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了一句：“其实，该道歉的是吾才对。”

没等龙宿反应，他便背过身去，长袖往后一甩，将手置于身后，又道：“不远处有个药农的住所，等他醒后，你的身体恢复了，你们就去那休养数日再回去吧。”声音冷淡中带了剑子与外人说话时惯有的不容置疑之气。

这般自说自话、不管别人意愿的剑子，龙宿倒是有数百年没见过了。他听着白衣人的语气，性子一下就倒退了数百年，冷淡道：“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暂且谢过，来日有机会再奉还。只不过，即便如此，吾之后要如何行动，亦由不得汝指手画脚。”

白衣人似是愣了一下，轻笑了一声：“呵，这下倒是像他了。”他侧过脸，淡淡道：“何必争这口舌呢？你明知现下什么才是最好的决定。”

“这……”心知对方说得有理，龙宿心中仍是有不忿。然而，他又想起蜀道行之事，更是觉得不太放心。

白衣人直接便道出了龙宿的忧虑：“吾与现世的龙宿有些交情，蜀道行和最后一战之事交吾处理便好，你与他无需担忧。”

白衣人这么一说，龙宿马上便明白当时玄空岛的事情是谁解的围，想来这人会帮忙促成中原和叶口月人的战约，应该不会在这关键时刻再动什么手脚，更何况，眼前这人，怎么说也是剑子，决不会坐视中原战败。

这般想着，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个白衣飘然的人。原来，在这个时空中，这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救他了，而他却因着这人一个小小的语气而感到不满，倒是气度小了。只是，他不过是不习惯亦不喜欢剑子这般疏离有礼的态度而已。

结果，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汝对吾有意见？”

那人闻言一怔，侧回身，偷瞄了龙宿一眼，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

这般来自龙宿的理解和体谅，于他而言，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

龙宿有些吃惊，凤眼瞠大了一些，嘴唇动了动，想要补充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补充，于是，他想，还是先诚心道个谢吧。只是，他话还没出口，那人道了句“就此别过”，便逃离似的化光就而去了。

ltian28

2018-12-15 13:56

(22)

剑子觉得自己在做噩梦。

他的眼前，脑海里，都是漆黑一片，看不见一星半点梦的画面，身体却是觉得一会儿如落入了烤炉，被烤得心焦火燥，一会儿又有如掉进了冰窟，被冷得浑身冻结。更奇怪的是，他全身上下不知被什么猛烈撞击了，如同散了架一般，然后又倏地像被什么刺穿了一个大洞，痛入骨髓。他的喉咙里堵着一口血，吞不是，吐也不是，阻碍了呼吸的流畅。

朦胧中，他隐隐听闻有人在呼唤他。极其熟悉的声音，却飘渺得有如风沙，难以捕捉。他知道自己定然听过这把声音，只是无论如何都忆不起来。

就在他快要想起来的当口，冷不防一阵刺骨寒风吹入衣衫，他一抖，打了个激灵，就这么被活活冻醒了。然后，他发现，自己确实是在做梦。

他猛地睁开眼睛，立即感到一阵冰凉之感透过肌肤散入全身，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躺在冰地上睡着了，难怪如此之冷。他一骨碌坐起身，意外察觉自己身上竟无伤无痛，体内真气盈沛，衣服更堪比这地上寒冰，净白而无杂质。他站起身来，眼到之处，尽是白茫茫一片浓雾，看不见任何景致。

冷，是虚无的冷，感觉不到时间流淌的冷。

是仙山么？若真是，那他可真是要遗笑龙宿之口了。

只是，不像，这个地方有着很熟悉的感觉。对了，是那个梦，那个自在宫灯帏见到未来龙宿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做的梦。同样的白雾，同样冰天雪地的感觉。

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哪个部分才是真实的？是他迷失在此地才是真实的，而这一段时间在苦境中原与未来龙宿的遭遇才是南柯一梦?还是，他如今仍在梦中而不自知。

庄周梦蝶，不知是身在梦中，亦或此身本就是南柯梦一场。

然后，他忽然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

“谁能阻止末世来临，阻止这个时空消失，不要让龙宿，消失。”

随着声音的扩散，弥漫的浓雾渐渐散开，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内容。

剑子不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近了两步，这才猛地发现，自己并非站在地面上，而是身处一大块高耸入云的巨型冰晶其中的一支分支冰棱上，离地面有数十丈远。在他面前不远处，是冰晶的中枢主干，在他面前耸入云端，横截面之宽，有如墙壁。

冰晶中，隐隐有一条白色的人影。是梦中场景里，他一直无法看清面目的人。

他神情一凛，提气飞身掠近。这次，他定要看清此人的容貌。

他站定在冰壁前，抬眸定睛看去，然而，在他彻底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那人冷不防朝他一瞠眼，一双漆黑的双眸有如深海漩涡，直直要将他整个人卷了进去。就在他心神要彻底被卷走之际，整个天地突然像一面镜子般碎裂开来，大大小小的碎片齐齐下落。

他脚底一松，失了落脚点，也跟着一同坠入了底下的无尽深渊。

#

月色如勾，寒风刺骨，捎带着溪流霜凉的水汽，甚是渗人。

剑子打了个冷颤，算是恢复知觉醒了过来，同时，周身撕裂般的疼痛瞬间拉扯上他的脾脏心肺，尤其是胸膛的部分，痛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白睫如羽毛般颤了一下，缓缓睁了些眼，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半夜里，篝火已燃起，橙黄的火焰在跳跃着，烧得底下的干柴“噼里啪啦”作响。龙宿轮廓分明的侧脸映在橙黄的火光下，朦胧了轮廓，显得分外柔和，就这般落入了毫无防备的剑子眼里。在剑子看来，龙宿低着头神情专注为自己换着绷带的样子，安静得有如这夜里的徐徐冷风，却又暖和得像是被不远处燃烧的篝火熏过一般。当龙宿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中触到剑子的肌肤时，让剑子颤抖了一下，心中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丝异样感。

身体的痛仍在折磨着五感，但看着龙宿，剑子却觉得心头被篝火照得暖堂，嘴角不禁扬起了一丝弧度。这个来自未来的龙宿无论是气质还是装扮，都要比他认识的那个龙宿要柔和上好几倍，尤其现在细心替他包扎的样子，让他有些忍不住想要调侃一句“真贤惠”的冲动。这个念头一出，他额角顿时冒了滴冷汗。呃，这话要真出了口，他定会伤上加伤。

眼前的这个龙宿，总能挑起他性格中最顽劣的一面。与现世的龙宿相处，就算他们关系再密切，再热衷于以互相贬损为乐，皆是点到为止，谨守分寸，从不逾矩。偶尔龙宿也会逼近一步，他便会不适应地后退一步，维持两人间原有的距离。他为人处世向来有自己的步调，即使他喜欢与龙宿相处，却不喜龙宿步步紧逼的气势，所以每当龙宿想要打乱他的步调，强行拉近距离时，他总会不由得产生抗拒心里，于是，数百年来，两人就一直维持着那般的距离。而眼前这个龙宿，不得不承认，知他解他，而且很会拿捏他的性子，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人面前无处可藏，也无需遮掩，却又不觉反感，原本藏起来的性子也就省得遮掩了。

就在剑子思维发散拿两个龙宿对比的时候，突然察觉龙宿停下了手，抬眸一看，发现龙宿已经替他包扎好，如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右肩窝看，神色恍然，心思似乎已经不知飘到哪里，竟然连自己已经醒了都浑然不知。

剑子自然不知，他的右肩窝上，在不久的将来，会被龙宿狠狠地捅上一剑，造成往后数百年后难以痊愈的伤痕，成为两人决裂的开端。如今，他只是觉得龙宿的眼神有些怪异，便张了张嘴，沙哑地问道：“怎么，我的肩窝很奇怪吗？”

闻声，龙宿一怔，这才发现剑子已经醒了。他见剑子挪了挪身体想要坐高一些，便连忙扶上去帮了一把，免得好不容易才包扎好的伤口又裂了。其后，他再次收到了剑子穷追不舍的探问目光，便皱了皱眉，随口应了句：“没什么，只是看着你这没什么伤痕的躯体，有些怀念而已。”说着，他金眸一转，盯着剑子促狭一笑，“毕竟汝往后不知道要被捅多少个洞。”

一听就是敷衍加奚落，顺带拿着他不知道的事情损他。“咳咳，“剑子干咳两声，瞄了一眼龙宿，随口接道：“那也是你帮我包扎伤口的？”

闻言，龙宿横了一眼这个一向会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反射性便否认道：“吾哪有这么得闲……”话一出口，就幡然醒悟自己被套话了。他这般一否认，不就在欲盖弥彰，间接承认自己在未来与剑子仍有往来吗？虽然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但这般被现世的剑子套了出来，处了下风，让他心情颇为不爽快。于是，他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干脆闭嘴，懒得搭理了。

其实，龙宿这回倒真是误会剑子了。剑子身上的伤还痛着，是真没精力与龙宿逞口舌，他方才也就随口续个话而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只是，当他看到龙宿的反应时，立马就反应过来了。意识到龙宿话中隐含的信息，他再也忍不住，高高地扬起了嘴角，白眉动了动，满脸尽是掩不住的得意和欢喜：“看来在未来龙宿和我果然还是有联系的。”他心里偷着乐，看来这趟受伤，也算是因祸得福。

龙宿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悦道：“哼，由始至终，吾可是从未说过在未来吾们断交了，是什么让汝这般认为？”说着，他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挑眉坏笑道：”怎么，汝心虚了，还是现在就做了对不起吾之事。“

“天地良心，”剑子耷拉下眉毛，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伤口，意有所指道：“你看，剑子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已经伤成这样了。到底是谁做了对不起谁的事情？”言外之意就是明摆着翻旧账。早先龙宿跑来找剑子帮忙堵人，顺道一报早前的一箭之仇，结果却连连失利，害得两人一同落下山崖。与眼前的龙宿相处，他总觉得十分轻松，一放松，嘴就有些控制不住要使坏起来。每当这时，他总会不由得想，要是他也能和现世的龙宿这般就好了。

听出剑子话中的揶揄之意，龙宿自知理亏，却仍是不由得气闷。就在这时，一条粉红色的人影不期然地飘入了脑海，计上心头，他脸上的笑意顿时加深了几分：“说到汝受伤时照顾汝，替汝包扎伤口，吾可就知道谁最有经验。”

看龙宿一脸不怀好意，剑子缩了缩脖子，心觉不祥：“咳咳，吾突然不是很想知道。”

龙宿坏笑着将脸凑近了一点，就是不愿意放过他。他故意拉长尾音，愉悦道：”那就是豁然之境的剑子仙姬了。“

说到剑子仙姬，是苦境的奇人，一旦陷入了自己的幻想，就完全听不懂人话，是剑子去红叶山庄拜访出手金银邓王爷夫人时遇到的道姑。此女自见了剑子以后，就死皮赖脸地缠上了，还俗后连名字都改了，说是要与剑子做一对苦境闻名的江湖侠侣。龙宿头一回听说此事时，差点就要不顾仪态笑趴到桌子上。

当年剑子丢了宁闇血辩后，他俩短暂的和好后又再次闹翻。后来听闻剑子遭魔界围攻，最后在残林失踪，他连保命防身用的邪之刀都献出去了，好不容易将他寻回，却仍是芥蒂未消。在那人彻底伤愈了后，他就独自搬到了三分春色常住，还立了块“内有仙姬”的牌子在门外，就是告诉剑子，三分春色不欢迎他。

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剑子的后脑勺密密麻麻地流了一层汗，脸上却仍是维持一本正经地道：“龙宿，你不是说当世人不应该知道过多未来之事吗？剑子修行未够，恐忍不住要改变未来啊。”这不是敷衍之辞，要给他知道这位仙姬姑娘的本名来历，他是必然要注意回避。

剑子越是挣扎，龙宿就越是兴致高，他人坐正，清了清嗓子，已经做好了讲故事的准备：“这种笼统的事说说也不会对未来有对大影响，汝听吾慢慢与汝说来，想当年啊……”

“咳咳，”剑子假装干咳两声，抬手抚上缠满绷带的伤口处，摆出一副病弱的模样：“龙宿啊，我可是伤者，不能受太大刺激，要伤口裂开了就白费龙宿你认真替我细心包扎了。”

“真会装，”龙宿一挑眉，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就吾看，可不一定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呢。”

龙宿本就随意调侃一句，故意看剑子笑话，可剑子一听，也不知怎的，本能就想解释，没怎么过脑就分辨道：“就算我不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我也知道我绝对不可能和那剑子仙姬有什么，就算被人传跟谁有什么，也该是……”倏地，声音像摇曳的烛火，猛地一下就熄灭了。许是受伤自制力减弱了的原因，意识到自己要说什么，剑子耳垂尖端的红晕一点一点地攀延上耳廓，视线也立即移开，不敢再看着龙宿。

龙宿自是不会以为剑子对仙姬师太有什么，也不会对她有什么敌意，或是产生什么不悦。事实上，任何有眼睛的人，都会同情剑子被这般死缠烂打。只不过，他难得看到剑子这般慌乱失态，觉得好玩，就忍不住捉弄了一下。在他的记忆中，过去的剑子，总是一脸欲盖弥彰的严肃样，就算说冷笑话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极少泄露心绪，后来的剑子，感觉脸皮一下厚了几层，玩心也更重了些，一肚子黑水都不用掩饰，直接流出来了，只有他捉弄人的时候，就更少失态了。于是，龙宿化出宫扇，遮了遮脸上的笑意，明知故问地追问道：”哦？是谁？”

剑子干咳了两声，企图转移话题：“咳咳，那你先告诉剑子，在未来，你与我仍旧如故交好么？这种笼统事说出来也不会对未来有什么影响。”确认这个龙宿在未来与自己仍有联系让他安心，但至于具体如何了，是仍如旧亲密，还是变成了泛泛之交，他想要个准谱。

“哎呀呀，”龙宿遮了遮脸，用剑子先前的话堵了回去，“汝可是伤者，吾可不好让汝受太大刺激。”看着剑子一脸不甘又发作不得的样子，他心里就高兴。他讪讪想到，在未来，他与剑子的关系若是让这剑子知道了，刺激有多少还真说不准。

只是，玩笑到此也就够了，他们如今落难崖底，仍有其他事情需要费心。龙宿收敛了神情，把堕崖的经过告知了剑子。然后，他想起了在豁然之境小茅屋与紫衣的对话，便道：“当时汝按计划出现在崖上，吾确实挺惊讶的。吾还以为汝被现世的吾扣在疏楼西风了。”

剑子也记得当时在崖上紫衣人说了句类似的话，似乎这两个龙宿都认为他应该会留在疏楼西风。他不明所以，奇怪道：“安排好蜀道行之后，我确实应邀去了一趟疏楼西风见龙宿。怎么了？”

看来剑子并不知道现世的龙宿与紫衣人已经联手的事情，就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会怎么想现世的龙宿，是失望，还是更加认定他会成为中原叛龙。龙宿眼神黯淡了一下，却还是决定将实情告知了剑子，毕竟现世的剑子不需要对现世的龙宿过于体谅信任，否则未来将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影响到他的存在。于是，他坦言道：“他已经见过现世的吾，很大可能两人已经联手，“说着，他又有些疑惑，”但是…….”

“龙宿却没有留下我。“剑子接下了龙宿的话：“嗯，确实奇怪。因为与你有约定，我都已经找好借口要离开了，谁知龙宿仅是将紫金箫还给我，让我把白玉琴还他，就说有事处理让我自行离开了。”

龙宿摸了摸下巴，猜测道：“大概是两人没能达成共识吧。现世的龙宿如此多疑，不是轻易就能被利用的。”

“噗，”闻言，剑子忍不住就笑了出声：“你这到底是夸自己呢，还是损自己呢？”

龙宿冷瞪了他一眼，不再搭话。然后，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说：“夜已经深了，汝伤得不轻，露宿在这对汝的伤势不利，到前面的农宿借住一段吧。”

随着剑子身体状态的好转，龙宿因时空动荡而受影响的身体也渐渐恢复正常。他弯下腰，极其小心地将剑子扶起。剑子伤势确是十分严重，他自己已不记得上一次这般重伤是何时了，自踏过天地源流后，他的能为就已经登峰造极，极少遇到敌手，也就极少受伤了。他借力站起来，身形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马上，他就感到龙宿贴近他，挽着他的手臂稳稳扶住他摇摇欲醉的身体，企图让他倚着他前进。寻常剑者自尊都极重，最忌示弱于人，依赖别人，遑论剑子。他在道教是位高权重的先天高人，在苦境是三教的顶峰之一，便更是不愿在人前示弱，即便要一步一步挪过去，也不愿意依赖别人扶持。于是，他忍着伤口的疼痛，用力挣扎了几下，想要挣脱龙宿的扶持，却被龙宿牢牢捉住。

龙宿也不理剑子挣扎，双手紧紧地扶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更没有看向他，双眼只是紧紧地盯着前方目的地的方位，眸子里是一往无前的坚定。那是龙宿顾全剑子自尊的方式，他知他性情，尊他重他，只是，即便如此，龙宿也有自己的坚持，在这种时候，他要扶这人一把，不让他逞强。

“你……”

感受到龙宿的坚持，剑子侧过脸看了对方一眼，乌黑的眸子在月光下狠狠荡了一下。他没再说下去，停止了挣扎，略微往龙宿身上靠了靠，卸了一半的力，轻声道：“走吧。”

如此黑夜，若有这么一个人，能彼此扶持着一同前行，亦是不错。

ltian28

2018-12-16 11:37

(23)

啪，啪，啪……

黏稠的血液，一大波一大波地往地面上砸，发出低沉而刺耳的声响。

来人浑身浴血，仅说了句“是剑子仙迹，龙首，快走……”，就重重地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是流川飘渺，他的亲信，安插在苦境中原的探子，就这么带着一个语焉不详的信息死在了他眼前。不过，都是亲信，他倒是比另一个人要好，起码他还是回来报告了，而不是死在连名字都没有的山崖上。

就这么一瞬的惊疑，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人已经被自四面八方涌进来的中原群侠重重围困在后花园中了。

精美华贵的庭院中，闯进来的人举着刀剑大喊着，叫嚣着，粗鄙下作，毫无礼仪，仿佛他们才是这院子的主人一般。

——儒门天下乃中原儒教大派，竟出卖中原情报给叶口月人，简直可耻！

——你等的救援不会来了！儒门天下勾结嗜血族，企图染指邪兵卫，现已尽数剿灭，就剩你这恶首，受死吧！

——你意图染指北辰王朝，勾结叛党北辰胤，盗我王朝宝剑，束手就缚吧！

——傲笑红尘与君枫白之事已彻查清楚，罪证确凿，为无辜性命偿命吧！

指控声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刮起一阵又一阵狂风，撩拨着他心中那未曾熄灭的火种，那名为猜忌的火种。而种下火种的那抹白影，承诺与他携手共退、不问外事的人，却在这个时候离了疏楼西风，至今不见人影。

当年，随着弄三平的木偶戏现世，红尘剑谱和君枫白的事件眼看就要曝露天下，他诱导君枫白前往北隅皇城，借北辰胤之手除掉他，同时设计刺杀傲笑红尘，岂知却功亏一篑，让他活了过来。虽然这一连串事件，除了傲笑红尘活了下来之外，并未落下什么首尾，但他心里却是已做好了麻烦沾身的准备。然而，面对众人的指控，出乎意料的，这个一向斩无私的白衣道者却坚定地站在了他这边。由于道者的笃定和坚持，佛者出于相信道者的考量，即便心中疑惑，亦出面挺他。君枫白已死，红尘剑谱已毁，群侠没有实质的证据，光凭傲笑红尘一面之词，凭他在苦境的身份地位，难以将他断罪。而当时叶口月人之事正世嚣尘上，众人不得已，便暂将此事按下。

而后，叶口月人与苦境中原决战，有感于道者当时的相挺，他率领儒门天下协助了中原。一战之后，虽然中原仍免不了伤亡惨重，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而苦境也平静了一小段时日。就在这个时候，一向忧心嗜血族蛰伏的道者，却突然提议与他一同退隐，不问外事。当时，他本有心趁势而起，统领中原，但由于傲笑红尘之事尚未完全解决，只怕不服者众，徒惹事端，而且，他亦觉得，此时顺势退隐以待时清才是上策。因此，他在儒门天下交代下注意的事宜后，便答应了下来。

只是，怎么能不怀疑呢？

傲笑红尘受刺的事情疑点重重，道者竟这般简单就放手了。而且，一向关注嗜血族动向的他，一向心系苍生安危的他，带着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入世的他，竟选择在此之时与他退隐，到底存了什么心，留了什么暗手，怎能让人不疑心?尤其是，他本就并非清白之身。

然而，当他遭千夫所指之时，那人却坚定不移地替他挡去了所有质问的声音。那人面对着群侠的质问，耗不犹豫道：“吾以人格担保他非是凶手。”仅一句话正气凛然的话，就让问者无言，亦让他始料未及。那一瞬，他便不由得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心想着，若这人心里真是向着他，念着他，那他便顺着他一回，将心中的宏图大志再推迟一段又何妨，反正天地源流后，漫漫岁月，往后有的是时间。

退隐的生活很平静单调，他不分昼夜地与那人谈天说地，吟诗作赋，作画消遣，煮酒品茶，却也不觉得无聊。那段时间，为了让彼此安心，他们几近与外界隔绝，那人不提江湖之事，他自也不提，仿佛真的是携手退隐了一般。只是，他一日又一日地看着道者坐在自己对面谈天说地、平静得胸有成竹的模样，就如同看着一个带着道者面皮的魔鬼坐在自己面前，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他安于现状，又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他蛰伏已久的心魔。

那是一种叫猜忌的心魔，从退隐的第一日起，就没有消除过，反是越种越深。

傲笑红尘的事情，道者是真的相信他了么，还是，那不过是缓兵之计。

道者是真心与他退隐了么，还是早已看出他想染指苦境的打算，在苦境留下暗桩，故意困他于此，意在孤立他。

然而，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怒，怒火在心中焚烧，瞬间连同他的灵魂理智一块烧了个干净。

数百年相知相交，煮酒论心，如今却是悔不当初，怒怨真心错付人。

心头怒火随着满身的真气爆破，背后紫龙冲破剑袋，霎时间，剑啸龙吟，紫气所掠之处，尽是乱血飞舞，残肢漫天，尸横遍野。

不够，仍是不够，血还是远远不足，不足以浇熄他满腔的怒火，不足以弥平他满心的怨愤！

来一个，他杀一个，来两个，他杀一双，他要看看谁敢设计他，要他的命。

直到惨叫声已经完全停止，血已经停止了飞扬，整个后花园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他的紫龙剑仍在疯魔般地舞动着，剑风仍在狂烈地呼啸嘶吼着，所到之处，繁花纷飞，草木皆断，围墙崩塌。

等过了很久，他才渐渐消停下来，眼中的血色稍稍退了些，神志也清醒了几分。一场单方面的虐杀过后，整个院子里，已堆满了残肢断臂，一个活人都没了，包括他自己在内，也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杀红了眼的修罗。

就在这时，那抹一直不见踪影的白影，终于现身。

那人一脸震惊地看着满地残骸，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出口的第一句，竟不是询问他的安危，而是略微生气地质问：“你把他们都杀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执着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人似是震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缓了语气，却仍是有些冷硬：“有什么先将他们安葬再说。”说着，那人便转过身，打算自最近的尸体开始收殓起。就在那人毫无防备转身的一瞬，他提起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不偏不倚，刺穿了那人的心脏。

高手过招，一招不慎，一瞬分神，皆能致命，更何况是毫无防备之下。

霎时间，满剑的珍珠散落了一地，闪着青光的薄剑一下就没入了那人的胸口，穿透了那人的身体。心脏被直接贯穿，致命之伤，药石罔治。然后，他看到了那人在弥留之际，不敢置信地扭回头，马上又似明白了什么，眼神悲哀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好似在说三个字，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只有大口大口的鲜血自口中呛出来。

而他，却是厌恶得连看都不想看。于是，他猛地一下，将紫龙自他的胸口处抽离，冷冷看着鲜血自他的胸口喷出，那人摇晃了一下，便直直地趴倒在血泊之中。

他站在原地，看着猩红的血液自那人的躯体下蔓延开来，漫到了他的脚下，他的心，竟毫无起伏，像是已经被挖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便俯下身，将那人的身体翻了过来。血，仍在源源不断地自那人心脏的位置勃勃流出，那人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浸得湿濡，染成了一片殷红。他那沾了血的手，缓缓探入那人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把镶着金饰花纹的暗紫色长箫，在暗月之下闪着猩红的血光。

就在他要将箫拿走之际，一只手挣扎着搭上了他的手腕，轻轻的，无力的，似是想要阻止他，却无能为力。然后，他看到那人挂着血沫的白睫颤了颤，半开半合的眼睛哀伤地看着他，目光却是涣散的，他的双唇在蠕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是连咳血的力气都没了。

真是韧命，竟然还没死透。

他面无表情地睨了那人一眼，猛地一下就甩开了手，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只有三个字：

“汝不配。”

然后，仿佛还不够平息他心中的怨恨似的，他再俯下一点，将脸凑近他的眼前，一字一句恨恨道：

“吾恨汝，永生永世。”

说完，他重新站直，手一划，一把通体白玉的琴，就那么自高空中落到了那人的身上，一个不稳，又翻转着砸到了地上，“啪”的一下溅了满琴的鲜血。

“吾，不需要了。”

——箫，汝不配；琴，吾不需要。自此，汝吾再无相关。

他冷眼环视了一下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后花园，长袖一扬，后花园连同整座宅子一起，在黑夜里没入了熊熊大火之中。

汝若喜欢退隐，就抱着汝的白玉琴，和这宅子一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他背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他住了数百年的宅院，走出了烈火的光亮，独身一人迈向无边的黑夜中。

他要离开有光的地方，彻底地投入黑暗。

#

只是，如果，如果一切能重来的话……

#

无月夜，层云压地，宫灯帏正细细密密地下着冰雨，一会儿又变成了漫天细雪，毛茸茸的，带着些许冰屑，一碰就化了。

三角亭檐角上的红灯笼亮着火光，温热的火光在寒气中产生了些朦胧的模糊感，摇摇曳曳地散漫在亭内，带着些不真实的梦幻感。

箫声起，箫声止，有踏水之声由远及近而至，在亭外不远处又停了下来。

亭内吹箫之人睨了一眼撑伞立于雪雨中，与自己一般衣着装扮，一般容貌的人，邀请道：“既然讨厌雨，何必立于雨中，进入亭中来吧。”

来者是现世的龙宿。

他闻言，皱了皱眉，又厌恶地用手扫去撇入伞内的雪雨，应邀入了亭内。置了伞，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大摇大摆在宫灯帏吹箫的人，语出嘲讽道：“这般毫无顾忌出现在宫灯帏，吾真不知该夸汝大胆，还是该说汝无谋好了。”

紫衣人不以为忤，笑道：“吾敢造访，自是知道安全无虞。”言下之意，便是算准了豁然之境的主人不在或是不会随时回来。他见龙宿神色一滞，故意问道：“汝担心了？担心他的安危，还是担心汝的谋划被看穿？”见龙宿有些动摇，他再进一步继续道：“若是当初留下了他，他便安然无恙，未来再如何改变皆与现在的他无损，汝却放他去冒险，还是说，汝是故意任他去涉险的？”他故作恍然大悟之状，摇头晃脑道：“哎呀呀，一箭双雕，倒是比吾更高明。”

龙宿本不过是担心剑子安危，但听闻紫衣人这般解读，心下倒是一惊，察觉自己内心竟有那么一瞬赞同那是个好计策。然很快，他又恢复了冷静：“一出口又是挑拨。吾与剑子数百年交情，他力保蜀道行，吾确有不满，但还不至于不满到想让他死的地步。还是说，”他盯着紫衣人，反问道：“汝希望吾这般恨剑子到想要除掉他？”听到那人仅是轻笑一声却没有回答，他将视线落到了那人手上的暗紫色镶金长箫上，伸出手，摆出了讨要的姿态：“汝自己有真的紫金箫不吹，何必拿着一支复制品自娱自乐呢？”

“呵呵，”紫衣人也不拒绝，很顺从地把手中的紫金箫递了过去：“吾不过帮汝试试这赝品的仿造程度合不合格而已。”

“哦，结论是？”龙宿的眉毛动了动，且听眼前之人想要说什么。

紫衣人化出宫扇，遮了遮略略扬起的嘴唇，露出的金眸中藏不住冷意。他如毒蛇盯着猎物般看着龙宿，意有所指道：“赝品终究是赝品，无法代替真品。”

就算仿造得能以假乱真，但假的永远都是假的，永远会是人心中一块剥不去的疙瘩，被骗的人终会有知道真相的一天，而骗人的人也终会为了要掩饰真相而惶惶不可终日。就如同谎言，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带出来的，永远都只是骗局，换来的，永远只能是猜忌。

然而，龙宿却无视那人的话外之言，直直迎上对方的视线，挑衅道：“但他却说，即便一切都是假的，他亦愿意相信，所以真假并无区别。”

紫衣人却是笑了，他看一眼龙宿手中的紫金箫仿造品，嘲讽道：“吾本来还奇怪，汝竟然不按计划，将剑子放走了，原来如此啊。”他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怎么，心软了?被他伪装的深情感动了，然后认为现世的剑子对汝是情谊深厚的?数百年的交往，难道汝还看不清，剑子仙迹，最擅长，就是怎么戳中别人的情感弱点了。”

龙宿神色泰然，不为所动，说：“吾并不是相信谁，”他盯着眼前的紫衣人，声音降到了冰点，“汝既然是吾，便该清楚，吾生平最恨，就是讨厌被人当成棋子操控。即使汝自称是未来的吾，而吾，却并非汝。吾之未来由吾开创，为何得听汝之言，与汝合作？”说着，他低下头，把玩了一下重回手中的赝品紫金箫，半真半假道：“与汝不同，吾尚能分清真情假意，他守了承诺放了吾，吾便圆他一个梦。”声音却是柔了半分。

当时，虽是他有意回去幻境套取白衣人的情报，但若他不愿意，恐怕也阻止不了那人带他回幻境，可是，那人却主动放了他。还有那个蝴蝶状的联络符具，那个栩栩如生得不能再细致的疏楼西风幻境，那场哀凉得连忘川之水都浇不灭、洗不去的大火，其中所隐含的情意，不言而喻。人的心意，最容易掩藏，又最难以掩藏，而他，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既然那人说，即便一切都是假的，他也愿意相信，那他便礼尚往来，替他造一个虚假的梦。

如果，如果，一切都能重来的话。听着龙宿的话，紫衣人的眼神动了动，又马上收敛了起来。他抬手玩弄了一下鬓发，玩味道：“哦？看汝这么看重剑子，难怪不想成为吾，那成为另一个龙宿也不错。”他见龙宿皱眉，金眸一转，意味深长道：“汝看，他不过来了一段时日，就将剑子收服得如此妥贴，汝知道为何么？因为那个人在未来的时空中与剑子同道，成为了正道栋梁。汝们决裂相杀，汝为了留住剑子，改变了自己，不然，汝真以为剑子会相信如今野心勃勃的汝么？”

闻言，先前未来龙宿在豁然之境将剑子拖走的一幕无由来地袭入脑海中，龙宿皱起的眉头又紧了紧，他不悦道：“拙劣的挑拨，汝以为吾会着了汝之道么？”

听出龙宿话中的不悦，紫衣人进一步挑拨道：“当时如果汝没有主动让他离去破坏吾之计划，难道汝以为他不会自己找借口提前离场么？他可是不只一次冒着性命危险去救未来的汝啊。”见龙宿有所动摇，他继续道：“汝这般担心他的安危，明日便是中原与叶口月人的最后决战，他却不赶回来报个平安，商量一下明日之事，汝道他跟谁在一块，在干什么？”

一句接一句，如同一颗又一颗石子，接连不断地投入龙宿的心湖，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水痕，扰得他不得平静。愚蠢的人容易被挑拨，聪明的人又何尝不是，想得多，顾虑得多，怀疑更多，只要轻轻一撩拨，内心就能掀起万丈洪涛，牵扯无数。即便龙宿心知眼前之人意在动摇自己的心智，却无法不顺着对方的话想下去。话术的可怕之处便是，说话之人并不需要道出全部，只要说对了点，听话的人就能在内心补充完整，因为，人生在世，何人心中不藏着一只鬼？

龙宿深明此理，闭上眼，果断转过身，要化光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地狱阎罗的蛊惑声。

紫衣人坐在原位悠闲地托着腮，长袖一扬，化出一方冰境悬于半空，谆谆诱惑道：“怎么急着走，不一起确认确认麽？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一箭命中红心。

龙宿的背影颤了下，人不禁停下了脚步。他挣扎了很久，才缓缓地回过头，看向水境，一双凤眼一点一点瞠大。

漫天的水汽一点一点地在亭内上空聚合，化成一面冰境，镜中的影像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昏暗简陋的室内，微弱的烛光随风摇曳，白衣白发的人，背对着水境，双手捧起高束紫发马尾之人那张精致俊美的脸，一点一点地往对方的唇上亲了上去。

ltian28

2018-12-17 13:06

（24） %uLyL4*L(p

次日，苦境中原与叶口月人最终决战之日，剑子竟提前现身于公开亭与龙宿会合。

天色晦暗，空中流云翻涌，阳光黯淡，颇有风雨欲来之势。公开亭外围，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中原民众都在期待这场决定中原归属的最后之战拉开帷幕。反观战场内，寂寂无声，尘土飞扬，一条橘黄色人影独立其中，似动未动，尽是肃杀之气——是九幽，早已候在战场上闭目凝神，以待敌手。

决战尚未开始，苦境中原的代表尚未露面，围观群众议论纷纷，皆在猜想，到底会是哪路高人代表中原出战，会不会是一直保持神秘的卧江子，还是其他隐士。就在这时，一人布衣独臂，在众人讶异的眼光中踏入了公开亭地界，惹来一片哗然。

前段时间世嚣尘上的万恶魁首，残忍杀害无数中原侠士的杀人狂魔，在苦境人人得而诛之的蜀道行，竟然会是守住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何其讽刺，何其无奈。

然而，现场却没有一人出声质疑，也没有人出声责骂。生死存亡之际，即便得依赖仇人恶人，也想要苟且偷生，人性在恶亦不过如此，只是，又有谁有资格责备呢？毕竟人都是这般，相安无事的时候总喜欢将自己摆在道德的制高点，一旦连自保都成问题的时候，就连道德和自尊的底线都没有了，这世间，真正称得起侠义圣洁的有多少？

而且，要对外称侠称圣，就注定要辜负身边的人，世间难有两全法。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每个侠者圣人，走的都是相同之路，蜀道行是，剑子仙迹亦是。

龙宿冷冷扫了一眼围观群众复杂的目光，又瞟了一眼身旁的剑子，心中冷嘲了一声。剑子之所以选择蜀道行代表中原出战，武邪传说不过是漂亮的说辞，但是，这也不仅仅是为蜀道行找回初心，替中原找到战胜九幽的强大战力这般简单，他如何会不明白。

重要的是，这场决斗的公开公正性，对苦境中原是，对蜀道行亦是。

蜀道行一旦在众目睽睽下赢了这场决斗，就等于是对苦境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是苦境中原的大英雄。事后，谁都无法蓄意掩盖或是否认这场决斗和这个恩惠，那么，就算蜀道行先前造了再大杀孽，苦境的受害者也不得不忍气吞声，接受这个功过相抵的结果，而他，身为儒门龙首，必须以身作则，要再对蜀道行下手，也得掂量掂量舆论的压力和这般行径对儒门天下名声的影响。同时，苦境中原以极小伤亡胜了叶口月人，儒门天下难以趁势夺取战果，登高一呼。

好啊，真是好啊，好个算计，好个一石多鸟，一步封死，逼他无处前行，只得回身。

道理他早就明白，如今按兵不动，也就是默认了剑子的行动。想到这，他还是有些忍不住侧过脸看了一眼剑子，却不料想恰好撞上了剑子投来的目光，极柔极软，糅杂着阳光的细屑，融入荡漾的眸波中，承载了看不清的感情和欢欣。龙宿有些看不明白，仅是皱了皱眉，便别过眼去，不想再看。他将注意力重新投入战场上，故作无事地与剑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战局，心思却并不完全在上面。

一场激战之后，如剑子预计的一般，九幽败退，叶口月人按约定尽数退回玄空岛。

#

公开亭不远处，寒风呼啸，举目一片瑟瑟枯林，冬雪还没来得及积，就覆上了雪色霜白。

剑子与龙宿一言不发，一前一后地在枯林中漫步着。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沉默。

再一次的，走在前面的剑子突然停了脚步，然这回，龙宿倒是没有因失神而撞到那人的背上。他跟着停下脚步，沉默着等待眼前之人的下文。

那人似是思考了一下，才转过身看向龙宿，两条粗浓的白眉硬是挤成了一条，看着有些难过的样子：“看到来的人是我，你很失望？”

龙宿双眼眯了眯，泄出了一丝不悦之气。接着，他收敛了神情，叹了口气，淡淡道：“是汝促成的战局，又不是他，汝来才是正常，不是么？”在看到这人踏入公开亭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人不是他认识的剑子了。

“现世的剑子受了重伤，一时半会赶不回来，”白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带着歉意解释道：“抱歉，吾一时没留神，等发现那人的行动时，已是迟了一步。”

龙宿闻言，睫毛抖了一下，冷言讥讽道：“汝有哪次不是迟来一步？”

白衣人也不在意，上前一步与龙宿再靠近了一些，浅笑道：“还好赶上与你一同见证这决战之刻。”说完，他见龙宿神色有些异样，以为对方在担心剑子，便说：“剑子有未来的你在看顾，不会有问题的，毕竟在真正的未来，你们……”

他还没说完，天空就“轰隆隆”起了几声闷雷响起。不知不觉，乌云已经层层叠起，彻底遮蔽了阳光，压得整个天幕低了不少。

一滴，两滴，三滴……

有豆大的雨滴夹着冰屑零零散散地滴落地面。看上去，会是一场骤雨。

“啧。”龙宿还没来得及听完白衣人的话，就皱了皱眉，轻轻砸了下嘴，有些厌恶地用衣袖拭去打在脸上的雨滴，双眼已经在开始搜索附近能够避雨的地方。龙宿生平最恶雨，这是他被雨水撇到时的一贯反应。白衣人安静地看着龙宿的一举一动，眼神越发柔软了起来，带了些许怀念：他记忆中的龙宿，就是这般，如今再见，真是恍如隔世。他有些忍俊不禁，抬起手，将手背靠在唇上掩了掩，轻笑了一声，眼里满是笑意。

龙宿闻声，立即不满地抬眸，狠狠瞪了回去，但眼看雨势渐大，就懒得与他争辩，转身便要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哪知，他才迈开一步，就被人冷不防地拉住了手腕，整个人被拽回了原地。他头一回发觉，那人的手竟是如此冰冷，丝毫没有剑子的手应有的热度，连作为人应有的体温都没有。是了，这个人，早就不在了。他失神了一下，就这么停滞了一会，就又被几滴豆大的雨滴砸了脸，人登时就没了耐心：“放手，再不放吾就不客气了。”

白衣人却无视他的怒气，依旧笑意融融地着看他：“雨能让人清醒，偶尔淋淋雨也没什么不好的。”

“什么？！”龙宿蓦地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剑子：这人最好是在开玩笑，他最该清楚自己讨厌雨水粘身的黏稠感。他狠狠地甩了两下，想要甩掉对方的手，却是徒劳无功，便只能低下头，一脸气恼地盯着那人苍白得不见血色的手牢牢地握住自己的手腕。然后，他被冷不防一扯，整个人一个踉跄，就这么有些步履不稳地被强行拖走，狼狈得可以。他猛地抬头，有些恼怒地看向眼前之人的背影，狠话已溜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被吞了回去。

就在此时，暴雨以冲刷之势哗啦啦地正式开始落下，两个三教顶峰就这般毫无防备地被淋成了落汤鸡。

走在前方的白衣之人，既没有要张开气罩挡雨，也没有急着寻找避雨的地方，仅是昂首阔步地迎着大雨落下的方向，拖着湿得只顾得上擦去脸上雨水的龙宿，一路漫无目的地前行，洒脱地朗声唱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且行枯林风雨中，仗剑快意遨江湖，何等惬意，何等潇洒？少年时入江湖，凭的是满腔热血，靠的是无知勇猛，仗的是手中长剑；中年时在江湖，添的是瞻前顾后，争的是地位名声，惧的是人心难测；老年时退江湖，守的是万代基业，求的是流名百世，悔的是初心不再。

一入江湖深似海，最初的理由无论是什么，都免不了尘土满面，避不去风雨加身，有几人能看透看破，逍遥而来，洒脱而去，又有几人，真真正正“一蓑烟雨任平生”。即便过了天地源流，跳脱了生死轮回，无尽寿命，亦不过凡尘中人，入世出世，总拼不过尘俗多变，人心叵测。

眼前之人，翩翩白衣被雨水打湿，湿嗒嗒地落在地上，沾满了淤泥，不复惯常的洁白飘然。然而，这样的他，反倒是比先前白衣飘飘的模样更添了返朴归真、超然洒脱的气质。不亲历起伏跌宕，不亲尝人生百态，何来回首潇洒观平生？那是雨后彩虹的心情，正是因为下过了大雨，终于见到了阳光，在看到虹桥的那一刹那，才真真正正接收到大雨回馈的喜悦。

龙宿蓦然一愣，停止了挣扎，就这么让白衣人拉着走在雨中。他出身儒门这般规条繁琐、阶级加身的地方，这一生，受的是争权夺利的熏陶，有的是筹谋算计的斗争，从未有过一瞬真真正正如侠客般快意恩仇过，也从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毫不优雅地湿了全身，被人拽着行走，真真是新奇的体验。然而，却不讨厌。

和剑子一道走，总会有各种不同的体验，皆令他趣味昂扬。只是，就算他有心与剑子走一道，亦不能抹掉他过往的不光彩，一身轻松地走下去。只要他人在江湖，就会引起注意，就会引来不轨之徒挖掘他的过去，给他找麻烦，而当这些人都拿着他的过往指控他的时候，这个拉他走入江湖的人，又会不会坚定地与他站在同一边，而当他不再是正义的一方时，这个仗剑江湖锄强扶弱的侠客又会不会将剑指向自己。

“汝……”淅淅沥沥的大雨声中，龙宿轻轻地问：“吾问汝，末世的时候，傲笑红尘因君枫白和红尘剑谱之事指控吾，汝为何站吾这边，汝是真相信吾是无辜的？”

白衣人震了一下，缓了脚步，叹气道：“哎，他终是去找了你。”

龙宿见白衣人回避问题，便直接停下脚步，不再让对方拖着自己前行，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执拗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汝会选择与吾退隐，就这么不理外事，这不像汝之作风。”

白衣人停下脚步，依旧紧紧握着龙宿的手腕。他将眼眸藏在白睫之下，似是考虑了很久，才坦白道：“傲笑红尘之事疑点众多，我怎么可能相信，但我也不想知道真相。会与你退隐，是因为外面的事情我都已经交托好了，而且……”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龙宿一下彻底甩开了手。龙宿双手垂在身测，藏在袖摆之下，紧紧握成拳。他低下头，断然截断了白衣人的话，冷冷道：“吾今日累了，要先回去了，就此别过。”不等白衣人回答，便瞬间化光而去了。

白衣人追前了两步，见阻止不及，便也不再追。要走的，不属于他的，他终是留不住的。他抬起头，让冰雨尽情地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半冰半水的液体在他的脸上纵横流淌，代替眼泪湿了脸庞，沾染了衣襟。冬日的雨萧条冰冷，却已无法冻结他那早已失了体温的躯体，以及那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此身早已殁，万事皆惘然。他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奈与哀伤：“哎，无论是什么时候，你总是不听剑子把话说完。”

龙宿，会与你退隐，是因为外面的事情吾都已交托好了，更是因为我想让你避开苦境中原的指控和惩罚。我想陪你一同等时过境迁，与你一同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长长久久，直到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你那不光彩的过去，然后，我们再一同复出。只是，我却不知，天意如刀，世事总难两全。

他对着天阖上眼，喃喃补完了那首诗：“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我们便走错了，然后，一步错，步步错，等发觉时，早已不能回首，只能终结，不能遗忘，只能悔恨。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难得到现世一趟，他还不想离开。于是，他转过身，沿着原来的方向，想要再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段。他才迈开两步，一阵浓烈的杀意骤然袭至身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心脏的位置就被一剑刺穿。

同样满是珍珠的剑，同样的部位，数百年前，数百年后。

同一个人。

他艰难地扭回头，一脸惊讶地看着那个本应已化光而去的人。那人俊美的脸上冷淡如冰，一双鎏金的眸子中荡着血光。

他本想告诉那人现世的攻击对他只是徒劳，却在低下头的时候，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被刺中的地方竟在开始消散，渐渐扩散至全身。

“你！竟然……“

#

两日前，无名山崖下，林中农居，山里药农的住所。

不久前剑子与龙宿双双坠崖被白衣人救下后，就暂住在这户农家。农居里住的是父子俩，父亲正直壮年，小孩尚年幼。当时，龙宿依照白衣人的指引扶着剑子来到农家。两个满身是血的陌生人就这么半夜三更出现在人家门口，父子俩登时被吓了一大跳，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后来，还是小孩子记忆力好，一下就认出剑子是前段时日他与父亲在山上采药时遇到的白衣仙人。被小孩这么一提，那父亲也想了起来。当时，那人似乎是在找一个紫衣华服的人，莫不是就是身边的这位公子。

都说莫管江湖事，那父亲在镇上已听过多回，牢记于心。然而，他虽不是大夫，只是个采药的农夫，但日子久了，好歹也会一些药理，亦不免怀了些医者仁心，见二人有伤在身，尤其是剑子，便好心将二人收留入内，收拾了房间让二人暂时住下。

深夜里，屋内昏暗，烛光摇曳。

剑子坐在床沿，裸了上半身，抬起双臂，规规矩矩地让龙宿替他换掉再次沾满血的绷带。胸膛处被钝剑插入的伤口过大，虽是上了药，愈合了不少，仍时不时流出血来。龙宿蹲在床前，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伤口的愈合程度，又自摆在一旁的小木盆中取了暖巾，轻柔地拭去伤口周遭的血迹，听剑子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便半真半假调笑道：“大战还没开始，汝就一身是伤，以后怎么扭转末世阿。”

也不知道是谁害的，还真好意思说。剑子低下头白了一眼龙宿，随即笑道：“那就得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龙宿’了。”

龙宿一听，眯了眯眼，故意加重了手劲，用湿着的暖巾重重地按在了他的伤口附近，狠狠地擦了擦血迹，却仍是小心地避开了伤口的地方。他不悦道：“哼，都这个样子了，还有心思探问未来之事。”听到剑子忍不住“嘶”了一声，他才心满意足地打趣道：“期待‘吾’还不如期待佛剑风骚呢。”

“哈哈，就是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才有心思啊。”剑子干笑了两声，见龙宿已经处理完伤口，麻利地替他帮好绷带，便放下手臂，动手重新穿好上衣。等他系好了衣绳，才发现龙宿仍蹲在原地对着水盆里染满了血水的毛巾发呆，便奇道：“你怎么了？”

龙宿没有回答，仅是挽了袖子，开始动手把湿巾洗净。过了很久，洗得毛巾都要被搓出个洞来，他才突然开口：“你失踪了。”他回过头，定定地看入剑子眼里，带着一丝难掩的忧虑：“在未来，你在萧山失踪了。”许是先前剑子的状态，让他不由得心惊胆战，不由得回想起盘隐神宫的往事，使他再也无法控制住心中的忧虑了。萧山的状况不寻常，他所熟识的剑子在萧山失踪，生死不明，让他无法不忧心。

龙宿没有发觉，自己那般忧虑的神色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落入了剑子眼里。人的眼睛最诚实，眸中的感情，最是骗不了人。是因为早前自己坠崖重伤，让眼前的人心绪不稳，忍不住露了心思么？剑子心中欢喜，这一刻，他可以明明白白确定，在未来，龙宿仍旧是如故地关心自己。然而，看着眼前这个自相见来就从容不迫的人展露愁容，他又有些于心不忍。恍然间，他突然想起了近段时间来一直做的梦，梦中巨大的冰墙，以及冰墙里的白衣人影和呼唤声。这个梦，是自他遇到眼前之人后才开始的，他一直看不清那冰中人的真面目，直到不久前的昏迷。

一个荒唐的念头闪入剑子脑海，他看着龙宿，透露道：“自从那日在宫灯帏见过你后，我就开始做梦，梦见一个人被冰封在浓雾中。”

白茫茫的浓雾，冰冷的气息，在落入现在的时空前，他进入萧山时，便是这样的感觉，难不成！龙宿顾不得剑子有伤在身，猛地一下就捉紧了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扯近，着急之色在脸上尽显：“他在哪里？”

剑子随眼前的人拉扯着，看着这人焦急的神色觉得既欢喜又有趣，促狭争胜心起，便故意要逼龙宿亲口承认他们在未来仍旧交好的事实：“那你先告诉我你与未来的我是什么关系，要是敌人，我若告知了你，岂不是置未来的我于险境吗？”

明知故问，真真可恶。龙宿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马上撇开，僵持着不愿妥协。就在这时，他感到那人被他扼住的手猛地颤了一下，心一惊，回过头，发现剑子正用手痛苦地揉着额头，这会儿，倒是连一声都不愿吭了。他心知这会儿剑子是真的不适，担心这人又在逞强，隐瞒伤势，便忧心问：“汝怎么了？”

剑子没回答，只是揉着额角摇了摇头。

龙宿皱了皱眉：“可能是迟了喝药的缘故。”说着，他也不理对方状况，瞪了瞪，道：“汝这是自作自受，随叫汝拉着吾尽问些没有营养的问题。汝等着，吾去拿药。”

他边说着边站起身，走到桌边捧起已经备好的药。是龙宿亲手配的，用于调理身体的药汤。他对于药理虽然不算精通，但也颇有心得，便问药农借了几味药材，给剑子熬了些用于调养的药汤。他才端起药碗，正要给剑子捧过去，冷不防身后便响起一把声音：

“龙宿，你与未来的我是什么关系？”

“这么……”龙宿重新放下碗，叹了口气，回过身，发现剑子已经离床来到了他身后半步之遥。他皱了皱眉，顾左右而言他：“汝不是身体不适么，怎地下床了？”说着，他的手就不自觉地要扶上去。然而，剑子却是先一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轻缓地放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十分不合礼法的举动，龙宿蓦然一惊。

若是他那时空的剑子也就罢了，他与现世的剑子不过是建立在“龙宿和剑子”关系上的萍水之交而已，虽然这段时间联手抗敌，也算是有了那么些生死之谊，但这也太……难不成，不知不觉中，他涉入太深，让这个剑子误会了什么。

他猛地抬眸，看向剑子，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却在对上剑子的眼眸时愣住了。

剑子迎上他的目光，眸色清亮而熟悉，似是有满腹的黑水在眼眸中缓缓流淌，映着桌上的烛光，显露着得意之色：“说啊，龙宿你与我究竟是何关系？”

龙宿讶异地瞠大了双眼：“是你？”

ltian28

2018-12-21 16:07

（25）

“是你……”龙宿的金瞳猛烈地收缩了一下，掩不住满脸的惊讶。

站在眼前的，依旧是现世剑子的躯体，内里的，却已是另一个灵魂，是那个与他相杀决裂后，又兜兜转转走回在一起共度了数百年漫漫时光的人。

仅一瞬惊讶，他的眼神马上就柔和了下来，一双凤眼微微地弯起，眸子里盛满了笑意和喜悦，两片好看的薄唇贴合在一起，已经压抑不住扬起了桃花，开口却仍是故意怄道：“知交，好友，不然汝以为……”他还没说完，就被迎面而来的吻封住了口。

