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3[殢师/太宫元别/王姐]情义风云多结局，22F全文完结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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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07 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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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义风云中心，大篇幅情义，一点点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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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殢师，含太宫元别，王姐太宫君臣师生向，一点点初情，和活在对话里的御天五龙。
续写时间城回溯线，三结局。

13F进入主线一
15F结局一
16F结局二
17F进入主线二
22F结局三/隐藏结局

第一章溯回三万场

风漠。
蔽眼黄沙困锁着湮灭半生的雪，披身宿雪困锁着戛然半途的情。
素还真因香循迹，须臾，眼中映入一道抱花静坐的独臂身影。
“你已找到藏匿在风中的寄语，花期到了……殢无伤，你还不能走出来吗？”
“妖应仍未回来。”
风冷。心冷。殢无伤别过身，不愿理睬。
清香白莲步步上前，扑面而来的除了黄沙，更有熟悉的沉水香。
“感情是珍贵的记忆，而非未来的枷锁，吾想妖应姑娘的风中寄语，定不是要你沉缅过去。”
香风刮得淡了，殢无伤自怀中摸出一柄紫漆香斗，娴熟地倒掉香灰，添入新香丸用火折点燃。做完这些，剑客怀中浓香四溢，他端视盛放红花，许久，吐出一句：“若放，世间再无执着的意义。”
素还真敛目叹息：“你已执着了许多年。”
“第一个三年，吾以入魔发泄情绪；第二个三年，是她告诉我心牢之外还有广阔的天空；第三个三年，吾已败给了宿命。”
天地为笼，情义为牢，殢无伤自步出渎生暗地，从一个牢笼踏入另一个牢笼，剑魂不得自由。
“新的羁绊会治愈旧的伤痕，你已走出来过一次……”
飒——
话未落，飒雪蔽目，重重雪幕打落数片花叶，素还真静立雪中，识趣地中止劝导的话题。
“……抱歉。”
“哈。”剑客低声自嘲，“吾曾以为落雪的哀鸣是囚心的牢笼，原来无声的雪冰冷如此，冰冷得令吾眷恋过去的囚牢。”殢无伤仿佛仍陷在雪中无法自拔，“其实囚牢从未消失，吾知晓，吾再也无法重来。”
“劣者无意打扰你，只是——”素还真抖落拂尘上的雪，“吾得一回返过去的机缘，兴许能回到妖应身亡之前，兴许更早，回到你到达苦境之前。”
殢无伤对他的说辞毫无兴趣，“回溯一场，吾记忆不存，你有何把握吾不会重蹈覆辙，甚至更凄惨的结果。”
素还真道：“历史有所改变，结局当会不同。素某亦有憾恨之事，故往时间城求此契机。你……十分反对吗？”
剑客阖目沉思，风雪渐息。
“若回溯成功，吾不想再见到你。”

黎明时刻，天际一线红光乍现，随即卷入云涡深处消散不见。
杀戮碎岛。王树殿。
“荒谬！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看来他的时间到了。”戢武王立于大殿王座，王威森严，向愤愤的伐命太丞道，“吾经过一夜思考，决定即刻征伐慈光之塔。”
“什么！？”什岛广诛一怔，“王要攻打慈光之塔？”
“没错。吾已查明，前王是受慈光之塔与佛狱联手所害。而今佛狱与碎岛有联姻之实，又深陷苦境战沼无力来犯，不足为虑。便只剩慈光之塔。”
什岛广诛道：“王英明！慈光之塔暗作频频，既然王查明真相，便有立场武力施压，向其讨回公道。”
“很好，传令下去——”
“王三思！”
一声三思，两道相扶的身影，杀戮碎岛摄论太宫步上大殿，“请王三思。”
“嗯？”戢武王略一沉吟，气势不减，“太宫有话请讲。”
棘岛玄觉道：“慈光之塔重兵布在边境，北线已显紧张，战事旷日持久，吾境子民再陷水火，长老团怪罪下来，王有充足的理由应付吗？”
什岛广诛不以为然：“前王之仇尚未报复，便是最好的理由！”
棘岛玄觉道：“遗书只是一家之言。结合诗意天城对前王遭遇的隐瞒，若贸然攻打慈光之塔，恐怕碎岛将面对联军。如找不出适合的证据，王不可冒进。”
“哼！人证没了，物证不算。”什岛广诛愤愤道，“便呈武一战，又有何惧？”
“伐命太丞，佛狱战事方停，你认为自己手上兵力，堪得负荷以一敌二吗？”
什岛广诛还欲再争，戢武王抬手示意他安静，“太宫，吾意已决。此战不只在讨个公道，更在——灭国！”
“什！？”不仅棘岛玄觉，什岛广诛也为之震惊，“王，出兵武力胁迫容易，欲灭一国，非同小可——”
“不必再议！一刻钟后，阅兵台誓师。”
众人只得退下，各自准备出战事宜。
元别搀扶棘岛玄觉退出大殿，心中几番计量，转入往听思台的小径后，正欲开口。
“元别，从方才起你就心绪不宁，是王的杀伐决断让你害怕了吗？”树枝在风中簌簌作响，太宫慢下脚步。
原来他早已察觉自己的异样。元别悄悄松开相扶的手，“没有。”
棘岛玄觉道：“自王令出，你的呼吸声、脚步声、心跳声，无不透露你的焦虑，旁人眼不能见，落吾耳中，却是重之又重。”
“太宫又在用玄而又玄的感觉来吓吾了。”元别叉开话题，“开战在即，太宫担子重，下官送太宫回听思台……”
“听思台不远。仅一刻钟，时间有限，你吾分别备战吧。”棘岛玄觉抬步、落足，稳续持重，踏出数步，喟然回首，“衡岛人擅船琴，吾一直无缘听得。待战争结束后，你愿意为吾奏一曲船琴吗？”
元别尚在回望，闻言道：“太宫想听，下官
随时可去听思台为太宫弹奏。”
棘岛玄觉长叹一声，“你吾皆有要事，速去速办，一刻钟后，阅兵台见。”

慈光之塔。寂井浮廊。
登仙道最神秘的禁地，一人，一剑，白雪，红涎。
曲折步道上，一阵沉稳且小心的步履声落入剑客耳中，扰碎一地幽静雪沫。
一襟紫金儒服，一张俊秀眉目，携一袭馥郁香风，语调温和，“今日不谈雪谜。”
殢无伤察觉脚步声中似有匆促，抬眸望去，见来人仍是副波澜不兴的从容样子，不由兴味索然。
无衣师尹止步廊前，低眉轻嗅香斗，少见地直说来意，“慈光之塔与杀戮碎岛或起硝烟。戢武王此番动作莫名，吾需要你作为一份战力。”
剑客懒倚廊下，风雪退避，赤色瞳仁里流动着些许探究，“难得见你如此坦白。”
“半刻前，吾收到传书，言戢武王即刻发兵慈光之塔。事出反常，吾需往边境交涉，然兵祸非善，吾希望多一份保障。”无衣师尹的语气远不如他所说的那般紧急，“戢武王身负碎岛救赎之名，怎样，对自己的终末剑境有信心吗？”
“哼，激将法对吾无用。”殢无伤一甩头发，干脆背过身去，“戢武王，慈光之塔，皆是你的责任，与吾无关。”
无衣师尹毫不介意他的态度，只轻声一叹，再开口仍是语含暖意，“无关吗？若吾说，戢武王与即鹿之死脱不开干系，兴许一战之后，雪谜便能解开。你，有兴趣吗？”
“虚伪的托辞令吾不喜！”殢无伤语调发冷，“即鹿明明是——”
是什么呢？
即将脱口而出的真相被脑中尖锐的嗡鸣打断，记忆深处空留竹花漫卷，白雪苍茫。
不可刺激半陷执狂的剑者，无衣师尹轻声道：“即鹿因雅狄王负心郁郁而终，究其原因，是怕剑之初的存在动摇戢武王的王位。即鹿是碎岛传统的牺牲品，你说，这笔帐该不该讨回？”
“哈。无衣师尹，不要试图控制吾。”追思无果，殢无伤执起墨剑，眼眶泛红，“吾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即鹿，即便血亲如你，对吾也无意义。”
“你对吾过于防备了。”无衣师尹语带苦涩，“未来一段时日，恐怕劳你良多，你会否……”
会否以此还情，彻底脱离掌控呢？
“赘言无用。”殢无伤将墨剑归鞘，“戢武王，吾替你杀。走吧。”

杀戮碎岛。阅兵台。
“众将！”戢武王登上点将台，“古训有言，黑暗天际现出诡异红光，就是敌人举戈兴战的信号。如今血红的兵兆已现，该是抛头颅、洒热血，随吾戢武王北征了！”
战鼓激昂。
什岛广诛一掀衣摆，单膝跪于王驾前，“效忠碎岛！效忠于王！”
碎岛士兵受号角鼓舞，山呼不止。
“效忠碎岛！效忠于王！”
“效忠碎岛！效忠于王！”
戢武王一挥或天戟，“即日起，吾杀戮碎岛，向慈光之塔宣战！”
军容齐备，戮力同心。

摩诃堑。
黑夜几乎完全让位给了白天。
地平线上卷起沙尘，慈光之塔数座瞭所举火挥号，黄龙烟起。
接着太阳像火球一样爬上天空，碎岛大军出现在地平线上，由远及近，先是数个黑点，继而看出先遣部队，之后是威严肃整的重甲军阵。戢武王一马当先，如一支利箭撕开战局。
天完全亮了。
“玄舸未出。”主城楼箭墙之上，无衣师尹分析道，“与飞信所言相悖，戢武王之目的在威慑不在夺城。嗯……或许是仓促出兵，备战未毕，吾尚有机会一夺先机。”
辉煌堕世请战道：“师尹，让吾一试敌情。”
“拔刀洗慧，你与辉煌同去，不得令碎岛人突破摩诃堑。”
“是！”
“是！”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拦击敌将，什岛广诛横刀掠阵而出，旋即与二人战至一处。
相较于崇文尚学的慈光之塔，碎岛民风彪悍善骑射的优势渐露。什岛广诛大喝一声，倒转狼魂刀，起刀旋身，炎龙现形，“八面烽火！”
辉煌堕世与拔刀洗慧合力一挡，余劲横扫，竟致连退数步，双双吐血。
“不好！”
“留神！”
什岛广诛刀引流火，气贯八荒，炎龙腾跃，“十方广诛！”
雄劲怒斩，却似打入云棉深处，被不知何时笼下的绵力化消。
原是眼看战态倾斜，无衣师尹护阵入局，炽光燃起，阵法激活。
“广诛退下。”戢武王负戟径自入阵，“不愧是师尹，消息可真快。”随着一声长喝，步踏方圆，或天动杀，“喝——玄黄废世！”
兵甲武经废字卷气劲冲荡，阵法登时支离破碎，战局再次逆转。
无衣师尹受阵眼余劲反冲，气息滞塞，步法腾挪闪避数次，终于避无可避。
“呛——”
逼命一瞬，攻势被阻，杀伐之气充斥天地，戢武王定睛凝神，只见色彩褪尽，一柄墨剑格于二人之间。
剑者雪发白颜，以沉郁剑意遏住戟上雷霆，“你，过界了。”
丧亡气息铺天盖地，在场碎岛诸人宛临绝地，未及出手，武志已失，修为稍差者面露惊惧，纷纷退避。什岛广诛不甘受制，拼极一身修为提刀抢上，炎流灼空，势压终末剑境。
剑者身形未动，却见数道剑气窜出，迎上狼魂刀。只一接触，庞然剑意击碎眼前刀网，什岛广诛虎口迸裂，手上见创。
“欲证墨剑，你尚不够格。”殢无伤逼退广诛，分神一刹，戢武王招式遽变，或天戟直取无衣师尹。
“太初一击！”
说时迟那时快，殢无伤催剑回护，墨剑险险纠住或天戟势，剑锋转圜，剑意再驱，一招划向天幕，两股力量如飞龙破空，在云层间贯透数里空洞。
戢武王一击不成，变招再攒，剑戟相错几刹，步法进退之间，无衣师尹已明了戢武王之攻心——
在擒，不在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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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13 03:49

第二章偏轨的硝烟

摩诃堑。
战角雷鸣，惊散流云。慈光之塔绵延数百里的城池瞭哨都接到敌情，黄龙烟三应三灭，将天空渲染得压抑。
“呛——”
又一声剑戟相错，兵甲武经对上终末之境，雪沫迷乱，火星窜飞。戢武王见难以突破墨剑剑围，心中暗赞，戟风陡转，欲先败墨剑，再行擒捉。殢无伤初时只管护无衣师尹周全，于对手兴趣缺缺，此回合废之卷武功直逼墨剑，终于令难逢敌手的剑者战意高昂。
杀戮碎岛救赎力拼慈光之塔禁忌，劲气迸发，摩诃堑满地碎石巨砾随风乱走，两方对阵将士受余招波及纷纷后退，竟就此在边境上划出清晰一线。
无衣师尹借力荡开数步，重开阵法，余暇向爱徒使了眼色，一蓝一黑立刻撤出战圈，稍一对视，迅速点兵驰援而去。
戢武王目光一凛，“广诛！截住他们！”手上或天戟不停，旋出一片银丽光华，“苍穹俱废！”
高手相杀，最忌临阵分神。
终末境中，一丝一毫的气息变化都被剑者野兽般灵敏的感官察觉，或天戟的轨迹仿佛放慢数倍。殢无伤纵身仗剑，剑光暴涨，带起飞雪如瀑，剑锋直扑戢武王招式用老一刻现出的空门。
“王！”
什岛广诛悚然，正要上前援手，却见或天戟尖贯入沙地，戢武王踏足戟枝，一借力，身形急转，险险避开墨剑横扫，或天戟随即破土而出，反制余劲未消的墨剑。
“还不快去！”
一连串动作仅在电光石火，殢无伤眼透欣赏，稍稍撤剑指向广诛，“你要同上吗？”
什岛广诛心头一寒，剑者扫来的目光漠然生死，看他如同看一样死物。王令优先，什岛广诛紧握狼魂刀，转身化光急追而走。
殢无伤不屑冷哼，目光转回戢武王，“你之武格，令人欣赏。”话音未落，战局再开。
来往几十回合，无衣师尹所行阵法优势渐露。一者，功体受秘术加持，愈渐上风；一者，功体受阵法制约，真气难继。一增一减，戢武王察觉不妙，往无衣师尹所在方向虚晃一招，趁殢无伤回招间隙退出终末剑境。
殢无伤武兴挑起，却犹记护卫身后一袭紫衣，热血迅速被无趣心绪冷却，些微烦躁被剑者止于眉心，移步横剑拦于无衣师尹身前，剑气如织，水泄不通。
清晨的风送来沾血的草露味，凝成一溜欲坠的水汽。
东面远处一城楼放烽四炬，其余东西两侧，放烽三炬有之，两炬尤多。无衣师尹心下计较，从容上前数步，几乎离开墨剑剑围，“碎岛妄兴战火，总该有个说法。”
戢武王将或天戟重重一拄，“吾收到前王遗书，内容指摘慈光之塔联合火宅佛狱坑害于他。而你，便是主谋！”
“耶，且不说以贵境前王能为会否被吾一介文人暗算。遗书真伪不明，为一言不辨真假的污蔑，就武力进逼他境。”无衣师尹的语气委屈又诚恳，“吾该说碎岛之主过于冲动吗？”
“可笑。”戢武王冷嗤，“吾境前王遗书，岂是容你质疑的？”
“看来戢武王是不接受任何辩解了。”无衣师尹无奈摇头，香斗轻点，“那么，贵境兴兵压境，是希望从慈光之塔得到什么呢？”
戢武王语带无边王威：“杀戮碎岛国仇，岂可轻放！其一，摩诃堑以北六处岛屿，设王奠祭拜三年，由吾碎岛置兵管辖；其二，未来十年，慈光之塔供给我境双倍天源作为赔偿；其三，你，无衣师尹，交由吾碎岛发落。”
条约掷地，全军哗然。
正僵持，什岛广诛携讯而归，附耳道：“王，双姬进袭失利，吾虽重伤对方一名主将，然累于箭雨机关，当前兵力难以拔城。”
“嗯？”戢武王闻言，悄声道，“传令双姬，以机动兵力查察城防武装，记录所见，完成即归，不可恋战。”
什岛广诛再次领命离开。
无衣师尹垂目思索，放任将士喧哗，余光瞥见数座城楼放烽一炬，这才轻抬香斗制止骚动。
“唉，无衣一人不足惜。但吾执政数载，身系慈光之塔荣辱，戢武王如此漫天要价，未免看轻无衣能为了。”
戢武王催功运戟，戟风直掠，“哦？不懂得臣服，只会招致更大的损失。不知你的界主允许你以慈光之塔存亡做注吗？”
“冲动开战于国不利，戢武王当真要咄咄逼人，将四魌界重新卷入纷争？”无衣师尹运化慈光秘术，以无垠之气挡下戟风，“还是戢武王以为，要慈光之塔凭你武力胁迫而自降一境之格，就有可能了？”
戢武王见广诛双姬领兵回转，一横或天戟，“看不清时局，是愚蠢地自招祸患。”
烽火两应两灭，无衣师尹愈显从容，“慈光之塔不兴战，但也不惧战。既然谈判不成，戢武王请回吧。”
“那吾倒要看看，师尹能否在碎岛重兵之下定倾扶危。”戢武王话锋冷然，“抑或，为此含恨！”

时间之境。日晷。
素还真自时间分轨归来，在时鸣喳喳中悠声长叹：“不知戢武王此回作何决断，还有无衣……唉。”
“怎么？”时间城主光影来到，“回溯三万场，素贤人仍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吗？”
素还真推动日晷，“城主独立于时间洪流，纵观历史，可也有意难平之事？”
时间城主微微笑道：“如你所言，吾不受时间约束，万事万物落吾眼中，无非历史中一点尘埃。素贤人，你可还记得这是你第几次问吾相同的问题？”
素还真脚步一顿，苦笑道：“第几万次了，城主怕是耳朵起茧。吾仅有万余次回溯的记忆虚影，每每事情发展至无可挽回，方能记起全部细节。”想起离开风漠时殢无伤所言，清香白莲面露伤怀，“吾知四魌恩怨不可化消，却在一次次偏帮中迷失立场。或许吾从第一次回溯，就已经囿于执念。”
时间城主道：“素贤人是怜悯弱者吗？”
素还真一怔，许久才道：“是劣者贪心，总想求一个两全。吾将天平倾向更易共识的一方，以期换得其对另一方的网开一面。唉，此等做法，吾问心有愧。”
“你的答案，与前次不同了。”
前次——劣者扪心自问，每一次回溯，皆怀私心。吾可以托辞为苦境避祸，吾选择了初时更欣赏的一方，想规避原先的惨剧，却不知会否将至交好友推向更凄惨的结局。
“看来回溯的经历也影响你甚多。”时间城主语气转为轻盈，“若你后悔，推满八十四圈日晷，吾可再次送你回去，让一切重新来过。”
“唉，且看这次的发展吧。”

慈光之塔。流光晚榭。
朔风筛过竹林，将骤雨凝成闪着细光的冰晶，扫落满地薄雪。
熟悉的武息闯过竹林迷阵，无衣师尹停下手上动作，向一旁丢开伞惊喜欢呼的小童道：“允儿去屋里照顾你师兄吧。”
言允瘪瘪嘴，意犹未尽地伸手接了一把雪，然后蹬蹬蹬跑回屋里，咚地一声关上门。
急雪刮透整个流光晚榭，无衣师尹敛了敛衣袖，执起香斗，着闻一缕甜香。
“你许久不来这里了。嗯……莫非你找到雪中的答案了？”
“会是你要的答案吗？”
风雪尽头，剑气绞碎数丛翠竹，殢无伤踏过一地碎雪，“何时要我出战。”
“请战？”无衣师尹抬眸和他对视，“与戢武王交手勾起了你的兴趣，是吗？”
“除了吾，无人能替你挡下戢武王。”
剑者的语气有着一贯疏情的直接，无衣师尹微微讶然，沉静的眉眼一霎舒展开来，“真是意外，你是在关心吾吗？”
殢无伤不答反问：“你此时愉悦不假，为何？”
“嗯？这意思……是吾自作多情了。”无衣师尹故作落寞，眼帘半垂，低头去嗅香斗，“既然你不是关心吾，难道是急着还情于吾？”
明知他是玩笑语气，殢无伤却心头一涩，脱口而出连舌头都在发苦：“雪谜尚未解开，还情与否，你无权决定。”
无衣师尹眉眼间暖意更甚，靛色瞳仁像紫罗兰花瓣一般柔软，“玩笑罢了。你可是吾的王牌，自然要留到压轴出场。”一边说着，他又开始摆弄案上的东西。
殢无伤的目光黏着他的手指扫过案面。那是一把破损的琴刀，刀身有多处斧劈剑砍的伤疤，琴弦崩断数根。无衣师尹灵巧地将它们修补起来，指尖揉过新捻的丝弦，微微有些泛红。
“坏成这样，何不重做一把？”
“这是拔刀洗慧成年时吾送他的琴刀，吾也劝他再寻把更趁手的，但他十分珍视，吾不好勉强。”说话间，无衣师尹已换上最后一根琴弦，信手一拨，清圣音色流泻，“吾也曾担忧，赩矿是最等而下之的材料，若你的墨剑……哈，有你以血牧剑十年，是吾多想了。”
殢无伤偏头望了眼腰后的墨剑，竭力按下心头呼之欲出的不安和痛苦。这哀鸣来的无来由又猝不及防，殢无伤直觉与无衣师尹有关，瞬间没了多待的兴致。
“你既无事，吾要离开了。”
“耶，难得一来，不如帮吾一个小忙。”无衣师尹收好琴刀，从案下拎出一柄剑，“你看看，还能不能修？”
剑刃上卷刃、崩刃、裂纹，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一处大豁口几乎截断剑身。殢无伤眉毛跳了跳，转身就想走，无衣师尹的声音幽幽传来：“这是辉煌堕世的佩剑天坠剑，理由同上。”
剑者认命地捡起天坠剑，眼露不豫之色，“明日戌时过半，来浮廊取回。”
将竹林妆点得银装素裹的武息转瞬退得无影无踪，尚未融化的冰晶敲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接着，骤雨如注。
无衣师尹捡起顽童丢下的油纸伞，笑叹几声顽皮，起身携香回屋。
言允眼巴巴地推开门张望，向着天空张开肉嘟嘟的小手，“师尹，雪不见了。”

杀戮碎岛。婆罗堑。
戢武王负手在前，元别跟随着，心中忐忑。
“王，太宫还在等吾。您……”
乍然，一对巨大人像映入眼帘，石刻的双目注视着曾遭屠戮的土地。
衡岛元别难掩面色激动，“啊！吾听说般咒桥头石像是吾先祖魂灵所化。难道这就是……！？”
“不错。”戢武王示意他上前，“你知晓吾为何带你来此吗？”
得见先祖神像的欢欣并未淹没深藏心底的警惕，元别心中一惊，尽可能以平缓语调回答，“元别会永远铭记太宫的求情和王的开恩。”
戢武王不置可否，只冷眼端详他的恭敬，“你站得够久了。”
元别默默退开，垂首掩去眼底愤恨，“战前时间紧迫，太宫交吾的任务尚未处理。王着眼大局，也该回王殿了。”
戢武王语气未变，王威已显，“战前时间尤为可贵，本王却宁可花费半日带一个尚论来此。衡岛元别，你还要装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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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24 01:28

第三章情恨难解

杀戮碎岛。婆罗堑。
昏沉的天空将巨大石像的面目压抑得模糊，峭风打着旋刮过石像裹缠的绫绡，撕扯出无限哀哭。
元别低头望着先祖神像在水中的倒影，潮气逼红眼眶，恨火在心底须臾燎原。他闭上眼深吸好几口气，又被硝烟味呛得鼻子发酸，“属下不明白王的意思。”
“呵，不明白？”戢武王的目光刀子般扎过来，“衡岛大公子，你是无衣师尹安插在吾碎岛的暗桩，还不承认吗！”
“王对属下的疑心，一天都不曾放下。”先祖神像给了他底气似的，元别不怕死地和戢武王对视，“既然王认定属下是奸细，就在此杀了吾吧，吾自小就盼望能长眠在先祖身侧。”话未落，元别一撩衣摆径自跪下，膝盖重重落在衡岛的残砖碎瓦之上，“一切与太宫无关，还请王不要因吾而迁怒太宫，王开恩。”
“太宫倒真教了个好学生。”
元别尚未来得及为话中分明讽意心惊，戢武王已褪去杀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但吾今日不是为了杀你才来的。”
“啊……？”元别肩膀一抖，尽力平息如潮心绪，“请王明示。”

慈光之塔。流光晚榭。
骤雨下了一日一夜，竹林烟障内隐约瑰芒闪动，在湿漉漉的雨汽里映出珠玑般璀璨颜色。
无衣师尹暗叹一声终于来了，拭净案上水渍，“惊动界主了。”
一团晃悠悠的光球越过重重阵法，苍老的声音自其中传出，“无衣，你的阵法又精进了。再过几年，恐怕吾也很难轻易进入流光晚榭。”
“只是防范碎岛的小伎俩，界主多虑。”无衣师尹整理好书案，稍稍欠身，“凌晨时信兵来报，碎岛人退至摩诃堑口扎寨，观寨帐规模，约三万五千兵。”
界主光信慢悠悠飘到书案上空，逐一浏览过摊开的战报，“胜算如何？”
“不到三成。”
“区区三万余人，竟连三成胜算也无？”
无衣师尹自暗格取出一张字条，铺开来，上书十一字：
尚有半刻，王出兵，意在灭国。
“这是吾安插在碎岛的眼线传回的消息，边境随即遇袭，可见情况属实。”无衣师尹深深一礼，“界主，属下请求界主同意启动两仪十二星。来日正面碎岛玄舸，尚能有一争之力。”
光团仿佛一瞬间黯淡不少，“若全面启动，慈光之源消耗甚巨。或许未及战争胜利，吾就再也无法维持慈光之源稳定。到时四魌树毁，四境不存，你可要想好。”
无衣师尹道：“如非必要，属下亦不会妄开此阵。此番请求，只作未雨绸缪，以防万一。”
光团飘了飘，似有犹豫，“若开阵，胜算几成？”
“五成。”无衣师尹道，“如今能源紧缺，碎岛困境更甚。战事不会超过半年，只要碎岛攻势落入疲态，就可将其逼回摩诃堑，切断通道，一劳永逸。”
珥界主沉思许久，飘飘忽忽的光映在纸上，透出浅淡的粉红色。
“吾日前已看过你的传信，关于胜算……军尹所说与你相同。既然如此，吾老了，此战一应事务全权交你。”
“这……”无衣师尹愣了愣，推辞道，“兵事合该军尹主持，吾不能越俎代庖。”
“他已答应配合，明日会将兵符带给你。”珥界主又在桌案上空转了一圈，“两仪十二星以神源为匙，此战由你调度更好。慈光之源尚不稳定，你当谨慎。”老去的语气里饱含无奈与忧虑，“唉，若赢不过，吾也只好行缓兵之计——答应碎岛的条件，委屈无衣你了。”
雨云散去，天地一清。

杀戮碎岛。王树殿。
图悉长老气得胡子都在发抖，枯瘦的手颤巍巍指着棘岛玄觉，“你你……你怎可任王如此胡闹！”
棘岛玄觉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什岛广诛已经按捺不住，“前王之事的真相，还不够说明吗？”
王坐在殿上，静静看着这场争辩，一言不发。高阶之下乱成一团，王的沉默令长老团的态度更加强硬。
“战争岂能儿戏！前王为何囚于禁流之狱，遗书何人带回，王至少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图悉长老用力点了点拐杖，“否则，长老团不会同意王出兵。”
什岛广诛大声道：“不同意也已经出兵了！王令在前，就算是长老团，也断没有逼王改命的立场。即日开战，长老团该负责一应补给，如果误了战机——”
棘岛玄觉打断他：“伐命太丞，你僭越了。”
“要僭越也是王说我僭越！太宫你——”
棘岛玄觉不再理他，转向长老团：“事情已经发生，图悉长老，再生气也无用，先按下吧。”
图悉长老恨恨敲了好几下拐杖，“你巧言令色，吾要听王的意思！”
什岛广诛气急，猛然上前两步，站在大殿中央，“王，请您表态！”
棘岛玄觉皱了眉，“你们这是逼宫吗？”
广诛狠狠瞪了他两眼，“难道不是你兀自说话，不把王放在眼里？哈，好一个摄论太宫。”
高座上的王者一直看着这场闹剧，此时终于站起。目光在几人之间一扫，很快收回，王猛地一甩衣袖，径直转入后殿。

同一时刻。婆罗堑。
“前王所为，意在政权稳固。但，衡岛究竟是杀戮碎岛的一部分，此做法，过于极端了。”戢武王先一步释出转圜的善意，“吾愿意弥补前王的冲动作为，在衡岛为你先祖设祭，赦免玉珠树分流王气之罪。如此，足以交换你的忠诚吗？”
“这……”元别面露惊异，重重俯首，“王言重，属下当然——”
“别急着回答。”戢武王打断他，语气一顿间王威四溢，“吾知你心机。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但看你是和吾同仇敌忾，还是明投暗梗！”
见元别沉默下去，戢武王深知自己的话已起到动摇效果，遂缓下语气：“仇恨蒙蔽人的双眼。你只看碎岛于衡岛有仇有怨，却不看衡岛也曾受碎岛庇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吾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王树殿。
王者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殿上的骚动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元别匆匆赶回，一眼看见被长老围在中间的太宫，连忙挤开人群扶住棘岛玄觉的胳膊。
“太宫，刚刚是王——”
“元别，我们回听思台吧。”
几个长老不依不饶还欲再说，什岛广诛却一反常态，端详王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慈光之塔。寂井浮廊。
如雪，如雪，满地月光如雪。以剑气为界，在永昼的慈光之塔划出一方沉浸深夜的禁地。深处有雪沫被丧气带出，飘落木道。
一步踏入浮廊地界，剑境凛然笼下。无衣师尹唇角微扬，步履不停，任由剑气扑袭。庞然丧气却在沾染一袭紫衣前收敛了全部杀气，山川俯首，墨色消匿。
“你来得早了。”
剑客再不设防，径直背过身继续忙活，终末剑境再开，一簇冷火燃起。天坠剑就搁在冷焰中央，虽仍有伤痕，显然已比交到殢无伤手里时好了很多。
无衣师尹笑道：“看来是吾打扰你了。”
殢无伤自方才开口就不再理睬他，从火焰中拎起天坠剑，气运无咎剑法，以沛然剑意洗过新磨的剑锋。剑上伤痕层层涤净，剑光乍亮。
“有劳。”无衣师尹上前欲接，殢无伤却不着声色格开他的手，天坠剑在半空兜了个圈，又落回火里。
“嗯？”
殢无伤半挟着他的胳膊推离数步，这才回到墨剑前，手指沿墨剑刃口用力抹过。血气牵引丧气，一团墨色自墨剑剑锋涌出，呼啸过火光灌入天坠剑中。剑魂激荡，终末剑境随之剧震，原潜于墨画山水后的剑气被惊起，冲掠整个浮廊。
无衣师尹以慈光秘术凝万千竹叶一阻剑威，又被剑气余劲击落碎光晶莹。他先前已被殢无伤推至外围，饶是距离远，仍因剑气过身而内息微乱，额角沁了些汗意。
殢无伤终于修好天坠剑，递来时自然而然伸手按过无衣师尹手腕脉门，试探他有无受伤。
“不妨事。”
无衣师尹笑意粲然，大大方方由着剑客摸索，注意力落在天坠剑上。那些缺口崩刃被赩矿填补，刃口磨砺得铮亮，唯独中间的大豁口有几分剑气逸散。
“为何埋招于此？”
殢无伤又坐回那堆冷火前，“吾记忆之中，仿佛你要求过吾类似的事。兴许确实发生，兴许南柯一梦。”
“哈，这可真是……”无衣师尹从衣袖暗袋中取出一块玺石，抿唇道：“吾确实想要你留招。辉煌堕世功力尚浅，若要败什岛广诛，需要你的帮助。”
殢无伤撇撇嘴，“吾对你的门生没有兴趣。”
无衣师尹噙着笑，“吾知你喜欢怪石，这玺石便算做回礼，感谢你的留招。”
殢无伤看也不看，从怀里摸出沸雪石揉在掌心，“普通的石头，入不了吾眼。”
无衣师尹并不着恼，惯自将玺石放在他旁边，“此石出于赩矿矿脉，却质地纯净，不曾沾染赩锈。它是赩矿的另一个极端，你会从此中领悟到更深的剑意吗？”
“你过于殷勤了。”殢无伤深红色的瞳孔盯紧眼前人，“战争已经开始，你会以恩情为挟，要吾出战，对吗？”
无衣师尹犹自笑着，眉眼间的暖意在却追问下凋零成浸着霜的灰烬，“你不愿接受吾之好意，是防备吾？还是真的急于还情？”
还情。还情。又是还情。前一日的对话，唯“还情”二字在心头萦绕不去。剑客灵敏的嗅觉捕捉到情绪的讯号，又失落在层层记忆迷障里。
“罢了。”无衣师尹转开话题，“天坠剑之事多谢你。至于出战之日，不会太远。”

寂井浮廊和流光晚榭不近，战火燎眉的时局，无衣师尹却没有化光而行，反倒沿着跌宕的石子小径一路行一路想。
玺石留招之事他并非全无印象，就连这块石头，冥冥中也仿佛见过无数遍。此回与殢无伤对证，是巧合？
无衣师尹甩掉这个不负责任的念头。天底下没有巧合，殢无伤说出此事，便证明不止一人不止一事有相似的感觉。难道现今发生的一切都是曾经的映射？他们已经在这套故事中轮回无数遍？
这个念头更加异想天开。无衣师尹摇摇头，细究无益。就算轮回又如何，哪怕溯洄三万场，他依然会拼尽一身能为护慈光永耀。
比起这些，殢无伤的心性变化才是难题。
挟以恩情被剑客点明，若假设成立，这该是“轮回”给他的提醒——提醒他在某一个“未来”，揭穿了恩情的真相。无衣师尹皱了眉，心说一个模糊的“发生过的”印象，真能撼动精心构造的雪谜吗？无论如何，战争结束前，绝不能让殢无伤脱离掌握。
回到流光晚榭已是亥牌后半，无衣师尹望望天色，往盛着昧音天火的瓷杯里发了一叶竹信。
“佛狱主近来可好？”
“哼。”咒世主的声音沙哑含怒，“无衣师尹，你还敢来找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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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08 04:17

大纲出了bug，改大纲耽误时间了qwq这次更新拖了好久，十分抱歉。

\(//∇//)\这一章是听着音乐写的，感觉文笔都有变好嘿嘿嘿。

bgm是Too far-Anna F.

