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5【吞雪現代】晚安‧早安情人節賀文，39F 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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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野律

2020-01-31 12:54

《晚安‧早安》

01.

　　他披著衣櫃裡僅有的一件羊羔毯，雙腳套上毛襪，就著桌面投落的燈光，勉力閱讀冰冷指節小心捧挪的信箋。現下幾乎沒有店家販賣這種昏黃的舊式桌燈了，他用的開關是旋扭式的，扭到最底，亮度仍然鵝黃暈暖，差別不大。頂多，塗上赭紅色的玻璃燈罩暫存金屬燈絲通電發光的熱度，僵冷的手指撫上，驅散獨坐桌前的清寒。木格玻璃窗透著這季節刮不停的寒風，他早掛上鎖，否則吹揚過院的風勁早把窗掀開，木櫺會受重受風反覆敲扣。

　　信箋上字句不多，要他記得穿暖，要他別貪書睡在書房、容易著涼，還有分別前為他備齊的耐冷根莖蔬果記得燉成湯之後加塊肉，說他腎炎好了不該找藉口避葷。還有，等封路積雪褪去，定會早早來看他是胖是瘦。

　　讀罷，他輕輕搖頭。自己又不是小孩子，哪來那麼多讓人放不下心的細節。

　　他將信箋收疊至鎖匣裡，安放在花梨木書櫃深處。

　　獨居的長日不會有人刻意進來翻弄藏書，他知道。只是他告訴自己要時時刻刻收藏隱密，切莫因疏忽而讓人有所察覺，即便是他喜愛的人。

　　是的，他愛上寫信給他的那個人，愛得深沉寧靜。

　　告白兩字對他來說很遙遠。在他尚不明白情意慾望的年少，他知道自己可能不適合與人群生活在一起。「喜歡不喜歡」只是一種對自我習慣的覺察。他對「人」沒有喜歡或討厭的感覺。打個比方，像紙作工坊滿層架的各色各樣各材質的紙材，只有對「紙」有興趣的人會去好奇張望、去觸摸了解、去挑選訂購、去收為己物。他沒有喜歡的紙材，所以各種選項和選項間排列組合的成品，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這不是說他脫俗假道認定世人皆蒼白如一，而是萬千繽紛裡，他沒有回眸凝望的視點。他不反對生活中堆疊承載知識人情的紙印書冊，但他沒有特別想易之長久收藏的念想。對人，也是，生活中總有許許多多、長的短的過客，他依禮待之，未曾另眼相待。或許是他時運順遂，生活總是平淡長安。生活在人口流動不多的小山村，競業氣息淡薄，往來多是固定村戶，初創的新鮮早讓重複呆板的對答磨平好奇，入夜關起門，各家過各家的小日子。

　　那人，是某次鄰鎮觀光飯店超額售房的苦主，來的時候才知道遠近皆客滿，連吃飯都沒地方。是他的民宿小屋坐落偏遠，還有一些積存的在地食材可以裹腹。原本那人打算草草填飽肚子、打道回府，擦黑的夜色突來冰雹，路況甚差。那人轉念，說在小屋廳房舖睡袋過一晚。他想不起來自己是一時衝動還是擔心，開口邀人睡去他的閣樓主臥。類似的事情很少發生，但不能說沒有過，他向來會退到書房睡。

　　或許，是那天入了夜氣溫降得太低太快，他一個人裏著單人棉被在書房裡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房門傳來敲扣、覆而打開、接著闔上的聲響，他抬眼望去，門縫漏進而瞬逝的廊燈映著那人高闊的身影，光影消散，耳邊和身側的感知告訴他，那人抱來枕頭和毛被舖在他身旁，極其自然地躺在他旁邊。

　　「太冷。」那人沒等他出聲，自顧解釋，「兩個人靠著比較暖。」

　　「…主臥有供暖。」

　　「知道，但離主臥近的那間客房有小孩子在哭，很難睡。」

　　「…這裡也聽得到。」

　　「兩個人被吵好過一個人被吵。」那人背對著他，說得理所當然，「累了就閉上眼睛。」

　　「………」他確實累了一整天。突來增加的“食客”雖然不是多大的負擔，伙工下了班，他暖起來的身體又得繞到後廚整理食材、開爐盯火，上菜之後得整理打掃再等食客吃完整理餐櫥鍋碗。體力消耗不大，是他不習慣工作與放空的節奏給打亂。

　　「晚安。」那人語氣輕緩，嗓音低低沉沉的，很有磁性。

　　窗外碎冰一下一下敲擊玻璃、碎裂成細小的冰渣，那人呼吸一起一伏，綿長如五月岸濤。

　　床畔確實比剛才一個人躺來得溫暖許多，他的眼皮愈發沉重，實在沒力氣起身逃離。

　　「……晚安。」

　　很久之後他才明白，那夜，自己的心悄悄住下一個人。

　　　　　　　　　　　　　　　　　…………tbc.

杉野律

2020-02-02 12:45

02.

　　凌晨5點，天色熹微，氣溫依舊冷得讓被窩像溫柔的網纏著人、難以輕易脫身。

　　他其實更早就醒了，身旁的人的睡顏近在眼前，讓他發朦。說不上驚嚇，而是一種對於接下來怎麼安排、有著排列組合混亂的踟躕。灰泥色牆面上的掛鐘克盡職責一下一下滴滴跳動，那人的呼吸節奏也一陣一陣平穩綿長，似乎仍在夢中。

　　窗外早沒有冰雨聲響，換上遠遠近近不成調的鳥鳴，不知是否在哭巢窩受寒的氣惱。他輕輕推開棉被，往那人身上堆去。時節不甚佳的清晨，還是多暖和一點好。他不覺得自己是貼心還是多想，單純的想到大動作起身疊被收拾，萬一讓那人醒來，沒話聊或有話聊的結果對他來說都不如維持安安靜靜的現況。

　　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和人流暢的交流，必要的話。既然沒有吵醒那人的必須性，自然不用製造與被吵醒的人交流的必要性。

　　他披上掛在牆面的寬鬆湖水綠罩衫，離開出房前不忘輕輕攏好房門。

　　院落不知有多少花草給冰雹折騰成斷枝殘葉，得收拾，不過這不急。他先到一樓的開放式廚房，從冰箱取出該退冰的鮮奶油和雞蛋、擱在案檯上，生菜過水洗淨瀝乾，等天色透亮再做成早膳。肉類昨晚用完了，也不要緊，伙工上班都會順道補貨。民宿雖地點偏遠，伙工所住的近處每日都會有菜車、肉販和西點餐車送來新鮮食材，他和店家說定，趁早點貨由順道的伙工送來。生活的必要，他知道。

　　不喜歡和人有過多過深的交流，偏偏一時興起擔上安排客人吃喝玩睡的民宿工作，果真是愈逃避愈躲不掉。如果不是「玩」這項活動如今多由客人自發擬好，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撐不久。

　　城市的生活自有其變化炫麗的美好，而他只是，在長久持續的筆鋒如劍鋒硝煙過後，有那麼一點，相找個安靜的角落，暖上一壺茶、看窗外的梅，品味一呼一吸中漫延的茶香揉合清風帶來的花香。

　　他在罩衫外加上一件褪了色的連身雨衣，到院內獨立的儲藏小屋拿整理花草的工具。雨早停了，但穿梭驚動枝枒仍時不時灑落成串水珠，叭噠叭噠打在雨衣上，張口呼出的白霧像欲抽乾他僅存的體溫，寒刺得他不住咳。好在院內梅樹沒有太大損傷，修平幾道枝條，在裂口處噴上藥，剪落的部分隨性舖在院內向陽平地處，待旭日升高曬去水氣，再收集起來點柴火。收拾整理完工具，他脫下雨衣掛在儲藏小屋屋簷突出的鑄鐵勾上，轉身回到主屋二樓臥室套房，給自己放滿一盆暖呼呼的熱水。

　　主臥物件不多，一件實木床，一件歐式功能桌，靠牆處再擺上單人樟木衣櫃，沒別的了。他曾經習慣躺在床上看書，習慣床邊有矮櫃、矮櫃上有燈、有書、有紙筆、書上有他密密麻麻的筆記和構劃。

　　初搬來時，屋子還沒有翻新，每天整理院內碎石破瓦雜草枯枝，屋內刮舊漆剝碎磚，累得倒頭就睡。大致底定後，索性把閱讀和睡眠區分成兩個空間，想儘可能維持好入眠的新作息。新作息成效頗喜，讓他拾回久違的早起習性。自他出社會，學子生涯早睡早起的規律給生活磨損幾乎殆盡，為配合工作，他一度憑靠助眠藥物強迫自己在有限的時間內進入深眠，專業壓縮生活，也是尋常，他無可抱怨，身體一度吃不消。

　　離了澡缸，用棉巾仔細擦乾身體，微創傷口的疤痕淺淺的、平滑如原生肌理，不仔細找，他還真的忘了確切置。從衣櫃裡收納抽屜抽出吹風機、插上牆面插座、將模式切換到弱檔，手指撥攏自己微捲的頭髮、一簇一簇吹乾。指尖有凍裂的細小傷口，不怎麼疼，只是對溫度敏感，倒不至於影響生活。

　　換上熨平的墨綠色長衫和黑色長褲，估量今天氣溫，再套上一件深灰色針織長版背心，矮桌上方型木鐘景示時間7點12分，伙工再18分鐘會到，得去開門。關於自己的早餐，他想，煮一鍋小碗稀飯配醃製瓜菜吃下肚，省時間。

　　下了樓，廚房的燈不知亮了多久。

　　那人早已煮好一壺開水，移到檯面等涼。見他來，又取過一個玻璃杯，倒七分煮好的水、再拿檯面另一個冷水壺滿上涼水，推到他面前。

　　「……」他知道該說聲謝，但那人的舉動像好太理所當然了些。

　　「溫的。」

　　「嗯？」

　　「對喉嚨好。」

　　他抿了抿唇，想著自己在院裡應該沒有咳太大聲才是。

　　「快喝。」那人把杯子塞進他手裡，像是知道不去翻弄預備給房客的食材，轉身到後廚翻找。

　　他不緊不慢喝盡杯中的水，杯子放回流理糟，觀察那人的一舉一動。

　　「早餐吃粥？」

　　「……我自己來。」

　　「南瓜粥好了。我洗米。」那人翻到一小顆黃金南瓜，塞到他手上，「你削皮切塊。」見他沒動作，又說，「還是你去休息，我來？」

　　「……刀子在那邊，遞給我。」

　　那人依言，沒有再多說什麼。

　　「還有…」他想了想，「早安。」

………tbc

杉野律

2020-02-04 10:59

03.