剑子抬起双手轻柔地搭上了龙宿的双肩，隔着肩上的七色彩染锦缎按了按又揉了揉，才张开大掌沿着肩膀的线条，摩挲着衣料，顺着颈脖滑过领口，抚上了那人瘦削的腮帮。他骨节分明的长指随意撩拨着龙宿耳边软绵的鬓发银丝，顺势捧起他的脸，蜻蜓点水般浅尝则止地碰了一下对方的薄唇，坏笑道：“这嘴真不老实，得治治。“说完，他的双唇再次紧紧贴合了上去，舌尖一点一点地敲开了那人的嘴，让自己温热的气息与他融汇在一起，逐步加深这个吻。缠绵了很久，他才放开，再次故意问：“再说啊，龙宿和我是什么关系？”

龙宿有些依依不舍地离了那人温热的气息，仍有些沉醉于久别重逢的旖旎气氛中，听那人挑衅的开口，方觉自己失态，便顺了顺气，调整好心绪，狠瞪了那人一眼，道：“流氓与少爷，官兵与秀才，恶棍与良民，总之就是有理说不清的关系。不然，汝说是何关系。”说完，他凤眼一挑，金眸里写满了“汝这般清楚汝就说啊”的戏谑。

“看来这嘴坏的毛病还是没治好。”剑子不正面回答，脸又百般无赖地凑了上去，却被龙宿别过脸直接避了。龙宿轻轻推开剑子贴得极近的身体，有些恼怒道：“别闹！”他神色肃然地看着剑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汝是否该解释下？”

见龙宿认真，剑子自知如今并非玩闹的时机，也马上收敛了神情，正色道：

”本该消失的末世时空正在侵蚀我们所在的时空。”

#

会发现时空扭曲对剑子而言确实是偶然。

当时，剑子因接连对战欲界而累积的伤害尚未痊愈，又因沐灵山的事情误打误撞闯入了萧山深处，正打算离开之际，突然感觉有一股极其熟悉的力量在牵引着他往更深处前行。萧山深处，浓雾弥漫，他用术法探知了一下内部情况，感知在浓雾中隐隐透着不详的气息。彼时，苦境正逢欲界之乱，正道折损甚重，再经不起枝节，为避免苦境形势雪上加霜，他顾不得身上的伤，便孤身深入。

越是往深处前行，越是浓雾萦绕，越是寂静无声，没有鸟兽活动的响动，亦无枝叶摩挲的声音，四周尽是一片阴森死寂，还隐隐透着虚无的气息，。

再前行一段，雾气更浓重了，视野也越来越狭隘。更怪异的是，原本繁茂的树海竟开始出现了大面积枯萎的迹象，非自然的枯萎，看着像是突然就被抽空了生命力。枯萎的树叶仍挂满树梢，像一片片轻飘飘的坠子，完全没有掉落，远远看着，就是一株繁茂的枯树。越往深处走，这样的枯败就越是严重。

是有什么不对劲。到底是什么呢？

对了，没有风的流动。这片枯树林中，没有生物的响动，没有生命的迹象，连风的流动都被夺走了，仿佛是时间已经被凝固起来了一般——是虚无的气息，比死亡更可怕。死亡不过是生命的轮回，自然生生不息，而虚无，则是空。

剑子身体一凝，立即警觉不祥气息袭身。他拂尘往肩上一甩，气运全身，以道门纯阳真气将自己和枯林的大气彻底隔绝开来，保持着高度警觉继续前行。

再继续深入一段，弥漫的迷雾渐渐有了散开的迹象，而所到之处的林木，已不是枯萎这般简单了，整片林木，包括顶头的天空，所有的一切，都渐渐失去了色彩，变成灰白一片。虚无的感觉愈发浓重了。最后，仿佛连无形的雾气都无法抵挡这虚无之气的侵袭，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赫然呈现在剑子眼前的，竟是一大片黑洞，黑洞空荡而深邃，偶尔幻化出支离破碎的景象事物，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及死亡气息。

黑洞的边缘在企图往四周扩散，又似被什么力量阻碍着。两股力量相冲，形成一道血金色的光环，将黑洞禁锢在一定的面积内。时空本身有强大的修复能力，一般些许的时空扭曲或混乱，时空本身都能凭自己的力量修复。阻碍黑洞扩大的大概便是这个时空本身的修复之力吧，但却已是强弩之末了。血金色的光环已经布满裂痕，脆弱得不堪一击，随时一个不轻不重的震动，都有可能将其彻底震裂，无法再抑制这个黑洞无限制地迅速扩大。

“这，这是时空侵蚀！怎会如此？”剑子惊道。

黑洞横截面竟几与天齐，这般规模，应是已存在了很久，只不过一直隐匿在这萧山深处，被浓雾包围着，才未被发现。经过多年的累积扩大，这个时空裂缝终于有足够力量，能与正常的时空相抗衡。

剑子神色一凛，内心庆幸自己赶在黑洞失控前来了此处。他正要靠近查看个清楚，寻找修复的可能，可还没跨出一步，就猛不防被迎面而来的真气袭得退了两步。然而，奇怪的是，那真气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凭空出现，来得迅猛，直接命中，却仅是震退了他，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只一下，他便察觉，那股真气带着与眼前黑洞如出一辙的虚无气息。

他全身戒备，心下疑惑。就在这时，黑洞前隐隐浮出了一条紫色人影，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装扮，还有那一抹如毒蛇吐舌般的猩红龙纹，透着致命的气息。

那精致的容貌，那华贵的装扮，是龙宿，又不是龙宿，却有着莫名的熟悉感。是了，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完完全全遗忘了，那气息，是很久很久以前，剑中真相破之后正式脱离正道的龙宿所散发的气息，那装扮，也是当时龙宿最惯常的装扮，后来，那人就再没把自己打扮得这般臃肿过了。与龙宿陌路的那段过往，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往，却如同毒瘤一般，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无法根除，即便他可疑遗忘忽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勾起他心里的恐惧。难不成是这个时空黑洞探知了他心中的软弱，进而对他影响，使他产生幻觉？

只是，即便是当年为追逐黑暗力量而毅然踏上不归路的龙宿，也未曾有过如此骇人的阴森。

剑子定了定神，看了一眼脆弱不堪的黑洞边缘，主动开口：“你是谁，与此时空裂痕有何关系?”直接直白的问题，但总得先打开话题，才能一步一步地探出情报。

那紫衣之人闻言，眼角挑出了一股邪魅之气，嘴角勾起邪笑，也不和剑子兜弯子，直接道：“反正汝也快消失了，好歹吾们也有过交情，这回，就让汝死个明明白白，也别怪吾不给汝机会说话。”说着，他张开双臂，略昂起头，如同睨视天地的帝王，以拥抱的姿势对着眼前的天地，“这是你们当年所消除的末世留在时空裂缝中的残片，这数百年，苦境连年征战，风波不断，哀鸿遍野，它年复一年地吞噬着这个时空所散发出的负面能量，不断扩张壮大。如今，终于是时候将这个令人生厌的时空吞噬了，让一切都将回归原点，末世来临，天地一起终结。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他便毫无形象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有如擂鼓轰鸣，一波又一波地往外扩散，震得整个灰白世界地动山摇，连同被禁锢的黑洞也挣扎般地猛烈摇晃了起来。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清脆的声响，血金色的圆环裂出了一个缺口，碎片散成点点金光飘溢开来，黑洞自裂口处挣扎着伸出獠牙。紫衣人回头看了一眼，却是没了先前兴奋的神情，反而淡淡道：“要开始了么？”然后，他又回头看向剑子，解气的神色再次回到了脸上：“莫非是天意？剑子，汝来得正好，吾要让汝亲眼看着这个苦境与汝所爱的苍生一同终结！”

缺口越来越大，血金色的光环自缺口开始一点一点地化作流萤散入大气中，眼看就要完全失控了。剑子不再搭理紫衣人，当机立断聚气凝神，手平放在胸前，快速结出咒印，瞬间，几道清圣的道光自他脚下划出，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巨型的道门阵法，覆盖了黑洞所在的地界，与此同时，阵阵寒气自法阵中渗出，法阵覆盖的范围内，温度瞬时降到了冰点以下，黑洞的扩散亦随之减缓了下来。

——是道门秘法之一能冻结时间的寒冰阵。

时间流动乃天道自然，将其冻结则是违逆天道，如此法阵，耗损极大。剑子本就伤势未愈，如今又强行推动全身功力，企图以一人之力抗衡时空侵蚀之力，未几，便有鲜血自嘴角源源流出嘴角，染红了雪白的衣衫。

“真是徒劳无功。”

轻蔑的声音响起。紫衣人不慌不忙地看了看被抑制住的黑洞扩散，又看了看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却仍在强撑的剑子。眼前之人为了苦境苍生不顾性命的觉悟，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让他看着生厌。他想，如果剑子不那么为护生而一往无前，那大概他也不会如此恨这天下苍生，因为数百年的相知相交，他在剑子心中，竟还抵不过这些与剑子素未谋面毫无交情的蝼蚁。

紫衣人知道这寒冰阵的作用，却也不阻止，亦不需要阻止。他悠哉游哉地飘到剑子身前，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剑子那张严肃不阿的脸，带着些怀念的意味，又忍不住伸出手按了按剑子皱起的眉心，企图抚平那上面的皱折，感觉到剑子身体一震，他马上就转换成了一脸的阴狠，开口说话，却又分不清是对谁说：“这个时空令人生厌，这个时空的汝也令人生厌，还有他也是，令人生厌。吾应汝之邀，率领儒门天下助中原击退叶口月人，答应与汝退隐，然而，汝却因着这些微不足道的过往，时时刻刻疑心于吾，甚至利用退隐引吾入局，布下暗桩要除去吾。而他，做了那么多背离正道的事情，最后反而得到了汝的信任，与汝重归于好，”说着说着，他周身的戾气越来越重，连黑洞扩张之力也似有感应般地随之加强了不少，“他凭什么得到汝的原谅，汝又有什么资格原谅他!”

听到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施咒中的剑子再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维持着咒法惊讶道：“你，难道真是…..”

紫衣人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回答，而是谆谆诱惑道：“何必苦苦挣扎呢？汝一人之力，如何能抗衡这时空之力的侵袭。”然后，他露出一脸纯良的微笑，说出的话却是无比地怨毒：“汝们，就和这世界一起回归末日吧。”

“说得好听，如果吾当真毫无作为，你一开始大可不必现身。你会出现，其实是因为我有能为施展这可以冻结时间的寒冰阵。其实，你心中是顾忌这寒冰阵的威力吧？”剑子不为所动，犀利指出：“若你要阻止吾，大可现在就杀了吾，何必多言？还是你做不到？”

“倒是镇定，剑子汝总能见微知著。”紫衣人眉头轻蹙，忽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最开始的攻击让汝确认吾无法杀害现世之人，倒是吾失策了。”

“错了，”剑子一挑眉，脸上露出计谋得逞的得意之色：“方才吾也仅是猜测，现在你这么说，吾就完全肯定了。“

“汝！“

“你这么说吾就放心全力施展寒冰阵冰封这时空黑洞了。你之所以顾忌这阵法，是因为你知道这密咒寒冰，若以功力为代价，能暂时小范围冻结时间，而以生命为交换，则能长久冰冻大片空间。”话毕，他双眼一阖，轻喝一声，全身真气连同自身生命力一同流注入脚下凝着冰气的阵法中。

见状，紫衣人一惊，皱眉道：“汝，真不要命了？就为了这些与汝毫无关联的人？”

“也不是毫无关联，”剑子闭着眼，浅笑着回答：“这个苦境不仅仅是那些无辜百姓赖以生存生存之所，也是他居住的所在，与他息息相关。”

“是么…….”紫衣人眼神动了动，深深地看了剑子一眼，退离了几步：“也罢，且看汝这寒冰阵能守他多久。将汝从他身边夺走，吾的目的亦算达到了。”声音虽是清冷，却没有了早前的戾气。说完，他便隐没于黑洞中消失了。

紫衣人的话和退让令剑子心头无由来感到难过。实际上，如若那人如方才一般催动黑洞的扩张，他也未必能赶在黑洞失衡之前完成寒冰阵。若这人真是末世的龙宿，那他因何退让，他到底能猜得到些许。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末世的自己做了什么，让这人如此地怨恨他，又嫉妒与他交好的龙宿。无论如何，那都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情。

感觉到紫衣人的气息消失，剑子的心松了下来。随着寒冰阵的完成，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被抽空，突然的，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丝惧怕。这般软弱的感情他的人生中就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盘隐神宫，自己快耗尽精气神时，一次是在汉莫走廊，龙宿独自断后死去的时候。曾经，只要他想着龙宿时，他的心就会软弱得如同凡尘中最普通的老百姓一般，惧怕死亡，拒绝堪破生死轮回，因为他有很多话、很多心意都还没来得及传达给龙宿，他不甘心就这般结束。而如今，他只要一想起龙宿，就会觉得内心无比坚强，因为他知道龙宿知他解他，就算他不幸遭难，龙宿也定会竭力挽回，不会让他们断了这生死的纠缠。

只是，即便是这般，他还是很想再见见龙宿，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要待到何时。

就在他觉得生命已经到了尽头，要完全转化为寒冰之时，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背后，一把极其温厚耳熟的声音道：“你若是不在了，他该怎么办？让吾助你一阵吧。”话音落，一道真气源源不断地灌输入他体内，代替了他的生命力传入脚下的寒冰阵，推动了阵法的运行。一瞬间，他的脚下冻结出了一大块冰晶，直参天厅，寒气四溢，整片萧山深处也随之陷入了冰封的沉眠中。

“抱歉，引你来此，但事情紧急，也只有你的寒冰阵能暂时控制事态恶化。”白发之人衣袂飘飘地站在巨大的冰晶其中一条冰棱上，看着被冰封的剑子，低声道：“很快，事情就会得到解决了，在那之前，就委屈你暂时沉眠于此吧。”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浮出一条紫色的人影，飘在半空中，看到白衣人，金眸中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立即又被恨意填满，他怨愤道：“竟是汝，竟是汝，怎么可能，汝应该早就死了！”然后，他定了定神，了然冷笑道，“呵，都数百年了，选在这个时候现身，又是为了汝的苦境苍生么？汝又要设法杀吾，阻止吾么？”说着，他的视线越过白衣人，看向被封在寒冰中的剑子，嘲讽道：“同出一源，汝真不如他。”

白衣人垂下眼帘，一双乌黑的眸子躲在长长的白睫下，他摇摇头：“龙宿，我……”

他才说了三个字，就被紫衣人无情地打断了：“可惜汝大部分力量都禁锢在这个时空了，汝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过去一旦改变，他们还是躲不过消失的结局。”

说完，他便化成浓雾消失了。

#

“当时我虽被冰封，但意识仍在，便断断续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剑子认真分析道：“既然时空的裂痕与末世有关，那产生的时间应该就在现在这段时间。如果从源头彻底断绝裂痕的产生，就能彻底修复时空扭曲。恐怕我的寒冰阵迟早也会支撑不住，还有……”

剑子说着，便发现龙宿抿着嘴，直直地盯着他看，神色有些不对。一转念，他马上会过意来，心中有如打翻了蜜罐一般，又甜又腻。他又抬起手，轻轻捧起龙宿的脸，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情不自禁地亲了一下，安慰道：“我只是暂时被冰封而已。”龙宿的担心，总让他感到心安。他曾无比笃定龙宿对自己的感情和在意，觉得那人无论如何总归是会顺着自己的，然而，龙宿却是毫不留念地背过了身去，让他对自己的笃定产生了动摇。而后和好，龙宿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就越发收敛，让他更摸不准。偶尔，他会很担忧，他知道无论如何，龙宿都不会放下他不管，就如同他不会方向佛剑不管一样，但他想要的，却是更多。于是，每当忧虑的时候，他会很不厚道地想，让自己陷入危险使龙宿担心挂心，那就能确认龙宿对他的感情了。

龙宿皱起眉头，沉声道：“如果不是那人出手帮了汝，汝就要…….”不等他说完，剑子便一把将他扯近，轻轻地抱住了他，柔声道：“我相信无论剑子死了还是活着，以龙宿的能耐，定能将我寻回。”他满怀歉意道：“抱歉，我现在不能行动，万事都只能拜托你了。”

“真是任性。”龙宿低下头，将脸埋在剑子的肩膀上，低声嘟哝了一句。

剑子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软和的腻乎：“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这般？”

“哈，确实。”龙宿收拾好心情，轻轻挣脱剑子的怀抱，重新站正，抬起头，笑着揶揄道：“原来吾真是被汝带衰，才会被卷回这过去的漩涡中。”

见龙宿恢复正常，剑子也轻松了起来：“好说好说。这些日子，我的神识半梦半醒之间，竟是与这个过去的我连上了。我能感知你在周遭，一直想透过这个我与你联系上，可是他的自主意识过强，我的神识一直被压制，要不是这会他受了重伤，意识减弱，我还没办法与你直接对话。”说着，他突然正色道：“你要小心那个和你长得一样的人，他大概是末世的你。”

剑子才说完龙宿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一挑眉，故意嘲弄道：“早就遇到了。等汝，早就凉成黄花菜了。就说汝总是姗姗来迟还老不承认。”

剑子却也不在意，反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仿佛有无数喜鹊在心房唱歌：“还好不算太迟，我就知道龙宿你总有办法处理的。”这么多年来，他与龙宿相聚的日子并不算多。他依旧喜爱四处游历，遍访好友，龙宿则是喜欢留在三分春色醉心琴棋花草，研究一些儒门天下搜集来的新鲜玩意。每次与龙宿小聚，都是他最开心最期待的日子。无论什么时候，见着龙宿时，他的心中总会充满了喜悦，就像死水能荡出春波，枯树亦能生出花来一般，他知龙宿亦定是如此。心有灵犀，何须朝暮？心若不通，日对相厌。细水长流，如风流转，何须炙烈？

龙宿作态瞪了他一眼：“哼，好说，不过嘛，”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剑子，故意道：“现世的汝还是挺好支使，吾这趟回来也算收获不少。”这一遭，他觉得他解开了不少心结，也更了解剑子了。

然而，剑子却是一愣，方才反应过来，龙宿如今所在的过去，正是他们决裂的前夕。穿梭回过去，龙宿可以凭着自己在未来的所知，调查并印证当年他刻意隐瞒龙宿的事情，比如说，中原叛龙的信息。并非没有察觉，当年自残林退隐后，即便龙宿用邪之刀寻回他，与他正式和解了，却对他十分疏远，甚至将他留在疏楼西风养伤，自己独自去了三分春色。对于决裂期间发生的事情，龙宿一直心中芥蒂，他心中明了。一度决裂，生死相杀，别说龙宿，他一开始也介意过龙宿的叛离，只是后来时过境迁，他发现自己更介意的，竟是龙宿对他不冷不淡的态度。虽然说同为至交好友，但当龙宿用对待佛剑的感情对待他时，他却觉得一肚子苦水无处倒。

他想，如果不是他在盘隐神宫沙化后死而复活，只怕龙宿也不会愿意重新与他亲近。过去，他将自己的生命开得极淡，总觉得，生与死，不过就是一世性命而已，没了不过是投入下一次的轮回。然而，盘隐神宫地狱门一遭，他却突然发觉，原来他得回的，竟是比生命更多的东西，让他开始不舍这一世的性命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数百年来，非是必要，他几乎从不提及他们决裂的往事，怕就怕这人一旦拾回过往，又会开始远离他，那他云游归来时，又该找谁去？

剑子压低声音喃喃道：“当世之事皆已过去，别涉入太过了…….”他边说着边单手抚上了龙宿的脸颊，脸缓缓凑近那人温润如玉的耳垂，蝴蝶落上花蕊般地舔了一下，侧脸又与对方鬓发厮磨了半晌，抚着脸的手缓缓滑下腮帮，顺着颈部落到了那人繁复的衣领盘扣上，指尖一挑，便蹦开了，然后，他轻轻拨开松了的领口，清凉湿濡的唇瓣一路滑落到锁骨之处。

龙宿一怔，眼神马上就柔和了下来了。他没有反抗，顺从地昂起头，接受剑子一言不发地亲昵，温言开解道：“嗯，啊，吾没有那般软弱……嗯…….”人生路漫漫，谁没有一两个难解的心结，他还不至于这般放不开。当初疏远剑子，不过是想，既然背不过身，疏远也可以，渐行渐远，最终成为那人眼中苍生的一员，享受着那人对苍生的维护，会不会就不会那般不满和妒忌了。

“你不软弱，只是小气又记仇而已……“剑子半真半假地笑道，手顺着丝滑的布料沿着衣扣的分布一寸一寸下滑，每过一个，扣子就如春日里枝头上的花苞，“啪啪啪”地一个接一个绽开了。

是啊，当年，他忽略他了，气了他了，恼了他了，后来，这人疏远他了，怨了他了，冷了他了，再后来，他拒绝了这人的同生共死，死在了他的眼前，再再后来，这人独自留下断后，让他亲手替他挖坟立碑。无论过多少年，这人变得再多，小气又记仇的个性却是丝毫没变，就是要让他将自己受过的一切都经历一遍，好记个清楚，刻在心上，时刻不敢忘怀。真真可恨，又恨不得。

龙宿不挣扎，感受着自己那轻薄丝滑的衣料在剑子手下贴着身子如暖流般淌动，感受着那人的指腹一下又一下地划弄着自己的肌肤，一声声缱绻之音自唇间泄出：”嗯，到底小气的是，啊，是谁，吾不过，嗯，不过是诈死诓了汝一次，嗯，嗯，汝便记，啊，到现在……”

“那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情…….”剑子压抑着说，深深地将脸埋到了龙宿的锁骨窝上，双手穿过龙宿的腰身，轻轻地揽住，一寸一寸地收紧，整个身体紧密地贴了上去，将龙宿整个人禁锢在怀中。这样，这人就走不了了罢。

“吾知道，吾知道了……吾在，吾一直都在……”龙宿往前靠了靠，一声又一声地重复道。剑子的心思，他怎能不知？也只有他，方能让一向隐忍自制的剑子心思外泄至此，让他不忍。

自别后，他与剑子久未见面，不久前又与现世的剑子经历了那么一场胆战心惊的死里逃生，盘隐神宫的那一幕再次如鬼魅般纠缠入脑海，使他心绪浮动，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心中所念所想的人便出现了。此时此刻，饶是龙宿，亦情不自禁，也顾不得身处何处，便主动迎向剑子，一手环上了剑子的脖子，一手想要卸去剑子的头簪。

夜色透过窗子落入房内，微末的烛火下，两人忘我地绸缪缱绻。龙宿有些陶醉，心绪已如一片浮云，轻飘飘地悬在高空之上，又如一叶浮萍，荡漾在青海碧波之上，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了。

然而，在他的指尖刚触到剑子的发簪之际，就被剑子猛地推离。

“汝！”

猛不防地粗暴，有如一盘冷水浇落，将浑身的炙热无情浇熄。龙宿无处发泄，有些恼怒地看向剑子，却发现对方竟是有些踉跄地退了一步，低头扶额，一脸痛苦的样子。龙宿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也清醒了不少。他心一惊，有些手忙脚乱地把衣襟拉好，仔细掩住腮下脖子上的红痕，又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末了，见剑子开始猛揉额角，一副痛苦难抒的样了，便伸出手去想要扶一把，却被避开了。

龙宿悻悻收回手，有些做贼心虚地轻咳了两声：“汝还好吧？”

剑子仍然低头揉着额角，没有看向龙宿，却是能说话了：“我，刚刚怎么了？” 声音却是淡淡的，没了先前那般情感的波动。

看来是现世的剑子回来了。

龙宿盯着剑子，有些摸不准状况，便试探着说：“汝方才伤势复发，引发头痛，吾正要给汝端药过来。”

“就这样？”剑子猛地抬头看向龙宿，脱口而出。说完，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便马上低下头，又偷偷抬眸迅速地瞄了一眼龙宿，视线很快地自对方的脸上滑到被衣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颈部，仅一下，就立即挪开了，没再看下去。然后，他的耳廓，一点一点地泛起红霞，烧得感觉要冒烟了。

“当然不止。”龙宿看了一眼剑子的反应，心里马上就有谱了，人也镇静下来了。他抱手靠坐在桌沿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怎么？“剑子皱了皱眉，提起头看向龙宿，视线却是有些游移，声音更是僵硬的。

龙宿眼角一挑，好整以暇道：“吾们还讨论到吾与汝未来到底是怎样一个关系。”说着，他又站起身，往剑子面前逼近了一步，坏笑道：“吾方才想了想，汝有伤在身，老纠结这事对汝伤势确实不利，反正这般笼统之事对未来也没什么影响，就告诉汝好了，免得汝夜里辗转反侧。”他将脸凑了凑近，故意在开口时不经意间呼了口热气：“吾与汝……”

仿佛是被烫到了，剑子浑身猛地一震，不由得退了一步，一脸镇定道：“我想了想，留白亦是不错的。”见龙宿要继续，他故意看了看窗外，推托道：“我有伤在身，感觉有些不适，需要早些歇息，就不打搅。”没等龙宿回答就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缓步踏出房门。

龙宿也不挽留，又靠坐回桌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剑子离去。

剑子跨出门的时候，白衣缎带似被夜风高高地吹起，伴随着不知哪传来了”哐啷“一声响动。等剑子出了门，房门边小桌子上的花瓶才摇晃了几圈，失了平衡就要落到地面。快要落地时，龙宿袖风一卷，又平平稳稳地回到了原位。

这时，他才挂着笑意对着空气可有可无地挽留道：“剑子，汝还没喝药呢，而且，”他瞄了一眼空荡荡的床铺，笑意更深了，“汝才是这房间的主人吧……..”

ltian28

2018-12-23 17:22

(26)

苍穹如幕，皎月如玉，星河如练，偶有凉风习习，青烟袅袅，花香流溢，宁静而祥和。此时此刻，最适合约上三两好友，共饮风月，而剑子也确实这般做了。他如今正闲坐在疏楼西风的后花园内，与两位至交好友龙宿佛剑品茶看戏，茶是龙宿珍藏的黄山毛峰，戏是近段时间苦境广为流传的木偶戏。

剑子由衷地感觉内心十分平静，生活十分的美好。他没有被一个疑似来自不久后要被他扭转的未来的龙宿打下山崖，亦没有被一个自称是来自数百年后的龙宿“英雄救美”，更没有在意识被压抑身体被占据的情况下，看到未来的自己和未来的龙宿在做着几乎可以拉起床帘的事情。生平头一次，他发自内心地赞同活在当下撒手未来之事十分美好。在当下，他与龙宿仍是清得堪比顶上明月的至交好友，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与龙宿未来会变得如何，那皆是未来之事，他需要做的，就是把握现在，让未来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就好了。而如今，他觉得他与龙宿的关系保持现状就好，再进一步就太多了。

剑子接起龙宿递过来的茶杯，细心地撇去茶沫，喝了一小口，心满意足地感叹，哎，要是生活能一直如现今这般静好写意，他与龙宿能一直保持这般的伯牙子期之交就好了。

然而，就这么一个念头划过时，他的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负疚之感。毕竟如今叶口月人之乱再起，嗜血族已彻底现了行踪，苦境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他却感觉已是功成身退的悠然心态，这不是一个心怀救世之人该有的心境，然而，他确实感到整个灵魂都浸在了这种静好中，轻得都快飘起来了，有如一缕流云浮在空中，又如一叶扁舟随着长河漂流远去，看着远山如黛，渐渐消失在天际尽头。

他这般状态已经持续了有数月之久，久到雪都已经积了好几回，梅花开了又谢，冰河融化，桃花盛放，占据了整片穹宇，花瓣纷飞如飘雪，落入春水逐流而去。崖下小屋的那个意外后，他便一声不响地连夜落荒而逃了。而奇怪的是，那之后，未来的龙宿也好，紫衣人也罢，都没再找上门来，苦境也没有出现时空扭曲的异状，仿佛他前一段时间的经历仅是一场噩梦。无论如何，若是未来的龙宿没来找他，大概是已经掌握紫衣人的行动了，毕竟再是不同，自己对自己的行为模式总是比别人理解得要多，有那人处理，应是无虞，他只需注意警觉即可，毕竟在扭转末世这一点上，他与未来的龙宿还是有共识的，而其他未来的变动，都不是现世之人该过多涉入的。

然而，他的内心平静，却不代表苦境平静了。这短短数月之内，叶口月人背弃玄空岛的三战之约，杀害卧江子，再次挑起纷争。与此同时，嗜血族已经开始针对邪兵卫下手，邪之子诞生，而蜀道行和柳湘音，即使他当初百般为他们筹谋，为中原争胜的同时，亦为他们留下了一条可退之路，却终是免不了他们双双走向末路。而这一切，未来的龙宿都没有插手，也就说明这就是那个龙宿所经历的未来的发展。

有时候，剑子会不禁恨恨想，这个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是一声不吭，铁石心肠地看着惨剧的发生，明明只要他的一句话，一个提点，很多悲剧都能避免。

——吾要这棋局按着原局走到终局，便任何人都不能阻挠，汝不行，另一个吾不行，就算吾自己，亦不允许。

是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因为那关系到未来时空以及他自身的存亡。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豁然之境寒潭瀑布前的那盘被他横生干涉的黑白棋局，那时一惯悠然的未来龙宿瞬间的狠戾，执着黑子狠狠压上扰乱棋局的白子将两颗棋子同时碾得粉碎时的决断。彼时他难以明白，如今却是解了，那是心绪无处宣泄的苦闷，以及明知一切的发生却不能出手力挽狂澜的无力。

当时，未来的龙宿曾问，如果他知道未来的走向和细节，无牵无绊的他能可做到不去出手干预。他虽有犹豫，仍是回答，他既能窥天道便能守天机。时至今日，他才清清楚楚地明了，他做不到，如果能早一步察觉自己的失算漏算，他定会把这些遗憾尽可能减至最低。

想至此，他突然心惊。因为即便理智上明白未来龙宿的无奈，他的内心仍是忍不住埋怨龙宿一点提示都没给，让他无法扭转很多本应能够避免的悲剧。期待未来龙宿提点进而改变未来，无疑是在让未来的龙宿牺牲自己，扭转过去，而他心中，竟然有让未来龙宿牺牲自我而达到自己心中所愿的这般念头，即便只有一瞬，也足以让他心头颤抖。那么，其实在他心中，是不是也存在着，期待现今的龙宿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念头。而未来的龙宿，仅一眼，就看穿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掩藏在大义之下的私心，这般，如何能叫他不心惊胆颤，为龙宿的通透，以及，为自己的自私。

这个来自未来的龙宿，太了解他的心绪，太能掌握他的反应了，这让他十分之不适应。不知为何，自崖下归来后，未来龙宿那原本让他舒心的理解和体谅反倒在他心里酝酿出了一丝异味，让他不喜起来。于是，他拒绝再想，而对方亦没有找来，他的内心就觉得无由来地平静了。

这段时间，他几近衣不沾床不辞辛劳地在外奔波调查嗜血族的事情，好不容易如今才有了些许时间与两位好友小聚品茶，如何能叫他不感到内心平和安稳。只是，如果能扣除他应龙宿之邀前来看戏的目的，傲笑红尘也被请来了这个聚会，正在上演的木偶戏实在影射龙宿盗书灭口之事，以及身边这人不看气氛连连赞好的声音，他的内心大概能更平静，更祥和。

戏终，向来耿直的傲笑红尘留了一句“人心为何如此丑陋，吾必会查明真相“，就拂袖而去了。

剑子看了一眼龙宿，那人正一脸如常地让默言钦带弄三平下去领赏。他离了席位上前两步，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君枫白受挑拨出卖好友，盗走剑谱，导致傲笑红尘暴走，那一村之民枉遭横祸，无辜丧命，哪里好了，还请龙宿不吝指点一二。”

龙宿不慌不忙，施施然走回座位，替自己沏了杯新茶，挑眉道：“汝怎的不提那在背后挑拨之人？若不是他挑拨了君枫白，又怎会有后续之事，汝是这般想的吧？只是，”见到剑子紧皱的眉头又叠了几层，他低头抿了口茶，顺势将狠厉的眸子藏在了长睫之下，“决定盗书的是君枫白，没控制住自己的怒气而造了杀孽的是傲笑红尘，然后却被书写成了受害者的形象，难道不该叫好么？”他再次抬眸定定地看着剑子：“若内心坚定，能这般容易失控受挑拨么？若是今日龙宿言语煽动剑子去做有违剑子道义之事，能可有成效？”

剑子站定原位，回过身迎向龙宿的眼神，不答反问：“龙宿这是在为自己做辩词么？”

“哎呀呀，误会误会，吾不过是单纯表达吾的看法而已。“说着，龙宿举起宫扇，巧妙地阻挡了剑子探究的视线：“会邀两位好友来观戏，便是想一问好友对此的看法，顺道给好友一个预防罢了。”

剑子严肃道：“端看是怎样的预防。”是预防被栽赃嫁祸，还是本就做贼心虚。

这段时间，他发现龙宿有些不同了，时常不请自来豁然之境，邀他前往疏楼西风的次数愈发频繁，对入世的态度转为积极，行事更是扑簌迷离，让他有些摸不透，又不得不警觉。卧江子身亡后，龙宿劝他不要涉入叶口月人之事，还出面为九幽讨保，让他劝傲笑红尘按下为卧江子复仇一事，没有一件让他舒心的。而最最可疑的是，不久前龙宿还送来了魔龙祭天的人头。苦境的处境如此艰难，与叶口月人纷争不断，很大部分正是因为魔龙祭天的从中作梗，因此，他故意支使龙宿去杀魔龙祭天，顺道观察一下龙宿的立场。龙宿看着不满，却仍是应了下来，手刃了魔龙祭天。然而，那颗人头，实在是真得太假了。

不知为何，这趟大难不死归来后，他的潜意识里反而对龙宿的亲密示好产生了些抵触的心里。在不知道未来他与龙宿的关系时，他十分忧心，千方百计想要探听，在知道他与龙宿即便在遥远的未来仍如故交好时，他确实感到了安心，然在他无意中发现那样的交好竟还有着另一层关系时，却不知不觉开始抵触起来了。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龙宿在他心中，确实是与众不同的，他也想与龙宿长长久久友好往来，但并非是这般亲密无界线的关系。他不知道在未来，到底是谁起的头，才让他们的关系发展成那样，但这让他感到十分地不自在。这般想着，宫灯帏那个被阻拦了的吻无由来地涌入脑海，他心中蓦然一惊，如今回想来，龙宿既然与那个在崖下救了他与未来龙宿的白衣人相识，大概早就知道出现在玄空岛的并非自己，而那日在宫灯帏，极大的可能是在装醉试探他。当时他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才没有看穿龙宿在装醉讹他，还差点做出了那般有违清修的逾矩之事，实在是心智不够坚定。当时，他对未来龙宿的阻挠有些难过，而如今，却是觉得庆幸起来，他与龙宿，保持现状最好不过，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他那一点心思浮动，只要再闭关个数年便能平复。人总是这般，得不到的时候总是百般想着念着，一旦得到了，又卯足全力躲着避着。

只是，心绪浮动是一回事，这尚不是他戒备龙宿的理由。龙宿近段时间的行事诡秘确实让他心中存疑，而《嗜血年纪》上关于“叛龙”的记载才是关键，未来的龙宿，就是嗜血者。他信任未来的龙宿是正道之人，无危害苦境之心，那人身上那股云淡风轻、坦荡荡的气质不是随意就能模仿的，然而，未来的龙宿虽曾是现世的龙宿，却并非现世的龙宿，那悠然隐世之气亦是经历了数百年的洗礼才炼就出来的。事出必有因，龙宿出身儒门，最讲究正统，好端端的不可能会沦落成嗜血者这种异类异端，而且还是不畏阳光的高等嗜血者。根据不久前查理王的情报，那是在黎明时反噬高等嗜血者才能转化的方法。当时查理王提及此法时，不过是为了提供一个杀死高等嗜血者的方法，然而龙宿听闻后，那双金眸里却流露出了让他不能视而不见的趣味和渴望，使他心惊。

他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到底是如何做的，才改变了如今的龙宿，是因为妥协了那人几近赤裸的感情交换而来的么，因此，他们才会变成在崖下小屋他所看到的关系么？他有些不敢再往下想。如今，他想阻止龙宿变成嗜血者，不，是一定要阻止龙宿走上背叛中原变成嗜血者的道路，即使他知道这般做，未来的龙宿就会因为龙宿的未来改变了而消失，只是，他既然猜测到龙宿未来的走向，便要替龙宿争一个更好的未来。

龙宿瞥了一眼剑子，晃了晃茶杯里所剩无几的茶，没有回答，反是将目光投向了一直安静的佛剑，问：“佛剑，汝认为呢？”当知道剑子不会给出满意答案的时候，龙宿就会转向佛剑，尤其是与信任相关的问题时。

这本是龙宿一贯的做法，在过去的数百年间已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严肃认真的，蓄意打闹的，都有，剑子皆没怎么放在心上，然而今日，他却突然感觉心脏的某处突然被细针刺了一下，狠狠一痛，却又找不着是痛了哪里，没等佛剑开口，他就跨足而答道：“我与佛剑自然是相信你的。”龙宿闻言一怔，金瞳深处闪过了一丝微末的火光，仅一瞬，就熄灭了，因为他听到剑子接着说：“只是，你必须查明此事，方能证明你的清白。”

龙宿放下杯子，执起宫扇翻手一转，斜斜遮了半边脸，一只金眸露在外面，锐利的锋芒一闪而过：“吾若是清白，何须亲自查证？汝若不信，吾便是查了，汝亦存疑。”

剑子毫不示弱地迎向龙宿的目光，反问：“这般说来龙宿是不愿亲自去调查了？”

龙宿没有立即回答，就这样与剑子的视线僵持着。他将宫扇搭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好一会，才移开视线，低声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剑子，吾见过来自末世的龙宿。”他也不理一旁的佛剑露出了讶异的神色，又看向剑子：“吾知汝亦见过。”

“你……”剑子瞄了一眼一旁毫不知情的佛剑，十分惊讶龙宿竟然这般轻易就将事情说开了，而且还是当着佛剑的面。佛剑于怒雪山峰与他坦言末世之事时，他便已决意与佛剑一同扭转末世，然而，他却没有将未来龙宿甚至紫衣人之事告知佛剑，即使那与末世息息相关。他心知佛剑有事要忙，不希望他有过多事情烦心。他皱了皱眉，有些摸不准龙宿此时将事情摊开挑明的目的，如果仅是挑拨他与佛剑之间的信任，那便太不高明，太不了解佛剑了。

就在他心下惊疑不定的时候，便听到龙宿轻笑了一声。然后，他看到龙宿缓缓抬起头，鎏金的眸子荡在天上那一轮朦胧旷远的明月中，有如悠悠长河，带着亘古恒流的寂寞，口中轻吟诗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吾心谁能了，吾愿谁能知？对着无尽苍穹，朗朗皎月，龙宿想，无论在过去，还是在未来，无论在哪一个时空中，晦暗的黑夜里，总有那么一轮明月在看着他疏楼龙宿，伴着他的起落与消亡。只是，无人独对月，空余影相随，未免过于孤寂冷清。他放下宫扇，执起案上的茶杯，高高对着明月举起，有如举起了一杯掺了寂寥的清酒，似邀约，又似欲诉还休。他忽而笑了，神色中夹杂了一丝苦涩没落：“吾在想，有没有一个未来，吾们能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

剑子心神浮动，一个跨步就挡在了龙宿面前，劈手夺下了他举向明月的茶杯，数月前他和未来龙宿与紫衣人在山崖上对峙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还有面对紫衣人质问时他的回应，言犹在耳，他深深地看入龙宿眼底，再一次重复：“我向来是愿意相信龙宿的，只要你……”

说着，剑子的耳廓不经意间起了淡淡的红晕。在崖下小屋，他的神识虽被压抑，但仍是将未来龙宿与未来自己的互动看了个一清二楚，撇去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不谈，这两个人是完完全全互相信任以及心意相通的，即便他们不过是未来的自己和龙宿其中的一种可能性，但在他们对话的字里行间里，还有在同一副躯体中，未来的自己心绪的变化，他能够察觉到，那样的信任与交心，必是经历了不少曲折磨难，方能达至这般水到渠成的境界。然而，如果能有更平顺的道路可以选择，他却是不希望经历那般的变故才能达到最终的完满。裂了的镜子，破了的衣服，就算再如何巧施妙手，都不可能使其复原如初。一无所知也就罢了，既然他有所察觉，就得防患于未然。数百年来，他勤于修道，总将“尽人事，顺天命“挂在嘴边，原来，事到临头，他也不过只是个普通人，喜走捷径不说，即便尽了人事，亦不想顺从天命。

剑子心想，他不知道未来的龙宿和自己是经过了多少年风霜，才最终到达了那般境界，但是龙宿，我们无需等个十年百年，现在就能彼此信任，携手共进，只要你不要想偏走偏，不被你心中的欲望和野心蒙蔽了双眼，不去汲汲营营追求那些不属于你的力量和权势，我们必能长长久久心无芥蒂地走下去。因此，如果你现今有那般危险的心理，我必然要倾力阻止。

不知不觉中，清冷的月色中隐隐弥漫了些剑拔弩张的气息，佛剑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看在眼里。他这两个好友虽然个性迥然不同，喜欢以嘴上争春秋为乐，一旦说起话来，就会如滔滔洪水，滚滚长江，奔流而过，没了边际。他非是不善争辩，仅是不喜以口舌绕圈子，因而很多时候，他仅在一旁听着看着，在必要的时候将两人拉回原题，这是他们三人的情谊和相处模式。然而，这次，他确确实实感觉到气氛不对了，着两人皆失了往日的悠然。

佛剑先是看向龙宿，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龙宿，剑子绝对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他只是想给你自证的机会，不是给他看，而是给世人看。”

佛剑说得正气，有若泰山沉稳之势，龙宿知道这个向来轻易不多言的人开口意在给他与剑子铺台阶，若比作往日，他定是会顺势而下，给彼此一个面子，然而，他今日就是有一股邪火烧在心上，不仅仅是今日，他心中的那股邪火已经压抑隐藏很久了，要再不烧一把，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冷冷道：“佛剑何必多言，剑子已说，他‘向来’是‘愿意’相信吾的，吾听得明白。”不是信任，是愿意信任，两字之差，天差地别。说着，他冷哼一声，眼中填满了不屑和桀骜：“再说，龙宿何时需要向世人证明清白了？”

闻言，佛剑抬眸看了一眼一直站在原地僵持着盯着龙宿看的剑子，那人眼神灼热，仿佛要将龙宿烧出个洞来，与往常的云淡风轻截然不同，于是他又将视线落回到了龙宿身上，认真道：“既然你不愿意亲自查证，那佛剑可以代劳。”

龙宿一听，凤眼眯了眯，语气隐隐带了些不悦：“汝不是仍有西佛国之事尚未处理完么，怎的有空处理这些琐事。”好啊，佛剑，汝口中说着调解的话，却是明摆着站在剑子这边与吾为难，就是要将红尘剑谱一事翻个清楚，好将吾定罪，真不愧是一丘之貉的正道人士，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在龙宿这般想着，心中火种几近要熊熊燃起时，佛剑又道了一句：“好友的名声并非琐事。”那语气十足的郑重坚定，固若磐石，稳如山岳，辽阔堪比大海汪洋，理所当然，毫无遮掩。

“汝……”龙宿内心震惊，一时无言，忍不住看入佛剑那清澈的双眸中，又不由得别开了去，因为他在那清澈的眸子中，看到了满心污垢的自己。原来这人是真的相信他，要替他争个长短，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佛剑说话总是那么直指人心，宫灯帏中，他曾说，并非雨非雨，而是人观雨非雨。而如今，正是因为他自己心中有鬼，才觉得对方是鬼。这样的自己，让他不忍直视，让他害怕，又忍不住去追逐，去堕落，而佛剑的信任，则让他更是想要逃避，想要退却。他闭上眼，叹了口气，道：“哎，不必了。”然后，他看向剑子，眼中已恢复冷静，他半带挑衅道：“这既是剑子给吾下的战帖，吾自然要接。”

这厢龙宿才退了半步，那边剑子性子又蹭地一下上来了，他马上就不留情面地回击道：“心有战意，自是战帖，心无战意，不过是关心。”

龙宿立即反唇相讥：“确实，吾要如何作想是吾之事，而是战帖还是关心，说话的人亦自己清楚。”

气氛转瞬回到了原来的僵持。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听见有土器敲击桌子的声响，不重不轻，却足以敲进两人的内心。两人同时朝声音的方向看去，讶然发现佛剑竟在动手泡茶。三人聚会，多数时候都是龙宿提前备好香茗，中途由穆仙凤负责更换，偶尔剑子兴致高时，亦会露上一两手，佛剑只需负责品茶就够了。并非佛剑不会泡茶，这是两人对长期为斩业奔波的佛剑致上的敬意。虽然在单独相处时，龙宿和剑子经常拿佛剑开玩笑，但心中都对佛剑有着属于自己的敬意。

“哎呀，看吾光顾着与剑子争锋，都忘了招待好友喝茶了。”先是坐在桌边的龙宿反应过来，心道不妙，立即伸过手去想要将泡茶的工作接过，却被佛剑推拒了。佛剑认真道：“龙宿，你如今心绪浮动，不适合泡茶。”言外之意龙宿听得头皮发痒，他轻咳了两声，悻悻收回手，规矩地把茶具往佛剑跟前摆好，温声道：”那就有劳好友了。”语气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锋锐。

佛剑满意地点点头，又抬眸看向剑子，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茶杯上，道：“剑子，你仍拿着龙宿的茶杯。”剑子被佛剑眼光一扫，手一抖，赶忙将杯子递了过去，人也忙不迭地坐回了桌边。

在佛剑强硬的时候，饶是两人在苦境的能为地位再高，亦是无可奈何。

佛剑看了看龙宿，又看了看剑子，正直道：“两位好友相谈甚久，想必口干舌燥，让吾为两位好友泡上一杯润润喉吧。”

“呃，好，有劳了。”

两人同时干咳了一声，在位置上坐正，便不再多言，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朗月清风下，青烟飘渺，茶香扑鼻。江湖纷乱，世情多变，聚散如浮萍，一瞬相聚，一刻安好，皆是百世福分。

更何况，此时此地，正是月下与友共品茗，何需对影成三人？

君衍歡	2018-12-24 11:13
可能这就是爽文吧，糖刀交错，正经的恋爱…？好的cp文最后也求开车啊！！！

ltian28	2018-12-25 14:10
引用引用第26樓君衍歡于2018-12-24 11:13發表的 : f4aD0.K.g\| 可能这就是爽文吧，糖刀交错，正经的恋爱…？好的cp文最后也求开车啊！！！ JUa Kj@a\| (`uC"MLk +gD)Yd 哈哈，确实是个美好的愿望。

ltian28

2018-12-25 14:10

（27）

自龙宿邀剑子佛剑以及傲笑红尘上疏楼西风观看弄三平的木偶戏后，已过了一段时日。

疏楼西风后院回廊上，龙宿甫自豁然之境回转归来，便在书案边兀自沉思。突然，穆仙凤自院外匆匆行来，向龙宿轻施一礼，回报血篁嵬坡西蒙对上傲笑红尘的战果

穆仙凤说：“佛剑分说出现在血篁嵬坡，阻止了西蒙与傲笑红尘的对决。”

蓄意策划，得到的，却是意料之外的结果，龙宿眯了眯眼，眸中杀气一掠而过，没再说话。

其实也不算完全的出乎意料，他在豁然之境时就已隐隐料到，只是当亲耳听到时，仍控制不了心绪的波动。

近日来，他借故造访豁然之境，明着是去与剑子传递嗜血族两大势力阇城与血堡会面的消息，实际却是去拖住剑子和佛剑的脚步，因为他心中明了，这两人已知晓，在末世，傲笑红尘近日将殁于血篁嵬坡。

自那半本红尘剑谱在疏楼西风被蒙面人盗走后，他便知道，傲笑红尘会是他的麻烦。所以，他故意将剑子佛剑以及傲笑请去，为的就是要观望这三人对弄三平木偶戏内容的看法。而果不其然，傲笑红尘誓要撤查此事，而剑子佛剑，表面上看似相信他，实际上已心中起疑。

或许，剑子和佛剑因窥知末世，进而有了不少的猜测与联想，只是碍于未有实证，只能静观他的立场和作为。然而，比起仅仅拿到半本《嗜血年纪》的剑子和佛剑，他对末世，却是知道得更多，更详尽，尤其是与自身相关的信息。

在末世，即便事发之后，他先一步借北辰胤之手除去了君枫白，销毁了红尘剑谱，却失手让傲笑红尘侥幸存活了下来，即使剑子身亡后，他与嗜血族交易，狙杀傲笑红尘于血篁嵬坡，但在那之前，傲笑红尘已给他造成了无可挽回的麻烦，公开指控他盗窃红尘剑谱，杀害君枫白，令他受千夫所指，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使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接受与剑子退隐的请求。然而，甚至在那之后，这人仍是不甘心，一直企图查清君枫白之事。是这个人，造成了在末世，他与剑子间的裂痕，使得剑子疑心于他，继而要将他在他的隐世之所疏楼西风逼至绝境。

不可原谅。比起小人君枫白，傲笑红尘更可恨。

既然已经知道未来的发展，他便不能视而不见，要彻底铲除那些为他带来麻烦的人事物。

只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因为佛剑自末世回来，带回了末世的信息，这人与剑子为了扭转末世，采取了各种行动，导致现世很多事件的发展都与末世出现了偏差，嗜血族彻底浮出水面的时间提早了，致使傲笑红尘在血篁嵬坡对上西蒙的时间亦随之提前了，恰好与君枫白红尘剑谱现世的时机撞在了一道。如此一来，只要他掌握了剑子和佛剑的行动，适时推动血篁嵬坡血劫的发生，就能借西蒙之手彻底除去傲笑红尘，让这人不能再为了君枫白以及红尘剑谱一事给他添麻烦。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剑子竟已对他提防至此，早早在豁然之境备下鸿门宴，就等他一脚踏入。这人先是提前告知他自己会与佛剑一同前往西佛国，结果却留在了豁然之境等他，再解释佛剑已单独前往。剑子对他撒了两个谎，第一个，意在误导他，让他以为他与佛剑已经离开中原，引诱他对傲笑红尘下手，第二个，则是为了在豁然之境拖住他。好一个将计就计，好一个剑子。然而，这并不代表，他的计划就完全失败了。君枫白与红尘剑谱已经浮出水面，在这个关头，他已经不能回头。

龙宿定了定神，问穆仙凤：“那傲笑红尘有使出禁招？”

据说红尘剑谱中的禁招红尘轮回威力极大，远远超出人体所能承受的限度，一个人一生只能使用三回。傲笑红尘第一次使用的时候便是在得知君枫白窃走剑谱后，彼时，他一怒之下，招式失控，灭了整个夕月村，而这一次对上西蒙，如果他再用了，就是第二次了。

穆仙凤据实回答：“有。在双方受创的时候，佛剑分说恰好赶到，救走傲笑红尘，西蒙也负伤而回了。”

棋差一着可以，但不能满盘皆输。龙宿金眸底部隐隐有火苗乱窜，有若旷野上的燎原战火，又如刀剑鸣击时擦出的点点星火，他满意道：“很好。傲笑红尘，汝的禁招只剩下一次的机会了，下一次再使用，就是汝亡命的最后一刻。”

说完，他得意地笑了几声，又兀自陷入了沉默。

#

又是亭下听雨夜，竹林如洗静娟娟，凉风寂无声，吹落满江湖。

宫灯帏，三角亭内，石桌上摆了三两浅酒，穆仙凤随侍在侧，龙宿正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手上的书册传记，听亭外默言歆冒雨前来通报信息，然而，心思却已飘到了不久前与剑子的会面上。