第四章庇护

“无衣师尹，你还敢来找吾！”
流光晚榭之内，惊起一声挟怒质问，昧音天火倏然大盛，火舌几乎要窜出瓷杯舔上桌案。
“佛狱主息怒。”无衣师尹把小烛挑亮，不紧不慢地收好天坠剑，“就算要问罪，也该让吾知晓罪名何来。”
句芒锋刃相错的声音透过火焰响起，咒世主详述征服苦境计划受阻，越讲，越是怒意赫然，“阿多霓藏身薄情馆，保护他的人正是剑之初！”
剑之初？他竟是去了苦境吗？
无衣师尹略一沉吟，“自从剑之初出走慈光之塔便失去音讯，今日佛狱主向吾告知他的踪迹，多谢。”
“照师尹的意思，嗯……”昧音天火平静了些，咒世主那边句芒搁下，“剑之初的动作，你是不知情了。但他究竟是慈光之塔的惊叹，作为盟友，处理此事是你的责任。”
“吾会派遣门人前往苦境察查，相信很快会给佛狱一个交代。”
无衣师尹挥熄昧音天火，案前小笺上淋漓着墨迹。
——不归不留。

琴声零落。
指尖起落一拨，船琴细伶伶的弦荡起一个起调，接着又被抹平在听思台浸着月色的晚景里。
衡岛元别叹着气，把看过数遍的字条置在烛上燃尽，又写了另一张字条折进信封，匆匆拉开门。
“元别，这么晚还要出去？”
棘岛玄觉的声音自内室响起，元别重又掩上门，“太宫这么晚还不休息？”
“哈，是你的琴声让吾难以入眠。”
“哎呀……下官打扰太宫了，太宫赎罪。”元别把信揣进怀里，关门落闩弄出不小的动静，“下官并非外出。夜深风凉，下官只是想关上门罢了。”
见棘岛玄觉摸摸索索转出来，元别连忙上前扶住，“太宫？”
“吾不困。”棘岛玄觉示意他扶着自己坐下，“今日殿上议事你未到场，想必有很多疑问，想问就问吧。”
元别道：“吾去得晚，只听着是长老团和王起了冲突……”他犹豫着，有些吞吞吐吐，“但王……”
“直说无妨。”棘岛玄觉安抚地拍拍元别的手背，这令年轻人略微安心。
“王带吾去了婆罗堑，为何又能在王树殿议事？”
棘岛玄觉道：“你听错了。王不在殿上，因此图悉长老才指责吾僭越。”
“啊，竟是这样！”元别忙忙问道，“太宫向王解释了吗？”
“王并未怪罪。”棘岛玄觉改变话题，“婆罗堑，吾一直想带你去。王难为你了吗？”
元别难掩语气中的喜色，“王说愿意信任吾，还带吾看了祖先神像。”
棘岛玄觉也跟着他笑起来，“好……元别，不要辜负王的信任。吾累了，吾们休息吧。”

远在千里之外的苦境，撒手慈悲仔细收好瑰芒闪动的元沙髓，把一羽赐命甩开好几步。
“吾已经成功混入薄情馆，一羽小子，你要加快进度了。”
“但你并未找到剑之初踪迹。”一羽赐命不咸不淡地插嘴，“甚至还因为撞鬼被打晕在薄情馆外面。”
撒手慈悲扭头瞪了他一眼，“据吾推测，剑之初住在薄情馆废字间，十有八九，兵甲武经失落的卷目就在他手。”
一羽赐命道：“师尹说了，关于兵甲武经的行动中止。优先者，吾们要想办法告诉剑之初慈光之塔需要驰援，如果他不回，吾们再和师尹联系。”
“有你在，师尹当然会降低要求。”撒手慈悲眼带轻视，“如果剑之初不肯，当然是将他就地击杀。不归不留，你想怎样解释？”
一羽赐命不以为然：“剑之初远走苦境，给慈光之塔招来麻烦是无意。何况佛狱侵略他境，造成战火，换作吾，也会助苦境一臂之力。”
撒手慈悲怒道：“你脑子是读书读傻了吗？他已经给师尹造成很大麻烦了！”
“远走在先，剑之初并不知道……”
“够了！”撒手慈悲呛声打断，“你回去吧，少在这里拖吾的手脚！”
一羽赐命也是少年心性，语气跟着冲起来：“吾还用不着你来教！吾会向慕容馆主请求引见，比师兄暗访要光明正大得多！”
“哈，吾不信你能见得着。”
“那就试试看！”

杀戮碎岛王树殿上仍是争论不休，话题换过，矛头直指王座。
图悉长老的拐杖在地上敲个不停，“王今日仍不肯给老臣解释吗？贸然开战不提，王裔流落也不提吗？”
“吾看图悉长老是老糊涂了吧！”什岛广诛愤愤抢道，“碎岛人皆由树生，哪里来的流落的王裔？”
“王气外泄是真，王裔流落未必不可能！”
高座上的王终于开口：“是本王上次的沉默让你们忘记本分了吗？”戢武王扫视全场，目光落于一人，“剑之初的事，本王会亲自查。尤其要查，这无稽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元别闻言似受惊吓，手指缩了缩，装聋作哑。
棘岛玄觉道：“既是流言，交吾处理吧。”
戢武王目光冷冽，“太宫，吾已隐忍至今。你该记住，王有王的处置。”
元别上前一步，“流言是吾发现，吾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又在上殿途中偶遇图悉长老，这才越级上报给长老团。是吾僭越，请王不要迁怒太宫。”
棘岛玄觉皱了眉，“元别退下！”
什岛广诛火上浇油：“太宫护短了。”
“笃笃笃笃笃！”
“你们……你们还有没有把老臣放在眼里！”图悉长老狠狠急敲数下拐杖，“王裔之事，按律该与长老团共议。王，虽然老臣年事已高，仍可供王驱使。”
戢武王观察元别的反应，见他当真退到太宫身后不再言语，轻声一笑，“流言止于智者。”她的目光审视过每一个人的表情，或天戟猛然甩出一片戟风，“既然是智者，本王不希望第二次听说这番流言。”
众人连忙行礼言是。
戢武王又道：“因慈光之塔在上游作梗，四魌缔约时答应给碎岛的能源，从未兑现。如今碎岛能源虚危，唯有动武，才能争取回本属于吾境的公道！”
“这……”图悉长老左看看右看看，王意坚决，太宫和太丞又都主战，他思来想去，也只能陪着年轻的王赌一把了，“好吧。事已至此，老臣听王差遣。”
戢武王满意颔首，“本王今日便降诏，杀戮碎岛进入战争状态。太宫，启用战时政策，能源统一分配，一切调度以战事为先。吾出兵在外的时候，政务就交你处理，吾要后顾无忧。另外，你近日往上天界一访，吾需要诗意天城保持中立立场。”
“是。”
棘岛玄觉侧耳倾听天音号角，因瞽症沉寂的热血一点点烧起来。他难得有些激动，忽然又听到元别的心跳。
“图悉长老，稳定民心、征兵政粮，和祭天大礼仍交长老团。”
白发苍苍的老者颤着手应下，“王请放心。”
戢武王眼神一凛，“战报何在？”
什岛广诛早准备好了，立刻送上战报，“吾已牢牢控制摩诃堑口，每日叫阵走扰。只待摸清关塞布防，王令下达，便可全力攻城。”
“很好。”戢武王细细看过，“摩诃堑是吾们唯一的支援路线和退路。广诛，此地必不能有失。”
“是！”
“加紧整备玄舸，玄舸完备之日，便是慈光之塔国破之时！”
自此，杀戮碎岛对慈光之塔全面开战。

慈光之塔。寂井浮廊。
墨色流淌天地之间，裘衣剑客懒坐屋前空地。沸雪石落在心窝上，沉沉坠着，把思绪一点点拽下梦潭。
梦中白蝶失约。
火焰焚去白蝶的残躯，如瀑飞雪一夜之间席卷了慈光之塔，落下皑皑的灰，遮起满地干涸的血。
彼时无衣师尹刚说服了剑之初代表慈光之塔出战武评会，无暇分出悲痛给新亡的妹妹，更无暇安抚失控的墨剑。
殢无伤恍惚踏上层层高阶，祭拜的路过于漫长，足以从新坟走到荒土。碎草叶滚过破败的山顶，露天祭堂的残垣断壁扎得剑客眼眶生疼。
无衣师尹之牌位。
“为什么……会是师尹呢？”
他又想起那滴泪。
“死去的人……不是即鹿吗？”
剑之初的友人用闲言碎语逼死即鹿。
这就是雪谜的第一个答案。
尚不足以解释一切。
殢无伤质疑着，却仍旧杀尽了名单上的所有人。他追随着白蝶最后的轨迹，没有高阶，没有祭堂，只有一方矮土，然后意外撞见长跪垂泪的无衣师尹。
泪珠打在沸雪石上灼痛了剑客的双眼。
眼泪流出真实的悲伤，那你眼里的虚伪是为何而设？为何你的气息里还有愧疚的苦味？
“即鹿究竟是怎么死的？”
无衣师尹一直未知晓殢无伤曾在即鹿墓前与他撞见，更不知殢无伤将沸雪石上一点泪痕悄然刻进心底。
“你又为何……长眠在吾不知晓的地方？”
记忆敲打神经，殢无伤提剑一路发泄下去，血溅满衣，剑落处惊起哀鸿遍野。雪幕划破刹那，似有还无的信纸在掌心一落而过。
“雪谜的答案是什么？”
“无伤，醒醒！”
檀香满怀。
剑客一愣，回神时只见一衫紫衣立于剑前，被剑锋抵住胸膛，剑意带起的戾气已勾破衣襟。
无衣师尹推开剑锋，笑容有些勉强，“怎样了？吾打扰你悟剑了？”
方才殢无伤一副全然认不得人的样子，瞳仁里涂抹着近乎辛辣的红色，周身气息悲怆，步步进逼，须臾之间就要取人性命。
“看来吾来得不是时候。”无衣师尹敛袖闻香，见他只怔怔站着，也并非全然无视的态度，不禁又唤了声，“无伤？”
殢无伤浑身一颤，连忙放下墨剑，动作慌乱差点打翻剑架。
无衣师尹搭手帮他扶住，神色未变，接着却袍袖一扬，清光乍起。
殢无伤静静站着，任由慈光秘术探遍任督二脉。
“你入魇了，病根有所触动。”无衣师尹关切道，“吾知你执著，然雪谜非一夕可解，莫要苛责自己。”
“……嗯。”剑客几个深呼吸，澎湃的情绪在靛色瞳仁注视下冷却，沉淀进浮廊清雪，“吾方才……你受伤了吗？”
吾方才梦见你死了，这是暗示吗？
无衣师尹只道无事，拿出一本手工线订本，里面仔细抄录着阵术收发和相应的武息牵动。
“这是两仪十二星中外八阵的阵法。”
恰到好处的温柔，恰到好处的进退。
殢无伤兴趣缺缺，合目养神。
“拔刀洗慧重伤初愈，还需休养数日。即便有你赠招，辉煌堕世一人也不足以与什岛广诛争胜。”无衣师尹深深叹息，“玄舸出则国境破。吾希望你守在外八阵最内一阵，这是强攻慈光之塔的必经门户。”
殢无伤掀开眼帘扫过一眼，“泽火革阵。吾之功体不适合。”
无衣师尹道：“到时，地雷复、山水蒙，二阵皆破。吾会通过两仪和内四星重新平衡阵眼气劲，你不必担心。”
殢无伤接过阵书，细细密密的批注惹得一阵心烦意乱，“战争真的开始了。”
“是……或许会死很多人。”无衣师尹语气平淡，眼底深津津的苦涩聚集起来，又晕染开黯淡的光斑。
“哈，有你手上血腥多吗？”殢无伤低头翻书，语出不善。
无衣师尹似是倦了，并不与他解释，只轻声道：“吾回去了。过几日吾再来看你的进度。”

琴箕	2019-05-09 06:46
好久不見殢師文了！大大文筆真好，很期待後續喔～ AkU<g 感覺無衣無傷之間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呢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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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24 03:19

第五章离散回归

玉槐树枝梢在风中打了个旋，把飘着白的花香送入湘月居。
对镜的少女带着三五愁容，垂目看着摊在桌上陈旧泛黄的画卷，指尖摩挲画像细腻的笔触，良久，抬手用力抹了下眼睛。
“嗒。嗒。嗒……”
水漏钟又爬过一个刻度。禳命女匆匆将画像卷起，小心翼翼放进橱柜深处，扣紧挂锁。她深吸一口气，调整表情，冲着镜子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半刻后，如约响起敲门声：“湘灵。”
“王兄。”湘灵迎上去，“吾给王兄添麻烦了吗？”
戢武王殷殷握着她的手，“你做得很好。前日你在殿上看到什么，说与吾吧。”
湘灵一一如实说了，又急急问起寒烟翠的事，“翠姐姐好吗？她许久不来看吾，吾去寻她又背拦之门外，翠姐姐是否出了事情？连吾都不能见吗？”
“王后病了，需要静养。”戢武王解释道，“等她身体好些，就会来看你。”
“病了？”湘灵关切追问，“上次见时，翠姐姐功体如常，怎么忽然病了？”
戢武王道：“医师已经在治疗。”
湘灵皱着眉绞手指，“吾有灵疗之能，不如……”
“不必担心。”戢武王打断妹妹的话，“你专心学习政务。吾出兵在外，若国中生变，湘灵，由你代行王权。”
“啊……这怎么可以？”湘灵讶然睁大眼睛，“王兄，偶然一次吾便手足无措，代行王权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戢武王拍拍她的手背，“太宫会教导你，你应全心学习为王之道，旁的事情，不该分神。”
湘灵慌乱地揉搓裙摆上的荷叶边，“这……这实在……”
“吾已嘱咐太宫，他会尽力，你不可给他添麻烦。”戢武王捉起她的手让衣摆滑落，轻轻捏了捏妹妹的掌心，“此事万分机密，一旦暴露，碎岛亡矣。”
“吾明白。”湘灵勉强捺定心神，“吾会好好学，给王兄分忧。”
戢武王终于缓和面色，“待战事告一段落，吾会来考查你的学习成果。”

“吾们来自慈光之塔，是剑之初的同乡。”一羽赐命拉着撒手慈悲一同行礼，“请馆主引见。”
慕容情搁下逗鸟棒，“他不想见你们，吾不能强人所难。”
撒手慈悲甩开同修的手，从鼻子里哼了声，“吾就说，他根本不肯露面。”
一羽赐命道：“馆主，吾是来求援的。慈光之塔受敌国侵略，深陷战火，吾想请求剑之初随吾回援故国。”
“……故国吗？”慕容情将鸟笼挂好，“随吾来吧。”
废之间中，剑之初见到来人面露诧异，听说来意后便陷入沉默。
撒手慈悲和一羽赐命对视一眼，都有些按捺不住，视线几番交错，一羽赐命先一步上前行礼。
“前辈，碎岛大军压境，慈光之塔战力不足，师尹这才令吾等向前辈求援。国难当头，请前辈无论如何随吾们回去。”
“碎岛吗……？”剑之初忽然一声轻嘲，“哈，慈光之塔……不值得你如此守护。”
此话一出，一羽赐命撒手慈悲齐齐愣住，连慕容情都有些愕然。
“剑之初……”
“你怎可如此冷血！”撒手慈悲掌心去杀弯刀出鞘，一羽赐命同样运化功体，“剑之初前辈，请您随吾等回去。”
剑之初仍是副平淡样子，仿佛刚才出言嘲弄的人不是自己，“吾已步步退让，远避苦境，师尹仍不肯放过吾吗？”
慕容情头一次见好友露出如此明显的敌意，心道其中必是一番难言过往。他挡到剑之初身前，面对剑拔弩张的两人，缓声浅笑：“薄情馆禁止动武。”
一羽赐命道：“吾等无意冒犯馆主，但——”他咬咬牙，眼圈泛红，“故国在前辈眼中如此一文不值吗！”
剑之初神情不为所动，语气不见波澜：“吾与慈光之塔已无瓜葛，二位请回吧。”
“好……好……”一羽赐命黯然垂首，正欲退出废之间，撒手慈悲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剑之初，吾想向慈光惊叹讨教。”
刀光呛然，去杀弯刀一现起势。
一羽赐命猛地抬起头，“吾也……请前辈赐教！”
慕容情夹在中间，不由得出言打圆场，“不是说了？薄情馆禁止动武。”
剑之初道：“可以。”
“这……”慕容情心存忧虑，想要劝阻，却也知剑之初身份不再是秘密。故国种种，剑之初又能在薄情馆滞留多久呢。
剑之初温柔握上慕容情手臂，以温和眼神安抚眉蹙忧虑的馆主，“吾很快回来。”

诗意天城的一切都闪着宝石样的光泽。位于四魌树的树梢，这里是天源的源头，富裕又神圣，足以满足世人对仙境的一切遐想。
“慈光之塔无衣师尹请见龙皇。”
天城皇殿大门打开一道缝，却是阴阳使和日月行探出头来，“师尹快请进。”
无衣师尹稍稍欠身，“看来天尊回来了，烦请引见。”
皇殿层层大门次第打开，阴阳使日月行引路至内殿前，点金门随即开启，一道龙气迎出。阴阳使道：“吾等层级止步于此，天尊就在里面，请。”
无衣师尹从容入内，“天尊，好久不见。”
“师尹你可算来了。”天尊皇胤匆匆现身，眼带急切，“你们和碎岛开战了？”
“啊……”无衣师尹一怔，旋即承认道，“天尊消息真快。”
天尊皇胤道：“杀戮碎岛太宫前日已经来过，问吾雅狄王遗书真相——吾只说并不知当初狱中何人，并未提及你。”
“多谢。”无衣师尹歉道，“此事因吾起，让天尊为难了。”
“雅狄王于天源不利，若非师尹告知此事，加以排布，今日天源危矣。诗意天城与慈光之塔唇齿相依，吾如何能怪你。”天尊皇胤摆摆手，翻过此事，“百年不见，慈光之源如何了？”
无衣师尹长叹一声，“情形不妙。碎岛王树对天源取用过甚，原以为雅狄王之后能有所缓解……唉，尚能维持，天尊不必忧心。”
天尊皇胤道：“吾知你难处。吾虽与太宫承诺诗意天城将保持中立，但若慈光之塔有难，为着天源稳定，吾也会帮你。只是……”
“天尊有话直说吧。”无衣师尹多少猜出他的意思，“慈光之塔亦不会强求盟友。”
“苦境一行，吾大伤元气。”天尊皇胤吐露苦衷，“赤麟下落不明，御圣主于苦境未归，吾实在分身乏术。抱歉。”
无衣师尹宽慰道：“二殿下会平安回来。碎岛之事，慈光之塔尚能自行处理。”
天尊皇胤将一枚印信交予，“这是皇龙印的子印之一，若事态失控，诗意天城会是慈光之塔的退路。主印吾让御圣主交给赤麟了，只待他们回转，吾便遣兵助你。”

衡岛元别摸着藏在怀里未送出的飞信心思惴惴，戢武王一番话掀起心潮。多年仇怨，多年朝堂，他多少明白政权下的血腥非一人能握，即便是王，也有诸多不得已。
太宫……师尹……吾到底该怎么做。
“元别。”棘岛玄觉开口，“你在出神。”
“太宫，杀戮碎岛和慈光之塔之间的矛盾，非战争不可调和吗？”元别合上书，“前王遗书都不能作为理由，吾们掀起战火，岂非出师无名？”
听思台的屋门被猛地推开，“好一个出师无名！”戢武王大步踏入，“元别，若碎岛再退让半步，便是国破。”
棘岛玄觉微微皱眉，“元别，向王请罪。”
“不必了。”戢武王一挥手，“本王清楚你的心结，今日吾就让你明白前因后果。”
元别深吸一口气，手指不安地捏紧了书脊。
“前王钟情于慈光之塔无衣师尹的妹妹，以至王树灵气外泄，珠胎暗结。衡岛玉珠树却在此时开花，为巩固王权，前王屠戮衡岛，此事，是前王之错。这桩悲剧，吾向你道歉。”
“王……”元别不曾想到前情揭开，更不曾想到王也会认错。
戢武王道：“碎岛成规，不与外族通婚，此事，也是杀戮碎岛亏欠慈光之塔。但无衣师尹以此为挟，布计暗害先王，又煽动谣言针对吾，他想干什么你比吾更心知肚明。”
棘岛玄觉终于开口：“王失言了。”
“王不能错吗？”戢武王反问，“太宫，傲慢与包庇是更严重的错误。而吾，现在要纠正过去的错误。”
元别指尖发白，几乎要把书脊捏烂，“王早已知晓……”
戢武王道：“若不是太宫力保，吾早就斩了你。现在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如何？”
衡岛元别终于低头，“下官不会让太宫失望了。”

“玄天一羽，逆天滞时！”
一羽赐命张弓搭箭，一凝气，黑羽圣箭撕裂层云破空而下。
剑之初一眼认出他是破解五峰剑阵的人，并指以皓然剑气化消盗骊弓全力一击。
气劲相撞，掀起轰然沙尘。一羽赐命被震退数步，玄天圣箭落在地上，折断了箭簇。
撒手慈悲在数步外瞧着，因劲风冲袭而不得不催动功体稳住阵脚。他眼见一羽赐命落入下风，悄悄把功力注入元沙髓，“师尹，一羽小子挑战剑之初没占到便宜，吾们合力恐怕也难将他押回慈光之塔，现在该怎样办？”
一羽赐命怔仲捡起断箭，似乎难以置信自己全力以赴竟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到此为止。”剑之初收纳功体，将目光转向撒手慈悲。后者径自上前，撇着嘴把元沙髓往剑之初手里一塞，“师尹有话与你说。一羽，吾们先回避三刻。”
剑之初接过，直到少年人的身影离开视野，才轻声唤了句：“师尹。”
“初儿。”
一声低语，似含万般怀念。
剑之初心头猛地一跳，捏着元沙髓竟有些说不出话。
无衣师尹正在寂井浮廊引导殢无伤将阵法收发融入剑势。撒手慈悲的消息来得突然，他来不及回转流光晚榭，只好暂时撇下剑客，优先与剑之初联系。
“你离家许久了，吾一直在寻你。”
剑之初声音发干，某种来自遥远过去的阴云又笼罩头顶，“吾在苦境很好，师尹不必挂心。”
“哪怕是你母亲的故国，你也不愿回来吗。”无衣师尹语气平淡，如同陈述一桩事实。
亦如同怪罪。
微妙的情绪被挑起，剑之初心头压抑更甚，“母亲在时，无一日不想逃离慈光之塔。”话出口，他又后悔，不该接这个话茬。
无衣师尹只深深叹气，“初儿，你仍在怨吾。唉，你们母子一直都在怨吾。”
未得到预想内的反驳，又被叹息藏着的自责心痛种种扰乱心神，剑之初无可周旋，干巴巴地坚持立场：“吾不会回去的。吾的朋友在苦境，吾不能丢下他不管。”
无衣师尹比他的好外甥更不想提及即鹿，随着殢无伤收剑，他也顺着话里的讯息揭过这页，“与佛狱为敌，也是为了你的朋友吗？”
殢无伤冷哼一声坐回他身边，别过头去看阵书，连个眼神都欠奉。
话题重心变化，剑之初心态落平，“佛狱侵略，即使没有朋友，吾也会帮助苦境。”
无衣师尹一边抬手顺顺殢无伤披在脑后的长发，一边换上更忧虑的语气，“即便累及慈光之塔，你也不肯让步？”
剑之初已明了这场对谈的目的，言语间愈发如古井无波，“有师尹在，慈光之塔固若金汤。”
“你今日不肯回来，恐怕……”无衣师尹语调放轻，担心惊扰什么似的，略微拉长的尾音流露出对晚辈不归的惋惜。但他调整得很快，仿佛那丝惋惜是片刻的失态，“流光晚榭不会将你拒之门外，你……随时可以回家。吾现在只希望你过得轻松，不要卷入任何纷争。”
“哈。”殢无伤冷笑一声，肩骨一动甩开他的手，丝毫不理会无衣师尹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剑之初听到那声冷笑，却更加郑重、坚定，“吾只站正义一方。”
“就算你对慈光之塔有怨，碎岛对你亦无恩情。你记恨吾，但杀戮碎岛才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根源。”无衣师尹语带感伤，像雨前的云，闷闷覆压，“空间通道不会永远稳定……如果你不再回四魌界，吾希望你能平安幸福，这样，也能告慰你母亲在天之灵了。”
“师尹费心。”剑之初应着，按捺心尖上不清不楚的悸动，“……慈光之塔定会渡过难关。”
“借你吉言。”无衣师尹似乎闻言稍稍舒怀，“将元沙髓还给他们吧，他们打扰你太久，也该回来了。”
联络切断，剑之初望着散去光芒的元沙髓，低低唤了声：“阿舅。”他苦笑连连，这才发现掌心泛潮，出了不少汗。只是隔空对话而已，与师尹交谈，着实令人紧张。
“还有那声冷笑……”剑之初越想越疑惑：师尹身边有了极亲近之人吗？

寂井浮廊的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慈光首辅陷入沉思不再说话，剑客也没有继续练剑的意思。一时两相无言，唯有细碎的落雪声窸窸窣窣充斥墨画剑境。
良久，殢无伤终于肯正眼看过来，“即鹿的儿子？”
无衣师尹反问：“有兴趣？”
剑客端详他的神情，一眼看破昳丽眉目下的潜流暗涌，“你不安了。”

love250014	2019-05-25 00:51
感谢喜欢！！ PM<LR?PLc 因为行文贯常埋伏笔，前几章恐怕会无聊，后面冲突起来就更刺激啦！ V\`=" 殢师的感情戏主场也在后面（土下座） MVv^KezD 欢迎继续追文！ 34^C fh <IDzv' 以及这篇文会走双结局，剧情分支点会有大大大提醒的！

love250014

2019-06-06 05:34

第六章两仪十二星

“吾何需不安呢？”无衣师尹噙着笑，方才的点滴黯然消隐无踪，瞳仁在雪光映衬下荡着奕奕的光。
“你的心思吾不想知晓。”殢无伤撂下话，起身径直取剑起势。
无衣师尹并不因他的冷落而面露难堪，自顾自解释道：“那年你杀尽剑之初友人，并未关心他是即鹿的孩子。”
雪沫为剑气所搅，呼啸出龙卷般的漩涡。
“你极少对剑以外的事物产生兴趣，唯有即鹿，会扰动你的心境。”
墨画沸腾，飞雪如瀑。
“吾可否猜想，因即鹿之故，若有日你与他对上，会产生吾不乐见的结果？”
“杞人忧天。”殢无伤嘟囔一声，剑折极端，把雪沫扑了无衣师尹满怀。
“你想试探什么？你想得到什么结果？吾无耐心猜测，直言吧。”
无衣师尹自然听到了他的低语，不欲再在此事多做文章，“忽然生气，为何呢？”
剑客的身姿在墨色流淌间化成一片虚影，剑光乍现一霎，阵位呼应，雪落化雨，剑阵铺张。殢无伤动作定格瞬间，雨点打在墨剑剑身——啪嗒。
剑气过处，满地斑驳。
无衣师尹赞了声好，唇角扬起暖融融的笑。
殢无伤握着剑，声音像是从彻骨剑意里透出来，“言辞曲折，亲情为挟，掩藏你之目的，虚伪得令吾不悦。”
终末之境消散，浮廊上空晴澈如洗。
“耶——吾真是冤枉。”无衣师尹起身抖落满身雪片，“你对吾成见太深。罢了，吾观你剑阵已成，明日往阵位一行吧。”

“两仪十二星，覆盖整个慈光之塔的奇阵，自吾辅佐前王至今，从未见其启动。”棘岛玄觉顺着横格摸索过去，小心分辨书脊上的标识，“元别，找到了吗？”
衡岛元别从房间另一头找回来，“回太宫，还没有。”
杀戮碎岛的摄论太宫和伴食尚论在紧仄的藏书阁里翻找，高大书柜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太宫，吾在慈光之塔数年，从未听师尹提及此阵。”元别一边找着，一边疑问，“会否此阵早已失传，或者慈光之塔根本无力启动？”
棘岛玄觉道：“看来他对你并不信任。”他从柜子深处抽出一本破了页的薄本，以及一卷灰扑扑的卷轴，“找到了。”
“？这是……”
“这是前王从慈光之塔天舞神司手中拿到的，”棘岛玄觉解释，“关于两仪十二星的阵位分布和运转机制。元别，速去请王来议。”

流光晚榭香雾袅绕。
昧音天火灼灼亮起来，无衣师尹瞥过一眼，沉着嗓子开口：“佛狱主可安好？”
咒世主在烛火那边，轻轻错了一下句芒，“师尹心情不好，看来是寻人进展不顺。”
“剑之初被碎岛策反，听从戢武王命令截杀佛狱兵士，援助阿多霓。”
咒世主道：“他是慈光之塔惊叹，为何会被碎岛轻易策反。”
无衣师尹重重叹了口气，“剑之初是雅狄王和吾妹的私生子，受杀戮碎岛蛊惑，就在昨日，他已彻底与吾决裂。”
“这……”咒世主默然，一时难以确信，“既然与慈光之塔无关，吾以佛狱的方式处置，师尹不会反对吧？”
“吾还有什么立场反对呢？”无衣师尹似乎真的伤心难过，一字字愈发沉重，“慈光之塔再三挽留，剑之初仍不肯回头。他如何，吾已管不得了。”
对方摆明不管的态度，言辞间又将引线牵向碎岛，咒世主思索战局，道：“可否烦请师尹牵制碎岛，苦境战况胶着，吾分身乏术。待扶木扎根，吾便与你夹击碎岛。”
“吾尚可牵制。”无衣师尹语气终于和缓，“预祝佛狱主凯旋。”

“两仪十二星。主阵一，阵眼位于四依塔；辅阵一，阵眼位于流光晚榭；此二阵为两仪，阴阳合转，辐射全局。又有内阵四，亘连东南西北，周转补益；外阵八，实虚主客两两叠位，以应四卦；合十二星，内外相济。另有小阵数千不止，遍及慈光之塔全境。此阵网以神源为匙，慈光之源为总阵眼，两仪为枢，四星补益，八阵攻防，层层铺张——天哪，可真够复杂。”
元别读完，深深抽了口气，晦涩难懂得嘴里泛苦，锁着眉抬眼往太宫面上瞄去。
戢武王神色不动，“天舞神司身死，神源持有者只有无衣师尹，凭他一人，未必能启动如此大的阵网。”
“但天舞神司终究是慈光之塔的人。”棘岛玄觉道，“其中未必没有隐情。王要兴战，便应做最艰难的打算。”
戢武王沉思颔首，“可知，慈光之塔的命门慈光之源，就位于四依塔。各阵位相互牵系又能独立运转，一经启动，便是天衣无缝。”她铺开卷轴，双手撑案，眉峰紧蹙，“小阵在玄舸面前不足为虑。首要从摩诃堑攻破山水蒙、地雷复二阵，此二阵依傍山势和护城河，是我们破关必经门户。”
元别看着卷轴上密密麻麻的阵点只觉头大，“这二阵距离仅几里，互相连结支援十分容易。吾们该同时进攻令其左支右绌，还是集中一处分别击破？”
戢武王又仔细读了遍阵书，悻悻放下，“吾不懂术阵，不知太宫可有解法？”
棘岛玄觉淡淡道：“元别，再念一遍。”

流光晚榭外围嘈乱起来，两个少年叽叽喳喳推推搡搡地穿过竹林阵，迎着黄昏的彤云直奔露天书案而来。
撒手慈悲抢在前面，“师尹，剑之初背叛慈光之塔，吾们现在该怎么做？”
一羽赐命紧随其后，“师尹，剑之初有句话，吾很在意——”
“叛徒的疯话何必在意？”撒手慈悲打断他，“若他与碎岛联手，才是大大不妙！”
无衣师尹将手帕递给撒手慈悲，目光却落在一羽赐命身上，“撒儿先擦擦汗吧。羽儿，你先说。”
一羽赐命道：“剑之初说……”他有一瞬间的踌躇和迷茫，但没有收回话头，“他说慈光之塔不值得守护。吾想知道是发生过什么，让他产生这种想法。”
撒手慈悲迅速把染着香薰的手帕塞进怀里，用袖子随便在额头上抹了两把，“慈光之塔可真是养了个白眼狼。一羽，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无衣师尹并不生气，反而耐心解释一桩陈年旧事：“剑之初曾在武评会前夕私见雅狄王，父子亲情难得团聚，吾一直对此有愧，便未加限制。不想一见之后，剑之初酩酊而回，径自弃战。”他眼底露出受伤的颜色，垂首拨动香炉内的丸药，直待浓香扑鼻才继续，“慈光之塔的惊叹，这名号是剑之初战败一百四十七位高手所得，其中多有摩擦、结仇。他一夕颓落至此，仇家便借机发作，一夜杀尽他的友人。”
闻言，一羽赐命倒吸一口冷气，“便是百年前那桩一夜屠戮百户的大案，其中因果竟然如此！”
“是吾疏于管教，终究酿成悲剧。”无衣师尹收敛情绪，把剑之初醉酒失言暴露身世，自己不得不假手殢无伤杀人灭口的真相埋进不可说的灰尘深处。
“武者结仇是常事，吾搜查不力，此事终成悬案，不了了之。看来……他仍不肯原谅吾。”
被揭穿的谎言才叫谎言，用无数个谎言圆满的谎言叫真相。
无衣师尹唤来拔刀洗慧和辉煌堕世，嘱咐道：“明日丑时，各阵眼就位，开启两仪十二星。”