　　他的民宿供早、晚餐，午餐則不一定，端視應付完早餐時段餘下的食材。檯面上理直氣和的說詞是鼓勵深度旅遊、促進在地餐飲，他自己內心的想法，是懶得準備。確實有些客人抱怨過這點，他沒有因此想改進。有些客人不吃早餐、有些客人吃早午餐，加上口味刁鑽的，若樣樣要求都得滿足，多請幾個伙工都不夠應付。請人不成問題，他自己偶爾也會做一些費工耗時的吃食，但實在沒必要。一方面每組客人人數不多，二方面若真膨脹工作項目，他生活的節奏只能讓步，這不是他的本意。原本，他保留伙工三餐，想說每日中午往返覓食太遠太耗時，伙工有自己的盤算，說晨時來、儘快做完工作、處理好晚餐的前置作業，沒別的事的話下班還來得及趕午晚餐後給自家田地打傍晚的水。農作各有脾性，獨獨每日定量定時澆灌是省不得的工序。他明白，便隨伙工的意。

　　於是乎，平時中午，一個人待在樹影沙沙的廳房吃午餐，是他習慣的常態。

　　他在忙碌之前，和那人說今日不供午膳。

　　那人「嗯」一聲，沒有多問，逕自去門口玄關換下室內鞋，推開門往停車處走去。

　　他看那人沒拿行李，推估只是驅車去村落找吃的，還會回來，倒沒說是否留宿。早上那戶帶著娃娃的客人說小孩子捱不住山上溼冷的空氣，提前退了房。這樣也好，先整理出來，那人或許用得上。

　　他不覺得自己稱職，頂多，盡己之責而已。

　　民宿總共不過3間房舍，一間和主屋以檐廊相接，是上個屋主年輕時為應付家口增多而擴建的屋件。另兩間原是鄰近農家自建的工寮，與他的院子坡道相接。他原本沒有規劃，農地主退休後捨不得田地荒蕪，半賣半送與他，他看地目用途都單純方正，便承接下來。哪天真的抽出時間，把城市倉儲退租，東西搬來都放得下。想是這麼想，又覺得回去開倉大概只會打包送二手書市，沒有特地去一趟翻山越嶺運來積存的必要，送去二手書市之前得花上一段時間挑除過期的用書，也是繁瑣，便耽擱了。等他估量翻修主屋擴建的屋件，自己一個人實在吃力，請人請工都算日子計較，乾脆一組工程做到完，便多出隨他使用的獨立房屋。若不是工人散回自家將消息說出去、若不是鄰鎮純樸店家好意介紹背包客說：「山上還有空屋子。」他的半退休生活可能會依他原本想的一樣，寂靜。

　　事情發展總會超過原先設想。譬如現在。他搬起衣簍移步院落，晾曬從住房拆下清洗乾淨的枕套、被套，稍遠處醒目的亮紅色油電車仍停在昨晚停放的位置，不像離開後返回，他不能很肯定是否完全沒發動過。晾掛好的布料反透陽光、迎風擺動，好像確實有人影在主屋走動。

　　那人連午餐都留下來煮嗎？他想，今天真的只剩自己的午餐、伙工的午晚餐、和備給客人晚上招待的份，沒有多的。腦子轉歸轉，他沒有中斷工作節奏回主屋核定猜想的打算。真的發生，他再開車到山村置辦也可以，山村不缺時令蔬果。倒是說若真得下去一趙，返歸會晚過伙工習慣的時間，忙完得過去說一聲。

　　片刻後，他把衣簍擱在檐下，順著廊道回屋，伙工向他招手，說廳房已經擦過一遍，接下來去割院落冒出頭的雜草。

　　「喔對了，」伙工戴正斗笠、綁好細繩，套上粗綿手套，「你朋友說不吃午餐，他人在書房。」

　　「……」他很想糾正伙工的用詞，又想到嚴格來說，一沒訂房、二沒收錢，那人好像還不是他的客人。

　　書房在一樓由隔間牆巧妙隱在動線深處，闔上門很容易給忽略。若繞去院落那頭，透過玻璃窗倒可以看清裡面的陳設。他懶得再回院子探看，多此一舉，慢慢踱去書房，房門沒關。

　　那人盤腿坐在實木地板上，膝上擱放超薄的銀白色平板，身側還有一壺一手可握的扁平錫酒壺，壺身套著雕紋細緻的紅色皮革，封口未開。棉被早已收整方正、和兩個枕頭疊靠在牆邊。

　　嗯，沒直接坐去書桌那，姑且當作沒逾矩吧。

　　那人抬眼看他，沒作聲，也沒有表情。

　　是個心思深沉的人，他想。

　　「不吃午餐。」他用肯定語氣。

　　「嗯。」那人眼神落回平板，沒有其他動作。

　　他感覺那人不是不在意他，是不在意午餐。他不確定那人的工作，但看得出來，人在休假期間接到工作急件，迫於專注的氛圍都一樣。

　　「坐書桌。」

　　「嗯？」那人又看他，琥珀瞳彩兀自散發冷冽的金銅色光芒。

　　他沒接話，繞開那人，走到書桌旁、拉開椅子。

　　那人投落的眼神緩了緩，像是終於察覺到自己方才不小心流露的肅殺之氣。

　　他無所畏，以前看多劍拔弩張的大場面，那些風雨前流淌的氣壓尚難不倒曾以博學思辯揚名的他，更何況現在的小磨擦。

　　「失禮了。」那人再次開口，語氣裡是在乎他的。

　　「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他走近，彎下腰把地上枕被一把抄在懷裡，踱出去。

　　「多謝。」那人喊住他。

　　「……不用謝。」他頓了頓，改變主意，「今天中午供素餐，一起吃。」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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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野律

2020-02-06 00:08

04.

　　散盡昨夜冰雨的蒼穹綻藍透亮，空氣挾著泥土溼潤的氣息。花香淡了不少，昨夜風雨的緣故，有得有失，自是尋常。不過，不尋常也沒什麼不好。

　　說「一起吃。」沒說確切時間，是他想維持平日的悠閒。湯品耐悶燉，錯落取食皆有不同層次的味道，沒有一定什麼時候吃才是好。埋首卷宗伏案苦思那段時日，若有餘瑕在家，他會熬上一鍋連著吃幾天，省時省心之外，多少有一點能主導自己五味的自在。他覺得人或多或少都有料理食材的生物本能，燒烤、清煮，各種半手動的餐飲是商街必然的存在，城市裡更是如此。他去過，次數不多。主因下班時間不固定、次因一個人吃常被「請求併桌」，習慣邊吃飯邊放空的他，吃不歡。

　　他手握著刀，俐落地去掉牛蕃茄蒂頭、在表皮薄薄劃出十字傷痕，放到鍋裡川燙取出、仔細剝去表皮，挪一旁備用。隨鍋內的水降溫，再放入削好皮切丁的馬鈴薯，汰去多餘澱粉同時避免發黑。伸手轉開水龍頭調整出水量，將今晨剛收來的西洋芹慢慢淘洗泥沙，移到砧板上，刮去粗纖維、直劃對半再橫切成一段段細絲、備用。紅蘿蔔和洋蔥不費工，洗淨、去除最表面、全部切丁備用。原本只想再加上蒜蓉和家常香料，腦海閃過那人的錫酒壺，於是到後廚翻找出一瓶幾乎沒損耗的清酒，順手再拿兩條小紅辣椒、過水切段。

　　他雙手抬挪安置橢圓型鑄鐵鍋放到爐灶上，鍋內先溫熱一勺橄欖油，倒入滿滿的菜料、拌炒。蔬菜變軟出水、將沸的嗶啵聲同時散發淡香，添上足量的水沒過食材、增補調料、清酒，和小紅辣椒，蓋上鍋蓋，轉小火。

　　藉燉湯的空隙，他把備料用過的餐具、流理檯、桌面，裡裡外外整理一遍。

　　他生性好潔沒錯，平日倒不會這麼講求清掃效率，純粹不想又讓那人像早餐用畢順手都洗起來。省他的事，歸一碼；沒給他開口問住房需求，是另一碼。不過，都是枝微未節的小事，他不會因此認為那人意圖打工換宿。