这次由他促成的会面，却被剑子反客为主，让他处处心惊，反落下风。当时，他知佛剑在豁然之境做客，有意至豁然之境再次确认剑子和佛剑的行踪。如若两人已经踏上了去西佛国的路，那最好，如若不然，他便要以嗜血族的动向将两人暂时拖在豁然之境。结果，他却被剑子一脸如常地告知了佛剑独自启程的消息。他当下就已心生疑虑，却又发作不能。而之后，他本想用阇城与血堡联合的消息扰乱剑子心绪时，剑子亦是不为所动，他便更是惊疑。最后果不其然，默言歆带来了血堡撤退的信息，而剑子，很明显是早就知情却故作惊喜。而他回转疏楼西风后，立即被告知佛剑在血篁嵬坡救下傲笑红尘的事情。

这一连串事件最令他难堪的，是在他离开豁然之境的时候，一向嫌他叨扰过多的剑子，却破天荒地摆出了留人的态度，故意对他道：“今天急着走，稀奇哦？”了然的神情，上扬的语气，无一不在嘲笑他的自作聪明，让他感觉自己就如同跳梁小丑半，自以为聪明布好了局，却连落入了别人的陷阱都不自知。这样的剑子，暗地里策划了一切，将所有都掌控在手中，令他心生厌恶。

剑子私下与查理王达成共识，却只字不提，甚至用言语误导他的行动，避开儒门天下的情报网暗中设计了这一连串计划。而且，最重要的是，剑子开始对他撒谎了。他先是骗说会与佛剑同去西佛国，结果却留在豁然之境堵他，其后再次欺骗他，说佛剑独自去了西佛国，实际却是让佛剑去血篁嵬坡救下傲笑红尘。从前，他们喜欢言语交锋，互相套话，那是他们日常的乐趣。话术有很多，以似是而非的言语引导对话者思考方向是上策，撒谎蒙骗套取信息则是下下之策，因为坑蒙拐骗本就非君子所为之事，而谎言再严密，终有被识破的一日，终会反噬说谎之人。

剑子是不明白，还是已经不在乎了，所以才能随口就扯出那般一戳就穿的谎言。

无论如何，剑子如此行径的目的昭然若揭，他是在防备他，因为他心中逐鹿中原的景愿，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往，他最好最知己的好友，已经做好准备要对付他了。

已经，要开始了么？无法逆转的决裂。

不，决裂后还是能再和好，如果按另一个未来的走向的话。

只是，当下之时，这世间，有谁会一心一意向着他，站在他的立场和追求去为他考虑，又有谁，愿意从生自死，一直无怨无悔地站在他的身边呢？

今夜之雨，为何如此萧瑟？不，这世间的雨，皆是萧瑟得毫不华丽，毫无美感，就如同是上天悲悯的泪花，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同情，溅到了地上这些自以为能蜉蝣撼树的凡尘中人身上。然而，这般同情怜悯，于他而言，却是极大的侮辱。因此，他才这般讨厌下雨，因为这潇潇落雨，玷污了他的志向，他的人生。

龙宿放下书，抬眼看了看仍站在雨中的默言歆，说：“雨势将大，入亭吧。”

默言歆却仅是行了个礼，坚持道：“守门人就该守门。告退。“话毕，人便退回疏楼西风守门了。这个疏楼西风的守门人，虽是沉默寡言，却能以行动表示对他的忠心不二，让他安心。

“职责所在啊。”龙宿的眸波动了动，目光又落到了一旁随侍的穆仙凤身上：“仙凤，汝也会对吾如此忠诚么？”

能为再大，志向再高远，心智再坚定，漫漫江湖路，悠悠人生道，只一个人独行，终是寂寞。这一道，若是无人可并肩，那退而求其次，有人愿跟随左右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一个人走执终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与人同行，走到最后，连跟随左右的人都叛他而去，终只剩他一人。

人心总难测，这江湖，这苦境，处处是诱惑，谁又能坚定地谨守底线呢？他想，当年君枫白若没有受他挑拨诱惑，至死都坚持站在傲笑红尘一边，那说不定他会对这个人另眼相看，进而真心结交。在庙堂，在江湖，人无论在哪里，都希望能遇到一个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背弃自己的人。当年儒门内乱时，人和人，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毫不顾忌以往的情面，互相往死里掐，所使用的手段，他看得多了，早就对人性失望透顶。这么些年来，他虽然会挑一些有手段有能力的人合作，但论真心相交，在他看来，一个人的性情品格，比起能为高低更为重要。也正因此，即便穆仙凤和默言歆的能为在儒门并不算上乘，却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穆仙凤向来聪慧，一听就明白龙宿的话中之意，便执起酒壶，为龙宿添了一杯薄酒，道：“主人爱刺探人的习惯不好。”

龙宿没有立即执起酒杯，反是拿起了摆在桌上的烟斗，深吸了一口，长长吐了一串薄雾，将他的金眸连同内里的神情一块遮掩了起来。他笑道：“吾也是需要保证的凡尘先天。”

即使踏过了天地源流，跻身于三教顶峰之一，他亦从不认为自己已跳出了尘俗。除去能为以及无尽岁月，他和世间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听闻花落声会伤感春天的逝去，看见叶枯落会悲哀秋日的来临，他会看不破自然轮回，惧怕老化死亡，伤感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厌恶背叛伤害，也正因为如此，他才需要别人的保证。他不屑拒绝承认，皆因事实如此，而也正是因为人性难测，人才会想争想斗想要留住手上握着的一切，历史的长河才会滚滚推进，川流不息。他自认无法做到如剑子那般超然，出世入世，皆抱着一般心态，对任何事都能泰然处之，理智行事，不受人情世故所困所扰。古尘斩无私，乃正义公正的象征，亦何尝不是无情无心的表现。正是因为凡俗之人做不到无私，才对这无论何时都能秉持初心的嫡仙之人充满敬意。而他，亦是凡俗之人，才会被剑子所吸引。

过了好一会，他才放下烟杆，拿起酒杯呷了一小口，仅一口，上扬的眼角就已染上了一丝酒意，他看向穆仙凤，半真半假调侃道：“凤儿总是对剑子先生高看一筹，连吾这主人都感到妒忌。”不仅仅是他，穆仙凤亦是凡人，因此，亦会尊崇这位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剑子先生。

穆仙凤一怔，连忙道：“主人说笑了。”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独自在雨夜饮酒说着刺探话语的龙宿，突然觉得有股难以言喻的悲哀涌上心头，于是她又补充道：“凤儿是主人的凤儿，自然会永远站在主人身侧，无论重新选择多少遍，凤儿都只会选择主人。”剑子先生的为人处世值得她尊敬，只是，眼前之人，却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的主人走到哪里，她便会陪到哪里，即便是无间阿鼻，她亦无怨无悔，绝不让主人孤独一人。

“呵呵，重来么？”龙宿轻声一笑，又道：“若是再给汝重选一遍，即便已知凤儿的抉择，吾仍不免担心，选择时的一瞬一念，会不会终造成了不同的结果。毕竟，人意，总是瞬息万变，只有在决定的那一瞬，才能真真正正知道自己的选择为何，而一念之差，便会天差地别。”也因此，任何话，都不能说得太满，一旦说得太满，就反而觉得不可信了，因为人能猜测到下一刻的可能性，却不可能确确实实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想要保证，却又害怕别人保证，人何故如此矛盾。

”请主人相信仙凤。“穆仙凤深深地鞠了个躬，再一次表明心志。她心中难过，并非因为自家主人的不信任，而是因为主人已经将这种不信任毫无遮掩地表露了出来，那是心绪不稳的表现。对于近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她心里明白，风雨欲来，无法阻止，而为主人带来这场风雨的，必会是剑子。这般想着，她便有些埋怨起这个让她尊敬的道者来了。

“吾自是相信凤儿的。”龙宿执起烟斗托起了穆仙凤的身体，顿了顿，换了话题：“凤儿有听过黑沙漠寻宝的故事么？”

穆仙凤摇摇头，视线落在了桌面上的书册上，是《寻宝异文录》，非是儒门的大道书籍，近来却深得龙宿喜爱，于是她问：“是和这本书册有关么？”

龙宿没有回答，仅是自顾自将故事娓娓道来：“传闻黑沙漠有价值连城的宝藏，引来无数人觊觎，但黑沙漠深处却极易迷路，一不走运还会遇到黑沙暴，几乎所有进入黑沙漠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从前，有一个寻宝猎人，也被沙漠的宝藏吸引了，决定一探黑沙漠，但是他在沙漠深处迷路了，遇到了传说中的黑沙暴。可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胡地的使者白骆驼，跟着白骆驼回到了安全的绿洲。可是他不甘心，就在这时，他发现了前人留下的藏宝图，只要跟着藏宝图的指引前进，便能安全地找到宝藏的所在。于是，他跟着指引走了一段，却在中途发现在黑沙漠的另一个地方有着更大的宝藏。他有些犹豫了，如果按着藏宝图的指引走，就算走到了，那宝藏大概也已经被前人收刮得差不多了，如果改道，说不定能找到更大的宝藏。”末了，他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穆仙凤，笑问：“如果是汝，汝怎么选择？”

穆仙凤想了想，坦言回答道：“如果是仙凤，定会顺着藏宝图的指引寻去，起码能以最小的风险拿到可得的报酬。”她此生所求不多，只愿主人安好，然这个愿望对她而言实在太过意义重大，她不愿冒险，因此无论如何，为了这个愿望，她必会选择最稳妥之路。然而，她跟随龙宿多年，知道这并不是龙宿想要听到的回答，于是她又道：“但凤儿却知道主人必会另择他路。”

“哦？”龙宿眉一挑，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以见得？”

穆仙凤闭了闭眼，平稳地回道：“因为收益总伴随着风险，风险越大，收益越高。以主人的才干能为，能可获取更大的收益。”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她自是明白自己的主人，不屑着眼于唾手可得的宝物。只是，她有时亦会希望自家主人能不要过于冒险。自从苦境中原与叶口月人的三战结束后，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家主人的改变，变得有些过于精进，让她不明所以。然而，她无权置喙主人的抉择，只能谨守侍者本分，守着伴着，永不背叛。

然而，龙宿却没有如往常般称赞她解人意，反而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呵呵，能为再高，亦不可能保证稳赢，拼到最后，也有可能一无所有。有的时候，知足的人反而会拥有更多。”山过了以后还是山，海尽了之后仍是海，谁又能知，山有没有尽头，海有没有边界，而若是有，在终点的，又是不是心中所愿。为了这个未知的终点，抛弃了沿途所有的风景，值亦或是不值，只有终局时方能辨，未免太过残酷。

穆仙凤讶异地瞠大了双眼，这般失了自信风采的主人，让她不忍再看，于是，她低下头，又给龙宿添了一杯薄酒，坚定道：“那是无能之人的自我安慰，绝非主人。”这并非安慰之言，而是她真心如此相信，她的主人，儒门的美才，便是这般无所不能的人物。

这回，龙宿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呵呵呵，真是贴心的凤儿，吾心甚慰。”如今，他先前有些犹豫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心中亦有了决断。他吸了口咽，切入正题：“剑子让吾将此事查清，汝认为他如何作想？”

穆仙凤思考了一下，直言道：“剑子先生大概已对主人起疑。主人既是嫌疑人，本该避嫌此案才对，他却让主人调查，不过是在试探主人的做法。”

“难得仙凤亦会怀疑剑子先生的用心啊，”龙宿眉一挑，打趣道：“那聪明的凤儿，汝认为吾该如何做？”

穆仙凤回答：“假意调查，按兵不动。”她心知龙宿已经开始行动，在此风头火势，不免忧心，如此回答，亦有劝诫之意。

“错了。”龙宿吐了一口烟雾，眯了眯眼，金眸中利光一闪，“难得有了这个身份，怎能不利用？借着调查之便，将对自己不利的人事物一次性清理干净，免除后患。”

穆仙凤不解道：“主人涉入其中，如此做法，不更添可疑？”

“没错，人皆如此作想，剑子亦不例外。”龙宿嘴角一勾，已是成计在心的神态：“剑子让吾调查，便是利用这个心理，让吾不敢以调查之便做手脚，可吾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吾亲身涉入调查，便已瓜田李下，还不知道收敛，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任何聪明人都不会这般做，更何况吾疏楼龙宿。这般一来，再加上先前的种种，疏楼龙宿是否被有心人栽赃嫁祸的疑惑，就会种在世人心里。”

穆仙凤恍然大悟：“是仙凤考虑不周。只是，”她低下头，悄悄蹙起柳眉，又忧心道：“剑子先生只怕非是这般容易被糊弄。”

龙宿故作惊讶地摇摇头，半真半假地玩笑了一句：“哎呀呀，凤儿总是对剑子先生高看一筹。”

“是主人高看剑子先生一筹，凤儿不过是拾着主人牙慧。”穆仙凤心知自己方才的发言隐隐有劝龙宿收手的意味，这才引来了龙宿的再次试探，便中规中矩地解释道：“凤儿只是担心剑子先生会对主人不利。”穆仙凤没有说的是，她更怕，她的主人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她不怕为龙宿去死，就怕龙宿这般，会一路孤独地走下去。

“仙凤无需担心，”龙宿瞟了一眼穆仙凤，将烟斗放下，不轻不重地磕在桌沿上，金饰与石桌撞出了沙哑的浊音：“只要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了，不留把柄，就算剑子怀疑，也找不到证据定吾之罪，而凭吾如今在三教的地位，更不是无凭无据就能空口入罪的。”

虽然有另一个未来，如果往那个未来走，他与剑子终会重归于好，但是，他仍不满足。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将决裂遏止在未发生之前，而去追求其后的破镜重圆呢？再珍贵的镜子，一旦破碎，即便修复，亦不过是不值钱的废物而已。

无论是哪一个未来，造成他麻烦的开端，致使他与剑子决裂，逼他一步一步走向末路的人，他要一个接一个处理掉，让他的过去永远埋藏在土里，不能再回过头咬他一口。

穆仙凤被龙宿忽如其来的狠厉震了一下，怔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连忙施了个礼，认真道：“主人已经表态了。无论主人做了何种决定，仙凤都会随侍左右。”

龙宿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又道：“很多事情吾皆能借他人之手达到目的，只是，”他顿了顿，冷冽的杀意自金眸中迸射出来：“有一个人，吾这次一定要亲手除掉。”

穆仙凤疑惑道：“是谁值得主人亲自动手。”

“傲笑红尘。”

ltian28

2018-12-27 16:04

（28）

任凭外界暴雨狂岚，豁然之境内仍是一片宁静悠然之境，风吹草动，花香流溢。

自一大清早剑子就在茅屋小院的凉亭下闭目沉思，心却是难以平静。嗜血族之事愈演愈烈，帮忙外出调查的杜一苇又一直没有消息传回，莫不是出事了。俗事加身，人何以平静。前一次会面，龙宿故意拿阇城与血堡会谈之事扰他心绪，问他脚静了，心静了吗，他回答，心更静了，不静心如何想对策。这般作答，不过是应付龙宿的接连刺探而已。彼时，他虽与查理王达成共识，但对方到底会不会依约而行仍是未知之数，他怎能不忧虑，然而，也正因这般状况，他才更需要静心思考接下来的应对。然后，龙宿回应说，他真想摸摸看他的心脏是不是停了。同样是真假参半的语气，只怕其中所含的，已是不悦和不满。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才刚想到龙宿，穆仙凤就亲自到访豁然之境，送来龙宿的拜帖。如此多事之秋，龙宿挑此时送来拜帖，定无好事。他收了贴子，冷冷道了句会准时赴约，便屏退了穆仙凤。

等穆仙风离开后，他坐回亭中，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质问穆仙凤龙宿拜帖用意时的语气有些微不妥。无由来的，他开始有些心烦气躁了起来。自己先前的行动，如今想来，是有那么些草率了。联手对抗嗜血族，他却对龙宿刻意隐瞒了血堡答应撤退的重要信息。而且，他还蓄意对龙宿扯了两个谎，意在诱导观望对方的立场。然而，他却忽略了，以龙宿事事争锋的性子，如果真是心中有鬼，欲剑走偏锋，他这般做，反会激起龙宿的逆反心态，那人会不会因此做出更激的事情，亦未可知。他心底虽不愿怀疑龙宿，但先前种种迹象显示，龙宿与君枫白之事关系甚大，而不久前傲笑红尘在血篁嵬坡遭西蒙拦截，是单纯应劫还是蓄意谋划也难说。

近几个月来，他确实发现龙宿狠戾激进了不少，频频动作不说，言语间的挑衅刺探也更为明显，几近就是在明明白白下战书了。他亦一样，私下与查理王达成协议，言语诱导龙宿行动，这些一下便能揭穿的手段，他不遮掩，也不假手他人，就是要清清楚楚地告知龙宿，他已有猜测，让龙宿知难而退，如此多事之秋，他万万不至于把人往死里逼，多竖敌人。

也不知龙宿此次邀他是为何事。他皱了皱眉，拆开了信函，里面只有十二个字：亲做羹汤，邀君一尝，疏楼龙宿。见字，他冷峻的脸色转瞬就柔和了下来，没了先前的生硬。

剑子心中莞尔，大事临头，龙宿倒是不减兴致。那还是中原与叶口月人三战时的事，彼时两人以第二战胜负抽签作赌，赌注是男人最艰难的任务，结果龙宿不幸抽到中原战败的签，结果三拖四拖，才给他做了一顿满汉全席的鸿门宴。回想当时，龙宿虽是输了赌注被迫下厨，但仍是兴致勃勃地研究了一番苦境食谱，对自己的成品亦颇为自豪，并自称曰“龙宿学艺，何者不精”。他当下实在有些看不过这人的厚脸皮，便随口说了一句，羹汤熬得不够火候，比起杜一苇还差那么一些，倒忘了这人斤斤计较的小气性子，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想到这，他忍俊不禁，连嘴角都翘起来了仍不自知。到底有多久没这般了，与龙宿纯粹的斗嘴做赌，以五花八门的赌注为乐，不涉江湖纷争。突然的，他有些期待晚上与龙宿的邀约了。

#

夜空清淡少云，月色优美，草木凝着露珠，春将尽，风中却仍透着冬日遗留的冰寒冷意。

疏楼西风一个清幽僻静的偏院中，一抹飘逸的圣白清影缓步踏入。

“好友，我依约而来了。”剑子温润淳厚的声音中忧喜参半。喜的是，儒门俚俗，君子远庖厨，他竟能再一尝龙宿手艺，实乃幸运，忧的是，他在沿途路上察觉”露水深重，风透寒意，以此时令，正是锋刃受寒凝冰，沉窒难开，乃是兵刃的忌讳“，是不祥之兆，只怕会宴无好宴。

龙宿以扇掩面，金眸眯了眯，意味深长道：“时间真是刚好，一分不差。”一向惯了姗姗来迟的剑子这次竟如此准时，莫不是心中另有谋划，想再一次反客为主？

剑子瞥了一眼龙宿戒备的神情，恍若不觉，如常接话道：“为品尝龙宿的好手艺，怎能迟来欠了诚意呢？”决定应邀前来时，此话确是全然出自真诚，而如今，却已是真假参半。只是，他仍看不出龙宿挑在此刻相邀的用意。如果龙宿真是红尘血案的幕后黑手，那他如今最大的目标应是傲笑红尘无误。然而，先前佛剑于血篁嵬坡救下傲笑红尘，应是解了他在末世的血劫才对，难道还有什么他漏算的地方吗？

他走到院内小桌边就坐，环顾了一周身处的小院。小院内，茂林修竹，眼到之处，绿影婆娑，遮天蔽月，青翠欲滴，月落波痕，斑驳动荡，幽竹间凉风瑟瑟，清幽淡雅中透着露骨的渗人阴寒。平日里他与龙宿于疏楼西风小聚，更多的是在后花园品酒赏花。疏楼西风的后花园视野开阔，四季皆有时花争鸣，花香中溢着柔暖之意，清甜怡人。他心内揣测，不知龙宿今日弃了后花园，特地选了这个清寒狭迫的小院是有何用意。

这般想着，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小院拱门的牌匾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竹篁苑”三个大字。也不知为何，正中的“篁”字第一时间就落入了他的眼里，像糅入了一粒沙，掺得他眼睛生痛。然后，他的眼神转移到了不远处小亭柱子挂着的诗句上——是新换上的诗词。他记得上一回到访竹篁苑时，上面挂着的分明是一副龙宿亲笔题词的对联，如今却换成了“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他心头一跳，猛地回看龙宿，却发现龙宿正笑意融融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竹烟波月下的幻觉，他在龙宿那双金眸中窥见了星星点点的猩红血光。然后，他听到龙宿说：“好说好说。今夜风冷，吾刚准备好百年红莲所取得莲子熬汤，正是补身最上等的药材。”措辞、声音、语气一如往常，毫无古怪之处，却仍是令人觉得可疑。

他收敛神情点点头，半真半假地迎合道：“一样的品味，看来我今天坚持前来是正确的选择。”

龙宿“哦”了一声，用宫扇横着遮了大半边脸，仅露一只金眸在外，他饶有深意道：“其实今日邀汝前来，是为了答谢。”

话中有话，来者不善。剑子闻言不动声色道：“我竟不知自己做了何事需要龙宿亲自下厨答谢。“

龙宿将宫扇下移，掩嘴轻笑了两声，诚心诚意道：“呵，听说佛剑在血篁嵬坡救下了傲笑红尘，真是帮了大忙了。不然这苦主若是不幸身亡，吾不仅难以自证，嫌疑更添。”

剑子眼眸一转，四两拨千斤：“哈，佛剑不是去西佛国了吗，想不到竟绕道救了傲笑红尘。你这就谢错人了，我可不好替佛剑领了这份谢。” 说着，他的视线又不由得落在了亭子挂的诗句上。

“哦，是吗？吾还以为谢汝与谢佛剑无甚区别呢。“见剑子没有回答，龙宿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亭柱上诗句，道：“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原来好友亦喜欢这首《马嵬坡》啊。”

剑子闭上眼，压抑着内心的波动，道：“我只觉此时此地看着这两句诗感到颇有深意罢了。”

“是么？吾心血来潮换上的，觉得用来警醒自己亦不错。”龙宿沉吟了一会，突然起身，走到剑子身侧，略弯下腰，将脸凑近剑子，暧昧道：“说到意味，汝可知红莲代表的含义么？”

剑子被忽如其来的湿热气一拂，又想起此诗所写之人，崖下小屋未来龙宿与自己那点在他看来有些背德的举动冷不防就自脑海中冒了出来，顿时觉得脸颊发烫，却仍勉力保持严肃之色。他开口时，语气中捎带了些愠怒：“好友是否有些引喻不当？”说完他转念一想，又忽而觉得有些悲哀。是啊，终是圣明天子事，到底谁是天子，如何做才是圣明。

龙宿此问一出，是暗示，亦是在求答案。莲中有子，便是有心，亦是情意相许之意。他想，他与剑子皆为男子，确实不能以男女之情作比，然而，他却仍希冀着两人间怀有风花之情，雪月之意。倘若眼前之人对他有着杨妃一半的情意，指不定他就不会如唐明皇那般做个圣明天子了。英雄总是气短，美色总能误江山，他疏楼龙宿，亦不过是凡夫俗子一名。

他站直身，缓步踱回座位旁，才回转身，笑道：“好友误会了。《露火辰》有云，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闻说福寿俱增延。吾指的是此意。”

剑子眸子动了动，也不知是舒心还是失望，接道：“龙宿有此心，我心甚慰。”

“哎哎，汝心甚慰，吾心不安啊。”龙宿故作无奈，连连摇头“哎”了几声，最后叹气道：“待吾亲手做羹汤。半个时辰就会完成。“说完，他便转过身吩咐一旁的穆仙凤留下招待剑子，自己转身往厨房的方向离去了。

等走出了竹篁苑，他才停下步伐，默默地回望了一眼院内：剑子已经开始和穆仙凤下棋了。他金眸中的波光摇曳了一下，马上就凝成了片片坚硬不催的金石。

剑子，汝可知，这世间万物皆不止一种涵义，端看人如何解读，而红莲，亦象征着绝望、破裂、不惜一切的爱。

#

冷风簌簌，月华流泻如冰纱滑落，寂寂山林中，弥漫着肃杀薄雾。

傲笑红尘独自一人现身于血篁嵬坡上。明知这个所在于他有劫，他仍是只身前来了，只因他收到了一封署名文剑天书君枫白书信。书信上写道：“要事相谈，血篁嵬坡，文剑天书君枫白。”

夕月村是他一辈子无法挽回的遗憾，而君枫白，则是他一生看不透的劫，心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他曾经毫无保留地相信那人说的每一句话，换来的，却是赤裸裸的背叛。在来此之前，他已见过他一面，彼时，他不愿意听那人说话，不愿意相信那人说的任何一句话，亦不接受那人告诫。然而，再次收到书信，他仍是忍不住想要再见那人一回，听一听那人到底想要辩驳解释些什么。于是，他便来了。

夜深露重，寒风撩拨着薄雾，凝着散不去的水汽，隐隐含着肃然杀气。雾气缭绕之处，隐隐传来鞋底摩擦碎石的声音，一道身影缓步而至。

他转过身，心想，他倒要看看，这个背弃他们友情，盗走他身上剑谱的人，又有什么话可说。然而，

“是你！！”

傲笑红尘惊道。

雾气中走出的，是一道紫色华丽的身影，满身纯白的珍珠在不祥月色下隐隐闪着血光，一双妖异的金瞳嵌在来人那张精雕玉琢的俊脸上，额上那抹殷红滴血的龙纹，好似毒蛇吞吐的舌头，沾满了能置人死地的毒液。

本应在疏楼西风熬莲子汤的龙宿，竟然出现在此地。

龙宿嘴角轻扬，道：“当时找了个废物帮忙，才让汝侥幸逃脱。”说话的语气就像随手捏死一只蝼蚁般的不屑和玩味。

两人双目对视，仅一瞬，傲笑红尘红尘剑冲气而出，飞至上空，携带真气直直没入地面，剑气爆发，掠地直冲龙宿。龙宿不慌不忙，紫龙上手，卸去臃肿华贵的珍珠伪装，剑薄锋锐，尽显凉薄杀伐之气，剑如其人，紫龙卸袍，真名辟商。龙宿眉目上扬，眼角风流随性，起手一扬，紫龙剑气出，势如惊雷急电，与红尘剑气直接冲撞，顿时炸得尘烟四起。

一招后，龙宿托着烟杆，气定神闲地吸了一口烟，眉宇间流露着自信悠然，他透过缭绕烟雾，轻蔑地瞥了一眼傲笑红尘，挑衅道：“一招，使出汝的全力吧。”

“你罪无可赦！”

同一个战局，不同的心态。五个字，一字一顿地自傲笑红尘口中吐出。理智已失，怒火难抑。他手凝全身气劲，离身之剑瞬时回到手上，红尘禁招再现尘寰，轮回招式出，人剑合一，蕴涵宇宙乾坤之力，威力无比，足以使黑夜变白昼，以迅猛之势，卷起满地尘土，飞袭向龙宿。

眼见来人剑势之猛若狂风沙暴，龙宿神色泰然，胸有成竹。窃取剑谱已逾数百年，谱上剑招他已烂熟于心，精妙之处皆已化作己用，破解之法亦研究透彻，只欠实践之机。他将手中的烟杆轻轻抛至空中。烟杆仍在上升，他已错身避过红尘剑锋，真气自左手灌入辟商剑中，顺势一格一击，双剑交错，狂澜剑气瞬时相冲，红尘剑不堪重负，应声而断，傲笑红尘亦整个人被震退了半丈。

一招过后，傲笑红尘受禁招刚猛之力反冲，身受重创，难以为续，一时动弹不得，就在此时，悬空之烟斗已稳稳地落回龙宿手中。静，烟斗无声下落的静，动，烟斗落入手中一瞬的动，龙宿身形一闪，如离弦之箭，辟商直直刺向傲笑红尘肋下惨受禁招反冲之处，剑速极快，伤傲笑红尘于无痕无形，在其尚未有知觉时，便毁筋断脉，剑已再次离身。等傲笑红尘再次反应，已是无力站立，跪倒在地。

“定吾罪者谁？“龙宿再吸一口烟，吞吐着烟雾，金眸锐利逼人，尽是睥睨天下的桀骜，不差于手中的辟商冷锋。

在末世，他欲借刀杀人，假手于人，才未能及时将此人挫骨扬灰，令他有机会反咬一口，并一路鬼魅般如影随形地纠缠了他一生。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龙宿握紧手中的辟商，金眸中戾气尽现。这一次，他定要将这扰人的鬼魅，彻底送回无间地狱。

他将剑提至胸前，再聚气，瞄准傲笑红尘心脏所在，快如疾风，飞驰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辟商剑尖划破傲笑红尘衣料的瞬间，一枚石子自丛林深处偷袭而至，”铛“的一下打在了剑尖上，软剑受力，剑身摇摆，剑锋登时变了方向，避过了心脏的要害，仅刺入了傲笑红尘胸口附近。

“是谁！“龙宿猛地一下将剑拔出，怒喝了一声。

树林静悄悄一片，除了风声和树叶沙沙作响之声，没有任何人的响动和气息。

连遭重创，傲笑红尘已躺倒在地，陷入昏迷。龙宿上前两步，冷冷地睨着地上之人，眼里的血光已淹没了璨金的眸子。他似是已杀红了眼，失了理性，既不离开，也不追踪。他不在乎阻挠他的人是谁，亦不在乎是不是已经有人去通风报信了，此时此地，他只想要这个人死。如果不是这个人，他应是坐拥锦绣河山，好友在侧，下属成群；如果不是他，剑子不会疑心于他，欺他害他；如果不是他，他就不会独自坐在儒门天下的残垣断壁上看着天地终结。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因此，他必须得死。在末世，他只能借西蒙之力除去他，如今，他要亲手一解他心头愤恨！

清冷月色中隐隐荡起了不祥的血光，落入他猩红一片的眼眸中，映照在辟商锋锐的剑刃上。他高高将剑举过头顶，眼看就要一剑刺下。

就在此时，意料之外，他的手竟僵在了半空，动弹不得。

就那么一刹停顿，一枚烟雾弹滚落到地上，瞬时烟雾四起，模糊了视野，同时，有人闯入了雾中。待浓雾散尽，地上已空空如也，哪还有傲笑红尘的影子。

龙宿身体一松，踉跄地倒退了两步，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执着剑的左手狠狠地搓着额头，右手十分迅速地探入里衣的暗袋，摸出了一块精巧的银制饰品——是一枚蝴蝶形状的符具，蝶芯的部分密密麻麻缠满了白色的发丝。他用力一捏，将自身真气透过右手传入符具中，符具立即化成了一只白蝴蝶，扇了扇翅膀，“咻”地一下自手中飞离出去，消失在空气中。

就在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和谐的讶异：“这，这符具是……”

话还没说完，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他似是与人对话般地淡淡道：”此物的原身是吾们亲手制作并赠与他的联络符具，汝不记得了么？他一直带在身上，未曾忘记，亦没有丢弃……”

话还没说完，说话的声音徒然一转，变得冷峻非常：“却从未使用过，不是吗？”说着，他骤然大笑起来，狂笑的声音中满是讥讽和怨愤：“哈，哈哈，汝竟然在指望剑子仙迹来救汝？哈哈哈哈，难道汝不知，他永永远远都只会来迟一步，只会等到事后才补救。”

良久，笑声停止了，空荡荡的山林又静了下来，只剩下月华如练在空气中飘动的声音。

——如果有事，可以随时用这个联系我。
——龙宿，我希望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能第一个想起我，我希望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能及时赶到你的身边。

玄空岛下，伴随着三教圣光的余晖一同簌簌下落的细雪中，那人温润的声音却暖得有如二月里的春风。

龙宿再开口时，狰狞扭曲的脸已恢复了平静，金眸中的坚定在一点一点地凝聚：“吾信他不会食言。”

即便那人约定的对象并非他本人，而是他身上的影子，然而他应约，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想起他，他已经履行了他这一部分的承诺，剩下的，就看那人如何回应了。疏楼龙宿的信任，只给一次。

一句罢，龙宿金眸中的坚定立即被逆袭的狠戾冲散，再出口的声音已是冷利如冰锥：“汝，凭什么信他？”

话音才落，一把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就凭我现在就在这里。”一抹纯白的绰绰清影在月纱幽幻中凝聚出形体，说话声起的同时，那人手已凝聚浑身气劲，趁龙宿动弹不得，卯足全力打在了他的背上。

承接了白衣人十成的掌力，龙宿整个身体往前一冲，掌劲自体内骤然爆发出来，冲向四面八方，激得周遭尘土飞扬。然而，如此重击，他人却丝毫没有受伤，反是一道紫色的身影被狠狠地震出了他体内——与龙宿一般面容，一般装扮，是来至末世的龙宿。

紫衣人单膝跪地，手抚胸口，讶异地回身看向稳稳立于龙宿身后不远处的白衣人：“竟然是汝，怎么会，汝应该已经！”当时在公开亭外的枯林，这人明明应该已经被他以时空裂缝之力消灭了才对。

说着，他察觉抚在胸口的手突然一空，失了落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在缓缓消散，他幡然醒悟：“这，这是补天石的力量。”他抬起头，怨愤道：“躲了数百年，难怪汝会突然现身，原来是已经找到了方法杀吾！汝休想，吾不会让汝得逞的！”说完，他广袖一扬，包裹住他整个身体，便溶入大气中消失了。

摆脱了紫衣人的控制，龙宿稳了稳脚步，低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收起辟商剑。他回过身，重新抬起头，才发现白衣人仍呆呆地凝视着紫衣人消失的地方，向来清亮的乌眸中笼上了一层阴影，有悲伤的气息凝固在瞳孔深处。他皱了皱眉，靠近了两步，开口道：“还好汝及时出现。”

闻声，白衣人才恍然回过神来。他敛眉看着龙宿，眼底透着淡淡的喜悦，声音中裹夹着一丝释然的意味：“谢谢你。”

数百年的岁月蹉跎，时空裂痕的无限时间中，终于让他等到了，等到了能让他赶得上的机会。如果那一日，他能早一步赶回疏楼西风，赶在那人彻底大开杀戒之前回去，会不会，一切都有不同？

龙宿摇着头叹了一口气，端详了白衣人一阵，询问道：“那个时候，汝没事吧？”

那日夜晚在宫灯帏，他本就被紫衣人搅得心绪浮动，冷不防又自水镜中看到剑子吻了未来的自己，一时没控制住，心中出现了缝隙，让紫衣人趁隙占据了身体，神识被压制，直到方才，才能勉强与之抗衡。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他都在体内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在公开亭的枯林中，紫衣人利用自己的身体偷袭眼前之人的事。白衣人本是虚体，紫衣人运用他本身的力量透过过辟商剑直击白衣人的弱点，这才对其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其实方才他说得笃定，不过是为了扰乱紫衣人的神识，好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实际上，他也不确定白衣人会不会出现，毕竟在枯林中白衣人当场就消失了，是被彻底消灭了还是重伤了，他不好把握，但方才那个时候，他却突然想赌一赌。

他这人的性子，喜欢运筹帷幄，凡事掌控，天意人意，都要牢握于手中，即便是打赌，也只会应下必赢的赌约。然而，这段时间来，他却是破天荒的想要将决定权交于上天。

自桐文亡故后，麻烦事便一件接一件接踵而至，而剑子又步步进逼，让他心烦，他身在局中，自是无法抽身去理智看待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然而这段时间，他神识受制，无法动弹，反而有了冷静思考的空间。这些日子以来，他在体内，看着紫衣人代替自己和剑子较劲，感受着紫衣人心绪的变化。无可否认，紫衣人的所作所为，无一不与他当时的思想不谋而合，让他心惊胆颤。看着这人的一举一动，他仿佛就在看着自己，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看着这人在见不得光的山洞中独自谋划，听着他在潇潇细雨中没落地泄露内心的软弱，感受着他问剑子红莲意味时的小心翼翼和苦求不等，就如同一杯杯黄汤苦酒，饮的是别人，醉的却是自己。醉得昏昏沉沉中，他恍若听到了一把熟识的声音在呼救，那声音在说，谁，有谁能将吾拉出去。

一日又一日过去，他渐渐明白，这个人占据自己身体的原因。这个人，想藉由自己的身体，抛弃眼前这个白衣飘飘、与他有着宿世姻缘的人，回到过去仍未决裂的时空中，让时光重来，与那个还未让他彻底失望的剑子，创造一个与末世完全不同的未来。

只是，很可惜的是，在这个未来的自己身上，他看不到一丝未来和希望。这人利用他的躯体所做之事，虽曾是他心中所想，然而现在，他却心中存疑了。他想要改变，只是，任何改变都需要理由，尤其是他疏楼龙宿的改变，他需要一个理由。所以，他交给天意，打一个赌。

白衣人没有发觉龙宿的心思百转千回，仅是解释道：“当时我的灵体被冲散，若不是你引动了这符具上残留的灵力，我还不能如此快的聚合形体。”话到一半，他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紫衣人方才消失的地方，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了：“末世之事你应该听他说了不少吧，你……”说完一个“你”字，他的声音就像泄了气的笛子，没了后续。他重新看向龙宿，却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龙宿侧过身，顺着白衣人的视线看向已然空荡荡的地面，又将视线落回到了白衣人脸上。他再上前一步，深深地看入白衣人那双深邃若寒潭的眸子中，头一回呼唤了他的名字：“剑子，”在看到那人有些讶异的眼神后，他嘴角微微扬起了一抹笑容，一字一句地敲击着那人的心房：

“吾信汝不会害吾。”

寄寓了希望和慰藉的言语，如同苍穹下白鸽拍打翅膀时落下的羽毛，轻飘飘的，撩人心痒，又落不到实处。过去与未来，说出这句话的，是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

白衣人一怔，浅浅地笑了，有若春日里熏风一下又一下拨弄枝头小花的感觉，缱绻着，留恋着，温柔中带着淡淡的不舍。他心中明了龙宿说出这句的安慰之意。眼前这人，自很遥远的过去开始，即便身处高位，骨子里仍留存着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只是在动荡的时局与残酷的现实中悄悄地隐藏了起来而已。然而，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将这些最初令他心动的特质都忽略遗忘了，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人决定将这些可以被称为是弱点的特质彻底抹去，成为了末世里泯灭人性的中原叛徒。

龙宿看着白衣人的神情，心中猜出了个大概。他垂下眼眸，思虑了很久，最后坦言道：“吾曾以为，吾只要看着山巅，一路往上攀爬，抵达了巅峰，就能立稳脚跟，抛下山下的一切，却不曾明了，即使吾抛弃了山下的一切，他们仍会攀援而至，不放过吾。这正是因为，过去的吾，造就了现在的吾。但是，即便如此，前尘已矣，未来仍可期。”

这般袒露心声已是在间接承认自身过往的黑暗，更隐隐带了些悔意。如此软弱之言，即便曾在心底深处回转了千百遍，何尝自龙宿口中泄露出一星半点。然而如今，他却是想要对眼前之人道出，因为告诉了眼前这人，仿佛就像告知了剑子，那些他不可能对剑子说出口的话。

他想，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为何眼前这人在末世的龙宿前保持沉默，却对他开口，因为即便是他，这般剖白似的软弱之语，他亦是万万不可能当着现世剑子的面说出口的，然而，内心深处，他们都希望他们心中那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心声，所以在面对眼前这个最接近自己想倾诉对象的人时，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表达出了心底最真切的想法，假装相信自己已通过这般自欺欺人把想要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告诉了本尊。

——只是，即便一切都是虚假，我却是愿意留下的。
——世上哪有明知是假还去相信的蠢人。

当时在疏楼西风幻境中，自己与白衣人的对话仍言犹在耳，如今听来，却是觉得可笑，原来他自己，亦不过是明知道是假仍想要去相信的蠢人。

龙宿抬起头，好看的凤眼迎着月色柔柔地弯出了一条弧线，他缓缓道：“感谢汝，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吾不曾清白，亦愿意站在吾这一边。”

汝当年的心意，就代表了剑子如今的心意。

那般心意，有若翠竹凝露，滑至叶尖，浅浅地落入了他的心湖，荡起了微波，却比无风无痕时更能带来平静祥和。剑子的心意，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被打动了。

这段时日，他虽有了时间思考，亦免不了焦虑。被末世的自己这般一闹，他早遗忘了的过去已无法挽回地曝露于世，引起有心人士的关注质疑。如今这般，已非趁势坐大的最佳时机，与其试图掩盖，让剑子疑心动作，还不如对剑子坦白一切，表明愿意襄助中原对抗嗜血族的立场，这样剑子必会看在两人的情分上，帮忙游说，让自己以抵御嗜血族之事将功抵过，便能顺势彻底将这段不光彩的过往洗净，往后再有心逐鹿中原东山再起时，亦能干干净净，无后顾之忧。

“你……”闻言，白衣人的眼睛略微瞠大了一些，掩不住满脸的惊讶，却又马上别开了视线。

龙宿见状，忍不住笑了：“怎了，听吾说信汝，就感动得受不了了？啧啧啧，真是……”他翻手一划，一把紫色镶金的华贵长箫轻缓地落入了手中，他递上去，柔声道：“给汝。这是紫金箫的仿制品，真的那支仍在剑子手上。”他这般说着，月华便在他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柔和的面纱，模糊了轮廓，只剩下那双无论何时都锐利通透的金眸仍清晰明了，直指人心，他承诺道：“箫既已送出，往后无论遇到了什么事，吾皆不会取回。”说完，他看到白衣人忽而展露出很忧伤的感情，转念一想，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没有未来，便垂眸道：“吾知道剑子和佛剑必要扭转末世，汝也，终会消失，但起码现在，汝拿着留念把玩也好，当作是吾之谢礼。”

“谢谢。”白衣人点点头，接过长箫，如同接过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闭上眼睛，心中满是酸楚。不用看，光用想象，他的指腹便能摩挲着准确无误地一一滑过长箫上的镶金纹路。一模一样的触感，一致无二的纹路，出自同一人之手，几可以假乱真，可见仿造者做工之精巧，用心之细致。最初收到紫金箫时，他仍处于年轻气盛的任性时期，气性与定力都仍修行不足。他能力出众，少登高位，虽在外人面前谦恭有礼，却因与龙宿交好，又深知这人对自己百般在意，便时不时沾沾自喜，一不顺心就耍起性子来。当年，龙宿使计赢走了伴他多年的白玉琴，硬将这支与他格格不入的紫金箫塞给他。那时他并非有多么欣喜，甚至有些不满，却碍于赌约面子，不得不接受，即便知道紫金箫乃龙宿亲手设计打造，亦只是不咸不淡地嘲讽了一句“你竟然清闲得去学习制箫，当真无聊”，并无心体会那箫身纹路上一刻一划所隐藏的心思，所寄寓的情意。相似的情景，两般心思，恍如隔世，物非，人亦非。

最初之时，他曾千方百计想要取回白玉琴，毕竟那琴是他那两袖清风的师尊唯一的遗留物，却被龙宿狡猾地一一避了去；渐渐的，他开始自我宽慰琴箫互换已成事实，不再纠结，但时不时还是会想，若是能将白玉琴拿回来就好了；再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没再想过了。他想，他大概是已经彻底习惯了紫金箫，接受了琴箫互换无可换回的事实了。然而，他却没有察觉，互换也好，换回也罢，决定都只在那人的一念之间。而那人，却残忍地挑在他最无助连为自己辩驳都做不到的时候，将那张他心心念念到已经遗忘了的白玉琴还给了他，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发觉，他的内心深处，有多么喜欢依赖那把被他带着怨念收下了数百年的紫金箫。

自亡故后又匆匆过了数百年，他在时空的夹缝里断断续续沉睡了数百年，再无缘触碰到这把长箫，因此，即便只是仿制品，由可以算是同一个人的人送出，亦足以将他空荡荡了许久的心瞬间填满。他的睫毛在颤抖，眼睛紧紧地闭合，不敢睁开，连一丝缝隙都不敢留，就怕自己那明明白白刻在眼眸里的心绪不经意间就泄了出来，被眼前之人看到，然而，即便这样，他仍是阻止不了他的心底深处如滔天巨浪般翻涌波动。心潮澎湃，终是难以抑制，一滴藏了数百年的晶莹泪珠就这般无法控制地自眼角滑落，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泪痕。

龙宿张了张嘴，失了声音。他讶异地看着那滴泪珠闪着月华了柔光滑落下来，就这样不期然地碎在了他心里。

良久，白衣人睁开眼，眸子里却已是一片平静。他弯了弯眼眸，笑着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见眼前之人转瞬收敛了情绪，龙宿先是有些疑惑，立即警觉不对，却仍是迟了一步。

“汝！”

乳白色的袖摆猛不防在他眼前一晃，如白纱般轻缓落下，他的视线顿时一片模糊，转瞬就没了知觉。

白衣人伸出手，轻轻地接住龙宿倒下的身体，低声道：“抱歉。”

ltian28

2018-12-29 14:45

(29)

寒风夜，疏楼西风，竹篁苑内，剑子与穆仙凤仍在对弈。

又是一局将尽，半个时辰转眼而逝，龙宿仍呆在离竹篁苑不远的小厨房中。

剑子撩起袖摆，起手拱了拱卒，又看了看零落得只余寥寥数子的棋盘，自知已途穷，仍未弃局，不过意在拖延时间而已，而眼前之人，不知是否错觉，亦是有意在与他周旋。他皱了皱眉，忽而抬眸看向眼前与他对弈的红衣女子。这女子虽是他看着长大的，但自小在儒门成长，常年伴在龙宿身边，机敏伶俐，只怕在通人心这一点上不比他与龙宿逊色。于是，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穆仙凤的双眼，有意无意地发问：“龙宿每次入厨都是这么专心致志、悄然无声吗？”

春之末梢，凉风中却隐隐夹了些刺骨的霜寒之意，夜露深重，水汽凝冰，非合时序。常言道，事有反常，妖孽必出。道门修行，对时序和时令的变化最是敏感，值此万物复苏之际，大气中却隐有寒霜摧草折之势，酝酿不祥，令他心感不安，是否与龙宿的邀约有关亦未可知。在此多事之秋，龙宿却兴致大发，邀他前来一品手艺，还特地选择当场熬制费时费力的百年红莲，借故离席有半个时辰之久，居心叵测，目的难明。只是，疏楼西风乃世外偏远之所，半个时辰又能做些什么？

穆仙凤心知剑子疑心，不躲不避地对上剑子清冽的双眸，神色如常道：“主人对钟爱之事向来亲力亲为，投注全副精神。”她说话的时候双眼深深地看入剑子眼底，毫不避讳地将弦外之音表露出来。她家主人素来广结名士，儒门天下亦门客三千，但那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在苦境大展雄图名留青史的基石而已，对她主人而言，建立再辛苦，亦是随时可抛重新再建的身外之物。她那主人，生平唯一在乎的，就只有身边的两位好友，尤其是眼前这一位。红尘剑谱、君枫白、傲笑红尘，这等小事小人物，依主人往日的行事作风，何须犹豫再三斟酌手段，也只有眼前之人，才能逼得一向闲适淡定的主人亲自动手。

剑子盯着穆仙凤，本是意欲察言观色，自穆仙凤的神色中推断出龙宿的目的，却冷不防被其眼中的灼灼之色反客为主，一时间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便不由得挪开了视线轻咳一声。他察觉穆仙凤的眼神中隐隐糅杂了些暧昧不明的怨怼，似是在埋怨他的不解风情，心头一凛，脑门一滴冷汗滴落，心想，龙宿该不会在小辈面前说了什么吧。

闻声，穆仙凤自觉失仪，马上收回了视线，垂眼看回到棋盘上，口中解释：“熬那百年红莲极费工夫，可能是因为如此，才会没有什么声响吧。”说着，她起手将帅往中位一移，道：“将军。”

剑子低头看了看棋势，估摸了一下时间，便弃了棋。他诚心称赞道：“我又输一盘了，仙凤的棋艺超群，令人惊艳啊。”他扫了一眼穆仙凤荣辱不惊的神色，意有所指道：“果真是好厉害。”

穆仙凤站起身，稍作一揖，谦恭道：“是先生心有旁骛，才让我有可趁之机。”她心知方才的半个时辰内，眼前之人明着下棋，实在言语刺探，希望在自己口中套出些虚实，若否，以那人的棋艺，怎可能频频失误，尽失先机。数十年过去，眼前之人依旧维持青年之貌，丝毫未变，而她却已非当年能一眼就被看穿心思的垂髫小儿了。跟着主人数十载，她或许在其他方面学习天资不足，但在察言观色及匿藏心思方面却是掌握了八九成。或许对于眼前之人而言，她已失了天然率真，但于她而言，却是为了守护自家主人而进行的蜕变。她收拾了一下棋盘，抬起头，谦和笑问：“剑子先生是想再下一局，还是想再品尝仙凤的茶艺？”

她话音才刚落，就发现剑子的视线转移到了院门的方向。她顺着剑子的目光回过头去，便看见一抹华丽的紫影正端着汤盘优雅地走来。然后，她听闻剑子道：“哈，看来不用了。”那声音敛去了方才的拘谨严肃，显得十分的轻松愉悦。她站起身对着龙宿行了个礼，再抬头，发现剑子的眼睛清亮了不少，人也已起身迎了过去，步伐轻盈，像是卸下了全身的重担。她看在眼里，神色却是黯淡了一下，心想，剑子先生这般舒怀，必是见到主人准时出现，以为自己早先猜疑有误，然而，她却深知，自家主人出现于此，必是已将剑子挂怀之人除去了。

剑子离开席位，向龙宿身前迈近一步，看着龙宿灵巧地在桌面摆放着汤盘，笑道：“果然是准时上菜，一秒不差。”

龙宿瞟了剑子一眼，回过头来，眉目一下就舒展开了。他用宫扇掩了掩嘴，笑着自夸道：“这就是纯熟的功夫。”

仅一句，剑子眼中方才燃起的光亮瞬间就黯了下去。他上下打量着龙宿，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龙宿的脸上，他一动不动，亦一言不发。龙宿了然一笑，却也不分辩些什么，仅是转过头，吩咐穆仙凤将汤分装入碗，才又道：“真是费功夫的一道名品，先试试味道如何吧。“

剑子闭了闭眼，将眸中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后，才再次睁开。他端起其中一碗莲子汤，笑道：“是好友的盛情，我当会好好品尝。”话是这般说，他捧着汤碗，却是没有立即品尝，只是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倒影在汤中的竹林碎影在逐波摇曳。倒影本已是虚，被波纹一晃，就更显虚假了。

龙宿仍是笑着，眼中带着玩味，他向剑子靠近一步，在耳边催促道：“别发愣，快尝一口，看看如何？”莲子汤是他经久不衰的手艺之一，他可是自信非常。这么想着，他金眸一转，嘴角一扬，突然促狭道：“吾特制的莲子汤，喝过的人可都是赞不绝口，汝今日有口福了。”

随侍一旁的穆仙凤闻言一惊，自她跟随龙宿以来，除了剑子先生外，从未见过自家主人为任何人下过厨，竟不知自家主人曾为别人做过莲子汤。然转念一想，她不过跟了主人数十载，主人更久远的过去，她确实不太了解。

剑子这边一听却是觉得对眼前之人的厚脸皮有些无语，他心想，你统共也就给一个人熬过莲子汤，也好意思这么说。想是这般想着，他仍是低下头，小尝了一口，确确实实就被惊艳到了，不禁由衷赞道：“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名品。”

先前在那场他赢来的赌宴中，他曾戏说羹汤的火候不足，虽是故意怄龙宿，其实也不尽然。平心而论，当时的那碗羹汤确实是还差了些水准。然而这次，眼下的这碗莲子汤确实几近完美，甜而不腻，浓稠有度，汤色清莹晶亮，让人赞不绝口。这般想着，他就忍不住将整碗喝完了。

“汝之赞美吾受之无愧。“龙宿也不谦虚，直截了当就接受了。他眉飞色舞，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不过嘛，能得素有名嘴铁候之称的剑子赞赏，吾仍是倍觉欣慰啊。”顿了顿，他支着下巴，弯成月牙的双眼看着剑子，突然笑问：“汝喜欢么？”