衡岛元别一板一眼地又把阵书念了一遍，那些拗口的阵名简直要把舌头打成结。
棘岛玄觉沉思片刻，“四依塔是主阵，应为以阴藏阳，流光晚榭为辅，则是以阳纳阴，同时启动，两仪才能阴阳周流。如今楔子已死，两仪余一，阵法无法相生。无衣师尹于流光晚榭起阵，占阴位，能量发散至外八阵，便有客卦满盈，主卦衰微，实者实，虚者虚，无法随机应变。”
元别道：“吾懂了！按太宫所言，王进攻时只须破解地卦、山卦，雷卦和水挂可以忽略。”
“不错。”戢武王满意他的积极，“加之周流方向无法变更，吾可佯攻地卦，迫使山卦向其传送能量，然后以精锐奔袭山卦，割裂支援。按此法，可将外八阵分别击破。”
棘岛玄觉点点头，“只一点，无法因时周流，卦位盈满，阵中力量不可小觑。还请王加强操练，破阵时一步踏错，或将徒劳。”
“太宫忘了盈满而亏。”戢武王笑道，“吾有碎岛精兵，无往不利。”

天蒙蒙亮，慈光之塔尚在沉睡之中。
一羽赐命起得最早，背着盗骊弓和箭囊早早在天风姤阵就位。阵点位于峡谷峭壁之上，他一向勤奋又轻功好，赶在开阵前又步踏方圆将周围环境仔细走了一遍。
拔刀洗慧的伤终于彻底痊愈，拿到修好的琴刀喜上眉梢。辉煌堕世也收到翻新的天坠剑，他自然看得出那一剑留招的意义，两人相视一笑，飞快赶往慈光之塔最外围的两个阵位。
无衣师尹带着撒手慈悲往泽火革阵，阵位所在竟是一处镇甸。
“这……！？”
不等他问出口，飞雪飒沓，殢无伤自巷陌阴影里走出，目光向撒手慈悲身上扫去几分厌恶。
“此阵有吾，还不够吗。”
“嘘。”无衣师尹上前几步压低声音，“今日开阵，以殢无伤为先，阵法运行稳定后，撒手慈悲补入阵眼，将阵眼权重逐渐转移，转移完全后殢无伤退出阵位。你们今天的任务是练熟此项，整套过程要在三刻内结束。”
“是！”
撒手慈悲受殢无伤身上剑意激心，跃跃欲试。反观剑客，扯了无衣师尹的衣袖往不远处避开数步，“你要去哪？”
“四依塔。阵法开始流转后吾将不能踏出四依塔，你是吾最后一道防线。”无衣师尹语气郑重，“泽火革是内城的门户，戢武王欲灭慈光之塔必过此阵。若戢武王冲破此阵，无伤，吾需要你拦住他，切不可让他通过内四星，更不可让他攻入四依塔。”
殢无伤用力握了下他的胳膊，又像无事发生一般松开手，“你放心。”

半个时辰后，无衣师尹已登上四依塔最高层的暗阁。香案上奉好了龙涎和祷文，他默默看过，忽地在心底笑出了声：原可以阴阳合璧的一对神源只余一，楔子啊楔子，你可真会添麻烦。
活着劝不动你，死了也该给慈光之塔做点贡献。
无衣师尹传音于元砂髓确定各阵情况，又重申再三，要求在这次启动时间内将阵书中所有内容一一完成，不得遗漏。
四个声音齐刷刷应了是，他放下心，下令各阵就位，仔细感受阵眼能量流动，随时准备起阵。
下一秒，他便点燃了龙涎香。
线香蒸腾瞬间，无衣师尹拈起一副祷文，阖目默念，祭拜。一个淡紫色的影子渐渐浮现在他身侧，先是如镜像般同起同拜，随着他将祷文念出声，幻影露出真容。
活脱脱就是楔子站在这里，羽扇摇得潇洒，看着他不出声，只是笑，后退数步，站在了阵眼上。
无衣师尹走向另一个阵眼，念完最后一句祷文时站定，睁开眼睛。
“多谢你肯来。”他知晓幻影无法回答，却仍要说下去，“客观原因，只好委屈你站阴位了。”
那个幻影，正是楔子，背过身摇了摇扇子。无衣师尹浅笑一声，“第一次实战，还请天舞神司海涵。”他的声音有几分故友重逢的喜悦，同时香斗轻转，步法踏出，炽光燃起，阵法激活。
同一时刻，四依塔、流光晚榭、十二星位，皆有阵图舒展。阵眼有主，则顺势起阵，功体呼应；阵眼无主，则收发皆系无衣师尹一身，以神源之力平衡气劲。

一场演练足足六个时辰。
无衣师尹将阵法维持在一个平缓低弱的强度，以血为媒，把权重移给幻影。随着他退出阵眼，幻影也失去活气，呆呆站在阵中，像个傀儡。
推开暗阁的门，午后阳光一晒，无衣师尹眼前忽地昏下去，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伸手想扶住门框，却被人一把箍紧了腰。
“……谁？”
殢无伤早就候在门口，见他脸色苍白，唇上血色褪尽，连带有些恍惚地魂不守舍，连忙扶上去，“你透支了。”
无衣师尹推开他站稳，“无事，只是阳光刺眼。”
殢无伤显然不认可，“阵法还在转？时间太长了，你扛不住。”
“战争打起来便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周流不息，更不要提伤亡增加会有更多阵眼空出，吾现在就扛不住怎么行？”无衣师尹冲他稍稍欠身，声音藏着笑，“小生谢过殢大侠关心了。若墨剑所向披靡，吾们都会平安。”
殢无伤扭过身不理他，却轻轻答了句：“但所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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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1 00:13

试图赶上六月的尾巴。然后失败了。

第七章先手破局

窗外一声清哨，衡岛元别支开窗棂，紧接着一道黑影飞快窜过视野。元别一惊，赶忙伸手去挡，落在手心的却只是一枚竹叶。
“何事？”棘岛玄觉侧耳，“你有书信。”
元别呐呐道：“是……师尹的急信，要吾速去流光晚榭。”
棘岛玄觉将笔一搁，“你去吧。”
“不，吾……还是算了。”元别放下窗，“太宫，下官为您磨墨。”
“不必惶恐。”棘岛玄觉道，“吾要去王树殿议事，你回来后也一并过去。”
“这……多谢太宫。”
元别捏着竹叶心中忐忑，匆匆拾掇书案收了信物赶往流光晚榭。

慈光之塔阵法流转，隐约的微光笼罩国境，同天幕连绵成一片迷蒙幽幻。
“为何会是镇甸？”
撒手慈悲在元沙髓另一头问道。他一心想在即将到来的战火中拔得头筹，积极得要命。
“为何不能是镇甸？”无衣师尹反问。
“镇甸征兵方便，又可以做障眼法降低敌犯警惕。”撒手慈悲思考道，“好是好，到时疏散居民也真是麻烦。吾已检查过镇中机关火道，变阵之前须得把人散尽，不知来不来得及。”
无衣师尹抿唇听他抱怨，笑意渐消，好一会儿才道：“不要做无谓的担忧。”
撒手慈悲仿佛怔了下，“师尹果然有办法。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是吾第一次做阵眼，吾想做得最好。师尹，风阵那么偏，远避战场，一羽在那里能干什么？”
隔着元沙髓都能想象出青年门生挤眉弄眼的样子，他那点小心思根本无处遁形。
“做好你分内的事，至于羽儿——”竹林阵外一阵喧哗打扰，无衣师尹打住话题，“吾有客人，撒儿先去忙吧。”
“咦？哦……吾不打扰师尹了。”撒手慈悲迅速切断联络，念及一羽赐命，又头疼起来。
翠竹弯腰，流云开路。
衡岛元别踏入流光晚榭，见礼。
“师尹竹叶急传，是为何事？”
“时机将至。”无衣师尹从露天书案前起身，敛袖闻香，“大公子，吾需要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好快！
元别心中一懵，恐慌伴着焦虑迅速涌上，脱口却是：“师尹当初救吾，不就是看中吾遗孤的身份，希望吾成为碎岛的肘腋之变么。”
无衣师尹轻摇手中香斗，晕起迭迭的香，“还要看大公子的决定。”他的语气柔且轻，带着极强的安抚力。衡岛元别不由得忆起在慈光之塔生活的十三年：也是如此难以拒绝的温柔，连最点滴的细节都照顾到，以至于明明是这人亲手揭开利益的砝码，拒绝的话却难以启齿。
元别默不作声。
“大公子犹豫了。”紫衣文士挑破事实，却没有半点责难和不满，“吾已明白你的立场，不会再勉强你。”
元别心头那个将解未解的结，似乎又系得紧了些，“吾不想和师尹立场相悖，但吾……也不想再复仇了。”
他飞快说完，又飞快抬眼去看无衣师尹神情变化。
“吾尊重你的选择。”无衣师尹仍端着如六月熏风般的笑，眸光和煦，一丝破绽也无。
元别愈发被心理负担压得抬不起头，“师尹的救命之恩，元别无以为报。”
“大公子负担太重了。”无衣师尹扶住他的胳膊，“今日陪吾多待一会儿吧，以后……吾们或许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好。”元别应着，眼睛却稍稍躲闪，“今日之后，吾确实难有机会再来流光晚榭了。”
无衣师尹笑他过于紧张，“太宫近来好么？”
元别没想到这话题和眼下最紧急的战事没半点关系，想来想去似乎没什么不可说的，便据实道：“太宫一切都好，只是忙，最近才好些。”
“看来王树殿离不了太宫主持。”无衣师尹拉他一起坐下，“好在有你分担。”
“枉费数年，吾仍未融入碎岛政坛。”三言两语，年轻的伴食尚论叹着气打开话匣子，“图悉长老总是固执，太宫有时也说服不了他，唉——”
无衣师尹暗暗记下，又关心道：“上回你说太丞时常刁难你，如今有缓和吗？”
衡岛元别摇摇头，“若非他回了摩诃堑军营，吾想顺利渡境，怕是要被盘问一番了。”
“看来战事不够吃紧，”无衣师尹敏锐捕捉到话语里一闪而过的讯息，语气里玩笑意味更重，轻易卸除元别心中警惕，“太丞不够焦头烂额，还能时时离营关照你。”
元别一肚子苦水脱口而出：“要不是为了凝炼燃晶，没人希望他回来。”
话落有声。
无衣师尹心下一凛，这信息来得严峻又及时，燃晶、玄舸、将的归位，足够让他推论出碎岛下一步动作——
衡岛元别也蓦然反应过来，追悔莫及：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说出这样一句，纵然无法揣测无衣师尹是否揪住了什么破绽，也知大事不妙，连忙转到另一话题，“吾在太宫那里看到一本书，名为《两仪十二星阵法勘略》，似乎是出自慈光之塔。吾从未听师尹提过——”
棘岛玄觉看顾得很好，衡岛大公子仍是个孩子。
“不过是些旁门左道。”无衣师尹轻描淡写，心底又记下一笔，“那书，是前天舞神司赠予雅狄王的礼物，聊以打发时间罢了。”
元别张了张嘴，话头已接不下去。
一枚废棋能榨出的价值太有限，无衣师尹终于给了他个台阶：“天色不早，为防戢武王生疑，大公子尽快回去吧。”
“这……也好。”
元别恭恭敬敬行了最后一礼，“多谢师尹。”

恰逢秋祭，镇甸里热闹非凡。隐匿气息的阵图散出细微的光点漂浮在路角，轻盈闪烁，时不时吸引幼童好奇的目光。
外八星最内一道关卡，长久不受战争侵扰，居民早已遗忘硝烟的滋味，聚落汇集，形成繁华的城镇。
殢无伤逆着鼎沸的人潮负剑而行，撒手慈悲管不住他，他也毫不在意自己的阵眼身份，循着人声便出了阵图，漫步街巷。
与这喜悦的气氛格格不入，墨剑阴郁的丧气裹挟着他，与人群泾渭分明。
强烈的即视感又来了。
恍惚有黄纸漫天飘洒，哀乐充耳。置身浩荡的送葬队伍，观一场哭亡大戏，殢无伤心头隐痛不止，哀恸的种子破土发芽。
——雪中谜，是吾给你的虚幻假象。
“你骗吾……骗了吾什么。”
——吾这名为她奔波祈命的兄长，竟在来日亲手……
“亲手怎样……？”颅内又尖锐刺痛起来，殢无伤咬牙坚持追溯下去，“不对，即鹿的死吾早已厘清，因为……”
因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断言已经厘清？
剧痛打断一切追问，殢无伤仿佛被突然抽空了思绪。失落感似冷雪的牢笼，以一段情恨两难的人情世故为饵，轻飘飘将他困锁其中。
思维架构轰然崩溃，千丝万缕在眼前四散奔逃，通通指向一个方向。
师尹……究竟怎么了？
如同触到什么开关，问题冒出一瞬，殢无伤本能地想要停止追究，脑海里却分明地晃动着一笔漂亮的连锋行楷，一字字愈发清晰。
——你的人生自由了。
“吾……何来自由。”
他伸手接住一张黄纸，揉在掌心，粗糙的触感刮蹭心房。
“吾是最后知道的……但吾知道了什么，为何吾什么都想不起来。”
殢无伤慢慢回过身，浩荡的人群夹着欢声笑语从他身边涌过，飘荡的彩纸刮着衣角落地，踩进车辙深处。
一个小女孩仰起脸来看他，手中攥着一大把粉红色的纸条，“大哥哥，你不要的话可以给我吗？”
殢无伤一愣，摊开手，定睛一看，是粉红色。
意识被拖拽回现实，功体灵敏的触觉立刻让他感受到阵图气劲像波浪一样一圈圈舒展，平缓且节奏稳定。忽地有慈光秘术混在其中，激起一个峰值。
无衣师尹回到四依塔主阵了。
随即，受到慈光秘术感召，墨剑沉吟。
阵眼在外，于战不利。
“大哥哥？”
殢无伤默默把粉红纸条塞给小女孩，接着立刻折返方向腾身而起，将一连串惊呼甩在脑后。
“都是假象。”
他自言自语。
残破的露天祭台，写着师尹名字的牌位，冰冷绝情的书信——都是假象。
他从没有错过任何。

杀戮碎岛。王树殿。
“太宫相信他？”
“是。”棘岛玄觉不卑不亢地面向王座，“难道王不够自信吗？”
戢武王道：“驯虎，该有必要的谨慎。”面对这位元老，她打心底有些孺慕之情，于是语气稍做舒缓，“太宫以为，元别可堪大用吗？你教养多年，属意何种官职予他？”
棘岛玄觉道：“元别还年轻，需要更多历练。”
君臣相谈未几，有殿外侍卫入内通报，说衡岛元别求见。
“回来的倒不慢。”戢武王稳坐高阶之上，“传他进来。”端着王的仪仗，她微微弯起唇角，“让吾听听他此行收获。”
衡岛元别甫入大殿就直接跪在了地上，一五一十讲了自己在流光晚榭的失言。
“下官知罪，请王责罚。”
“哈，罚你，于事无补。”语出严厉，戢武王却未真正动怒，“本王问你，你前往慈光之塔，可有发现阵术异动？”
元别仔细回忆，“吾凭竹信通关而未受阻拦，无法判断各关卡是否开阵。慈光之塔之内较以往仿佛灵气更为充盈，但吾也没有发现阵书所言的显著的阵图痕迹。”
戢武王略一思索，展颜道：“很好，你替本王下了一个很好的战书。秋杀之季，本王决定即刻亲征，打他个措手不及！”
棘岛玄觉道：“元别，将吾所写破阵之法呈给王。王，纵玄舸完备，亦不可大意轻敌。”

殢无伤抱剑坐在阵中，闭目凝神。他的功体已经和阵法融合良好，呼吸吐纳和气劲脉动几乎同步。
撒手慈悲守在二十余尺外，也感觉到了方才阵眼内的气劲变化。
“喂，你说刚刚——”
“碎岛人来了！”
辉煌堕世的声音不亚于一道惊雷，撒手慈悲倏地站起来，“什么！？”
同时，连一秒钟多余的停顿都没有，无衣师尹的指令也到了：
“应战。”
紧接着，一道慈光秘术自陵光星位锐意而来，不及反应，湃然气劲已瞬间灌入阵中。霎时间阵光大盛，阵图璀璨的颜色舒展开来，殢无伤皱着眉抵御气劲冲击下的功体震荡，墨剑铮鸣几要脱鞘。
撒手慈悲底子差些，倾泻而下的威压令他险些跪下。
所幸这状况未持续太久，殢无伤剑启终末之境，墨色渲染之处，阵法周流方向开始倾斜，气劲随之涌向边城。
撒手慈悲松了口气，重新回到火卦卦位上，“交给你了。”
泽卦气场迅速铺满整个镇甸，云破落雨。
殢无伤心头一动，牵起一点灵犀，暗自运功将几分劲力挟入慈光秘术，以缓解远在四依塔主阵的无衣师尹的负担。
正当气息周流趋于平稳，一股无匹雄力冲撞阵图，撒手慈悲毫无防备，功体一岔喉头腥甜一片。
“这到底是……！？”
电光石火间，拔刀洗慧的声音在恐惧下失了调子：“玄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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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5 17:03

第八章后发制人

摩诃堑。
天空被积云压成黑色，慈光之塔南边界城墙上浮现出深紫色的雷卦图案，护城河内蓝光深邃急流湍动，随琴音一动，数道水柱蹿出，直扑腾身半空的什岛广诛。
“命弦在商！”
“八面烽火！”
什岛广诛正提气登城，眼看离城墙不过数尺，刀走炎龙，迎着水流尽力一劈。劲力相撞，登时水汽四散，广诛硬生生借势侧身横翻上城头，落步一瞬又临急弦直扫，紧接着天坠剑刺到眼前。
水雾过处，衣带染血。
山水蒙阵。
主盈客弱，显水卦。蒙者，通达也，不可强阻。破阵之法在柔，应因势而动，借力打力。
什岛广诛自觉轻伤无碍，仍要再战，然而尚未踏出半步，只觉一束电流沿着力点窜上，几乎瞬间麻痹了持刀的手。
不好！他瞬间反应过来：
城墙以石为体，略成山势。雷仗天时，城下铁蒺藜遍布，同山下有险，故取蒙昧意。如此，破阵当取“凝”字诀，以罡劲直击阵眼。
犹豫者，败。
“命弦在羽！”
“天坠·劈！”
一蓝一黑两簇杀招配合默契，凭借沙场宿将的本能，什岛广诛强硬变招，“断天无锋·阿难之火！”横刀格开天坠剑，佯晃一击，接着步法扭转，刀光一折，劈向拔刀洗慧。
狼魂刀炎花飞溢，蓝巾青年被他近身，琴刀终于出了鞘。
“——呛！”
琴曲中止，什岛广诛抓住机会，催刀再迫，以伤换伤，“众军！随吾攻城！”
“堕世天火！”
“轰——啪！”
凌空炸开一道落雷，辉煌堕世追上一剑将什岛广诛逼退，“洗慧，护阵要紧！”
拔刀洗慧借力荡开，反手拨弦，清圣音色激起水花万千，“命弦在徴！”
什岛广诛抢到的一隙先机从指缝溜走。
“该死！太宫给的阵法全是反的！”
拔刀洗慧已迅速调整站位，琴刀再弹。碎岛兵卒身陷音波范围者，双腿如灌铅，筋络沉滞，难以使力。
“辉煌，落雷！”
一点紫光亮在城下，什岛广诛急呼快退。说时迟那时快，不等碎岛大军做出反应，紫光引雷，一道闪电直劈入人群之中。
“劈啪——！”
地雷复阵。
主盈客弱，显雷卦。复者，来回也，不可急攻。破阵之法在慎，当退则退。
贪功者，积重难返。
阵法威力初显就造成不小伤亡，什岛广诛心急如焚。雷卦的攻击频繁且范围大，大军被逼在城下，他踏在城头边沿，双拳难敌四手。
拔刀洗慧身在城楼之上，琴音居高泻下。同时辉煌堕世立剑直刺，一道墨色剑意涌出剑锋，直掠什岛广诛。
“动杀·咎！”
“命弦在宫！”
一簇音刃又刮至面门，天坠剑中藏招更是出其不意。什岛广诛摇摇欲坠，避无可避，情急下只得抽刀硬抗。
“！！呛 ——”
一股来自第四方的劲力凌空斩下，交兵三人皆被震退。什岛广诛趁势翻下城墙，退出阵图影响范围。
“众军暂退！”
“这是——！？”
拔刀洗慧被余劲震得几乎勾破了琴刀的弦，仰头一看，巨大的舰影破空穿云而来，王者傲立船头，或天戟闪着凌厉的寒光。
“玄舸到了！”

无衣师尹显然听到了拔刀洗慧的惊叫，元沙髓内传来沉稳而毫不迟疑的指令：“不要恋战，二阵破一就弃阵退向天风姤。”
玄舸出，外八星不可固守。
杀戮碎岛的战斗力慈光之塔不可比拟，若想以弱胜强，绝不能在正面战场无谓伤亡。
至于硬碰硬的事——
“无伤，准备好了吗？”无衣师尹传音入密，语气和婉，“为防戢武王生疑，吾会暂时改变阵法周流，变阵之后要辛苦你的终末剑境了。”
镇甸中雨下得大了，殢无伤仰头看了看昏沉的天空，“杀招在火，若撒手慈悲来不及疏散，你当如何。”
“戢武王的动作太快，吾虽提前排布，应对仍是吃力。”无衣师尹不置可否，“如果你能直接杀了他，我们会少很多牺牲。”
殢无伤不再应声，抹了把剑身上的水，闭目凝神，静待阵图变化的信号。
时间熬到午后，阵法倾斜偏重陡然增加，气劲飞快向边城方向流失。
撒手慈悲开始着手起阵，“辉煌他们撑了大半天，剩下就看我们了。”
阵法周流霎时停滞，片刻后流速反向，气劲稳定只在须臾之间。
殢无伤墨剑出鞘，雨倾如注。

“元别，吾心中不安。”
听思台内，棘岛玄觉忽来莫名忐忑，“吾似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衡岛元别不敢怠慢，忙拿了纸笔，“太宫只管说，下官替太宫整理。”
棘岛玄觉摇摇头，“你将阵书再读一遍。”

玄舸停靠在天风姤与泽火革的岔路口上，戢武王心有迟疑。
“太丞，前方为何地？”
什岛广诛捂着伤口，“向东为天风姤阵，地处峡谷，其后是孟章星位；向北为泽火革阵，一马平川，其后是陵光星位。西向是慈光之塔禁地，地形坎坷，有峭壁落雪为阻，广诛无能，只知其后是监兵星位。”
“他们退向天风姤阵，是诱吾追击？但峡谷藏伏，未免做得太显眼。”戢武王沉思片刻，“或者……意在令吾轻敌直进，而这平原之上另有玄机？”
什岛广诛请战道：“平原之上玄舸可至，且泽火革阵距陵光星位不足三百里。王，既然两边都可能有诈，古语有云：穷寇勿追。不妨呈勇一斗，直捣黄龙。”
“不失为策。”戢武王颔首，“但玄舸就停靠此地，一旦吾们进攻失利，退路无忧。广诛，另遣一队精兵向西，登攀绝壁或可攻其不备。”

“不好！”棘岛玄觉猛地起身，“元别，快，随吾去祭天台！”
衡岛元别才念了一半，“太宫？为何……？”
棘岛玄觉一把拖住他的手，神色急切，“稍后吾会向你解释。现在快走，晚了便来不及了！”

一羽赐命的消息来得很快：“师尹，戢武王往撒师兄方向去了。”
无衣师尹略一思索：“羽儿保持警惕，以防戢武王声东击西。撒儿，准备应战，变阵时不要犹豫。”
“是。”撒手慈悲领命，搓搓手握紧去杀弯刀，“喂，你一定要多拖一会儿，给吾留出疏散时间！”
殢无伤立于阵眼，空气受他功体影响，在地面凝起细细的冰晶。
“一个时辰。”
“这么短！？”撒手慈悲咬牙道：“成。吾这边你不用管，你按师尹的嘱咐做好就够了。”他闪身离开阵图，带走阵中最后一点暖意。

戢武王率兵进入边城小镇，阴雨天在鳞次栉比的小楼间聚起白雾，衬着黄昏的天色，颇为萧条。一路走来，间或有身披斗笠的老弱妇孺经过，挎着篮子扛着扁担，不慌不忙。
见到这些不速之客，老人并不慌乱，握着孩子的手步履蹒跚，视而不见。小孩子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稚嫩的脸上满是好奇。
这个小镇仿佛被战火抛弃了，如世外桃源。
戢武王嘱咐道：“约束兵士，不要惊扰他们。吾观此地情状怪异，务必谨慎。”
什岛广诛传令全军，又走到最前探阵，“王，吾感觉镇中湿冷，不似火卦卦象。”
雨色阴沉。
“是泽卦。”雨珠打在掌心，留下一痕墨色翻卷流淌，戢武王道：“太宫曾说，两仪缺一，主弱客盈。看来只这一阵算对了。好在太宫研究破阵之策时面面俱到，不至于全无办法。”她将那滴墨雨碾碎在指尖，或天戟挽在背后，“吾们已在阵中，却不知阵主在何处。”
“故弄玄虚。”什岛广诛握刀在前，“观前两阵，慈光之塔不堪一击。”
行至小镇中心广场，冷雨急打。
一道挺拔身姿立于广场中心，背负一柄漆黑墨剑，周身剑气环绕。
“是你。”
戢武王想起摩诃堑外那次交锋，运化功体，如临大敌。
“嘘。”
剑客侧头稍稍看过来，冷寂的眼瞳中藏着深邃的战意。“扰一场冷雨的悲哀，错过一季落血的花开，剑饮凄艳，方见一段分明。”手腕缓动，随着一串金属摩擦声，墨剑出鞘。
“一息百年，永岁飘零。吾，以剑问杀。”
殢无伤冷淡一甩剑锋，骤雨如瀑，足下墨色阵图怒绽。
“你们，同上吧。”
受他语中蔑视一激，什岛广诛按捺不住，顾不得轻伤在身，狼魂刀夹风带火，出手就是极招：
“十方广诛！”
“哼。”殢无伤翻腕横剑，内力未催，只凭深厚剑意阻下狼魂刀，反手一拨，什岛广诛就被他击出阵中。
“你之武格，较前次更为等而下之。”
杀戮碎岛的伐命太丞，拥有王亲赐的万世冠袍的一员猛将，竟被轻易一击逼退数尺。对方的出言不逊，登时惹起中军嘈杂，麾下兵士气不过，纷纷抽出兵器意图闯阵。
戢武王却轻笑一声，纵戟一崩，喝退众人，“摩诃堑外未能尽兴，今日要战个痛快。”
摩诃堑一战之前，从未听说过慈光之塔还有这样一号人物。之后数次遣人打探，竟也杳无结果。剑客同他的剑一样神秘，不知来历，不知师门路数，低调淡漠，出锋却足叫你再也忘不掉。
若他是无衣师尹藏在手里最大的王牌——不，无论是不是，一个年轻、身负绝技又孤傲冷艳的神秘剑客都足够令人欣赏。
戢武王腾步入阵，“领教了！”

杀戮碎岛。祭天台。
棘岛玄觉甫一进入，石壁变化，祭天双姬飘然而下现身行礼。
“太宫。”
“快！快去摩诃堑援护王！”
祭天双姬见他焦急万分，也不多问，执了圆鳞刃化光离开。
棘岛玄觉终于呼出一口气，元别连忙扶他坐下，又飞快倒了水小心放在他手中。
“太宫，这究竟怎么回事？”
“两仪十二星。主阵位于四依塔。整套阵法以神源为匙启动——慈光之塔如今只有一枚神源，两仪中主阵为要，当于四依塔起阵，阵法周流方向为顺向，主卦充盈。”棘岛玄觉重重一捶桌子，“是吾思虑不周，令王涉险。”

四依塔外松柏常青，塔檐在枝叶掩映下显得肃穆庄严。从塔顶俯瞰全境，入夜的蓝黑天幕下，十二星拱卫之内，灵力丰沛灯火通明。
战火被牢牢阻挡在太平盛世之外。
无衣师尹身处暗阁，借阵图周流的细微波动和气劲往复而对全局了如指掌。战况如料让他稍稍放松。他自身功体走偏锋的路数，如绵里藏针，到底不如楔子更适合两仪主阵。维持正阵周流已耗费了大部分精力，幸好殢无伤功体已与泽卦呼应，将阵图扳至逆流并不麻烦，接下来再一次迅速变阵才真是如同渡劫。
“唉，天舞神司，再助吾一臂之力吧。”
他重新回到阵眼位置，术法清光流转，竟也给灵体脸上添了血色。“楔子，你若活着帮吾，吾远不会这样辛苦。”无衣师尹抿着笑抱怨，说完又自嘲道：“你若活着，吾恐怕更要辛苦百倍。”
灵体一手拈诀一手握扇，一板一眼做着变阵准备，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以血为引强拉来的一点灵识不知疲倦不参感情，终究不是那个风流潇洒的天舞神司了。
南方陵光星位回传一缕丧气，刺得心口发冷。这是殢无伤剑启终末的信号，无衣师尹当即催动神源回纳气劲，和天舞神司合力逆转周流。
无垠之气没能扛住这一下气劲反冲，功体受创牵起一股血气直窜肺腑。无衣师尹掩唇咳了几声，又去关注战况进展，甚至没发现衣袖上沾染了血沫。
“变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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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5 17:04

第九章火

祭天双姬赶到摩诃堑，战场只余千疮百孔的城墙和浸着血的护城河，微光闪烁证明此处仍在慈光之塔控制之下，并未被成功占领。

“为何不见人影？”

“不如入内一观。”

愈是深入，喊杀声愈见清晰，二人对视一眼，化光急行。玄舸的巨大剪影终于出现在视野，护舰卫正苦苦抵抗慈光重兵围杀。左右神姬飞身跃入战圈，圆鳞刃银光流散，荡开围困。

“发生了什么事！？”

“王与太丞率兵向北，令吾等守护玄舸，保证支援畅通。”护舰卫一边回招一边答道，“王出发后，每三刻吾们就遭到一次袭击，这已经是第五波了。”

左神姬当生道：“看来他们妄图断吾军后路。吾们奉太宫命令援护王，必须死守此地。”她击退又一波袭击，扭头却见北方天空被火光烧得正亮，一簇浓烟直上云霄。

“火……糟了！”

如同信号一般，袭阵的领头人终于现身。辉煌堕世走在最前，天坠剑上丧气缠绕，拔刀洗慧在他身后数尺，琴刀弦动。

“发议，吾来与他们纠缠，你快去找王！”

冷雨仿佛冻进了骨头里，蚕食强弩之末的战意。

身处泽卦与终末之境的双重压力，戢武王久战不下，王树灵气受慈光秘术抑制，又因距母树过远而渐显竭态。

什岛广诛下令众军上前援手，却惊恐地发现碎岛精兵一踏入终末剑境就被丧气侵蚀意志，眼中死气顿生。

墨剑留迹，溅血五步。

眼看半数兵力将折于剑客一人之手，戢武王心中急躁，进攻乱了章法，却在对上暗红瞳孔中沛然杀意时灵光一现，棘岛玄觉所写破阵之策跃入脑海：

泽火革阵。

客盈主弱，显泽卦。革者，变化也，生死无常。破阵之法在衡，临机应变。

固执己见，则前功尽弃。

戢武王心中一震，方才自己被阵术影响心绪，未及时发现阵中周流气息变了。

“不好！喝——玄黄废世！”

傍晚入阵，她竟毫无察觉地和剑客战至深夜。

终末之气四散，广场之上阵图红光炫目，整个镇甸早已深陷火海。撒手慈悲的身影出现在火卦卦位，眼眶通红，“擒贼先擒王！”

此时回头突围正中下怀。戢武王当机立断，一戟挥向撒手慈悲。后者不敢硬接，错步间拉开距离。什岛广诛立刻会意配合，披刀攻向殢无伤，截住墨剑剑威。

“王速走！”

戢武王借这一避之隙腾身跃出阵图，“全军随吾冲阵！死战不退！”

撒手慈悲反应也极快：“激活全部火器机关，绝不能让他们突破此阵！”烈焰之下屋舍倾塌，惨叫声不绝于耳。

殢无伤冷眼看待，旋身踹开什岛广诛，身形几个腾挪消失在火光中。

火光照亮的彤云被浓烟染成灰烬的颜色，压抑在边镇上空。

戢武王力战突围，途中不时遇到逃亡的百姓。混乱的人群拖累她的脚步，火光噬得空气稀薄，可靠的战力越来越少。

什岛广诛衣甲尽红，体力流失使他有些急躁了，“王，不如直接杀出，否则吾们恐要折在阵中。”

“本王有训，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戢武王挥戟格开塌落的屋瓦，“城中大火，百姓自然逃向附近聚落，不如挟之同行。如此，无衣师尹投鼠忌器，吾们便有战机。唉——”她叹着气，又再三嘱咐，“百姓何其无辜，切不可伤害他们。”

“是”

什岛广诛应了，正要往军后压阵，斜刺里就杀出一剑直指要害。他立刀一挡，背后又是一击杀招。

“什么人！”广诛怒目，狼魂刀重重劈下，偷袭者被砍成两段毙命当场。他潦草一看，这些人竟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什岛广诛连忙检查全军，这才发现短短几里路，又有许多同袍命丧杀手剑下。

“该死！”他匆匆赶到戢武王面前，大声道，“王！吾已查明，这些百姓是影杀手假扮，不可信任他们！”

“就快突围，到时——！？”

尚来不及对策，戢武王生生停下脚步。

城门之下，剑客当关而立，剑锋疾点，终末境开。

距出得此阵仅差一步。

前有剑境，后有烈焰，腹背受敌。

“师尹，碎岛援军已消灭过半，但剩余人冲破拦截，进入泽火革阵。”拔刀洗慧的声音有些垂头丧气，“他们汇合后定会回撤，吾和辉煌要开阵截击吗？”

来不及了。

各阵气劲均已调度至泽火革阵，无衣师尹望望墙角的漏钟，支撑全盛的两仪十二星超过八个时辰，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力回调气劲。

“罢了。只做象征阻拦，不被看出阵图气竭即可。”

杀戮碎岛士气重创，短时间无法再次进行大规模进攻，此役未能击杀亦不算失利。

凌晨时分，千钧一发之际，右神姬发议终于穿过烧焦的废墟杀出一条通路。

“王！速退！”

“休想。”撒手慈悲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贼寇！纳命来！”火卦集外八星之力于一，去杀弯刀上赤芒闪动。下一瞬，疾刃弯刀锋芒毕露。

“一式去杀！”

殢无伤随之出手，终末之境再现变化，似沉寂的古剑忽起沸腾，山水木石皆做利刃。

“一剑无咎。”