　　真要說有什麼猜想，他覺得那人風格特色與偏村野徑格外壁疊分明，湊在眼前乍一看，要嘛是人迷了路，要嘛是偏村即將顛覆。

　　他將爐火熄滅，任鐵鍋餘溫繼續那神秘又香氣四散的分子過程。

　　猶豫退不退休那陣子，他找過幾個地方，有座海風寧靜、五月暖陽投落在身上不會覺得曬燙的棉白小城，淺淺的海水氣味挾柔風擁抱每一個佇足戶外的旅人，他在那裡停留整個夏季。隨著暑期將近，採訪記者、自營媒體在商街一個一個多起來，賣清冰的推車攤販一步一步退到鬧街外圍。隔年再去，商街多了幾間奶水冰店，人都不同了。

　　說失落則太過，真要他形容，那是人群時聚時稀的街道聽逢熟悉叫賣、推搡後總算手握到用錢換來清冰，清冰因不耐熱迅速消融在指尖帶來酸甜侷促的一瞬之間。這個瞬間，很難複製重現。

　　那人步伐輕穩，比他猜想還早出現，沒帶酒。

　　他這時想起法棍麵包還沒送進爐裡烤，視線剛轉過去，那人好似讀出他的構思，自發移步廚檯，取來麵包刀拿過法棍，刷刷切整成等長的四塊，用平底鍋放到另一個爐子上點火燒熱，倒上一點橄欖油，麵包丟下去煎烤。

　　他其實有機會中斷眼前的流程，在那人齊整的料理節奏中想到，反正都要一起吃，食序前挪成各別做菜，嗯，不突兀。他給自己這麼下結論。

　　於是乎，演變成他和那人面對面同桌，一鍋湯，兩副餐具、兩盤麵包，各自用鍋勺給自己添湯料。那人很安靜，慢調斯理把麵包撕成適口大小混入蔬菜湯中，用湯匙由內轉外一勺舀起，以湯匙就口品嚐，很異國作風。他自己則簡單得多，一樣撕麵包泡湯水，端起碗就著一勺一勺吃。沒有交談，但他注意到那人用完鍋勺會將手柄安放在他好執取的這一頭。他食量不大，後來乾脆伸手推回去那頭，以表否決。那人沒說話，把餘下的吃盡，又自發收拾。

　　「我自己來。」他總算抗議。

　　「隨你。」說歸說，鍋碗還是隨那人的節奏通通疊到流理檯，倒沒有真的洗碗收拾，而是讓出空間放給他做。

　　「房間整理好了。」他抬手指了指方向，踱去洗碗。

　　「嗯。」那人沒說好，往書房走去。

　　他猜想那人是去拿私人物品，便沒再管。

　　平時，他很少讓人進入書房。有那麼一說，說書房能透露屋主的性格。他不忌諱這個，他不認為自己躲藏在什麼後面，沒有不能任人翻動的藏書。若書籍污損，也是小事，他記得字句之間流動的思緒。保留書房的隱蔽，僅僅因為裡面陳設是他多年的老傢俬，不算名貴，卻早已無保修職人。若破損缺角，會煩。之所以讓那人使用，或許是因為那人置放的酒壺，瓶身有著被主人仔細愛護的潤澤。

　　惜物之人，長情。

　　午後清風栩栩，伙工忙活完和他交辦，說家中有事得提早走，不在這用午晚膳。他估量剩下2組客人回來還有段時間，便同意。庫存的食材現下看來足夠應付，不過，他中午才喝湯水，想換點口味。自己開車下山留那人顧屋子，做主人的得不得體是一回事，那人肯或不肯都得問過一聲。

　　匆匆收拾曬好的枕被，踱去客房那頭，床舖平整，根本沒人。

　　只好又回到書房，那人還端坐在書桌那頭，面無表情看了過來。

　　「要出門？」那人先開口。

　　「嗯。」

　　「那走吧，一起。」

　　「為什麼？」他開口還不覺得自己問得唐突。

　　「想買煙來抽。」那人關掉手中的平板、收進套子裡，語調不急不慢，「…想起一些事。」

………tbc.

杉野律

2020-02-07 19:09

05.

　　他坐在副駕駛座，視線投落在自己的雙手手腕，盯看被「逼」換上的毛呢大衣的袖口，滿腹碎唸。這是他第二次坐上車。

　　他第一次坐上去，那人將車開至院落大門，停了下來，說天氣冷，要他換厚一點的外套。他自覺己得還好，想拒絕、想著太麻煩了乾脆各開各的車，但那人乾脆把車熄了火，不著聲色意思卻明顯的提醒著：這臺紅色油電車擋著出入口，想各自分頭，也得那人肯讓。

　　好麻煩的人！他內心滿滿不痛快。

　　換上大衣走出院子，那人見狀便打開副駕駛座的門、邀請入座意味。他看了看停穩出入口的紅車，低低嘆了口氣，再度入座。

　　與人相交宜謹慎。他暗自告誡自己。

　　共乘氣氛倒還閒適。那人的車整理得很清爽，沒有絲毫氣味，不像是癮君子的車。不過，人往往只顯露冰山一角，真正的樣貌，怕是自己也不會全然知曉。短短相處，那人給他一種優雅的強勢，當然，強勢不等於難相處。至少那人在調整車窗開閉時會問過他的感受。在原則之外，還算能交流溝通。

　　下山的路彎延順暢，偏遠歸偏遠，託山頂設有科研機構之故，道路敞亮平整，不會有過於突出的高低刮磨汽車底盤。

　　那人不介意他在，沿途幾通來電都是接起來自顧自說。他沒有刻意聽，反正避不掉，放空看窗景便是。那人也隨他，掛去電話後只問山村哪個方向好停車，便任沉默在空氣中流淌。

　　到了村落，兩人分頭，他去商舖鬧街找食材，那人駕車轉往幽僻處停放。車頭迴轉俐落、勻速駛遠。目標明確後取徑乾脆，他幾乎可以相像那人平日處事的作風。雖然他不覺得這個觀察結果和他的生活會有什麼交集。這是他天真的推想。

　　他很快買好食材，耳邊聽到嬌笑不斷，遠處幾個年輕女遊客朝一個方向指看又彼此交談。他順勢看去，那人站在雜貨店外拿手機談話，多半是聽，一手刁著煙，吸的次數不多、呼吐之間煙影垂落，蒼白膚色透出風雅神情，確實好看。

　　沒一會兒，其中一個揹掛厚實相機的女孩小跑步迎過去、偷了空向那人攀談，像在問給不給拍照。那人垂手彈掉煙頭、捏熄餘火，殘煙丟入店門擺放的垃圾桶，對女孩很有風度的搖手拒絕。女孩失落地跑了回去，和朋友嘰喳個不停。

　　那人掛掉手機，抬眼見他在看，逕自走了過來。看他手裡買的不多，又進入狹小的店內自發挑購魚肉蔬果，遠超過一道晚餐的量。

　　「太多了。」他站在店門口小聲抗議。

　　「多的放冰箱，」那人說，「這幾天用得上。」

　　所以？他抬頭盯著那人的臉，「是幾天？」

　　「看你。」

　　「………」他腦子飛快轉過各種疑問，然後決定，什麼都不問了。

　　「嫌麻煩的話，我煮自己的。」

　　「……不是。」他原本想說自己沒招待過長住的客人，話到嘴邊，莫名說不出口。

　　那人拎著增加的食材踱去結帳，掏皮夾撿出面額小的紙紗和硬幣，應該是方才買煙的時候留心找開的。

　　他站在原地，那人把東西一個一個收入購物袋，與他會合。

　　「先說好，」他開口，「不接受打工換宿。」

　　那人輕輕笑出聲，空出來的一隻手伸去拿他手上那袋。他沒阻攔，想說阻攔也沒用。

　　一個女孩的聲音打斷他們。

　　「不好意思。」是戴著相機的女孩，不過手上拿著另一臺造型可愛的拍立得相機，「我一時技癢沒忍住。」另一隻手把扇乾的照片遞給他拿，「就這麼一張，給你們。」說罷又跑遠，和同伴笑鬧著離去。

　　他攤開照片，遠景取鏡，隱形的構圖線聚焦在他們身上。照片裡，他的海藍色雙眸閃映午後陽光、望著那人，而那人的表情，輕鬆舒緩地笑開。

　　「拍得很不錯。」那人近身看了一下，「你要在這等我開車過來，還是一起過去？」

　　「……一起過去。」他下意識把照片收到毛呢大衣口袋深處，快步走在那人前頭。

　　他不知道，那人私下不愛拍照。

……tbc

杉野律

2020-02-09 00:47

06.