剑子一怔，垂下眼眸，没有看向龙宿，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龙宿一听就更高兴了，他自傲道：“吾就知道。”然后，他突然敛起了神情，盯着剑子的脸，饶有深意地肃然道：“别忘了汝方才的回答。只要汝一直喜欢，以后必然还会有机会的。”

剑子闻言，原本已经黯淡的双眼又亮了起来，宛如辉夜明珠，耀眼而不刺目，辉光所到之处，近段时间以来沉积的抑郁之气一扫而空。他认真地作了个揖，真心道：”那就有劳龙宿了。“心情好转，他便有了揶揄的心思：“话说你的手艺进展神速得还真令人意外，是‘熟能生巧’吗？”

“哈哈，”龙宿金眸一转，避而不答：”这句话有弦外之音哦。”

“彼此彼此，不是吗？”剑子为自己再盛一碗，舀了一匙入口，又打量了一下龙宿的装扮：仍旧是那件厚重臃肿的珍珠肩甲披风，续上紫荆花花纹为主的紫蓝色轻纱布料为衬，里衣搭以蝴蝶样式的珍珠带束腰，头发高高盘成上下两段，固以简单明了的珍珠银制冠冕，配上四支蝴蝶银簪，只是，少了背上的紫龙布袋，以及从不离身的金木烟斗。剑子眸波流转，若有所指道：“我的意思是，‘金玉’其外，‘内涵’其中，令人赞不绝口。”

龙宿听后也不应对，仅是轻笑了两声，便转了话题。两人相聚，一贯是插科打诨了一段后切入正题。和以往不同，毕竟两人如今皆已入世，便有更多的江湖之事可供探讨，少不了互打机锋。他们先是聊了一会杜一苇调查影十字的事，又扯到了远在西佛国出席”法藏论道”的佛剑身上，最后兜兜转转还是绕回到消除邪兵卫的事情上。在末世未来中，邪兵卫便是让苦境陷入永夜的黑暗力量。

聊到最后，剑子深深地看了一眼龙宿，别有深意道：“龙宿，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滴水不漏啊。”

龙宿立即回击道：“剑子才是一如既往地关注未来发展呢。”顿了顿，摇了摇手中宫扇，又道：“吾觉得汝还是应该顺道自然、从一而终、遵守本位，这才是汝亙古不变的作风。”

“哈，偶尔改变一下作风也不无不可。”剑子抬起头，看了看隐没在竹叶间的一轮明月，自亙古便存，照亮黑夜，映照人心，他突然叹道：“亙古，好长远的时间词。时间对我们这类的人，什么时候开始不具意义了呢？”静止的时间，不老的年华，是人的追求，亦是人的悲哀。

“是啊，何时开始呢？”龙宿顺着剑子视线，将目光投向竹后冷月，亦满心感慨：“莫非，是踏上天地源流之刻吗？”说完，他转回身面向剑子，定定地看着，还没等剑子应答，就再次开口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很快，江湖风波，就要吞噬停顿的时间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段，不知不觉，月已西沉，天边已渐渐泛白。

剑子看了看天色，知一晚将尽，便不再久留，告辞了。

剑子缓步走出疏楼西风的大门，没有立即化光回豁然之境，而是漫步在通往双岔路口的小径上，直到疏楼西风的牌坊隐没在了地平线下，他才伫足回头，看着疏楼西风的方向，道：“即便是穿上了盔甲，仍是掩不去你本身的气质啊。”他闭了闭眼，道：

“这便是你的告别吗？龙宿。”

#

晨曦将至，翠竹摇曳迎东风，书香淡雅中透着勃勃向上的盎然生气。

剑子离开后，龙宿并没有回寝房休息，而是移步到了竹篁苑的小亭阁楼上品酒，穆仙凤依旧随侍在侧。喝了两口，他执起酒杯，踱步至栏杆前，对着疏楼西风牌坊的方向，一言不发地目送剑子走远。他并没有错过剑子遥遥回望的那一眼，静静地笑了。然后，他突然猛一抬手，一昂头，一口气把整杯酒干了，随之手向外一扬，酒杯连带着剩余的几滴清酒就那么顺势飞了出去。

他早知剑子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有察觉，不过是彼此不捅破罢了。而他，虽无意遮掩，却也知道曝露的根本原因，心有所感，便慨然长叹道：“回不去了啊。原来时间一旦过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旧时衣衫仍在，人却早已走远，即便重拾旧衣，亦再非是当年穿衣之人。

一旁随侍的穆仙凤见一直静默不语的龙宿突然长叹，所言又扑簌迷离，斟酌了半晌，终是出言道：“观主人神色，似是在等什么。”

龙宿“嗯”了一声，回答道：“吾确实是在等一个人，不过不是今日。”然后，他低头环视了一眼脚下的疏楼西风大宅，眉目间忽而染上了些离愁，感怀道：“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要结束了啊，还真有些不舍呢。”

穆仙凤听闻诗句，顺着龙宿的视线看下去：疏楼西风内，春时绽放的繁花已逐渐凋零，草木开始繁茂，蓬勃绿意开始在宅子内蔓延——是盛夏将至的征兆。只是，绿意虽素雅清幽，终是偏冷偏静，虽能与盛夏的炙热互为调和，却不比暖春时繁花盛放来得娇艳多姿，一向喜好华丽无双的主人会不喜亦属正常。于是，她附和着感叹了一句：“是啊，春花将要落尽，盛夏就要到来了。”

龙宿心知穆仙凤会错意，却也不辩解，顺着她的话道：“是啊，盛夏将至，任是寒风亦会被烤成热浪，就不知在江湖飘零的人能否经受得住这般极端的时序变化。”

穆仙凤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近段大半年来，自家主人的心绪起伏甚大，让她时时摸不着头脑，像如今，她的主人就突然去了先前的狠戾杀伐，又变得云淡风轻了起来，偶有伤春悲秋，说话也开始云山雾罩了。她正想进一步询问，便突然有一道亮光袭入眼眸，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天际泛白之处射出了七耀之光，瞬时，云霞彩染，布满了大半个天际——是红日将出之兆。看来，这一天都会是个好天气。

她久居疏楼西风，日日天未亮便起身打理后院，却甚少登高楼观望日出，如今得见，不由得心中欢喜，便脱口而出道：“日出了。”

龙宿听出穆仙凤语带欣喜之意，这个从小由他调教的聪慧侍女，早已过了天真浪漫的年岁，甚少会在他面前直白的表露心声，令他忍不住便回过了头，冷不防就看到了她瞠圆了眼睛，看着地平线红日升起之处，眼中闪着光芒，宛如天真稚童看到了新鲜事物般。见状，他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凤儿喜欢阳光吗？”

穆仙凤听闻龙宿发问，方觉失态，便收敛了神情回答道：“阳光能驱散黑暗，带来光明和希望，凤儿自是喜欢的。”她顿了顿，终是诚实地补充了最后一句：“不瞒主人，凤儿害怕呆在无尽的黑夜里。”

“是吗？”龙宿一怔，低下头沉吟了一声，却没有回应。他转回身，抬眸看向朝阳升起之处，感叹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朝阳无限美好，却亦是残忍的。朝阳升起的那一刻，用那温和而不刺眼的暖光，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从这一刻起，要放下昨日，因为昨日已逝，无可回溯。昨日有再多的遗憾，再多的悔恨，再多的伤痛，都要被这万丈光芒彻底掩盖。然而，被掩盖了，并非就不存在了，而新的遗憾，新的悔恨，新的伤痛，亦会伴随这希望之光的升起而产生，直至下一日朝阳再次升起，再一次被掩盖，周而复始，日渐累积，如影随形。只是，人生事，又怎可能操办得十全十美呢？过于完美，就是不完美了，那么朝阳的升起也就没有意义了，人也会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目标。

他再次回过身，背着阳光，温柔地看向穆仙凤。他的脸隐藏在背光的阴影中，却因映着身后朝阳光辉而柔暖平和了起来，看在穆仙凤眼中，就如同永夜里灰白死寂的荒原边缘亮起的第一缕阳光，染上的第一抹金黄色调，然后万物逢春，百花盛放，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凤儿，”龙宿眉目舒展，脸上露出了释然之色，一双鎏金的眸子逆着嘴角的弧度微微弯了一点，“吾一定不会让汝永远呆在黑夜里的。”

这便是朝阳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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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食月，夜沉星坠，流云异动，不祥之兆。

极西之境，西佛国。

千罗壁内，西佛国僧众修行之所，佛门清净之地，大气中竟弥漫着腐尸的恶臭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作呕。山壁已坍塌了大半，地面上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暗红，铺满了僧人的尸首，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

怎么回事？！！

他心下大惊。退隐之前，他明明已将布局安排以及该注意的细节托付给了素还真、佛剑以及可信任的苦境有志之士，怎么还会出现如此景况？有素还真亲自坐镇，再加上佛剑的帮忙，就算出现变数，亦不该失算至此才对，是中原出现了叛徒吗？

他捏着手中的急信，手心已蒙了一层汗——是来自佛剑的求援信。自与龙宿退隐后，他俩便以道门及儒门法阵彻底将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与外界隔绝，只留给佛剑一人紧急联络的方式。

佛剑，佛剑呢？没有他的尸体，还活着吗，还是已经……

一瞬的讶异和慌乱后，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他仔细地环视了一遍现场的状况：在这里发生的大战似乎已经结束很久了，地上的血已呈暗黑色，明显是干涸了很久，尸体也已腐败溃烂。他自收到佛剑的求援信后日夜兼程赶至此处，亦不过数日，而根据尸体的溃烂程度判断，这里的僧众死了应有数月之久。

糟了，是陷阱!!有心人既能寄信至疏楼西风，那佛剑大概已经凶多吉少。

察觉不对，他立即转身，想要化光离去。就在此时，四周遽然起了血雾，一阵阵阴森血气自四面八方袭身而至，夹带着凛然杀气，而那些已经倒在地上，溃烂腐败得已分不清容貌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站起身，如贪狼饿虎般向他猛扑而来，他不愿损坏僧众遗骸，一时被纠缠得无法脱身，只是……

不对，这等低级嗜血族，即便数量再多，亦无法击杀他，如此这般，不过是为了拖延他的脚步，而那有心人若寻得方法给他寄来这封伪信函，便说明豁然之境及疏楼西风外围的法阵已被破除，那……

糟糕，龙宿有危险！

他心神一凛，再也顾不得搅了圣僧安眠，古尘出鞘，剑气掠地而出，所到之处瞬时肢体飞扬。眼看一条血路已经开出，他正要跟着剑气一同脱出，就在此时，身后猝然一道血刃刀风袭身而至，夹带着至阴至邪之气，他一旋步，一侧身，险险避过，却免不了邪气逼身，割破了他飘扬在半空的衣袂袖摆。突如其来的袭击，他尚未站稳，身后又是凌厉一掌，便不得不凝气于胸，硬接了一掌，登时倒退两步，口吐鲜血。等他再次站稳，才有机会留意到偷袭他的人：浑浊血雾中，前后夹击他的，是两个气质迥然不同的人。使邪刀的，是一个穿着有别于苦境的西式贵族爵士服的贵族男子，高贵而淡漠，身上显露着王者之气；另一个出掌的，则是苦境人士，以黄色为主的装扮，似身负异能，样貌怪异，额角附近隐有龙鳞，头上亦生有龙角。

以一敌二，再加上周遭的杂兵，他心知不妙，果断极招上手，升至半空，绝学万引天殊剑归宗配合全身道门气劲，古尘一剑化万剑，形成翻江倒海之势，有如洪流自天而降，硬是冲出了一条血路。他不恋战，趁隙脱出战局，立即朝疏楼西风的方向奔回。

当今之势，他无暇思考为何自己这般轻易便能脱离了敌人精心设计的圈套，亦无暇思考为何他势单力薄敌人却没有穷追不舍，如今，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人，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是他即便断手断脚，只剩一缕幽魂，也一定要到达的所在。

龙宿，龙宿，坚持住，千万不能出事。

然而，仿佛是老天恶意的玩笑，他满心的担忧，迎来的，却是另一个血海地狱。他不过离开了数日，疏楼西风便已失了往日的悠闲自在，空气中溢满了新鲜的血味，连繁花草木都染上了浑浊的血腥，所到之处，地上遍布中原正道的尸身残骸，还有不少与他有过交情的人，而在那个他每日饮茶品酒的后花园中，他心心念念的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这人间地狱中，满身浴血，厚重的肩胛披风上沾着血，脸上沾着血，发丝上沾着血，连满身珍珠白净的光芒都被浑浊的血液玷污。那人原是鎏金璀璨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已被满目的猩红覆盖，不复明亮。

比起宅子的其他地方，这后花园的战况更为惨烈，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尽是残骸断肢——是单方面的虐杀。意识到这一点，他原本满心的担忧转瞬就变为了愤怒：即便有冲突，这人身为儒门龙首，儒教先天，怎能如此以强凌弱，大开杀戒。他脑子一热，责备的话就冲口而出：“都是你杀的？”竟是连对方有没有受伤都忘了关心。

那人没有回答，亦没有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世间的一切感情都与他无关了，看得他无由来心惊，这才猛然发现自己方才的话重了。然而，话既已出口，便无法收回，而且，眼前这人如此屠杀正道人士，可不是当年挑唆君枫白盗窃剑谱这等小事能比的，叫他如何能视而不见。霎时间，一贯冷静的他亦失了注意，一时不知该拿眼前之人如何办才好，便只能采取缓兵之计，压后再说。于是，他稳了稳心绪，对那人说：“无论如何，先收殓了尸体再说。”

然而，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一个松懈，方才转过身去，便是冷不防的一剑穿心，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这人，竟是连与他交流都已不愿意。

伤在致命之处，脱力之感瞬时遍布全身，他大口大口地企图喘息，却已是感到气滞。弥留之际，他用尽全力艰难地侧过头来，那人怨恨的眼神就那么落入了他的眼底，成为他一生中最后的一道风景。

那一瞬，他立即反应过来了，为什么他那般轻易就回到了疏楼西风，是计，这是计，他和龙宿都中计了。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生命也已经快到尽头了，无力再思考什么，亦无力再做些什么。只是，这个人，这个他恋慕了大半生的人，这道他这辈子修道唯一跨不过的坎，怎可恨他？

不行，拼上最后一口气，他也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于是，他挣扎着张了张嘴，却有鲜血卡在喉咙，他不住地咳，不住地呕血，却是一声也发不出来。漫漫人生路，时光尽头处，他不过想说三个字而已：

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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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山深处的林谷中，悠扬的箫声在薄雾间流窜，婉转动人，却已是日之迟暮，花之凋零，冰河永世，空虚而寂寥——是曾经彻夜响遍宫灯帏的琴箫合奏之曲，如今仅箫声独奏，何其萧瑟冷清。

一曲终了，箫声止。

缭绕冰寒的雾霭中，白衣人独坐在凌空的巨大冰棱上，单膝竖起，穿透迷雾，看了一眼不远处被冰封在冰晶中，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又低下头，凝视着手中暗紫色的镶金长箫，宝贝似地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长箫的骨节之处，沉默良久，突然低声道：“你一定不知道，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得都有些嫉妒了。”

自末世被扭转，他的执念在这个时间裂痕中醒来，已逾数百年。这数百年间，他默默地看着这个时空的自己和龙宿经历了世间的风风雨雨，分分合合，终于海阔天空，走到了一起，仿佛就像是弥补了自己心中的裂痕一般，给予了他慰藉。然而，他却一直心存疑惑。明明这个时空中的剑子和龙宿所经历的，比末世里的他和龙宿更坎坷，争执，决裂，对立，离离合合，却终是走回到了一起，甚至达到了他曾经梦想，却无法实现的，互相信赖、互相扶持的境界。在末世里，他曾尽心回护，小心翼翼地维持他与龙宿的关系，他们之间，甚至连争吵决裂都未曾发生过，仅那么一次，就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曾无数次想过，却一直苦寻不到答案。如果不是因为因缘际会遇到了过去的龙宿，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明白。

在疏楼西风幻境中，过去的龙宿曾经说过，在这里，景色再美，茶色再香，琴音再动听，皆不过是虚无幻境，有何意义？过去的龙宿说这句话时，指的是疏楼西风幻境，但又何尝不是在影射他和龙宿过往的点点滴滴。

身在局中，他竟从头至尾都没有察觉，自退隐后，他与龙宿便一直生活在彼此编造出来的谎言中。自一开始，即使没有实证，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龙宿就是红尘剑谱与君枫白事件的幕后元凶，却庆幸没有实证，便装作不知，甚至当众宣告他相信龙宿是清白的。他如此作为，虽说是在多事之秋，不愿多树敌人，亦不乏私心。其后，他偕同龙宿退隐，确有保护龙宿之意，却也抱了拖住龙宿为中原减少一个变数的想法。龙宿本身也一样。他明知自己手染污垢，并非清白之身，却为了情谊退了半步，不再进一步行动，答应退隐，但也不曾坦言。在疏楼西风偕同退隐的那么多年中，他们不过是在粉饰太平，并非真心实意地信了彼此的退隐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揣测对方当初决定退隐的用意与心机。

过去的龙宿曾说，哪有人这般愚蠢，明知道是假的亦相信。过去的龙宿所说的，是人性，亦是感情。而他，曾回答说，他信。因为他是真的相信，催眠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龙宿不曾挑拨君枫白盗书，不曾事后企图杀人灭口，不曾企图杀害傲笑红尘，不曾在退隐前埋下暗桩准备卷土重来。他不愿面对真想，不知如何处理，便选择了逃避，自以为，只要拖到时过境迁，就能否极泰来。却是忘了，并非每一人都如他一般，愿意做个蠢人。就算他愿意相信，别人也是要怀疑的，不，正是因为他愿意相信，别人才更要怀疑他的用心。因为人性使然，哪有明知是假，还会相信的。这般猜忌的情绪，在粉饰太平的退隐生活中，一点一滴地在龙宿心里累积起来，越积越多，越藏越深重，重到心脏已经承受不住，就如同出现了裂痕的堤坝，不断地承受着洪流的冲击，裂痕一点一点地加深，到了最后，轻轻一点震动，都能彻底崩塌，让山洪如猛兽般暴发，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无人能挡。而可笑的是，他竟被自己自欺欺人的催眠声催眠得连那人心脏碎裂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如此明显的挑拨，只要静心查问就能揭破的计谋，却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那一剑穿心，正是绷紧的琴弦绷断之时。

谎言，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带出来的，都只能是骗局，造就的只有是怀疑，得到的永远只能是伤害。

而这个时空的剑子和龙宿，正是因为重新流动的时间将彼此最黑暗最恶劣的一面一次性引爆了出来，两人没有逃避，共同面对了这些不堪，真真切切地经历了所有的起落，才迎来了最后的雨过天晴，见到了彩虹。这数百年来，正是因为他们的信任和相交，并非建立在虚假的粉饰太平之上，才能在风风雨雨后，固若金汤，稳若磐石，绵延至永恒，让他欣羡到嫉妒。

只是，这个时空的剑子和龙宿，终究不是他和龙宿。在他心中，依旧有着无法消除的执念，那即使肉体消逝亦无法消除的，遗留在时空裂痕中的，深切的执念。

他将紫金箫纳入袖袋中，又自怀中掏出了一块流光溢彩的七色神石——是补天石，传说中女娲补天遗落的碎片，可以修复时空产生的裂痕。

他垂眸看着手中熠熠生辉的石子，又看向冰封里的人，轻声道：“抱歉。”

然后，他将石子重新纳入怀中，就地站起，对着冰中皑皑白影，闭上眼，低下头，一句接一句平缓道：“自一开始，从时空裂痕中先醒过来的是吾，将时空裂痕转移至萧山深处的是吾，用时空之力制造浓雾将时空裂痕隐藏起来的，亦是吾。你和他都说过，你们不希望彼此消失。吾亦同。”

说着，他猛地睁开双眼，淡淡道：

“吾亦不想看着他消失。”

他的眼眸清亮澄澈如镜，有如这迷雾消散后被冰封的萧山深处，冰晶透亮，然倒影出来的，除了寒冰仍是寒冰，还有就是，孑然一身、无所依傍的自己。

ltian28

2018-12-30 16:08

（30）

名泉龙烟宛乃龙宿在苦境众多居所之一，隐蔽在蓊蓊郁郁、古树成林的深山幽谷中，宛内林泉幽静，常年四季如春，水雾萦绕，最适合舒缓身心之用。

泠泠烟雨夜，习习幽谷风，顺着白鹭飞过的痕迹，踏过浮于碧水清池上的九曲木桥，前行至林木深处烟云缭绕之处，便是龙宿惯常居住的温泉小院。

典雅别致的宅院前宫灯高挂，橘黄色的火光笼着淡烟疏雨，室内云母屏风烛影深，梨檀案上青烟袅袅，龙涎香气氤氲缭绕，东瀛酒具已齐备，翠绿葡萄凝着露珠，只待来人访。

无声无息一阵清风吹入，明烛摇曳，珠帘轻扬香帏舞，一袭白影乘着雨意飘然入内，在酒案前站定，闭目静待主人。

“会来此寻吾，看来汝已做下决定。“

绵柔而锋锐的儒音自响起，云母折叠式屏风后落地拉门应声打开，霎时间，氤氲暖雾随风漫入，疏雨乱花迷人眼，烟雾缭绕处，一道诱人遐想的身影自后院浮出，投落于画屏侍女图上。

白衣之人闻昙花之气，听滴水之声，并不睁眼，仅是淡淡道：“最恶风雨袭身的龙宿竟在这烟雨之夜静心享受露天温泉，真是奇景。”

“正是风雨来袭，才更要尽情享受，谁知道下一刻自己会不会就被这暴雨狂澜卷得尸骨无存。再说了，汝曾言，心静，方能思考后续，如今想来倒是至理名言。”龙宿也不在意那白衣人话中的嘲讽之意，随手撩起一旁置备的衣物往身上一挂，系上青花色的湖绸锦缎固定，一边调整好衣襟，一边笑道：“汝若愿意踏入后院，吾亦不介意与汝一同享受这雨夜温泉美景，毕竟汝便是他。”顿了顿，他若有深意道：“还是说，在汝心中，吾不是他。”

白衣人白睫轻颤，避不回答，只是略微僵硬地冷言拒绝道：“吾无实体，无法享受这温泉暖水，亦无时间，就不奉陪了。”

龙宿轻笑一声，回身拉上落地式拉门，身影摇曳，自屏风后款款走入微末烛光中。他身上仅穿着一件松垮闲适的单衣浴袍，肌理有致的白净胸膛裸露在外，紫银色长发如水银泻地般漫散开来。他赤足缓步走至案前，随手撩起衣摆，席地坐下，又睨了那白衣人一眼，紫眉一挑，凤眼轻扬，脸颊生花，顾盼间尽是风流之色。他美眸流转，长指撩起几缕耳鬓垂髫，嗤笑道：“真是该清醒时就装愚蠢，该愚蠢时又清醒。享受在心，何须实体，心若不在，何谈享受？”话毕，他一抬眸，才发现白衣人仍一动不动地立于原位，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道：“光杵在那干什么？如此良夜，不坐下饮上一杯？”

白衣人见龙宿如此形态，皱了皱眉，再次冷硬拒绝道：“吾把要事交代完便离去。”

“噫，不急，”龙宿置若罔闻，素手执起酒壶，放入温水中，笑道：“吾们有很多事可以谈，不边喝边聊岂不无聊？”他再次抬眸，发现白衣人仍有些踌躇不定的样子，倏地就心生不悦。他眯了眯眼，眸中杀气徒然一闪，嘴角勾起了一抹绝冷之色，一改先前玩乐的语气，强硬道：“汝既是剑子，就该清楚疏楼龙宿不接受拒绝。”话毕，他长袖一挥，一只酒碟就飞到了白衣人跟前的案上。

两人视线僵持了一阵，终是白衣人退了一步，他叹了口气，无奈入席就坐。无论是哪个龙宿，总有本事让他妥协。他拱了拱手，道：“那吾就叨扰了。”

龙宿满意地点点头，神色也随之柔和了下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来自末世的剑子，又低下头继续温酒的工作：“值此之际，让‘龙宿’再为‘剑子’温一次酒吧。”

心知龙宿有意言之，白衣人眼波晃动了一下，低声道：“那就有劳了。”声音软了几分，却仍是疏离有礼。

龙宿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白衣人一眼，玩味道：“汝可知剑子在吾面前从不用“吾”自称，而汝，在现世的吾面前亦并非如此拘谨。”他瞥见那人身体震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去，又补充道：“不过也是，即便吾与他起于同一点，道路早已分岔。”曾经走过相同的道路，看过相同的风景，但未来入眼的景致不同，眼界亦不相同，同一个灵魂，却已非是同一个人。

白衣人不做应对，同为龙宿，眼前之人实在过于通明透亮，让他无法招架。于是，他直接切入正题：“那日在血篁嵬坡出手救下傲笑红尘的人中有你吧？事后吾本欲幻化成他的模样回去与现世的剑子见面，却发现你已经在那。”

眼前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话题，龙宿亦不在意，毕竟，他与眼前之人的交情不过基于“龙宿”与“剑子”的关系而已，多管闲事终归不是他的作风，点到为止即可，于是，他顺着话题道：“毕竟关乎到未来的走向，吾得事事小心，而且，”他话锋一转，直切关键：“如今离佛剑再次穿越时空到末世击杀邪之子还有一段路要走，吾不能涉入过深，只能在暗处观测关键，以防万一。那日，现世的剑子已经发现吾并非现世的龙宿，这样最好，只要剑子继续怀疑现世的吾，过去的真相就会被揭破，决裂也不可避免，未来就会按原本该有的方向进行。”他顿了顿，锐利的金眸往白衣人脸上一扫，犀利道：“不是么？”

白衣人与龙宿对望一眼，闭了闭眼，承认道：“哈，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龙宿继续道：“吾所在的未来正在被末世的时空侵袭，而裂痕正是在扭转末世时产生的，现世扭转末世的时间点，正是佛剑穿越时空杀死邪之子回来的时候。”

“原来如此，看来你与未来时空的剑子搭上话了。”短短两句话，白衣人已了然。

说完，两人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最后，还是龙宿先开了口：“吾要感谢汝。”他估摸了一下时间，酒应已温热，便执起酒壶，往白衣人跟前的酒碟斟了七分满，又为自己的酒碟斟满，对着白衣人双手捧起酒碟至与视线齐平的高度，诚心道谢：“为了剑子，于情于理，疏楼龙宿都该敬汝这一杯。”

白衣人见状，浅浅地笑了。他不推却，执起酒碟，与龙宿轻轻碰了一下，道：“何必言谢，那毕竟亦是吾。”我亦有我的私心，因为你们之间的情谊，让我羡艳，让我不由得想要再看久一点。

眼前之人舒展的眉头，温润的言语，让龙宿的神思不由得动了动。他低着头，眼波随着碟中清酒的波纹来回荡漾，终是开口问了：“如果，时空修复的话，会怎么样？”即便他心中已有猜测，亦不免想要再确定一下。

白衣人抿了一小口酒，直言道：“大概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会消失，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是么，”龙宿晃了晃杯中清酒，置于唇边，猛地一昂头，将余酒一饮而尽：“那还真是可惜了。”虽然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时空裂痕所造成的时空混乱，本就不应存在，但毕竟人有了经历，心中难免生了体悟，就这般被抹去，他仍是会感到不舍。

白衣人叹了口气，摇头道：“明知答案，何必再问来自寻烦恼。”话毕，他自怀中掏出了一小块七耀彩石，彩石在屋内微末的烛光中仍不减辉芒，他闭了闭眼，将彩石递上，下定了决心道：“这是补天石，吾很久远之前便寻回，可以修复时空裂痕，你子夜时分到萧山中心湖泊，吾会将你送至佛剑击杀邪之子扭转末世的那一刻，介时你该清楚如何做。”

龙宿闻言神色一凛，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衣人看了半晌，眸子里写满了无数想问的话，却终只是接过了石头纳入怀中，应承了一声“好”，便没再多言了。一向惯了寻根究底的龙宿这般干净利落反叫白衣人有些不自在了，他神色有些怪异地看着一脸坦然的龙宿，不禁问：“你什么都不问？”这世上哪有不过问缘由就相信承诺的蠢人，更何况眼前这个还是一向多疑的龙宿。

龙宿看着白衣人犹疑苦恼的模样，觉得煞是可爱，一下没忍住，便轻笑了一声，随后马上又敛起神情，正色道：“因为汝是剑子，无论如何，剑子都有一条底线。”

龙宿心中笃定，时空裂痕危害在前，一旦末世彻底逆袭，会造成多少生灵涂炭，无论剑子有什么私心，都不会将私心凌驾于古尘斩无私的觉悟上。曾经，他无比怨怼过剑子的这个觉悟，后来才发现，要守住这样一个初衷是如此的寂寥，一剑又一剑地斩下去，朋友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最后只剩下他孑然一身，无人理解，亦无处诉说。这人守的是无私，斩的，却是自己的心，直到性命终结，再无可斩，无心可伤。他心中觉得可悲，却又不能做出怜悯的姿态，因为“古尘斩无私”，是剑子的骄傲和自尊，亦是那人毕生所求和觉悟，不需要被怜悯玷污，所以，他选择站在那人身后，在那人伤了累了的时候，有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这苦境如何，苍生如何，他不在意。自踏入天地源流，失去了时间的流动后，放眼这红尘浊世，于他而言，不过就如一盘珍珑棋局，有兴趣了下一两子，没兴趣了，便挥袖将棋盘一扫而空，至于棋盘上的棋子如何，他不关心。这漫漫人生，无尽岁月，兴致高时，起了逐鹿之意，便想要争个龙虎风云，攀至五岳巅峰，留个名垂千古，便不负一生所学，若倦了，便隐世不出，终日煮酒泡茶，玩花弄草，研习书画典籍，专研奇闻异物，何其畅快，又何其无聊。得到了无尽的生命，无需与有限的时间搏斗，任何目标都变得可有可无，皆无须急于一时，万事不过一念之间罢了。他承认，如若在外不闯上一闯，他确实心中难甘，当年与剑子的决裂，恰好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然而，既然闯也闯过了，疯狂也疯狂过了，如今回归平静，他所看重的，不过只剩身旁的两位好友，以及常年伴他身侧的红衣侍女。剑子与佛剑，是他无限岁月、无聊生命中的一点亮光。既然这两人要为这苦境苍生尽一份心力，那他便奉陪到底，说不准，还能在意外在这枯燥无味的黑白泼墨山水图中点上几朵桃花，添上几笔色彩。

白衣人不知龙宿心思百转千折，只觉难以抵御的信任和理解迎面冲击而来，让他难以承受，不由得低头又喝了口酒，苦涩道：“真是让人羡慕得嫉妒啊。”

“汝……”龙宿皱了皱眉，又没了下文。

“抱歉，要你去消灭另一个自己。”白衣人定了定神，诚心致歉。正是因为他做不到，所以才想要假手于人。

龙宿冷哼一声，不屑道：“他又不是吾，生死与吾何干？”

“哈，这点倒是和他一模一样。”说着，白衣人垂下眼眸，口中喃喃自语道：“是啊，你与他从来都不是彼此，然而你与他都曾经是现世的龙宿。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分歧…….”

闻言，龙宿双眸往眼前之人身上一扫，竖起一只膝盖，手臂随意搭在其上，晃了晃杯中残酒，感慨道：“大概是，一念之间，天堂地狱吧。”在静止的时光中，他们都不需要面临选择，因此可以平静度日。然而，一旦江湖风波袭身，静止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面临世事纷扰，他们便不得不每一步都在抉择中渡过，选择时的一瞬一念，便造成了当下不同的结果。

白衣人抬眸盯着龙宿，乌黑的眸子中带上了些执拗：“那是谁的一念之差？”

龙宿沉默了一阵，终是回答：“是吾，”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亦是汝。”

闻言，白衣人一怔，垂眸轻笑了一声，就陷入了沉默，没落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烛光下拉伸扭曲着。过了好一会，他才再抬眸看向龙宿，眼里已是释然：“是么，原来这个结局是我们共同造就，那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哈哈。”

笑罢，他神色肃穆地看定龙宿，开口道出了他到访的第二个目的：“在那之前，吾需借你有关这个时代的记忆一用。”看到龙宿一脸疑惑，他又解释道：“吾要抹去现世龙宿对这段时间的记忆和感悟，并用你的记忆来进行修正。”说着，他忍不住将手探入怀中，摸出了那支现世龙宿为他伪造的紫金箫，放在膝盖上，轻柔地抚摸着，不再说话。

龙宿支着膝盖瞄了一眼那把一看就知道是伪造的紫金箫，终于明了当时为何现世的龙宿会突然取走剑子手上的紫金箫了，原来不仅仅是要扣住剑子：“原来如此，难怪那个时候他这般轻易就放剑子去救蜀道行了，是因为遇到了汝，察觉了剑子内心隐藏的情感而动摇了。倒是帮了大忙了。”如果当时剑子被扣留在疏楼西风，结果会如何仍未可知。

白衣人抚箫的手顿了顿，苦笑道：“是吾一时没控制好，涉入太深。哎，还好没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他顿了顿，低声欣羡道：“你和另一个吾的起承转合，令人羡艳，让吾不由得想要保护下去。”如果在末世，他与龙宿亦能走到这步就好了。

龙宿闻言，心中突然一动。他放下酒盏，坐正身体，一瞬不瞬地盯着白衣人的脸，无比认真道：“剑子，汝有没有跟末世的吾说过，汝心中的话。”

哎，无论是哪个龙宿，当他们一本正经地唤着他名字时，他总是无以招架。白衣人避开了龙宿那犀利而洞察人心的眼神，低声道：“说了有何用，他不愿听，亦不相信。”那人对他只余满腔仇恨，连半句话都不愿交流，看他时的眼神亦是冷若寒霜，利若冰锥，让他不忍直视，亦不敢直视，这般，他就算说了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龙宿了然地瞥了白衣人一眼，随手又替自己斟满酒，一针见血道：“是他不愿听，还是汝不敢知道答案？”这么说着，剑子当年对他表露心声时的那一幕不期然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不由得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左手腕的关节处，那人当年强硬地拽住他手腕，不顾他挣扎，逼他留下来听完时的触感和暖意仍在，让他双颊一烫，不觉就浮出了一抹酡红。橘黄色烛火的暖光下，他锐利的眼眸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柔波荡得都能漂出水来，连声音也绵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他就与汝不同，就算平素常再喜欢欲盖弥彰，但该坦白该强势的时候从不会退让半步，亦不会逃避，甚得吾心，除了那满腹黑水越涨越高让吾心烦外，其余皆很好。”话音一落，他便察觉对面的白衣人在一脸笑意融融地看着他，方觉失态，轻咳了一声，直直地对上那人的眼眸，正色道：“听不听，信不信，在他，说不说，在汝。汝的心情，吾明白，现世的吾亦明白，然而，那真的有意义么？时空修复后，汝们就要消失了，在这种时刻，还不能坦诚自己，岂不是太可悲了？”

白衣人的眼睛瞠大了一点，轻轻地笑了：“真是变了阿。”曾几何时，你有展露过这般柔软的感情。

然后，他看到龙宿翻手幻化出一块蝴蝶形状的银饰符具，蝶芯上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紫银色的发丝，正惊讶时，那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手刀往他胸前一划，几缕白发便应风而断，落入那人手中。

龙宿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把得来的白发往绕满紫银色发丝的蝶芯处缠上，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似是将什么东西传入了符具内储存了起来。末了，他将符具递给白衣人，道：“吾已把内里原本联络用的真气除去，填入了吾有关现世的记忆及感情，汝可以拿去对现世的吾使用。”说完，他别开眼，状似随意一提道：“在那之后，这个符具就再无任何用途了，汝丢弃也好，留在身上当作纪念也罢，随汝处理了。”

白衣人看似平静地接过蝴蝶符具，终是忍不住低下头，深深地凝视着蝶芯上交缠在一起的紫发和白发，心情难以言喻，久久无法言语。哎，人世一遭，他怎地就这般失败，都沦落到要让不同时空的龙宿来轮流安慰他了。

眼前的龙宿说得对的，即便得到了慰藉，但若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给出的答案，再有价值，亦仍是毫无意义。

他站起身，低声道了句“多谢”，就化光离去了。

#

未来时空中，常年冰雾弥漫的萧山深处，一块冰石上，满身珍珠的紫衣之人沉沉地睡着，紫银色的长发如星河般散落在晶莹透亮的冰石上，星星点点地散发出荧光，那人额头上鲜红的血龙痕，是这寒白的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暖色。

纯白的人影自冰雾中渐渐现出形体，在冰石前站定，安静地注视着熟睡之人沉静的容颜，眼前浮现的是很久远前月下烟波浩渺的湖心深处，一叶扁舟漂浮其上，伶仃得就像在大海上沉浮的一叶浮萍，渺小，却不孤寂，因为在那叶扁舟上，有结伴而行的人。那人在月下递上那十枚蝴蝶状联络符具时的心思，他并非毫无所觉，只不过当时他抬头看着头上的朗朗明月，感觉那亙古恒存的所在已经将他心中那点不纯的小心思窥视得一清二楚，令他不由得被吓退了半步，便在往后的数百年时光中再不敢前进分毫。直到后来退隐之时，他再次迈进了一步，却已是太迟，那蹉跎了数百年的光阴所造成的伤害已难以在一时之间修复完好。

他自怀中掏出这枚承载过两人情意的蝴蝶符具，仔细地看了看，又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蝶芯上已纠缠成一团的紫发和白发，内心无限感慨。这枚蝴蝶符具，曾由眼前之人缠上紫发送出以作联络之用，后被他改造，换成自己的白发交还到那人手上充当危及时的保命之符，最后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当初龙宿送出符具时，意在保持联络，长长久久，争的是他们可期的未来。而如今，结发纠缠，兜兜转转，这个承载了未来龙宿在过去那个时代的记忆与感情的符具，切切实实地履行了它被创造的职责，为剑子与龙宿守护了一个可期的携手共进的未来。

“抱歉，现在并不是你该知晓我感情的时候，亦不是你该退让的时候。等你闯过这一遭，累了倦了，真真正正地看透看破了江湖的风雨，我会在原地留下你归来的路。”

他将符具平稳地放在了龙宿额心的血龙纹上，手中结起道印，口中咒语轻喃，符具中未来龙宿在现世的记忆与情感便一点一滴地流入了眼前龙宿的脑海中，取代了这段时日以来他的所感所悟。

末了，他忍不住又凝视了龙宿一会，忽而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了起来，已开始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是现世的龙宿，还是过去的龙宿。然而，无论如何，他心心念念的人，确确实实曾是眼前之人。就这么看着，他不禁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退隐时每日起身后看到的熟睡在枕边的人，一眼数百年，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退隐时的日子，那段即使是虚假他亦甘之如饴、愿意相信的年月，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去，做了他很久以前每日清晨都做的事情，隔着蝴蝶符具，往那人血龙纹的所在轻轻地吻了下去：

“你一定不知道，在末世的时空里，我一直都在你的身上，看着你堕落，随你一同等着天地终结，最后与你一同附上了这时空的裂痕中残存了下来。我不甘啊，你怎能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就杀了我，你怎能趁我动弹不了的时候换回琴箫，你怎可以，怎可以恨我生生世世……”

时空的裂痕就在那里，先一步醒来的他有无数机会可以将裂痕修复，却仅是寻到并保留了修复的方法，便将裂痕转移隐匿在了萧山深处，如果不是因为欲界乱世使得苦境的怨气浊气暴增，致使时空裂痕的扩张达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他还想再拖上一段时间。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知道在这道深不见底的裂痕中，还有一个人在静静地沉睡。

“末世里，没了我，你一个人等待着与天地同终，该是多么孤独寂寞……我只是想，再看你看久一点而已…….”

他站起身，取回符具，小心翼翼地收藏入怀中，轻轻抱起眼前之人，化光回转现世的疏楼西风。

#

现世萧山深处，层林叠翠，芳草鲜美，诺大的山湖映着山川林木，月色如轻纱曼舞在空中，缓缓落入湖中，偶有夜风轻拂水面，夜莺啼鸣，淡泊宁静得恍如人间仙境。

一抹桃紫色身影应约提前来到湖边等待，察觉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也不回头，淡淡问道：“都处理好了？”

白衣之人点点头“嗯”了一声，一下就飞掠入湖心，清风朗月下，那人白纱缎带与衣摆飞扬在空中，踏水无痕，仙姿飘渺有若九天仙子。他一旋身，在湖心站定，食指与中指并拢，靠在唇边，白眉一竖，双眼一瞠，轻声一喝，周遭的水面立即溅起了飞瀑，形成水墙。

龙宿见法术已启，便也点足踏波飞身入湖心，掠至白衣人跟前站定。他有些恼怒地看着自己被溅得湿了大片的衣衫，嘟哝道：“也不说一声，等吾到了再开始。”然后，他一抬眸，意外地发现对方正心情大好地看着他，眸中露出了狡黠之色，方才反应这人是故意戏弄他，让他湿了一身便是有意要扳回在龙烟宛输了的那一着，当真是小气又斤斤计较的剑子。他正要恼怒地骂上一句，但当目光触到这人脸上的神情时，就忽然没了声响。与在龙烟宛时不同，这人如今眉宇间的沉郁之气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人已是豁然开朗、无牵无挂，更是有了心思与他较劲，确实变回了他所熟悉的剑子应有的感觉，大概是已经将要处理的事情都处理了，无事一身轻了。如此这般，他忽然不知道是该为其高兴还是该为其哀伤好了。

离别在即，他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又听那人开口道：“抱歉，吾的力量即将耗尽，可能传送得会有些偏差。”闻言，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人的形体正随着法术的启动而逐渐淡化，他不禁道：“汝的身体，难道……”

“不用担心，不过力量用尽罢了。只是，”白衣人眨眨眼，轻松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吾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龙宿闻言，心中五味杂陈，他摇摇头，道：“哎，世事如棋，谁知道呢？但，就此别过。”

白衣人笑了，那已经淡泊透明得如清风流云的笑容在溅落的水花中飘荡着，洗涤着，带着时过境迁的释怀，恍惚间就像是蓝天碧水下，芦花白絮深处，一行白鹭掠过水面直飞青天。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愿，后会无期。”

话音落，法术成，四周激起的水流如同滔天巨浪铺天盖地地将两人吞没。等到再次风平浪静时，悠悠荡荡湖心上，只剩下月华落下的影子。

1114327948	2018-12-30 21:27
说真的我每天一直等大大跟新文文大大写的文很符合我的口味，希望写完能出本本

ltian28	2018-12-31 16:36
引用引用第32樓1114327948于2018-12-30 21:27發表的 : +{pS2I}d 说真的我每天一直等大大跟新文文大大写的文很符合我的口味，希望写完能出本本 1;N5@0%p <vUhJgN2/ ntt:>j$ 谢谢喜欢~我很高兴~

ltian28

2018-12-31 16:37

（31）

寒风起，霜叶飘，枯草折，大雁南飞，又是一年秋日至。

豁然之境内，秋风瑟瑟中暗藏了意味不明的肃然杀气。剑子回到茅庐小院时，杜一苇夫妇和独夜人已经在院内等候，正待将调查得来的情报告知剑子。

杜一苇才开口说了几个字，就猛不防一道迅猛凌厉的掌风偷袭而至，掌力可摧山岳，同时重伤毫无防备的剑子与杜一苇两人，出掌之人，竟是独夜人。毫无预警的一击，剑子自背后受袭，嘴角登时现血，人亦随之倒退了两步，惊疑之际，便见独夜人气破全身，冲开伪装，露出了原本的形貌。伪装之人一身淡黄龙鳞服饰打扮，长相奇特，耳鬓处长有鹿角，头顶生有龙角——竟是苦境异能者之一，魔龙祭天。

剑子分神瞄了一眼一旁被青蚵嫂搀扶着，已然重伤了的杜一苇。这人本已做好了准备退隐江湖，却因为他的委托而屡屡涉险，如今更是因为他的不察而身受重伤。想至此，他一时悲愤交加，怒火烧遍秋风。他猛地大喝一声，全身气劲爆发，真气四射，尘土炸裂，主动攻向魔龙祭天，掩护杜一苇夫妇逃离现场。

短兵交接数回合，魔龙祭天心知剑子功力深厚，避其锋芒，乃驱使两名手下配合暗处隐匿的影十字联合围攻剑子，意在拖延战局。混战之下，内力耗损加剧。剑子本就因被偷袭而重伤在身，今又强催功力，更是内伤难抑，已显颓势，嘴角鲜血狂落不止，胸前衣襟已被染红了一大片。他心想，如今之势，自己只怕在劫难逃，只是，即便如此，他亦要拼尽全力一击，为杜一苇讨个公道，为苦境除去魔龙祭天这一祸害。

剑子无双道阵起，古尘出鞘，剑气凝聚，古尘剑气配合道门法阵四散射出，无形剑影快如疾风闪电，转瞬击杀魔龙两名手下。剑子剑执于手，飞身佯攻魔龙祭天，引诱影十字攻击，又趁对方偷袭曝露方位之际，剑锋突然一转，回身打落袭身利箭，剑气化作离弦箭，将隐匿暗处的影十字直接击落，再一旋身，借回旋之力还击魔龙祭天轰天一掌，乘着掌风顺势与魔龙祭天拉开距离后站定。

硬接一招，两人双双负伤受创。相较于魔龙祭天，剑子更为严重。他本就强抑内伤在前，接连混战后再承受极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再难凝功。然他看向魔龙祭天时，却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姿态，完全不似陷入绝境之人。魔龙祭天见状，当下心疑，不再动作。他此回本是联合了龙宿，要联手将剑子击杀于豁然之境，然而，时至如今，龙宿却迟迟未见踪影，而剑子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莫不是有诈。就在此时，他听到剑子平静道：“魔龙祭天，我说过，剑子仙迹让你料不着。”

话甫毕，剑子一手紧握古尘，另一手化出一把小金剑，翻手一扬，金剑没入右肩窝处，全身真气瞬时凝聚全身，所使竟是玉石俱焚之招——浑身真气凝固在体外，浓缩成气罩，以命换命，任何人只要一触碰，便会与施招者一同爆亡的逼命之招。魔龙祭天见剑子已自招死神，又不欲以身犯险，亲试这传闻中的玉石俱焚之招的威力，便带着受伤的影十字一同离去。

不到半个时辰，豁然之境内，宾客皆已散尽，仅余剑子一人勉力维持着玉石俱焚之势，孤身独立于茅庐小院中。掌风剑气方停，瑟瑟秋风又起，轻缓而寂静，扬起的，是地上的尘土，吹卷的，是散不去的江湖烟雨。

剑子保持身姿挺立，古尘没入地面支撑身体，小金剑没入的右肩窝处鲜血勃勃流出，染红了大片衣衫。人一静下来，思绪冷静下来了，他这才清晰地感觉到周身痛觉正侵蚀神经。只是，这沉重内伤爆发之痛，小金剑没入体内创伤之痛，又怎抵得过他心绪无处宣泄之痛。

他心知，策划这场逼杀的，除了方才在场的魔龙祭天，还有另一个人。

他的心从来未曾如此疲惫过。他的成名闯荡已埋没在十分久远的过去。彼时年少心未定，他的师尊便让他游历江湖，看尽人生百态，悟得天命为何，才回山静心修道。他曾仗剑走江湖，孤身游四境，结交好友无数，斩杀恶贼千万，历过不少恩仇背叛，遇过无力回天之事，更不乏亡命之途，然而，从未有一次，像如今这般心力交瘁过，甚至消极到想要早早了结此间俗事，返回豁然之境闭关清修。近数百年来，每每云游归来，他还有一个地方可去，而如今，他就只能回到豁然之境了。

自当年傲笑红尘遇袭重伤后已过了数载。那之后，辟商剑的珍珠伪装被他一剑震散，龙宿便顺势弃了疏楼西风，彻底叛出正道，更反噬禔摩，继西蒙之后成为第二个不畏日光的嗜血族，并周旋于黑暗势力中，觊觎邪兵卫之力，更与北辰胤暗中较劲，企图掌控北隅皇城。

原来，龙宿就是这般铤而走险，转变成嗜血者的。如此这般作为，难怪那人当时三缄其口，不愿透露一星半点。他若早一步知道，必是要将这一切遏止在未然之前的。

在现世这个时代，两星交错的轨迹落入末世史记中，只余下“叛龙”二字。剑中真相破，龙宿叛出中原，仿佛印证了他一路以来的所有猜想，让他几乎笃定，龙宿就是《嗜血年纪》中的叛龙，然而，他却忽略了早在叶口月人初期便已混入中原的双面间谍魔龙祭天。魔龙祭天为了除去苦境武林高手进而独霸苦境，早早便筹谋策划了一切，龙宿虽一直暗中有动作，终归是在剑中真相破后才正式加入的。如若当初没有他、佛剑以及龙宿在玄空岛上的联合镇压，叶口月人和中原便要在魔龙祭天的挑拨下斗得两败俱伤，致使嗜血族有机可趁。这个人，才是《嗜血年纪》记载的真正叛龙。

这般想着，剑子撑住古尘的手紧了又紧，他实在是不想承认呐，他怎能承认，说不定，正是因为自己为了傲笑红尘之事苦苦相逼，正是因为自己无意间自未来的龙宿身上嗅到了一丝未来的走向，便想要想方设法扭转改变，反而逼得龙宿走上这条不归路。然，归根究底，这究竟是人力不逮，还是天意难违，谁也说不准。

正心思回转时，剑子突然察觉到前方不远处有不明乱流在形成。他如今命悬一线，动弹不得，不知又要发生什么变故，一时心下惊疑不定。突然，天色风云变，层云聚拢压天低。离剑子不远处的某一点，大气骤然扭曲了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深处渐渐浮出一道熟悉的桃红色华丽身影。

不一会，漩涡乱流又渐渐消失，层云转瞬尽散，天空又恢复了一片清朗。桃红色的华丽身影乘着紫龙之气优雅着陆，有些疑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不远处一脸讶异的剑子身上。

“是你……”剑子略微瞠大了眼睛，瞳孔中的欣喜一闪而过。

眼前之人紫发高束于冠，一身儒雅轻盈的装扮，即便身为嗜血者，亦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暖意——是未来的龙宿。知道来人身份，剑子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了下来。他知道眼前之人不会伤害他，便闭上眼，左手搭于小金剑上一按，放心开始撤去周身的凝气。

这边龙宿刚着陆，还分不清状况，但看到一身狼狈凝着气罩的剑子，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了。忆往昔，他不禁有些神情恍惚：原来竟是被传送到了当年他与魔龙祭天联合设计击杀剑子的现场，真是讽刺啊。当年他本是要来豁然之境与魔龙祭天会合的，却被剑子事先安排的四分之三中途拦杀，终是不敌，无奈之下只能弃了穆仙凤与默言歆负伤逃离。伤愈后，他自魔龙祭天口中得知战况，知道剑子用了玉石俱焚之招，还讽刺魔龙祭天竟被剑子的决心吓退。当时，他确实是下了决心要除去剑子这个心腹大患。只是后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竟有意无意地规避了与剑子的正面冲突，专注于北隅的事上。时过境迁后，他与剑子几乎不提当年之事，他便无从得知剑子当年插上小金剑的具体情况。一转眼数百年过去了，他真是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亲身来到现场，目睹重伤垂危的剑子。

这场绝杀，比起剑中真相破的那次，还有中途数次遭遇战，才是他们专门为彼此精心谋划的杀局。过往的情绪一时冲上脑门，龙宿不禁喃喃道：”吾是真想要杀了汝，而汝，也是铁了心要除掉吾。”