两道暴涨杀意袭如电光石火，戢武王立时一把将什岛广诛推向发议，尽展功体运戟对招。

“苍穹俱废！”

千里奔袭，又是强弩之末，戢武王手上见创。心知此回突袭已占不到便宜，她咬牙再攒一招，或天戟与墨剑相击一瞬，借力旋身，一戟刺向撒手慈悲面门。

“全军，撤！”

一令出，发议扶着什岛广诛飞快向退路撤去。

撒手慈悲欲追，或天戟之威无可躲闪，他匆忙抽出胜残短匕全力一挡。

“——铮！”

撒手慈悲被她抵退数步，尚未稳住身形一击又至。锐利的戟风在颊旁刮出伤口，他翻手错刃卸去力道，步法进退已失了最佳时机。

见众军跟上，戢武王无意恋战，趁这一线空隙腾身脱离战圈。

“追！”黄巾刀客气得跺脚，飞身绝尘而去。

殢无伤对追击了无兴趣，默默归剑入鞘。他披着黎明踏足焦土，听一场血染的哀吟。

清晨的暖光照进四依塔，连角落里未扫净的浮尘都点缀了晶莹的金色。

“吾没能围杀戢武王，没完成好任务。不过各部清点战利，杀敌数万，也不算太差。”撒手慈悲的声音透过元沙髓响起，“现在碎岛人退出摩诃堑。辉煌堕世已经在修整城墙了。”

一夜未眠，绷紧的神经一霎放松，无衣师尹昏昏沉沉地去扶祭案，手底一空就失了平衡，重重跌倒在阵中。

“唔……”

“师尹？”撒手慈悲显然听到四依塔内的动静，立刻紧张问道， “您没事吧？”

“无妨。咳……咳咳……”无衣师尹一边轻声咳嗽一边挣扎起身，眼前有些昏沉。

“伤亡……统计过了吗？”

“一个时辰内，吾成功疏散了镇中过半居民。但火卦启动后非人力能控制，且战况激烈，剩下的就……”撒手慈悲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如蚊呐，“几乎无人幸存。”

无衣师尹眉宇间疲态更甚，门人的吞吐让他无暇在意前襟上已洒了一串血渍，“咳……撒儿，给吾切实的数据。”

“您真的没事吗？”撒手慈悲发觉他的异样，“不如等回到流光晚榭再……”

“快说。”

“……是。辉煌拔刀那边约五千人战死，重伤数百。”他不敢再迟疑，一口气全部倒了出来，“吾成功疏散两万居民，剩下一万余人在火卦中遇害，幸存者仅十余人。混在其中的三千影杀手也全部阵亡。”

“好……苦战一夜，你快去休息吧。”

定下计策之初，无衣师尹就对牺牲有了初步估算，这数据已比最坏预估好了很多。只是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血淋淋的数据仍揪起心口剧痛，恍惚间楔子空洞的眼神中流露出高深莫测的了然。

“哈，是吾的报应……咳……”

无衣师尹勉强一笑，心绪重压之下连连呛出鲜血，他来不及压制阵底的失控就彻底失去了意识，透支的神源仅余一息灵力吊住生机。

殢无伤仍留在泽火革阵中，阵图舒展，那些明亮的光泽漾着暖意。

“下一步要吾做什么？”等了许久，传音入密的彼端都不见回音，却见阵图闪烁数下蓦然熄灭，连同周流的气劲一并抽空。

“嗯？”

心念一动，殢无伤化光直往四依塔，径自推开暗阁的门。

地上血迹斑斑，那一衫深紫就倒在阵眼，生死不明。房间里另有个峨冠博带的陌生人，正凑在无衣师尹身边握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扑着气。

殢无伤警惕地盯着他，反手摸上墨剑剑柄，然后一步踏入两仪阵中。

一入阵，剑客立感异常：暗阁地板之下仿佛藏着巨大的漩涡，他的功体竟失去控制，源源不断供入其中。

殢无伤不解其中玄机，只道无衣师尹在此阵中一刻都不能多待，纵步上前一把将人抱起，再一个跃步就要退出阵外。

阵眼失主。楔子摇扇动作一顿，起身捏诀出剑。暗阁空间本就狭小，加之摆了祭案、漏钟、符柜等等，殢无伤无处腾挪闪避，又怕他伤了无衣师尹，又怕墨剑出鞘坏了阵法，竟一把护住怀里的人，心凝剑气防住要害打算硬接枫叶剑。

“咳……楔子，退下。”

灵体一举一动都和施术者心念相牵，无衣师尹被他激醒，意识尚在游离，火计一事又堵在心头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无伤，放吾下来。”

暗阁之下的躁动需要平息，两仪十二星需要暂时中止。殢无伤也知此事非他不可，并不多言，只能等他善后结束，又一步不落跟着回去流光晚榭。

“你也该去休息了，吾想自己静一静。”

却没想到迎来一句逐客。

殢无伤站在屋外寸步未动，等他换了衣衫，坐在露天书案前熏上一炉较往常更为浓郁的香料，这才开口。

“无辜的死者令你不安了吗？”

“吾自入两林，操持权柄，无一日不尽思于护慈光之塔不受兵祸所害。”无衣师尹的语调沉下去，像浸进冰冷的死水。他心头郁结，手指悄悄掐住了虎口，“但事已至此，牺牲不可能完全避免，你要体谅。”

表面再装得如何温柔无害——

殢无伤想着，出言反问：“吾是否体谅，都不能代表被你牺牲的人。以百姓为盾，诱敌不戒，再以火攻一网打尽。毒计如此，你早该想到这种后果，何必惺惺作态？”

——都无法彻底掩盖骨子里的阴狠。

洇着清晨水露的三五竹叶被风打落，飘着旋跌于桌案，跌上草宣，跌入香炉，随着轻微的噼啪声沉淀成香雾遗留的焦黑残骸。

半幅草宣被打湿，无衣师尹望着洇开的字迹出神，那些模糊的笔触仿佛亡灵的尖叫，如疽跗骨。

“你说的对。”他到底掐破了手，血丝渗出，“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吾所作所为，自会承担后果……你，能否体谅？”

殢无伤的回答是以清爽的冰雪气扑散了满庭香氛。

“你需要休息。”

“有时候真不知你——唉，算了。”无衣师尹摇摇头，将一钱干玉兰倒入香炉，“吾今日还有要事，不便留你。”

殢无伤抬步便走，回眼一瞥，草宣上的字迹已彻底洇开了。

风雨并寄丹坟。逐宦海、半生青云。乾坤无私，因果何须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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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11 06:00

第十章致命的抉择 YL(7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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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怎么还不回来啊。”
图悉长老在王树殿内绕着圈子，拐杖敲得地面直响。棘岛玄觉站在殿门旁，“稍安勿躁吧。”
“太宫……”衡岛元别扶着他，清晰地感觉到两个人的手心都出了汗。
棘岛玄觉安抚地捏捏元别的手，“王自小骁勇，图悉长老也是看着的。”
“捷报到了！此战破敌三阵、拔一城，斩敌二万余。王即刻归国，请太宫准备迎接。”
图悉长老一愣，喜色还没爬出皱纹，又冷却成焦虑和担忧，“唉呀——王大捷，吾该怎样和王交代啊！”
“何事要给本王交代！”
人未现，声已至。图悉长老似是受了惊吓，竟怔在原地连行礼都忘了。
戢武王风风火火踏入大殿，染上硝尘的披风扬得凌厉。元别搀着太宫一同见礼，两人都意识到什岛广诛的缺席，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问出口。
“哼。”她眯起眼睛斜睨拄杖惶然的老者，视线最终却落在棘岛玄觉身上，“国内发生何事，你们给本王捅了什么篓子？”
这话分明是冲着长老团来的。
左右长老想要张口分辩，图悉长老颤巍巍上前两步，抖着胡子道，“王啊，你虚国远征，哪知大敌在佛狱啊！”
“嗯？”戢武王目光一冷，“王后怎么了？”
图悉长老顿足道：“昨夜戌时，魔王子闯入湘月居掳走王后，杀伤禁卫逃往苦境，连禳命女也受伤了！”
火宅佛狱的异数，竟然放出来了？
他恶劣性格竟让他作祟到了碎岛吗？
戢武王沉思不语，图悉长老却沉不住气了：“佛狱如此行径，若不给予教训，必令王树蒙羞，令王权颜面扫地啊！”
百年过去，是死性不改，还是借顽劣的外衣刻意为之？
“王后不过是被娘家接回，长老何必大惊小怪。”戢武王敲着扶手，“北线战局僵持，太宫，统计伤亡战利，尽快订出谈判方案。至于魔王子……本王会亲行苦境处理。”
“什么！？”图悉长老似是刚找回自己的耳朵，“王又要离境？”
戢武王横眉道：“那图悉长老要代本王去吗！”王威之下，图悉长老不敢再说，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棘岛玄觉出言替他解围，“长老团并非想冒犯王，只是担心王离境后的安危。”
图悉长老长叹一声，“吾老了，不配替王分忧。”
戢武王亦知长老团忠于碎岛，只是多方掣肘令人烦躁。
“此事暂放，本王去看过湘灵再做区处。”

劝走殢无伤，流光晚榭寒意消融，暖香弥散。
歇过一时半刻，无衣师尹燃起昧音天火，如往常一般开口：“佛狱主战况可还好？”
“你在叫谁，如果是吾那可悲的父亲，他已经死了。”天火隔岸响起个陌生的年轻声音，句芒也没发出熟悉的摩擦声。
看来佛狱在苦境不只是没占到便宜——
“原来是魔王子。吾乃慈光之塔无衣师尹。”不知佛狱新主对四魌争端持何立场，无衣师尹故作宽慰，“世事无常，节哀。”
“只有拿不出切实利益，才会利用感情博取盟友。”凝渊的语气里满溢着恶劣的愉悦，“何不向吾道一句虚伪的恭喜呢？弱者只有姿态够低，才能讨得强者欢心啊。”
“哈。”无衣师尹轻笑道，“慈光之塔和佛狱只是共利者的关系罢了。敢问魔王子，想如何偿还慈光之塔牵制杀戮碎岛的人情？”
凝渊玩味道：“共利？还是同犯？吾向受害者举报你，他们也会对吾感激涕零。帮助别人应当是出于你的善良，而非追求回报。”
无衣师尹似叹似笑，“父债子还，不懂得知恩图报，总难立足于世。”
“那是你的道德，不是吾的。”凝渊在昧音天火对面弄出不小的动静，仿佛有什么被捏碎，“背信弃义，才是强者的特权。”
无衣师尹熄了醒神香，“罢了。这笔人情就作为慈光之塔赠与佛狱新主的礼物吧。不知佛狱新主，愿不愿意与慈光之塔合作呢？”
凝渊丢下手头的东西，带出断续的惨叫，“摆高姿态来掩饰自己的失利，人啊，总是虚伪得无可救药。吾，魔王子。吾代表——”他故意停顿，“任何都代表不了吾。合作，无能的弱者才需要合作，用共利的饵欺骗强者出力，看似平等的词汇藏着最丑陋的心机。”
“正因有饵，愿者才会上钩。”无衣师尹用着闲聊的语气，甚至拿了笔开始批阅文折，“自诩强者，却无自信趋利避害吗？”
“利害是世俗的枷锁，不存在于吾的规则里。”凝渊那边嘈乱声更大了，如同有什么在摧枯拉朽，把惨嚎都淹没，“这样无力的拉拢，是为了你的慈光之塔吗？”
无衣师尹叹道：“责之所在，不比魔王子一身轻松啊。”
“劳累自己，为上位者做嫁，追求一个死后的名分。”凝渊夸张地感叹，“啊——责任，多么愚蠢的词汇。不如你来做吾的子民，替吾担责，让吾看看你值不值得庇佑。”
“可惜，吾事务繁忙，无暇抽身。还是——”无衣师尹毫不动气，转念想到一人，“吾向你推荐一人，此人名唤剑之初，乃是百年前自慈光之塔出走的惊叹，或许你和他会有更多共同语言。”
凝渊懒洋洋道：“这就是你的底牌了吗？”
“非也。”无衣师尹强忍笑意，“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点交友建议。”接着指尖清光一凝，盛着昧音天火的瓷杯被碾为细细的灰，扬洒在天风里。
“在世俗规则被打破的那一天到来之前，遵循规则，才能活得更好。”
佛狱剧变，强敌去一。

听思台内，元别小心翼翼将茶奉上。
“王请用茶。”
“大略情况广诛已告诉你了。”戢武王坐于主位，将破阵细节详细说与棘岛玄觉，“吾军死伤五万余，阵眼也并未拔除。所谓捷报，不过是堵那些老头子的嘴。”
摄论太宫坐在下首，“王在自责。”
戢武王端起茶一饮而尽，“吾冒进了。但吾退出摩诃堑时，压阵军士回报：慈光之塔阵光突然全部消散，约三刻钟后才重新亮起。吾想……碎岛兴许并未吃亏。”
“广诛说是一个可怕的剑客阻挡了王的脚步。”棘岛玄觉疑惑不解，“是何方神圣，能令万世冠带的伐命太丞感到可怕？”
戢武王忆述和殢无伤两次交手遇上的剑境，“吾王树灵气仅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墨剑丧气，这剑气似乎由他自身生发，与功体浑然一体。吾令祭天双姬去探西岭，被类似剑气阻拦，仅找回些许被绞碎的布料，前遣兵士尸骨无存。”
棘岛玄觉锁眉沉思，与无衣师尹斗智数年，竟不知除剑之初外，慈光之塔还藏有这样的高手。
“太宫精通奇门，能否谱以阵术相克制？广诛伤重，下次亲征，本王属意你与吾同去。”
“这……”元别有些捺不住了，“王，太宫他……”
“昔年一日三千战而不辍的碎岛战神，可愿为本王重新出鞘？”戢武王道，“吾清楚你的实力。”
“可……”
“万死不辞。”棘岛玄觉淡淡应着，好似没有听到元别的担忧，“请王在吾准备完全前不要打草惊蛇。”
戢武王道：“在吾自苦境回返前完成即可，但吾不会给慈光之塔太久喘息之机。”要紧的说完，她终于把气叹了出来，“受困泽火革阵时，有杀手隐身于平民之中。广诛气愤之下，错杀者，恐有七成。”
但王又怎能对敌人产生不该有的同情？
“镇日忙碌，本王不打扰太宫了。这一次，希望太宫布阵周全。”

湘灵好容易才等来戢武王，也等来一句惊喜。
“王兄当真要去苦境接翠姐姐回来？”
“此行要花些时日。”戢武王揽着她的肩膀，“吾不在的时候，由你临殿听议。”
湘灵道：“可长老团……吾恐怕……”
“太宫会帮你。”戢武王道，“多听多看，为王者，不需要急于表明立场。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臣下才会有所敬畏。”

竹林揉起沙哑的碎风，卷起谈判书的一角。
一日一夜又一日，仅午间得了半个时辰小憩，无衣师尹疲乏地揉着太阳穴，不速之客又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大量用于醒神的香丸拌入香炉，流光晚榭近成香坟。
“界主。”
“你这里好香啊。”粉红色的光球熟练地飘过桌案，将摊开的谈判书看了个清楚，“碎岛提出新的条件了？”
无衣师尹道：“碎岛意图强占摩诃堑以北的岛屿由六处减至四处，但最近一处距外护城河不满三百里。天源供给增量一倍不变，时限缩至八年。只是不知……碎岛为何执着于挟吾为质。”
“无衣，吾当真舍不得你，但慈光之塔已是内忧外困。”界主久病积弱，语气忧虑，“征兵不利，国库空虚，军尹和京尹都建议吾答应碎岛的条件，从长计议。此战慈光之塔并未得利，对方却释出善意，一再拒绝激怒碎岛，恐怕百姓将遭灭顶之灾。”
无衣师尹心说自己才让撒手慈悲核对了兵力、粮草和库银，多年费心筹措，便是以防今日的不测。
——何尝落魄到连数月的战争都消耗不起了？
“界主以为这是善意？”无衣师尹反驳道，“割地求和如抱薪救火，累年赔偿又要榨于赋税，不出三五载，国力空耗，民心涣散。等到那时，碎岛重兵朝发夕至，才是真正灭顶之灾。”
界主岂是看不出么？无非较之一拼存亡的风险，他宁可选择苟延残喘罢了。
“而今碎岛尚未展露完全实力，慈光之源却已经撑不起再一次全面启动两仪十二星了。”光球失去光泽，黯然地浮在半空，“若慈光之塔国破——”
“属下绝不独活。”无衣师尹坦然以对，“吾已有破敌之策，请界主信任。”
慈光之塔的最高统治者沉吟良久，“慈光之源不稳，十二星仅能再开两阵。慈光之塔生死存亡，便都压在你肩上了。”

魔星过境，薄情馆一片废墟。
戢武王四处寻访，终于在东阿天悬找到失魂落魄的剑之初。
五峰齐天阵第二次被破去，剑之初茫然抬首，看清来人一瞬心神剧震。
有着随身百年画像的面容的女子，正该是这样逆风扬起的金发，正该是这样翻飞的水红色裙摆，正该是这样明艳又张扬。
“你……你是……！？”
“吾名玉辞心。”女子大方自我介绍，“来自四魌界杀戮碎岛。”
剑之初几已确定她就是画中人，目光所见，却是女子腰间倾雪剑。
倾雪。母亲赠予父亲的遗物。莫非……？
“不错。杀戮碎岛戢武王，便是吾真正的身份。”
“什么！？”剑之初一恍，“你……”
戢武王扬手在剑阵外布上结界，不容抗拒，“吾有一事不明，专程来问你。雅狄王究竟被何人所伤，又被何人囚于禁流之狱？”
剑之初道：“你先告诉吾，你是否就是画中之人。”
“是。又如何？”
剑之初摇摇头，敛目叹息，“第十一届武评会前，吾方知雅狄王是吾生父。母亲从未恨过父亲，吾亦不愿与生父刀剑相向，故弃战。不久，吾之亲友被人诛杀，师尹始终不愿给吾交代，吾继而出走慈光之塔。其后的事，吾只知雅狄王于四魌界失踪，今日方知结果。”他拿出兵甲武经天之卷递去，“物归原主。”
戢武王抿唇接过，“前王对不住你，但吾背负救赎之名，无法将王位赔给你。”诸多称呼之中，她终于择定，“兄长。”
剑之初似是被这声“兄长”唤得愣住，苦笑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四魌恩怨已与吾无关，吾此生……都不想再回四魌界了。”
素贤人所言果真半点不假。剑之初与无衣师尹当真两般心性，又有画中缘分，倒是个可托付的人。
她解下腰间倾雪，“物归原主。”
“不必。”剑之初退后数步，“此剑是母亲赠予。你，就是原主。”

寂井浮廊。
湛蓝天空如洗，不见硝烟。
剑者倚灯而眠，手中犹握一束凋零的红妆。血色花瓣落了满地，藏于深雪，更显凄清。
无衣师尹俯身轻轻将花枝抽走，这动作惊醒了剑者。一霎四目相对，距离近得连呼吸声都分明。紫衣文士从容笑笑，直起身拉开距离，垂眸望着枝顶残红，“鲜少见你用心于这般艳丽的颜色。”这颜色令他想起刚刚咳出的血，沾染了红色的帕子还藏在衣袖暗兜内。
殢无伤保持着倚靠的姿势，目光略微移开，语气生硬，“与你无关。”
“诸事堆积，所以一直没来看你。”无衣师尹轻声解释，字句间有些难以察觉的悲观，“近来吾预感很差，恐怕死劫难逃。”
殢无伤表情一僵，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道：“吾做了个梦，梦见你留书予吾，说即鹿是你亲手毒害。”
靛色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情绪被打碎，沉寂成化不开的浓雾。
“一个梦罢了，算不得真。”
围杀雅狄王之后，无衣师尹再不想殢无伤将自己与即鹿纠缠不放，无奈剑者心中最重，从来是飞舞的白蝶，甚至于连累他三分恨意。
殢无伤望着那束残花，天寒地冻加之丧气侵扰，注定活不成了。隔着雪幕，无衣师尹指尖有些泛红，他往手心哈着气，说浮廊太冷，令人望而却步。
这画面如一触即碎的水中花，剑客想起梦中遗信的另一部分：
——不必再困束于吾言辞之间。
——你的人生自由了。
——你无需替吾报仇。
殢无伤心头揪痛倏起，带起一腔晦涩悔意，“若你死了，吾定为你报仇。”翻遍记忆，即鹿墓前那滴眼泪格外扎眼，“若换吾死，便要你一滴眼泪为证。”
无衣师尹一愣，似是没料到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好。”
“说吧，”殢无伤起身负剑，“你的计划是什么。”

1.声东击西—————主线一
2.中心开花—————主线二

夢生	2019-07-11 16:44
我??主?狂打call，您的殢?是我?得最?合原?、最喜?的。

love250014

2019-07-17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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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声东击西（主线一） yC0f/O

随着墨剑启锋，浮廊雪境丧气沉郁，蔚空之下，寒意彻骨。
无衣师尹把衣襟拢紧了些，“什岛广诛伤重，除戢武王一人外，碎岛无可靠战力。吾需要……”
“不对。”殢无伤出言打断，“前日，吾布于西岭雪崖的剑阵，遭人数度刺探。”
“嗯？”
寂井浮廊以西，雪岭陡峭，鲜有人烟。正因难以设防，才让殢无伤在此布下终末剑境的镜像剑阵。
这是慈光之塔藏匿的要害。若剑阵被破，碎岛精锐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捣黄龙。
无衣师尹立刻问道：“剑阵可有不妥？”
殢无伤摇摇头，“喽啰，不值一提。隐患，在未闯阵之人。其人身带树灵之气，仅一触之间，剑境震荡。”
树灵之气？会是碎岛王树吗？
莫非碎岛还有其他底牌？
无衣师尹沉吟片刻，“若有你亲往，正面冲突，胜算几何？”
“哼。”殢无伤面露不悦，“杞人忧天。”
“关心则乱。”无衣师尹敛香轻叹，“如此，吾需要你主动出战挑衅，拖住戢武王进攻脚步，将他诱入剑阵击杀，给陵光星位缓解压力。”
殢无伤应下任务，目光探究地在他身上扫过，“以前，你并未这般畏寒。”剑者拉住他，赤眸如澈，“你的手很冷，当真没事？”
无衣师尹抽回手去理衣袖上的褶子，动作毫不刻意，“吾已安排一羽赐命于天风姤阵配合你声东击西，破敌后军；辉煌堕世和拔刀洗慧会各自领兵掠敌中军，以车轮战消耗碎岛士气。流光晚榭那边，撒手慈悲会暂时代吾处理。”
“把他们都派出来，你怎么办？”
殢无伤想起无衣师尹晕倒在四依塔那天，也是这样掌心冰凉，靠在他怀里几无生机。
衣襟浸血的样子想来还有些惴惴后怕。
当事人显然没有这样的自觉，听出话里所指也犹自和他解释，“吾去陵光星位临阵调度，虽兵分四路，每一路都可随时回援。此回阵图无需时时调整，四依塔有楔子灵识足矣。吾自然会保护好自己，更何况吾有神源护持，总是死不了的。”
说起神源，无衣师尹眼中流露出有恃无恐的神采。殢无伤心底坠着不安，这忐忑来得太过熟悉，简直像亲身经历了数万次，答案就埋在心头不见天日。
“你关心的只有慈光之塔。”
无衣师尹道：“国之不存，民将焉附。”寂井浮廊雪气冻骨，他不欲久留，“西雪岭交你，非吾传信，死战不退。”

“此计……终归是小人做法，不够光明正大。”戢武王听完棘岛玄觉的方案，虽批了可，却又道，“如果可能，本王更想在正面战场一分胜负。”
棘岛玄觉道：“王坦荡。”
戢武王接过新拟的战诏，“自从四魌天源出现衰微之兆，吾一直不敢动用王树灵气。若非此回双姬歪打正着，本王竟不知树灵生气会震动墨剑剑境。”
衡岛元别坐一旁听着，心里想的却是：触动剑境的是玉珠树，不是王树，这一战若因此而胜，真不知道——
“元别，在想什么？”棘岛玄觉仿佛察觉他的心事，停下话头，“吾随王出征，你要协助长老团处理好内务。”
他自归顺以来安分守己，戢武王也早已不再难为他，“太宫莫要装傻了。元别是在惦记无衣师尹对你的救命之恩吧。”
“……”衡岛元别沉默不语，手指绞着衣带上的纹路，把眼帘垂得更低。
戢武王道：“本王已答应素还真，不会伤他性命，你可以放心了。”
衡岛元别低着头，声如蚊呐，“……王开恩。”

深夜。摩诃堑烽火再开。
慈光之塔外城门紧闭，却感觉不到半分阵图气息。
戢武王乘玄舸领兵在前，先前破过的三阵静悄悄的，毫无动静。“莫非……慈光之塔已无力继续这场战争？”她想想，又打消这个念头。“不会。无衣师尹既然拒绝和谈，定然还有后手。本王倒要看看，大军压境，他还能怎么翻盘。”
“不可轻敌。”棘岛玄觉压阵在后，瞽症尚不足以让曾经的战神俯首，天音的讯息又给了他新的力量，“王，分兵吧。”
“当生，发议，随本王突袭西岭。其余各部，皆听太宫调遣！”戢武王立于玄舸，云浪翻涌。祭天双姬立刻率兵跟上，棘岛玄觉沉声道：“各部准备。来了。”
飒——
天风姤阵中，一羽赐命张弓搭箭，目极千里，“命止一羽，破神毁战。”
启战第一羽，箭破山河。
棘岛玄觉闻动风声，“避字诀，开阵。”
天风姤阵。
主弱客盈，显风卦。姤者，邂逅也，易受制。破阵之法在避，让其锋芒，反制要害。
一羽赐命手拈深紫色的赦天箭羽，凝神放弦，“赦天一羽，破咒动命。”
再一羽，唳风夺魄。
棘岛玄觉双手交握弃云剑，剑锋拄地，沉气凝力。
箭上气劲呼啸而下，即便拈一“避”字，各部皆无失误，威力之下，棘岛玄觉仍虎口震裂，一道血线顺着剑刃淌下。
碎岛士卒被冲得七倒八歪，阵法摇摇欲坠。
“归位！”他已确定阵主位置，再接一招，或可找出阵眼破绽所在。
两箭均未造成有效击杀，一羽赐命判断对手能为在自己之上。拈下第三羽，翠色箭翎折着碧色阵光，不似秋杀，倒似生机。
“寥天一羽，黜邪逐生。”
不求击杀，但求废战。
棘岛玄觉显然察觉风声变化，沉腕崩剑，弃云剑迎上寥天圣箭。
同一时刻，一封密卷通过血魉之羽送到了慈光之塔最高统治者手里。

西雪岭之上，剑境受玉珠树灵气牵动而沸腾。
“啊！”
未见剑主，察觉到哀丧之气深处的勃发剑意时，左神姬当生就被剑气飞破了手臂。
“小心——呃！”右神姬发议正要出言提醒，亦为剑气所伤。
玄舸驶停西雪岭，戢武王负戟而下。一步踏入，四周景色登时遽变：头顶山脉倒悬，墨色深沉；足下天云流淌，苍白刺眼。
“这是……镜像？”
动荡的墨画深处，墨剑剑主缓步而出。
“吾捉不住的一刹光阴，徒留镜中。看不清自己在悲剧中的立场，何得自由。”
殢无伤扫视过祭天双姬，目光落在戢武王身上，“让她们退，不要做无谓牺牲。”
“休要狂言！”左神姬抽出圆鳞刃，摆开架势，“一将强渡，启吾杀戮道。”
“血士三千，斩尽异辈徒。”右神姬与她起招相合，“尽管来战！”
玉珠树灵气迸发，镜像剑阵躁动愈甚，墨剑铮鸣出鞘。殢无伤剑势直取戢武王，却在或天戟出招时突然旋身，墨剑挥洒一轮银华，凌空斩落。
“呛——！”
一错之间，祭天双姬手中圆鳞刃双双脱手，寒丧剑气及身，立时呕红。
殢无伤周身剑气暴涨，镜像剑阵深处又起变化。
“一剑无咎。”
“圆鳞流影！”
万千剑影铺天而来，双姬已无再战能为。千钧一发之际，戢武王驭使王树灵气，横拦而下，功体相撞，震荡整个镜像剑阵。

“锵——！”
棘岛玄觉接下第三羽，只觉手臂陡然一麻，功体竟转瞬封去大半。
到底不再是那个一日三千战的碎岛战神了。“但吾早已不囿于功体囹圄。”棘岛玄觉旋身披剑，玄觉已察尽箭中破绽。
剑风反崩，一羽赐命横弓一挡。原以为寥羽命中，敌手失力，白巾青年毫无防备，气息一乱，胸中气海炸开一片剧痛。他以弓拄地勉强站稳，喉头一甜呛出一大口鲜血。
“这……”
这情况与上回观战后得出的结论不同。
一羽赐命不敢再盲目放箭，手指拈上白羽迟迟不动，“师尹，吾已出三箭，却未打出破绽，反受其伤……压阵主将不是什岛广诛。”
陵光星位并未悬灯。阵图沉默在肃秋朗月，这道内城墙就淡淡伫立着，在地面刻蚀下阴影。
无衣师尹早在城楼上眺望战场，碎岛人被拒在陵光星位外数百里，星星点点的火光，隐约描出布阵的轮廓。
“这布阵习惯也是百年未见了，真是让吾无衣师尹，甚至怀念啊。”他感慨着，没想到碎岛昔日战神竟然重回战场，“羽儿，重整旗鼓，引风阵之力攻其阵眼，他撑不了多久。”
一日三千战而不辍，终究是过往。所谓玄觉天音，真的比得上事在人为吗？
西雪岭之上灵力震荡，杀戮碎岛王树之气击碎镜像剑阵，逸光流散，连陵光星位都被波及。
王树灵气渗过笼罩陵光的无垠之气，无衣师尹伸手去接，微微刺痛之中，一点暖意在指尖化开。他心中定了谱，向在换阵间隙百无聊赖的拔刀洗慧道：“时机到了，去摩诃堑拔除碎岛守军，封闭通道，动作要快。”
三路同出，第四路也该开始行动了。
“辉煌堕世，缠住棘岛玄觉，不要给他支援戢武王的机会。”

一羽赐命拈下一羽白翎箭，尽展功体，“忏天一羽，七杀诛灭。”
盗骊弓开，鸣弦惊天，箭雨之下，圣箭箭簇如一煞飞白直掠棘岛玄觉。
慈光之塔重兵皆赌在此战，趁势围杀。其中最难缠当属天坠剑。辉煌堕世已能熟练运用剑中藏招，目不能视物的棘岛玄觉听感受忏天箭影响，步法露拙，几入险境。
酣战正浓，浴血的碎岛兵士却见南面半空里炸开一朵璀璨烟火。
嘭——
“太宫，是伴食尚论的信号！”
“什……！？”
来不及反应，刀声、风声、箭羽破空声直逼命门。棘岛玄觉分神一刹，弃云剑被格开。肩头一痛，忏天箭簇已没入血肉。
“太宫！”
“元别此时传讯，必是王树有失。”他咬牙站稳，点了一队亲兵，“速去告知王，不可舍本逐末。众军，再撑一刻，待王回转，便回救王树！”
话音未落，摩诃堑信号又起。
嘭嘭——
接二连三的信号弹在半空炸开，本就奔袭疲累的军阵更显动摇。
“退路遭袭，太宫，吾们怎么办！”
“伴食尚论的信号又来了，王树、王树究竟怎么了！？”
“王怎么还不回来啊！”
好一出声东击西，好一个无衣师尹。
竟真的让他把机会等到了。
“哈。”棘岛玄觉立剑负手，迅速点兵，“主力、右卫，稳住阵脚。左卫，回援摩诃堑。信兵何在？”
“在！”
“速回碎岛，传信伐命太丞，请他主持摩诃堑战局。”
“是！”
棘岛玄觉捏紧弃云剑，沉寂百年的战神之血愈见叫嚣。
“全军，强攻陵光星位！”
倾巢而出碎岛大军绝非易与之辈，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

慈光之塔的实际统治者飘飘忽忽来到流光晚榭。
“嗯？怎么是你？”
撒手慈悲赶忙从露天书案前站起，毕恭毕敬行礼，“界主。”
粉红色光球从他头顶飘过去，“你家师尹呢？”
“回界主。师尹前去陵光星位未归，此战极危急，故让吾暂理政务。”撒手慈悲强逼着自己镇定，“愿替界主分忧。”
珥界主似乎对最后一句话起了些兴趣，“吾还以为，他的学生只有他能使唤得动。”
话外之音不善。
撒手慈悲只想着怎么尽快把这个素未谋面的界主打发走，“界主亲自来，究竟……？”
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啊！
珥界主慢吞吞地从书案上空飘过，吊足了他的胃口，“撒手慈悲，你可知皇龙印置于何处？”
“啊？”撒手慈悲一愣，立刻想起无衣师尹交代过他：如果内四星失守，这将是慈光百姓最后的退路。
“万一落到此种地步，你要运使皇龙子印打开和诗意天城的通道，激活所有星骋。子印可维持通道三十个时辰，尽你所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尽可能多百姓送往上天界。”
这是万不得已的补救之法，为何界主……！？
撒手慈悲豁然明白内中关联，大惊失色，“界主，不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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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22 04:15