　　他應該沒有錯認，那人對於和其他人交流興致缺缺，與孤僻不太一樣。

　　伙工午後忙完和他們道別，那人坐去暖陽灑落的餐桌，平板筆電、酒壺、手機排成精簡便取的佈局，氣定神閒投入工作。他兩度給那人斟茶，那人都能在他移步靠近時收回心神，跟他說謝。

　　對環境覺察力敏銳卻不會敏感，他忍不住推想，那人的工作應該屬節奏高強而同儕互動支援也強的類型。他以前工作的機構有氣氛類似的單位。檢警一體，走到哪都是一個team。偶爾在地下自助午餐店遇到，同仁會很有默契地讓出一區以容納團隊入座。他自己的單位沒有那麼拘謹。公設辯護人專業度和法官、檢察官平級，內容則因法院指派，做的是接見被告、研讀卷宗、寫狀辯護、開庭廝殺的律師工作。實際生活總讓案局中人打斷進程，重來、再重來，扣除庭期、會談，剩下時間視自己精密安排的能為。他自覺良好，豈料連續幾宗重案拖得三餐飲水皆不正常，活該大病一場。

　　房客陸續回來，他按步調準備晚餐，空隙間見有一、兩位健談的客人和那人搭話，那人應對得體、不會過於客套，偶爾一兩句逗笑對答者，但凡關於自己的部分，則一點確實的資訊都沒顯露。

　　「我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其中一個房客說。

　　「喔？會是在哪？」

　　「就覺得眼熟，好像是什麼雜誌封面。」

　　「是嗎？不是懸賞廣告？」

　　「耶？」　　

　　那人掛著笑，任房客們交談猜測，始終沒給肯否的答案。不多久又說有文件要趕，便離席。用餐時分也沒有久坐，吃得不多。

　　房客們紛紛向他探問那人。

　　作家？明星？富二代？你朋友？

　　他簡直絕倒。

　　話說回來，那人拎著物件從容走去他的書房，跟在自己家似的，難怪旁人誤會。本該藉機澄清，他想到那人說要長住，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住房服務，不想說與其他房客以免旁人依樣學去。

　　麻煩的人，一個就夠了。

　　他對房客說假期將盡，好好享受今晚時光。這才把人散去，得空整理廳房。

　　等明天送走客人，或許，他會有時間看本書、喝箋茶。

　　忙完回到主臥室時，他忍不住想，那人該不會又要睡書房吧？書房的桌椅雖不成套，卻是他留心選過的好物件，坐起來是比任何一間客房的簡式商務桌椅舒服沒錯。既然是他主動讓那人坐去辦公，識貨人想久坐，也是自然。

　　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覺得定不下心，最後還是下了樓。那人不在書房，在後廚翻找。

　　果然沒吃飽。他忍住沒笑出聲。

　　那人睨來一眼，沒理他，繼續挑撿幾個圓胖地瓜，拿去流理檯沖淨表面、用錫箔紙包好送進烤箱煨烤。

　　他突然覺得，那人會想在這裡久住，是因為他這個做主人的很隨便他動手動腳？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隨和的氣場，不過都過了一天了再擺出老闆的架子，太假。思來想去，認為一定是那人昨晚吃的積存食材份量太少、加上睡不著，一時氣惱才去找的他。至於為何沒向他發牢騷，可能只是看他累，風度很好的忍住沒說出口。至於同睡，他覺得那人的理由不真切，大概還有話沒說。

　　難怪他總覺得那人視線常不經意壟在他四周。

　　那人將烤得熟透香軟的地瓜取出、去掉錫箔和外皮，拿來大碗用湯匙壓成泥，再加入鹽、糖、牛奶和酒壺裡的威士忌，搗勻。又取來兩個小碗分裝。其中一個碗連同新取來的湯匙，遞到他手中。

　　「嗯？」

　　「你沒吃晚餐。」

　　「是沒錯。」他沒忍住頂一句，「我不餓。」

　　「嗯。陪我吃。」

　　「……」他想了想、再想了想，推翻之前所有的推論。「你想要我陪。」

　　肯定句，言外之意是清楚的，知道不只是吃而已。

　　那人似笑非笑，端走自己那份，坐去餐桌，對著窗外慢慢吃。

　　那人沒說，找到當年想一拚的對手，需要多少歲月機緣。

……tbc

杉野律

2020-02-12 00:10

07.

　　問題的核心，在他自身嗎？

　　他抱著疑問，一夜無夢。

　　意識朦朧間，梅香淡遠，菸草、蜂蜜的尾香繚繞不散。腦子在轉，身體卻鬆弛得很快。隔日睜開眼，居然天光透亮。　　

　　睡過頭了。

　　他不是遇事煩躁的人，急事緩辦，加緊步奏、降低錯誤便是。將自己打理清爽，移步下樓。

　　那人和伙工在院裡抽煙，有一搭沒一搭的聊。

　　他沒空細聽，在廚房烤吐司麵包、榨青檸汁兑蜂蜜水，喀幾個蛋加牛奶打散混入切得細碎的蘑菇、洋蔥、蘿勒葉和火腿丁、倒入平底鍋慢烘至潤熟盛盤、安排好陳設。

　　伙工先進來用過一份，去整理田地雜木。

　　他本想省去自己的一餐，那人進來看到，把自己那份退到他面前。

　　「……」說不餓是在自欺欺人，況且也沒必要，「太多了。」這倒是事實。

　　那人伸手抽走吐司、吃掉，修長的指節難得不講究地撣去碎屑。

　　還想說什麼，客人已陸續出現，那人橫擋在中間、引導客人入座用餐。客人們對那人的招呼很是鐘意，竟然都沒人煩他。

　　他默默端走眼前剩下的早餐坐到一旁用餐。健康的活人不吃早餐又沒有製造法律所不容許的風險。這段話沒有真的說出口。

　　要真拿生活習性上的不同作辯題，太較真也太幼稚了。

　　只是，他直覺告訴他，那人平常也三餐不正常。對他反而次次計較，當真麻煩。

　　想歸想，送走客人後也沒心思對那人抱怨，任那人擇處獨坐，各自忙。

　　待做事項除了原有那些，還多了整理自己的部分，想到忙完接下來幾日屬自己的閒瑕，他提起精神、加快整理的步調。

　　客人的枕被毛巾用的是一臺新買的洗衣機，容量夠大。他弄完曬掛完、才將自己積累兩天的衣物投入旁邊另一臺舊式滾筒洗衣機清洗。

　　舊式那臺是他受訓共宿從學長那裡二手買來的，說廠牌太洋貨、若壞掉不好修，掛在二手拍賣佈告欄總沒有人買，他看器物零件配料都金屬、很實在，便買了下來，近十年下來烘乾功能是比不上新的，反正他習慣自己的衣服洗過、晾曬後再熨燙過，不受影響。這種習慣其實很耗時間，不過，看著皺巴巴的衣服隨手中熨斗滑過而平整，是有那麼一點被療癒的感覺。倒不是推銷詞寫的商品訴求那種誇張濫情的滿足，他只是覺得能恢復樣貌，不是說不能改變，而是原來本質的樣貌，就很好很好。

　　自然法學派。他的導師曾從他的論述風格中評價他的想法。

　　或許吧。

　　他接受導師的評價，卻沒有聽從勸導走入學術。他知道律界實務操作講求計謀和迴護，學術論述一途乍看之下特質相對單純謹慎。然而寒窗苦讀多年，學派筆爭亦是常有。出庭辯駁和下筆砭伐，殊途同歸。

　　他疊放好枕被，將已開窗透氣的客房巡過一遍，確定沒有遺漏，闔上門窗、避免塵埃滲入。掠過那人的房間，想說先問過那人長住的慣習再安排，視線掃去，那人坐落檐廊深處，是他平時最常待、緊挨著一株盤結老梅的位置。

　　有光有影，涼風含香，與他同樣眼光。

　　不同的在於，他坐旁襯的是茶，那人膝旁安的是酒，還有狀似無盡頭的工作。

　　是說，酒應該也喝得差不多了吧？

　　他一度動念想商請那人把後廚那瓶清酒喝完，想想而已。他知道杯中客多有自己的偏好與堅持，不該唐突。

　　既然一早動了法哲辯題的念頭，他想蜷在書房消磨時光。先到廚房給自己煮了一壺梅花茶，佇足了好一會，轉身送了一杯到那人身側，那人道過謝、繼續處在工作高壓中。

　　工作之外的閒瑕會說需要人陪…

　　那人…沒朋友嗎？

　　他不打算證明猜測，覺得這樣的安靜，很好。端著自己那杯茶繞開檐廊，踱進書房，不打擾那人專注工作。

　　從書櫃撿出那本《利維坦》，扉頁寫給自己的輕狂發想早已字跡模糊。

　　如果每場靜默都似那人與他現在這般恬適淡然，或許，他還能在塵世間奮力維護著什麼。

……tbc

杉野律

2020-02-14 14:54

08.