剑子气罩刚撤掉，冷不防就听见了这句话。

去找四分之三前，他思前想后了很久，却终是做了决定。对龙宿，他确实是怀了绝杀之意。数年前在疏楼西风告别后，未来的龙宿就再没出现过了，而那之后，他刻意做了不少事情，想要改变当世龙宿的命途走向。他无从得知未来的龙宿是已经回到了未来，抑或是因他强行逆转了未来而消失了。当下之时，他已摸不清当世的龙宿会如何走下去，也不知要如何挽回，因为那个人已经完完全全地脱离他的掌控了。他不能确定当世的龙宿能不能回归正道，然佛剑击杀邪之子彻底扭转末世之举已万事俱备，势在必行，当此之刻，他不能允许任何变数，即便那个人是龙宿亦不可以。

仿佛是被当事人窥破了心思，剑子心头一震，身体猛地一晃，便再也站不稳，摇摇欲坠了起来。龙宿猛不防听闻响动，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轻轻将人扶稳靠住。

“龙宿，我……”

凝气刚撤，剑子一时失力，只能倚着龙宿站立。他看了一眼这个来自未来的龙宿，张了张口，才说了三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想告诉龙宿，无论是哪个龙宿都好，若龙宿真的死了，他的心上便会出现一道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痕，不会随着闭关清修而消去，等俗事了结，他定要穷尽一生去将龙宿寻回。只是转念一想，击杀了龙宿后又将他寻回，还有什么意义呢。龙宿在意的，是当下之时，他是否曾怀有将他置于死地的心。哈，难怪末世的龙宿曾责怨他，说他只会事后补救。如今，未来的龙宿既然知道了他的杀局，那说明现在正遭遇四分之三袭击的龙宿亦已知道。那么，他想知道龙宿的想法，哪个龙宿都可以。

然而，他的心在不停地颤抖，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在舌尖不知绕了多少回，愣是没敢吐出来。然后，他感觉到扶着他的手紧了紧，紧接着便听闻一句释然的叹息在耳边响起：

“但，一切都过去了。”

他一怔，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清说话之人的神色，却不期然地对上了对方狡黠的双眸。那人眼角一挑，笑道：“吾们又见面了。”还没等他回话，两人皆听到有疾奔的脚步声往这边靠近，龙宿当机立断，扶稳剑子一下就化光离去了。

腥咸的海风自海滨吹入临近的落叶林中，为准备进入冬眠的枯木捎来了海潮的湿气。穿过落叶林来到的滨海浅湾，便是佛剑穿越至末世击杀邪之子的地点。

一道紫光自天际飞来，乘着海风落入了落叶林内——是龙宿和剑子二人。

两人同时着陆。剑子此时已缓过气来，有了些力气，便离了龙宿自己站稳。他看着龙宿，笑道：“是啊，好久不见了。”

“呵，于吾而言，不过是昨日之事。”此时此刻虽已离傲笑红尘被刺有数年之遥，但于被转送至此的他而言，不过是转瞬之间。

“哈，也是，”剑子应了一声，忆起当年之事，又打趣道：“乔装打扮，用一碗朴素的莲子汤就做告别，真不符合龙宿的华丽。”不过，那碗莲子汤确实是滋味难得，令他回味。

“噫，过去的龙宿是龙宿，现在的龙宿亦是龙宿，怎能算是乔装打扮呢？”说着，龙宿作弄心起，便故意靠近一步，将脸凑近至一只拳头的距离，暧昧道：“哎，还不是因为剑子大仙在崖下小屋不告而别，吾自认尽心照顾，却不知有何得罪之处，才不好明目张胆地找上门。”

龙宿近距离这般一撩拨，剑子浑身一抖，那夜崖下的小插曲又浮现在眼前，那夜龙宿白皙的颈脖裸露在外，如梦似醒的迷幻金瞳镶嵌在那张已泛起红潮的精致面庞上，想到这人竟是龙宿，他不由得心头一动，双颊便止不住发热了起来。然而，短暂的情动下一秒就被满心的吐槽冲散了。他心想，就你脸皮的厚度，也有不好明目张胆的时候吗？

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他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又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这数年来与龙宿相背相杀的情景又涌入心头，如同无数锥子在戳着他的心脏，他疼痛难当，便不由垂下眼眸，半真半假埋怨道：“龙宿你真残，明知道所有的一切，却连半个字都不肯透露。”

龙宿本想反击说，那日告别之时他已经暗示他风波袭身了，但在话语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他的目光却不期然地触到了没入剑子右肩窝的小金剑上。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指腹轻柔地触碰了一下伤口附近沾满血的衣料，便不再言语。剑子顺着龙宿的目光看下去，几乎同一时间，两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几近同一个位置，相识相知的数百年后，剑中真相破，标志着他们正式决裂的对决中，最后一招，龙宿曾几近毫不留情地在这个地方捅了个大洞。那时在山崖下的大树旁，眼前的龙宿替剑子包扎伤口时也曾出神地盯着这个原本光滑无痕的部位看了很久。那时，剑子并不知晓这些因由，只道将来自己可能会伤及此处，让龙宿担心，却想不到这伤竟会是龙宿亲手捅上去的。如今想来，心中更是气滞难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就在剑子失神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龙宿低声问：“一定很痛吧？”他一怔，内心反射性就抵御道：“哈哈，你要这插上一把小金剑，也要觉得痛的。”

“真是欲盖弥彰。”龙宿冷哼一声，知剑子不欲多言，便也不深究了。这般善解人意倒是让剑子无从适应了，毕竟，自与现世的龙宿决裂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般平和地与“龙宿”谈话了，更别说是得到龙宿的体谅了。他觉得胸口疼痛，右手又动弹不得，不能抬起抚平柔顺心痛之处，便别过眼去，转移了话题：“你不去找你自己？四分之三可是嗜血族的天敌。”

龙宿闻言身体一僵，脸算是沉了下来，不复方才的悠闲。他死死地握着宫扇，几乎要将扇柄掰断，在眸中杀意泄露之前赶紧闭上双眼，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吾不会有事的，默言钦会以死挡住四分之三的追截。”他没有说的是，穆仙凤也会被北辰胤的人捉了去，饱受凌虐。对穆仙凤，他一直是充满愧疚的，当年也好，现在也罢，为了自保，他什么都不能做。当年的他是为了逃过四分之三的截杀，如今的他则是不能让原有的过去改变而导致消亡。他想，他大概是天底下最人情淡薄的主人吧，然而，即便这般，却仍有人愿意无怨无悔地跟在他身边，连性命都不顾地要保护他。

闻言，剑子猛地看向龙宿，一脸震惊，他是真没想过会有这般后果。默言歆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虽然与穆仙凤一同为了龙宿假意倒戈，潜伏在他身边，但他从来没想过要置这个孩子于死地啊。这孩子仍年轻，属于他的时代还没到，怎可这么早就夭亡。

“你，抱歉…..“剑子低下头，轻声道。他知道，如今即便知道默言歆会死去，龙宿也是不可能过去救援的。眼前这个来自未来的龙宿当时在疏楼西风告别后便消失了，如今时隔数年后又突然出现，必是和修复时空裂痕相关，在这紧要关头，他更不可能去徒生枝节了。

龙宿很快就打理好情绪，摇了摇头，看向剑子，金眸中尽是果敢决断：“汝既没做错，吾便不接受汝的道歉。而且，那是吾之决断，与汝无关。”

剑子一怔。他确实在行正义之事，无愧于苍生，他从不认为自己的理念有错。然而，即便初衷和坚持是正确的，却不一定代表手段是合情合理的。对于龙宿的处理，如今回想来，他确实是躁进了，才会遭到龙宿的穷途反击。

然而，就在他要开口剖白的时候，又听龙宿叹了一口气，无头无尾地道了一句：“就算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的某一日，所以这样就足够了。” 没等剑子询问，他便敛起神情正色道：“过去已矣，现在重要的是赶到佛剑回来的地方，将裂痕在起源处彻底修复。”然后，他摸了摸下巴，打量了一下伤痕累累的剑子，有些苦恼地砸了一下嘴：“啧啧啧，刚刚应该把汝留在那，让傲笑红尘将你带走的。”

龙宿这么一提，剑子才知道，原来，如果没有遇到这个龙宿的话，后来是傲笑红尘救了他。这么一想，先前一直挂怀的事又涌上心头，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捉住龙宿的手腕，瞪着龙宿看了很久，最后才咬着牙问：“杜一苇呢？他如何了，你知道的吧？”

龙宿皱了皱眉，道：“汝早有预感，何必明知故问自寻烦恼？”

剑子浑身一震，松手倒退了两步，不住喃喃道：“果然，他……是我的错……”是他的失察，才害得杜一苇枉死，那人连开餐馆的地址都已经选好打算退隐了的，是他的错，他怎么这么失算。

龙宿一言不发地看着剑子悲痛的神情，他知道，杜一苇是剑子十分重视的友人之一。于是，他问出了一个数百年来他一直想问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那汝恨吾吗？”

那个绝杀之计，他亦有参与其中。无可否认，当年默言歆身亡之时，就那么一瞬，他是当真恨透了剑子，即便事后他想明白，选择背离的是他自己，剑子为正道对付他实在无可厚非。只是，若人能事事理智优先，那世间事也就不会如此纷乱难解了。

闻言，剑子猛一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龙宿。为什么，这个人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无论哪个龙宿，都喜欢为难他。他闭了闭眼，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不等龙宿再问，他迈上前一步，将话题导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他坚持道：“我也去。”他要去看着时空修复，既然从一开始就涉入了，他便要看到最后。

龙宿深深地看了剑子一眼，也不纠缠先前的问题，仅是一挑眉，顺着剑子的话挑衅道：“就汝这样子？”

剑子忽而眉目舒展，奉承带嘲讽，笑着道：“剑子这般摸样，才不会夺了华丽龙宿大展神威的表现机会啊。”龙宿眯了眯眼，正想要反驳，又听剑子低声问道：“要是时空修复了会怎么样？”

同样的问题，由他向末世的剑子求证，再回答当世的剑子，是因果，还是巧合？天意总是难断。他抬头看了看天，叹道：“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消失，一切恢复原点。”

剑子得到答案低下头，心中了然。果然，如今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时空本身为了抵御裂痕的扩大而产生的混乱，说不定，时空的自我修复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了，而他们不过是在见证这个修复过程的结尾而已。

说不定，时空的运行早有固定的轨道，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灯影戏布幕上的牵丝影人罢了，故事早已编好，曲调早已定下，戏一开演，便无从更改。数年前，他与未来龙宿第一次联手对抗紫衣人时，未来的龙宿曾傲然道，末世一旦被逆转，他所在的未来便是定数，非付出沉重代价不可更改。这数年来，他自以为无意中在未来龙宿身上窥得了天道，便想要趁机替龙宿争一个更好的未来，却不料反被龙宿不断误会，最后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决裂。说不定，这一路过来，他以为他在改变未来，却不知道早已落入了上天的陷阱，而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由时空自我修复的力量在推动，让历史的进程按照既定的轨道走向既定的未来而已。而他，从来都未曾如同与佛剑一同立志要改变末世一般坚定地想要改变龙宿的未来，才会可悲地落入上天的陷阱。这般觉悟不足，莫怪龙宿要与他决裂了。

然而，更可怕的却是……

沉默了好一会，剑子终于喟然开口了，语气中隐隐带了些被天意作弄的不甘：“龙宿，你曾说过，你才是时空的定数，说不定，这是真的。说不定你会回到这个时空，与我相遇，修复在这个时空产生的裂痕，都不过是时空自我修复的一部分。说不定，不仅仅是这样，连那个佛剑所见到的末世，也可能不过只是时空定数中的其中一个变数而已，所以素还真会死亡，佛剑会穿越未来看到了末世，然后回来与我一同扭转。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而我们却无知地自以为是人为之力强行扭转了天意，沾沾自喜，却不知，上天都冷漠地看在眼里，正高高在上地嘲笑我们的无知。“

“说出这般消极的话，真不像吾所认识的剑子。”听了这番论述，龙宿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剑子所说的他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要人都这般想，这般看，那就真真会失去了为人生奋斗的动力，凡事都听天由命了。然而，一向乐观知天命、讲求顺天命尽人事的剑子，如今竟说出这番话来，可见这段时间以来，这人的心绪确实是受到极大的冲击。在往后的数百年里，即便他与剑子的关系已不可同日而语，但每每想起决裂的过往，仍不免埋怨剑子的过分理智和冷清。然而，事实竟是如此，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眼前这人竟也是如凡人一般，承受着与他反目而造成心灵创伤，只是，这个人都很好地隐藏了起来。

剑子苦笑道：“我也是人，也会有闹情绪的时候。难不成龙宿真的以为吾是大仙了么？”

哈，确实有那么一点呢。龙宿心里回答了一句，然后又向剑子迈进一步，傲然道：“无论天道如何运转，在当下做下决定的依旧是吾，这便足够。而且，”他用宫扇掩了掩嘴，轻笑一声，半严肃半玩笑道：“汝不是常说，人意天意，瞬息万变，何必深究，所行所为，问心无愧即可。哎，这么些年过去了，吾亦稍稍认可了些，汝就不要在这个时候自己打自己耳光了。”

“哈，说得也是，”剑子退了一步站定，勉力抬起因右肩受伤而难以动弹右手，有模有样地作了个大揖，道：“那剑子就谢过未来的龙宿拨冗指导了。”

龙宿也笑着回礼道：“好说好说。”

剑子重新站直身，扶住无法动弹的右手，眼神游移了片刻，忽而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地看着这片落叶林的树上树下的满地金黄，迎着萧瑟秋风，沉默了好一会，才半真半假自嘲道：“哎，不过我真的挺伤感的，怎地这般容易就刀剑相向了呢，原来龙宿并不像我以为的那般在意我。”

在他心中，友情总能比雪月情谊走得更远。君子之交有如当空明月，亙古恒存，又如清风流水，自然不做作，让人内心平静，而雪月之情则如同熊熊烈火，炙热而短暂，即便是砒霜亦能让人甘之如饴，使人不由得恐惧。然而，他却是想与龙宿长长久久，便刻意与龙宿保持在固定的距离，不愿尝那甜若蜜糖的砒霜。当年在崖下发现了未来的自己与龙宿的关系后，他便想过要在当世把这样的关系遏止在发生之前。他曾很不厚道地认为，在未来他与龙宿之所以会跨过那条界限，是因为龙宿的步步紧逼，再加上世事多变，为了大局他不得不妥协，采取了那般龌龊的手段拖住了龙宿的脚步。他也为此内疚了很久，即便他心中确有那么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背德之情，但为了大局而妥协了情谊委实过于卑劣，更对不起龙宿的一腔情意。然而，在龙宿自疏楼西风密道逃走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根本没机会以雪月之情绑住龙宿，那人早已决定与他断绝关系，转头离开，自始至终，入了心魔的，是他。既然放不了手，便只能承认并放纵自己的心魔，但是，讽刺的是，如今他想要开口，却是无人诉说，亦不敢诉说。此时此刻，他连自己在那人心中还剩几分都已摸不清楚，更别说那人是否曾抱着与自己同样的心思。

龙宿默默地听着剑子略带调侃的自嘲，看着他孤寂落寞的背影。他曾几何时看过这般脆弱的剑子，到底是怎样的情绪，能让一向自制内敛的剑子失控到都忍不住在他面前半真半假地吐露心声了。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心中埋怨的，竟是最脆弱的剑子。他一直以为，在决裂和好后的数百年间，这个人便是笃定了自己对他的在意，笃定自己放不下他，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屡犯险境，就是知道他会前来相救。原来，是正相反啊，正是因为不安，不确定，这人才想要用这样的方法令自己安心。原来这人是这般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颤颤兢兢地伸着手不断地拉住自己，重新将他们之间那岌岌可危的关系一点一点地维系起来。如此这般，他还有什么可怨的呢？这么想着，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心头涌上，他再无法压抑，便迈前两步，走到剑子身后，张开双臂，轻柔地环上剑子的肩背。

剑子浑身一颤，却也没有挣扎，只是故作无事地打趣道：“我可不是未来的我。”

龙宿维持着姿势不动，轻声回答道：“但都怀着一样的心意…….”现在剑子的心意，便是未来剑子当年的心意。

忽然的福至心灵，剑子低下头，皱了皱眉，再控制不住吐露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很了解你，了解到能够掌控你的每一个情绪，每一步举措……”曾经的自信，曾经的笃定，曾经的知己，却在汹涌的时间洪流，变幻莫测的世事人情中，一点一点地被冲垮得丝毫不剩。如今，什么都已经不知道不确定的我，凭什么，又如何才能将一个陌生的你在这滚滚红尘大千世界中找回来呢？

然而，没等剑子说完，龙宿便先一步道：

“吾，会回来的。”

剑子再次心头一颤，手不禁探入怀中，摸了摸随身不离的紫金箫，心中庆幸即便两人已经决裂，龙宿也没有将白玉琴送还到豁然之境，更没有前来索取这把紫金箫。就在此时，初次在宫灯帏遇见未来龙宿时他以换回琴箫为胁要求龙宿妥协蜀道行之事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时未来龙宿问，如果他说好呢，然后，场景一转，又回到了现世龙宿在豁然之境等他归来的那个夜晚，当时现世龙宿一个理由都不给就留下琴将紫金箫借走了。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拼凑，他心一惊，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意再想，那比一刀捅入他心窝更让他难受。

他悄悄握住紫金箫，释然叹道：“啊，看到你还在，我很安心。”

他想，他对苍生无私，但对着龙宿，却是天底下最自私、最道貌岸然的人。他曾想过抹去未来龙宿的存在，为现世的龙宿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却忽略了这个未知未来的走向，不一定会如他所愿。而如今，原本的如意算盘失落，他看到了眼前这个他熟知的未来龙宿，知道这个他曾企图改变的未来仍旧存在，便觉得无比安心，进而觉得就这样一直发展也不错，至少，在这个未来中，他和龙宿终会走回到一起。

龙宿，因为看到你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龙宿会回来的。只是，那得到什么时候呢？

龙宿知剑子心思，松开了环抱着剑子的手，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打趣道：“所以汝要好好努力反省才行。”

剑子收拾了情绪，回过头，轻松道：“哈哈，反正到这个时候了，不如你直接告诉剑子为什么你要选择背叛我们的情谊吧。”眼光却是一瞬不瞬地落在龙宿脸上。

“噫，”龙宿抬起宫扇巧妙地格挡了剑子灼热的视线，轻笑了两声，回避道：“夫子没告诉过汝，作弊是不对的吗？”当初决定就此决裂背向而行的因素有很多，但其中一个却至关重要。

剑子上前一步，不死心道：“反正时空修复后也会忘了。”

“那就更没必要知道了。”龙宿睨了剑子一眼，懒得继续与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突然，他金眸一转，促狭心起，便挨近剑子，故意一把揽住了对方的腰，作势就要化光去佛剑击杀邪之子的海滨。

“等等，手别乱放。”虽然已经习惯了龙宿的亲密接触，但这般逾矩地揽上敏感部位，剑子仍是十分不适应，当下便不顾伤势挣扎了两下。

“受重伤的人闭嘴少说话，”看剑子吃瘪无奈的样子龙宿就心情愉悦，但凡是点到为止，于是，他收回手，改为扶上对方手臂，认真道：“吾们赶紧去迎接佛剑回归吧。”真没想到末世已被扭转的数百年后，他竟会有机会回到这一刻，亲眼目睹末世扭转的一瞬。这般一想，他不禁感慨道：“过去无缘，这次倒是有机会了。”

剑子一怔，马上便明白了话中含意。别说是龙宿了，就算他，只怕若按照原来的发展，也只能是被傲笑红尘带走，不知身在何处，只能遥遥送别佛剑，期待他能顺利扭转末世，平安归来。若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他倒真是要感谢上苍的美意，在这横跨数百年的时光中，在无数时空之流的交汇处，给了他与龙宿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让他们与彼此的毕生好友，同为三教顶峰的佛剑，共同见证末世扭转的一刻。他抬手扶上龙宿的臂弯，浅笑道：

“走吧，我们一起去迎接我们的好友归来吧。“

ltian28

2019-01-02 15:15

（32）

落叶林不远的海滨一带，放眼望去海面一片晦暗沉抑，却又无风无浪，平静得使人不安。高空之上，天色黯淡，乌云层层叠叠压下来，雷鸣电光隐藏其中，蓄势待发。整片海滨隐隐散发着吞噬天地的末日之气。

剑子与龙宿神色肃穆，早早便站在浅滩上等待。

是腥风血雨，还是海阔天晴？快要到了，转折性的一刻。

忽然，一道佛门圣光划破暗空落至浅滩，清圣佛光所到之处，密云流散，渐渐，青天再现，清新的海风重新开始吹拂海面，原本压抑沉滞的气氛亦随之消弭。

看来，是佛剑顺利消灭邪之子归来了。

剑子感怀般地长吁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清朗一片的天空，自怀中摸出了佛剑交予他的那半本《嗜血年纪》，平放在手上。一阵海风吹拂而过，那书册便化作尘埃，随风被带往大海深处了。

末世未来已被扭转消弭，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

龙宿迎着海风，昂起头，闭了闭眼，勉力将由心底深处涌至眼眸的狂潮压下。扭转末世之事伴随着他与剑子佛剑决裂之事一同发生，确实于他而言恍如隔世，不堪回首，亦不愿提及。没想到，这一生，经历数百年风浪后，他竟能有机会再回到这一刻，亲眼见证这一幕的来临，何其有幸。

他轻摇着宫扇走向降落在不远处的佛剑，在离那人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他低下头，看着单膝跪在地上仍在调息的佛剑，眼光柔和了下来，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如同过去的数百年间，每一次佛剑历劫回来时一般，发自内心欢迎道：“好友，欢迎归来。”

这边佛剑刚击杀完邪之子，杀气还未完全收敛，气息亦仍未恢复平稳，乍一听到龙宿的声音，心下一凛，立即全身戒备，手再次握紧佛牒，蓄势待发。原本因伤势而落后了一步的剑子见势头不对，马上快步赶至，不着痕迹挡地在了龙宿身前半步，也笑着相迎道：“欢迎好友归来。”

又是熟悉的声音。佛剑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剑子竟然毫无防备地将背后空门露给龙宿，又打量了一下一旁的龙宿：眼前的龙宿，看着是龙宿，却又散发着与龙宿截然不同的气息。然后，他的目光猛不防地就落在了剑子右肩窝处的小金剑上，心中一惊：剑子这是使用了玉石俱焚之招?！！他眼神徒然一利，猛地又转向一旁的龙宿。

龙宿冷不防地被利目一扫，不由得心虚地侧过脸，顺势举起宫扇挡住了佛剑的视线。他有些不满地分辩道：“哎呀，误会误会，剑子大仙觉悟高，沦落到要与魔龙祭天同归于尽来避祸，这回真的与吾无关。”虽然若真深究起来，还是有关联的，但过去的吾是过去的吾，现在的吾是现在的吾，所以吾是无辜的。龙宿果断与过去的自己划分界线，点点头，十分满意自己心中的解说。

“龙宿，你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龙宿短短几句话就推脱责任连带奚落，让身为受害者的剑子实在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他就是想不明白这人的厚脸皮怎么能经久不变，还愈发变本加厉了。说着，他上前两步将佛剑扶起，安抚到：“好友不必担心，我如今虽然真气受阻，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佛剑被搀扶着站起身，皱了皱眉，视线又投向了一直站在剑子身后的龙宿。剑子正要开口说话，就被龙宿直接打断：“知道自己还剩半口气，就少说话省省力气吧，由吾解释即可。”说着，龙宿又瞪了一眼剑子，走到两人跟前，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向佛剑简略交代了个大致。末了，他看向佛剑，摊摊手道：“事情就是这样，汝有什么疑问吗？”

佛剑听完了龙宿的陈述，看了一眼剑子，又看了一眼龙宿，沉吟了一下，问：“有吾能帮忙之事吗？”声音沉稳有若泰山，令人安心。

佛剑这般直截了当，不深究缘由，倒是令龙宿有些不适应了。他一怔，随即将略带阴郁的神情藏在了宫扇之下，然露出的金眸却满是戒备，他冷冷问道：“现世的吾这般如此，汝能相信吾之言？”然后他又瞟了一眼一旁脸色已有些苍白的剑子，了然道：“原来如此，是因为剑子的态度啊，”说着，他的语气隐隐带上了些嘲讽：“果然带上剑子一同过来是正确的，不然非得先打起来不可。”

自他意外回转这个时代开始，他的心里就一直有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没有过长久的相处和交心，这个时代的剑子，甚至末世的剑子，都愿意信任他，几近毫不犹豫地将性命托付给他，如今佛剑也是，明知道现世的他的所作所为，仍是不多问，便相信了他的说辞，难道过去的他就这般不值得人信任吗？他们明明都是同一个人，怎么就有了这么巨大的差别？

佛剑不知龙宿心思纠结，直接坦荡地回答道：“你的眼神十分坦然，与现世的龙宿不同。”

虽是实话，却让龙宿备受打击。

数百年过去了，直至今日，他仍未觉得自己当年的作为有任何不妥，那是他的决断和追求，即便后来失败了，甚至可以算是闯得灰头土脸地顺着剑子和素还真留下的余地归来，但他仍是无悔这一场江湖风雨的。在黑暗势力中走这一转，他虽居无定所，疲于奔波，但也不乏快意。与他合作过的人，亦不是光用黑与白就能衡量定论的。论能力，论手段，论王道，西蒙和北辰胤皆是可敬可畏的对手及合作对象，论交情，在他墙倒众人推的时候，魔龙祭天亦从未在他背后捅过一刀，即便到了最后，他终是应了剑子之邀，联合将其击杀。

他不由得想，决裂和好后的这数百年来，即便他隐世不出，又或是归顺正道，若不是由内而外地改变了的话，又会不会如现在一般得到剑子与佛剑的信任呢。当初剑子来宫灯帏找他一同对付出手金银邓王爷时，对他的信任又存了多少呢？彼时，剑子虽是有意将他拉回正道，却也不乏观望监视，避免苦境再生变数之意。即便这数百年来，是他经历风雨后，自发想通看破，丢淡了当年的所执所求，进而改变了生活的作风，并非为了谁，但是，这么想来，他仍会觉得不甘，因为如果不这般彻底改变的话，自己竟不能为两位好友所容所信任。

剑子留意到龙宿的神色黯淡了一下，马上便明了对方的纠结了。然而，他确实不知如何安慰。最初的他，或许正是因为道门清修以及“古尘斩无私”这个觉悟而过于克制压抑本我，才会被当年龙宿那种挑衅儒门教义的叛逆和不羁所吸引，忍不住欣赏靠近并在不知不觉中深陷。然而，他终究是理智清醒的人，清楚明白到拥有那般特质的人最为容易走偏走差，步向极端，与他本身的理念价值相冲，也正因此，他才不由得时时刻刻有意无意想要提防他。如今的龙宿却是完全符合他心目中至交好友的标准，让他信任，让他舒心，让他以性命相托，然而却已经不是最初戳中他心底深处压抑的叛逆，让他怦然心动的龙宿了。原来，从一开始，被他放在至交好友位置上的只有佛剑一人，在他心中，完全不符合他好友标准的龙宿从来都不是好友这般简单。只是，他又想，改变的，又怎可能会仅仅只有龙宿，那个在微末烛光下紧紧拥住龙宿的未来的自己，那忐忑不安的心绪，就如同溺水之人在汪洋中抱紧了唯一的浮木一般，那般的自己，还是现在的他吗？

剑子龙宿皆不说话，气氛一下就冷下来了，然而佛剑却像没注意到一样，仅是将视线落在了龙宿脸上，浅淡地笑道：“吾很高兴，在未来你回来了。”在龙宿浑身一震，金眸中波涛翻涌的时候，他又转向剑子，肯定道：“吾相信剑子亦同。”

佛剑的话向来直指人心，让人难以反驳，两人皆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便不约而同地干咳了一声。最后还是剑子先回过神来，开口催促道：“咳咳，龙宿，现在还是修复裂痕要紧。”

“咳咳，是，是啊，那吾开始了。”龙宿也马上反应过来，收敛了神思，自怀中掏出一块七彩的奇石，越过佛剑，走到他身后不远的某一处。在那里，有一条约莫三到四丈长的细长黑线悬于半空，黑线处，空气扭曲成无数细小的漩涡，不断吞吐着黑暗的气息，在补天石的七耀之光下更是显眼——是末世被扭转的瞬间所造成的时空裂痕。

龙宿将补天石放置手心，凝集将尽九成功力，灌输入补天石内，激发增幅补天石修复时空的力量，再将其转移到时空裂痕处。在补天石接触到裂痕的瞬间，霎时光芒大作，一分为二，分别转移至裂痕的两端，同时往中间移动，所过之处，时空呃裂痕被一点一点地消除。

修复的过程进展顺畅，龙宿看着裂痕渐渐缩短，心知很快这一趟短暂的旅程就要走到终点了。随着裂痕的消失，时空混乱被修复，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将会消失，一切将回到原点。然而，即便所有的一切将不复存在，将如同末世未来一般，不会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他仍想替过去的自己，与眼前这两位世间唯二的好友认认真真地道个别。

于是，他回过身去，定定地看了一会满身狼狈的剑子和佛剑。这两个人在他所经历的未来时空中，生生死死了无数回，这般伤痕累累的模样他早已看惯，可如今再见，却又恍如隔世。他上前两步，将宫扇搭在胸前，微微行了个礼，才抬头郑重道：“两位好友扭转末世，代价沉重，往后必会劫难不断，望善自珍重，吾们未来再见。”

看来这回真的是要道别了呢。剑子心下叹了一声，上前一步，正想要说些什么，眼光却忍不住要落在龙宿身后不远处的裂痕细线上，身上忽感海风刺骨寒意，一股不祥的气息袭入心头。他皱了皱眉，还来不及思考什么，龙宿身后的裂痕便突然像垂死挣扎的猛兽般，猛地撑开了一个大口，形成黑洞旋流，瞬间在周遭卷起了飓风狂岚，以席卷万物之势要将面前的一切吞噬入内。

“什么，这，这是?!！”

离裂痕最近的龙宿刚耗了近九成功力催动补天石之力仍未恢复，事出突然，一下没来得及防备，脚步一个不稳，整个人就被飓风掀飞，失了落点又无法凝功，眼看就要被卷入黑洞旋流中。

“龙宿，抓稳了！“

剑子立即反应，一个箭步冲上前，眼明手快一把就拽住了龙宿的手腕，再蓄力让身体往下一沉，使双足陷入沙内，企图稳住下身，抵挡飓风旋流的吸力。然而，他本就因先前使用过玉石俱焚之招而难以凝功站定，而浅滩沙面又过于柔软，阻力不大，才一会，他的身体就有了飘起之势。就在他心惊之际，身后有人一把稳住了他的身体——是佛剑。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等佛剑反应过来时，剑子和龙宿已然陷入颓势，于是，他赶紧上前稳住剑子，猛地一下将佛牒没入沙地深处以做支点。他抬头看到时空裂痕两头的补天石之光仍在缓缓往中部推进，心知修复仍在进行，便看向龙宿，严肃道：“龙宿，捉紧，撑到修复完成就好。”

加上佛剑的帮忙，三人算是勉强能与旋流的吞噬力抗衡。眼看形势仍在可控范围内，三人皆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出变故，再撑一阵就可以了。然而，就在此时，一道紫色的华丽身影自漩涡中探出半个身体，一把就拉住了飘在半空的龙宿，猛一发力就要将龙宿往旋流中扯——竟是来自末世的龙宿。

末世龙宿额上猩红的血龙纹在黑暗飓风中如游魂般飘荡着，一双魔鬼的金眸中荡着末日来临的血光灾厄，原本精致唯美的面庞凝满了黑气，变得狰狞而扭曲。他怨毒地盯着龙宿，森然道：“吾要消失了，汝亦不能留。吾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就算汝是吾，亦不能！”然后，他的眸光落到了剑子和佛剑身上，脸上露出妖异的笑容，带着罂粟花一般的致命诱惑，一声一声引诱道：“放开手，让吾带走他，于汝们无损，于这世道更是无害，苦境风浪一波接一波，少了个疏楼龙宿，便少了个变数，”他将目光钉在剑子脸上，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一字一句地往剑子心上扎：“剑子，汝难道不曾这般想过?不曾想过要除掉吾？现在正是机会。”

剑子闻言心下一抖，浑身一震，不久前他去找四分之三中途截杀龙宿的事情又涌上心头。他盯着飘在半空的龙宿，瞬间有些分不清在眼前的是哪个龙宿，亦不知道对方心中如何作想，只知道将手拽得更紧了。他不能放，绝不能放，不久前他才放了一次，这一次，他绝不能再放手了。这个世上有他剑子仙迹，怎能没有他疏楼龙宿，他们是要生生世世脱不了生死的纠缠的。

末世龙宿不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才惺惺作态。不放是吗，”他的双眼眯了眯，脸部更为狰狞扭曲，他手上再一加力，同时怨愤道道：“那汝们就一同消失吧。“

原本剑子与佛剑两人已是勉强才能维持三人与裂痕旋流之力抗衡，如今被末世龙宿这般一扯，立即就失了平衡，皆开始向裂痕深处倾斜，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龙宿悬在半空，任由剑子抓着，闭上双眼。如今的他没有任何力量抵抗这时空旋流，他现在不过是倚赖着剑子和佛剑的拉扯才没被卷入。生平头一次，他的内心真真正正地感到了恐惧。他与剑子佛剑一同面临死亡的状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当初在盘隐神宫中，他们三人也曾一同面临被困在神宫深处耗尽真气神维持最后一根神柱的绝境。然而，不同的是，那个时候，选择权在他，他仍有余力选择留下或是离开，而随后剑子保下他，除了情谊之外，更是寄了希望在他身上，希望他能藉由儒门之力修复其他神柱，同时寻得方法将两人救回。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截然不同，当下的他已完全处于被动，救与不救，完全取决于剑子。而且，末世的龙宿说得对，对现世的剑子和佛剑而言，世上少了个疏楼龙宿，说不定反而太平了不少，他完全没有筹码让眼前的人舍命相救，尤其是摆在这个黑暗的时代中。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被拉扯入黑洞漩涡之中，心知佛剑已经独立难支了，剑子就更不用说了，小金剑插在气穴上，完全无法凝功，拉住他已是勉强。崖下小屋内，他曾告诉过他那个时空的剑子，他并不软弱，但其实他清楚明白，他的内心仍是不够坚强的。曾经，他害怕死亡，害怕老化，他害怕一旦天地源流的效力消失了，时间重新开始流转，他就要和常人一般经历生老病死，再入轮回，所以当初，他才会抵挡不住嗜血者不老不死的诱惑。那时他想，即便众叛亲离，他也想活要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重来的希望。只是后来，在盘隐神宫中，他看着剑子和佛剑毅然留在神宫的时候，面对死境，他的脚步却是停了下来，猛然发觉，原来，比起死亡，他更害怕与眼前的两位好友生离死别。再后来，他好不容易回到了神宫，剑子与佛剑却在他的面前化作了一抔黄沙，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并非只要活着，就一定什么都能挽回。在失去了生命之重后，所谓的不老不死，不过是上苍给予追求逆天永生之人最残酷的惩罚。关键时刻，他若不能与心中所重之人同生共死，那只剩他一人失去了一切长存于世又有何意义？

他是个胆小、需要保证的凡尘先天，他怕死，更怕被他所重之人抛诸身后。在此之时，与其让剑子和佛剑放弃自己，不如让他先开口，那样，就算他不能存活于世上，起码亦能存活在他这两位好友心里。于是，他张了张嘴，可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到了剑子开口的声音。

剑子说：“放手吧。”

龙宿闻言心头一震，果然，还是迟了一步，为什么，为什么剑子汝总是要抢先吾一步，打乱吾的全盘计划。然而，就在他打算松手的时候，却意外地感觉到剑子猛地一下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了，紧得让他手腕生痛。然后，他听到剑子用醇厚温玉的嗓音低声道：“放开我吧，佛剑。”

他再次一惊，猛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了剑子那双乌黑的眸子，深邃如寒潭，辽阔若大海，沉淀着穿透时空的坚定和无悔，仅那么一瞬，他就认出了眼前之人，心中百感交集：“是你…….”

剑子迎上龙宿讶异的目光，眨眨眼打趣道：“哎呀，手都粘一块了，龙宿，这一次，我想推你走都不行了。”

“就你会贫。”龙宿眸中柔光一闪，眉宇立即舒展开来，方才心内的生死离愁瞬间烟消云散，声音也绵软了下来。他与剑子相视一眼，心中了然，便转向佛剑，替剑子开口道：“佛剑，放手吧，这个世间还需要佛牒之光。”

佛剑闻言，神色未变，仍是一言不发，依旧一手扶稳了剑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佛牒支撑地面。这位佛者，是三人之中最执拗的，心下若有了决定，绝无更改。

时空裂痕的修复仍在缓慢地进行，然而时空漩涡的吸力却是越来越大，再加上末世龙宿的猛力拉扯，佛剑本就因对战邪之子而耗去了不少功力，如今这么持续稳住剑子与龙宿二人，体力已渐渐不支了，没入沙地中的佛牒也一点一点地被飓风拔起。

“哈哈哈哈哈，汝们就一同消失在这时空的旋流中不复存在吧！哈哈哈哈哈！”

眼看佛剑已是强弩之末，末世的龙宿再忍不住狂笑起来，仿佛只有这般狂笑，才能缓解他心中的怨愤和不甘。那怨毒阴狠的笑声在阴暗的飓风狂岚中回荡，久久不绝。

突然，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气氛立即不对了。三人皆忍不住分神看向末世龙宿的方向:自末世龙宿的身上，竟有一条淡薄透明的人影渐渐分裂出来，形态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竟是另一个剑子。

就在三人均大吃一惊的时候，末世龙宿冷凝讶异地声音再次响起：“汝怎么会在这里？汝明明应该已经把最后的力量用来替他转移时空了才对！”说着说着，他的脸又开始扭曲了起来，眉心处聚拢着黑雾，声音越来越愤恨，越来越怨毒，眸子里的血腥染上了深重的杀意，“汝总是要阻挠吾，暗中策划了一切，就是不让吾如愿，就是要除去吾，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汝这样怎么能让吾不先下手为强杀了汝？”

同样来自末世的剑子无视底下仍在苦苦挣扎的三人，将注意力全部投注在了末世龙宿的身上，仿佛这世间就只剩下这个人一般。确实，末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属于他的时空中，就真的只剩下这个人了。然而，在末世时空仍旧存在的时候，在他的形体消亡后，他的心中早已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在这种时刻，还不能坦诚自己，岂不是太可悲了？

是啊，实在是太可悲了。

就着仍连在一起仅分裂了一半出来的身体，末世的剑子轻轻地捧起了末世龙宿那张因怨恨而扭曲变形得丑陋的脸，痴痴地凝视着，仿佛在看着这个世间最美丽最华丽的珍宝：“只要你还在，无论我的力量被用尽多少回，形体被打散多少次，都不会消失的。我与你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一直附在这个时空裂痕上的，是你的执念，亦是我的执念。”看到末世龙宿一脸震惊的神情，他那双石墨般乌亮的眸子柔暖地笑开了：“为何先你而亡的我会与你一同附上这时空的裂痕中，又为什么会与你命运相连，你还不明白吗？”

人若故去，则与世间的一切断缘，但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人念念不忘，使人妄生执念，从此，碧落无路，黄泉无门，只能留在这人身上，直到执念消亡。

他将手搭上了末世龙宿扯着龙宿的手的腕部，轻柔道:“放手吧。”让我们一起回归末世，与天地一同终结，然后一同消失在这滚滚的时间洪流中。我舍不得，实在舍不得，让你独自一人啊。

温柔的声音犹如大漠中的海市蜃楼，带着致命的诱惑力，让人辨不清真伪，只有心生向往。末世龙宿那张狰狞扭曲的脸被样柔软得如沙漠细流的声音滋润着，洗涤着，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原本的绝代风华。他忍不住扭过头看向末世的剑子，那人眼中的柔光让他看不真切，又拒绝想要看真切。

这么看着，他那双遇到了任何艰难险阻都不会退缩半步的金眸不由得一点一点地往长睫下藏了起来，再不敢再多看眼前之人一眼。他怕，他怕看清了事实的真相，他会比怨恨更不能承受。

剑子，既然往事已矣，又何必再追究过去的真相呢，就让吾这般，恨汝到永远不好吗？

末世剑深深地将龙宿的每一个神情都看在眼里，然后，眼中的柔光徒然一利。

“一人一次，很公平呐。”

原本柔情似水的声音瞬间转为淡漠，冷不防自末世龙宿耳边响起，再不含一丝感情。末世龙宿心中一惊，还来不及动作，手腕上徒然一阵剧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只手腕已被末世剑子活活掐断，人也被瞬间扯入了无边的时空漩涡中。

“剑子，汝又骗吾！！！！！“

随着两人的身影没入时空的漩涡中，一把愤恨不甘的叫喊声再次响起，飘荡在漩涡掀起的飓风回环往复，不绝于耳，直到时空的裂痕再次合上，被补天石彻底修复，才逐渐消弭。

失了时空漩涡的引力，龙宿有些狼狈地跌落回浅滩上，还没站稳，就感觉到原本紧握自己手腕的手触电般地松开了。他稳了稳身形，上下打量了一下目光在不断游移就是不愿看向他的剑子，心中莞尔。看来是现世的剑子回来了，真是的，那人就是会挑他心绪不稳的时候出现，逃得倒是快。

脱离险境，他顿时兴致大发，也不顾佛剑仍在场，就想要逗弄一下眼前这个总喜欢装神秘装清冷的人。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天地突然猛地震动扭曲了起来，四周的景色已开始渐渐形态不稳，看来是时空开始自动修复这段时间以来产生的本不应存在的混乱了。

剑子定了定神思，看了一眼周遭开始扭曲的大气，轻咳了一声，道：“两位好友，看来是到我们各归各位的时间了。”

佛剑看了看一脸不自在的剑子，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龙宿，便一把执起佛牒，不由分说就往两人中间一杠，认真道：“既然下一刻就要回归原点，那么这一刻，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

佛牒砸到沙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两人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

“哈哈，佛剑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剑子反射性地打趣了一句，然后看向龙宿，乌眸在眼眶中溜了一圈，满肚子黑水又开始流转。他往龙宿跟前站近了一步，促狭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一句话想说很久了。”

看此人白眉抖动，眼露精光，语气上扬，一副小妖得道的模样，肯定不是好话。龙宿眯了眯眼，以扇掩面，警惕地退了半步才问：“是什么？”

“就是，”剑子笑嘻嘻地看着龙宿，故意拖长了尾音，吊足了胃口，才一口气道出：“我第一眼在宫灯帏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身打扮要比那个套在‘珍珠匣子’里的珠宝箱伪装要‘贤惠’多了。”一句话就诋毁了两个龙宿。

“剑子，汝！！！”龙宿一听便气不打一处来，怒斥了一声又朝剑子狠狠逼近了一步，正要反唇相讥，突然金眸一转，转瞬就恢复了冷静。他手中的宫扇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双眼不住地盯着剑子的脸上看，眉目顾盼间神采飞扬，心情大好：“正好，既然已经是最后了，吾想替过去的吾跟汝传达一个信息。”

看龙宿眉角上扬，金眸弯起，双颊都已经笑出花来，准没好事。剑子干笑了两声，退了半步：“呃，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话吧……”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挣扎，“哎，算了，反正一会也什么都忘了。”

龙宿没有立即搭理剑子，而是看向佛剑。他对着佛剑抬起手，手指画着圈比划了一下，笑道：“好友，可否请汝暂时转过身去？”

佛剑虽然心中莫名，却仍是依言地转过了身。

就在佛剑转过身的同时，龙宿瞬身欺近剑子，趁对方一时失神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俯下身，蜻蜓点水般地在对方的双唇上碰了一下，随即又抽身，眨眨眼道：“嗯，就这样。”

——反正到这个时候了，不如你直接告诉剑子为什么你要选择背叛我们的情谊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般如此。

剑子一点一点地睁大了双眼，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时空的修复之流就瞬间将三人吞没了。

终

江湖快报，儒教天章古圣阁一夜之间被歼灭，儒门天下桐文剑儒不幸惨遭杀害，凶手竟是问侠峰上辩侠论道的侠刀蜀道行。

疏楼西风后花园，龙宿正一言不发地看着梧桐树，神情冷清，周身隐隐带了杀伐之气，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才开口吩咐道：“仙凤，汝去豁然之境走一转，再到宫灯帏打点打点。”他托起金木烟斗，吸了一口，转过身看向穆仙凤，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吾倒要听听剑子对蜀道行之事有何说法。”

宫灯帏，竹林细雨夜，十里宫灯亮。

淡烟疏雨中，有人在亭中写字，见雨雾中飘渺人影，放下笔，执起烟斗，吸了一口，悠然吟道：“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兴烟月闲。”

来人神情寡淡如云烟，白衣缥缈似神仙，执着绿竹伞缓步靠近，对曰：

“忘尘人，千峦披，山色一任缥缈间。”

覆天殇灭，素还真亡，佛剑穿越时空欲取回神莲。与此同时，苦境中原与叶口月人的战事已入高潮，嗜血族蛰伏待机，于黑暗中伸出魔爪。在此暗流汹涌、风云际会之时，隐世高人再聚宫灯帏。

踏过天地源流后，静止的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

一切，尽归原点。

(完)

ltian28

2019-01-05 13:13

恶搞小番外 - 剑龙访谈

“大家好!这里是《回首萧瑟无晴雨》主角访谈现场~我是主持人可爱的云桑~这篇文又名《主角战友敌人恋人情敌都是我》!让我们通过这次访谈来八一八这个混乱贵圈的隐秘吧。现在，让我们有请主角群，一剑，六龙，末世龙，末世剑，一龙，六剑！”

先是龙宿们华丽无双地走上了舞台，紧接着是仙气飘然的剑子们。

观众们已经哗然成一片，群情激动，警卫兼特邀嘉宾的佛剑大师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场面了。

“一剑去死，一剑去死，男一号都去死！！”“一剑求你注孤生吧！”“一毛不要难过，一龙会回来的，我已经把血印末世剑踪奇象天罪天启龙战三轰都看了！！！”

“啊啊啊啊啊啊，万人迷小六龙，赶紧往我这边看。”“小六龙赶紧和小六剑秀恩爱吧！！！”“小六龙你怎么这么温柔，人家都要化了~~”“小六龙调戏一剑好可耐！！”

“末世龙你就是个神经病！！”“‘哇’的一声哭了！末世龙求求你相信末世剑!！！！”“末世龙你附体到一龙身上好帅！！！”

“末世剑好可怜，末世龙会相信你的!！！！”“末世剑，放弃末世龙吧，一龙和你更配！”“末世剑，你温柔得好悲伤好隐忍，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男神！！”

“一龙抛弃一剑那个不要脸的！！”“一龙求你和末世剑在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小六剑，你是最帅的酱油！！”“好想看小六剑番外！！！”“小六剑和小六龙太有爱了，求相爱到永远啊！！！”“小六剑求你把眼睛从小六龙身上移开一秒，看我一眼我就满足得可以去投江了！”

六位主角各自入座坐好，顺序分别是末世剑，一龙，一剑，六龙，六剑，末世龙。

等等，位置好像跟编排的不一样。

“咳咳，末世龙，你怎么坐到六剑那头去了？CP要坐一块，你该坐末世剑旁边！”

末世龙一扭头，变扭道：“哼，谁和他是CP?”

末世剑叹气道：“哎，他高兴就好。”

观众中有人起哄：“咳咳，末世剑，你也太软了！！！！这是剑龙访谈！！！！”

瞬间被龙宿们冷冷地瞪了一眼。剑子们则是一脸微笑。

“呃，好吧。第一问：一剑，身为本作的第一男主角，你和三位女主都有来往过，女一（六龙）、女二（一龙）、还有女三（末世龙）。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话音还没落就瞬间被三个龙宿同时拍飞。

一剑瞄了一眼被拍飞成流星的云桑，猛地被吓了一跳：“这、这当然是……”（这种害人的问题是谁出的？）

一龙立即打断道：“他暗恋小六是公认的。他不信任吾就算了，还想让吾换成小六的装扮（第（16）章），更可恶的是，竟然嫌弃吾做的汤羹比不上杜一苇和小六（第（28）和（29）章）。”

六剑赞同地点点头，搭言道：“嗯，我家龙宿确实是美好的。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末世剑中肯道：“哎，六龙对剑子的谅解和信任确实是令人动容。”随后立即感觉被末世龙隔人瞪了一眼，立即改口：“只是我心中早有白月光了。”

末世龙捅刀道：“哼，剑子都一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末世龙不鸣则已，一发言同时攻击了在场所有剑子，一刀正中要害。

六龙则是笑吟吟满意道：“吾是华丽无双的万人迷，那是公认的。”

说完他对着观众席微微一笑，瞬间引起一片哗然：“啊啊啊啊啊，小六龙，我们爱死你了!！！”

一龙看了一眼六龙六剑，继续举例：“第（23）章的时候，一剑竟然还吻了六龙。”

末世龙点点头：“这个吾也看到了。”

六剑六龙对视了一眼，笑而不答。

一剑脸一红，有些不自在道：“我还什么都没答，你们起什么哄！而且，那不是我吻的。（有些慌乱）不，不是，身体是我的，那魂不是我的！（看向六剑六龙）这个时候你们两个怎么就不说话了？（又看向六龙）你明知道不是！！！”

六龙玩味道：“哦？要吾给汝正名阿。好啊。”

一剑被看得直出冷汗。

六剑连连摇头道：“哎，真是自招惹死神。”

六龙看向一龙，严肃道：“小一，你确实误会了，一剑他是有贼心没贼胆，这样明目张胆的事情也只有某个不要脸的（瞟了一眼六剑）才能做得出来，要吾告诉汝他某日在宫灯帏做的事情吗？”

一龙好奇道：“哪日？”

一剑立即拉住六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六龙摊摊手，故作无辜道：“又是汝要让吾正名的。（看向观众席）各位观众，详情请看第（16）章。”

一剑耷拉下脑袋，转移话题：“算了，清者自清。（看向一龙）这个问题光针对我不公平。刚刚末世剑出场时的呼声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我都听说了，在第（15）章你竟然主动提出跟他回萧山幻境，让他摸你鬓发，还收下被他改造得乱七八糟的我们定情的蝴蝶联络符具，在第（28）章时还将赝品紫金箫给了他。在第（16）章你在宫灯帏说让我改性格时脑子里想的是谁?”