第十二章釜底抽薪（主线一）

西雪岭之上镜像剑阵应声而碎。
王树灵气刺激得墨剑哀鸣凄厉，似是死于剑下的无数亡灵为将至的血腥狂热尖叫。杀伐的硝味根植于剑族血脉，殢无伤冷哼一声，拧腕变招，剑启一泓异色秋水。
极雪的峭壁笼入缥缈墨画，摄心夺魄的山水幻境又要留得几人性命？
或天戟加持王树之灵，生气与丧气碰撞冲击，地陷三尺，余劲波及雪岭外围。戢武王察觉岭外异动，正欲顿戟再究。不想殢无伤动作更快一步，内元一催，一股沛然剑意自锋锐直扫而出，不速之客不敌剑威，顷刻爆体而亡。
“王，会不会是太宫……！！”左神姬正要发问，墨剑就到了眼前，圆鳞刃拼死一挡。
“——啪！”
一声脆响，刀刃竟生生折断。
左神姬大骇，慌忙错步避退。戢武王运化兵甲武经天字卷，斜刺里一戟挥入战圈。殢无伤身形腾挪，纵步追住，疾剑一削，直入要害。
“当生！”右神姬眦目悲声，执刃抢上，尚未碰到剑者衣角，剑气已震碎了心脉。
她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雪地。
“发议！”戢武王翻戟再攻，殢无伤拧步抽剑，墨剑自当生胸口要害挑出，淅沥下一串血迹。
“心脉已断，她活不了。”剑者漠然一甩剑锋，目光落在尚未断气的右神姬身上。
戢武王回救不及，一时或天动怒，“要你赔命！”气如卷龙，劲风呼啸。
发议倒在她身后，吐出更多的血，“……王，冷静……不可、咳……”生命迅速流失，来不及说完最后的叮嘱，王的背影刻在她徒劳睁大的眼睛里。
死不瞑目。
墨剑之下人命无算，殢无伤早已不会为血债动容。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死者，剑锋已对上下一个目标。
“想报仇，就拿出相应的实力。”
戢武王怒喝一声，戟掀风雷，数条蛟龙自云端而下，龙腾战舞。
殢无伤眼神一沉，剑织凄艳，山河沸腾。

什岛广诛根本没有躺在病床上。衡岛元别发出第一枚信号弹之时，他就匆匆着甲，提刀赶往王树殿。
“发生什——！？”他还未踏入殿前广场，就看到高大的玉槐树正在枯萎：半开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干瘪的新芽挂在枝头，整株王树如同失了水分，摇摇欲坠。
“这是怎么回事！”什岛广诛一眼看见玉槐树下满脸绝望的衡岛元别，疾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又是你捣的鬼！？”
衡岛元别连点反抗都没有，眼睛里一片无望，语气低落，“若杀了吾能让王树复原，太丞尽管动手。”
“还没到等死的时候！”什岛广诛搡开他，高声道，“王树枯萎，一定是慈光之塔做了手脚。众将听令！随吾——”
“荒唐！”
一声怒斥，图悉长老从大殿走出，湘灵跟在他身后，由左右长老伴着，手里紧紧握着倾雪剑和一卷诏令。
什岛广诛皱起眉头，“禳命女？一介女流，做什么抛头露面。”
湘灵还是有些怕他，咬着唇定了定神，横剑道：“见此剑者，如王亲临。”

辉煌堕世率兵与棘岛玄觉战在一处，在距陵光星位不满百里处攻防胶着。
战况已持续数个时辰，眼见寅夜过半，无衣师尹正要启动陵光阵眼以示威慑，一丝异样的震动自两仪而来：源源不断注入陵光的气劲忽然绷紧了，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
“师尹！”撒手慈悲惶急的声音透过元沙髓响起，“界主拿走皇龙子印，弃慈光之塔于不顾，独自往诗意天城去了！”
“——！？”
晴天霹雳一般，无衣师尹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意外之灾如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心神不稳间紫檀香斗竟脱了手，摔落一地香灰。
为什么？界主为什么突然放弃据守？是不堪负荷慈光之源，还是另有旁枝斜逸？不……现在追究这些已没有意义。
撒手慈悲在流光晚榭已急出了哭腔，“师尹，吾们该怎么办。”
无衣师尹屏着呼吸慢慢捡起香斗，颤抖的指尖死死掐进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切断对下两界的天源流道……三十个时辰，自南向北，组织两林疏散全部百姓。”
当务之急，是用少数的牺牲换取多数的生机。少数……谁是少数？可用之棋还有几枚？
“辉煌堕世，停止和棘岛玄觉的鏖战，南下与拔刀洗慧汇合，今夜内必须彻底关闭摩诃堑通道，不计伤亡。”祸到临头，最初的震惊过后，他迅速将多余的情绪压进心底，“一羽赐命，留守天风姤压阵。如果天明时无法封锁摩诃堑，你就用赩天圣箭直接摧毁通道。”
——既然慈光之塔不存，便要整个杀戮碎岛陪葬。
撒手慈悲小心翼翼地问：“浮廊那位剑客呢？要不要通知他？”
“吾会亲自与他说。你快去吧。”
无衣师尹淡淡地，仿佛一切仍在掌控，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起伏。
撒手慈悲抽着鼻子，“吾明白了。”
元沙髓恢复寂静，黑暗的陵光星位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喊杀声模糊传来。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了。
“流火照月。”
香斗燃动慈光秘术，竹叶幻影落定之时，整个陵光清辉熠熠。激荡的阵光照亮一方天空，黯淡了疏秋月色。
假做一个全盛的陵光星阵。
“保持城楼旌旗不倒，全线撤防。”
一切安排妥当，无衣师尹低笑一声，手心掐出了血，心口漫开一片酸楚。他无比痛恨自己的冷静，又无比庆幸自己的冷静，一边冷静地把每一条性命物尽其用，一边冷静地说服自己：
都是少数。
只是……少数。

“吾不走！”什岛广诛梗着脖子，气得红了眼，“王还在前线拼杀，吾要和杀戮碎岛同进退。你们这些懦夫！你们逃命去吧！”
湘灵还保持着横剑的姿势，轻声道：“王兄出战前交代吾与太宫……”
“吾不在国中，难保无衣师尹不会多做什么手脚。万一王树有失，吾亦难全身而退。到那时，为减少伤亡，也为碎岛的存续，”戢武王解下倾雪剑交于湘灵手中，郑重道，“吾要你承担王的职责，带领碎岛臣民突破摩诃堑通道前往苦境。”
湘灵将诏令书递给什岛广诛，“太丞，这是王令。”
什岛广诛夺下诏令，匆匆看过，一下子泄了气，“……是王的亲笔。”他抬头看看半枯的玉槐树，狠狠跺了一下脚，“太宫怎么还不回来？吾去摩诃堑争取时间，你们动作要快！”

棘岛玄觉率军逼近陵光星位，风声中却传来不寻常的气息：似是整个慈光之塔的空气都沉寂了一瞬，充盈的灵力像藏着空洞，隐约露出破绽的端倪。
陵光星阵光芒大作，是真实？抑或假象？
是诱敌？抑或虚张声势？
“信兵还未回来吗？”
“回太宫，已派出三拨信兵，皆无音信。”
嘭——
一簇信号绽开，摩诃堑方向支援不利。
王信不归。难道真要按应急计划退兵，弃王保国？
“报——太丞撑不住了！请太宫速归！”
广诛从不轻易求援，如再耽搁……
天音静悄悄的，不给泄露丝毫天机。
棘岛玄觉锁眉，“众军继续强攻陵光，亲卫随吾回援。”
无衣师尹独守城楼，立于深沉的阴影中悄悄松了一口气。无首群龙不值一提，陵光能为慈光之塔争取到更多时间。
“撒儿，逐步回纳慈光之源在外的气劲，优先保证执明星位的疏散通道稳定，吾马上回去。”
外城，该弃守了。

摩诃堑外，战殍遍野。
什岛广诛几乎抬不起狼魂刀，一轮冲阵又被拔刀洗慧和辉煌堕世的琴剑合璧挡下。碎岛主力被困在陵光星位，连绵的军阵被撕开口子，伐命太丞渐渐被逼出摩诃堑。
“命弦在羽！”
“堕世天火！”
两人配合无间，音浪过处刀气如织。眼看再一击就能将什岛广诛击出摩诃堑，一道人影从后方闪入战局，凌空立剑一点。
剑光轰爆。
拔刀洗慧毫无防备，被剑光正中后心。一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勉强捏着琴弦，强要不管不顾催弦动招，剧痛登时在心口炸开。
手上一紧，琴弦齐齐崩断。
“……辉煌，快……与吾合力……”
天坠剑气彻竭力一弦，锐锋直取摩诃堑通道要卡。什岛广诛横刀欲拼，闯入战局的人再度动作。
“！！太宫，是你！”
棘岛玄觉一掌推开广诛，弃云剑再出。战神的经历尘封在名为摄论太宫的官职里，从武将到文臣，百年一隙，终在败亡前夕重见天日。
弃云剑上煞气暴涨，棘岛玄觉听得风声，磅礴一剑刺出，正中天坠剑剑眼。
“锵——！”
藏招之地，亦是破绽之地。殢无伤以无咎剑招弥补剑身最大一处破损，随着剑气逐渐逸散，也成了天坠剑的要害。
辉煌堕世踉跄倒退，呕出一大口血，天坠剑上裂纹加剧，随即，呛然折断。
差之一招，功败垂成。
拔刀洗慧勉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咽喉被血污所阻几乎说不出话，“……来不及了。”
天际已微微亮起浅白。

峭壁难以踏足，又有墨剑当关，戢武王战甲浴血却难进半步。
殢无伤情况也并不很好，数度以伤换伤，或天戟占的便宜也绝不比墨剑少。
正对峙间，忽然，一股庞然回纳的气劲扫荡了登仙道。气劲回纳波及功体，体力飞速流失的感觉与在四依塔内相同，殢无伤神色一凝，荡步拉开距离。
国中遽变。
无衣师尹会下令回撤吗？
殢无伤心中犹疑，又分神去稳定功体。他自认这一点功体的凝滞不会影响进攻，剑戟相争间却渐渐落于下风。
戢武王自然察觉他的不妥，或天再迫，语带冷笑，“再不让开，性命不保。”
“你已越界。”殢无伤冷声回答，眼中满盈杀意，翻腕立剑，催动无咎剑法急攻而上。
“一剑无咎！”
“玄黄废世！”
或天戟雷霆一招用老，剑光转瞬掠至身前，戢武王立刻运功于掌，发力拍向剑者胸口，想要逼他撤招。
殢无伤避也不避，硬接下这一掌，伤上加伤的同时也把墨剑送入对方的胸膛。
两相负伤。
戢武王忍伤再攒一掌，殢无伤吃了十成十的掌劲，顿时失去平衡摔出数尺。墨剑抽离，带出一蓬血雾。
负伤的王捂着伤口，踉跄数步，眼睛里全是血丝。
殢无伤勉强以剑尖拄地撑身站起，才一发力，油滚似的剧痛蔓延全身经络，气息一岔，终末之境层层凋零。
“不退，下一招，便要留命。”戢武王抬手扬戟，毫不顾忌伤口血流如注。
剑者闻言，强自咽下口中血腥，再度强催功体寄神墨剑，剑气所至，终末境成。
他伤得这样重，也不肯退让半步。
强弩之末犹能催发无匹剑境，戢武王心中赞叹，又觉可惜，再出招时竟隐有不忍。
戟上偏差，未中要害。
殢无伤抓住这一刹机会，任由或天戟贯入肋下，落剑为界，封锁整个雪岭。
“你……！”戢武王恨声道，“休想拦住吾！”她手上发力，或天戟又扎入几分。
来不及了。殢无伤默默想着，强行抽身而退，鲜血挥洒。戢武王杀招逼至面门，他本能地闪躲，脚下却蓦地一空。
或天戟带出旋风乱了目光。
殢无伤这才意识到西雪岭正在分崩离析，墨剑所立，兴许是最后一块可立足之地。
坠落一霎，心有灵犀，他明白了无衣师尹的决断。无谓不甘，无谓遗憾，死得其所。
只是还念念不忘那滴眼泪。

戢武王按着伤口，走至崖边向下望去，但见云封雾锁，尖石嶙峋如锋刀冷剑，令人心惊。
功体受创，她暂时无力破除墨剑剑境，权衡利弊，决定先绕路陵光星位一探究竟。

天风姤阵已经不剩多少气劲，一羽赐命深知再拖下去，单纯以自身功体，很难一举摧毁摩诃堑通道。
“……一羽。”
一羽赐命一激灵，盗骊弓开，圣耀七箭最后一箭瞄准摩诃堑硝烟起处，“辉煌堕世，你们怎样了！”
“……放箭。”
“可你们还在！”一羽赐命已经拉紧了弦，赤色箭羽上浮起一层亮色。他扣着箭尾的手有些发颤，迟迟不敢松开，“万一——”
“呃！”彼端传来刀枪入肉的声音，辉煌堕世闷哼一声，气息奄奄，“……拔刀洗慧已经死了。一羽……不要让师尹失望。”
再无声息。
一羽赐命一愣，脑海一片空白，手却稳了下来。他茫然地拉满了弓，初升的阳光给箭簇镀上灿烂的暖黄。
赩天一羽，万焰同生。

寂井浮廊以西，雪岭断崖。
落雪寂寂，掩映满地凄红；朝风悲号，徒留一柄墨剑。
怎么会是这种结果？
无衣师尹急步上前，紫檀香惊动了终末遗境。墨画顿生，呼啸奔流，画地为牢。囚牢之中，渲开过往一战。
步步接近，步步生险，无衣师尹自惩般任由剑气过身，直到眼见殢无伤坠崖一幕，他再也走不下去，怔怔跪在了墨剑之前。
竟真的以命偿情。
意外吗？不意外吗？
这一趟来得多余，早已预料到结局，为何仍心怀侥幸？
为何亲眼所见，会是这般伤心？
无衣师尹心神大恸，眼底的水汽再也锁不住，落入雪地洇开一痕温热的晶莹。悲厉的哀吟不知何时销声匿迹，雪崖之上仍是空无一人。
墨剑犹在，剑主不存。
无衣师尹腕上发力试图拔出墨剑，失主的墨剑贯地半尺，纹丝不动。
“你……不肯随吾回去吗？”他轻声低喃，缓缓抚上墨剑剑刃，指尖绽开伤口，滴落的血与剑上残红纠葛一处，不分彼此。
“罢了。”无衣师尹黯然神伤，“留在这里也好……你该恨吾。”他运化慈光秘术在墨剑之上再加禁制，封存一季霜雪。
衰竭的慈光之源不会留给他更多悲伤的时间。
无衣师尹惨然一笑，拂袖而去。
“吾……早已不会在意了。”

一路行过熟悉的街道巷陌，慈光之源尚未彻底衰竭，郁葱的花枝曳着风，看顾繁华的街道。
孩童打闹着穿过商贩云集的小巷，隐隐还能听到父母呼唤的声音。
三十个时辰，星骋仅能疏散六成。
三十个时辰之后，下三界崩毁，一切不存。
四依塔的青砖灰瓦在阳光下依然冰冷，鲜活的绿植也不能添补暖意。
临风立于塔顶，无衣师尹轻轻打了个寒噤，他最后贪恋地看了眼慈光之塔内城落幕的繁华盛景，义无反顾踏入暗阁。
楔子笑眯眯站在两仪阵中，见他来了，轻轻挥了挥手中羽扇。
二人合力解开四依塔全部禁制，暗阁中央活门打开，一簇清圣光辉自塔底直上云霄，慈光之源就在光雾包裹中若隐若现。
“果然……截断天源流道也无济于事了。”
慈光之源已经开始失控，气劲回纳也无法弥补逸散的速度。
无衣师尹只得先以无垠之气布下结界，阻止灵力继续逸散，再将自身功力灌入阵眼，维持慈光之源暂时稳定。他甫一运功，神源与之共鸣，功体立刻遭到迅速吸收。
除了界主，没有人有这样深厚的功底，能凭一己之力支撑起慈光之源的消耗。
彻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楔子用扇子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无衣师尹回以一声长叹。
逃不掉的……天舞神司，你逃了半辈子……到头来还不是困在这里，与慈光之塔同亡。

陵光星位只余满目灰茫，暗淡无光。
戢武王胸前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却望着这慈光之塔的最后一道关卡，踯躅不前。
此阵之后，一马平川，慈光之塔再无地利可依仗。无论进攻禁宫，还是进攻四依塔，都可谓朝发夕至。
只是——
“肘腋要害，为何无人据守？”
戢武王疑窦丛生，又见城楼内倒卧者尽是战死的碎岛兵士，死状惨烈令人心惊。环顾四周，偌大空间里只她一人，仿佛被抛弃进了时间洪流，一梦南柯。
“……太宫也不见了，不知王树如何。”她自言自语，思维却渐趋清明。
无人据守的外城门，西雪岭的死战，人去楼空的陵光，逼太宫退兵的要素……一切都连起来了。
“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戢武王头一次由衷地赞叹，“无衣师尹，本王甘拜下风。但积重难返，你又能保慈光之塔多久呢。”
倒提长锋，大步踏出。

返回碎岛，承担救赎之名—————结局一
单枪匹马，前仇不可轻放—————结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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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30 00:09

第十三章/结局一求活（主线一）

什岛广诛被棘岛玄觉一掌推开，掀起的掌风将他平平推出隘口。
“太宫你——！”
摩诃堑地块断裂，赩天羽箭划下无可跨越的鸿沟，将慈光之塔与杀戮碎岛的联系生生斩断。
一道天堑，人立两岸。
“吾要先去寻王。”棘岛玄觉丝毫不觉这个决定有什么不妥，“趁王树未死，通道残骸尚可用，你率人从摩诃堑离开四魌界。”
寻不到王，太宫不会安心。什岛广诛握紧了狼魂刀，“喝——断天无锋·阿难之火！”
一刀劈落，刀气过处留下一簇焰光横跨险关，堪堪架在半空。
“那就快去！吾之刀气撑不了太久！”

一羽赐命恍惚地走在被战火荼毒过的土地上，脚下土地时不时传来震颤，地面裂开沟堑，水脉咕起的泡沫密密麻麻如同沸腾。略一仰头，动荡的云层压在慈光之塔上空，远处四依塔泛着异样的光彩。
“辰时……也这么黑吗……”
他有些麻木地喃喃，天际一丝微白很快被压抑的昏黄吞噬，眼眶酸得想要流泪。
“……吾现在该做什么。为什么师尹和撒师兄一直不回答吾……”一直消耗功体维持传音入密，一羽赐命乏乏垂下眼，看着染血的盗骊弓，有些想不出繁华的登仙道怎么会在一夜间面目全非。
轰隆——轰隆隆——
有什么正在穿越云层，他抬头看去。巨大的舰影投射下阴影，千疮百孔的船头一人握戟而立，血污下银甲仍闪着铮亮的光。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无视了对方的存在。
“戢武王退了……慈光之塔会没事了吧……”一羽赐命甚至没有引弓出箭的想法，“师尹……他们都死了……这边只有我还活着了。”
又漫无目的地走出好远，大半天过去，就在他几乎放弃传音入密的时候，无衣师尹的声音终于响起。
“羽儿，速去执明星位。”
“师尹！”一羽赐命精神一振，“您在哪，吾想去找您。”
“先去执明星位。京尹和军尹都在，吾担心撒手慈悲一个人应付不来。”
无衣师尹的语气平和如常，只语速稍显急促。一羽赐命好似吃了定心丸，理所当然地把这点急迫理解为对撒手慈悲的忧虑。
沙沙……沙沙……
有什么过来了，一羽赐命握紧了盗骊弓，“可吾想先见到师尹。”
“羽儿，不要任性。”无衣师尹那边静了静，轻描淡写地作出承诺，“明日，吾会去找你们。”
传音入密被中止。
沙沙……沙沙……
来人的身影终于清晰。一羽赐命抽出最后一支羽箭搭在弓上，手指扣紧了弦。
棘岛玄觉站定，稍稍侧耳，“你是天风姤阵出箭之人。”他自摩诃堑行至陵光，默默数着时辰，天光又至黄昏，终于见到个活人。
“不错。”白巾青年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蓦地发现眼前人竟是双目已眇。棘岛玄觉肩膀上的伤口没有包扎，寥天羽箭对功体的封锁更未解开。能赢，一羽赐命暗暗想，惊弦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对方没有下一步动作，弃云剑也敛锋不出，棘岛玄觉与他僵持半晌，忽然开口：“慈光之塔已经开始崩溃，你家师尹把你抛下了吗？”
一羽赐命道：“辰时一刻，戢武王已乘玄舸退兵。”
“嗯……如此甚好。”棘岛玄觉向他道谢，转身抬步，后心空门就这样暴露在盗骊弓下。
一羽赐命慢慢卸劲敛弦，把晶箭溯天插回箭囊。
“地动愈发频繁，吾先与撒手慈悲汇合。”

断瓦从四依塔飞檐滚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慈光之塔风雨飘摇，根基失怙，作为制高点建筑的四依塔也摇摇欲坠。
慈光之源彻底失控，灵气化刃，万千锋锐轻而易举撕开无垠之气的包围，直入云霄。
“唔……！”
匆忙中止传音入密，无衣师尹狼狈地扶住祭案，金步摇被削断，长发洒落满肩。紧接着气刃飞破手臂，掌下压着的符纸被血渍飞快浸透，他几乎稳不住声线，“无垠之气压不住了……天舞神司，慈光之源需要更多能量。”
楔子的身影在灵力震荡中隐现闪烁，一把羽扇摇得潇洒，张口对他做了个口型。
“愿以此身祭山河。”
那时楔子关在上天界大牢里，被穿了琵琶骨锁链加身，动一动就疼得咬牙切齿。
“无衣，你可真够狠的。”
“你可知你给慈光之塔招来多大的祸患？留你一命，已是宽容。”无衣师尹端着香斗站在牢门外，靛色眸子瞥开去不看他，“愿以此身祭山河，亏你说的出口。”
楔子嘶嘶地抽着冷气，嘴上还饶舌调笑，“《荒木载记》岂能撼动慈光之塔？吾不过是提醒你，你这香料，就快浓得刺鼻了。”他折腾得锁链喧哗不断，又有血色透过衣料洇出来，“无衣，你舍不得杀吾。只要你还心软，就困不住吾。”
香料有那么浓吗，无衣师尹将香雾挥开，“不劳费心。如果情况真的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要体谅，吾有吾的立场。”
“吾只是想尝试另一种方案。”楔子倚着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如果真的无可挽回，吾许国之心不假，到时，由你见证。”
“吾宁可永远没有见证的机会。”
楔子羽扇平举，已踏出祭舞的第一步。无衣师尹捉起符纸甩入阵眼，运化慈光秘术笼罩两仪阵图，香风扰动帷幕。
“撒手慈悲，吾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

西雪岭狂雪如瀑，埋葬血战的痕迹。
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殢无伤昏昏沉沉地想，全身的经络都叫嚣着疼痛，灵魂陷在没顶的绝望里，恨不能就此死去。
报仇无望，功体尽废，墨剑……意义何在？
断了便断了罢。
哈……你要吾恨你，你以为吾会恨你。
“吾还能握得住什么。”
——等等。
殢无伤捂着后脑从雪堆中坐起，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摔移了位，肋骨也不知折断几根，连呼吸都会引起新的疼痛。
头脑却无一时有这般清醒。
风漠中和素还真的无数次对话，万场回溯中的每一个结局，一层层追忆下去，直到最初。
“吾此生只认墨剑为剑。”
他撕下一截衣袖草草包扎了或天戟留下的伤口，试着运转功体，确无大碍后腾身攀上雪岭。
墨剑孤零零立在满地血水中，终末之境仍在，空气里却浮动着其他气息。
沉着。温暖。若隐若现。
殢无伤心弦一颤，“是你吗……？”他欲归剑入鞘，手指触到剑柄瞬间，馨香扑鼻。加之其上的慈光秘术再熟悉不过，竹叶为媒，檀香为信，无衣师尹曾在流光晚榭手把手地教过他。
“吾并未辜负你的期待。”
墨剑剑主眺望慈光之塔全境，只见昏暗天幕之下，唯北方执明星位有清光缥缈，成灰沉土地上一抹亮色。
“弃陵光，转执明。嗯……吾去寻你。”

执明星位之外，慈光之塔与诗意天城的连接通道岌岌可危，星骋往来穿梭亦受其影响而愈见迟缓。
“师尹？”
元砂髓瑰光乍亮，撒手慈悲连忙应声，“一羽与吾一起，有京尹和军尹配合，现已成功疏散四余成百姓。皇龙印通道能再维持十二个时辰，吾想……至少可以疏散七成。”
“……你做的很好。”无衣师尹如常表扬他，语气并不凝重也无绝望，“吾已无法离开四依塔。往后的路，吾也能放心你自己走了。”
“——！？什、什么？”撒手慈悲仿佛反应不过来，惶然，惊恐，不知所措，“慈光之源怎样了？师尹，吾这就去四依塔救你！”他急步回奔，未出多远，一句反问就让他生生停下脚步。
“你来，是要弃百姓于不顾吗？”元砂髓那边破空声不断，无衣师尹的声音时清时糊，“慈光之源崩毁或将波及诗意天城，为防万一，你和羽儿离开时，除关闭皇龙印外，再以晶箭溯天彻底切断两界联系。”
“师尹！吾不能……吾做不到。”撒手慈悲强忍泣音，攥着去杀弯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吾不想管了。师尹，吾不管了好不好……让吾回去，吾想与您同生共死。”
对他的悲泣置之不理，无衣师尹平静又残忍地抛出剩下的话，“撒儿，记住吾以往讲给你的每一句话，再一句一句将它们遗忘，连同有关慈光之塔的一切。离开，就永远不要回头。让自己的心，在遗忘的过程中，飞往更宽广的天空。”
元砂髓干脆利落地熄灭，任凭撒手慈悲如何呼唤，再无回应。

什岛广诛在摩诃堑枯坐一天一夜，等得心焦又不敢离开。遭遇数度气劲震荡，刀气隐隐欲碎。碎岛民众聚集在摩诃堑隘口，等待一场救赎。
不知谁最先眼尖地喊起来，随着玄舸舰影出现在地平线上，人群沸腾。
“王！是王啊！”
“玄舸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王万岁！王万岁！”
玄舸碾过刀气铺路，戢武王俯视残破的通道，沉吟道：“通路已废。南下一试佛狱血暗沉渊，或有生路。”她落下绳梯令百姓登船，又转向身后的人，“太宫以为呢？”
“燃晶不足，但尚可驱动玄舸一程。”棘岛玄觉道，“王不妨一试。”
“那目的地只能是苦境了。”戢武王若有所思，忽地深深叹了口气。
棘岛玄觉问道：“王后悔吗？”
戢武王道：“碎岛的将来不能只在四魌界谋求，只是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背井离乡，总归令人怅惘。”
衡岛元别从人群后挤出来，顾不得礼数，三两步直奔棘岛玄觉而去。
“太宫！吾还以为，还以为……您回不来了。”
“吾答应会听你奏船琴。”棘岛玄觉自然而然扶住他的手，“又怎么会不回来。”
湘灵就跟在他后面，倾雪剑还别在腰间，“王兄。”
图悉长老站在船尾，玄舸经过枯死的王树时，老人的胡子抖了抖，落下泪来。
棘岛玄觉远远看到，“王留恋王树吗？”
戢武王摇摇头，“王树……才是吾碎岛真正的枷锁。”她迎风而立，或天戟挥出一片光华。
“本王在处，便是王土。”

执明星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疏散工作。一簇风雪倏然席卷，撒手慈悲为这寒意一怔，“是你！”
殢无伤紧锁眉峰扫视一圈，“无衣师尹在哪？”一路满目疮痍，已让他的耐心降到零点。
撒手慈悲闻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径直往他眼前一跪，急急道：“师尹还在四依塔，求你去救他。”黄衣青年说着又磕了个头，眼眶红透，“求你……师尹已经撑了两天，晚了就来不及了。”
殢无伤心绪一紧，转身化光而去。

四依塔千疮百孔，内部气刃之威穿透塔身，又绞缠其上。剑痕之中，灵气四溢。
其外诸物，早成断壁残垣。
外部尚如此，塔内更是一片狼藉。
万千锋锐击破护体竹障，无衣师尹本不擅武力，反应未及，伤口已在全身绽开。滴沥下的血珠尚未落地又被气刃绞碎，融入两仪阵中。
慈光之源吸纳血气，躁动的灵力得到安抚，稍稍凝聚。
塔内晃得不那么厉害了。
无衣师尹正欲点脉止血，却也意识到这微妙的平衡。
“这……罢了。”
有神源置于心脉护命，他自觉尚可支撑，几乎没怎样犹豫就放弃处理伤口，扶着墙勉力站稳，催动神源之力源源不断供入阵眼。楔子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步法踏出，广袖扬起，继续未尽的祭舞。
两仪阵阵光大盛，清光飞转，一时与慈光之源分庭抗礼，硬生生约束下锐利气刃。
但很快，这点微末的力量也不足以维持慈光之源稳定了。
重重光雾回光返照似的明亮了一刹，紧接着爆发出更剧烈的气劲。四依塔剧烈动荡，暗阁外传来楼梯塌落的声音。
“看了别无他法了。”
神源为匙，两仪为枢，慈光之源还剩最后一颗续命灵药。
只是不知能维持多久。
无衣师尹将神源调出体内，那一团通透美好的光丸立刻被气刃绞成碎雾，并入崩毁的慈光之源中。
三天两夜，他早就撑不住了，全凭一股心劲吊着。如今神源离体，抽空最后一丝体力，恍惚间连周身细密的疼痛都快感觉不到了。
“无衣，吾来带你走！”
……是幻觉吗？
无衣师尹回过头，模糊的视野里依稀故人身影。
殢无伤三两步冲上来，却被慈光秘术拦在两仪阵法之外。他抽出墨剑破招一劈，却似砍入绵密的泡沫，结界纹丝不动。
“不恨吾吗？”无衣师尹浅浅笑着，空茫的目光仿佛透过眼前人投射到极远的地方。
“无衣？”殢无伤有些慌乱地唤他，旋剑掀起一泓墨色，“你快出来，四依塔要塌了。”
你来带吾走吗？可惜……吾已注定与慈光之塔同亡，再无轮回可期。
“……吾走不了了。”
半梦不醒之间，他仍心心念念着慈光之塔，吝于回应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期望，冷静到刻骨铭心。
气刃扫出更多伤口，血流如注。无衣师尹的衣服颜色深，殢无伤一开始只觉得他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直到距离近了，浓郁的血腥便是香料也遮不住，这才意识到他已是血透重衣。
“撒手慈悲还在等你，无衣，快跟吾走——”
相识百年，风刀霜剑之中殢无伤保护过他那么多回，却是第一次见到无衣师尹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他身前，一步不退，哪怕浑身浴血。
慈光秘术按照主人的要求发挥了最大作用，墨剑几度启锋，皆难以突破半步。
“吾走不了了。”他重复着，殢无伤的声音仿佛根本没有传入耳中。
“……呃！”
一梭气劲终于贯穿心窝要害，无衣师尹眼前一黑，香斗脱手落地。他按着伤口踉跄两步，膝头一软跌跪在阵眼中央，鲜血汹涌地淌出指缝，红堂堂泼了满地。
下一瞬，心脉被迸发的气刃挑断，无衣师尹疼得浑身发抖，眼眸失焦地睁大，痛吟被呛出的血噎在喉咙里，死亡已无可避免，心境反而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
——掌权后的第一次死局，源自一段任性的珠胎暗结。不是没有怨恨的，不是没有恻隐的。看着一双双或揣测或怀疑的眼睛，精打细算每一个人的感情，那是谎言的开始，亦是沉沦的开始，他知晓自己狠得下心，却在空无一人的墓前黯然垂泪。
“无衣！”殢无伤终于破开慈光秘术，满目血色灼痛了双眼，“你说过你有神源，你……”
无衣师尹勉强半撑着身体，鲜血已在他身下汇成一泊，“牺牲神源，慈光之塔才能撑到现在。从此雪谜不复存在，吾……放你自由。”
“雪谜是否解开，不是你能决定的。”殢无伤连点他几处要穴试图止血，“你不要说话了，吾先带你离开。”
上天有德，生死之际，大梦一场。
无衣师尹犹自咳着血笑起来，“吾一直以为你厌恶吾对你的利用，以为你想借还情离开吾，却不曾想是记忆出了偏差。吾竟忘了，从第一次起，还情便是吾说出来的。”
——第二次死局，不过是旁斜逸出的枝叶作祟。被揭起一角的阴谋，钻心刺骨的字字句句，只是昔日同僚们敢想不敢说的缩影。习惯了背离，为什么还是心有戚戚。真的于心无愧吗？他不由自问。
殢无伤一手揽着他，另一只手一意徒劳地往他体内运送真气，也不管受创的功体伤上加伤。剑者咽下口中血腥，声音发颤，“你想起来了？为何到了现在，你反而想起来了。”
“造化弄人。”无衣师尹艰难伸手想去碰他眉上花纹，指尖触到一片模糊的温暖。这动作也不过坚持了数秒，来不及分辨是真的碰到，还是手上沾染的血带来的错觉。气力迅速耗尽，伤口涌出更多血打湿了殢无伤胸前的衣衫，无衣师尹潜藏在眸底的温柔尽数绽开，蕴起一片雾霭般的死灰，苍白的唇动了动，“无伤，不要等我了……”
——第三次死局，失落的真相在台面上铺开。他拿捏着得失的天平，机关算尽，却错算了萧墙之衅。掌舵半生，沉沦半生，只换来沉帆半途。
“咳咳，吾这样的人，咳、无论多少次……也不能……”
最后的声音被呛出的鲜血淹没，殢无伤心境大乱，手臂抖得几乎抱不住怀里的人，堵在心头的情绪无处释放，竟干脆俯身以唇相就。
潮湿的气息纠进肺里，无衣师尹紫罗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迸出一丝细细的光彩，继而挣扎起全部气力抵住他的肩膀，“快走吧。”
——步步险象，步步求活。流光晚榭沉香之下藏着数不清的残骸灰烬，他常常为此在浅眠中惊醒，那些灰烬越来越多，终于轮到孑然一身的自己。
轻浅的呼吸渐渐短促，温暖的心跳也一点点冷下去，细微的感官变化放大了无数倍，殢无伤疼得心头空茫，哽咽不已。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抛下我们所有人，独自面对死亡。”
无衣师尹已无法回答他，漆黑斑斑驳驳剥夺视野。他开始觉得冷，又觉得殢无伤的怀抱温暖到滚烫，想要挣脱，却被窒息感桎梏，疲惫得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
渐暗的视野里楔子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双手执扇，恭恭敬敬向他一拜至地，然后随着万千清光消散在慈光之源最后的光芒里。
玉树琼台离纷。碧血慰斯文。无地埋骨，但把旧香焚。
一滴泪滑下，流尽了鲜血。
香氛沉寂，永昼的慈光之塔再无黎明。

“哈……哈哈……”
殢无伤惨笑着用力搂紧他，两行血泪自眼角滑落，“无衣，吾不可能放弃。吾会去风漠，等素还真。吾们还有机会。”
大梦溯洄三万场，不必诉离殇。

结局一完

达成结局：
杀戮碎岛he结局·征程再启
慈光之塔be结局·无限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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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01 13:41