　　一頭裁進大部頭論著的後果，一是不小心睡著，二是午餐由著那人準備。憑心而論，那人廚藝不差，食材自費，有房客如此，該是他這個偷閒主人最喜歡的類型。但他反應淡淡，覺得自己戒心低得誇張，直到那人低聲叫喚才醒來，一點都沒注意到腳步聲。

　　應該是昨天吃酒超量的關係。

　　他打量著那人煎煮盛盤擺設好的菜餚，那人才來兩日，廚檯器物都摸得趁手，該謝過還是謝過呢？

　　不過，依份量，只有他們倆的份，伙工的還是由他安排。這樣很好，在他能妥協的範圍之內。雖然他並不是那麼確切知道自己能接受的範圍在哪裡。曾經有學姊說他總是一臉平靜無波地表示生人勿近，他對此不表意見。備考組讀書會、工作遇研討會，他還是能主動攀談請教，合於世情地暢舒己意。再多的交誼，於他是相聚後的繁華落盡，好聚好散，好聚，亦好散。

　　所以，對於那人說的，要他陪，他沒有明確的回應。

　　紅塵身是客，等未知的假期一過，那人便會回到該擔負的工作與日常。

　　旅遊，治的是精神放鬆後探出來呼吸的短暫自我。

　　「菜涼了。」

　　「……」他舉筷，避過極可能加了酒去腥的紅燒肉，給自己夾大量青菜配飯。

　　「一日禪？」

　　「……」他抬頭對視，「好奇的原點？」

　　「機緣巧合，」那人金色眼瞳回望，「互相了解？」

　　「機緣巧合，還是事在人為？」

　　「有想法。」那人低笑，「你很在意？」

　　「妄自揣度。」他輕輕哼聲，下半句『心機無用。』沒說出口。

　　那人依舊掛著微笑，沒再深究。夾走自己想吃的份量，餘下的青蔬都攘到他面前。

　　難得他會有出言一辯的衝動，該謝過不經意成為對造的那人，於是他短短說了「謝謝。」兩字，埋頭用餐。

　　飯後，他將餐碗全整理好，另外給伙工備上一份不怕涼了的滷牛腱子肉和川燙花椰菜伴白芝麻，擺在桌上用罩網蓋上。院裡衣物曬得半乾，他先取走自己常穿的襯衫，拿回洗衣間一件一件仔細熨平整，再收去二樓主臥室衣櫥裡。走動間偶爾對上坐在檐廊辦公的那人，短暫應禮之外並無交談，也不顯唐突。

　　伙工結束工作回來吃飯，倒主動和那人聊，還遞煙請那人抽。

　　那人謝過未取。

　　確實不是癮君子。

　　他和那人一同和下了班的伙工道別，伙工的眼神在他身上停了一會，說這幾天家中有事，請假。

　　「好吧。」他回。等覺得自己的語氣太疏離、該是失了禮，伙工已戴上鴨舌帽、跳上貨車駕駛座駛遠。

　　那人向他問能否再借書房一用。

　　午後暖陽雖好，隨光影移落氣溫卻會降得極快，依景辦公，書房的位置確實合宜。

　　在主人的書房辦公，是有點…

　　「客房的桌椅坐不舒服？」

　　「論工作氛圍，書房甚佳。」

　　這倒是個好理由。「主隨客便。」

　　「哈！多問一句。作客的請教，主人姓名？」

　　他不著痕跡輕哼一聲。果然是個麻煩。「劍邪。」

　　「禮尚往來。」那人左手裝揖，「吞佛。」

　　少見的姓名。「那好，房間現在要整理嗎？」

　　「有勞了。」

　　他依言行事，自然聽不到那人進了書房、闔上門之後的通話。

　　「嗯？」

　　『昨天你話少，沒提工作進度。在做什麼？

　　「…抽煙。」

　　『難得。』對話那頭喔了一聲，『遇到認同的對手？是誰？

　　「…劍邪公辯。」

　　『嗯，公辯制度已廢，是遇不上了。難怪你抽煙

　　「好說。」

　　『怎麼？他有在關注造鎮計畫？

　　「若說有，能多幾天假期給我觀察？」

　　『照進度回報法遵風險評估，吾徒。』

　　「哈。」

　　吞佛結束通話，盯看平板電腦那封一步蓮華用私人信箱寄來的加密獵人頭意願書。

　　思索多出來的考量。

　　和那人對陣的機會，哪邊高呢？

　　指標移到右上角「x」，關掉視窗。

……tbc.

molifeng

2020-02-14 23:53

之前自己写文有用到早安晚安梗，于是看到这篇就特亲切，到点了进来。
吞雪是我以前喜欢的配对，不过那时还是高中。
现在看到03，看到一句话，很喜欢”语气里是在乎他的“。一个深沉的人，语气里是在乎的，虽然用了平淡的写法，但就是很戳心，有种冬天里开了一朵白梅花的感觉。
还很喜欢01里对于人情往来的一些看法，”独“很寂寞，但能保持个人的纯粹，这也是我很喜欢“他”的地方。
目前还没看到08，有点困了，先记下现在的有感而发，明天再看。

杉野律

2020-02-15 13:08

引用
引用第8樓molifeng于2020-02-14 23:53發表的回 2樓(杉野律) 的帖子 : "1Hn?4nz5
之前自己写文有用到早安晚安梗，于是看到这篇就特亲切，到点了进来。 KH?6O%d
吞雪是我以前喜欢的配对，不过那时还是高中。 [LjiLKW
现在看到03，看到一句话，很喜欢”语气里是在乎他的“。一个深沉的人，语气里是在乎的，虽然用了平淡的写法，但就是很戳心，有种冬天里开了一朵白梅花的感觉。 a+lNXlh=
还很喜欢01里对于人情往来的一些看法，”独“很寂寞，但能保持个人的纯粹，这也是我很喜欢“他”的地方。 S>T ;`,
目前还没看到08，有点困了，先记下现在的有感而发，明天再看。 meV Z_f/

謝謝賞文~

下筆的時候沒想太多，隨筆下的他們喜歡的調性，也有自己回頭一看"啊原來如此"的小驚喜。
大概會一直這樣平平淡淡下去吧。
：)

杉野律

2020-02-16 17:35

09.

　　沒有客人需要照顧的日子，他過的悠哉，甚至可說愜意。他還依舊早起，打理完花草園木，回到廳房，那人往往醒來備好倆人的餐點。伙工要來的日子，再由他備上另外的份。他確實注意到，除了他的部分，那人不會插手其他的事。他知道自己不是多想的人，甚至對於自己的思考邏輯向來有把握；遇到那人，他反而一開始就出現假設錯誤。

　　他安慰自己，多年的職業習慣，考量點著重在攻防二方，自己這個支點，往往是掠過不存在考量。過往經驗，弱勢的被告方既然都認了罪，待他自不似待救命稻草，求的限於依他能為辯得較輕的刑度。所謂維護當事人的權利，當事人自己都拿作交易籌碼，換道上輩份換義氣面子換自我放棄；真相與證據，是頂罪或莽率的道具。他能做的，是不因之受影響而失了良知。

　　他把自我覺察藏到最深最深。

　　這次，他清楚感知道那人是衝著他而留下的，而且，那人有意留白，讓他自己思索。

　　對他來說，背後的理由尚屬次要。那人想要他主動陷入思考，才是主要目的。這種心智遊戲在攻防上不算少見，往往用在聲東擊西，愈去想愈會迷了眼。要是尋常對手，他看得透。現下退了休，自己沒家底沒事業沒背景，一時間找不到對方欲施在他身上的著力點。乾脆不想了。

　　當作那人喜歡他，一切麻煩都可合理解釋。這種不具備實事求是的狂妄假設對那人是有點失禮，他自己知道，所以更注重分寸了。與保持距離、拒人千里不同，他從工作經驗學到，總是有那麼一種處事，可以清晰溫和表明：『我不用心機是因無需隱藏，日子能互相合作，我不擋你升官、你不可礙我日常。』

　　懂分寸的人，自然不會阻攔。

　　互動的結果很顯然，那人懂分寸，卻不見得照他的分寸行走。

　　幾日前剪落的紅梅殘枝給修整枝枒曬得乾透，廳房每張桌子都擱上一段，實在好聞好看。

　　文人雅緻，他自認不及。

　　他著意謝過。

　　那人張口向他再討要一箋暮雪茶。

　　「想喝直說，無需故做人情。」

　　「主人的私藏，不好放肆。」

　　他差點沒忍住揶揄，一句平穩帶過，「何以見得？」

　　「上次那杯茶味淡，想來你不常泡茶與人同飲。」

　　是不曾，他默聲。

　　「茶香是好的，可見非陳茶。你很喜歡？」

　　「你很好奇我的作法？」

　　「觀察推論，你介意？」

　　「你自顧觀察，我沒意見。」

　　「事不關己麼？」那人輕哂，「被觀察的你，當真無知覺？」

　　「想法有。」他回，「意見無。」

　　「很出世的作風。」

　　「這是你要的結論？」他撇過頭細思，「你要的不只是這個結論。」

　　「這也是你觀察的結論。」

　　「哈！」他起身取來茶具杯箋、錯落擺置，復到爐旁燃煮一壺清水，端來坐落。

　　那人又開口：「你不問我介意不介意？」

　　「你不介意。」他將杯箋一一用水暖過，「你習慣於此。」

　　「或許，我介意？」

　　「故弄玄虛。」他哧一聲，「沒有意義。」撇淨器物，指臂翻動如律，待香氣浮昇。

　　那人看著，片刻沉默。

　　「你介意的，是我的動向。」他還是坦白說了出來，「我想多問一句，為什麼？」

　　「好說。劍邪公辯。」

　　「嗯，果然同領域。」他點點頭，「不像體制內，時間又不受院方主導，是in house吧。不過，我不記得哪年榜單有你的名字。」

　　「晚你兩屆考上牌。」

　　他喔了一聲。自己當年考試五榜有名，難怪那人會留心。「考完接著忙了幾年，沒注意。這杯當遲來的賀喜？」

　　那人眉眼含笑，看不清意圖，「恭敬不如從命。」

……tbc.

杉野律

2020-02-18 17:16

10.