一龙移开视线，心虚道：“咳咳，吾对他好不过是想起……”说到一半又瞪了一眼一剑：“吾对谁好让汝管？”

六剑见状一脸欠揍地自豪道：“哎，所谓身正不怕影斜。（温柔地拉起六龙的手，放到大腿上）我家龙宿跟一剑和末世剑都相处过，但我就从来不会有此误会，观众也不会。”

六剑对观众温和一笑，观众席上立即又是一片喧腾。

“啊啊啊啊啊啊，小六剑真是给力！！！””小六剑不用担心，小六龙心里就只有你一个，我们大家都明白的！！！””小六剑你和小六龙就是天生一对！！！！没有人会想歪的！！！”

六龙柔光似水地瞪了六剑一眼，又顺从地回握住六剑的手，笑着威胁道：“要这时候汝还有误会，就一直被冰在萧山里永远不要回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六剑亲了一下酒窝，于是便不由得笑得更甜了。观众台“轰”的一下炸开了。

“啊啊啊啊啊，六剑六龙果然是真爱啊！！！”“小六剑再亲一个！！！”

末世剑看了一眼一剑，也跟着自证道：“我被误会是习惯的了。虽然观众想给我指对象，但心中都明白我真正在乎的是谁。就是有人老是当看不到。”

观众听完立即哭了一片。

“末世剑，我们都知道你爱的是谁！！！”“呜呜呜，太苦了，太苦了。”“末世剑，我们都希望你幸福的！！！”

末世龙脸蓦然红了一下，马上又板起来冷哼道：“信剑子还不如信佛剑呢。”

一龙和六龙突然心有灵犀地点点头道：“有理。”

剑子们闻言立即往嘉宾席的佛剑大师盯了一眼。

大师摸了摸佛牒，严肃道：“阿弥陀佛，佛牒将证明吾的清白。”

剑龙六人组一听登时被吓了一大跳，立即军姿坐好：“云桑，下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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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嗯，又是一剑的问题。噫，这个问题有意思！”

一剑道：“呃，看着神情，绝对不是什么好问题……我能拒绝回答吗？”

“不能。请问在第（25）章，一剑被六剑魂穿的时候是什么感想，一剑请正面回答。”

观众一下就叫开了花：“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题好！！我们也想知道！！求详细回答！！！”

一剑老脸一红，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挤出来：“这，仿佛就像看到了自己和龙宿的马赛克版春宫图。（瞄了一眼六龙）某人差点就要把魔掌伸到我的头簪上了，（抚胸口）还好我及时拿回了身体，不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真说不准……”

“不就是非马赛克版的春宫吗？很多人都很期待的。”

观众席又一片乱叫起来。

“求六剑六龙肉！！！！！”“爽文怎么可以没有肉！！！”“求心灵到肉体的升华！！！”

六龙尴尬地咳了两声：“咳咳，汝不是一直想知道汝与一龙在未来是什么关系嘛，正好用行动证明就不用费唇舌了，事实胜于雄辩。”

六剑义正言辞道：“身为过去的我，你的内心深处在压抑着什么，我非常清楚。（摊手）而且，反正就算现在阻止了，以后也会变成那样的。”

末世剑轻声附和了一句：“恩。”

一剑忍不住吐槽道：“我实在不清楚我的脸皮怎么会在数百年后发展成这厚度。（用鄙夷的目光看向末世剑）他们俩这对随时随地秀恩爱放闪光的会发展到那一步也就罢了，你们也……世风日下啊！！！”

末世剑无语道：“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被捅得这么深……还被连捅两回。”

观众席上也发出了讶异地喊声。

“我们也很惊讶！！”“末世龙好可怜，我对你改观了!！”“末世剑你要好好解释啊！！不然男神称号就要不保了。”

六龙探头看了一眼末世剑：“这就是传说中的骗人骗心、始乱终弃吗？”

一龙转过头盯着身旁的末世剑打量了几眼，鄙夷道：“汝瞬间在吾眼中瞬间渣了。”

末世剑叹了口气，无奈道：“那是误会……”听到末世龙冷哼一声，再叹一口气：“算了，你高兴就好。”

六剑隔着六龙看向一剑，谆谆教导道：“看到了没，他被捅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事事都就着龙宿，又不把话挑明说。你再这样脸皮薄下去就要步他后尘了。让我教你……”

说着就把一本写着《驯龙三十六招》塞给一剑。

六龙瞥了一眼那本书，懒得计较：“主持人，别理他们，进入下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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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又是一剑的题目，看来是分好堆的。”

一剑耷拉下眼眉，无奈道：“请各位观众高抬贵手。”

“放心，问完你的就有其他人的。请听题：有观众说古有唐伯虎点秋香，今有剑子辨龙宿，千万龙宿你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可为什么后来你一眼就认出了伪装成一龙的六龙（第（29）章），但又没认出夺舍取代一龙的末世龙（第(26)到（28）章）？”

龙宿们的眼睛同时集中在了一剑身上。

一剑身后古尘已经隐隐开始发光：“这挑拨情感的问题到底是谁出的！”

末世龙挑眉道：“怎么，心虚不敢回答了？”

一剑冷静下来，中规中矩地回答道：“这，一龙和末世龙在气质追求等各方面都比较像，毕竟时代相隔不远，六龙就不同了，他……”

一龙立即不满地接话道：“特别善解人意，会体谅汝，理解汝，让汝舒心难忘是吧？（发怒）那汝干脆穿去未来别回来了。”

一剑安抚道：“哎，未来的剑龙不就是我们嘛，何必较劲？（祸水东移）而且，正是因为你和末世龙的气息比较像，末世剑才会一直混淆不清乱放电嘛。”

突然被牵连，末世剑干咳了两声：“咳，咳，我只是怀念而已……”

一剑挑眉故意道：“所以你是明知一龙和末世龙已是不同的人，还千方百计对他好吗？”

末世剑还没回答就被末世龙隔人又丢了几记刀眼。

六剑幸灾乐祸道：“我检举一下，在我被冰封不能用手遮眼的时候，第（30）章，末世剑光天化日之下亲吻了一龙额头，神情温柔。”

末世剑一惊：“你不是没知觉了吗？（再次被末世龙丢刀眼）咳，好吧，在我眼中一龙就是末世龙。（无奈）哎，你们相煎何太急…..”

一剑看向一龙，继续狡辩道：“看，这不是我的错。而且，龙宿你这么说不公平。第（13）到（14）章，一开始你不也没认出冰里面的六剑不是我，但一眼就认出末世剑了。（用眼比了比六龙）六龙就没有认错过。”

一龙目光游移了一下，据理力争道：“咳，汝们三都长一个模样，要都冻起来就一片白，只剩下一张脸有颜色了，谁认得出来。（正气凛然）汝和末世龙相处了几个月都没认出来，简直不可原谅！”

六龙也点点头，中肯到：“连吾都觉得过分了。”

正宗剑子黑末世龙又补一刀：“那几个月他心里就只记挂着苦境苍生，哪有时间注意吾们。（瞥了一眼末世剑）剑子心中无龙宿，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六剑立即跳出来喊冤：“打击面有点广了。要我的话什么时候都能认出来，”说着，他拉过六龙随意就是一吻，又引来观众席一片喧哗，他促狭道：“只要这样就试出来了。”

六龙瞪了他一眼，怒道：“汝这是取巧！！！若是吾们三人都被冰起来穿同一件衣服，汝肯定认不出来。”

六剑挑眉道：“那华丽无双的龙宿要被冰起来吗？你就算一丝不挂着我也能认出来，（挑衅）要试试吗？”

观众席立即炸开了锅：“试!！！！要试!！！！我们都不信，要当场验证！！！”然后马上就被三个龙宿同时用冷光一扫，立即安静了下来。

六龙脸一红，嘟哝道：“汝OOC了汝知道吗？（见六剑贴过来，推拒着对方的脸，柔声斥责）别闹，有人在看呢。”

一剑和一龙冷眼看了一会，转过头：“麻烦主持人消音转下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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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换到下一个人了。是一龙的问题集。请问一龙对末世剑是什么感想？尖锐的问题啊!”

末世龙抢先不屑道：“哼，还能怎样，不就被虚情假意感动了，（看向一剑）在第（19）到（20）章，如果不是他被末世剑打动了汝以为那日他会放汝去救情敌（小六）吗？”

末世剑垂眸辩解道：“我从来都没有虚情假意过……（还没说完又被末世龙瞪了一眼，立即改口）你高兴就好……”

一剑盯着一龙，眼神犀利：“请龙宿正面答题。”

一龙眼神游移了一下，看了一眼末世剑，又瞄了一眼一剑，淡淡道：“到了想弥补他遗憾的好感的地步。（冷哼了一声）毕竟比起某个冷清、喜欢欲盖弥彰的人要容易相处多了。”

末世剑一听，顿时感觉如芒在背：“哎，不要说这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六剑不怀好意地笑着点点头：”我可以证明是误会，第（14）到（15）章的时候，在萧山深处当着我的面，末世剑还虚构了个疏楼西风把一龙留了下来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但是一龙一刻都不想留下来，可见感情不是很深。”

六龙附和道：“吾听说末世剑是为了保护一龙不被已经混入血印时代的末世龙荼毒才困住他的，没有任何不纯心思。”

末世剑无奈捂脸：”你们两个到底是帮我还是害我。”

一剑故作伤心道：“所以你回来后就一直拿我跟别人作比吗？”

一龙立即回击道：“那汝告诉我，玄空岛技压叶口月人（第（15）章），蜀道行与九幽对最后一场对决（第（24）章），这么重要的场合汝都找了替身，人去哪了？”

观众席有人代为回答了：“都去和六龙火拼末世龙了！”

一剑被一龙一盯，立即扭开头：“主持人，这题答案龙宿答得很完美了，下一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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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龙的问题哦~一龙请听题：有观众说一龙留给一剑的紫金箫（第（30）章）是假的，真的已经被交给末世剑了，一剑是怎么看的？”

一剑立即掏出紫金箫检查一下，确认了真伪才展眉道：“龙宿给我的箫自然是真的。”

一龙眯了眯眼，伸出手讨要：“哼，汝要分不出真伪就把萧还来，吾交给能分得出的。”

一剑立即把箫收回怀里，打哈哈道：“怎么会，我不用看就知道是真的。”

六龙直截了当拆穿道：“那汝刚刚还把箫拿出来看什么。”

补刀小能手末世龙再飞一刀：“而且还检查了很久。（瞥了一眼坐在另一端的末世剑）当然，也有人假的也能当成真的收。”

末世剑看向末世龙，幽幽道：“要是龙宿你能把你手中的那支还我，我就不用拿着这支假的怀念了。”

一龙瞪了一眼一剑，又看向末世剑，接话道：“不用怀念了，吾现在就把一剑这支给汝。（生气）真假都分不出，就让他抱着他的白玉琴过一辈子算了。”

一剑耍赖道：“不行，既然送出去了，就不能拿回。”

一龙懒得理他：“汝问问末世龙这个说法在他那是怎么操作的？”

一剑突然一副震惊的样子，乌眸里的伤心都能流成河了，他难过道：“龙宿，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这一声连在远处的末世龙都一下子被镇住了，不由道：“确实可以酌情考虑一下。”

一龙也突然感到不舍，妥协道：“好吧，这次就算了。”

一剑高兴道：“那剑子就谢过龙宿大人有大量了。”

六龙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剑子：“知道六剑的厚脸皮哪里来了吧？汝赶紧把六剑交给汝的小册子丢了，还有救。”

六剑得意地看向末世剑：“学着点，这就是秘籍之一：龙宿最看不得剑子神伤。”

末世剑心内无语道：“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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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终于又换人了，这回是我们的万人迷小六龙。”

观众席瞬时沸腾了起来：“小六龙，我们都爱你~你永远那么迷人！！”

六龙对观众微微一笑，自信道：“华丽的吾自然是永远迷人的。”

“啊啊啊啊啊啊，笑容好甜，我要晕了！！！”“小六龙再笑一个！！”“小六龙请尽情调戏我，全方位的！！！”

六龙又笑一个：“可以请大家安静让云桑问问题吗？”

观众齐声回答：“好的~小六说什么我们都答应！”

“咳咳，问题来了！小六，大家想知道为啥你能一撩三个剑子，你胜过一龙和末世龙是因为衣服比较轻吗？”

末世龙和一龙一听同时用鄙夷的眼光扫了一眼三个剑子：“无耻！下流！”

一剑扶额头道：“拜托审题，是比较轻便，不是比较透明。”

六剑摸了摸下巴，道貌岸然评价道：“小六的这身衣服确实更能展现小六的身段。”

六龙立即毫无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汝闭嘴。”

末世剑看着末世龙，强调道：“六龙在我面前穿浴袍还袒胸我都丝毫不为所动。”

观众席马上有人叫道：“啊啊啊啊，柳下惠末世剑好迷人~”“隐忍默默守候的末世剑，男神！！！”

末世龙撇过头，道：“哼，就只会骗取观众好感。”

六龙眯了眯，看着末世剑，故意暧昧道：“那汝为何不走到后院与吾一同泡温泉？”

一剑打趣道：“大概是你一副白骨精吃人的模样把人吓到了。”

六剑看了看形势，突然欺近六龙，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暧昧道：“龙宿要喜欢泡温泉那待会访谈完我们就去龙烟宛吧。”

六龙的脸颊往六剑的唇上靠了靠，笑道：”好啊，那这题汝替吾回答。”

六剑毫不犹豫直接回答：“五个字就能概括了——真•剑子达人。知剑子者六龙也。”

六龙满意点点头，又故意为难道：“超过五个字了。”

六剑往六龙脸上亲了亲，笑道：“五个字答题，剩下的是对你说的。”

六龙立即笑开了花：“哼，就汝会贫。”

一龙被寒了一下，立即转头：“受不了了，云桑，换下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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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这题是对一龙和六剑两人的问题，我看看。哦哦哦哦哦，很多观众都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对于六龙不断调戏一剑的事情，一龙和六剑是怎么看的？请回答。”

一龙一向很会抓核心：“重点是被调戏的对象丝毫不反抗，还一副理所当然甘之如饴的样子，才令人想捅他几剑。”

一剑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无奈道：“龙宿，你用错成语了。我的样子应该用不知所措来形容才对。”

一龙不为所动：“哼，在第（19）章吾看汝被挽手拖走的时候脸上笑得都能开出桃花了。紧要关头出去到半夜才回家。”

一剑无奈道：“我这是被拉去当壮丁的。你都不知道有多惨，受重伤掉山崖不打紧，还要承受喷血的视觉冲击，差点就一蹶不振了。”

一龙挑眉道：“那吾有事拉汝汝怎么不去？”

末世龙代为解释：“汝拉他当然不去了，汝又不是为了苍生大事。他被小六拉去对付吾好歹是为了苍生。”

一剑无语道：“这话听上去我怎么一点都没感到安慰，反而感觉像是被捅了一刀。”

末世剑看着一剑安慰道：“哎，他开心就好。”

一剑放弃道：“我不说了，小六，你回答。”

六剑摸了摸下巴，戏谑道：“我家龙宿也就只能够调戏一剑了，我表示可以理解。”

六龙怒瞪一眼，道：“汝说什么……”还没说完脸颊就又突然被亲了一下。

六剑执起六龙的手握紧，摆在胸口的位置，看进六龙眼里，认真道：“六龙的心意我最清楚，怎么会误会呢？这么多风风雨雨一起走过，龙宿对剑子的不离不弃剑子铭感于心，素来感激。”

六龙一下就软了下来：“咳，说什么呐。（目光温柔了下来）吾心亦同。”

六剑看向一剑和末世剑，用眼神交流：“看，这就是等级的差别。”

观众已经全程带上墨镜，再也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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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这里还有一个对六龙的问题。请问六龙知道一剑想过要改变一龙的未来抹去你的存在吗？你心里怎么想的？”

观众席开始了一片漫骂声。“一剑去死！！！小六龙这么美好，你还不满足。”“一龙赶紧抛弃他就好了！！！”“一剑你注定孤独一辈子。”

一剑皱了皱眉，偷偷看了一眼六龙，难过道：“六龙，我……”

六龙瞥了一眼一剑，傲然道：“在第（19）章的时候吾就说过，吾与汝可以同下一局，但即便目的相同，所求不同，绝对不可能执同一色棋子。”

一剑苦笑道：“你确实比我看得通透。”

六龙安慰道：“毕竟吾们有着数百年的经验差嘛。”

六剑看了一眼六龙，了然道：“所以第二问你要怎么答？”

六龙霸气道：“那还用说吗？吾疏楼龙宿就是这时空的定数，任谁也改不了。”

六剑看向一剑，道：“看，他就是那样，你不用介怀。”

六龙扭过头，命令道：“好了，这一问完结，下一个问题。”

“是，小的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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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欢脱的问题过去了，马上要严肃起来了。是末世专场问题！”

现场观众哭成一片：“末世剑龙，你们为什么就不能HE啊！！！！求主持人不要为难末世剑龙！！”

“咳咳，请问末世龙是什么时候在时空裂痕醒来的，是一醒来就见到末世剑吗？很中规中矩的问题。”

末世龙道：“大概是弃天帝灭世时吧，一醒来就看到这个时空的吾竟然变成了正道栋梁，真是心里卡了一大口血。不过因为那时裂痕力量尚不够，吾还不能凝出实体自由活动。“

末世剑补充道：“他确实是气得不轻，同在裂痕里，我都能感觉到裂痕的空间在震动了。”

末世龙看向六龙，恨铁不成钢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汝知道吗？太没用了。”

六龙冷哼一声，不屑道：“和末世一起被消灭的人没资格说吾。而且，（顺手掰过六剑的脸，比了比），汝觉得，在吾们的盛世美颜下这张脸有色可言吗?（叹气）一剑好歹衣服飘飘有仙气，六剑换了衣服后跟穿着硬纸板做的纸片衣服没啥区别，硬邦邦的，越来越没仙气了。”

六剑立即反击道：”我听云桑碎碎念很久了，你之后换的那套盔甲可是连我的硬纸板都不如，和你的头配上简直就是八仙桌配一肉丸子。“

一龙一看这两人开始对话，赶紧当机立断在两人开始秀恩爱前打断：“请两位不要跑题，现在是末世专场。末世龙，还有一半汝没回答呢。”

末世龙横了一眼末世剑，冷冷道：“要是吾一醒来就见到他，不早就灭了他，还用等这数百年？”

末世剑温柔道：“在结局的时候我不是说了，我是附在你身上的执念，只要你不死，我是不会消失的。（替末世龙回答）哎，他是在我出手帮六剑冰封裂痕时才发现我的存在的。”

一剑听得有些黑线道：“都几百年了你也不去找他冰释前嫌……你真是……”

末世剑瞟了一剑一眼，难得具有攻击性：“那怎么不见你去和一龙表白，都认识几百年了。”

一剑被噎了一下，偷偷瞄了一眼一龙，才道：“末世剑，你这样咄咄逼人人设走偏了，你应该是很温柔很善解人意的才对。”

一龙立即讥讽道：“对汝这种贱骨头用不着温柔。”

六剑摸了摸下巴，玩味道：”按我说，末世剑更喜欢龙宿乖乖沉睡时像睡美人的样子。你看他对被迷晕的一龙就很温柔很坦白。”

六龙一向博闻强识见多识广，进一步推断道：“嗯，据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恋尸癖。这类人对着活人就会紧张得连‘哔哔哔’都不行了。（看着六剑揶揄道）该不会汝也有这种病吧，毕竟是同出一源。”

六剑挑眉道：“在‘哔哔哔’的时候，你越热情我越开心。”

六龙反唇相讥道：“那也不能证明汝‘哔’的时候‘哔’得‘哔哔’。”

六剑坏笑道：“我行不行你要不要试试？”

话音才落，现场就一片吹口哨的声音。

“我们都不信，要现场试试！！！！”“示范示范，我们都听不懂！！”“音屏的部分我们要看现场！！！”“我们要看金枪不倒的现场！！！”

一剑立即满头黑线：“六龙，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一龙后悔迟了一步拦截，无奈道：“这是个纯洁的访谈，请两位秀恩爱时克制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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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又是正经的一问。末世龙有没有想过如果一直附在一龙身上想做什么？”

末世龙想都不想就直接回答：“哼，当然是要让儒门天下成为苦境第一大门派，让儒教独尊。（看向一龙）靠这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是不行的。”

一龙不屑道：“刚刚六龙已经说了，在吾们面前，何人敢自称美人？（讥讽）再说，连傲笑红尘都能留活口，汝太失败了，还称霸苦境呢。”

六龙摇摇头，道：“哎，何必口是心非呢，汝明明就是想和剑子重新开始。（悲悯）可是无论怎么样，一剑永远都不会是汝心中期待的人。”

末世剑心中升起希望，小心翼翼地看向六龙，：“是、是这样子的吗？”然后又深情地看向末世龙：“我愿意的。”

六剑毫不留情地把他摇醒：“你愿意什么啊，他想和一剑重新开始，你已经出局了。”

一剑无语道：“我怎么突然觉得眼前一黑，看到了自己被捅的未来。”

六剑安慰道：“相信我，你将来就算不被龙宿捅，也会被其他人捅。（对苍天喟叹）被捅就是身为剑子的宿命啊。”

一剑皱了皱眉打断道：“请不要告诉我未来，我现在不想知道了。（看向末世龙）我怎么看都觉得我和末世龙不会产生化学反应。”

一龙立即讥讽道：“汝喜欢六龙那是众所周知的，不用再强调了。”

一剑无辜分辨道：“龙宿，你要相信我啊，我对六龙只是战友情，和对佛剑是一样的。”

六剑用眼比了比嘉宾席上的佛剑：“你敢对佛剑有对六龙那样有不正常的感官，佛牒马上就斩去你的罪业了。”

话还没说完，两人就已经感到佛光普照，后脑勺立即铺了一层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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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心的来了！末世剑你最后那一下的告白是真心的还是只是让末世龙松懈的手段？”

观众席立即哭声一片：“男神你就说啊，说是真的，说你爱末世龙，呜呜呜~”“我绝对不相信是假的，你这么温柔！！！”“末世剑，不要再压抑了！！！”

末世剑犹豫了一下，立即就被抢白了。

一剑道：“真的。”

一龙接着：“是真的。”

六剑继续道：“肯定是真的。”

六龙再次肯定道：“百分百是真的。”

然后，末世龙一扭头，冷哼道：“假的。”

六剑摸了摸下巴，乌眸一转，计上心来：“哎呀，出现异议，那就打赌吧。”

一剑马上会意：“赌什么呢？”

六龙立即推波助澜：“赌输的就把自己打包给末世剑好了。”

一龙也附和道：“同意。”

末世龙不悦道：“等等，汝们……”

六龙挑眉激将道：“汝是担心自己会输，还是想自己输？”

末世龙冷哼一声：“赌就赌。（瞪一眼末世剑）汝，说答案！”

末世剑被末世龙一瞪，想了一会，低声道：“是骗你的。”

观众一片不敢置信：“末世剑，你为什么要昧着良心说话！！！”“明明是真的，我们都感觉得到！”“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末世龙也感到十分不可置信：“汝！！！！”

末世剑却温柔地看着末世龙：“你高兴就好。”

一龙突然觉得有些无语：“……汝的智商和情商都被末世吃了吗？”

末世剑不解道：“我知道末世龙一向不喜欢输。他赢了高兴就好。”

六剑叹气道：“真是朽木不可雕……给你制造机会你都不懂珍惜，难道你不知道龙宿最是口是心非吗？（恨铁不成钢）该强硬的时候就要强硬，床‘哔’你就‘哔’。”

六龙立即给六剑一拐：“汝不要乱教！（看着末世剑有如看着绝症患者）末世剑，之前给汝的心灵鸡汤都白费了。”

一剑立即转向主持人云桑：“看不下去了。下一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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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还是末世问答。末世剑最后的话末世龙相信了吗？”

末世龙冷笑：“他都说是假的，吾信了不就蠢吗？”

末世剑深情道：“那如果都是真的，汝就信了吗。”

六龙表示很能理解末世龙的心理：“大概是不愿意相信吧。”

六剑惊叹道：“我知道你号称真•剑子达人，但我真不知道你也是真•龙宿达人。”

六龙道：“呃，毕竟是自己，还是能掌握一些的。”

一剑想了想，说：“话说回来，哪个更残忍一点，知道自己错杀爱人，还是一直恨错爱人恨到死。”

一龙断然道：”吾就宁愿一路错到底也不要知道真相。“

一剑思考了一下，说：“很难说，我的话大概不到那一刻，都不知道会怎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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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轮到我们的酱油小六剑了~”

观众席马上从刚刚沉重的气氛中走出来，又欢腾起来了。

“啊啊啊啊啊，小六剑，即使你是酱油也是最有存在感的酱油！！！”“我被你最后那一幕的深情迷住了！！”“小六剑，请你一直捉住小六龙的手不要放开。”

六剑看了一眼六龙，拉上六龙的手，又对观众微笑道：“谢谢大家支持。我和龙宿会一直走下去的。”

“啊啊啊啊啊，好甜~~”“我们都喜欢甜饼！！！”“小六龙，请不要犹豫地把心献上吧！！！”

一龙和一剑对视了一眼，无奈道：“谁有墨镜先借来用用。”

“好了，不多废话。提问：六剑你在本文一共穿越了两次，第（25）章和第（32）章。请问你穿越的触发点是什么？”

六剑沉吟了一会，道：“很正经的问题。嗯嗯嗯，一开始以为是与过去的自己有关，后来才发现，原因是龙宿。”

六龙虽然有些无奈，但表示赞同：“他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恰好是吾心神不稳的时候。”

六剑拉今龙宿的手，坚定道：“哈，我们是彼此的安定剂嘛，正因为我们都不够坚强，才需要彼此，缺一不可。”

六龙与六剑对视了一眼，笑道：“嗯，吾说过，吾们注定是脱不开生死的纠缠的。”

然后，现场顿时没了声音。

“疑？怎么其他人都不出声了。刚刚的问题不是很多人抢着说话吗？”

其他人异口同声道：“已经被闪花，光顾着拿墨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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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一题：后来的六剑，意识还在一剑身上吗？”

六剑道：“朦朦胧胧有些意识，但不清晰。”

“那你知道最后六龙对一剑做了什么吗？”

六剑努力回忆了一下，道：“大概知道一些，后来六龙抱住一剑安慰他了吧。（叹气，神伤）哎，我还记得当时和龙宿决裂还有插小金剑的心情，一剑有六龙安慰，我很欣慰，我知道六龙其实是在安慰过去的我。”

六龙温柔地看着六剑，安抚道：“知道就好，所以别再疑神疑鬼，老拿自己性命去冒险来试探吾的心意了。”

六剑难得苦笑道：“哈哈，被发现了。”

六龙暗暗抓紧六剑的手，柔声道：“吾一直在，一直都在。”

就在气氛大好的时候，大师突然插了一句：“六剑你看漏了，六龙最后还主动吻了一剑。”

六龙一惊，看向佛剑：“汝不是转过头了吗？”

大师正气凛然道：“吾眼角看到的。”

六龙怒道：“胡说，汝脑后有眼角吗？（马上转变为无语状）吾真想知道汝这张正直的脸皮下都藏了什么…….”

六剑捏了捏六龙的手，笑眯眯地看向对方，道：“你是不是要解释一下。”

六龙移开视线，有些心虚道：“咳，吾这不是看不惯过去的汝太笨，在替过去的吾告诉他吾的心意。”

六剑提了提声调：“可以用说的！！”

六龙狡辩道：“光用说的不够立体震撼，达不到效果。而且，吾替过去的吾们补上一段告白，多完美华丽，反正又不是对一剑，汝有什么好不满的。（眯了眯眼）还是汝不信吾？”

六剑二话不说就捧起六龙的脸吻了上去，舔了舔对方的嘴唇，满意道：“嗯，这样就擦干净了。”

六龙又好气又好笑道：“现在才抹干净吗?那汝之前那么多次‘哔’和‘哔’都算什么？”

一剑坐在一旁感到心累：“我不仅躺枪，还被丢闪光弹。”

一龙丢了一记刀眼，立即道：“下一题，赶紧访谈完，吾再也忍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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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快接近尾声了。还是六剑的问题。提问：请问六剑是在什么时候向六龙告白的？”

六剑神秘道：“这个嘛，请期待番外。”

六龙奇道：“不是说没有番外了吗？”

六剑摊手道：“你不知道本文作者是最容易受鼓动吗？不然也不会有这篇文了……”

六龙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好吧，吾有些不想记起告白时的事情了，毕竟太狗血了。“

六剑深有同感：“总之先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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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漫长的访谈终于结束了！！在节目最后，你们有什么想要对对方说的吗？”

末世剑首先站起来，走到末世龙跟前，认真道：“那个时候，我看着你的眼神，突然就发觉，或许你心中早有察觉，只是不想确认真相罢了，所以我才故意那么说的。我知道如果我坚持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你会主动放开六龙的手的。在过去，虽然我有我的坚持和理念，但破坏了你的很多计划和设想却是不争的事实，我想，都到最后了，不如就顺你一回吧。”
末世龙低头不语了好一会，最后化出紫金箫，随手塞到末世剑怀里，冷哼道：“赶紧把那支赝品丢了，本来就够穷酸小气的了，还拿着支赝品到处走，真影响形象。”

一龙一听末世龙在诋毁他的杰作，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说话，却被一剑拦住。

一剑拉住一龙的手，认真道：“轮到我们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无论如何都我都会留下你回来的路，把你拉回到我身边。”

一龙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有种就亲自来劝吾退隐，别找那朵死白莲代劳。”

六龙听闻，瞥一眼六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不敢的，汝别指望了。”

六剑轻轻勾起六龙的手，想谈论天气一般，随意说道：“哎，他们都说完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六龙一挑眉，和往日一般接道：“在萧山逛够了就早点回来，顺便钓几条山鱼回来，吾给汝熬鱼羹养着。”

六剑柔声回道：“好的。”

（完）

ltian28

2019-01-13 17:36

番外天地无声

（上）

剑子是被风中捎带的冰晶雪气给冻醒的。

他先是感到鼻尖一凉，冷气便迅速扩散至全身，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眼睛就睁开了。开眼的一瞬，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鹿车乘云升仙图，逼真得让他感觉飘飘然已乘云骑鹿飞升而去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看到的是半镂空床顶上雕着的图案，而自己，则正躺在一张朴素却雅致的黄花梨木床上——大床的顶部、梁柱以及围栏上都活灵活现地透雕着云鹤相依的花纹样式，可谓巧夺天工；床顶沿边帷幔轻垂，天青色的布料上隐隐绣了山雾缭绕之景，素雅清淡，然而用的却是上好名贵的苏绣蜀锦——架床精巧的设计，使得人睡于其中宛若置身于云海仙境。

离床不远处，案上的安魂香尚未燃尽，缕缕定魂安魄之香自香炉中逸出，随着袅袅青烟散入大气中。香烟散逸的相反方向，原应紧闭的直棂窗竟开出了一条小缝，屋外的冷风穿过缝隙，“嘘嘘”地吹入屋内。

剑子挪了挪身体，本能地想以左臂支身下床将窗户关严实。然而，在他用力的一瞬，左臂关节之处冷不防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他手臂一软，失了支力，整个人就又摔回到了床上，人一下子就被完全摔醒了。

是了，他如今正在疏楼西风做客疗养。哈，看来这龙宿亲手调制的抚魂安神之香效力委实不差，他一枕黄粱梦醒，不仅俗事烦忧，连今夕何夕都忘了个一干二净，真真是遂了他静养的心愿。

前一阵子，他在豁然之境遭遇魔界三路守将围攻，力战不敌，连左臂都被砍断了，幸得练峨眉及时救援，才得以保存残命，被送至残林休养，后来又由慕少艾帮忙将断臂接上。然世事多变，就在他养伤期间，几乎是一转眼的时间，救他的人，练峨眉也好，慕少艾也罢，都化作一缕青烟，一抔黄土，不复存活于世，后来连收留他的残林主人亦不幸蒙难。

当时，残林主人自觉劫数将至，便早早疏散了包括他在内所有暂居残林的伤患。他心有预感他这一走，只怕是再无机会报答林主的救命收留之恩了。只是，他确实是伤重力疲，再无力相助，而魔界中人已潜伏苦境，未来的形势恐怕亦不容乐观，他必需尽可能将己身调整回最佳状态，以应对苦境未来更大的灾劫，便遂了林主心意，告辞离去。在那之后，他没有回到豁然之境，仅是游离于世外，小心避开苦境的纷争，欲寻一处隐蔽之所，定居下来静心休养，却不料没过多久就被龙宿寻得踪迹，带回了疏楼西风安置。

自打因叶口月人之事入世后，他几乎是带着伤疲一路奔波抗战在最前线，直到不久前重伤入住残林后才有了短暂的休息时间。然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放轻戒备，精神仍保持高度警觉，身体亦处于随时应战的状态，以防敌人在自己伤弱之时趁隙来袭，直到后来看到了龙宿，住进了疏楼西风，才真真正正放松了下来。许是他身心疲惫的程度已到达了极限，即便他与龙宿仍旧敌友未明，他却直觉认定了龙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他的。

他这一放松，身心的抵抗力瞬时就降到了极点，这些年一直累积的伤患少了压制便一次性爆发了出来，让他整个人神志不清、混混沌沌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虽说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这样爆发了一次，反倒是将他这些年沉积下来的伤病一次性清除了，身体也清爽了不少，再经过近段时间的静心调养，已是恢复了泰半，只是这断臂之伤，虽是外伤，但已是伤筋动骨，还是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康复。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小心避开左臂接合之处下了床，却又没了早先想要关上窗继续在房中打坐静修的心思。他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了不远处架子上搭着的素白厚披风上。这件厚披风在入冬后的某日清晨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衣架上。他知道这是龙宿专门为他备下的，意在不希望他在大病初愈功体未复的情况下运功御寒。

他估摸着自己已有一段时日没见过龙宿了。自从住入了这个龙宿特别为他安排的院子后，他就安心休息静养，几乎没怎么踏出过院门。平日里，龙宿每隔一小段时日就会过来查看一下他的伤势，只是入冬后，就没怎么来过了。这人明明是嗜血者的耐寒体质，却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喜在大寒天里出门。无论如何，这人为他备上寒衣，这份好意，于情于理他都该出门一趟亲自道谢的。于是，他走到案边捻熄了余下的安魂香，随手披上披风，搭上浮尘便出门了。

他方才打开门踏入檐下，就闻到了一阵梅花的清香，伴随而来的，还有新雪干净清新的气息。小屋外，一眼就能看尽的四方小院已是白雪皑皑，未经修剪的红梅自然地伸展着枝干，漫无章法地绽放出一朵朵红梅香瓣，傲然于满目白雪中，炙热而冷清。

院内好不容易融了泰半的积雪又因昨夜里的一场暴雪而重新堆了起来，好在雪已停，天空清朗如洗，看来会是一整天的好天气。剑子轻轻哈了一口热气，抬手拉紧披风的领口，仰起头看向豁然开朗的青天，感受着院内的自然之气，心情感到无比舒畅。

不得不说，自从他入住疏楼西风后，龙宿事无巨细都为他安排妥当，无一不贴和他的心意，亦完全顾及了他的尊严和喜好。像他如今所住的这个小院，建筑设计上少了大庭大户的矫揉造作，天然去雕饰，丝毫没有夺取自然万物本身的美感，而他所住的房子亦一般，虽然所用材质和做工无一不是上乘，但装饰布置却十分简洁素淡，与他的性情相符，却与疏楼西风讲求富丽华美的风格截然相反。同样的，平日里，龙宿并不对他的起居用膳有任何干涉，亦不对他静养调理的方法多加置喙，仅是每隔一段时日便到小院探望，见他缺了些什么，就让穆仙凤及时备下，而穆仙凤也仅会在用膳用药时到访，置备下饭菜及药汤后便离去，过一段时间再回来收拾。

这与以往的龙宿不同。除了最初的时候龙宿不由分说强行将他带回疏楼西风，并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勒令他养好伤才许离开让他十分不悦外，这段时日以来，那人几乎没有强制他接受任何东西，住所也好，衣备也好，起居用膳也好，静养喝药也好，龙宿只会给他置备好，并不干涉他的选择，待他如同上宾，礼数周到，给予他十二分尊重。在这般贴心的照料下，他沉疴数载的伤躯到如今也几近恢复完全，就只剩下心口有个地方不知为何老是隐隐作痛，怎么调理都不见起色。

他踏上白净的新雪，踩着雪“吱呀”“吱呀”地在宅院中行进，最后来到了龙宿常呆的后花园。花园内，地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干净，花坛中也已尽数换上了名贵的红梅红须朱砂。院内红梅的长势皆经过仔细修剪扶正，每一株看着皆是婀娜多姿、旖旎动人，在寒风中摇曳着香气，虽是缺了白雪的映衬，少了原本的清傲，却更添妖治贵气。院子一角，陷入冬眠的梧桐树下，紫檀木桌上萦绕着袅袅茶香，一人紫衣紫衣，披着白狐裘大衣，单手支着脸颊，正在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手上的书册。

剑子前脚刚踏入拱门，第一眼就发现了树下正在安静阅读的紫衣之人。他瞳孔深处闪了一下，嘴角上勾勒出了一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浅淡笑意。他马上加快了两步要靠近那人，然而却在快接近的时候又再次慢了下来。他有种错觉，自己正一步一步地步往梅红疏影的梦中仙境，仙境有仙人在树下品茶阅读，面容清傲若霜梅，眉目却又淡如远山细雪，唯美如画。他担心他若是走得急了，发出了声响，便会扰了仙人，破了美梦。

这么想着，他定了定神，缓步走到那人身旁站定，好一会，才浅笑道：“天寒地冻的龙宿不呆在房内，竟在这后花园看书品茶，真是好兴致。”

龙宿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剑子，愣了一下，脸上马上展露出笑容：“房内太闷，如今寒梅花势正旺，梅香沁人心脾，吾怎可错过。”然后，他看见剑子环顾了一眼院内的红梅后略微皱起了眉头，便有些不悦道：“倒是汝，难得有兴致踏出小院来到吾这俗艳的后花园，是要与吾讲上一番病梅论吗？”

剑子愕然一惊，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敛起了来，乌黑的眸子也失了光亮，渐渐没入白睫的阴影中。他轻声控诉道：“原来在龙宿心中剑子竟是如此强势，喜欢将自身喜好强加于他人的人。”

龙宿没有直接作答，而是道：“这是上位者和引导者必备的素质。”他瞥了一眼仍站定不动的剑子，抬手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又有些不屑地补充道：“人皆希望别人能认同自己的想法。在这方面，比起追求顺势自然的剑子，只怕龙宿更甚吧。”说完，他似是不愿再多言，便又低下头继续翻阅手中的书册，注意力再次投入了书中。

剑子悻悻地在对桌坐下，动手为自己斟了杯茶，喝上两口，摆弄了一下浮尘，又忍不住再次看向院内的红梅：一株株经过修剪的红梅在寒风中摆弄着袅娜腰肢，红袖飘动若舞凤游龙，恍惚间便有了华灯初上舞榭歌台中，歌女舞妓轻歌曼舞，宾客觥筹交错，美酒在握，佳人在怀的萎靡曼妙之感。只是，如此红梅虽是美艳动人，勾人欲望，在他眼中却是落了俗套，失了原来那股自然天成的清隽霜傲之气。他常年修道，清心寡欲惯了，自是看不惯俗世这般摧折自然的病态美感。然而，人各有所好，并无对错，既然知道彼此喜好不同，就不必事事言明，徒惹争端。然而，眼前之人却是什么事情都要弄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完全不体谅别人礼让回避的好意。

于是，他将视线落回到了龙宿身上：这人自了结了夜重生之事退出苦境纷争后，便卸下了注重防备的战袍装束，换上了样式简洁、文雅轻便的儒服。只是，即便如此，他的穿着仍是不减华贵之气，头上别着的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南海血珠，配着的是蓬莱云海的天光琉璃纱，身上缀着的是方诸云镜的银龙鳞，渤海深处的鲛人泪，天山上的千年冰蝉丝，从头到脚，无一不是千金难买的名贵之物，丝毫没有出世人应有的淡泊名利之感。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人即便隐居世外，身上亦掩不去文人墨客的浓墨重彩，文辞消遣中，寄托的是有朝一日平步青云位极朝堂的志向，追求的是水榭歌舞美酒佳人的享受，而可叹的是，这人两样皆有，却仍不满足。

入住疏楼西风的这段时日来，他心里确是有些抵触与龙宿过多往来，遂以静养为由不踏出小院，即便对方前来探访，也不长聊便起身送客。他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心内惧怕，一旦与龙宿深谈，又会自那人口中听出那不甘平淡伺机卷土重来的念头吧。好不容易过去的事情已经淡下来了，苦境众人也不再计较龙宿当年的所作所为了，他十分珍惜这好不容易赢来的和平局面。龙宿光这般翻腾一次，就足够让他身心疲惫好些年了，要再发生一次，他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然而，意外的是，龙宿似无意与他闲聊，仅将他晾在一旁，便径自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了，这反倒让他不自在起来了。在还未决裂过的时候，他与龙宿每每小聚，总有说不尽的话题。龙宿最喜与他探讨对事情的看法和观点，毫不回避地表达自己的志向和追求，一讨论起来总能不休不眠持续个数天数夜仍意犹未尽。和龙宿不同，其实他并不喜欢过于表露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若所见略同，无需多言，若定见不同，多言徒劳。倘若真要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在表明立场，便是抱了纠正或言说之意。然而与他不同，即便定见不同无法相容，龙宿仍旧喜欢天南地北地聊着，仿佛仅仅就只是在交流观点，向对方展现自己的看法，同时也好奇对方不一致的想法，然这般言辩不绝偶尔会让他感到聒噪不适。

极少数的，他们也会像如今这般两厢静坐各做各的，但在很久以前，他们之间有的是享受片刻清净的闲情逸致和默契，而如今却变成了尴尬的相对无言。他这才猛然发现，原来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一直都是龙宿在维续两人间的谈话，他无需多想，回应即可，因为即便他一开口便把话说死了，龙宿亦有办法把话题续上。这样的相处模式让他习以为常，甚至不知不觉中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如今龙宿一旦不说话，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确实有些词穷，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挑起话题，亦摸不准怎么样的话题才适合。

他的眼神在院内游移了很久，最后落在了龙宿手中的书册上。他斟酌了一会，才开口道：“龙宿在看什么书这么入神，可否与剑子分享一二。”

龙宿抬起头，有些意外剑子会主动挑起话题，便合上书，露出封面上的标题，道：“是吾前阵子出门时意外收罗回来的《妖怪异闻录》，讲述了一些妖魔鬼怪之事。”

见龙宿有兴致展开话题，剑子心中一喜，言语间马上就去了拘谨，笑着揶揄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好友身为儒门龙首，看这样的书好吗？”

龙宿瞟了一眼剑子，不以为然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再说，熟知民众所想所信，才方便引导教化。”说着，他低下头，随意翻了两页，递给剑子，道：“像这个蜃楼王的故事就颇有意思。西域的大漠中之所以会是不是出现迷惑旅人的海市蜃楼幻景，正是因为有蜃妖在作怪。蜃妖窥视了旅者的心思，幻化出旅者心中的渴望之景，引诱旅者深入大漠。据说，蜃妖中有一只王者。它所制造的幻境几近真实，能将人的一生惟妙惟肖地还原并加工，中术者陷入幻觉中，就如同真真正正地活在现实一般，过着自己心中向往的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剑子一边听着龙宿介绍，一边翻阅着故事，玩笑道：“蜃妖以幻境虏获旅人，可以说是为了吸取旅人的精气，增加自身修行。然那蜃楼王必是吃饱撑的，猎物既已到手，还耗费自己的妖力用猎物本身的精气为对方打造一个美梦幻境，图的是什么。“

龙宿闻言轻笑一声，空灵的笑声如银铃般在空气中散开，他解答道：“人也好，妖物也好，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就会连增进修为都觉得无趣。求之不得、追求永生、百死无悔等等的一念一执，皆出自人的内心。这世上，再没有比人心更难测、更有意思的东西了。”龙宿这般说着的时候，一双璨金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剑子，像是大漠深处那充满致命诱惑的金沙漩涡，要把贪婪的人一一吞噬，“那蜃楼王大概是以嘲笑人类的贪婪无知为乐吧。一个人白白耗费自己的生命力沉迷在自己幻想的梦中，所得皆是假皆是空，却在消耗真实的生命去追求，何其愚蠢。”

剑子别开眼，避开了龙宿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摇摇头，不予苟同道：“蜃楼王玩弄人心，确实罪大恶极、不可原谅，然而事实上，它却又不懂人心。“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水，低声道：”世间事总是难解。在这纷乱的苦境，寻常百姓劳劳碌碌一生只求平稳度日亦不见得能够实现，又有多少人能如龙宿这般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有的时候，对一些人而言，说不定在美梦中逝去，会比在现实中苟延残喘更来得仁慈……”

剑子还没说完，冷不防就听到龙宿冷笑了一声。“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么，”龙宿抬手捋了捋耳边鬓发，再开口时声音已是降至冰点：“呵，剑子这是在讽刺吾么？”剑子听了浑身一震，这才惊觉自己失言。龙宿如今虽重掌儒门天下，但先前叛了正道去与西蒙和魔龙祭天合作时，却是颓势连连，一路溃败，几近一事无成，就算用“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为过。只是，即便如此，在剑子心中，龙宿确实是一路平步青云，达到了儒门顶峰的位置，当年只要他不行不义之事，不野心膨胀剑走偏锋，亦不会落了个败走麦城的下场。而在这一连串事件后，即便他曾叛了正道，化身为嗜血异类，回过头，仍有不少旧部愿意跟随他重振儒门天下，去掉细枝末节，就算用一帆风顺来形容也不过分，毕竟这世间，有多少人是真真正正无风无浪顺风顺水一辈子的。然而，说虽如此，他方才那般说，也不过是顺口的调侃之言，是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他与龙宿谈话时最常见的互相损贬，往日里比这还糟糕直白的用词多了去，但龙宿皆是一笑而过，不然就是反唇相讥，像如今这般计较，却是让剑子有些失措了。于是，他连忙解释道：“是剑子失言，请龙宿莫怪。剑子只是想表达，并非所有人的内心皆如龙宿这般坚强。”

龙宿并不深究，只是转回早先的话题，玩味道：“所以说，剑子若是遇到大受打击的事情也会选择逃避现实吗？”说完，他看了一眼剑子，看到对方正低着头摆弄着手中已经蒙了一层霜的杯子，也不知道是被杯中的残水冻出来的，还是被外面的冷风吹出来的。他见剑子一言不发，了然地笑了笑，便不等剑子回答，马上又转了话题：“说到玩弄人心的妖怪，苦境中原也有一个。据说一向神秘的萧山深处是一片冰峰雪岭。寒白一片的雪谷中住着一只雪女，雪女最喜将误入深山的旅人冰封起来，迫使他们在冰中回忆他们一生中最痛苦最难忘的事情……”

听龙宿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剑子的身上突然无由来地感觉到了一股冰寒之意，比着严寒冬日里的冷风更为刺骨，还隐隐透着骇人的阴森。他不禁打了个抖，连忙打断道：“等等，这怎么和民间雪女的传说不一样。”他甩去方才不好的感觉，摸了摸下巴，回忆道：“我记得，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版本中，山中雪女以美色冰肌勾引男子，或将他们冰封起来以供欣赏，或直接吸取精气，还有……”

“怎么听个故事汝也能这般多意见？”龙宿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地打断道：“怎么，与汝想象认知的不同汝就不想听了?”