第十三章/结局二却为他人做嫁衣

飒——
风中夹杂一丝异响。
一声清叱，戢武王荡步闪避，电光石火，原先站立之处就扎满了羽箭。
“玄黄废世！”
戟风流泻，银光疾攻。她回身向来路一崩戟尖，半空一声惊爆，现出一条年轻身影。
一羽赐命立弓路中，昏黄的晨光在弓臂马头装饰上镀了一层暖辉。“留步。”
离开天风姤阵后，他往陵光寻无衣师尹不见，却发现了不熟悉的脚印。一路追下，终于在距四依塔百里外追住目标。
“哼。”
一甩袖，或天戟直刺面门，一羽赐命旋身扬弓，以弓尾利刃正面相抗。
呛——
一合间，虎口迸裂。一羽赐命手上一疼，忙借力退开。但他并未退出太远，戢武王仍在盗骊弓射程之下。
“你不是本王对手。”
困龙，犹是龙啊。
箭囊还剩最后一支圣箭，不过不要紧，一羽赐命暗暗给自己打气，纵自身功体不敌，戢武王已受无咎剑招所伤，消耗之下，必有破绽。
“慈光之塔非是你逞武之地。”
“多言！”
狂风起，迷沙遮眼。戢武王抢先出手，或天戟卷起沙尘，一旋一劈，力沉万钧。
三分接，三分消，三分退让，一羽赐命避开正面交锋，箭雨遍洒，限制戢武王腾挪脚步。

摩诃堑通道被赩天羽箭毁了个七七八八。慈光之塔地动越来越频繁，烈焰之下，这通道内部还能否畅行不得而知。
“王怎么还不回来！”什岛广诛焦躁地踱步，“摩诃堑就要塌了。太宫，你们长老团还不给个说法吗？”
棘岛玄觉交握在背后的手用力捏紧，“王的密诏，不就在太丞手里？”
什岛广诛恨恨一甩狼魂刀，“太宫是要吾做恶人了。”他手起刀落劈开通道入口处的乱石，“吾先进去探探路。等禳命女一到，吾们就必须离开了。”

兵戈相击数个回合，墨剑刻进经脉的暗伤开始发作。浸了冰水一般的沉重感自胸口弥漫开，游入四肢百骸，戢武王顿觉或天戟沉若千斤，攻势被拖缓。她默念心诀，催化王树灵气涌出胸中气海，一时两道气劲在体内战况胶着，血气上涌，立时呕红。
好机会！
一羽赐命自如网箭雨中现身，盗骊悍弓祭起神威，弓尾银刀卡入或天戟枝，只要再拧腕一崩——
戢武王眼神一冷，或天戟脱手之际，侧身闪过盗骊弓所带气劲，抬膝反攻一羽赐命下盘。白巾青年提气变招，一错身，反手张弦，又是一梭羽箭乘弦而下。晶箭溯天抽离箭囊，云翳深处传来喑哑隆声，圣箭引动自然之力，电光划破天空。
水晶镶嵌的箭簇上一瞬豁亮。
“溯天一羽，神霄雷动。”
“喝——”戢武王掌心凝气，被击入半空的或天戟受王树灵气牵引，落势一岔，急旋而下。兵器入手一瞬，废之卷功力加持，银甲之侧，龙形隐动。
晶箭入弦，一羽赐命已不及收势。瞄准、满弓、放弦，片刻之间无数记忆划过脑海。一羽赐名，一羽赐命，一箭相系，也以一箭还情。久远前的岁月尽头，清夜风歌，一程师徒相携；而今，天光乍破，知与谁同。
“不自量力。”
“但求此生无憾。”
晶箭破空露出一刹空门，泠泠戟光直透一羽赐命心口。同一时间，溯天圣箭擦着或天戟扎过去，迸溅出一串火花，箭簇没入戢武王肩头。
神弓委地，白衣倒落。
胜利者反手拔出晶箭掷在地上。
旷野苍茫，只余弓弦哀响。

“太宫。”
“太宫！”
棘岛玄觉闻声抬首，一阵略轻盈的急切足音落入耳内，紧跟着的还有嘈杂人声。
衡岛元别跑在最前面，停下连口大气都来不及喘就执住棘岛玄觉的手，“太宫，下官终于又见到您了。”
湘灵急匆匆行了礼，“愿意迁移的碎岛百姓都在这里了。王兄还没回来吗？”
“尚未。”棘岛玄觉眼前一片漆黑，扶着元别的手转向声音的方向，“伐命太丞已去察查通道情形，稍安勿躁。”
图悉长老颤巍巍地扶着拐杖，“王还能回来吗。”
“吾们已弃下王树。”棘岛玄觉倾听天音，只听来一片死寂，“……又要弃下王吗？”
嘭——
摩诃堑通道深处蹿出一簇焰火，什岛广诛的信号到了。

四依塔的每一块青砖碧瓦都浮动着异样的光彩。这是慈光之源逸散的灵力附着而成，飘忽的清莹光点扶摇直上，照亮天空一隅。
塔内已有多处塌落，因着地动不断而越晃越烈。无衣师尹勉强在暗阁中支撑，衣襟上渲开多处艳色，无暇顾及有生人气息入塔。
“……不好！”
惊呼未落，慈光之源逸散已至临界，灵气迸发似刃，无衣师尹首当其冲，这些无形的飞刃轻易在他身上割出伤口。楔子偏头瞧他，变换步法才行至一半，羽扇还未挥出，就因灵力波动而身形明灭。无衣师尹认命地叹了口气，拈诀催化阵法，与气刃飞旋僵持不下。一盏茶功夫不到，血水已顺着衣角滴沥到阵眼，晕开猩红的血花。
轰——
暗阁的门被蛮力破开，银光乍然，长锋横扫，无垠之气应声凋零。一道人影闯入，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推出阵眼。
“可别死了！”
功体运转被半途打断，又被她推得撞到残壁，无衣师尹气息一岔，按着胸口又吐出一口血。
“……戢武王好风采。”
替入阵眼的人将或天戟重重一立，无匹气劲直向四依塔下方慈光之源。
“慈光之源若毁，下三界将万劫不复。”无衣师尹挣扎起身，踏入阵中，指凝慈光秘术，凌空画下阵图，“你的臣民，全都会死在逃亡路上。”
“哈。师尹真是好算计。”戢武王语中带刺，却还是依言停手，看着两仪阵光重明。她打量苦苦坚持的死对头好一会儿，忽然开口：“本王替你保下慈光之源，你愿不愿意奉吾为主？”
无衣师尹一愣，一梭气刃立刻袭至心口。眼看他又要受伤，戢武王翻掌击溃那簇灵气，再一掌把他送出阵外，“看好了。”
强烈的生灵之气自她掌心漾开，这光辉与难以捉摸的慈光秘术不同，它旺盛、蓬勃、生机盎然，供入阵眼一瞬，化刃灵气得了安抚般变得柔软。
“真想不到……以彪悍著称的杀戮碎岛，王树灵气竟温柔如斯。”无衣师尹端详戢武王功体变化，略一沉吟，下定决断。
“流火照月。”
香斗轻转，指凝暗香，清光点落。戢武王下意识出手反制，发觉气劲中不含杀意后又撤招专心补益慈光之源。无衣师尹按上她肩头要穴，气贯经络，“晶箭溯天之伤吾已帮你暂时压制，彻愈之法待此间事毕——”
还是说不下去，他想着，殢无伤死了，一羽赐命死了，自己却要在侵略者身上谋求慈光之塔的未来。
四依塔下的光雾渐渐凝聚，慈光之源接纳了新的能量来源，贪婪吸纳着来自遥远的玉槐树的生气。光雾深处的亮核明光四溢，晃得教人睁不开眼。
无衣师尹别开脸用力揩了一下眼角，声音有些发干，“……多谢。”
同一时刻，杀戮碎岛王树殿，被遗留的玉槐树渐生死相，枝叶干枯，终落下满地尘埃。
云缝中一线暖辉洒下，紧接着天云渐渐散开，灿烂的阳光照射着千疮百孔的慈光之塔。两仪十二星渐渐充盈，晶莹光芒直入云霄。
远在执明星位的撒手慈悲惊喜得几乎跳起来，连忙使劲晃了晃元砂髓：“师尹！慈光之源没事了吗？”
“……召回星骋，去流光晚榭等吾。”无衣师尹的语气有些疲惫，当时撒手慈悲浸在喜悦里并未多想。其后三年，他方知这只是另一场死局的开始。

半年后。
慈光之塔宫城寝殿内，戢武王一身便装，睡眼惺忪。
“王，流光晚榭送来的折子。”
侍者通传。慵懒的王打起精神，在码得整整齐齐的十数折里抽出一本，潦草扫过，目光从懒散逐渐变得明锐，为王者的文韬武略仿佛又回到她身上。
文折之内，条条款款皆是治国革新之策。一笔娟秀小楷想来是下了功夫，戢武王合上一本，打开另一本时从中掉下一样物件。
那是细伶伶的一枝竹，长不过四寸，嫩黄绿色，显然是刚抽的芽就被人掐了下来。
这显而易见的示好令王者玩味，戢武王捏着那枝竹插进榻几上的矮瓶里，稍微整理仪容，端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
“请他过来吧。”

无衣师尹进屋的时候有些发懵。眼前一人金发如瀑，水白色衣裙妥帖穿着，若非或天戟就立在墙根，断谁都无法把眼前女子与杀戮碎岛的救赎联系起来。
“意外吗？”戢武王把文折一放，“坐。”
无衣师尹犹带病容，对她的女性身份并没有太惊讶。记忆深处，对戢武王的身份总有隐约的在意，真相披着一层朦胧的烟幕，在一个太晚的时间点揭开。
“慈光之塔的界主不好做吧。”
他端着程式化的温婉的笑，香斗里袅袅腾起些香雾，模糊了唇角的弧度。
“哈。”戢武王也跟着笑，“来看本王的笑话吗？”她说这话时，眼睛里的亮光渐渐褪色，疲态上浮，露出些虚弱。
无衣师尹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珥界主的离开恐怕也与这有关。慈光之塔一切能源消耗皆来自慈光之源与四魌天树共同作用，虽然现在抛掉下两界这个大包袱，但能源复苏需要时间。戢武王身上的无咎剑招之伤，他以“剑主已死”为由拒绝治疗，如此，功体虚耗一空是迟早。
“吾来谈判。”
“哦？”戢武王把那些折子推远，“专等本王无力主政之后才来，师尹此行实在缺乏诚意。”
“战火初平，慈光之塔需要休养生息。”无衣师尹气色很差，抱恙一说也许并非只是幌子，“太宫不在，又是慈光之塔内务，吾来帮你，当比别人放心。”
戢武王反问，语气却不激烈，“想架空本王？然后暗除之？”
无衣师尹叹道：“你身系慈光之源，吾能把你怎样。”
好像是问的多余了，戢武王揉了揉额角，“你说的对。本王身系慈光之源，自然无所顾虑。”她眼睛里流出一点促狭的灵动，“你就不怕慈光之源完全复苏之后，本王会杀了你？”
“太遥远的事，到那时候再说吧。”
香雾烧得淡了，无衣师尹一刻也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多留。转身之际，戢武王幽幽道：“你可知为什么本王要强攻慈光之塔？”她不等对方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素还真说本王的性别和剑之初的存在，会成为碎岛覆灭的导火索。他以师尹义兄的身份请求吾留你一命，然后给吾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碎岛下场不太好的故事。”
来龙去脉讲开，无衣师尹捏着香斗没有回头，好一会儿才道：“素贤人对你之认同，令吾好生艳羡。”
“哈。认同有何用？莫说他不了解，本王也直到现在才知道。即便灭了你的慈光之塔，杀戮碎岛依然难逃厄运。”戢武王抬手按住眼角，流露出一点委屈般的脆弱，“四魌天树、慈光之源，从一开始，杀戮碎岛就注定是你们的弃子了。”

“辞心。”
剑之初在金发女子额上印下一个吻，两人十指紧扣。
湘灵轻轻应道：“初哥。”
成功穿过摩诃堑通道辗转来到苦境的碎岛百姓不过半数，禳命女学不会做一个开疆辟土的王，人心成了散沙，不过半年，便溶在苦境之中了。
“在想什么？”
思绪抽回，湘灵稍稍低头避开和剑之初对视，“在想……碎岛终究不存，吾……不是一个合格的救赎。”
剑之初紧了紧交握的手，“吾会一直陪着你。”但他的目光却落在倾雪剑上，一刻不离。

新年前夕，无衣师尹拎着两坛酒重新踏上了西雪岭。
墨剑为界，在永昼的登仙道造就唯一一处雪景。在此处眺望慈光之塔全境，大地回春。慈光之源光芒流转，制高点的四依塔在月色里晕开细腻的清辉。
毫不在意一身矜贵衣饰，无衣师尹径自在墨剑旁坐下，衣摆浸在雪堆里。
“一年了。”他拍开酒坛上的封泥，指间拈了一叶竹，蘸着酒小口小口地抿，“戢武王其实也挺好。她愿意接受慈光的文化，也能善待百姓。但吾总觉得，到底是不一样的。”
凛冽的酒香卷在雪中，墨剑风中飒鸣，恰如回应。
“为了一个太平盛世，吾已牺牲了太多人，最后过不去的，仍然是自己这关。”
无衣师尹将竹叶上的酒点在墨剑剑身，晶莹的液体淌不到底就被赩矿吸收。接着，墨剑吐涎，嫣红如血。
“未来一年吾会很忙，恐怕无暇来看你。”他声音放得极轻，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界主传信，言他功体重生，将借兵诗意天城，重回慈光之塔。要吾里应外合，助他复位。此事细节繁复，仅一年准备，已是勉强。”
珥界主不想牺牲功体复苏慈光之源，战事过半，就将念头打到了王树灵气上。
“界主忌惮吾掌权日久，担心慈光之源重生的这一年里，吾会成为他收权路上的阻碍。”而此计过于冒险，若摊在桌面上商议，无衣师尹必不会同意。是以釜底抽薪，抹去其他可能的选择，一举两得。
“吾，只是他的饵。”
果然，戢武王冒进四依塔。果然，在权衡下，自己放戢武王入两仪阵眼，救下了慈光之源。
“吾是功臣，亦是罪人。”
凉意顺着衣摆浸上心头，无衣师尹紧了紧衣襟，把剩下一坛酒泼在了墨剑前。
“有些事，如今也该告诉你。当初为使剑之初愿意出战雅狄王，即鹿……其实是吾亲手毒害。”他把手指贴近墨剑，躁动的剑气刺破指尖，飞快将渗出的红吸纳殆尽。
无衣师尹喃喃道：“你为了即鹿留在吾身边，却为吾这凶手丧命，怨恨吗？”
终末剑境深处剑吟阵阵，似低呜，似哽泣。
“无伤，吾累了。”
他和衣躺倒，陷在雪地里合上眼睛。

年后。慈光之塔革政改新，百废俱兴。岁聿，海晏河清。

次年二月。珥界主回兵慈光之塔，至执明星位，无衣师尹开城以应，宫城遂陷。戢武王掣戟为战，因旧伤复发，终不敌，力战而亡。

九月。无衣师尹病逝于流光晚榭，依嘱葬于西岭雪峰墨剑剑域内。十月，入祀四依塔。其徒撒手慈悲挂印请辞，不知所踪。

是年，慈光永耀。

结局二完

达成结局：
te·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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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4 18:07

第十一章中心开花（主线二）

浮廊雪落不化，无衣师尹拂去那残花花瓣上结的霜，小心地揣进袖子里。
“戢武王善奔袭，又心气高傲。吾往陵光星位据守，必引其正面进攻。”
殢无伤接口道：“要吾护你周全吗？”
“非也。”无衣师尹晃晃香斗，温暖的烟雾散开来，“你暗往摩诃堑，袭杀碎岛后续部队，断其支援。之后——”
“若吾离开，西雪岭你如何布置。”殢无伤打断他说起另外一事，“前日，雪岭剑阵遭人刺探。刺探者身具生灵之气，引动剑阵狂暴。”
生灵之气？
碎岛之人皆由树生，若说树灵入气也合理。而今什岛广诛重伤，除他之外，碎岛更有何人能震动殢无伤的剑阵呢？
是禳命女？还是另有底牌？
莫不是棘岛玄觉又能上战场了？
“如你所见，剑阵有失吗？”
殢无伤略一回忆，“真正的隐患并未入阵。吾观其功体，虽武窍未精，但其特殊根基可直接影响阵眼。”
剑阵后便是监兵星位，一旦有失，令碎岛人得以直捣黄龙，慈光之塔将万劫不复。
如此崎岖险关自难布防，故请殢无伤出手设下剑阵以作威慑。
不想还是被惦记上了。
指尖捻着香斗手柄，无衣师尹思索道：“吾们走一趟西雪岭，为剑阵加以术法禁制，以防万一。”

“湘灵能适应朝堂要多谢你的教导。”
听思台内，戢武王问过自己离境期间发生的事，听说湘灵已经能有模有样地上殿议处，轻轻松了口气。
棘岛玄觉道：“王言重了。”
“本王已通过血魉之羽将密信送入慈光之塔，现在珥界主应该收到了。”戢武王叹息道，“真料不到，本王竟也有做此离间行径的一天。”
棘岛玄觉摸索着把新沏的茶推过去，“兵不厌诈。”
“想来能给无衣师尹惹来不小的麻烦。”戢武王草草饮完茶，“本王欲后日入夜时分出兵，太宫准备好了吗？”
衡岛元别擦剑的手一僵，“太宫，剑擦好了。”他双手捧着弃云剑走至桌边，“当真连太宫都要重回战场了吗？”
“当然。”棘岛玄觉略抬了抬眼，视野里一片沉闷的灰暗，三分痛七分恨，不由得怨起自己的瞽症来。
“吾已排布两种策略，请王决断。”
“两种？”戢武王将地图展开，“详细说来。”
“自摩诃堑向北一路，三阵皆破，王可乘胜长驱，强攻陵光。此乃其一。”棘岛玄觉说明道，“其二，奇袭西雪岭。以王树灵气破雪岭剑阵，攻其不备。”
戢武王道：“王树……还是算了。西雪岭之后还有监兵星位，未必易攻。四魌天树衰弱，万一王树有失，本王不想看到图悉长老敲着拐杖不饶人的样子。”她的手指摹过中线进攻路线，“不如吾引精锐急攻陵光，留双姬据守摩诃堑退路。陵光攻陷，则慈光之塔再无回天之力。太宫，为防暗算，请你压阵。”
棘岛玄觉道：“陵光是慈光之塔内城南部门户，无衣师尹定会排布重兵于此防守，王的进攻不会太轻松。”
“哈。”戢武王轻笑，“内忧外患，本王倒不知他如何守得住。”

西雪岭上劲风料峭。
殢无伤墨剑启锋，剑阵应势显现。
墨色漾开来遮蔽了天空，脚下流雪似云，蕴蕴荡荡，仿佛时间隘口，一瞬万年。
“镜像？”无衣师尹微讶，赞誉之色透出瞳仁，“你剑境精进如此，吾的术法只能作锦上添花了。”
殢无伤默然运剑，倒悬之岩流淌而下，纷乱剑影自山水之间生发，湮灭了天地的界限。墨剑划开一泓黑白，剑气两分，擦着无衣师尹的鬓角掠过去，吹得长发微微扬起。
剑者回身，剑阵阵眼在他身后绽开，好似一笔浓墨入宣。
“镜像之中，可窥你心之黑白吗？”
“人心并非如黑白泾渭，吾们还是办正事吧。”无衣师尹轻飘飘转了话题，才要运化慈光秘术，却不知哪一息引得冻气入肺，指尖清光一下子便散了。他匆忙拿了手帕掩口，登时咳得昏天黑地。
殢无伤扶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至弯下腰去，又轻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金丝硬纱的纹路硌在手心里，勾起一点心绪涟漪。
“咳……吾没事。”无衣师尹捺住咳意，呼吸还有点急。他把帕子收好，正要推开殢无伤相扶的手，剑者却更快一步，抬手揩去他眼角的水汽。
“你……”
那一点湿意落在指尖，殢无伤看着它吹干在雪岭的风里，将手指凑近唇边悄悄抿了抿。
无衣师尹心头一动，两厢对视却看不出剑者眼里有任何动摇。他止住话头，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默念心诀将慈光秘术重聚。一点清灵光芒亮在指尖，挥入阵眼，仿佛一冽清泉落入墨底，激起雪海波光。
镜像剑阵有着殢无伤一贯鲜明的风格，敏锐、显锋、一往无前。而在无衣师尹加持秘术后，那些奔腾不息的寒丧剑气随着动荡很快收敛罡劲，影影绰绰的刃光藏匿于山水，沉静得像铺开的墨卷。
绵中藏针。
剑阵归于平静，无衣师尹轻轻打了个寒噤，殢无伤瞧见他都快把香斗笼进袖子里去，脚步动了动，不着痕迹地侧身挡在了风口上。
“你病了？”
无衣师尹正想着事情，闻言只一愣，紧接着便否认，“只是有些累。”
殢无伤不再出言打扰，西雪岭上静静落着雪，洇进镜像之中，变成升腾的白絮。
“吾会调动十二星气劲偏重于监兵星位。”无衣师尹斟酌可用战力，“既有暗伤，为求速战速决，吾再安排辉煌堕世和拔刀洗慧配合你。”
殢无伤泼了盆冷水：“陵光只你独守，挡不住戢武王。”
“还有撒儿呢……”眼见殢无伤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无衣师尹笑道：“那要看你回来得及不及时，吾可不想被反包了饺子。”
殢无伤锁眉，“时限。”
“三十六个时辰。”
中心开花，命悬一线，成败皆系墨剑。
眼看剑客神情愈发凝重，无衣师尹明白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殢无伤的情绪难以掌握，但今回一谈已让他有了底。
“无伤……”
飒——
一枚竹信破空，无衣师尹接住一看，倏然变色，“界主找吾，长话短说罢。”他将一缕暗香描在殢无伤眉上，嘱咐道：“你即刻出发往泽火革阵备战，慈光之源情况不妙，开阵要靠你自己的功体了。待戢武王通过，你出手切断碎岛支援线，令其首尾不可相顾。之后你吾合围，将其核心战力困死在陵光星位。”比起自己的安危，他更担心树灵生气对殢无伤的影响，“碎岛孤注一掷必有藏招，这道术法可以护你周全，诸事小心。”

杀戮碎岛。湘月居。
自戢武王从苦境回归，禳命女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不出。摊在桌上的《摄论要卷》多日不曾翻动，湘灵绞着手指，满心里都是寒烟翠的下落。她心里担忧，越发不敢相问。
笃笃——
“湘灵。”
“王兄！”湘灵匆匆拉开门，“翠姐姐她……她回来了吗？”
“她死了。”
“啊！”湘灵捂着嘴倒退数步，脚下一绊坐倒在榻上，泪水冲出眼眶，“怎么会……”
“王后贞烈，不愿受辱。”戢武王捏捏她颤抖的肩膀，“佛狱掳走王后，使吾碎岛蒙羞。吾想，王后生前与你要好，你愿不愿意出使苦境，替本王讨回公道。”
湘灵怔然，泪汪汪地抬头，“王兄？”
戢武王并不看她，“与慈光之塔的战事未完，吾分身乏术。现下唯有你，可以入苦境追查魔王子下落，替王后报仇。”
过于不容置喙的语气吓到了湘灵。她又开始哽咽，手指揉着衣摆，“可、可是……碎岛成规，吾不能……”
戢武王道：“本王要你去，长老团也不敢非议。”
湘灵还想拒绝，戢武王再加一码：“何况，枫岫主人也是死于佛狱之手。”
她太了解亲妹的弱点了。
果不其然，湘灵收起了眼泪，开始认真考虑出行苦境一事：“吾只会灵疗之术，如何能打败魔王子呢。”
戢武王将倾雪剑交到她手里，“到时你拿着这把剑去东阿天悬找剑之初，他会帮你。”
湘灵小心地抚摸剑格上透明的部分，“它真好看。”
“可惜是把不遇其时的剑。”戢武王让她收好，“去苦境的时机，太宫会来告诉你。”

“无衣，你可算回来了。”
珥界主悬在流光晚榭露天书案前，慢吞吞地把一纸书信飘在案上，“来看看。”
信纸一角有手指反复揉过的痕迹。
「本王已从剑之初处略闻前王旧事，可证师尹弃暗投明之心。
而今，剑之初依言回归碎岛，与吾共干戚。后日得入陵光，本王当许师尹国舅之荣。」
信纸最后落着朱砂色的“槐”字篆印，足够令人遐想许多。
“哈。”一声轻笑，无衣师尹拿了那页纸径自放上烛台，火苗一窜，字迹消为灰烬。
“不愧是戢武王，离间信都写得像下战书。”
珥界主悠悠从空中荡过去，“你忙得连血魉之羽都忘了。吾年老眼花，看不得这蝇头字，便顺道捎给你。”粉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声音衰老枯朽，“竟是离间之辞么。”
“信中透露，最迟后日，戢武王将兵临陵光城下。”无衣师尹稍稍欠身，垂眸避开浮动的光影，“界主毋需担忧。吾已做好排布，陵光将会是戢武王的死关。”他说这话时胸有成竹却无激烈的情绪，刚刚被算计的一道，仿佛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吾总是最信任你的。吾近来想，”光球飘高了些，“战事之后，不如让位与你。”
“岂敢。”无衣师尹保持欠身的姿势不动，眼神有些无奈地撇开去，语气愈发恭敬，“属下还等着慈光之源复苏之后，界主功体重生，能回来执权。”
珥界主巡视般地在流光晚榭半空逛了一圈，慢慢吞吞转回露天书案，幽幽叹息，“无衣，是吾欠你。”
“界主言重了。”无衣师尹低着头，心知这场谈话终于告一段落。果然，那粉红色光球绕了绕，往流光晚榭之外飘去了。
竹林之中复归平静，他这才直起腰，从袖子里摸出那朵红花。一同被带出来的还有一方手帕，无衣师尹嫌恶地把那方沾了血的手帕甩进香炉，转头又含着笑让言允去取插花的细颈瓶。
那朵半凋的红花在衣袖里藏久了，灵气尽去。无衣师尹点了秘术才堪堪留住些生气，竟也成了案牍间一点殊色。
而他藏在温文无害外表下的杀伐血性，也在残红暖香里露出一刹端倪。
“允儿，替吾顾好流光晚榭。在吾回来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撒手慈悲站在陵光城祭礼台上，趁着誓师前的准备时间回头眺望。
天幕含黛，四依塔挺拔的轮廓矗在宫城层叠渐高的天际线后，波澜的流云是最壮丽的点缀。
三通鼓鸣。
“君不见落日楼头明光残，凶寇睚眦迫边关。
君不见风引龙旗鸿声断，敢以孤城御戎蛮。
何人踏蓬蒿，何人夺敌鞍，
何人羽镝封险隘，何人青锋定江山。
表里山河，鳞栉城郭，
壮士百战挣侯冠。
走马勒功，丹心荐血，
神州不复将不还。”
无衣师尹持符登上祭台，将半块兵符合入陵光守军所持半符缺口之中，信物相补，兵玺合验。
“吾，无衣师尹，今执符领兵，自当担起陵光一役之胜负。愿诸将与吾同心力，共进退，一举破敌。”
他郑重接过撒手慈悲递来的火把，朗声道：“众将，吾们身后是慈光之塔的安稳盛世，此战赢不下，便是百年繁华成尘骸。杀戮碎岛兴兵践吾国土，陵光守军能筑骨为城吗？杀戮碎岛逞武覆吾社稷，陵光守军能洒血为疆吗？”
掷火于薪，歃血誓师。无衣师尹自高台上跃火而下，雀纱披风燎过火舌，折射一串金芒。身在半空，他运化神源之力，回身扬指凌空一点。只见灿光疾入焰底，引动焚火，陵光星位顿时清辉碧芒四起，冲荡云霄。
“传吾将令，死守陵光。阵图之上，退一步，就是叛徒。此役誓灭碎岛精锐，全军，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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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8 01:01

第十二章王牌对王牌（主线二）

夜。

玄舸掀起烟尘淹没繁星，戢武王眯起眼向西眺望，监兵星位流辉隐隐，掩映冷峭雪壑之内晶莹剔透。

“果然。”她对自己的自信更进三分，“众军听令！随吾戢武王全力进攻陵光，势必一举拔城！”

棘岛玄觉身在后阵，听得前军斗志激昂，全速开拔，不多时就将自己所领的后军遥遥甩开。他正要唤令兵提醒戢武王不要冒进，转念又意识到自己所辅佐的是一个年轻的王。

年轻的王，自然是有冲劲有热血的。

“太宫，吾们和前军相距已有百里，是否加速行军。”

“不必。”棘岛玄觉道，“二百里再报。”

王信任棘岛玄觉，棘岛玄觉也应信任王。

锋利的月色下，泽火革阵的废墟渐渐显露在地平线上。

“不先释出饵，怎能诱敌上钩。”

固若金汤的陵光城池四门紧闭，撒手慈悲站在城楼上，望见巨大的舰影显现在地坪。

“师尹，吾看见玄舸了。”

他腰间悬着的元砂髓应声亮起：“撒手慈悲，在第一个十二时辰里，吾需要陵光外城靠血肉之躯挡住戢武王的进攻。”

陵光城内，祭礼台上，无衣师尹正小心催用神源之力，引动祭火逐个激活陵光下属的小阵眼。

两仪十二星，内四星之陵光，属火，掌南方七宿：井、贵、柳、星、张、翼、轸，七阵同启，翔如朱雀。

在慈光之源臻至极限的当下，任何波及两仪气劲平衡的动作都可能招致全盘崩溃。纵有一影幻象在四依塔坐镇，也终究不是活生生的天舞神司了。

玄舸的影子已彻底淡出视野，而碎岛后军似乎还未追及。殢无伤守在泽火革阵残破的后城门下，漫不经心地听着身后辉煌堕世和拔刀洗慧小声确认战术，墨剑铮鸣等待一场血战。

蓦然，北面陵光星位硝烟升腾，火光照亮了半壁天空，宣告战争打响。

一蓝一黑两道身影抢先攻上，一串琴音未落，天坠剑立时逼近，招招式式都对准了棘岛玄觉。

昔日的碎岛战神双目已眇，但琴剑到时他也听出那一刹空隙。

出剑、云剑、挂剑、刺剑，电光石火间棘岛玄觉已挥出四招。弃云剑锋将将再进一步，被天坠剑格住。锋刃相错出一溜火花，剑中一缕丧亡寒气沿着交兵之处缠上棘岛玄觉手腕。

“嗯？”

什岛广诛所说只是如此吗？

树灵之气怎会连这一点都无法抵御？

棘岛玄觉催发树灵之气，弃云剑向上一划，棘岛树灵特有的浅青色气劲瞬间击溃无咎剑招。

辉煌堕世原以为一击得手，松懈之下招式用老。他身在半空，无可着力，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成为剑下亡魂之时，一道剑气疾入战局。

“一息百年，永岁飘零。”

殢无伤步出阴影，肃杀寒霜倏起。

寒雨落下，随雨而来的铺天盖地的丧亡气息令棘岛玄觉立感不适，“就是你吧，令什岛广诛闻风丧胆的剑客。”弃云剑挽了个剑花，棘岛玄觉踏入终末剑境内。冷光现锋一霎，那个一日三千战而不辍的碎岛战神，重临沙场。

“死亡，就是你对世间的认知吗。”

立剑凌空，棘岛玄觉双手捏诀，一股浩然生气沿着剑身血槽窜上。握剑、旋身、劈剑而下，第一击就硬拼剑境之威。

“有趣的问题……”殢无伤周身剑影暴涨，剑势如墨，正面迎上弃云剑。

气劲相撞一瞬，天地无声。棘岛玄觉虎口震裂受创，终末剑境亦受树灵生气震荡而破碎。

“这是你对世间的认知吗。”与终末之境相反的强烈的生命力，殢无伤心湖波起，剑鞘哗然，墨剑启锋。

捕捉到金属摩擦的声音，棘岛玄觉才知刚才对手墨剑尚未出鞘，不由暗自凝神。他握紧了弃云剑，血迹干在剑柄勾起过往回忆。

“剑者，你令吾想起血战的感觉了。”

武息变了，殢无伤神色微动，敏锐地捕捉到棘岛玄觉气息变化，那是一种压抑已久的煞气和树灵的生气纠缠不清的气息，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杂糅于一人，血腥沉重又蓬勃清澈。

“死与生，你对世间的认知又是哪一种。”

棘岛玄觉道：“人之旅途，向死而生。但，死，是为了更好的活。”

殢无伤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他的答案，“你之姓名。”

“棘岛玄觉。”

墨剑再催终末之境，殢无伤眼透赞誉，“棘岛玄觉……你比他坦诚。永岁飘零殢无伤，候教。”

陵光城下尸骸成山。

大军压境之下，鹿角木、距马枪、铁蒺藜等等，再完美的城外防御也终究被人命踏平。黄昏时分分，戢武王一声令下，玄舸如移动堡垒一般遮挡着如潮箭雨，碎岛精锐喊杀震天，一步步逼近陵光楼头。

撒手慈悲扯着哑了的嗓子大声呼喊：“滚石檑木再下！火油、火油在哪？不要让云梯车靠近城墙！——还有，刀车准备好了吗？都推到城门下面去！”

戢武王傲立舰首，或天戟飞旋挡开箭矢。她定睛细查城内情状，发觉有数道细细的光自两道城墙之间升起，散入天际。

“这是……”作为内四星的陵光，应当比外八星有着更强的攻击性，至今未见启动，是慈光之塔真的不堪消耗，还是在等待时机？

“众军！全力破门！”

“多长时间了？师尹怎么还没好。”撒手慈悲焦急地等待反攻指令，碎岛人的进攻越演越烈，陵光城门就快被冲破了。

泽火革阵的残垣断壁之间，经过一天消耗，拔刀洗慧和辉煌堕世二人渐感乏力，兵器似有千钧，无法撼动碎岛军阵。

棘岛玄觉用兵与什岛广诛截然不同，主守势，变阵缓，偏偏任由如何冲阵，都能巧妙化消，更似借力打力，全力一击往往自伤八百。

“铮”的一声，琴刀走了音。拔刀洗慧掌弦不稳，慌慌抽刀格挡。天坠剑补上他的破绽，辉煌堕世一步跃至前方。

“小心。”

“多谢。”