　　日子不總是平淡且有味，他知道。同圈的菁英除非退休、轉職，否則對時間的精算堪比投顧計較小數點後的投報率。

　　農地前主人難得登門拜訪，他謝過，領著舊主觀遊由他商託伙工每日整理的田地。作物是沒再種，栽了不少梅樹，原本小池塘稍擴大了些、水面清澈，他想等回暖再種些蓮荷。此地偏冷，他不確定能否種得活。

　　農地前主人讚揚幾句，向他說，鄰鎮開始有大型動工計劃，問他意向。

　　他沒意見。

　　於是農主坦言，想邀他入伙，替在地人爭取更多利益。

　　他婉言，未明白拒絕。

　　「至少來說明會一趟。」前主人說得嗆直，「你懂法律，該幫一幫。」

　　「作為住民，自然關心。」他掛著微笑，不讓人戴高帽，「法律千萬條，不敢說全都摸透。」

　　對方聽得是軟釘子，面容上仍和氣，岔開話題閒談幾句種蓮心得，便散去。

　　討借人情乃人生常態，他無可評價。

　　真能選擇，與處得來之人討要，或許感覺不同。

　　他想通透，那人長住，與鎮上的變化，不全然無關。總有一說，說第一直覺靈準如占卦。他想起自己對那人的猜測，顛覆與迷路，同時成立亦無不可。

　　他莞薾一笑，沒去書房向埋首工作的那人探究。

　　猜測，代表在意。在意，卻不必然成為探究人舉止背後內在的充實理由。

　　與那人切中核心的作風不同，他看的棋面，總由格局切入。方法無分高下，終究想達成的結果不同。那人是因商業而來，企劃案在，長住是不錯的選擇。那人認得他，該是求學時留的心。畢竟出社會後他幾乎都在院方指派案件打轉，沒機會接觸民商事件建構的法學戰場。

　　很有趣。

　　明明同圈子，明明走過相同的樓宇，卻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知彼此曾踏過同樣的迴廊。

　　在意之後，會想接近。他不是不能同理這種感覺。

　　曾經，他也有想接近的存在，只是機緣未至。學子時期的嚮望，都鎖在求學求職兼容的繁華城市裡，久未回顧。

　　「你心情很好。」

　　送走農地前主，又和伙工好好招呼道別，他明快乾脆點頭承認。繼續把乾透的枯枝收攏成一堆，借那人從雜貨舖買來的打火機，點火燃去。枯枝噼嚦作響，爝火嫣紅，煙不大。

　　「空污。」那人挖苦一句。

　　「若成罪，你是幫助犯。」

　　「是共同正犯。」

　　「犯意聯絡？」

　　「無須明言，動機相同。」

　　「何解？」

　　「維持心情。」

　　他嘖聲，「刻意為之，別有目的。」

　　「好說。」那人看向來客離去的方向，「不妨一猜？」

　　他難得起了玩心，「動機？目的？還是手段？」

　　「猜得中，我可以說實話。」

　　「實話，往往比真相複雜。」他頓了頓，不打算把話說盡。

　　「你不喜歡？」

　　「範圍太廣，不如針對單一目標。」

　　「喔？你對哪一個有想法？」

　　他拾起未燃的枯枝往火堆擲去。

　　「不值得一說？」

　　「何必激將？」他笑哼，「方才不出，你認得農地主。久住未歸，有任務在身。觀衣著身價，不是一般公司法務，想必是企業集團。無端在此，附近又有大動靜，很好聯想。」

　　「很表面的觀察。」

　　「哈！」

　　「我要問的，是你的想法。」

　　他撣去沾上身的灰屑，「你想我介入。雖然我不知道理由。」

　　「介入哪一方？」那人瞇眼。

　　「憑直覺，」他迎上目光，「你的對立方。」

　　「所以，結論是？」

　　「沒想法。」

　　那人沒再說什麼，轉身離了篝火。

　　樹影斑駁搖曳，沙沙作響。

　　那人，又給自己點起一支煙。

……tbc.

杉野律

2020-02-23 23:11

11.

　　勢均力敵痛快一場，他自然也是想的。莫說世上知己難尋，足夠稱上”好對手”的人和局，數十年也未必能有幾回。與避世不同，平凡工作扣除繁瑣行政，想讓內心重燃使命感的高光時刻，本就有限。撇除個人角度切入的挑剔和對能力的自信，案件紛爭能流轉到一個人手上，總會有背後的機遇。除了他這種受指派的單位堪用得上「巧合」、「抽籤」，業界的案件多少有介紹或案主的評選。

　　況且，他還沉思另一個層面的可能性，沒問出口。

　　那人倒愈發自在愉快，只是不顯露在表情上。

　　他行走居間偶爾能聽得幾句商務安排，那人會空出一隻手把玩香煙，不真的點來抽。他不覺得那人在外會如此毫無隱藏，是他說”沒想法”，那人，想讓他有想法，刻意為之。

　　他思忖，自己的臉應該沒有流露好奇才是。

　　鄰鎮辦了說明會，隔著一段路的工程標的有點距離，但確實會改變週遭生活態樣。

　　他不是不懂。

　　童年居住最久的小鎮，在他外宿求學那段時日，爆紅過一間甜點店。店主草創初期還沒有本錢砸買整條街舖，卻有著都市打滾過的廣告人的才情，把鎩羽返鄉包裝成遊子歸家創業圓親夢，結合在地廣電投放，很容易取得在地好感，進一步策劃資助城鄉旅遊，雙邊口碑一次搏足，站穩了腳跟。日子一長，店家帶動附近地價店價，再一晃眼，透天瓦厝換成一排排商辦大樓。他記憶中道路兩側可攀可玩的枇杷樹換上白千層，花也是好，葉也是美，而長大的他沒有再攀爬親近的念想。

　　人會變，景會變。

　　對於農地主暗示的，他相信，也會變。

　　不過明白人不用說明白話，農地主用了心思，說服伙工來勸，他知道再駁，便做絕了。於是跟著去過兩回，當作過場。

　　那人沒陪同，說工作忙。他不置可否，也不勉強。心思深沉的人親口說欠一次如實回答的機會，這個承諾，他決定暫拋腦後。

　　說明會贈送的資料他原封不動堆在書房桌上，不介意那人看到。這種公開資料有心自然取得到，沒有隱瞞的必需性。

　　小村另外開了討論會，他身為地主兼業主，更不好推辭。

　　那人似乎也遇上不好處理的事，對著電話久久不言，最後才吐一句「那帶來吧。」掛去。

　　不避忌在他面前聊，不見得樂意讓人探隱私。

　　他等那人從院落散完一圈的步，才問是否再多整理一個房間。

　　「……也好。」

　　「嗯。」

　　傍晚，一台時髦悍馬出現在大門前，駕駛是位精神極好、爽朗風趣的長者，自稱琅山先生。

　　車中僅載來一位孩童，莫約5歲，小小鵝蛋臉粉嫩嫩十分可愛，髮色神情像極那人，話不多。

　　那人向他說，孩童名喚朱厭，沒再多說。和孩童的舉止並不親暱，但親暱不親暱與關係好不好是兩回事，他分得出來。

　　和琅山先生道別後，他領著朱厭逛了一圈院落田林，石階路滑，他沒多想，伸手牽著孩童走。

　　手一握上，朱厭就不鬆開了。

　　他苦笑，任小孩子使性子，夜裡也不攔著朱厭蹭主臥睡。待孩童睡熟了，他把孩子抱出房，腳步遲疑好些會，抱到那人的房。

　　他輕手輕腳安頓朱厭到床中央，掖好被子。

　　那人沒反對，表情說不上高興。

　　他沒開口，因為很多時候，言語多餘。於是他乾脆躺下睡到朱厭的一側，加大雙人床空間還頗寬裕。

　　「嗯？」

　　「太冷。」他聲音輕揚，「兩個人靠著比較暖。」

　　「………」那人靜靜看著，很久很久，低低哼了一聲，躺去另一側，給自己攏被。

　　夜裡蟲鳴淡淡，是將暖的季節。孩童睡得極熟，蜷曲的小手揪著他的衣服，起不來身。

　　「吞佛。」

　　「嗯？」

　　他枕著自己的手，隔著朱厭，往那人的方向看去，「這陣子，我很開心。」

　　「…晚安。」

………tbc.

杉野律

2020-02-26 11:19

12.