剑子一怔，连忙急道：“我没有不想听，我只是……”我只是和往常一样，想和你交换一下不同的信息而已。自决裂后到如今，他都没有与龙宿坐下好好畅谈一番，不知是不是久了不相处，今日他见着了龙宿，每每开口皆是如履薄冰，甚至有种错觉，即便自己再三思量，说出来的话仍会触到龙宿逆鳞，让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龙宿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十分地不悦：“吾不过是与汝分享个传闻而已，汝也要争论一番，和汝闲聊真累。”说完，他似是脾气一上来，也不等剑子反应，站起身，长袖一甩便转身离去了。

龙宿甩袖时，宽大的袖摆扬起了微风，在大晴天干爽的空气中落下了些冰晶雪气，清清凉凉地飘到剑子脸上，剑子一愣，便错过了留住龙宿的最佳时期。他原地站起，张了张嘴，想要喊住龙宿，却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反倒是喉咙里呛进了不少冷风，冻得他心肺刺痛。

被龙宿这般冷落对他而言确实是新鲜的体验。早前决裂的那段时间姑且不论，在那之前，从来都是他心情不悦，他下逐客令，他转头离开，然龙宿总能有百般理由继续两人间的对谈，让他不由得感叹龙宿脸皮之厚令他无以望其项背。然而转眼如今，角色对换了，他倒是突然觉得那般厚脸皮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少居高位，走至今日，苦境无人不想与之交好靠近，鲜少有人需要他开口挽留，更别说是一直主动缠上的龙宿了。

是有什么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了。

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感受到，时间在流逝，世事在变幻。嗜血族之乱伊始，他曾言，江湖风波要吞噬静止的时间了。然而，那段时日，他虽然疲于奔波，大小伤痕不断，甚至好几次几近命丧黄泉，却从未真真正正地感觉到时间在流动。对他而言，这趟入世不过是他无尽岁月中的一段小插曲而已。如今他才明白到，让时间开始流动的，并非这个苦境江湖，而是眼前之人。

进不得，那便只有暂且退后一步，静待时机。剑子对着龙宿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摇摇头，一口将手上的残茶饮尽。

确实，是凉了啊。

#

无月夜，层云聚拢，淹没了星光，吞噬了朗月。剑子所住的小院没有点灯，院内昏暗一片，有寒梅暗香在黑暗中浮动。

屋内火光黯淡摇曳，剑子打坐完，点上穆仙凤来取药碗时置备的安魂香，正准备更衣就寝。忽然一阵劲风刮入，虚掩的窗子一下就被猛地掀开了，在风中不断地扇动着“吱呀”作响。他皱了皱眉，走到窗边，正要把窗户扣严实，冷不防一瞥，意外地发现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院中竟站了一抹熟悉的人影。冬夜里，那人穿着丁香色的素雅单衣，没有披披风，也没有提灯，就这般静默地与夜色融为一体，看着虚幻得不真实，就像夜里行舟，看远山如黛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天幕中一般。他心内止不住颤抖，连窗都没关便有些手忙脚乱地取了案上烛台，没披披风就这么穿着单衣开门出去了。

他才一开门，就感觉到有星星点点的凉意落在了脸上，这才发现，好不容易放晴了一日，天又开始下起雪来了，细细密密的飘雪中，那人原本就有些淡薄的身影显得更是飘渺了。他单手护着在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跨出门外半步，却又忍不住停了下来。最后，他仅是站在门口与院中之人隔着飘雪遥遥对望。过了好一阵子，终是那人主动走上前来，步入在寒风中若明若暗的烛光中，站定到他跟前不远处。

龙宿一靠近，剑子便感觉到了一股清凉的冰晶雪气扑面而来，是有别于雪天里的冷气。他愣了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便迎上一小步，道：“怎么来了也不过来敲门，连灯都没带，若不是我眼利，还发现不到你呢。”

龙宿沉默了一会，才抬眼看向剑子，认真道：“白日里吾有心事萦怀，礼数不周，多有怠慢，还请好友海涵。”

龙宿这般礼数周全反倒让剑子有些不悦了，他语气有些生硬道：“你我多年至交，我是这般计较这些虚礼的人吗？”没等龙宿回话，他便伸手拉过龙宿的手，想要把他拉扯进屋，却不期然就被对方肌肤上那蚀骨的冰寒冻了一下。他停止了动作，皱眉道：“有什么话进屋再说，看你的手都冰成这样了。”

龙宿却是摇摇头，轻轻地挣脱了：“嗜血者的体温本就低于常人，汝无须介怀。”眼见剑子还想坚持，他又继续道：“吾专门前来是想探视一下汝。入冬后便抽不出时间来访，今个儿白日里又离去得匆忙，都没来得及看仔细。”说着，他就着烛火的微末光亮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剑子的脸色，好一会才舒心道：“吾观汝如今的气色不错，看来前段时日累积下来的伤病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那吾便放心了。”

听着龙宿关切之语，剑子心中有暖流经过，却又莫名觉得有些不妥，但又想不出来是什么不妥，于是，他中规中矩地回应道：“多亏了龙宿这段时日来的照顾，感激不尽。”

龙宿瞧剑子突然多礼了起来，皱了皱眉，思虑了片刻，才开口道：“若是白日里的事让汝心生不悦，扰了好友清净，龙宿在此致歉。只是好友重伤初愈，仍需静心调养。疏楼西风周遭已布下奇门阵法，隐匿世外，安全无虞，汝可安心再住一段时日，无需急着离去。”

察觉龙宿误会，剑子忙不迭解释道：“我真的没有介怀。龙宿好意，我自然不会推拒。”

龙宿听后，如画的眉目弯了弯，嘴角处勾勒出了一抹舒怀的浅笑：“那就好。“然后，他退了两步步，离了烛火微光站回到夜色中，道：”夜已深，吾就不入内打搅了，汝好好休息吧。”说完，也不等剑子回应，就径自转身没入雪夜的无边黑暗中，也不知是离去了，还是融入了这茫茫细雪中消失了。龙宿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走了，正如他悄无声息地到来，仅仅只留下了一丝冰雪残留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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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子有些浑浑噩噩地回到房中，他一躺上床，龙宿那张白花花带着苍白笑意的脸就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晃悠，惹得他心神恍惚，辗转反侧了很久才进入睡眠，半梦半醒之间，他告诉自己，第二日醒来一定要与龙宿说清楚，只是至于要说清楚什么，他自己也不太明了。

第二天醒来，他麻利地整理了一下着装，便披上披风出门了。昨夜里开始下的雪仍在浩浩荡荡地持续着，屋外院子的积雪又厚了几层，而院中自然生长的红梅却是开得更旺盛了，红梅花海翻涌在空中红红火火要与这满天满地的皑皑白雪一较高下，红梅的幽香和细雪的清新混在一起溢满了整个院子。

剑子撑着绿竹伞徒步去了后花园，然而龙宿并不在那里，于是他便转身去了竹篁苑，龙宿也不在那，接着他又辗转到了龙宿惯常呆的书斋，脚步已经有些急了，等他去龙宿的主卧房时，他一路奔过的雪上，别说脚印，连风吹过的痕迹都没有。

疏楼西风不大，不过就是普通大户人家宅院的大小，但疏楼西风却又很大，大得空荡荡，足以装满整个世界，却唯独没有疏楼龙宿。

剑子觉得有些摸不着自己的心跳了，他只觉得满心的慌乱，就在这时，他遇到了正要给他送药的穆仙凤。穆仙凤道，主人一大早就搬离了疏楼西风，移居至三分春色，让她留下照顾。

生平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处被挖了一个大洞，像是丢了什么，却是再也找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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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子何时入睡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只是当他再次被冻醒时，竟发现自己已不在疏楼西风。

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白茫茫一片浓雾，哪还有什么疏楼西风。他心一惊，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纹丝不动，毫无反应，神识游离之下，才发现自己竟被冰在了一大块冰晶之内。

冰封之下，他的意识十分混乱，记忆也有些朦胧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被冰在冰晶之中中？是了，方才所见的，不过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久远到他已经不再愿意记起的陈年旧事而已，都已经过去了。只是，那样的记忆却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那心悸，即便知道只是过去的回忆亦忍不住心惊胆战。

传闻萧山深处有雪女，最喜将人冰封在冰内，强迫人最不愿意记起的往事……

1314167	2019-01-14 00:36
！我发现了一篇超好的剑龙文！我疯了

ltian28	2019-01-15 15:36
引用引用第38樓1314167于2019-01-14 00:36發表的 : {vo +gRYYv ！我发现了一篇超好的剑龙文！我疯了 Tz9`uW~Mf B(F,h+ajy } za[E>z 谢谢喜欢~

ltian28

2019-01-15 15:37

（中上）

剑子已不知自己处于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多久了。

层层寒冰中，他只觉得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了，丝毫无法动弹。然而奇怪的是，他却丝毫不觉得冷，反倒觉得全身上下像是滚过油锅被火烧了一般热辣辣的，而且不仅如此，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掰断过再重新接上的一样，一阵阵锥心的剧烈痛感遍布全身，深入骨髓，可偏偏他却连发出呻吟声都做不到。他有些怀疑自己不是被冰封了，而是被鬼差一块一块割下来丢入了阿鼻地狱的大油锅炸了。

就在他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不知何处飘来了熟悉的悠扬琴声，有如清晨里的第一缕晨曦穿透了黎明时的黑暗，落入了静谧蓊郁的古木森林，古树的斑驳叶影落在清泉上随波摇曳，晨鸟在林间发出了第一声啼鸣。那琴声捎带着源自于自然的空灵而清新以及生命的活力，安抚了他躁动不安的灵魂，缓解了他身上片刻不停的疼痛。

他忍不住缓缓打开眼帘，映入眼眸的是朦胧的紫银色光晕，光晕中隐隐约约有一条华丽的人影。那条人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一串串萦绕着紫气的通透琉璃珠自肩甲边缘坠在半空，绣着繁复银丝暗纹的冗长袖摆垂落到地面，层层叠叠缀满了绛紫色琉璃片的披帛搭在两臂间，柔顺地悬于身后，银紫色的长发覆于其上，有如天上银河直泻而过布满紫色水晶的幽谷，闪烁着点点荧光。

他满眼中只有这道亮丽的风景——是龙宿，他心心念念的人。那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不远处忘我地抚琴。

剑子心下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是在冰中被冻得太久了，冻得神志不清，都出现幻觉了，这若是被不知在哪的龙宿知道了，可就要遗笑龙宿之口，成为他这辈子都无法洗去的污点了。

就在他思维涣散，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时，一曲已罢，悠扬悦耳的琴声停了下来，紧接着，一把熟悉的儒音响起，语意中尽是嘲讽和戏谑，可细听之下又隐隐藏了松了口气的感觉。那声音道：“竟然又清醒了，果真是祸害不死。”然后，他看到那抹紫影转过身走近了床边，又听到那人凉凉补充了一句：“汝真是命大，累累伤躯，又受了何招之力波及，竟然还能保存残命，连吾身具嗜血者的体质，也要赞叹。”

原来不是幻觉，而是被救了吗。剑子愣了一下，有些弄不清状况，神情有些呆滞地看向那抹紫影的主人，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龙宿，是你将我自冰中救出来的吗？”

“什么冰中？汝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闻言，龙宿才刚舒展开的眉头又马上因剑子一句没头没脑的胡话而再次深深地皱了起来。他俯下身凑近观察了一下剑子的脸色，发现对方呆愣地看向自己，本就乌黑一片的眸子暗了一片，竟是有些失了焦距，还说了这不着边际的胡话，便马上敛起了早先玩笑的神情。他有些担忧地用沁凉的手摸了摸剑子滚烫的额头，严肃道：“汝还好吧？”想了想，他又极其认真地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该不会是被集境军督的极招伤到头了吧？“

被龙宿冷不防凑近的俊脸猛地一晃，再被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关切之语一冲击，剑子整个人立即就清醒了过来，这才记起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久前，他和素还真等人与火宅佛狱大战一番，险险获胜，众人皆伤疲在身，还未来得及调息，便又惨遭到集境围攻，他与素还真为了掩护众人断后，联招对抗集境的合招之力，终是不敌，被极招冲撞后的余力冲击，整个人被震飞，马上就失了意识。难怪他方才神识不清之时会觉得浑身滚烫剧痛，原来是这伤势造成的。

神智完全清醒过来，他的视野也随之恢复正常。他躺在冷硬的板木床上，扭着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微末摇曳的烛火下，最先入眼的是床头素兰色的粗麻布床帘，斜晃晃地挂在有些发潮的床架上，再往上一点是发霉泛黄的天花板，看着就差没有渗出污水了。室内摆设简陋，除了床就只有一张烂木桌子和两张烂木椅子，看着也有些湿霉，难怪龙宿要站着弹琴了，这一屁股坐下去，龙宿这身华丽的衣裳回去后便可以马上回收成抹布了。虽然外出闯荡时龙宿也会入乡随俗做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经常风餐露宿，不过度讲究衣食住行，但这个房间确实是有些挑战龙宿的底线了。他能判断出自己如今身处在一个村野客栈的客房内，大概是当时自己的伤势过重，不宜过度移动，这人才勉为其难就近找了个落脚的地方等他伤势稳定。

这个人，终是舍不得自己受难。这么想着，他安心之余，仍是有些不确定。

眼前这人，本应已在他面前陨命在汉莫走廊，他连坟墓都亲手替他挖好了，然而后来却发现自己竟做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竟替一个活人挖坟立碑。终于，这个一声不响就做好了全盘计划以假死脱身的人，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人，又再一次鲜活地站在了他面前，不再是老化了的毫无气息生命力的腐朽尸体，然而，却是以营救者的高傲姿态看着他的落魄。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这个一身贵气华丽得与这简陋客房格格不入的人，视线一点一点地往上挪，想要看看这人的脸，看清这张恍如隔世的脸上挂着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表情。然而，他的目光却终是只停留在了那人肩甲边缘垂下来的紫气琉璃珠上，不敢在挪上半分。眼前这人真死也好，假死也罢，代表了什么，他心里门清。前段时间与素还真为亡者祭河灯时，有那么一瞬，他切切实实地想过，或许这人他这辈子是再见不着了。

他不做声，双手自然地平放在身侧，藏在被单下，十指的指腹却在比百年老树皮还粗糙的床单上细细地摩擦着，似是想擦去心头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是了，早前在龙烟宛替这人挖坟时那湿土黏稠的触感仍在，让人难受。手指头上的湿土要不及时洗去，干了就要长在皮肤上了，到时再硬剥了去，还真会去掉层皮。十指连心，去了皮，又何止指头痛那般简单。突然的，他明白到为什么自己在昏昏沉沉中会做那个年代久远的梦了。眼前这人明明还活着，却是故意诈死隐退，大敌当前，狠心地将他和佛剑孤零零地遗留在了战场上，即便到了后来被他和佛剑发现真相，联招召唤亦不愿现身，任由他与佛剑在这腥风血雨的苦境江湖沉浮，人仿佛已经消失消散在天地间不复存在了。

这些年来，这个人在利用时间的流逝一点点地远离他。当年决裂又言和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愿意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别人眼里，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看什么都很透彻的模样，但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个习惯自欺欺人、喜欢逃避的人。有很多事情，他做不到如龙宿那般果决干脆，若是真遇到了他不愿面对的事，他会下意识就想要拖着避着，替自己寻找各种理由和借口，当年是这般，如今亦是。当年龙宿早就有意于苦境中原，在叶口月人战事还没爆发之前，便已派人潜伏中原伺机而动，后来自己的拉扯不过是给了这人顺势入世的机会和借口罢了。之后，他与龙宿对苦境的形势进行过多番对谈，那人言语中毫不讳言在中原逐鹿的野心，更频频流露出对嗜血王权以及邪兵卫的兴趣和渴求。然而，对于这些，他都只是暗中警惕防备，并未采取正面行动。傲笑红尘之事，他也仅是采取暗中搜集证据这种迂回的做法，若不是佛剑直截了当地上门找上龙宿，迫使事情走向毫无回环的余地，他也不至于被逼得当场表态，凌空而降，一剑击散了紫龙的伪装，揭穿了真相。所以说，所谓在“没有确实证据前不适宜动手”不过是拒绝看清真相的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龙宿清白与否，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知道真相。

在经历连番挫折后，龙宿终是听了素还真的劝告，走下了那条他提前为他铺好的阶梯，顺势退隐。后来他因出手金银邓王爷的事而主动找上门去，虽是早有谈合之意，但心中总归是有一条刺梗着。相识多少年了，过去，他总觉得龙宿在乎两人间的情谊比自己更多一些，便在那人面前任性自我惯了，因此即便裂痕就横亘在了眼前，他也视若无睹。在宫灯帏重逢时，他撑着绿竹伞，站在亭外的磅礴大雨中与龙宿对谈，言语间赤裸裸地表达着让龙宿开口请他入亭的坚持，即便龙宿当场退了一步，他仍忍不住补了一句道：“我与你，原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最多，只是你无情背叛，背叛我们之间的友情，只是你一剑，一剑刺入我胸口的痛心。”

当时他在宫灯帏说得顺口解闷，然离开后一回想，却是觉得心惊肉跳。他不敢想象，如果龙宿当时不顾情面，直接就赶人送客，他要如何应对，但很快他又想，无论如何，龙宿最后还是妥协了，然后一转念就把那点不寻常的心惊压回到了心底深处，人也恢复了常态。只是，话虽如此，他在接下去与龙宿相处时，便有些下意识地回避了与有关过去的话题。然而，宁闇血辨之事，他仍是搞砸了。那是记载着嗜血者弱点，关乎龙宿身家性命的要物，却被他一时大意弄丢了。丢书的时候，骨箫箫声入耳的那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剑中真相破的那一刻，那时夕阳的余晖将扬满尘沙的疏楼西风染成了橘黄色，笼着光晕的白珍珠飞散在空中，又一粒接一粒地委落尘埃，蒙上尘土，然后，那人手中辟商一提，毫不留情就一剑刺向他心口。那个时候，他以为，他避过了心口的致命一击，还以半招之差胜了龙宿，到后来才发现，他是输了个彻底，正是因为他避过了，那一剑才一直插在他的心口上，在往后的数百年后，他只能看着血在不断地往外流，那柄剑却怎么都拔不下来。失了宁闇血辨，生平头一次，他像个贪玩时不小心碰碎花瓶的孩子，一边颤颤兢兢地遮着掩着，又一边绞尽脑汁自以为聪明地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碎了的花瓶替换回来，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都忘了个干净。他的心思很简单，不过是不想龙宿误会生气他没有用心保管好他的保命之物罢了，却不想弄巧成拙，事发后，龙宿反是认为他是故意卖了敌人漏洞将宁闇血辨转手于人，好钳制他的行动，为苦境正当减少一个变数。

那时龙宿气得毫无形象，浑身发抖，头上的银蝴蝶发簪、肩上的珍珠亮片都要被抖碎了。好不容易，那人才勉力缓住了身体的抖动，压抑着仍因怒火而有些颤抖的声音，狠狠地道了句“以后不用再联络”，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最后，还语无伦次地补了一句“再会”。剑子想，这人一定不知道，那句“再会”对他而言就如同是深渊底部不见天日的阴森岩洞中透过岩石缝隙射入的一缕阳光，落在了他那不小心坠入了岩洞底部的心脏上。

只是，那缕阳光很快就一点点地被苦境的愁云遮蔽了。在往后的日子里，无论他是被圣踪打下悬崖、被魔龙偷袭至重伤还是被魔界守将围攻差点身亡，龙宿都没再出现过，仿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然而，就在他心中不得不开始正视他与龙宿间的鸿沟时，那人又再次露了行踪。当时，龙宿连保命用的邪之刀都献出去了，就是为了找他。最后，那人亲自将他带回了疏楼西风细心照料，他的心也因此被流过沉渊底部的暖流冲出了不见天日的谷底，流入了洒满阳光的大平原，不久前那些阴暗想法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了。住在疏楼西风养伤期间，他仍是忍不住有些拿乔，不怎么愿意出小院主动与龙宿接触，只是等着对方过来探访，只是，每回龙宿来探访时，他都会小心注意着不提起过去的事情。然而，等他伤势有了好转，龙宿便毫无预警地将他留在了疏楼西风继续调养，由穆仙凤照顾，人却独自搬去了三分春色，再次自他的眼前消失了。

难怪自己会做那冰中的梦，因为只有在梦中，他才愿意承认，他与龙宿间，何止是千里鸿沟万丈深渊，简直就是黄昏落日下的无尽冰原，只能在沉默中日复一日地迈向日末的终结。

前不久被集境围剿时留下来断后，虽是迫不得已之举，但他心里仍是抱了丝侥幸：如果自己受了重伤的话，那人会不会最终忍不住现身相救？就像弃天帝灭世时那般，那人费尽心力将已经沙化的他救回，重新留在了他的身边，在夜山归元池中日夜相对，不再疏远。

还好，这人终是来了，他还是在乎的。

剑子努力打起精神，试着玩笑道：“没办法，我的好友见死不救，离我而去，我能叹奈何，只能孤军奋战，拼个壮烈成仁。”他说得有些激动，便忘了身上的伤势，想要支起身子靠近龙宿，可才动了一下便是浑身刺痛，身体还没完全离床，就痛得失了力气，又整个儿歪歪斜斜地摔回到了床上。

龙宿见状一皱眉，便赶忙上前将他扶正，声音也柔了下来：“汝不要勉强，也不得勉强，汝这次的伤，并非短期能治愈。”他一边说着，一边替剑子拉了拉滑到一半的被单，仔细地掖好，动作轻柔细腻，带着初春融雪时的融融暖意。

末了，龙宿便就着床边坐下。两人保持着对视的姿势扯谈了几句有的没的，不一会，剑子因伤重困乏，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等剑子的伤势稍微稳定下来，龙宿便启程将他带回了地处世外偏僻之所的三分春色照料。

过了一派秋荣的奇门遁甲之阵，经过龙宿亲手布置的儒门秘阵龙砚台，再往后走过一段密林，便会来到号称风景如画、四季如春的三分春色。这是龙宿名下规模最大、最匠心独运的宅院。

三分春色是龙宿如今的居所，虽然剑子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在剑子心中，与豁然之境比邻而立的疏楼西风才是龙宿真正的居所。然而，自剑中真相破后，除了剑子在疏楼西风调养的那一小段时日外，龙宿再也没有回过疏楼西风了。

ltian28

2019-01-17 16:26

（中-中）

伤病中的日子虽然难熬，却也是过得很快，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中，一晃眼数月时光匆匆而逝。

剑子在三分春色休养了一段时日，再加上龙宿的妥善安排以及穆仙凤的悉心照料，前段日子累积的伤势再重，到如今亦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体耗损严重，仍时常感到困乏，但只需配以药膳调理，多加休息，很快就能恢复成原本的仙风道骨、潇洒飘然了。

又是一日清晨，天还没全开，剑子就在渗满全身的寒意中不情不愿地醒了过来。其实自后半夜开始，他就一直感到这股熟悉而令人心悸的寒意时不时撩拨着他的神经，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他只是不断辗转反侧，拖着耗着，就是不愿醒来。好不容易熬了大半夜，方才就在他好不容易熬过了上一阵寒意，放松下来再次要进入浅眠之际，冷不防又被一丝刺骨阴寒的凉意滑过露在外面的颈脖敏感之处，那凉意伴随着隐隐的呜咽声，甚是渗人，就如同是《聊斋志异》里所描绘的被地府饿鬼阴魂舔过肌肤的感觉，他禁不住浑身一阵鸡皮，猛地一个寒颤便醒了过来。他有些不爽利地揉着眼撑坐起身，察觉到了一丝光亮，便迷蒙着眼，往光源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书案前的窗户竟开了一小条缝隙，屋外的冷风争先恐后地往缝隙处挤，发出一声声“呼呼”的长啸声，如泣如诉，听着十分哀凉。呼啸的寒风中，还混入了些清凉的冰晶雪气，如梦似幻得让人感觉不真实。

很快剑子就彻底醒了过来。他下了床，随手便拿起了床边衣架上的素白厚披风——这还是当年他在疏楼西风调养时龙宿替他备下的。他心仪那件披风，每逢冬日必披在身上，但离开疏楼西风时，却是赌气般地没有带走。他知龙宿了解他惯用旧物，才特地取来让他使用。这本是善解人意的贴心之举，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觉得不舒爽。

他披上披风走到窗边，发现有几片晶莹的薄雪乘着寒风顺着窗间缝隙飘入了室内，悄然无声地落在了窗前的桌案上，很快又化开了，只留下了一滴如泪般的水痕。他修道多年，能敏锐地感知时令的变化，却极少受节气的影响，然如今他看着这水痕，突然心头滞闷了起来，便抬起双手往外推开窗户，想要散去屋内的苦闷之气，却不料一瞬间，呼啸寒风伴着漫天细雪迎面就扑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涌入室内，一下子就把屋内剩下的暖意都吹走了。

剑子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窗外煞白一片的院子，不喜地喃喃抱怨道：“这般大雪连天哪里还是‘三分春色’，叫’十成冬意’还差不多？”

话虽这般说，但剑子心内明了，这三分春色的地界往日里确是保持着四季如春的暖意。三分春色的设计布局独特，在初建成时龙宿请来了熟知阴阳之道的名家，在宅院外围设下了调节天候的法阵，并使得宅院里常年气候宜人、温暖如春。当下的隆冬大雪，不过是龙宿知他不喜逆天之事，为了将就他，才将法阵暂时撤去，让三分春色内恢复了自然的天候。

衣食是这样，住所也是一样，还有其他数不清的方方面面，越是被龙宿礼待尊重，剑子的心中就越是窝了一口邪火，烧也不是，灭也不是，就只能这么生闷着。曾经他很看不惯龙宿的我行我素、自说自话、以及时不时的强人所难，心情不好时，他会直接就口出讥讽，实在受不了了，更会直接甩袖走人，心想也就只有自己脾气好佛剑性子直才能受得住龙宿的任性。当时他不曾想，这般不拘小节、放浪形骸是龙宿亲密的表现，直到如今，龙宿收敛了心性，对他面面俱到、贴心迁就，他才知道，过去就如同流水逝去，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即便如此，剑子还是固执地认为，他如今心情不爽利，不是因为这寒得渗人的下雪天，也不是因为龙宿的有礼疏离，是因为这三分春色与他气性不合。

剑子不喜这三分春色为时已久。

在还未与剑子熟识时，龙宿便蛰伏在隐世的三分春色中等待窃取儒门内乱的战果。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得像春日里枝头上新开的鲜花嫩朵，不随风起一下舞就觉得白白浪费了这春日里的大好风光。那时龙宿还没脱离儒门自创儒门天下，也没有像如今这般有着众多产业。当时，为了营造出他游手好闲、无意儒门权位、只愿逍遥享乐的假象，他几近投入了所有家产打造了这个世外桃源并彻底地隐居起来不理儒门之事。当时在暗中观察儒门可能的继位者时，剑子就察觉了龙宿隐匿在三分春色中的潜龙利爪，也预估到了谁才会是以后他需要特意相交注意的对象。

三分春色的格局宏大，布局精巧，外围机关层层叠叠，由墨家设计打造，繁复绝妙，谙合九宫八卦。主宅院依山傍水配合天然地势而建，蕴含五行之理，翠山环绕，层林叠翠，隐有腾龙抱珠之象，而引路的一派秋荣则秋意融融，枫火绵延，接连天际，有若凤舞飞天。平心而论，三分春色的建造巧夺天工，是人力所为的珍品，亦是融于自然的神品。

然而，在剑子眼里心中，三分春色再是优雅宜人，再是亲和自然，就是比不上后来龙宿在豁然之境旁开山辟岭建成的疏楼西风。

当年疏楼西风的落成是剑子与龙宿表面上进一步交好的里程碑。自那以后，龙宿以方便与好友时常往来为由，搬出了三分春色，在疏楼西风定居了下来，其后便极少再去其他地方久居，就算偶尔换换环境，也会在剑子云游归来时回转，因此，剑子只要去疏楼西风，就必定能找到龙宿。他总有种错觉，一直以来，只有疏楼西风才是龙宿唯一的居所。这样的错觉直到现在都未曾消失过，即使后来辟商泄了真身，龙宿为求生而弃了疏楼西风，便几乎没再回来居住过。

明明剑子是先知道有三分春色，却极少造访，打从心底便不对三分春色存有过多的好感。这不仅仅是因为在他心中三分春色的建成过于势利，虽然疏楼西风原本建立的目的不纯也不遑多让，但他就是觉得三分春色的气不好。而且同样的，他觉得三分春色是在拒绝他的。当年在疏楼西风伤好离开后，为寻龙宿他曾多次来到这个风景宜人的三分春色，但绝大部分时间都被拒之门外，而再后来，盘隐神功沙化复活后，他与佛剑才刚在三分春色恢复神识，龙宿几乎是立即就将他们转移到夜山归元池静养。即便事实上拒绝他的，明明是三分春色的主人，即便三分春色的建造布局更符合自然之道，理论上应更合他的眼缘，但他心里就是一直坚信，是三分春色与自己的命格相冲才会如此不协调，遂潜意识里就不喜三分春色。

别看剑子常年修道，凡事讲求顺势随缘，但凡世间事都看得很淡很透彻，只是一旦认准了的，便任是千万头牛都拉不回。他看不顺三分春色，心里便梗在那，怎么住都觉得不舒心。

“大雪天里大开门户站在窗前吹冷风，莫不是真被伤到头了吧？”

就在剑子一条接一条地腹诽三分春色的缺点时，一把熟悉的儒音乘着雪风飘了过来，三分调侃，三分关切，三分随意，剩下的一分，则是清如水、冷如冰的淡然。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本应占上几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竟已淡若烟云随风消散。剑子的眼眸随着声音的靠近而黯淡了下来。他收拾好情绪，透过窗口抬眸迎向声音的主人，不期然目光就触到了那人手中捧着的药碗，整张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好似连绵阴雨后黑乌乌的云层间渗出的缕缕阳光，虽然仍是苍白却带了雨后初晴的希望。

剑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门前将门打开迎龙宿入内，开口时声音中透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说出的话却仍是不饶人：“哎，竟有劳华丽无双的儒门龙首为剑子送药，受宠若惊，承受不起啊。”往日的这个时间，本应是穆仙凤送药过来的。他估摸着这个时间，龙宿应该会在烟雨阁作画，便打算喝完了药就去找那人唠嗑，就算不唠嗑，光坐在一旁看那人作画的写意身姿也是惬意的。

无论如何，这偌大的宅院，只要不是他一个人就好。

刚到三分春色时，可能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原本已经稳下的伤势忽而恶化，连带着神识都开始不清楚了起来。那段时日，他常常徘徊在半梦半醒间，身体僵直无力，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多亏了龙宿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才稳定了下来。其实这伤势反复也有他放纵自己完全撤去内力支撑的原因。彻底放松身心抵御虽可令伤病好得快，但在初期却会加剧伤势的蔓延，弄不好反会害了性命，若非有龙宿在旁，他内心安定，是万万不能如此行事。当时在破店他醒来看到龙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安全了。

只是，待他伤势彻底稳定后，龙宿便不常来了。伤势在慢慢愈合，他本应静心运功调息，推动体内气血运行，打通因伤势而瘀滞的血脉，然而，他的内心却片刻不得安宁，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起初，他的身体仍难以动弹，便只能眼巴巴地与窗台上时不时落下的小麻雀大眼瞪小眼，听它们叽叽喳喳的吵他心烦，有的时候，甚至只是一阵风吹过，他都能觉得心中烦扰。他无奈地反省了一下，就算修道人不像佛家讲求四大皆空，但如此这般内心波动不休也着实不是一个常年清修的人应有的状态。

然而反省归反省，某日穆仙凤来送药时，也不知道是聊到了什么，剑子还是无意中抱怨了龙宿一句。剑子说，还是仙凤贴心，不像某人，把病人晾在房内也不见来探望。穆仙凤闻言便贴心地安慰了一句，主人说先生伤势沉重，需要静养调息，才不便打扰。然后当天夜里，龙宿就来探访了。龙宿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昙花幽香，能抚平灵魂的躁动，可不知为何，在破店再次重逢后，那样的幽香中却糅杂了些新雪清新的气息，让人心里无由来感到一丝寒意。

无所事事的时候，人总要忍不住想东想西，内心难以安定。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日子最是难熬，剑子的脑海中时不时就会蹦出一条紫影，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不清神情，但他直觉就感到很悲哀。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已不由自主地迈开脚要冲过去。然而，他才没走几步，就蓦然发现眼前脚下是一道咧开血盆大口的无尽深渊，于是他立即悬崖勒马，不敢轻进，再抬眸，那条丽影仍站在那，静静地看着他，却似在埋怨，又似在责备，为了他的止步不前。他一动不动，以为这样便安心了。然而，那道深渊却是越裂越大，而那人明明没动，却是离他越来越远。有时他实在是想得紧了，便在穆仙凤送药来的时候随便个理由提及了龙宿，当晚便能见到人了。

等后来能勉强下床活动了，他便更在房中呆不住，想到龙宿在这个大宅子的某处，他就忍不住想要去见他，偌大的三分春色，无论那人人在哪，他都能准确地找到。闲聊也好，静坐也罢，他就是想要这个人出现在他眼前。这样的心态不知何时起，是在他抱着龙宿的尸体回龙烟宛的时候，在盘隐神宫等待与神宫同化的时候，在疏楼西风养伤被丢下的时候，还是在丢失宁闇血辨那人语无伦次断交的时候，又抑或是在更早远他每次出门远游的时候，那样的心情就已经在心底深处悄悄地隐藏了起来，但无论如何，今时今日，他确确实实发现了，他实在很想念龙宿，一时一刻都不想与他分离。

龙宿不知剑子心中百转千回，仅是看着剑子皱紧眉头将一大碗苦药一滴不剩地喝完，才点头淡淡道：“仙凤今日出门置办粮物了，要到下午才回转。吾正好无事，便过来探望一下汝的伤势，顺便将药拿过来了。”说虽是这么说，但龙宿确实也一时半会找不到送药的人。龙宿虽住得奢华，但惯了清净，不喜随侍成群，整个三分春色里，除了他，就只有穆仙凤，宅中事宜都由她打点。很久以前住在疏楼西风时还有个默言歆，但自默言歆去后，就只剩穆仙凤一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想过多找一个人代替。这世上的人多如风中尘沙，谁代替了谁他不管也不在乎，只是他在乎的，却是任谁都无法代替。

他话说到一半，一阵冷风突然呼啸而入，直直地刮向他和剑子。他瞧了一眼剑子，那人神色如常，身体却是入定了般挺得笔直，一双手胶着在那仍残留着苦药余温的碗壁上。他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就起身走到了窗边，将窗户关小了些，回到位上坐稳，才不容置疑道：“房里通风透气能促进血气运行，但过了就适得其反了。”这是自很久以前决裂和好后龙宿少有的强势。虽然龙宿以前也偶尔会顺着剑子，但往往只是在剑子十分不悦的情况下。大多时候龙宿都喜欢顺着自己的性子和喜好行事，有时即便剑子不满了，他亦会故意视而不见，甚至恶劣地以此为乐。这若摆在从前，龙宿造访剑子居所，这般不征询主人意见就径自把窗户关小，无论是不是出于好意，剑子都是要觉得不满的。剑子这个人，最喜就是替人决定好坏，最忌讳却是别人替他决定好坏，仿佛这世间只有他的决定和考量才是对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破天荒地不觉冒犯，反是觉得满心欢喜。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龙宿的一举一动，眼眸中填满的是由心底漫出来的柔情暖意。等龙宿开了口，他才略微垂下眸，浅笑着不着痕迹地将欣喜的神色藏在雪白的长睫毛下，抬手抚上心口处的衣衫，软软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之后，两人如往日一般不着边际地闲聊了起来。过了一会，龙宿估摸着自己已经逗留得有些长了，便郑重地表达了一下自己慰问之意以及关切之情，然后站起身要告辞。他拿起桌上的空碗，转身要离开，才迈开了半步，却又回过头来，再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剑子的气色，沉吟了一声，有些欣慰地点点头：“观汝今日气色不错，吾心甚慰。汝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需继续调养即可。”说完他便要转身继续离开，哪知在转身的一瞬，冷不防就被剑子扣住了手腕。

剑子牢牢地握住龙宿的手腕，声音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你又要离开了吗？”

不久前那场怪梦的片段不期然地闯入脑海，相似的漫漫大雪，相似的探访，相似的对话，会不会，又是同样的结局。无由来的一阵慌乱蓦然涌入心中，分不清是梦是幻，剑子握住龙宿手腕的手收得更紧了。

龙宿心感莫名，只觉得手腕被勒得生痛，立即便心生不耐，本能就甩手怒道：“放手！汝到底在……”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剑子冲口而出的质问打断了。剑子死死地盯着龙宿的金眸，两条白眉纠结得都要缠一块了，俊朗的五官也在脸上挤成了一团，然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开口便是不经思考的质问：“离了疏楼西风，你来到了三分春色，那离了三分春色，你又要搬到哪里？”见龙宿愣住不再挣扎，他逼近一步，又问：“离了三分春色，你又要搬到哪里？”再次发问，语调却已趋于平和，那是深思熟虑后的发言，却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这下，龙宿是彻底呆住了，连挣扎都忘了。他听得明白，却别开了眼，避不回答：“哎，豁然之境与疏楼西风比邻而立，当初吾常年居住，不过是方便监视罢了。如今吾已无意江湖，便没必要了，”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彼此留些隐私也是好的。”最后一句说出来时夹着些唏嘘，像是在对剑子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龙宿说的，剑子何尝不明白。当年他与龙宿相交不过是为了儒道的平衡，龙宿决定建造疏楼西风时，他们表明上似是有了进一步的往来，却也并非有后来的深。那时龙宿一意孤行要大动土木在豁然之境旁边开垦山野砍伐林木建立宅院，剑子本是十分看不惯这般破坏环境的举动的，但他有他的目的，便按捺下性子默许了。当时，龙宿想留意剑子这位道门高人的一举一动，剑子亦想观望这位儒门天下领袖的行事作风，他实在没资格说龙宿什么。

只是，剑子想，这数百年的比邻而居，难道就真真只有最初的计算和筹谋吗？那煮酒论心、共赏风月的岁月，那互相扶持一同走过天地源流的情谊，难道都只是伪装的亲近吗？即便在最初，他们怀着不纯的动机彼此靠近，难道这数百年过去了，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的意义就只维持在最开始的互相监视吗？一定不是这样的。剑子坚信，一定还有其他不同的感情和意义产生。所以说，不是不存在，只是这些感情和意义都已被这些年连绵不断的江湖风雨洗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初不堪入目的筹谋安排了?

他不甘啊，他明明在很努力地试图挽回，却没有人愿意给他机会。疏楼西风明明就在那，就在豁然之境旁边，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因常年失修而长满了杂草，不复十里宫灯照夜明的华丽。而豁然之境虽遭多番损毁，却依旧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建，就担心那个总爱说最喜在它院子里观星的访客造访时看到它最不堪的模样。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它期待的访客却没再主动出现，是不是那人已经不再爱它头顶上的那片开阔的星空了。当时弃天帝灭世，若不是被佛剑逼着，龙宿只怕是不愿意踏上豁然之境。他想，当时在场那么多人，包括龙宿本人在内，没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唤那声“龙宿”时的欣喜。除了他的豁然之境，没人知道他希望龙宿造访豁然之境的心情。不久前，好不容易龙宿因笑封君的事情再次主动到了豁然之境等他，对他而言，恍如隔世，当时他虽在为笑封君之事愁绪万分，心中却难掩万分喜悦欣。只是，似乎他又弄砸了。遇到大事，他总能冷静地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妥善解决，然而一遇到龙宿之事，却总是抓不到要点。

剑子思考了一下，才试探着问道：“你仍在为我隐瞒笑封君的过去追他入集境的事情生气？”当时他不说，只是不想龙宿误会进而又想起从前那些不愉悦的过往而已。当年，笑封君入魔屠杀了万道论坛的众人，他明知笑封君是遭妖魔控制才造了杀业，只是无论如何人命在前，而笑封君入魔已无法挽回，为了阻止他继续滥杀无辜，他才不得已手刃挚友。当时他被龙宿说动，详细说了他与笑封君的相交，可对于结果仍是以一句“是我忘恩负义杀了挚友”概括，当时龙宿凉凉地道了句“若非笑封君做了天理不容之事，汝断然不会杀他”，他分辨不出龙宿话中的真意，只觉心下“咯噔”一下，更是决定不细言相杀的过程。其实说白了，他是为了大义斩无私，与当初他与龙宿对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而确实他也不曾做错了什么，可他心中就是觉得龙宿若知道了必会将当年决裂之事代入进笑封君的事情。他宁愿龙宿认为他曾忘恩负义，也不能让龙宿回忆起决裂的过往。好不容易花了这么多年，盘隐神宫后，龙宿不再疏远他，他万万不能再冒这个险。

而且，笑封君的事情对他还有另一层意义，不仅仅是因为当年他无法拯救挚友的遗憾，更因为挽回这个遗憾所代表的意义。往事已矣，不能改变，亦无法挽回，但是，既然连笑封君这中都已经盖棺定论、尘归尘土归土的旧事，上天都给了他第二次挽回的机会，那么龙宿的事情，一定会有回环的机会的。然而，如今看来，两件事情，似乎都在指向同一个结果。

龙宿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冷笑一声，道：“为笑封君生气？他还不配。”仍是听不出是真假。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敢确认龙宿每一句话后的含意了呢？曾经他明明是如此确定，觉得自己已经掌握龙宿的每一层心思，每一个举动。这么想着，剑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为什么？”

如果不是为了笑封君的事，就仍是为了当年之事。为什么这个人就不能放下当年之事，让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尘归尘土归土，偏要一直留在心里。难道，难道那决裂前数百年的情谊，就那么被他自天而降下的一剑打散，和那散落在疏楼西风的珍珠被埋入尘土中了么？龙宿明明是个念旧之人，而剑更是用剑之人如生命一般的存在，然而，自辟商断后，龙宿的佩剑却是一把接一把地换，毫无留恋，让他不得不想，是不是很多事早就已经定格在了真相破的那一刻。他不甘心啊，放眼世间，有什么事他和龙宿不能挽回的？

然而，龙宿却仅是叹了口气，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剑子，放手吧。吾之答案，汝承受不了，又何必挑破。”

剑子听了不明所以，他不放手，只是抓得更紧了，一双乌黑的眸子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龙宿的脸，仿佛在问龙宿话中的意思。两人就这般四目相对地僵持着，谁也不愿退让。过了好一会，终是龙宿动了动。剑子仍在保持僵持中，冷不防就感觉到龙宿往他身上贴了上来，然后，电光火石间，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双透着凉意的薄唇就已蜻蜓点水般地掠过了他的嘴唇。毫无预警的一下，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心头猛地一颤，身体一僵，原本握紧龙宿手腕的手反射性就松开了。

龙宿垂下眸，揉了揉重获自由的手腕，不着痕迹地退回到了安全的距离，沉默了一会才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道：“看，说了汝承受不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认真道：“剑子，吾们的距离，进一步，汝接受不了，停留原地，吾不甘心，既然如此，不如让吾退到佛剑的位置上，汝安心相交，吾亦安于做汝眼中的好友与天下苍生中的一员。”

剑子仿佛没有听到龙宿的话，仅是垂下眸，轻声自言自语道：“是这样的吗？”

龙宿看着剑子一副失神的模样，颇是为难地蹙紧眉头，似是为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而感到有些懊恼。他又退了一步，别开视线抱歉道：“今日之事是龙宿逾矩了。”想了想，又补充道：“三分春色乃世外隐居之所，环境清幽，适合汝静养，希望好友别因吾的无心之举就急于离开。”说完也不等剑子回答便逃离似地转身要离去。

然而，龙宿急匆匆才走了两步，身后的披风却冷不防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毫无防备之下，他被这么猛地一扯，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往后仰倒。他一惊之下还没来得及动作，人就已落入了剑子的臂弯中。剑子一边接住龙宿，同时顺着龙宿倒下的方向俯下身，温热的双唇在他接住龙宿的同时落在了对方冰凉柔软的薄唇上，然后，“哐啷”一声，药碗碎裂在地面上的声音响起，轻快的，如释重负的——那是丢盔弃甲时盔甲敲击地板的声音。

初尝情爱的吻青涩而稚嫩，带着春日里新草破土而出还未及褪去淤泥时的芬芳，没达深处就分离了。龙宿在喘息中瞪着剑子，方才本能地怒斥了个“汝”字，便忽然醒悟般地怔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脸震惊地看着剑子，不敢置信眼前之人竟会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失礼行径。

相对于龙宿的惊愕，剑子却表现得异常镇定，一连串动作下来，缓而平稳，有若水面行舟，丝毫不见慌乱。方才冷不防踩住那人披风强吻下去时气势汹汹，排山倒海不容分辩，如今却已是柔软绵长了起来，感觉就像是积在堤坝上的洪流，来势汹涌如千军万马，一旦放了闸，便轰隆隆地流入长河湖泊，马上就平缓了下来。他抬手抚上龙宿的脸颊，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捋着他耳鬓上紫银色的发丝，温柔中带了些很久以前惯有的强势，他道：

“不要退。”

震惊过后，龙宿也镇静了下来。他不挣扎，仅是抬眸直直地看入剑子眼底，沉默了好一会，才挑着眉语出挑衅道：“那汝想怎样？”

剑子用指腹描摹着龙宿的脸，原本纠结的眉头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容，有如雨后层云尽散的豁然开朗，阳光普照。

修行的时候，他喜欢站在豁然之境的寒潭瀑布前冥想，感受着瀑布自天而落发出轰隆隆响声时的平静，那是来源于自然流转往复不息的宁静旷远。他想，什么是自然，这瀑布的水往下流便是自然，即便有人练就逆天武艺要将这飞瀑打得逆流而上，也不过只能维持片刻，力量一退，这瀑布仍是要往下落的，就像春天来了，花就要开了，任人算想要阻止花还是会开的，就像他与龙宿，注定是要彼此纠缠彼此靠近，无论他如何回避，亦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要贴近龙宿。如此，既然无伤大雅，无妨正义，何必徒劳违抗呢？

迈进一步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难以承受，他不过是需要些时间去思考，去确定而已。然而眼前这人，总是说风就是雨，不由分说就把事情捅破在他面前，逼着要他当场给出答案，不然就是一步封死，连思考缓和的机会都没给，就退得不见踪影，让他无处去寻。他无法承受龙宿退回到好友的位置，连龙宿只是想想都无法承受，他要留住这个人，在他退走之前。原来竟是这么简单，他还花了这数百年时间去想，如果只要再走前一步，就能留住眼前之人，那么…….

剑子看着龙宿，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想要你。”

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接踵而至，龙宿瞠圆了凤眼，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看着剑子露出了像见着鬼一般的神色，似是被剑子顿悟般的直白慑住了，一双金眸死死地攫住剑子的双眼，想要从对方眼底找出些迟疑或计算，连自己仍不雅地倒在剑子的臂弯中都忘了。好一会，他眯直了眼，抬手抚上了那人手臂上柔软的丝绸衣袖，然后一点点收拢五指，将布料拽在手里揉着捏着，然后冷不防一扯，把剑子的脸又拉近到自己眼前，眉目飞扬，眼角轻挑，饶有兴致道：“哦，那汝想怎么要？”

剑子没有立即回答。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往上缓缓滑过龙宿光滑的脸庞，移到刘海处轻柔地顺了顺被一连串动作弄得凌乱的发丝，又继续往上移动到了龙宿那繁复的银制发冠上，留恋似地顺着发冠的轮廓一路滑到了一根样式特别的发簪上。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发簪腰部来到流苏坠子处停下，脸上忽而展露出笑颜，手上猝不及防就是猛地一拔，然后整个发冠失了银簪的固定支撑，立即就散落在地上，被发冠束缚的紫银丝亦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他收回手环上那人的腰部，不等对方反应，就抱着人瞬身一掠，来到了不远处床前。他将龙宿轻柔地放置在柔软的丝绸被褥上，那人紫银色的长发与被冲地凌乱的紫气珠饰在被单上散开来，落在素色的被褥上，就如同绣上了华丽繁复的花纹，给朴素的床笫添上了一抹旖旎缱绻之色。床沿边上的帷幔一层一层地如薄纱飘落下来，覆在剑子身上。剑子撑在龙宿上面，已手支着身体，一手顺着对方的下颚滑下了颈脖，指尖顺势挑开了将领口扣得老紧的盘扣，翻开衣领。他俯低身仔细地看着龙宿乖巧地躺在身下接受他的一切举动，乌黑的眼眸中一点一点地闪出细碎的荧光，仿佛装了一整片星海，那柔暖似水的目光漫过龙宿的全身，似要将他溺毙这融了暖光的星海中。他盯着龙宿盛了笑意又有些挑衅的金眸，大手覆在他白皙的肌肤上一点点地滑入亵衣内，身体缓缓向下俯近龙宿，凑到对方耳边柔声道：“我这般要你，你给吗？”

话音才落，不待龙宿回答，他的双唇就落了下去。

最怕麻煩	2019-01-19 00:05
天啊好激動，本來沒想要一天看完的但是完全停不下來，大大對他們性格和相處的揣摩實在太棒了！超喜歡這篇！

ltian28	2019-01-19 17:06
引用引用第42樓最怕麻煩于2019-01-19 00:05發表的 : ;pYk+r6Cr 天啊好激動，本來沒想要一天看完的但是完全停不下來，大大對他們性格和相處的揣摩實在太棒了！超喜歡這篇！ pm\|]GkM BGOI 4\iQ%fb 谢谢喜欢~写这篇文就是满足一下我想阐述我眼中的这对CP的欲望~

ltian28

2019-01-19 17:07

（中下）

剑子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迟来了数百年的华胥美梦。

梦中的龙宿就如同寂静山林中的第一场雪，落入山涧溪水中的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走入这山川溪流的期待，细细密密地化作柔情之水与大地融为一体。

半梦半醒间巫山云雨的热潮还没褪去便又是忽而一阵寒风滑过，他冷不防打了个寒颤，本能便伸出手去，想要抱住身边之人汲取暖意，却摸了个空。手直直地落了下来，触到的是凉滑的丝绸被褥凉滑，参满了空虚和冰冷，一点点渗透入心房，他心脏猛地一抖，神识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没有人。龙宿呢？

他睁地开眼，一下就撑起身往身旁看去：床上平平整整，空荡荡的，别说人，连人睡过的痕迹都没有，只余下冬日里惯有的冷意，还有阵阵诡异的冰晶雪气。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穿得齐整，身体亦干爽清洁，完全没有与人共赴巫山的痕迹。

昏暗的房内青烟缭绕，弥漫着安神香的抚魂香气，朦胧得不真实。

难道真的只是自己在伤病中的一枕黄粱美梦，梦去无痕？可他分明还记得龙宿情动时一声声如蝴蝶颤动羽翅般的呼唤，还有自己指腹滑过龙宿身体每一寸肌肤的触感。他一瞬恍惚，手便不由自出地落到了床褥上，再一寸一寸地往上抚至枕边，最后移动到枕头上，不期然地就被几缕柔软的发丝缠住了手指。他将手抬至眼前，借着窗外透入的光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指间的发丝，那银色的长发在光线下透出了些许浅淡的丁香紫，素雅而动人。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往日的点点滴滴，愤怒的、不解的、平静的、快乐的、悲哀的，所有的回忆如河流般自四面八方涌入脑海，汇聚成龙宿衣带散落倒入他怀里的那一瞬，缠绵的深吻，温热的身体交缠，不是梦，回不去了，他与龙宿确确实实已经彻底回不到从前了。

这么想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冷不防袭上心头。他皱起眉，小心翼翼地把银紫色发丝纳入怀中，迅速离了床，草草穿上鞋袜，在亵衣上随意挂了件薄大褂，束上白玉腰带固定，大寒冬日的就这般几近是穿着单衣出门了。

剑子出门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昏沉，应是已近傍晚了。

屋外的雪方停，又下起了冻雨，淅淅沥沥的，比起下雪的时候更是湿冷阴寒，令人难受。宅院里里外外但凡积雪的地方都混了大片冰水，所到之处皆是湿漉漉的，还隐隐渗出了些凉薄冰冷的雾气，浮笼在地表，使得整座宅院像是浮在云端，虚无缥缈得如同天上宫殿。

剑子刚自龙宿平素常舞文弄墨的烟雨阁扑了个空，正走在通往罗浮梦园的路上，可还没走多远，便在回廊转角处遇到了端着药盘子正要去给他送药的穆仙凤。穆仙凤远远看见剑子走出回廊拐角，神情颇为惊讶，似是没想到剑子竟不在房内歇息。她顿了一下脚步，又重新迈开走近，想着既然遇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让剑子把药喝了。这边剑子冷不防瞥到穆仙凤的身影，心头莫名一颤。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两步走近那人，满脸掩不去的焦虑，还未等对方开口便冲口问了句”龙宿在哪？“然而奇怪的是，他话问出了口，却不待穆仙凤回答，又像是被恶鬼缠身一般逃离了，连穆仙凤在后面连声呼唤都没有理会，恍若未闻。

很久很久以前，在疏楼西风，穆仙凤告诉他龙宿搬去了三分春色。

梦中也好，记忆中也好，此时此地也好，无论何时何地，穆仙凤都一如既往乖巧地捧着端给他的药，站在漫天雪雨下的长廊中，低眉顺目地看着他，一脸无辜地告知他天底下最残忍的消息——她的主人抛下他独自离去的消息。

不，这一次，他不愿听到回答，他要亲自去确认。哈，方才是他慌了神，失误了，他根本连问都不应该问的，因为龙宿怎可能会不在呢？那人就在这三分春色的某处，哪儿都没去，只是这宅子委实大了些，他暂时还没找到而已。

曲曲折折的长廊中，剑子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飘忽，飘得整个身子都有些浮了起来，如同飞燕一般往前掠。这三分春色果真是与他犯冲，在他如此心焦如焚的时候，仍是一如既往地如迷宫般分布着数不清的大宅小院，各式各样的衔接回廊纵横交错着，分不清哪条是通往哪座宅院的，绕得他头昏目眩。

怎么走了这么久都还没到罗浮梦园？

剑子皱起眉头，心中已是不耐。明知龙宿交待过调养期间不宜运功，他仍是忍不住强催功体以真气凝成气罩，提气一下便掠出长廊，直接冲入了冰寒的冻雨中抄近道前往心中所往之所。他如今想要见着龙宿，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

很快，他来到了溢满梅香的罗浮梦园。院内腊梅开得正盛，经过修剪扶正后的梅桩按照主人的意愿舒展着枝条，姿态妖娆更胜伶女袅娜身姿。龙宿最喜冬日里盛放的傲骨寒梅，过去一入冬便会吩咐穆仙凤在疏楼西风的后花园换上品种名贵的红梅以供观赏，更久远以前还会强迫自己一同欣赏园中红梅经人为摆弄的美感，然而这些年他却住在了这个气候温和，怎么都迎不来冬季的三分春色。他知罗浮梦院栽满了梅花，却因天候而从未盛放过，难得如今法阵撤了，三分春色难得迎来了最适合寒梅一展风姿的隆冬，那爱梅之人自不会错过了这赏梅的机会。

与龙宿一同在亭中观赏寒梅傲然于冻雨中盛放亦别有一番韵味。怀着这般心思，剑子兴冲冲地踏入了罗浮梦园，然而，园内目光所到之处，哪有什么人影，有的，只是那红艳得在雨雾中模糊了一片的红梅，以及满地冰冷的落红与清冷。是了，他怎么忘了，疏楼西风内，他无意间的一个皱眉，便就此断送了与龙宿一同赏梅看雪的机会，在那之后，即便红梅绽放得再美，龙宿都没再邀请过他一同欣赏。明明在很久远的过去，即便他直接质疑龙宿赏梅的审美，龙宿也不曾在意，还孜孜不倦地与他讲自己剪梅的心得。他一直来不及告诉龙宿，只要他愿意讲，他是十分乐意倾听的。

剑子有些呆愣地站在雨中，神色黯淡了一些，然而他没有迟疑太久，又打起精神转道前去海纳百川的藏书阁。龙宿机敏好学，闲暇无事的时候，最喜在书阁里翻阅典籍。然而，他推开门，书阁内却是黑漆漆一片，连灯都没有点起。接着，他再去了偏远一点的养剑阁。养剑阁里面摆放着龙宿在各地收罗的名剑兵刃，而在正对这门口的桌案上，辟商的断刃被众星拱月般地供在架上。他知道龙宿偶尔会来这里缅怀一下辟商，那人表面上凉薄无情，实际上比任何一个人都更重旧物。辟商是与古尘同出一炉的名剑，却并非独一无二。世间名锋万千，光在这藏剑阁摆着的就有数十把，然而龙宿却偏偏选择了辟商，还不顾身份，不择手段强取豪夺地要到了手。从前他不曾细想原因，只觉龙宿这般手段过于阴暗失德，落了下乘，待他隐隐明了背后的原因时，辟商却已被傲笑红尘一剑斩断，同出一炉两把名剑，就只剩下古尘，就如同分岔路尽头彼此对望了数百年的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如今就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在独自守望。他颤着手轻缓地推开了藏剑阁的门，里面除了剑还是剑。正对着他的，中央供台上夹着辟商断刃，正安静地闪着寒光，似乎在冷冷地嘲笑他。

离了藏剑阁，他又陆陆续续去了其它龙宿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每去过一个地方，他脚步就加快了几分。三分春色的规模有疏楼西风的十数倍，而剑子因心有抵触，一直不愿熟知宅院的构造，如今横竖就只能将知道的地方都走一遍，却怎么都找不见龙宿的影子。