咫尺之外终末境中，亦是千式万招交过，却是两相沉稳，眩目剑光里奇招频出。

“前辈！莫要溺战，破阵要紧！”

乍闻这一声喊，棘岛玄觉横剑欲阻墨剑变招，不想殢无伤身形剑势皆未变，逼得太宫不得不硬接无咎剑法。

剑刃对上，霎时地陷三尺。

“你走神了。”

赤色瞳孔里金芒异动，殢无伤再催功体，墨剑压下半寸同时，黑白奇象自鏖战之地绵延铺开，转瞬将碎岛大军尽数笼罩在内。

凝雨为冰，云黯若画。

剑气腾挪转瞬将碎岛阵形割裂，划开战区。

难怪什岛广诛一再强调群战之无力。只凭心中剑意足可左右战局，他们所面对的莫非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柄嗜战如命的禁忌之剑？

不愧是无衣师尹手中最大的王牌啊。

而今可知镇日之战仍未令剑者全力施为，棘岛玄觉心中一沉，恐怕……

“够了吗。”

一声冷语，满含被中止武决的不耐。

拔刀洗慧一激灵，横刀拨弦，“辉煌，助我！”

太丞未至，太宫一人独木难支。棘岛玄觉数次想重整阵形，却被殢无伤一意缠住。墨剑丧气与树灵生气争夺上风，气劲倾轧间，两军中功体差者纷纷气络逆岔，七窍流血而亡。

“逼虎，要有丧命的觉悟。”棘岛玄觉睁开双眼，空洞之中，血腥渐起，杀戮的本能似解开封印，压过树灵之气。

殢无伤横剑而立，剑族一脉渴望武道巅峰的血液奔流沸腾，墨剑的狂啸已近乎尖叫，“执了剑，必将沉沦。让吾看看，不再压抑本性的你，有何种能为。”

轰——

陵光城门终于不堪重负，被冲城车破开。城门之后的守军立刻推出淬了毒的刀车，锋铄上染着碧色的光。

戢武王挥戟劈开撞车，正要下令入城，乍然炫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凭本能横戟一格，一股灼气从戟锋传来，竟像一招挥入烈焰，引火烧身。

“撒手慈悲，陵光七宿已开。”无衣师尹的声音冷静地通过元砂髓传来，“第二个十二时辰，不得令戢武王进入陵光内城。”

“是！”撒手慈悲挥下令旗，“井、鬼、柳、星、张、翼、轸，开阵！”

七宿同开，不见明火，灼烧之气却弥散开来。碎岛兵士虽有准备，终究训练仓促，戢武王暗忖手上兵力消耗，“慈光之塔施展异术……传信太宫，速来。”

弃云剑上淌过惊人的煞气，棘岛玄觉长喝一声，倾尽功体身法暴提，弃云剑化影万千，直贯而去。

墨剑挟霜披雪，划一轮异色满月，殢无伤剑织凄艳，一剑无咎。

蓦地，北面天空炸开一朵信花，瑰芒在天幕上撕开口子，冲刷而下的气息有着焦土的味道。

棘岛玄觉身形一顿，猛然侧身斜转剑锋，左肩正撞上一意直取要害的墨剑，登时鲜血四溅。仿佛飞鸟撞入罗网，灭顶之时，却见涅槃重生。

这一剑劈得颇深，差点卸下他整条手臂。棘岛玄觉强忍剧痛，弃云剑换至右手，左手反握住墨剑剑身，硬生生逼停殢无伤攻势。随即，剑出旁锋，剑意陡转。

弃云剑挥出时的煞气一瞬逆转成蓬勃的树灵生气，殢无伤毫无防备，终末之境顿时层层碎裂。

“向死而生，但棘岛玄觉想和王一起活下去。”棘岛玄觉反手以剑柄震退殢无伤，墨剑抽离一瞬，他步法急转，向着泽火革阵外一力而往。

殢无伤怎可让他突围，立刻收势腾挪脚步跟上。两道身影顷刻就消失在夜色中。

一个急攻，一个截援，都是争分夺秒，都是成败一人。

摩诃堑外。

“一整日了。”右神姬发议观望天色，“吾方才看到王要太宫驰援的信号，应是有机会拔城了。吾们要不要跟上？”

左神姬道：“稍安。吾们是王的退路，非王谕，不得离。”

“也是……”发议正要回到守位，忽觉异样，“什么人！？”

空气被蒸得焦躁，退，不甘心，进，折兵将。

太宫迟迟不至，想来是遇到了麻烦。

再耗下去，恐退路有失，戢武王下令：“变阵！”

改“避”为“进”。

军阵变化，阵列间的防御驰援一一断开，碎岛兵士立感灼气扑袭，加身重甲成了闷笼。困于七宿之间，伤亡远比想象高得多。

“该死！玄黄废世！”

戢武王气运兵甲武经，废字卷武功暂时压下怒绽的阵图。灼气稍沉，她这才看清七宿连结之全貌。

“朱雀……陵光。本王早该想到。”

井为目，鬼为冠，柳为喙，星为颈，张为嗉，翼为翎，轸为爪。

“远避柳轸，挟制张翼，袭扰井鬼。本王，亲自摘星！”

树丛两分，一路沥血。棘岛玄觉择近路直往陵光星位，炎热之气扑身而来，侧耳感知，遥远的喊杀声指引了方向。

距陵光不足十里，却见墨剑当关。

“王在等吾。”

“你已越界。”

不耐多言，殢无伤举剑直攻。棘岛玄觉不欲徒增消耗，回避腾挪不断，却是皆往陵光方向。

双边激战，战场愈见接近。

神源之力终究不及慈光之源万一。撑不及再十二时辰，陵光七宿已有熄灭之兆。

无衣师尹在祭礼台上半步不敢离，心里还牵挂着四依塔的两仪主阵。

“无衣，慈光之源只能给你三天时间。”界主磨磨蹭蹭地留下几句话，“如果三天之内你赢不了，吾就只好关闭两仪十二星，纳城以降了。”

第三个十二时辰，两仪会因阵眼离阵太久而失去平衡。当下可控的，只有陵光和天风姤阵。是故，最后一日，必将戢武王困死陵光，借气劲流泻之力一举斩杀。

“师尹！吾要守不住城关了！”撒手慈悲仍在外城楼上据守，这地方狭小，亏得他身法伶俐，几番腾挪一身轻伤，倒还勉强站在门闸旁边。

“再坚持一下。”

元砂髓传来的声音不急不缓，撒手慈悲翻身又躲过一击，往下一望，着慌道：“星宿明灭，阵眼要破了！”

“再坚持一下。”

无衣师尹聚精会神感受阵图中气劲变化，时间仿佛变得苍白寂静，极目尽头，有丝丝缕缕的端倪从西南方向流入。他将神源之力迅速归束己身，七宿阵光倏然一熄。

“落闸！”

一声巨响，殢无伤惊觉回头，只见陵光外城千斤闸门轰然而下。他立刻弃了战，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任由弃云剑在后背挂出伤口。

棘岛玄觉虽双目不能见物，也意识到必有变局，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休走。”

“放开。”

殢无伤干脆回剑削断那截衣袖，三两步抢上侧身一翻，从落门之下擦着利刺险险滚了过去，顾不得衣摆被门下利刺钉住，他径自撕了那块布料，化光而去。

内城门终于被突破，而后路亦断，数万大军折损过半，该怎样力挽狂澜。

“能在碎岛大军围攻下守至现在，吾也当真佩服。”戢武王衣甲浴血，银亮的或天戟满是伤痕，“无衣师尹，准备好下黄泉了吗！”

祭礼高台上的紫衣文士不慌不忙，“可惜呀。”焦风之内隐隐传来一缕熟悉的冰雪气，无衣师尹纵步阵外，出言挑衅，“杀戮碎岛一十二洲，还是被你的冒进葬送了。”

戢武王眼神一戾，疾步跃上，“杀了你，碎岛仍有胜机。喝——太初一击！”

气劲轰然，无衣师尹勉强闪避，衣袖被戟锋掠破，捏着香斗的手被余波震得发麻。

黯淡的陵光阵图浮起微弱的光埃，又踏碎在步法进退间。

“苍穹俱废！”

戢武王较上一招更添八分气力，无衣师尹香斗一转，化竹为影。他自觉反应已足够快，竹影却在凝形一瞬就被击碎。

“咳……”

硬接碎岛救赎六分气力，无衣师尹额角全是冷汗，按着胸口踉跄后退数步，呼吸里都是血腥味。

踩进阵图里让他稍稍回复些体力，余光所见，光尘已聚合成细密的光点，只缺阵眼入位。

焦土的味道渐渐淡了，血腥之中，冰雪藏香的气息愈见清晰。

错步踏开阵法，无衣师尹香斗轻抬，强要催动慈光秘术反击，“流火……照月。”

功体剧创导致视线模糊，但已能看到风雪的身影冲上祭礼台高阶。

“本王赐你死在或天戟下！”

紧接着心口一冷，或天戟已没入胸膛，溅起一蓬艳红。戟上力劲未消，竟把他带出数步，狠狠钉在阵图中央的定阵碑上。

像是用针把矜贵的蝴蝶按上标本板，意识瞬间被撕碎，无衣师尹眼前顿陷一片漆黑，剧痛下衣袖细微的颤抖都似脆弱蝶翼徒劳的挣扎。

红雾落下，万千浮动光点似游鱼获饵，霎时嘈杂沸腾而起，继而阵图怒绽，清光大作。

遽然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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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2 03:14

第十三章墨剑执狂（主线二）

“无衣。无衣？”
“嗯？”
无衣师尹茫然地眨眨眼，好像沉在梦里尚未清醒。
枫岫主人把扇子摇到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喝个茶都能睡着？”

陵光星位上交手的双方几乎同时停下动作。
凛冽的风雪卷上高台，戢武王回手抽戟，无衣师尹失了支撑，身子顺着石碑软软滑下。殢无伤冲过去低下身体一把将他捞住，膝盖落在阵眼。
“吾……已提前一日回来……”白发剑者颤声控诉，张了张口竟悲恨难言。灼烧的月光刺得眼泪大滴落下，他横抱起怀中人，一步步踏在淋漓的血花上，陵光星位异色渐生，顺着脚步攀缘缠绵，纠葛住墨剑。
“师尹！？”
一个惊惶声音响起，眼前一花，怀抱蓦地空了。被夺了至宝一般，殢无伤发狠地看向从他怀里夺人的黄衣青年，一双眸子鲜红得像要溢出血，形同魔魅。
撒手慈悲眼眶赤红，撕心裂肺地冲他喊，“愣着干嘛，还不快替师尹报仇！”
无衣师尹靠在黄衣青年臂弯，双眸紧闭，胸前一片刺目的红。
瞳孔骤然收缩，殢无伤伸手慢慢探向身后，握紧了墨剑剑柄。从前负在剑上的，是一次次重托，而现在，则是一桩血仇。
存有理智，竟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谁杀了你，吾必杀他。”

“茶？”无衣师尹低头，眼前木几上果然放着一对粗胚瓷杯，茶将过半。再环顾左右，似身处凉亭，四面用浅紫厚纱遮了，仅能看出些红叶的光影。
“堂堂天舞神司，连套好茶具都用不起了？”
“耶。”枫岫主人以扇掩面，装模作样摇摇头，“这不是迁了新居，未及置办嘛。”他伸手把那茶添热了些，粉红色的碎花瓣从壶口倾下，熏着热气浮在碧澄的水上。
“尝尝，保你没喝过。”
“天舞神司也有亲自沏茶的时候。”无衣师尹失笑，却还是依言捧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枫岫神秘地压低声音，“樱花茶。吾本准备招待朋友的，没想到你来得早，先喝到了。”
“朋友？”
“未来替吾沏茶的朋友。”羽扇轻摇，枫岫主人说到朋友，语调堪称缱绻。
无衣师尹垂下眼，轻轻转动杯子让花瓣打转，心口空落落的，仿佛遗落了什么重要的心事。
“吾还是……”
“嘘，不要皱眉。”枫岫主人用羽扇柔软的翎毛轻拂他的眉间，“品茶，别操心那些。”
第三个十二时辰开始时，四依塔内，天舞神司灵体忽起动作：踏动两仪之阵，调离监兵星位气劲，如数灌给陵光。
“吾已经都替你办好了。”

风中檀香未散，殢无伤心底烧开一片连绵的刺痛，剑吟凄厉。
天地终末之意自墨剑下绽开，被陵光阵图裹挟着铺得更远。白发剑者缓缓举剑，一双赤瞳不带感情地扫过在场之人。漠然生死的眼神，如同逼命利剑，碎岛士卒竟无一人喝声，无一人出手，好像冰冷的死地里爬出锁链，扼住在场每一个人的咽喉。
未及交手，千军辟易。
或许是他身上杀气过于骇人，戢武王不自觉退后半步。但她马上纠正了自己的退缩，定睛于阵光加身的剑客，额角突突直跳。
为什么？
无衣师尹死了，为何阵图不灭反盛？
“——！！”
来不及再思考更多，墨剑掀起的剑意力钧千斤，戢武王沉气立戟，迎面反击。剑戟相触一瞬，激起浊浪万丈。手腕被震得微麻，戢武王立感威胁。此次交手，与摩诃堑外的试探不同，与泽火革阵的争胜不同，墨剑取势搏命无回，竟隐有绝望玉碎之意，教人心骇。她不得不避退数步，跃下祭礼台。
“为无衣偿命！”
殢无伤跟着翻下高台纵剑追刺，衣袖扬在风里像洒了乱雪。
戢武王征伐半生，头一次在单挑上受挫。她欲争上风，却因身在半空，平衡不好掌握，只得先横戟架开暴怒的墨剑。
又是一声金属摩擦的刺耳巨响，殢无伤剑势一折，干脆弃了眼前目标，狂沸墨色砸入碎岛军中，方圆无救。
惊慌、恼怒、难以置信，好似受了莫大屈辱。戢武王心生怨恨，或天戟上力道再催，废字卷武功震动风云，旋起流光如龙直扑陵光阵眼。

茶壶口泊泊冒着热气。
“唉，料你也尝不出这茶的滋味。”枫岫主人故作痛心，又埋怨道：“这杯子，这茶，都是备着吾友享用的。谁知你抢先一步，待你走后，吾又要重新洗过。”
“还请天舞神司宽宥。”
无衣师尹笑笑，下意识地垂目，看着自己的手心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不安弥重，被遗忘的要事总想不起，紧迫感愈演愈烈。
凉亭外面的帷幕晃得急，好像起了大风，摇摇欲坠。
枫岫主人侧耳听了听，又拿扇子扑他，惊起杯中茶小小的涟漪，“吾有话与你说。界主将至，你也该回去了。”
“界主？”无衣师尹只觉思绪更乱，沉甸甸坠在心头，“你有何心事牵挂，尽管托与吾。”
“吾有一友，名拂樱。日后你见得他，替吾捎话：斋主莫要来得太早，待枫岫主人烹茶调花熟练，再续前情不晚。”
无衣师尹一时想不起这名字背后的人是谁，只点点头应了。起身正欲作别，枫岫主人又拉着他的衣袖，殷切道：“作为回礼，吾另有四句天机赠你：
平戈散马终颠沛，在涅明玕劫又青。
择定案牍雪无缘，情断天涯空伶仃。
至于这破解之法嘛——”
枫岫主人的面容忽然模糊起来，声音也如同隔着水，听不真切：
“竹花尽落时，弃了焚香，方得情真。”
无衣师尹正欲细问，恍惚已被送出了凉亭。亭子倏地飘得极远，掩映红叶白絮之间，顷刻就看不见了。

慈光之塔剑兽出笼，不要命地挥洒着鲜血，从陵光中心的祭礼台，一步步将戢武王逼退至陵光七宿。
后有烈氛，前有怒剑，戢武王亦是一身剑伤，袍服浸满了红，手上兵力损耗至不足十一，进退维谷。
“王勿恋战！”
乍闻一声断喝。如同在杀戮碎岛的几万个日日夜夜，如同从学政到主政的几万个日日夜夜，哪怕早已学会做一个合格的王者，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戢武王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心。“太宫来得正好，助本王……！？”她松了一口气回头，看清棘岛玄觉的瞬间讶住。
一贯持重的摄论太宫左肩满是鲜血，衣衫刮破的口子上挂着碎树叶，弃云剑狼狈地握在右手，剑锋拄地。
“太宫……这是……？”
飒——
“王留意！”
棘岛玄觉听得风中杀气骤盛，连忙出言提醒。戢武王立刻转身招架，不想对手洞察了她的揪心。殢无伤剑势陡然劈下，却在和或天戟交兵之际，剑光一跃，袭向身后。
“太宫！”戢武王回护不及，眼睁睁看着墨剑之威直贯棘岛玄觉而去。黑白剑境极美极凄丽，那道剑气便是最浓墨重彩一笔。而她分明看到无咎剑招命中目标之时，白发剑者唇角微扬起的冷笑。
衬着脸上溅的血，如同魔魅。
这是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噗哧。”
殢无伤一剑刺入棘岛玄觉肋下，鲜血立刻溢出染透衣衫。
“剑者……你心乱了。”
重伤之下棘岛玄觉头脑却更是清醒，墨剑入体一刻，是绝佳的反制机会。依靠弃云剑支撑身体，他忍痛抬起左手，“心一乱，就有破绽。”树灵之气在掌心凝结，竭力一掌拍向殢无伤胸口。
“——呃！”
以伤换伤终于到了极限，殢无伤摔出数十尺，艰难拄剑起身。墨剑裹着一层浓郁的血红色，以至于剑柄捏在掌心都有些发滑。两次袭杀都未能取下对方主将性命。他心头大恸，根深血脉的旧疾复发，仿佛冰凌扎进心脏，凉透了四肢百骸。他接连吐出好几口血，终末之境在树灵生气的冲刷下消散。
天空终于露出本来面目，清蒙的蔚蓝色惹得人心烦。
“废世玄黄！”
抓住他一瞬失神之机，戢武王喝声仗锋，兵甲武经威能加持或天戟上，一招引动九天龙翔，万钧之力一举崩下。
一缕檀香绕在身周，殢无伤终于在长锋袭来时回神，舍了命一般，径自往戟锋上撞过去，墨剑直指戢武王咽喉。
碎岛救赎下腰仰头险险避开，或天戟往前拼力一送——
灿芒熠熠。
无衣师尹描在殢无伤眉上的慈光秘术应劫而出，清光笼罩，竟反把碎岛王者震退数步。陵光阵眼受到感召，给墨剑镀上一层清丽的光辉。
两仪十二星之内四星，主补益，故各生发七宿，以为护卫。
“为师尹报仇！”
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陵光守军战意顿兴，纷纷执戈扬剑围杀而来。
戢武王略一环顾，很不甘也很冷静。
眼前的剑客过于棘手，鏖战至此，就算能破阵杀了他，余力也不足以从慈光之塔重兵之手抢下陵光。
大势已去。
“罢了！东面兵力较为薄弱。太宫，全军向东撤退！”
“休走，留命！”殢无伤剑光暴涨，却是强弩之末。他追出陵光东门外十数里，脚下趔趄，墨剑脱手，跌进尘埃里。

“一羽，计划成了。”
传音入密彼端传来撒手慈悲的声音，一羽赐命连忙应声，“撒师兄，你们那边……”
“师尹没事。”撒手慈悲急匆匆地，“戢武王已退向天风姤阵，你可不要出差错。”
“嗯。”
一羽赐命自然听不出他急切下的敷衍，忙从背后箭囊取下三支利箭，瞄住峡谷隘口稍稍拉开盗骊弓。
天风姤阵悄无声息，高耸的绝壁仿佛利刃，俯瞰着峡谷中央的曲折通路。

下雨了。
雨水淋湿了脸上、额上沾染的血，殢无伤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痴坐良久，脑海荒芜，混淆了前世今生。
他恍惚记得自己千里赴约，然后——
“不……吾没有失约。”他反复念叨着，“吾提前了……”
提前了多久？
约定之期是十九日，抑或三十六个时辰？
归来之期提前了两日，抑或十二个时辰？
“不对……不对……不是十九日，何来十九日。”
脑海中一个银铃似的笑声响起，“剑下奴，侬不许你忘了侬。”
鲜红的身影是谁？
“吾……记不起……”
记不起约定的细节，只记得自己明明提前归来，却仍然错失一切。
“是谁在等吾回来……吾从未失约，为何什么都捉不住……”
“只要三年，”艳丽的女子陪他跪在焦土之上，“你就能让一切随他而去吗？”
“……什么三年。”殢无伤头痛欲裂，伤口隐隐作痛撕扯神经，片羽似的记忆断点刮过大脑，他不由得揪住了头发，“吾为何……？”为何来此山中，为何下跪，为何满目涩然。
“师尹死了，真正死了。”黄衣青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求你，求你替师尹报仇啊！”银匣摔在地上，跌出一封遗信和一枚长命锁。
「雪谜囚你半生。而今，要解破这不存在的雪中谜了。」
眼泪落在沸雪石，溅起点滴水花。
记忆反复倾轧，殢无伤愈发混乱，“雪中谜的谜底……吾，究竟忘记了什么。”
「作恶多端的吾报应已彰，你的人生自由了。吾之死是一切荒唐的结束，你无需为吾报仇。」
绝情的墨笔刺痛了神经。
“墨剑所寄，就算只是利用，吾也……”殢无伤眼中苦恨骤燃，他捡起摔在地上的墨剑，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吾……报仇……向谁讨仇……”
拨片击弦，琶音激昂。被鲜红的琵琶弦和贯耳魔音激起滔天恨意，墨剑引一泓异境，向虚幻中的敌人狠狠斩下。
“槐破梦……”
槐破梦是谁？念出这个名字为何不止恼恨，更有三分自责三分后悔。
墨剑怆然折断。
“不对……”殢无伤看着手中完好无损的墨剑，喃喃，“仇人……是戢武王。”
浮廊巘外树林之中，戢武王逼命一刻，墨剑横阻，挡下或天戟。而后自己带着那人化光而行，顺利甩掉追踪之术，回到浮廊巘。
“吾分明救下了你。”
可是……浮廊巘又是何地？
记忆深处的空洞越来越大，大到令人生疑。他迷失在模棱两可的片段中，恍惚觉得自己和无衣师尹已分别很久了。
又是在哪分别，为何分别呢？
“魋山往后的路，吾自己走。”
勾勒孔雀羽的披风扬起波澜迷乱了眼。
殢无伤跌撞着脚步，无头苍蝇一般，“魋山？在哪……吾去寻你。”
“待你真心视吾为友，再来找吾吧。”那人噙着抹浅笑，语调又温柔又体贴，眉宇间却分明蹙了落寞的影子。
心更痛了，眉上刺青烧得心口发麻。殢无伤紧紧抿着唇，仿佛自己一张嘴就会吐出悔之莫及的字眼。他终于确定了目标，生怕错过什么似的，跌跌绊绊往回奔。
陵光城显得有些空荡。守城主力都去追击戢武王了，只有少数士卒留下打扫战场。殢无伤为这凄清心神慌乱，抬头望见定阵碑上被雨水冲刷得渐淡的血迹，顿觉眩晕。
心脏痛苦得恨不得亲手撕碎。他拔了墨剑胡乱劈砍，趔趄的脚步越来越急，直到剑锋抵住一柄紫木香斗。
“你知道无衣师尹的死因吗？”
“——！！”
记忆到此彻底崩溃，殢无伤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一头栽进个檀香馥郁的怀抱。
天地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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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6 02:47

第十四章情不知其所起（主线二）

“中计了。”
戢武王懊恼地看着一线彻蓝天空下的峡谷，身后喊杀声越来越近。退回换路已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闯一闯。“太宫……”她不放心地检查棘岛玄觉的伤势，自责道：“是本王冒进了。”
棘岛玄觉以树灵之气暂时痊愈伤口，脱开她的搀扶，缓缓走到前面，“只要王需要，玄觉永远都是王的引路人。”他站在山口静立，又仔细摸了摸山壁的纹理，“峡谷中似有术法流动，吾们尽快通过吧。”
戢武王颔首下令，“全军，十五人一组，沿崖壁行军，快速通过此地。”她排布兵卒把棘岛玄觉围在条形军阵中部靠前的位置，“还是本王打头阵，太宫不能再受伤了。”

陵光。城中别馆。
内院里骚动渐起，并着撒手慈悲喝骂的声音，似是发生了极大的争执。无衣师尹刚醒，浑身都因大量失血而没什么力气。他推开门，就见殢无伤带着一身猩红，疯疯癫癫全无理智，墨剑失了准头地迎面刺来。慌乱中举起香斗匆促一挡，没曾想剑客一口血喷出来，栽进他怀里直接昏了过去。
剑锋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才换过的棉白中衣立刻浸上新的血迹，无衣师尹一边要揽着他，另一边单手扶住门框根本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被拖拽着一同摔倒，伤口又拉扯得撕裂般作痛，他皱着眉倒吸了好几口气，声音还有点发颤。
“嘶……撒儿，来扶吾一把。”
撒手慈悲叉着腰正要发作，一闻声立刻惦记起自家师尹身上的伤。黄衣青年瘪着嘴，恨恨捺着情绪，先小心扶他起身，又撸起袖子把殢无伤拖进屋里。
无衣师尹抬抬下巴，示意撒手慈悲把伤患弄上床。撒手慈悲一愣，立刻大惊小怪地咋呼：“师尹要让他在这儿睡！？”
“撒儿，他是伤患。”
“可这家伙——！”
“别吵。”无衣师尹揉揉被闹得发疼的额角，“去拿金疮药，热水和绷带也一并拿来。”
“哦……”撒手慈悲一肚子的不情愿，待他磨磨蹭蹭端着一大堆东西回来时，无衣师尹已经替剑客脱了靴子和外套，正小心揭开被血粘在伤口上的布料。
“殢无伤已经赶回，师尹为什么还要亲身领伤。”撒手慈悲絮絮叨叨地抱怨，却自觉地摘了床头挂的辰砂囊，熟练地把二钱冰片樟脑添入圆几上的香炉熏上，“就算有神源也……”
无衣师尹取过拧好的手帕，轻轻揩去那些血污。帕子放回水盆，热水立时染成了红色。
“参看前几次交手情况，殢无伤对上戢武王并无必胜把握。而剑族一脉，唯精神刺激方可令其发挥出武学极限。”他曾见识过一次殢无伤的极限，在即鹿新亡的时候。百年过去，极限阈值随着修为水涨船高，他有意赌一赌自己在剑者心中的地位，以此铸成刺向碎岛的致命一剑，“未能当场击杀戢武王，或许是吾逼迫太紧。”无衣师尹叹着气，引一缕神源之力将殢无伤身上几处较重的伤口止血，“好在结果也不算太坏。”
他动作很慢，举手投足间尚有些气血亏空的乏力。撒手慈悲瞧着心里担忧，“师尹去休息吧，这边吾来。”
“不必。守城三日两夜，你也该歇歇。”无衣师尹头都不抬，仔细往伤口敷上金疮药，又用绷带细细缠好，“等羽儿他们战报到了，你先拿去偏屋，吾很快就过去。”
“师尹才刚好，屋子让给他就罢了，亲自照顾他做什么？”撒手慈悲的眉头快拧成疙瘩，“还是吾……”
无衣师尹已经开始处理下一处伤口，“吾好歹睡一觉了。他这一身伤总归是因为吾，就当吾求个心安罢。”
撒手慈悲从来拗不过他，讷讷应了是，退出屋去。
随着最后几处皮外伤都被包扎好，无衣师尹打发走侍女，端了香斗坐在床侧，望着殢无伤的睡脸陷入一片柔软的情绪。
雪岭之上一个不经意的亲昵动作给了他信心，把一点不可捉摸的情愫凝成坚不可摧的执念。对这份不敢奢求的情谊，他如今是否可以更多一分期待？
“无衣……”
殢无伤在熟悉的香料味中辗转反侧，手指摸索着牵住他的衣袖。
无衣师尹有些讶然，唇角挽起连自己都未尝察觉的弧度。他轻轻抽开那一点布料，把被子掖紧，放下床帐前重新挂上了辰砂囊。
不化冷雪深处藏着比想象中更为深切的情意，无衣师尹反复摩挲香斗握柄上的剑痕，心底生出些酥麻的安稳与喜悦。
熄掉香炉里的醒神香，他悄悄掩上了门。

呼——
行入峡谷深处，聒耳的风掩匿了追兵的声音。峡谷通路越走越窄，天近昏黄，豁然开朗。
却非到了出口，而是山谷之中被人工开凿出一片空地，约莫三亩成圆，四周崖如刀削，唯南向有一处仅容一人出入的通道。
风声将狙击者藏在在碎岛残部发觉不到的地方，锋利的羽镝盯着军阵的七寸，直到碎岛军队完全进入谷中空地。
远在四依塔的两仪主阵换了阵主，一羽赐命感知天风姤阵气劲逆流，心中默运阵图，一声惊弦，三箭齐发，在空中一化十十化百，伴着山壁之上浮现的白色阵图，羽镝急雨似的铺下。
戢武王反应极快，兵甲武经立刻出手反制，宏大气劲登时扫落漫天箭光。中军之处，棘岛玄觉同步遣令，“‘避’字诀，开阵。”
严律善战的碎岛士卒在天风姤阵完全展开前争取了数秒时间，但终究积重难返。
箭雨的掩护之下，一羽赐命抽出一支翠翎箭，“果如师尹所料，碎岛拈‘避’字以御。”翠羽在白色阵光映照下熠熠生辉，他瞄准了山崖之下已显败势的碎岛心脏，满弓放弦。紧接着又抽出白羽忏天，盗骊惊鸣。
“寥天一羽，黜邪逐生。”
两支羽箭接踵而至，戢武王挥戟挡开寥天一羽，羽箭坠地却生发了满目碧光幻彩，天风姤阵的气劲在光芒中冒出，缚上四肢。“这是什么！？”她手腕一麻，或天戟顿时萎靡，紧随其后的忏天羽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忏天一羽，七杀诛灭。”
一煞飞白命中碎岛救赎，护心甲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电光石火之间，戢武王和棘岛玄觉的声音同时响起：“此阵有古怪！”
箭雨密集，又有阵图干扰，碎岛兵卒越来越捉襟见肘，人数可见地锐减下去。戢武王挣开阵图束缚，喝声道：“全军秩序南撤，切勿自乱阵脚！”她把目光望向中军，“太宫，能找出阵主所在吗？”
棘岛玄觉因肋下受了殢无伤一剑而至丧气入体，树灵之气压住伤口已是不易，再要在乱箭之中倾听天音实属勉强。带伤行军又一日，他觉得头脑有些捉不住方向，“风唳如此，嗯？”
只顾着抵挡落箭，不经意之时，风已停息。
天风姤阵。
主弱客盈，显天卦。姤者，邂逅也，易受制。
既“避”不得，则破阵之法在回，顺藤摸瓜，沿势而图。
“变‘避’为‘回’，前军保护好王的安全！”
纵如此，颓势难救。
一羽赐命在高处将碎岛变阵前后尽收眼底，手指拈住赤色羽箭，张弓搭箭，在标靶落入死地一瞬，倾尽功体。
“赩天一羽，万焰同生。”
戢武王听见弓鸣，当即就要回防。她已运起功体，却惊觉身在仅容一人的狭路之中，连回身都做不到。
下一瞬，赩天羽箭正中后心。
“王——！”
呓语般的低吟消散在箭雨里。

掀开沉重的眼帘，入眼是描金镶玉的天花和穿花纳锦的幔幕。殢无伤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周身伤口都被仔细包扎过，暗香缠绵入鼻。
他有些回魂了。
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记忆纷迭涌入脑海，而这熟悉的香味让他生出些不敢有的忐忑、期望、甚至难以置信的欣喜。殢无伤头还有点晕，抵着额头缓了缓，然后一把掀开床幔。
墨剑静静搁在桌上。
他将剑负在身后，心上坠着牵挂，匆匆拉开门，才意识到自己睡在陵光城内一处别馆。殢无伤不太认识这里，又生怕问出自己害怕的答案，一间间推开门找下去，终于在偏院里找到了他的繁华世界。
无衣师尹披着外衣倚着床小憩，饰物卸尽，长发披肩，从微敞的中衣领口能隐约看见绷带，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沉静。他手底下压着本摊开反扣的战报，或许是忙到晌午，因体力不支睡过去了。
殢无伤生怕触碎了梦，小心翼翼伸手想碰碰他。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无衣师尹眼睫颤了颤，被这动静惊醒。
一双桃花眼因刚睡醒而浮动潮气，水色迷蒙像透亮的紫色碧玺。
“你醒了就好。”他清清嗓子，开起玩笑，“若再迟半刻，吾恐怕要给你准备后事了。”
殢无伤只顾痴痴看着他，仿佛很久没见过他这般顾盼神飞的样子。几乎迷失在靛色的瞳仁里，又伸手想去碰他泛红的眼角。
无衣师尹略微偏过脸躲避，殢无伤就顺手拨开他垂到侧脸的碎发，手指沿肩头往下一滑，顺着中衣领口掀开布料，指尖在绷带上摩挲。
“……你没事。”
“有神源护持。”无衣师尹合上手中的战报丢到床头小几上，“无伤，让你担心了。”
吱——
“师尹，该换药了。”撒手慈悲推开门，看见殢无伤站在无衣师尹床前，立刻瞪起眼睛，“哇你抢了师尹的床还不好好躺着，跑来干什么，不要打扰师尹休息！”
殢无伤一愣，回想起天花上的复杂花纹和装饰精致的床帐。他抿唇不语，眼中却流露些许羞赧神色。
无衣师尹甚是稀罕他这般，出言解围， “撒儿，东西放桌上就出去，吾看完战报再叫你。”
撒手慈悲不情不愿“哦”了声，非要出去前再说两句，“一羽说他成功射杀戢武王，碎岛大军群龙无首，天亮前已被辉煌他们逼出摩诃堑了。”
无衣师尹得了想要的消息，笑道：“碎岛退得匆忙，玄舸未必带得走。你走一趟，去将燃晶寻来。”
“是——是。”撒手慈悲拉着嗓子关上门，殢无伤极顺手地拿过伤药绷带，“吾来帮你。”
“这……”无衣师尹略一迟疑，还是脱下外衣，解松了中衣系带任由动作。
心口处绷带洇红，殢无伤小心翼翼拆去，用热毛巾洗净伤口。
可怖的贯穿伤已在神源作用下基本愈合，只渗出些血珠。殢无伤动作一停，缓缓凑近去，温暖的呼吸打在新生的肌肤上，他清楚地感觉到掌心下的心跳乱了一拍。
这有些太亲昵了。无衣师尹颊上微红，理智告诫自己对方已越了界，手搭上殢无伤的肩膀，这难得的亲近却让他舍不得推开。只一犹豫的功夫，心口传来湿热的触感，竟是蹭在他身前的人探出舌尖，舔去了那些细密的血珠。
“——！！”
不等无衣师尹有所反应，殢无伤干脆地拉开了距离，手脚麻利地清理伤口上药缠绷带。衣襟被重新拢好，无衣师尹探究地和他对视，殢无伤的红眸干净得像大雪落定，空彻坦然，无半点放肆意味。
“吾提前了一日回来。”剑客先一步打破沉默，喉咙有些发干，“生死也是你的筹码。你是故意受伤，激吾为你出战。”
无衣师尹早想好说辞，眸中暖笑如常，“战场刀枪无眼，这只是意外。”
殢无伤轻轻“哼”了声，却没像过去那样出言讽刺，“无论如何危急，墨剑都会护你周全。”他扶了扶背后的墨剑，“吾回浮廊了。”
雕花木门合上，无衣师尹唇畔的温柔又渐渐消沉成苍白的灰烬。
回溯三万场，这一次该在什么时机坦诚雪谜的谜底呢？
窒息般的愧疚压上心头，那一点欣喜转瞬荡然无存。
生死幻梦之间枫岫主人的临别之言模糊浮现在脑海，一朝梦醒，他甚至记不起那杯樱花茶究竟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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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9 22:47