　　相比於鎮上舉辦的規模，小村辦討論顯得傖促而富有人味。這僅僅歸客觀現象作描述，他沒有因此產生偏好。事實上，小地區集合活動更講究窺看私人關係而非商業訊息。位置決定資源、資源又決定位置，一樣資訊交流，層級和邏輯不盡相同罷，無分高低優劣。他沒有特別的偏好。成年人早已習慣這些流程，知道怎麼節省心力耗損。

　　腦子過了一遍應對談吐和退離時間，他安慰自己，再怎麼熬也不會比待法庭還難熬。誰知，計畫比不上變化。

　　朱厭要跟。

　　他本想勸，可小孩子不哭不鬧，楞是揪著衣角不放，走到哪都安安靜靜、還懂得不撞到不踩到地「跟」。他板不起臉裝兇，抬頭看向那人。

　　那人收拾桌面，沒理會他的眼神，「你堅持？」對著朱厭問。

　　「嗯！」

　　「好。」

　　「吞佛？」

　　「一起去。」那人說罷，沒等他反應，逕自去開車。

　　不講道理是遺傳嗎？他暗自嗆倒。

　　想歸想，他還是把朱厭好好按在後座繫上安全帶，自己坐去副駕駛座，當作出遊。隔著照後鏡看去，小孩子坐得挺直、沒有亂扭，一雙眼睛張望瞬息萬變的山嵐暮色、亮瑩瑩的。等發現他在看，連忙收回神，又是一臉小大人樣貌。

　　這麼小就懂形象包裝了？

　　他收回眼神、低頭忍笑，給小孩子留臺階。

　　小村討論會地點選在空落大半教室的學校，粗繩掛上紅底黑字的海報、幾張矮桌拼成大桌面、桌面上疊放幾張手抄複印文件，還有一本線繩穿縛的舊日曆、翻過背面空白處充當簽到本。

　　那人等他下車到後坐抱朱厭，先駛去停。他抱著娃，遭同樣帶娃的幾名村人打探，只得淺笑應對。朱厭似乎不怕生但很挑人，幾個孩童中總算有位聲音洪亮的大孩子喚得動、跳下懷抱說想跟著去玩。他看向走過來的那人，那人對朱厭交待幾句，任小孩子們去玩鬧。

　　幾個常見面的居民向他打招呼，那人便先去簽到入坐。

　　農地主客套寒喧幾句，引他入席。

　　他移步先去簽到，執起筆，看了那人簽落的字跡。

　　吞佛
　　蒼勁颯爽的行楷。

　　他沉默許久，在平行空處寫下自己的名。瘦金體。

　　會議亂中有序的進行著，談話立場多偏向鄰鎮發達後可能帶來磁吸效應的規劃。巨輪滾動之下，風行草偃還是螳臂擋車，一眼便明。

　　然而，談到掙取地方回饋，氣氛又大不相同，切入角度不同，權利攻防自然大不相同。

　　他以為自己算外地資客，無可置喙，不打算發言。

　　「代表人選，」伙工舉手提案，「我提名劍邪先生。」

　　他無語一瞬，場內嗡嗡各種談論。

　　「先生的確為一時之選。可是…」農地主表面附議。

　　主持人問：「可是什麼？」

　　「沒什麼，先生來這裡定居，也算是村裡的人了。可是，剛剛看先生坐吞佛先生的車來，」農地主說，「我記得吞佛先生是異度黃金單身漢，年前雜誌採訪過。難不成是朋友？劍邪先生想利益迴避也正常。」

　　伙工心直，「是客人而已，多住幾天不算什麼。」

　　他深深嘆一口氣，抬手制止伙工多言。果然地頭商賈，要他表明立場的方式簡明直接。

　　小孩子們不知何時玩累，三兩散散進會場找家人。

　　那人看向他。

　　「沒事。」他輕聲。

　　農地主又說：「是我失禮了。先生有話，請說？」

　　「老先生常看雜誌，對財經資訊瞭如指掌，對代表一事相信已有定見。」他回，「我來此時間不長，還是讓賢。」

　　「怎麼會，劍邪先生交遊廣闊、專業也契合。我看吞佛先生的車，是上次拜訪先生停在院門那臺。住很久了？」

　　嗯，他向來不接長住客，異度黃金單身漢也不像會休長假。問題的答案，不重要。假設已成，要的是他有意願透過對那人的關係，攫取更多資源。

　　朱厭從大門踏進來、看到那人，擠過兩旁座位捱在那人身邊。

　　他不打算回答，只覺好笑，轉頭看向那人。

　　你早料到了？
　　那人不看他，不辯駁。

　　「劍邪先生？」

　　「沒事。」他起身，踱過去一把抱起朱厭，「小孩子在，不方便說。」甩頭離開。

　　身後一群嘩然。

　　他懶得理會各種猜測，在車旁等了好一會，才見那人來。

　　那人表情很有趣，大抵算得上愉快，「逃避答案，劍邪也有心機。嗯？」

　　「答案，對那些人不重要。」

　　那人打開後座車門，小孩子乖覺地坐進去，「對你呢？」

　　「哈！這個問題要還給你。」

　　那人關上車門，「若朱厭不在，你以為答案會是什麼？」

　　他沉默，腦海閃過銅墨透紙背的行楷篇章，他確實見過那人的字。

　　那人幫他打開車門，沒逼他回答。

……tbc.

杉野律

2020-02-29 10:01

13.

　　他對於事態發展多少有覺知，遭人點名，勢難隱世。若單純做法律技術層面的顧問，對他而言不算複雜，往返開會和研讀資料費時罷了。可他知道，一旦牽扯太多人的利益，險峻可無邊際。推辭太容易，顯得與在地群體二心，即便世道無村八分之俗，能獨活，跟甘於孤立，終究有所不同。撇下不算答案的答案，或許能讓多事者轉移思路、消停一陣。

　　自回來，他止不住猜，那人究竟知或不知？

　　他清楚那人知道劍邪，甚至行走院廊聽過看過他面折推事，也許因此意爭高低。但他不由隱約好奇了。

　　花香已隨日陽淡去，時節不再蕭索靜謐。

　　那人神情俊肅，領著朱厭盤坐檐廊，支著平板教小孩子背譜。

　　Vivaldi，四季，夏，第三樂章，急板。

　　電子生成樂音說不上靈透，跳動的音階卻符合他的心意。　　

　　他聽著，等著。　　

　　四季輪轉，時移事易，尋來的人，是何樣心思？或兼有之？

　　『在法應用的實然發現自然法的意義，原比學說文句中尋找來得實際…
　　鏽紅行楷如是說。

　　『侷限於人道世俗認可的社會契約運作，難以超越實定法的侷限…
　　灰綠瘦金據以言。

　　還有許多許多…

　　當時的他化名審校刊，本欲以”無名”落款，聽聞確有其人，筆力緩歇，無意間見投稿人地址：冰封嶺，於是再執筆，四字喝成，對立另外四個字。

　　鏽紅的四字背後執筆，是或不是，於他，究竟是什麼意義？而那人對灰綠的四字，是否真有覺察？

　　他負手行禪。

　　一回，兩回，三回…

　　這道題，他想不出答案。

　　濡沫情誼，私心已起。他跟自己坦承，迷障了。

　　於是，在那人說長假結束、該離開時，他知道自己不用強撐，自然流露失落，以及，感謝。他沒有問那人是否再來，直接把備用鑰匙放到朱厭手裡。

　　「這是邀請？」那人戲謔道。

　　他垂眸，「直覺。」

　　「喔？」

　　「用盡心機，必有後話。」

　　「有期待，你作風變了。」

　　「其心不偷。」

　　「哈！」那人轉過身，「別讓我失望。」

　　他沉默，這場相逢，是他輸了。

　　罷，將來還會見面，有機會一討。

　　那人同朱厭離去的晌午，他將房間整理乾淨、闔上門、落鎖，和那人、和朱厭共枕的許多夜。他默默決定這房間不招待其他客人，篤定且堅決。

　　意識決定方向。

　　他另外抽了時日走趟城市倉庫、清理掉不要的、沒做筆記的舊書。原打算全領回住處安放、退掉租倉。書堆裡鎖匣兀自顯眼，他想了想，只將鎖匣和自己手抄整理的筆記載了回去。鎖匣鑰匙沒丟，和書房牆櫃的勾束成串、很輕易找到。他取來打開，張張頁頁與人筆談的印證完好無損收留在此。

　　曾經想接近的存在。

　　他笑，寂靜而慧黠。

　　過沒多久，他從農地主那裡知道，造鎮計劃仲裁人選，有個名字出現兩次，一次在小村代表名單，另一次，在異度企業推舉名冊。

　　他點頭致意，別過農地主。

　　併肩或對立，哪一方能暢舒己意呢？

　　南風迎面，他伸手順過鬢髮。

　　劍風帖，久違了。

……tbc.

杉野律

2020-03-04 19:38

14.

　　他再度陷入曾經熟悉的困鬥，伏案苦思各方匯呈擁至兼顧表象合理的資料有無破綻疏漏。不日，送來的資料紙本竟也成堆塞佔書房近半空間。他苦笑，若單選代表一方，或許能省去一半勞累。雙邊皆投以青眼，難拒絕；選邊站，更不合他脾性。他不得不承認，那人的局佈得極好，摸透他意在何方。

　　怕得重估那人的能為威名了。

　　他想起還在煙硝鏖戰的尊長輩們，行止遲疑。

　　當年自己執意退隱，惹他們傷神，如今自己中局再出、保不了初心，何苦再累長輩們心煩。受長輩偏疼，隨性和任性終究不同，他不致於任自己放肆。

　　不過，事關那人…

　　當年筆談，他介懷審文公正性，不曾探問撰稿者身分，能多做的，只有儘可能回答撰稿者對於被退稿的”指教”。往來之間，系辦門口那排陳舊實木細格信箱於他，不再是走過瞥過的牆面背景。他會不住猜，今日是否又得蜷在研究室查文獻以回應對方各派學門沿革興弊。這些敘問，找別的教授亦尋得到答案，他知道，撰稿者在試探他這個回答者究竟是誰。