很久很久以前，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将龙宿这尾不甘平淡的紫龙困在了疏楼西风，后来才发觉，龙宿被困住，从来都不是因为他能耐大，而是因为那人甘愿就缚，就如同这段时日一般，并非龙宿在哪他都能找到，而是龙宿总出现在他能找到的地方。那人善解人意的时候总能让人不由得沾沾自喜，有如被捧上了天上云端，被惯得万般好中亦能挑出刺来，然而一旦决定要收回所有的贴心，却会让人有如一脚踏空，瞬间自天堂堕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只剩下最后一处了，龙宿的卧房。龙宿哪儿都不在，那必定是呆在房内歇息了。

剑子这般想着便加快了步伐奔往龙宿卧房，然而越是临近，脚步却越是迟缓了下来。他自雨中走回至长廊内，撤去避雨用的气罩，沿着蜿蜒曲折的长廊，七绕八绕地一步步往龙宿卧房的方向走去。可是当他一脚踏出通往卧房门前的转角时，突然就停了下来，又转回了身去。

他终究是个善于自欺欺人的凡尘先天。

就在剑子迈开脚要回房时，不期然便听到了不远处穆仙凤的叫唤声——原来穆仙凤早就端着药在龙宿房门前等剑子了。不久前剑子询问龙宿的去向后没听答案便匆忙离去了，她眼见追不上，料想剑子必会寻来龙宿卧房，便先一步来此等待。也亏得她眼尖，才剑子转身的一瞬瞥见了他，于是就赶紧迎了上去。

剑子见到穆仙凤守在龙宿房前，明了眼前这由他从小看大的女子向来聪慧机灵，会特地在此等待意思昭然若揭，心一下就沉到了谷底。他背对着穆仙凤，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才认命地转过身，随便扯了个由头把早先匆匆离去之事一笔带过：“方才有急事离去，让仙凤见笑了。”

穆仙凤不追问，但观剑子神色，已是猜到了七八分。她不点破，只是掩袖笑了笑，将药碗递上，温婉有礼道：“主人有交代，让先生醒来用过药后去找他。”她这般恪守本分地转述着龙宿的意思，却是故意将龙宿的所在漏了去。

剑子一怔，马上就听出了话中之意，心中大喜，正要开口询问，一低头就看到穆仙凤一脸了然的神情，以及往他跟前又递了递他想避都避不开的一大碗药汤。他心知这回自己在小辈面前丢脸丢大了，却仍是故作镇定，皱起眉头闭上眼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一大碗苦药没在口腔停留就直接被灌入胃中，却仍免不了残留了些余味在舌尖上，苦得剑子舌头打结，不由腹诽不知这碗药比平常的多加了多少斤黄连。他连着咽了几次口水，才勉强将苦味冲淡。然而，他嘴上虽苦，心里却是比打翻了蜜糖还甜。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满脸掩不住笑意的穆仙凤，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叹气道：“这样一来仙凤可以告知剑子龙宿的去向了吗？”

穆仙凤接过碗，闻言忍不住莞尔一笑。她没有立即回答，仅是上前靠近了一步，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剑子的脸色，察觉到剑子的气有些虚，很明显是大量耗损真气所致，便有些担忧道：“先生早一阵子伤及內腑，需要长期调理，得定时喝药多加休息，莫要再乱动用真气了。”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您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主人是要担心的。”这话关切中隐隐带了些许责备之意，而且出自一位侍女之口，是有那么些逾矩多事了。剑子最忌在人前示弱，这若是别人对他这般说了，就算是出自好意，他也定会觉得此人干预过多了。然而穆仙凤即便是侍女，在剑子眼里却是与别人不一样的，甚至更亲密一层。穆仙凤是最亲近龙宿的人，常年伴在龙宿身侧，最了解龙宿，这般关切之言若出自穆仙凤之口，就仿佛是和龙宿亲口说出来的一样。于是，他的眼神柔了下来，没入雪白的长睫之下，浅浅地笑了：“我知道了”。

说完剑子便沉默了下来，他在等穆仙凤主动说话。他的神情看着沉静平和，也没再一次追问龙宿的下落，但其实心底已是有些急不可耐了，却又拿眼前这个故意卖关子的侍女没办法，只能干耗着着急。穆仙凤忍住笑，仔细地瞧了一眼剑子欲盖弥彰的神情，估摸着不能太过火了，便告诉剑子在三分春色东北面的大瀑布后别有洞天，是龙宿自搬离疏楼西风住到三分春色后最常呆的地方，最近只是因为剑子到访才没去而已。剑子闻言愣了一下，不由得就有些好奇穆仙凤口中所说之地了。他也不着急离去，施施然与穆仙凤道了句谢，才告辞转身。他走在回廊上，步伐如常地朝三分春色东北角的瀑布走去，一步又一步，越走越快，还没离开穆仙凤的视线就忽然一下化光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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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春色的大瀑布水帘后是一大片漆黑开阔的天然溶洞，洞中通往出口的小道上有人工雕凿的痕迹，石柱上挂着橘红色的宫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岩洞里摇曳着引路之光，咋一看，就像过去的数百年间，剑子每次造访宫灯帏时指路的十里宫灯。他神情一个恍惚，仿佛走回到了数百年前在宫灯帏与龙宿煮酒论心的时光。等他出了岩洞再见到自然的光亮时，眼前是一方云雾弥漫的悬空断崖。崖下是豁然开朗的谷地平原，若在天清气爽的日子，放眼望去，远处山川绵延接连天际，底下长河流过平原谷底，大大小小的城镇乡村点缀在原野中，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确实是个眺望景观舒展情怀的好去处，难怪龙宿会喜欢。

云雾缭绕之处，断崖尽头，有一座黄色的三角小亭，怎么看都有那么些眼熟。是了，那是和宫灯帏同一款的三角亭。想到这，剑子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记录了他与龙宿点滴过往的宫灯帏早已不复存在，连残垣断壁都不曾留下。当年弃天帝欲灭人世，以神力毁神柱，苦境大地因此被割裂成了两半，而极其讽刺的是，那条深不见底的深渊断痕仿佛就是他与龙宿间裂痕的具现化，不偏不倚，恰恰就裂在了豁然之境和疏楼西风中间，将两人无情地隔在了沉渊两端，而那座建立在分岔道不远处，见证了两人共度近千年时光的宫灯帏，就那么无可挽回地落入了大地崩裂的深渊中。即便后来裂痕重新合拢，分岔道处却是空荡荡一片。当时他回转豁然之境，站在分岔道上，愣愣地看着宫灯帏原本所在的地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宫灯帏再回不来了，他与龙宿相识相知的那数百年时光亦回不来了。

只是，过去已矣，未来仍可期。

仿佛是在迎接难得的访客，三角亭中，云烟袅绕处，熟悉的七弦琴声响起，悠扬悦耳的琴声一丝一缕地化入雨雾中，随着无形的云烟盘绕在亭子周围，回环往复，不绝于耳。

冻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时而化作白雪，时而又融成冰雨。

熟悉的亭子，熟悉的景致，熟悉的琴声，还有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紫衣紫发抚琴作乐之人，眼前的一切都让他视线模糊，仿佛又回到了数百年前，宫灯帏还未被丢空之前，他撑着老旧的绿竹伞踏着细雨无数次造访宫灯帏的情景。

然而，他手中的绿竹伞呢，又在哪里？

哈，过了去的就过了去了，哪有可能重回？即使模仿得再惟妙惟肖，皆回不去最初的模样，世间很多事，景物能依旧，人面亦能依旧，感觉非能停留在当初。

剑子低下头，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心中一阵茫然，一时间真气涣散，挡雨的气罩也随之消失，一粒粒豆大的水滴夹杂着细碎的冰沙从天而降，就这么直接地砸在了他身上，碎成冰刺，刺入他的肌肤，麻木了他的神经，让他有些分不清身上这隐隐约约的刺痛到底是冰扎的还是冻伤的，只感觉衣服和皮肤黏在了一块，结上了一层冰霜。

就在这时，悠扬的琴声突然停止了。他有些失神地抬起头，冰水在他苍白的脸上横流，三撇标志性的刘海湿嗒嗒地贴在脸上滴着水，狼狈无助得让人不忍。然后，他看见龙宿撑着一把墨绿色的旧式竹伞，有些急切地走到他跟前，将他整个人纳入伞下，见他不言不语，又看似有些生气地用干爽的衣袖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冰渣雨水，一边咂嘴一边念念有词。然而，他呆立在原地，只觉头和身体都在发热，像被烈火焚烧了一般，神智也被烧去了大半，完全没听清龙宿说了些什么。他头痛欲裂，什么都无法思考，本能地抬起手，不由分说就环上龙宿的肩背，也不顾自己一身湿冷，更不理龙宿讨厌雨水沾身，就这般紧紧地将龙宿纳入怀中，低下头，额头狠狠地抵着那人凹凸不平的紫气琉璃肩甲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感觉到龙宿挣扎了一下便停止了下来，他抱住龙宿的手臂就收拢得更紧了。他想将这人揉入他的骨血，纳入他的心脏，强迫他接受他心底深处沉积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心意。

然后，他感觉到龙宿撑着伞回应了他的拥抱，听到耳边传来了龙宿柔暖的儒音，绵长得就如同这放眼望去与天幕连成一片的连绵山脉，无休无止，与天地同存。

龙宿说：“吾在，吾一直都在。”

这一瞬间，他的心就落到了实处，突然觉得，其实这三分春色也并不比疏楼西风和宫灯帏差。

#

剑子是自何时失去意识的，他自己亦不清楚。

等他稍微恢复了些意识，便感觉自己正身处一片无尽的混沌黑暗中，四周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没有龙宿，没有穆仙凤，没有三分春色，连自己的手和身体都看不见。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意识模糊中，不知哪飘来的熟悉声音在问：“龙宿，你与未来的我是什么关系？”咋一听像是他自己的声音，仔细回味又觉得不像。那声音中带了五分玩味，三分期待，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不知为何就是给他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于是他猛地就睁开了眼，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硬木床上——十分简陋的床铺，看着就是由几块木头随意搭成，连床架子都没有。床上面铺的，是一张粗糙劣质的粗布床单。他有些弄不清状况，便先就着微弱的烛光环顾了一下房间：房内布置简陋，只有一张樵木劈成的桌子，配上几张椅子，四周的墙壁长满了霉菌，黑青一片，一点一点的像长满麻子一样看着就恶心，而且，屋内墙角处布满了蜘蛛网，看着是一间贫民的屋子。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边正在取药的人身上。那人绛紫为主的束身儒服搭上补天鳞、紫气琉璃点缀在浮沙之上，衣料间以十色彩染衔接，银紫色的长发以繁复的头饰高束头顶，尾部自然地垂落下来，令他既熟悉又怀念。那一瞬，失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早前他为了沐灵山之事误入萧山深处，意外发现末世侵蚀现世的黑洞，无奈之下，为了封印末世时空的裂痕，他使用了寒冰阵，才被冰封起来的。魔界入侵以及四境神劫之事，都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数百年的江湖浮沉风雨飘零，龙宿早已不是当年的龙宿，而他，亦非再是当年的他了。对他而言，眼前之人，才是此时此刻最真实的存在。

这般想着，他便忍不住动了动身体想要靠近那人，哪知才一动，胸口便猛不防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是被穿了个大洞一般。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确实是受了重伤，胸口的地方已经被密密麻麻地缠满绷带，他一眼就看出，绷带打结的方式，是龙宿的手艺。在过去的数百年中，龙宿亲手为他包扎过很多次。他很不厚道地想，龙宿细心替他包扎悉心照顾他的时候，是他最安心的时候，因为他喜欢看龙宿紧张他的样子，那是他确认龙宿感情仍旧存在的方法。许是常年受伤累积的经验，不一会，他就习惯了身上的痛感。他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那人身后，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混沌中听到的话：“龙宿，你与未来的我是什么关系？”

然后，他见那人回过身，一把便捉住了对方的手，轻柔地摆放在心脏的位置。那人见他这般举动，一时有些分不清状况，皱着眉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看在他眼里甚是可爱动人。看着龙宿的脸，闻着熟悉的昙花香味，早前因梦境累积下来的情绪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玩弄心起，便换了个词，狡黠地明知故问道：“说啊，龙宿你与我究竟是何关系？”接着，他满意地看到那人一脸讶异地看着自己，那双向来锐利得如开锋利刃的金眸一下就化作了了涓涓细流，笑意一点一点地浮到脸上。他心绪浮动，便再无法自控，缓缓抬起手，像得到了绝世珍宝一般，轻柔地捧起龙宿的脸，对准那人凉薄的双唇深深地吻了上去。

ltian28

2019-01-20 13:22

（下）

剑子想，他已陷入了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之间，苦寻不得出路。他感觉自己梦了又醒，醒了又梦，往往复复，无休无止，而那些虚幻的梦境又与记忆中真实的过往交错在一起，让他已渐渐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回忆。又或许，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梦，连他自己本身，也未曾真真实实存在过。

《金刚经》偈子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昔《庄子•齐物论》亦有云：“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虚中有实，实中带虚，难以分辨，端看人心所向。越是趋近人心中所向，梦境越是真实，便更难分辨出梦中之虚？相反，若现实过于残酷，令人难以相信，又怎可不怀疑是梦？

那日在简陋的民房中，摇曳的烛火下，他借着过去自己的躯体与龙宿互诉衷肠，情不自禁地亲热了一番，中途却再次失了知觉。如今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梦境片段与记忆交替着轮换，他有些不敢想，民房里那个热情体贴的龙宿，到底是真真实实存在的，还是因为与龙宿决裂后，他过于希望与龙宿修复关系而为自己制造出的幻影。只是，在这些真假莫辨的经历中，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假，但他对龙宿的感情却是唯一存在的真实。

意识混乱中，他感觉自己游离的神识再次回到了躯体，冷不防的体感凉意和鼻息间的冰晶雪气让他心中徒然一抖——不知又是哪里吹来的冷风哪里飘来的落雪，要将他带去什么地方？他觉得有些心累，直觉便想要逃避，就打定主意闭紧了双眼，一动不动地僵直了身体，愣是不愿醒来。

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儒音飘入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式语气：“人既然醒了，就别装死。”却又杂糅了些调侃和关切，以及令人心动的亲昵。

是龙宿。只是，这回又是哪一个龙宿呢？听那语气中的亲昵，应是在破旧民房内与他毫无芥蒂亲热，给他带来了温暖和慰藉的龙宿，而不是那些已被他遗落在记忆深处不愿再忆起的那些冰冰冷冷要远离他的龙宿。想到这，他便忍不住想要醒过来确认一下，即便一开眼又是另一个梦境，他亦甘之如饴。于是他缓缓地拉开了眼帘，万分欣喜地发现，映入眼帘的，确实是那个喜欢高束马尾、柔情似水的龙宿，眸中的笑意一下子就在脸上化开了。

那人看他醒来，干脆就往床边坐了下来，原本皱着的眉头马上就舒展开了。他略微挑了挑眉，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璨金的眸子里盛满了笑意，脸颊上的酒窝亦深深地陷了进去。龙宿柔下了眸光，笑着温声道：“好久不见了。”然后马上又换上了调侃的语气，揶揄挖苦了一番： “汝吾本是约好在杜宇山庄会合，可有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姗姗来迟，这苦境的风波都不知起落了多少回，才又见面了。”

剑子心有所感，乌亮的眸中荡起了柔波，感叹着回道：“还好终是又见面了。”说完，他本能地环顾了一眼如今身处之地，发现是一间闲置了很久的茅草小屋，屋顶是用茅草搭成，黏了不少蜘蛛网，而他自己正平躺在一张铺了稻草的矮木床上，没有垫枕头，也没有盖被子。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果不其然和每次梦中醒来一般，浑身痛得像散了架似的，胸口处血气不通，像被什么锤过一样。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悄悄藏入长睫的阴影下，整个身体认命般地瘫软了下来，放弃了要起身的打算。他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问道：“我现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次的梦境，又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醒来了。

龙宿察觉到剑子神情不对，又听他这样失忆般的发问，便忍不住仔细观察了他两眼，才解答道：“汝都不记得了？这里是萧山深处的其中一处山谷中，外界传言汝在萧山失踪了，吾便出门寻……”说到一半，他眼睛游移了一下，轻咳了一声，生硬地改口道：“咳，吾出门游山玩水，想起很久以前听过有关萧山的神秘传说，便亲来一访这萧山的隐秘，哪知来到这附近的山湖边，就看到了汝这祸害满身是血地倒在岸边。吾来时看到附近有闲置的空屋，便顺手将汝拎了回来疗伤。”他这般一口气欲盖弥彰地解说完，一定神，就发现剑子一脸了然地看着他笑，欠扁得意的神情看得他双眼生痛，便赌气别过眼，故作不悦道：“吾才想问汝呢，怎么会倒在湖边？”

察觉到龙宿所说的事与自己的记忆对上了，剑子原本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也就有了些玩笑的心情，回想起他当时入山的经过，便打趣道：“哎，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当时苦境与欲界的战事吃紧，萧山传出异闻，不少人遇害，我便入山一探深浅，哪知真的就遇上了传闻中的山鬼。”然而，有关沐灵山之事他却只字未提。当时他被欲界魔人中途截杀不敌，被沐灵山救回了萧山，好不容易伤势稳定后出了山，马上就被湘君告知杜宇山庄残遭欲界扑灭之事，好在龙宿与穆仙凤险险逃了出来。当时，他虽心焦如焚，心绪差点就在众人面前泄露了，也亏得他及时改口，不然可就丢脸丢大了。然而事后他却没有去寻龙宿与他会合，反是因沐灵山之事再历险境被困在了萧山的迷雾中。许是这段时日连绵不断的梦境过于逼真，让他心有余悸，潜意识便不希望龙宿知了这事后误会自己，才缄口不言。他心知这么多年过去了，龙宿虽然嘴上不提，但心里总认为自己不够把他摆在心上。就如同梦里的龙宿曾说，要退回到佛剑的位置，安心成为他心中第一顺位的好友与天下苍生的一员。或许，并不是梦里，现世中，龙宿也曾切切实实地说过同样的话，只是他不愿意记起而已。

龙宿瞟了一眼剑子满脸的欲盖弥彰，懒得追究，便顺着他的话调侃了回去：“人家传说中入了深山遇到的都是山神，怎地到了汝这就遇到了山鬼，果然是仙缘不够啊。”

然而，剑子却没有立即回话，停了好一会，突然探究般看了龙宿几眼，又撇开了去。他没有继续玩笑，而是摇摇头叹道：“是山鬼，亦是山神。是神是鬼，不过一线之隔，一念之差。”

他现在虽是有些体衰力弱，但伤势并不若前几次几临生死时的严重，会暂时昏迷不过是由于气滞于胸一时难以舒缓罢了。他这回入世的时间不长，躯体的伤痕累积并不严重，虽然每每遭遇的皆是需要硬拼的强敌，但只要避过要害压制住了伤势，以他本身的修为，就算陷入昏迷，身体还是能自行恢复的，区别不过是恢复快慢而已。而且就在他与龙宿交谈的这短短两句话的时间内，他运转小周天时，发现除了龙宿的真气外，还有另一股清灵的真气在体内护住了他的內元。他知道这道真气的来源，心中更是感慨万千。看来，神与鬼，救与杀，真不过是一念之间。

他想，世上很多事情皆如此，一念之差，结果便是天差地别。他与龙宿这上千年的离离合合亦不过如此。一念之间，天堂地狱。就在方才调息时，他便明了龙宿想必已在替他疗伤时就察觉了那道真气的存在。萧山神鬼流言本就已在外界传扬开了，而自己被沐灵山搭救之时亦曾被人撞见，聪明如龙宿又怎可能想不出关窍，只是体贴地不多过问他不欲多言之事，信任他而已，而他却是想东想西，甚至蓄意隐瞒，真真是太丢人了，难怪他总觉得龙宿要误会他。心中有鬼，怎能不看什么都是鬼呢？他曾经埋怨龙宿的恣意妄为不顾人言，如今又惧怖龙宿的贴心关怀，因为自数百年前决裂又言和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那样的迁就和善解人意背后是感情的剥离。那人既然能毫不留情地离开了第一次，他又怎能保证不会有第二次。他与龙宿，到底谁才是需要保证的凡尘先天？

剑子闭着眼沉默着，龙宿也不多言，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好一会，剑子才又睁开眼，似不欲多想地转移了话题：“我昏迷多久了？”

龙宿皱了皱眉，深深地看了一眼剑子，回答道：“自吾将汝带来这小屋后，已有一天一夜了。”他见剑子醒来后神色就一直不对，便故意打趣开解道：“就是不知道在那之前汝姿态不雅地趴在湖畔上睡了多久。啧啧啧，吾当初还以为会捡回具尸体，便认真思考了一下汝平生的追求，到底是会想被就地葬了，还是想被带回豁然之境落叶归根。”

剑子似是完全没留意到龙宿话中的调侃之意，抬眸紧紧地攫住龙宿，轻轻问道：“我若被葬回了豁然之境，你就会搬回疏楼西风常伴我左右吗？”

话音一落，气氛是彻底冷下来了。这一回，连本来想以玩笑缓解气氛的龙宿，都沉默不语地别开了脸。过了好一会，他突然认真道：“说吧，刚刚明明醒了，为何装睡？”

剑子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手指猛地一下抓紧了袖口，又缓缓松开。他垂下眼眸，犹豫了片刻，终是坦诚道：“昏迷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梦？”龙宿疑惑地看着剑子，没有出言调侃，声音轻柔得如清风划过，抚平了剑子心中的躁动不安。剑子平静地回答道：“嗯，一个很奇怪、很漫长的梦。”他闭上眼，下定决心般地将梦境的内容缓缓道来：“在梦中，我进入了萧山深山，无意中发现了当年被我与佛剑扭转消灭了的末世时空竟在吞噬我们所在的时空……”只是，才说了一句，声音便戛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提及一个在他与龙宿间可以算是禁忌的话题，心脏不由得跳了漏一拍，猛地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龙宿，似是想从对方的表情中探知心中的想法。数百年前，他仗着自以为的龙宿的喜爱与在意，一心只专注于末世的降临和嗜血族的危害，刻意无视了龙宿的心情和心意，亦忽略了儒门龙首这个位置所系的责任，以及给龙宿带来的束缚与为难，才没有妥善处理，导致了往后长达数百年的隔阂与分离。

他心下忐忑，连眉毛都急了起来，张了张口想要找些话来补救，却意外地感到一只手缓缓地搭上了他的手，掰开他死死拽紧衣袖的手指，轻柔地扣上，肌肤触碰间传来的是嗜血者特有的冰凉，渗入心底的确是春日里融冰的暖意。他一愣，又听得那人柔声问：“然后呢？”

他看了一眼那人漾着柔波的金眸以及脸上浅淡的笑意，心绪马上就平稳了下来，继续道：“眼看空间就要失衡了，无计可施之下，我动用了寒冰阵，把萧山深处这一片山谷连同时间裂痕一起封印在冰中了，结果连自己也被冰了起来。”

据说道们秘咒之一的寒冰阵，若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可以永久地冰封时间，是一向讲究顺应天命的道门少有的逆天之术。道门中修为高深的人多认为此咒有违天道，即便有能力亦不愿修习，偏是剑子留了一手，将此咒收入囊中，以备不时之需。

龙宿听到此处，眯了眯眼，忽而冷笑打断道：“倒像是汝的觉悟。”他这般说着，语气已是不悦，勾住剑子的手松了松便想要收回，却被剑子一下又拉了回去。他眼见挣不脱，便低下头狠狠地瞪着剑子，一反先前的柔情冷硬道：“性命是汝的，吾没有权利阻止汝。”他在眼眸开始波动前急忙闭上眼撇过头，不再看剑子，“不过无妨，汝若身亡，吾人生中少了个麻烦也不错。”

一听就是赌气直言，剑子忍不住莞尔，心中明了龙宿口硬心软，如此这般说话不过是在气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刚刚也是，明明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才特意寻来萧山，又故意找借口不愿承认。念及此，他的心中洒满了暖光，先前的阴霾转瞬一扫而空。他眉目舒展，脸上挂着开化不去的浓浓笑意，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插入龙宿的指间，紧紧扣拢，温言安抚道：“哈，不过是梦而已，龙宿何必介怀。”然而说着说着，他自己又陷入了迷茫，想起那些接连不断的梦中之梦，扣住龙宿的手指更紧了。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是啊，都是梦而已，做梦而已……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龙宿皱了皱眉，探问道：“看来还有后续。”

剑子看了一眼龙宿，又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不欲再言。他不知如何对龙宿诉说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陈年旧事，那些悲哀与甜蜜交织在一起的过往，以及那些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心绪和念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所以，只要这人一直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剩下的，就尘归尘土归土，永远地埋葬在他心底吧。于是，他也不理龙宿一脸疑惑，打着哈哈生硬地转了话题，然后便开始拉着龙宿天南地北地聊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他明明身上有伤，才醒了一会就已是感到精神不济，却就是不肯闭上眼休息，与龙宿十指紧扣，就是不愿意放开。他不想睡过去后，又不知今夕何夕。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那么请不要让他在最幸福的时刻醒过来。

龙宿没有挣扎，就这般一动不动地让剑子牵着，不再追问，安静地听着剑子在不断说话。他看着剑子强撑的疲惫神色，一下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也没有立即出言打断。等听了好一会，察觉到剑子的语速开始变得缓慢，人也有些哈欠连连，才缓缓俯下身，薄唇在那人眉心的宝石上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一下，柔声浅笑道：“累了就睡会，吾一直都在。”见那人一脸不甘的样子，又温言哄道：“再睡一会，养足精神等夜里月出之时，吾再唤醒汝，与汝一同湖上泛舟赏月可好?”

“君子一言？”剑子瞠大眼睛盯着龙宿，有些孩子气地讨要承诺。

龙宿莞尔，道：“好。”

#

寒凉的雪风又开始吹起，掀起了剑子的衣衫，带着刺骨的冷意滑过他的肌肤。

剑子打了个冷颤，一惊之下猛地坐起，发现自己又是身处不同的场所，心“咚”的一声就沉到了寒潭底部，没了声音。他闭上眼垂着头，不想再确认自己身处何方。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随着地面不断地摇摆晃动，有如漂浮在水面。

——等夜里月出之时，吾再唤醒汝，与汝一同泛舟赏月可好?

他心底一亮，立即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身处一条小舟的帐篷中。他急急扭过头往船头看去，帐篷外，龙宿已置好酒席正静坐着抬头赏月，整个人沐浴在银月洒下的华光中，安静美好得不似凡间之人。

还好，这个人还在。

他的心放松了下来，就有了杂七杂八的心思。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被睡得凌乱的衣襟，心下埋怨了一下龙宿就这般随手将他移到了小舟上，也不顺手帮他理一理衣衫，让他这般毫无形象地睡在这简陋的帐篷中，心中当时就狠狠地记下了一笔。然而，抱怨是这般抱怨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浅笑却硬是将他心中甜蜜的暖意毫无遮掩地曝露了出来。

剑子探出帐篷，马上便被一阵刺骨的寒风不期然地袭过，冷不防又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看向冷风袭来的方向，这才发觉，这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竟飘荡着冰雾，如无形云烟般弥漫至半空，沐浴在朦胧月色之下，更显得如梦似幻。泠泠寒风中，他隐约能嗅到一股熟悉得令他心悸的白雪洁净清晰的味道。

是山中无甲子，不觉又寒冬，还是冰中无岁月，梦中冷如霜。

这般想着他猛地回过头，心惊地发觉正坐在案边浅笑着看向他的龙宿，那淡若清风的笑意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真实起来。他暗暗捏了捏手心，感觉有了些痛意，便不再多想，忙不迭就在龙宿对面坐好，皱眉不满道：“不是说好要叫醒我的吗？”

龙宿沐浴在月华光辉下，用宫扇掩了掩嘴，轻笑道：“吾费了不少功夫才在这荒山野岭中弄来了这小舟和酒宴用的器具，方才置办好，汝就醒了。”声音温和柔软，却又如这月下的薄雾，有些飘忽不定。

剑子眼眸动了动，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处的小舟上，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他用手摸了摸自己所坐的船板，这平滑的切面很明显是以凌厉的剑气一刀切落而成的，而木板衔接处，则残留了些许指气穿孔时的气劲。他不点破，但嘴角已不自觉地勾了起来：“天下事果真无奇不有，竟连这人迹罕至的深山中都有如此做工别致的小舟，莫不是山鬼的杰作。”他抬眸盯着龙宿，掩不住满眼的笑意：“难得奇遇，剑子定要将这小舟带回豁然之境的小湖上供起来欣赏。”

龙宿闻言别过眼，轻咳了一声，双颊处泛了些红晕：“既然是山鬼的遗赠，汝岂可独占。”说着他又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再说豁然之境讲求自然之美，多了这人工之物就落俗套了。”

剑子马毫不迟疑就接道：“可是我喜欢。”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龙宿。

然后，他看到龙宿听了后将宫扇举高了些挡住了整张脸，心下欢喜，也不继续纠缠，又径自低下头，随手将案上的木制酒壶捧至眼前，指腹仔细地抚摸着壶腹上面的雕痕。这酒壶的木料是萧山林中特有的红橡，纹路鲜明，质感良好，而腹部上的雕痕，大概是某个向来讲究生活精致的华丽工匠看不惯这酒壶的简陋，随手雕的，是疏楼西风的器具上惯用的龙痕花纹。他将酒壶又捧高了些，就着壶盖缝隙闻了闻自壶中泄出的醇厚酒香，瞟着坐在对面的龙宿，揶揄道：“嗯，品味独特的龙宿大人来这么一趟萧山，山中的猴儿们可要哭上不知多少年呢。”说着，他抵不住酒香的诱惑伸手就要去拿案上与这酒壶配套的木杯，想为自己斟上一杯一过嘴瘾，却猛不防就被龙宿杯子连同酒壶一并夺走了。

龙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故作怄道：“这是吾为自己备下的酒，既然剑子大仙如此同情这山中的猴儿们，就和他们一同哭去吧，这酒汝就别想沾了。”

剑子一听，笑意未减，只是耷拉下毛茸茸的白眉，故作委屈道：“哎呀，这天然的深山猴儿酒摆在苦境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龙宿你可不能借口独食。”

龙宿一挑眉，“哼哼”了两声，丝毫不买账，将酒壶和酒杯都放在了自己那边的案上，颇为幸灾乐祸道：“受伤之人喝什么酒？”说完，他伸手至小案中央的大木汤碗上方，轻轻一扬撤去了用作保温的术式，又翻手化出一只小木碗。他揭开盖子，碗内的腾腾热气便一阵阵扑面而至，带着香浓馥郁、令人垂涎的鱼汤味侵入人的五感神经，令人食欲大起。龙宿将小木碗盛了七分满，递到剑子跟前，强势道：“伤者就吃鱼喝鱼汤好好养着，少喝酒伤身。”说完看了一眼一旁装满了天然奇珍的酒壶，又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些不近人情了，想了想，心软道：“那采集来的深山猴儿酒吾还留了些，等汝伤好了，吾再带去豁然之境与汝一同品尝可好?”

拐着弯子的关心后又是不期然的吴侬软语，剑子被连续击中心灵深处，整个人一怔，失神之下本能就轻声应了声“好”。他有些呆木地接过鱼汤，却并没有立即品尝，只是一手捧着木制的汤碗，另一手执着木制的调羹，指腹揉捏着羹柄，感受着橡木的平滑，内心难以平静。眼前的大汤碗，手中的小碗还有调羹，和那套酒具用的是同一种木材，雕着的，是同一套纹路，朴质而细腻，正因是就地取材的随手之作才更包含了制作者信守月下泛舟之诺的心意。他压下心头浮动的情绪，垂着眸，似喃喃自语，又似低声询问道：“龙宿，豁然之境的汤碗酒具皆已陈旧，不知眼下这一套剑子能否带回去替换使用？”

龙宿闻言一愣，连忙别开眼去，用宫扇遮了大半边脸，企图挡住剑子来势汹汹的攻势，开口就损道：“真是寒酸又小气的剑子大仙，自家的器皿用旧了都不愿花钱买新的，还得在这山里捡破烂。”

“噫，话可不是这么说，”剑子的脸上溢满了笑意，他抬眸定定地看向龙宿，半揶揄半认真道：“就我仙眼鉴定，这套器具若把制作人的名姓刻上，可真是价值连城的绝世之宝啊。”他见龙宿听后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心中更是欢喜，话锋一转道：“奈何这套器具于剑子而言乃无价之宝，不愿与人分享，可惜了它的价值连城，只能屈就在豁然之境了。”

龙宿凤眼略略瞠圆，心知自己被戏耍了，却仍是忍不住嘴角深深地勾出了一道优雅的弧线，柔声道：“豁然之境乃苦境的风水宝地之一，这凡俗之物能入了大仙法眼，被带入仙境，也算是造化。”说完，他又觉得这话说得过于矫情，便狠狠地瞪了剑子一眼，改口道：“就汝会贫，汝若喜欢便尽管拿去，尽说些有的没的。”说完一抬眼就看到剑子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心中更是气闷，便懒得再搭理，用眼比了比他手中的汤碗，催促道：“汝再不喝，汤就要凉了。”他抱着手眯了眯眼，毫无攻击力地威胁道：“汝须知道，浪费吾之手艺比浪费食材后果更严重。”

“哈哈，真是严厉又自恋的大厨。”剑子笑着揶揄了一句，没等龙宿再开口便低下头舀了一调羹碗中的鱼汤，置入口中，细细品味着汤汁停留在舌尖浓稠香醇的味道，然后一勺又一勺地将整碗汤喝完，仍有些意犹未尽。他回味了一会，才诚心赞道：“龙宿真是心灵手巧，这荒山野岭中亦能熬制出美味佳肴来。”

龙宿理所当然地挑了挑眉，毫不谦虚就接受了：“汝之赞美吾受之无愧。”他见剑子又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看着空了的木碗若有所思，心情大好之余，便主动问道：“然后呢，汝想说什么？”

剑子怔了怔，放下汤碗，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抬起头，眼睛微微地弯成月牙状，意味深长道：“我忽然有些怀念你做的莲子汤了。”

过去的数百年间，虽然龙宿时不时会给他做莲子汤补补气血，但他从来不会主动要求。他喜欢莲子汤滋润而不腻滞，滋补而不过火，最合他的气性。而且这些年来，龙宿熬莲子汤的技术更是已臻化境，火候掌握得刚好，所做皆是极品。只是对他而言，莲子汤总归带了些令他难以释怀的过往。当年，龙宿利用莲子汤将他扣在疏楼西风，自己却去血篁嵬坡刺杀傲笑红尘，而那之后很快的，他们就因刺杀傲笑红尘的凶器辟商剑现形而分道扬镳，后来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追逐才真真正正地冰释前嫌重归于好。早前，他总觉得龙宿给他做莲子汤，意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那段他极力想要遗忘的过往。因为龙宿怨着记着他当年的那一剑下来，破了辟商的伪装，逼他铤而走险，即便和好了亦不愿就此放下，便也不许他遗忘，因此时不时找机会提醒他。然而，梦回那些过往的片段时，他才恍然发觉，这些年来，实际上真正卡在心里不安的，放不下的，一直都只是他自己。

他只是一直想不透，若龙宿真对他存了他曾经认为的那般深厚的感情，又怎么会毫不留恋地背过身去，好不容易重聚了却又那般淡然疏离。

龙宿闻言有些讶异地看向剑子，倒似真意外了：这还是剑子第一次主动提出要他做莲子汤。他避开了剑子的灼灼视线，故意拒绝道：“那莲子汤费时费力，若无好的材料，吾可不愿耗那个劲。”说着，话锋一转，又笑道：“听说蓬莱山有千年莲花，汝若哪日有幸去了那蓬莱仙境，取回了那千年莲子，吾倒是……”

剑子原本听龙宿言语中有推托之意，不由得已失望地垂下了眸，却忽而又闻那人语中有回环之意，眼眸倏地一亮，心中大喜，不经思考便接话道：”那龙宿就要为剑子洗手作汤羹吗？”

龙宿听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嗔怒道：“引用不当，这话是这样用的吗？”他金眸一转，不怀好意地盯着剑子的脸轻笑了一声，促狭道：“不过嘛，只要剑子大仙一点头，这愿意为汝洗手作汤羹的佳人可是能从苦境排到集境去。所谓前可见古人，后复有来者，观逐者之繁多，幸者泣而涕下。”

“哎呀，剑子一修道之人乱用典故不打紧，可你这儒门龙首乱编诗词，还改得语句不通音韵不顺意蕴全无可就不好为儒门典范了。”揶揄调侃了一句，剑子盯着龙宿，那双有如深海旋流般的黑眸不由分说就把龙宿整个人吸了进去。他叹了口气，故作苦恼道：“哎，怎么办呢，剑子平生只喜一人之手艺，就算此人手艺欠佳，脾气不好，我亦甘之如饴。”

本应是暖人心肺的甜言蜜语，可偏偏又连损带贬，龙宿听着好笑又好气道：“汝这般多意见就别喝，改喝西北风算了。”

“剑子喝西北风不打紧，就担心有人舍不得。”剑子也不在意，一脸笑嘻嘻地四两拨千斤回答。

他不等龙宿回击，便自怀中掏出了一个绣工精致的玉锦囊，状似随意地递到了龙宿面前。那是他很久前就制作好的玉石锦囊，里面放有以道门术式加持过的玉石，可以用于联络。他知道龙宿喜欢华丽之物，还暗中拜托一向深知龙宿喜好的穆仙凤替他挑选布料样式，织绣了这个华贵的锦囊，作为术式的一部分将玉石包裹在其中。然而，玉锦囊放在身上，他却一直不敢交给龙宿。

上千年前，他与龙宿相识还不算太久的时候，同样在如此月下泛舟湖上之时，在苦境某处的小湖湖心，龙宿曾将十枚系了紫银色发丝的蝴蝶状银制联络符具赠与了他。符具不过是载体，那人其实是通过赠送那符具，将心中无法言明的情感一同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当时看得分明，却刻意回避了，在不便婉拒的情况下收下了符具，却一次都没有用过。他想，或许在往后的时间里，没有收到回应的龙宿，早就以为那些送出去的东西已沉入了当年月下的深湖中，一去不见了踪影，便连那些寄托在蝴蝶上的感情也一并渐渐遗忘了。

但此时此月，他却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诉龙宿，他并非无知无觉，只是姗姗来迟了一些。他听闻龙宿故意不解地问了句“这是何意”，便直白：“这个锦囊里有术式，配合里面的玉石使用，能制造出幻影联系，即使远隔千里亦如同近在咫尺。” 他一边说着，一边忐忑不安地递着锦囊。时至今日，他终于切身地体会到龙宿当年小心翼翼怀着别样心思的心情，只可惜，时不再来，他已无法再回应龙宿当时的感情。

龙宿看了一眼玉锦囊，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剑子，沉默了很久，淡淡拒绝道：“吾不需要。”顿了一会，他似是从剑子的眼中看到了失落伤感之意，又补充道：“汝若有心常联络，吾们可以约定一个相聚的日子。”他替自己斟了杯酒，喝了一小口，垂下眼帘苦笑道：“如此，若是哪一天，汝没在约定的日子里回来，吾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必再挂念了。”

龙宿说得情真意切，剑子听后心中哀恸，更是坚定了态度道：“可是我需要。”

是的，他需要。他需要在自己挂念龙宿的时候，就能随时通过锦囊的影像看到他，他需要龙宿想起他的时候，能随时通过这锦囊联络他，而不是坐在三分春色等待思念。过去他不懂联络的意义，亦看不明龙宿的深情，如今他看明白了，便就要将过去的遗憾一一补上，不由这人逃避迟疑。于是，他直直地看入龙宿那双有些游移不定的金眸深处，不许他逃避地一字一句道：“君赠我以蝴蝶，我报之以锦囊。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龙宿听后一双美丽的凤眼瞠圆了起来，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一时间没了言语。他沉吟了一下，白皙的手抬起来，拿过眼前的玉锦囊，仔细地看了好一会，才纳入袖袋中。

龙宿才低着眉轻声说了句“吾明白了”，天色就忽而黯淡了下来。天上原本流散的薄云竟渐渐地聚拢了起来，遮蔽了月色天光，然后，一片，两片，三片…….竟是细细密密地开始飘起雪来。

若隐若显的朦胧月色下，透着些许月色光华的片片细雪簌簌落入弥漫着雾霭的萧山冰湖中，映着远方夜幕中的黛色山川，静美得仿佛天地都失去了声音。

龙宿站起身，走到甲板上，伸出手要接住天上降落的片片白雪，神情浅淡得如烟如云，一袭浅淡的桃紫色长袍在湖风中一下又一下地摆动着，整个人就像融入的漫天细雪中，与整个尘世都隔离开了。细密的白雪中，他蓦然回首，轻声叹道：“这萧山之美，当真有如梦境一般。”声音飘渺，在无边的夜幕中扩散开来。

听闻“梦境”二字，又看到这迷幻般熟悉的漫天飞雪，剑子心中“咯噔”一下，怎么看龙宿都觉得有那么些朦胧不真实。他赶紧站起身走至甲板上靠近龙宿，拉起对方的手，却感到了冰一般的凉意，就如同飘雪落在了手心又化开了的感觉。

他心头一颤，避过了龙宿疑惑探究的目光，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据说萧山有雪女，会将误入深山的旅人封入冰中，强迫他们再一次经历最不愿意记起的事情以及最难忘的事情。”

龙宿闻言有些惊讶地回望剑子：“原来汝还记得。”

剑子垂下眼眸。他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当年龙宿在疏楼西风提起这个传闻后，第二天就搬去三分春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当时听到一半并非有意打断，不过是想与龙宿随意闲聊，交换一下心得感想而已，却是被误会了。

他不敢看龙宿，低着头轻声问：“之前没听到结局，我想知道，后来那些被冰封的人如何了？”

龙宿透过片片落雪看向剑子，声音飘渺得像是在空气中散发出来的一般：“都被放出来了，因为梦醒了。”

剑子闻言侧过身，看着船下渗着寒意的湖水幽深，无声无息地埋葬着片片落雪。湖水比大地更无情，将这一片又一片落雪吞噬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任何痕迹，等雪过天清后，又剩下什么能证明这来自天上的白雪曾经流落过人间呢？人心，就如底下的这一汪湖水，只让人看到它唯美平静的表面，水中埋葬吞噬了什么，别说是外人，就连自己都不一定知得清楚。

龙宿仿佛看穿了剑子的心思，又开口补充了一句，似解释，又似感悟，像是含了深切的感情，细听之下又觉得声音更为旷远不真实了：“人一旦过得顺畅了，就会忘了以往的伤痛，重蹈覆辙。据闻萧山的雪女曾有过悲惨的遭遇和遗憾，便想通过冰中之梦提醒那些误入山里的人，过往虽不可追，亦不可忘怀。”说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剑子，鎏金的眸子清清冷冷的，似夹了些霜雪之气，“只是，无论是怎样的梦，若是不能及时醒来，就只能在梦中死去。”

剑子闻言心下一惊，猛地回过头想看一眼龙宿说话时的表情，却在眼眸触到那人的金眸前又迅速地别开了。他低下头注视着冰湖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层层雾霭，沉默了好一会，忽而再次转向龙宿，抬眸坚定道：“即便眼前的一切皆是假，不过是我在冰中的美梦一场，我亦愿意相信。”这细雪冰湖过于美好，眼前的龙宿亦过于美好，那么这一瞬，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几乎是紧接着的，龙宿冷冷回绝道：“可吾却不愿。” 一箭就残忍地射穿了剑子心中构建的美梦。

剑子白睫颤了颤，瞳孔猛一收缩，可哀恸与不可置信还没来得及完全浮到脸上，就毫无预警地被龙宿有些冰凉的薄唇贴了上来，被动地任由那人细细地品尝着他的双唇，舌间一点一点地撬开他的嘴，探入他的口腔，与他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然后，他感觉到龙宿冰凉的手掌覆盖上了他的脸颊，又听那人轻柔而霸道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些许玩味和调皮，若翩翩细雪纷飞占据满了整片夜空苍穹，又无声无息地化入了烟云袅绕的一湖柔水中。

龙宿眸光粼粼，温柔笑道：“即便所有的一切皆是假，皆是汝在冰中的美梦一场，吾亦会将其变为真的。”

话音落，细雪飘落，天地无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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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回首萧瑟无晴雨》这篇文到此就正式落幕了，感谢一路喜欢这篇文章的人。这篇文正文连同番外洋洋洒洒就写了超过二十五万字，在沧海大的长期熏陶下，本小透明完成了一个对话流向话痨流这样不可逆转的蜕变。当初聊到了喜欢的构思时，被沧海大撩拨了两句，就有了这篇文，然后说是想看六剑六龙发展和告白的过程，就又被撩拨出了这篇番外，我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这篇文的构思确实是我在刚刚开始写剑龙文时就隐隐有的构想，总想着要写一篇纯原著向的文，一抒我对这对CP的看法，然后被挑动后草草打了个大纲，被很悲剧的误认为是打怪升级文（泪）。不过确实一开始也不过就想简简单单地写到哪算哪，不像《黑白变奏》和《伪阴阳师系列》那般每一个桥段和人物关联都设计串联好，打算用磨洋工的手法，真真实实地写一次只谈感情，不涉及阴谋算计的文章，连题目都是随便找了首诗的句子拆的，结果没想到会耗了两个多月，写了这么多。 yH43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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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然这么说，但这篇文确实是一篇特别偷懒的文，没有什么情景铺垫，也没有经过仔细设计的阴谋计算，更没有复杂的人物背景，这么一路写下来，唯一需要仔细串联的是两次一剑六龙斗末世龙的情节，哈哈，那大概是我写得最爽的地方，因为比起感情戏我更擅长这种斗智斗勇的其实很弱智的阴谋设计（笑）。为什么说这篇文偷懒呢，因为这篇文是很纯粹的原著向文，文中很多情节都是原著改编的，剑龙的感情也是原著就有的，而剧情的发展更有原著做铺垫，我几乎不需多言，简单几笔带过就有效果了，我自是用穿越的梗将事件重新排列组合了起来。为了不出现过大的BUG我还去稍微补了原剧，虽然还是有漏的，所谓无BUG不同人嘛（笑）。然而，这样的写法可能对没有看过原著的朋友而言会有些雾水，不知所云，也难以体会文中有些没有铺垫就突然呈现的情感，比如说仙凤和阳光之类的。 $%'3w~h`
r_,;[+!
其实这篇文的穿越设定是很残忍的。大家喜欢穿越文，觉得人要是穿越回过去，就能以上帝的视角，去改变过去不愉快的经历，和神一样大杀四方，却忽略了，若是改变了过去，未来的你便不再是你了。本文的六龙是带着上帝视角回到过去却无法改变过去的主角。这很悲哀，却也很现实。这个设定其实是想说一个道理，过去已矣，可以悔恨，却不能被更改，正是因为过去的自己才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一个人如果企图改变过去，便是在否定现在的自己。正是因为有了一剑和一龙，才有了六剑和六龙以及末世剑和末世龙，然而同出一源却从某种意义上不再是同一个人。因此，对于已经走向终结的末世剑和末世龙而言，无论怎么走，都是只有一个结局。而幸运的是，六剑和六龙的过去虽然不能改变，但是他们有无尽的未来去淡化过去的隔阂和伤痛。而这个时空裂痕消失一切便回归原点的设定则有种宿命性的感觉，因为作者个人相信，世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任何看似偶然的事情，都只是因为我们没有看穿其中的必然性而已。所以，让这个虚假而不存在的故事随着时空裂痕的缝合而消失，让一切回归原著，便是最好的结局。 ;PMh>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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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就像沧海大所说的，即便这篇文是以各位剑龙的视角在阐述故事，然归根究底皆是我的感官思维的运作，想通过这篇文展现在我眼中的原著和剑龙，也就是我眼中的哈姆雷特。这文中有些情节分析可能破坏了一些人心中对剑龙的形象和理解，可能在有些人眼里，文里的龙宿不够华丽自我，文里的剑子也不够仙气飘然，但在我眼里，这两个人就算是先天，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凡人。人皆是充满矛盾的，追求逐鹿天下的龙宿心中亦有向往平和的所在，追求顺势自然的剑子亦有对苍生和龙宿的执着，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方方面面。那样的两个人都不是完人，都有脆弱软弱的地方，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在接受彼此的软弱和缺点后，才能互相扶持走至永恒。并非一味的甜蜜，亦并非一味的悲虐，苦中带甜，甜中夹苦，才是人生百态，也是人之道最有意思的地方，也才是这一对CP最可爱动人的所在，不虚假，实实在在。也正因此，我才如此喜欢剑龙。 q &{<HcP
.L"IG=Uh#
无论如何，写完这篇文也算是完成了一个我希望写一次单纯原著向解析文的心愿。谨以此文献给剑龙复出，希望他们长长久久。 uifVSf*

雲荻

2019-07-17 10:05

推這篇！雖然一開始看得有些撲朔迷離，但整篇看下來
對作者於他倆一路以來的心態描寫非常認同，也勾起了一些舊劇的回憶
在看霹靂魔封時，就一直覺得劍龍兩人的相處跟以往大不相同
那是真正的相知相熟，毫無保留又非常自然而然的相處
以我貧乏的詞彙，我當下真的只有"老夫老妻"(?)這四個字浮現

所以在魔封時，我一直想找關於現階段的同人文來看，因為那整個情感真的完全不同
也因此翻了很多舊文，舊文中就如同作者搭配原劇所延伸的前半段
那是諸多的"試探"、"懷疑"、"猜測"，所糾纏出的感情
可這也是他們的一部分，無可避無可逃，當三先天一同面對之後，最終成熟了現在的三先天
這裡多加了佛劍，是因為或許不若劍龍的明顯，但三先天的默契，生死相交，尤其在魔封時佛劍和龍宿的多場戲裡，也是體現的讓人感動

我更喜歡作者讓過去的劍子在面對已成為嗜血者的未來龍宿時，劍子質疑，但龍宿雲淡風輕，並不再為這個身分所束縛，不再為劍子質疑的言語所神傷
佛劍在正劇天罪裡裡對龍宿所講的"嗜血者又如何？你就是你！"，這段在後半部也被作者用另一種方式讓佛劍表達。真正走過這些的風風雨雨後，三先天的友情成熟了，無堅不摧；劍龍的感情成熟了，相知相惜相守，彼此牽掛。舊劇裡的"生死糾纏"太過尖銳，讓人心驚膽跳，深怕哪日兩人便折在這上頭，這是他們的過去，煮酒論心，卻也拔劍相對；現在的他們，守護彼此，共同面對風雨。

因此，在正劇裡，編劇以要拿掉嗜血者體質為引，開展魔封到靖玄錄的劇情，到底會不會真的拿掉雖說尚在未定之天，但我個人是真的不希望，因為那就是龍宿的一部分，也是劍龍歷史的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

以上，囉囉嗦嗦了這麼長，還是大推這篇！作者用過去的劍龍、現今的劍龍，以及末日的劍龍三對勾勒出從血印到魔封的一路情感轉化，如同文章名，回首蕭瑟，現今外在雖仍風風雨雨，共飲逍遙卻不再遙不可及！

茗亡殿520

2019-07-21 00:42

真心觉得亲你说出了我心中所思所想，从闍城被一版龙拐进布袋戏的坑之后，墙头来了又走无数个，心水的CP仙山了又换无数对，龙剑一直是我的王道从未改变，这一对看得我纠结神伤心痛无奈欲罢不能，只想要给他们一个甜甜蜜蜜的好结局，每次看到他们退隐了想着别出来了吧，就这样一直退隐好了，让我自己想象你们退隐后快乐逍遥闲适相伴的日子就好，省得一出来又要开虐看得我糟心，但是每次一听到新剧三鲜要出来啦又会忍不住跑去看，啊啊啊，我好久不见了的三鲜要复出了我怎么可以不看呢，真是各种真香打脸，好吧跑题了，总之我想说亲你实在说得太好了，我爱龙剑万万年，看魔封的动力就是盯着看龙剑发糖啊啊啊啊啊啊

mhzy77	2021-04-09 22:13
从lof来的，超喜欢太太的文！！！加油

ruin	2022-03-17 11:23
呜呜呜，一遍遍的看这篇文，实在是太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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