第十五章白衣渡江（主线二）

“王……王姐。”
湘月居内，禳名女惶惑地唤着这个尘封数载的称呼，看着流血不止的伤口手足无措。
戢武王趴在床上，后背裸露，忍着疼安慰妹妹，“湘灵，本王无事。”
忏天羽箭危命一刻，她念出木咒幻术自救。咒术凝成傀儡木人分担了圣箭相当的威力，箭簇虽入肉寸余，总算没危及生命。
“羽箭已经从伤口拔出，但箭有玄窍……吾之灵疗竟无法生效。”湘灵翻来覆去地摆弄着法螺，“兴许……也有墨剑丧气的缘故。”
笃笃——
“棘岛玄觉求见王。”
“是太宫。”湘灵慌忙看向戢武王，“怎么办？”
戢武王深吸一口气，把围护身侧的锦被拢紧，“让他进来吧。”
棘岛玄觉颤颤巍巍踏入屋内，由湘灵扶着坐下，“王的伤势如何？”
湘灵说了灵疗无效之事就退到一旁，戢武王强打精神，“吾的身份，未曾让第四人知晓吧？”
“广诛想来看望王，被吾驳下了。”回国数日，棘岛玄觉斡旋王树殿，长老团字字施压，“摩诃堑失守，战事不利，长老团希望吾说服王向慈光之塔低头。王怎样打算？”他一身伤势全靠树灵之气硬压，君臣二人都苦于墨剑丧气入体，谁也不比谁更好些。
戢武王发狠地拧了拧被子，没好气道：“长老团想如何？”
棘岛玄觉知她忿懑，却不得不说，“图悉长老提议和亲止战，将禳命女嫁与慈光界主，以及——”
啪。
法螺掉在地上，禳命女咬着唇，眼里片刻就蓄满了泪，“王姐……我不想……”
“以及什么？”戢武王压下心头怒火，又问，“慈光之塔就没开出什么条件？”
棘岛玄觉道：“王苏醒之前，慈光之塔已遣人送了和谈书来，要求吾境让出整个摩诃堑，销毁玄舸，赔偿燃晶……”
“荒唐！”戢武王打断他，用力捶了下床板，又因牵扯伤口而不得不趴好，“如此狮子开口，本王不可能答应。”
“长老团想通过和亲换玄舸回境。”棘岛玄觉仍要说下去，“王该决断。”

两仪十二星彻底关闭，流光晚榭充盈的灵气也消匿无踪。
象征界主权威的粉红光球悬在竹林阵外，飘飘忽忽逗弄着小孩子。
“连吾也不能进去吗？”
“是。”言允握着扫帚深深弯下腰，“师尹说……”
“允儿，不可对界主无礼。”
一袭香风灌入，言允抬头张望，“啊，是师尹回来了。”
无衣师尹按着他的肩膀令他和自己一同行礼，“言允还小，请界主担待。”
珥界主径自往流光晚榭之内飘去，和蔼可亲地：“小孩子不懂事，你上心管教就够了。”
“是。”无衣师尹应着，心思盘算的还是界主对碎岛和谈的态度，“碎岛答应了其他条件。只一件事，他们请求与吾境联姻，以换取玄舸。界主愿意接纳禳命女吗？”
“吾老了，早过了情情爱爱的年纪。不如……无衣你代吾迎娶她。”珥界主惯例地从露天书案上绕过一圈，“还有一事要告诉你，诗意天城随时可以兵援吾境了。”
无衣师尹沉吟不语，心说碎岛至今未发国丧，若非内部维稳秘不发丧，就是一羽赐命失手，碎岛另有阴谋。
“也好。”他隐约记得在某一个时间点，错算一招以至付出了极大代价，这一回更要十二分谨慎，点滴不可错漏。

听思台内，戢武王披衣饮茶，不一会儿元别搀着太宫回来，反身飞快掩好了门。
棘岛玄觉道：“无衣师尹答应了吾们的条件，但珥界主将婚事也推给他了。”
戢武王握着杯子的手一顿，“他没死……看来计划要有所更改。元别，去请禳命女过来，让她带上倾雪剑。”
湘灵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看见她的一瞬，泪珠又忍不住地往下掉。
“王姐……吾不想嫁给那个老头子……”
“你不必去了。”戢武王从她手里拿过倾雪剑搁在桌上，“吾替你去，而你，在吾回来前代吾理政。”
“啊？”湘灵茫然眨眨眼，“这是怎么……？”
戢武王道：“吾欲假意联姻，搏一搏碎岛的出路。”短短半刻功夫，她已经有了计划，“祭天双姬以陪嫁身份与吾同去，元别出使，太宫留守。既然无衣师尹怀疑本王没死，就让他怀疑个够。”
湘灵接过或天戟，一柄重兵落在手里她甚至有些拿不稳，“吾要假扮王姐多久？太丞他……吾担心瞒不过。”
“像上次那样就好，太宫会帮你。”戢武王安抚道：“放心吧。吾很快回来。”

前来交涉的使者是元别，莫非戢武王真的死了，要太宫留国主政？无衣师尹心里埋着事，丝毫未注意到身侧的雪发剑客神情愈发不耐。
一霎灵光乍现，有什么在脑海一闪而过。
——禳命女？
这灵光来得毫无道理，连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戢武王和禳命女的身份就像一个结，梗在心上又说不出缘由。如果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禳命女替兄上殿，那联姻来的人……
“无衣师尹！”殢无伤终于失去耐心，烦躁地一扯他的袖子，“你今天来找吾，究竟要说什么。”
这样连名带官职地叫他，多半是真的生气了。无衣师尹立刻回神，换上一副格外真诚的笑颜，“吾答应了碎岛联姻，两日后彩轿入境。择个吉日，禳命女将会成为流光晚榭的女主人。”
过虑无益，等人到了自见分晓。
殢无伤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你真会迎娶她？”
无衣师尹把自己的衣袖抢救出来，抚平那些褶子，“当然，你来闹洞房吧。”
殢无伤干脆背过身走开几步，“无聊。”
无衣师尹冲着他的背影重复道：“你一定要来闹洞房。”
脚步一停，殢无伤微微回过脸，多年相交的默契让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吾说过，你言语中虚伪的转圜曲折只会让吾厌恶。”
“哈。”无衣师尹毫不在意他的不满，“彩轿从摩诃堑至流光晚榭一路，劳你留意了。”

谈和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玄舸搁浅在摩诃堑外的浅滩上，外表显然着人用心修补，阳光之下光鲜亮丽。
繁复的仪式之后，身着浅黄褶裙的女子由祭天双姬搀扶，缓缓从彩轿上下来。衣裙曳地，腰盈一握。女子戴着面纱，害羞似的半低着头，小步上前，朝无衣师尹浅浅一福。
无衣师尹略一欠身，回了礼，目光扫过她腰间的倾雪剑，不动声色地，“禳命女一路辛苦了。”
元别谨记着棘岛玄觉的交待，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一板一眼地读了王诏。就要两境同签之时，无衣师尹忽然低声问道：“太宫近来好么？”
“这……”元别心下大骇，额角立刻冒出冷汗，差点盖歪了王印。
“别紧张。”无衣师尹似乎只是唬他，并不追问，随即便抬高了声音说起结亲吉日。
“既然日子不远，不如就请禳命女暂居流光晚榭客院。吾亲为照料，不会让禳命女受委屈。”
这样的事从来轮不到元别拿主意，他偷瞄女子的反应，得了一个微微颔首的提示才松了口气答应。
无衣师尹把这小动作收在眼底，又以慈光之塔不允外人渡境为由，婉拒了碎岛仪仗，换上自己人把和亲彩轿迎入国境。
慈光之塔有意造势，排场给足了杀戮碎岛面子，队伍簇拥着彩轿浩浩荡荡，好不风光。
队列之外，有什么不近不远跟着彩轿，隐隐煞气刺得未愈剑创叫嚣着疼痛。轿内女子心一沉，欲掀帘查看，一道剑气立刻打落了彩轿掀起的窗帘。
试探。
她收回手，用帕子捂着嘴使劲咳嗽了几声。护在彩轿两侧的双姬立刻凑近来，提高了声音问她怎么了。
一经惊动，那股煞气隐藏了踪迹，再没出现过。

喧哗竹林之外，无衣师尹遣退仪仗，只留八个轿夫抬着彩轿进入流光晚榭地界。
待轿子落稳，祭天双姬扶着女子下来，入眼是一精致院落，正厅、正屋、并东西暖阁，飞檐勾角无一不巧。
无衣师尹浅笑道：“舟车劳顿，禳命女不妨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吾。”
女子低头不语，又是落落一福，走进屋里合上房门。
“当生、发议，检查一下这屋子有没有什么手脚。”
萦绕的浮香散去，戢武王终于松了口气，一把扯下面纱丢在桌上。
哼，照料，怕是监视才对吧。
“院中并无异样。”双姬很快回话，帮着她把上衣脱了，查看伤势。
“得亏树灵之气已替王压制了内伤。”当生压低了声音，“后背这一处，虽未痊愈，以禳命女不习武功而论，倒是不显眼的。”
发议小心地给王换药，“在竹林中走了半日，这伤非但没有恶化，反有痊愈之相。那羽箭的解方和这竹林必然脱不开关系。”

一叶碧竹穿过迷障落在桌上。
无衣师尹拈起瞧了瞧，抿着笑把竹叶置在烛上烧了。
「轿中人身负墨剑之伤」
“这可真是教人惶恐。”他且笑且叹，唤来言允去客院传话，又从暗屉拿出一枚金色小印。
“撒手慈悲，拿着这个去诗意天城请见天尊皇胤。”
黄衣门人正坐在桌侧学着调香，闻言马上搁下香匙，接过皇龙子印，“师尹，如果皇太子问起……？”
无衣师尹道：“你只问他，还记得雅狄王的去向吗，他会明白的。”

院外一个小童捶响了门，奶声奶气地通报：“师尹让吾传话，查出有刺客在流光晚榭附近流连，恐对禳命女不利。最近几日，请禳命女不要外出走动。”
戢武王让双姬打发了言允，她歇过劲来，想了想，“吾们不能如此被动。发议，去请无衣师尹来。”
祭天双姬面面相觑，“可是……为防身份泄露，王应尽量避免和他接触。”
“无妨。”
慈光之塔最重礼数，她有自信，在“成亲之日”前，无衣师尹连她的房门都不会进。如此，她便可无所顾忌。
果然，步摇紫襦的身影投在窗纱上，浮香从窗缝漏进屋里。
“禳命女唤吾何事？”
戢武王想着妹妹的神态，尽力放柔了声线，“师尹，吾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吾……想去四依塔拜祭天舞神司。”
“四依塔是吾境重地，论理——”无衣师尹隔着窗，声音略微停顿，“罢了，明日晚间，吾带你去。”他端着温文尔雅的姿态，轻声慢语，“只是为两境和平着想，还请禳命女尽快忘记天舞神司吧。”
“好。”
戢武王等屋外脚步声听不见了，才松开如愁情女子一般捏着的嗓子，让双姬落栓休息。
“明日进入四依塔，你二人挟制无衣师尹，本王要一举摧毁慈光之源。”
她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满意。
禳命女，一个不识武功、娇生惯养，被楔子蛊惑的年轻女子。这样的身份才能让无衣师尹放松戒备。

殢无伤从藏身处走入月光下，看着还在伏案阅牍的人，上前剪了剪烛花。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无衣师尹略抬了抬笔，“明天晚上。”
“需要吾做什么。”
墨笔在笔洗里荡净了挂回笔架，无衣师尹反问，“你看清她腰间所悬宝剑了吗？”
殢无伤心神一震，“倾雪……你到底想说什么。”
“即鹿的剑，应该物归原主。”无衣师尹淡淡道，“当年围攻雅狄王，吾要你只做威慑。而今，吾需要你将戢武王擒下，协助上天界，将她关进禁流之狱。”

次日傍晚。
用过晚饭后，戢武王将倾雪剑别在腰间，装作无意地往露天书案漫步。双姬护持在她身后，神情淡定。
香氛扑袂，阵法骤亮。浅碧色的光在脚下漾开，封锁了半壁空间。
无衣师尹站在阵光之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可休息好了？”
戢武王陷在阵中犹沉得住气。她收敛功体，做出柔弱的样子，“吾是不是不该来这里？”
祭天双姬上前扶住她。两人踏入阵眼，功体立受震荡，顿时大惊失色。发议挽紧王的胳膊，向当生使眼色：快退！
步法未及变化，一道剑气横入阵中，飞墨如瀑，异雪狂嚣。
殢无伤现身在月色下，把银白的浅辉催成凄冷的冰霜。
进退维谷。
无衣师尹一抬手，阵光急转。眼位深处似有漩涡，能吸纳消解王树之气，步步深入，则步步削减功体。
“这是……！？”
后心一疼，伤口立刻绽开。鲜血湿透衣衫，顺着裙角滴落在地上。浑身气力飞快流失，她不能再耗下去了。
“淹世雪鸿！”
倾雪剑呛声出鞘，雪亮的剑光似秋练化龙，照亮漫天星斗。熟悉的剑影挥出陌生的招式，落在无衣师尹眼里湮灭了最后一点怀念。
“王亲自来，无衣受宠若惊。”
“这便是你谋害先王时所用的阵法吧。”戢武王见他神色阴郁，冷笑一声，“看见这把剑，会让你想起什么吗？”她以倾雪剑强运兵甲武经，剑意狂舞，扫荡阵法，“逆龙八气！”
“一剑无咎。”
铮——
墨剑倾雪击鸣，殢无伤翻腕逼退戢武王，剑气如织，把阵眼围得水泄不通。祭天双姬轮番冲阵，顷刻血绽墨剑之下。
他的不留手让无衣师尹稍稍平复心情，眼中波澜落定，“无伤，夺剑。”
殢无伤动作一折，一剑挑向戢武王手腕，后者反应也是极快，利落回剑一格。
只听得一声脆响，倾雪剑拦腰折断。
半截刃光委顿尘埃，殢无伤愣了愣，攻势现出一瞬空隙。
阵光臻至盛极，无衣师尹纵身入阵，急运慈光秘术抢上一指点向戢武王心口。
“六错分脉。”
“找死！”
困顿的王轻易看透他的破绽，聚起余力反制，却在掌劲出手一刻气海溃散。
“你……！”
“入阵三刻，功体挫尽。”无衣师尹指尖清光落下，气彻全身震碎经络，“你已无回天之力。”
戢武王恨恨瞪着他，旧伤迸发气急攻心，终于口吐鲜血失去了意识。
半空一声龙啸，一簇金芒落地化形，三两步上前接住了软倒的王。
无衣师尹向身着金白龙袍的人行礼道：“天尊，久见了。”
天尊皇胤看看他又看看戢武王，不由叹气，“每次都弄成这样。”
“事急从权。之后就交给上天界了。”
“又是如此，该如何向碎岛交代。”天尊皇胤有些担忧，“吾诗意天城作为四魌界无上权威，不该有明显的偏颇。”
无衣师尹道：“只有如此，四魌天树危机才能尽除。至于碎岛方面，吾会处理，天尊不必顾虑。”
送走上天界皇太子，他熄了阵法，扭头正要唤撒手慈悲打扫残局，却见剑客丢了魂似地盯着折断的倾雪剑。
“吾知你在意。”无衣师尹俯身捡起断刃，“等吾将此剑修复再……”
“不必了！”殢无伤一把夺过断剑，也不管刃口割入掌心，身形几个腾挪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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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03 03:39

第十六章南柯（结局三）

寂井浮廊万籁俱寂，碎雪静悄悄打着旋，随着一串打破孤寂的沉稳脚步，缠绵上金线绣成的孔雀羽纹。
白发剑者兀自坐在屋顶，目光空茫茫落在石灯后的雪堆上。
无衣师尹端看他半晌，对方始终闻风不动，终于叹了口气轻声问他：
“雪谜仍未猜透吗？”
“明知故问。”殢无伤居高临下地把目光挪向他，见他眼中只有些淡漠的酸楚，不由开口：“碎岛覆灭仍不能让你舒心吗？”
“界主已关闭天源流道，吾担心碎岛孤注反扑，便亲自去了一趟摩诃堑。”无衣师尹语气干涩，“在国境线上，吾见到了元别。”
年轻的伴食尚论红着眼眶有些说不出话，半天才憋出一句：“师尹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无衣师尹闭了闭眼睛，“太宫用玄舸把碎岛百姓疏散到苦境。留他断后，是赌吾会对他留情。”
但为了斩草除根——
“元别的武功是棘岛玄觉教予，吾竟不知，他已学得这样好。”
殢无伤从屋顶上跳下来，一把拉起他的手腕，真气侵入经脉探伤。
紧握过来的掌心有痕新添的血痂，无衣师尹被烫到一般用力挣开他，“有撒儿和羽儿陪同，吾没事。”
“你放他回碎岛的时候，没想过这种可能吗？”殢无伤赤红的瞳孔仿佛参透了些许情绪，“故意受伤，为什么？”
“不重要了。”把不合时宜的落寞藏深了些，无衣师尹笑如春冰融消，手收进衣袖里，“此番功成，你是最大的功臣。你的功劳足以令慈光之塔正视剑族的能为，不再将你之一族视为灾星祸根。”
殢无伤“哼”了声，寻了根看着顺眼的廊柱倚上，一甩头发只留个侧影。
无衣师尹殷殷切切地绕到他面前，“按说，吾该带你去庆功宴的。只是……”
“你会让旁人知晓吾之存在吗？”这样的哑谜打了百年，只要一个起调，殢无伤就能猜出他的下文。
“是啊。”无衣师尹手腕一抬，香斗溢出的香雾散入长廊，“这是吾之私心。虽知以你心性未必肯去，但这份情是吾欠你。”
殢无伤挥袖扑散那些暖烟，“你之赘言够多了，你的门人还在外面等你。”
“……你发现了。”无衣师尹似愣了愣，神情有些尴尬，“好吧。晚宴之后吾再来看你，这次多亏你出手，吾想有所补偿。”
殢无伤仿佛头一次没听懂他的意思，“你想怎样？”
无衣师尹笑道：“你是功臣，想要什么奖励都可以。”

庆功宴上，一轮觥筹交错结束。三分饱三分醉，久不露面的界主眯着眼，目光细细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此战大捷，无衣当论首功。”他拖着枯老的声音调侃，“慈光之塔幸甚有你无衣师尹啊。”
统治者抛出鱼饵，追随者纷纷咬钩。京尹和军尹也不例外，端着酒杯虚情假意嘘寒问暖。
一个夸他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一个赞他运筹帷幄凭弱胜强，听得连撒手慈悲都在不住摇头。
无衣师尹一一应付过去，执起酒杯却是向上位者深深一礼，“无衣能有今日，全赖界主信任。”
珥界主饮了杯中琼浆，摆手要他坐下，“全境事务都压你肩上，又受了伤，你少喝些也无妨。”
“多谢界主体谅。”无衣师尹听话归座，心下忐忑却道恐怕这君臣和睦将尽。入席之时他发觉厅中过半都是自己的门人，界主想要的三足制衡局面已过分倾斜了。
“吾领兵一回，方知治军之难。而今战事已毕，兵符合该归还军尹了。”
珥界主打量他，关切地问：“吾看你气色不佳，伤势还严重吗？”
“不妨事。”无衣师尹笑笑，对这过分的亲切颇觉不详。
珥界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再仔细的人忙里也会出错，战后诸事烦琐得很——”说着叹了口气，“你伤着，自难面面周全。总不好累病了你，还是先安心养养再说。”
无衣师尹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
“界主的意思是……？”
“一应政务，你就不要操心了，先交京尹管着。”珥界主看了看自己的手，“慈光之源复苏还需时日，这段时间，你不如去苦境养伤吧。”
无衣师尹闻言怔住，唇上瞬间没了血色，手指掐紧了衣袖。
“至于你的学生，吾来替你看顾。”珥界主蔼然缓声，想得十分周全，“不日吾将功体重生，你不用担心。”
深知再说什么也是徒劳，无衣师尹垂首哑然。京尹和军尹看他的眼神已有了明显的幸灾乐祸，撒手慈悲和一羽赐命按捺不住地想要说话，被他使了个眼色压下。
“那吾……什么时候回来？”
珥界主道：“等你好了，吾自然着人去接你。”

宴后。
回到流光晚榭，言允打着瞌睡出来迎接。
无衣师尹解了他身上言禁，轻声道：“允儿明天起就入秀士林吧。”
“……嗯？”言允嘟着嘴，很有些不乐意地，“师尹不要我了？”
“你的师尹要离开慈光之塔一段时间。”无衣师尹安抚地揉揉他的发顶，“撒师兄和羽师兄会照顾你。”
“哦……啊？”言允猛地清醒了大半，“师尹要走？不能带我一起吗？我不想离开师尹。”
无衣师尹弯下腰抱了抱他，“吾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吾回来的时候，吾希望，你会是离吾最近的人。”说罢轻轻在他额头点上术法，小童迷迷瞪瞪又睡着过去，“羽儿，抱他回屋睡吧。”
一羽赐命走远，撒手慈悲终于把捺不住的心里话吐出来：“方才席上为什么不让吾说话，界主是老糊涂——”
“不许议论界主。”无衣师尹止住他的牢骚，“吾不在的时候，吾要你做吾的眼睛，事无巨细皆需留意。”
撒手慈悲眨眨眼，恍然大悟，“啊！吾明白——”
“好了，说正事。”无衣师尹打断他，“吾已将燃晶置入炼化盒，五日后取出，八分交予界主，二分赠给天尊皇胤。”
“是。”
“允儿入秀士林，你照顾好他。”
“是。”
一羽赐命回来得很快，无衣师尹叮嘱他俩一定要稳住阵脚，尤其不可内讧。
“吾离开之后，决不能让界主感觉你二人和吾仍有牵连，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殢无伤保持着倚坐廊下的姿势在寂井浮廊等至深夜，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人。只是人虽未醉，沾染的酒气依然令剑者皱眉。
“你喝酒了。”
“应酬罢了。”无衣师尹把一个精致的礼匣塞给他，“大侠恕罪。”
殢无伤漫不经心地打开锁扣，低头一看，匣子里分门别类放着四十余种不同的矿石标本，在雪光下折射出或细腻或璀璨的光泽。
“喜欢吗？”
“……”殢无伤眉角跳了跳，“啪”地扣上盒盖，“你不是说，吾想要什么奖励都可以。”他把礼匣搁在一旁，再没看第二眼。
无衣师尹适时地敛去眼底的失落，换上从容的浅笑，“当然。你想要什么？”
殢无伤抬头与他对视，瞳仁里烧着一把深沉的火，“吾要雪谜真正的答案。”
“——！？”
无衣师尹眼底翻腾起按捺不住的伤痛，又被他凝固在理智之下，“……雪谜，是倾雪剑勾起你的心绪了吗。”
殢无伤道：“吾知道你隐瞒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指着石灯后的雪堆，“倾雪剑葬在积雪之下，吾答应你，只要你说出谜底，吾会将白蝶将永远尘封。”
“谜底吾早已说过，是你从不愿相信。”
“那是不是真正的谜底你最清楚。”殢无伤眼中的火仿佛要烧透他的灵魂，“巧言令色不能控制吾一辈子，你为何总不肯坦诚？”
一旦坦诚，便是揭破这段情谊始于欺骗。所谓恩情为挟，不过是一触即溃的谎言牢笼。那两人之间……又该何去何从。
“唉。”无衣师尹敛袖闻香，低眉顺眼显得极委屈，烧融的冰骨又凝回万丈寒霜。
“你总是不肯迁就。”
变相承认，却更是似是而非的试探。试探囚心梦牢是否消散，试探恩情锁链是否牢固。
连真伪天平都放上了算计的砝码，殢无伤紧抿着唇移开视线，失望地放过了他。
拿捏不准对方的心绪变化，无衣师尹缓步走向剑架，伸手轻触墨剑锋刃。“吾要去苦境了……如果你想走出雪谜，这会是个很好的契机。”
苦境？
殢无伤腾地站起身，攥指成拳，“为什么？”他这次没有放过戢武王，为什么事态还是滑向最初的轨道？
无衣师尹苦笑道：“登高难免跌重，界主猜忌，吾在慈光之塔已无容身之地。”
闻言，殢无伤胸口堵得发慌，与他心血相系的墨剑立受感应。三五剑气扫出，贴着剑刃的指尖颤了颤，终于被割出伤口。
鲜血缠上凹凸的纹路，寸寸勒紧，渗入剑身之中。无衣师尹轻声道：“天下太平了。吾也希望你能主动走出去，广结亲友。真正的江湖快意恩仇，和在吾身边当是不同。”
自然不同。
在慈光之塔，剑下所见，是一片混沌的浓墨重彩。而到了苦境，就像守得羽化褪去华靡的蛹，露出柔软干净的内里。
或许……这是一个不再错过的契机。
殢无伤想着，默默下定了决心。
“苦境高手林立，你会有惺惺相惜的对手、朋友，你可以和他们证剑，然后取得武道巅峰。”无衣师尹絮絮抛出更多的诱饵，“即鹿的儿子如今也在苦境，你会有兴趣吗。雪谜的答案，你也可向他求证。”
这段话听得耳朵要起茧子，殢无伤拎起墨剑，沾取一点铁涎抹在无衣师尹指腹的伤口上，又捡起那个装满奇矿异石的匣子揣进怀里，“何时出发。”
无衣师尹一愣，舒展开的眉眼流露出鲜活的惊喜，“随时可以。”

一年后。
“湘灵……？”
湘灵握着或天戟点点头，“吾不是王姐，你认错了。”
剑之初抿抿唇，“那你姐姐……”
“王姐受无衣师尹算计，下落不明。”湘灵黯然垂首，“当时碎岛覆灭在即，为数万百姓生机，吾不能等她。”
玄舸被动过手脚，在宇宙中漂流数月，才终于到达苦境。
“你们将来如何打算？”剑之初问道，“要在苦境划出势力范围吗？”
湘灵摇摇头，“吾不会重蹈佛狱的覆辙。和平，才是长久之计。只是……”
剑之初道：“若有困难，吾可以帮你。”
“……还是不麻烦你。”湘灵拒绝了他的好意，“太宫会教吾该怎样做的。”

“无衣，你的信。”
撒手慈悲的书信每每寄至濯风山隅，十有八九是殢无伤接下丢上书案。
无衣师尹正埋头摆弄新得的松烟墨，忙里敷衍道：“你替吾看了罢。”
殢无伤兴趣缺缺地把信搁到他手边，趁着他停笔拆信的功夫，凑近去看草宣上的墨笔。
“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是非审之于己？少写一句，是你心有不安吗？”
无衣师尹把读完的信折起放入暗屉，“闲笔罢了。”他提起笔，很随性地又写了几个字。
清香白莲。
殢无伤黑着脸看着这四个字，又盯上磨开的描着金线莲花的墨块，想起初来苦境之时，在公开亭附近偶遇的漩涡眉修道者。那人与无衣师尹攀谈许久，热情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是以一年交游下来，濯风山隅里到处都是莲花纹的小玩意。
他越看越觉那松墨碍眼，语气不善地开口，“你就那么喜欢它？”
无衣师尹手腕一停，忍着笑揶揄：“那你今日外出，又是去见那位红衣女子？嗯……齐风光？”
“没有。”殢无伤把一个点心纸包拿给他，“去市集了。”
“吾还以为，即鹿之后，总算有女子能走进你之心牢了。”无衣师尹洗笔净手，小心地解开细绳扣，“当初你拉吾去见她时，明明很是憧憬，为何现今又冷淡下来？”
他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么看不出殢无伤对那女子的在意。
“吾只是在意她的剑。”
三千轮回，齐子然顾好了自己的女儿，重谱的故事里只有温柔的风光和碧华流泻的瑶映剑，太易剑灵找回了真正该守护的对象。
而明艳张扬的妖应封光，已经错失在了另一个岔路口。
殢无伤想了想，郑重道：“那段剑缘吾已了却，她今生平安就好，吾无意打扰。”
无衣师尹专注于听他解释，拈着一枚五香豆似的小食，看也没看就放进嘴里，“那以后你……咳，咳咳……”又辣又呛的味道冲入喉咙，呛得他话都说不清楚，“水……咳，你买了、买了什么……咳咳咳。”
殢无伤把茶盏递给他，一双红瞳分明融了笑意，“怪味胡豆。”

结局三完

达成结局：
杀戮碎岛be结局·禁流之狱
慈光之塔he结局·重明

想看he的小伙伴到此止步
想看he的小伙伴到此止步
想看he的小伙伴到此止步

后日谈天涯无涯（隐藏结局）

三年弹指而过。
殢无伤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过撒手慈悲了。
他一进濯风山隅就看见黄衣青年正站在门口说着什么，无衣师尹有些为难地理着袖子，看见他回来，还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撒儿，此事再议吧。”
撒手慈悲捏着一封新来的信，“师尹，界主亲笔，请您尽快回去。”
殢无伤愣了愣，手指一动握住剑柄。
无衣师尹连忙挡到撒手慈悲前面，近乎慌乱地和他对视，闪烁的目光里有的只是谎言被揭穿似的惶恐。
“无伤，你听吾解释……”
殢无伤一把扯开他，剑风横扫，把撒手慈悲逼出濯风山隅。
天迸狂雪。
“他叫你回去，你连一点惊讶都没有。”
殢无伤的目光从了然到愤怒再到失望透顶，“无衣师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坦荡？”
撒手慈悲的来信，无衣师尹都是在他眼前拆看，从不避讳。这样的不掩饰，殢无伤也就从未在意信件内容。
只当是寻常家书。
现在想来，无衣师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慈光之塔的政治风向。苦境三载时光，他视如珍宝，撕去五光十色的外衣，也不过是慈光首辅韬光养晦之余的消遣。
“在陵光的时候，吾做了一个梦。四依塔里的那个人，让吾不要太相信你。”殢无伤恨恨地咬牙，“你就这么放不下权势？”
四依塔？天舞神司？
无衣师尹心中翻起滔天巨浪，沉没在记忆深海的情景瞬间清晰起来。
“平戈散马终颠沛，在涅明玕劫又青。
择定案牍雪无缘，情断天涯空伶仃。
至于这破解之法嘛——”
“竹花尽落时，弃了焚香，方得情真。”他喃喃念着，苦笑道：“事已至此，吾如何能放弃。无伤……你不肯随吾回去吗？”
殢无伤别开眼睛不看他，语气凉透，“吾真不该相信你。”
不该相信你真的走投无路，以至让吾错觉，吾会和你在苦境共了此生。
他说得这样冰冷，无衣师尹仍然试图挽回，“如果你喜欢苦境，随吾回去后，想来也随时可以来。”
殢无伤道：“吾留在苦境，想回慈光之塔，也随时可以回——”
“你还会回去吗？”一声追问，透出无限悲凉，但不等剑客回答，无衣师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强自按下全部情绪，又戴上了温润从容的假面。
“罢了……怎样都好。雪谜既已消融，吾，放你自由。”
殢无伤终于听不下去，一甩衣袖消失在纷飞大雪里。他走得太匆忙，也就理所当然地错过了无衣师尹眼底抑不住的不舍留恋。

“师尹，已经三天了。”
苦境烧到天边的晚霞染红了濯风山隅漫放的竹花，竹林显出衰败之相。
站在光华流转的星骋之前，撒手慈悲小声问道：“还要等吗？”
“撒儿。”无衣师尹语带怅惘，“吾如果只为人师表，又会如何？”
撒手慈悲毫不犹豫，“那吾也要做师尹的学生。”
“哈。”无衣师尹低笑一声，“吾们走吧。”
羁绊的红线怆然崩解。

殢无伤记不清这是在苦境的第几个年头。
睡在人去楼空的濯风山隅，伴着萧索枯竹，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无衣师尹穿着朴素的雪青色衣衫，发间只挽了个简单的木簪，紫眸清澈通透，像初春的紫藤花苞一般干净美好。
“无伤，吾要回去了。”
蝴蝶翕动着斑斓的翅膀，在指尖稍作停留。
……去哪？
殢无伤张口欲问，嗓子里好像灌满了沙子，磨得喉咙生疼却发不出声音。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蝴蝶振翅。
殢无伤浑身一震，猛然惊醒。呼啸的风卷起沙砾，扑在脸上，他抬手挡了挡，迷茫地睁开眼睛。
……那蝴蝶究竟是什么颜色？
清香白莲踏过无边黄沙站在他面前，轻轻开口：
“殢无伤，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心牢消弭，夜尽天明。

言允坐在桌角读书，读到风雷雨雪一节忽然抬头，“师尹，吾是见过雪的。”他绞尽脑汁地回忆，“是吾很小的时候。吾有印象，还在院子里玩过。”
无衣师尹笑着拍拍他的后脑，“那是术法造就，允儿记错了。慈光之塔不分昼夜，四季如春，更从来无雪。”
慈光之塔，从来无雪。

隐藏结局完

达成结局：
Normal End·江湖两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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