　　這可苦了他。

　　一蓮接生出國交流研討一時匆忙不及，央他代執審文，點破身分怕給恩師惹口舌。假若真如此，一蓮托生必不在意，況且論實力，他的確足以勝任。可，能不能跟想不想歸兩回事。

　　一開始也沒曾想會遇到個心思深沉的撰稿人，從他用文斷句猜分出他的清冷和一蓮托生的脫塵。

　　確實厲害。

　　認真執著的人，值得敬意。於是他回信，一次次往覆。

　　他讀得懂，執筆者雖表面服庸法效之實證在於其強制力的體現，但內在認可的是另一套強者共存拉鋸才有「法之存在空間」的哲念：若僅存寡頭強權，社會制衡之度再不足以稱之為「法」，僅是群體一意生成的「暴力」。

　　看得太清楚的，未必是生活適意的人。

　　他記得自己入學那年學校安排傑出校友講演，講者說，讀法如同苦路十四站，局外人看來登聖之路，局中人摸得到鬥爭落在當事人的血和肉上。

　　經歷過的人，眼神夠毒。

　　他記在心裡，筆鋒隱去漠然，不讓讀信者徒留蕭索。這麼做並非出於同情或好意，文句機鋒，他只是毫不保留自己但求快意酣暢的企圖。

　　回信的人，懂他。

　　自己的心思這麼好猜？換他好奇了，可惜他能留神探看的時機不多。

　　辦妥畢業離校手續的傍晚，他將署上”至冰封嶺”的信放入信箱，轉身離去，不知那人總在傍晚時刻親自來取。

　　那人注意到身影，尾隨而出校樓，昏黃燈影不明、園林綠影翳翳隨風晃動，自是分不清往來行人。

　　他想過坦白、想過繼續，而他不知那人留的地址是假、不知那人總是次次親取。

　　黃昏孤人影，還是留下一片寂涼。

　　他當下不知道，確認連絡不上的失落，不是他一個人的。

　　現在，他不確定。

　　那人，真的認出他是劍雪無名嗎？

　　『名字，指稱事物的表徵。事物因名字而得稱存在；只是，沒有名字不代表得證其不存在…。』

　　『事物之初始，即為存在，不證自明。而所謂指稱，是觀察者賦予的意義…。』

　　哪一句，是他說的？

　　與那人之間，於他，會陷入名字的迷障嗎？

　　他自承，會，而且意義大不相同。

　　闔上資料、推到書桌一側，他仰頭輕嘆，不成，還是問清楚那人來歷吧。一蓮托生師尊退休後長年雲遊，找人太費事。心思一轉，拉開抽屜翻找。

　　萬聖巖律師事務所，大日殿總部，所長，一步蓮華。

　　嗯，他跟自己說，得親自去請教打聽，這是禮數。

……tbc.

杉野律

2020-03-06 09:40

番外之3年後的可能(短篇)

學生A：「這期校刊怎麼停了？」

學生B：「你不知道嗎？主編小東休學啊。」

學生A：「什麼？他不是說這期要出”跨領域海藻養殖生態觀察日誌”嗎？」

學生B：「聽說小東不走明問走暗訪，走到吞佛講師那裡…」

學生A：「然後呢然後呢？」

學生B：「不知道，哎你這麼八卦，要不要去問一下這學期劍雪副教授開不開法律史？」

學生A：「我去年修過了！」

學生B：「如何？營不營養？」

學生A：「不好說，劍雪老師選的課本通俗易懂，但考卷加分題很難，聽說每屆拿滿分的都有約office hour跟老師一對一討論過進階理論才有辦法答題。」

學生B：「他office hour什麼時候？會不會衝堂？」

學生A：「倒不會，劍雪老師時間很好約，就是地點總約在學校那片林子，他喜歡一邊散步一邊聊。」

學生B：「那很好啊，你怎麼一臉苦相。」

學生A：「問題是…劍雪老師有保護色，很難找啊！而且他脾氣很特別。」

學生B：「怎麼說？」

學生A：「約定時間遲到，他有時候會乾脆在樹下睡覺等學生、有時候會生氣直接走人。」

學生B：「差這麼大？」

學生A：「聽說只要早上開校務會議，那天劍雪老師就看不得人遲到。」

學生B：「校務會議常常有人遲到惹老師生氣嗎？」

學生A：「不知道，不過聽說校務會議吞佛講師從來沒有準時過。」

學生B：「他業務很忙不是？聽修課的同學說吞佛講師事務所跟學校兩邊跑。」

學生A：「你也八卦，誒誒那你有沒有聽說吞佛講師有劍雪副教授的研究室鑰匙？」

學生B：「什麼跟什麼？哪裡傳來的？」

學生A：「就去年劍雪副教授趕論文，在研究室昏倒那次啊，秘書打電話沒接、直接轉打給吞佛講師、要他去研究室看看。我那天在系辦親耳聽到的！」

學生B：「居然？」

學生A：「小東學長沒有寫進八卦欄嗎？」

學生B：「聽說這期會有爆料…可惜小東休學了。」

學生A：「的確。只能等下期了。」

………沒有tbc.…應該啦

杉野律

2020-03-09 15:23

15. Janus(雅努斯)

寫在前面：此篇的他=吞佛

　　若非那次偶遇，過去時日於他，或許又會是闔攏的篇章，偶爾漫無目的翻閱，復闔上。

　　斷了音訊的故人，鎖在那段時光，容歲常存。

　　那是他尚處蟄伏的隱晦時日。學霸之謂，不過是他出社會早，知道反向思考用以致學而想得深遠，搏得的謔稱。晦澀並非源自物質生活，正相反，從小資優的他在一次工作場合得到集團女當家青眼而不設限全額裁培，回到校園拼基礎文憑。他融會極快，直接給內定為準碩生，除碩論提綱之外、再一篇專論出刊即成，於他本無難處。

　　誰料一蓮托生親自點題，說下一期以法哲為主、謄給民、刑、商、公的空間縮小，他看同袍各有定見，選餘下的亦無不可。一蓮托生教授出國前又留言，有修專課又寫基礎法學領域投稿者，一律pass。他想這樣更能專心考照，便轉向寫法哲題目，既是任性之舉，他冠以隨性之名。

　　筆鋒如劍，不請而來，但求高人一劍封禪。

　　出乎意料撞上高山，不，高山尚在國外、不見得有空細看。他從文句推想，是撞到不知名暗礁。

　　審文者文字密度高，排文列句率性寡淡，首段引章《小窗幽記》之醒，點他觀法過於看重實效，『不察物情，一生俱夢境。』他覺可笑，論產學結合，象牙塔裡佝僂著背的隱士怕還沒他見得世面多。他不否認功效主義觀世確實管窺偏狹，但法之所以為法，不正是其規範、效用和引導之功能乎？

　　他將想法手抄宣洩，復又覺得刻上思想的紙箋若無受眾，此番辛苦竟和空談法哲並無二致，尋思因由，自該由審文者擔起責任。身隨心動，附上回郵信封擲入系辦信箱，地址是他過去待過的地方，早無人煙。沒曾想，六日後信箱竟躺著一封回信，系辦行政說郵務收了又退回來。他撿回去，擇個空閒獨坐圖書館臨窗自修室，攤開信箋，橄欖綠的硬筆挺拔俊麗，行文有據掠去機鋒，是用過心思。

　　莫不是，對方將他錯誤成血氣方剛、經不起打擊的小朋友？

　　文末署名，他記下了。

　　再去信，他想證實對方是否如他猜想，並非系上教職。

　　又一封回信。

　　答題率真如孩童、解論深入似耄耋，若非氣性猶順，他差點以為由兩人共筆。

　　同一個靈魂，不同的展現。

　　他想起甫入私校時校牧講經，三位一體如車軸草之三葉，分別為神階、靈階與人階之位。他不信神，也不覺得三位理論自圓其說，但他明白，解釋一個存在，往往有不同面向，如同法則四面：文義、歷史、體系、目的。

　　他看重目的，自然切中功效；而那人精熟文義，通曉的想是倫理。

　　魚雁往覆，分析揭露更是一步一步，饒有一番趣味。

　　抽象概念的具像化並統整歸納邏輯體系，他知道下一篇稿該如何了。

　　於是又投稿一篇，這次審過了。

　　只是，這篇審文者的評語用字已然不同。是一蓮托生歸國。

　　想來，書信往返將有變數。他還沒決定是否剖白身分，意外瞥見那人投信的背影，他未有十足把握，觀察在先。那人步代穩重，足掌落地篤篤細聲綿延樓宇，若非姿態挺拔，還真有持重高人之感。轉出院樓，行人稀稀，他差點沒認清。

　　不過，會有回信，倒不急於一時。

　　他還不知道，那人已辦妥離校。

　　他回的最後一封信，靜靜躺在信箱，直到期末，少年氣息甚重的大一班代紫宮太一清理信箱放去招領盒。他取了回來，燒落鐵製垃圾桶裡，紙頁迅速泛黃直至焰火吞沒成灰。

　　畢業出國攻讀、再歸國考照執業，倏忽一瞬。他沒再如此向人剖析自我，也沒有必要。

　　那天，螣邪郎借走他的車，說自己那台重新烤漆還沒好，他懶得爭，想的是該買另一台普通點的，省得這對父子總放公司車、自家車不用，來借他的。是說，他的車沒裝衛星定位也是誘因之一。

　　新車還未辦妥手續，售車業務說可送他一程至公司，他不知著了什麼魔，回絕說不必麻煩、搭捷運即可。

　　彎彎繞繞的蜘蛛網站點圖，也有一番趣味。

　　他轉過身，彼方，一道漸遠的綠色身影沒入車體。

　　「劍雪無名。」幾乎下意識，他脫口說出那個名字。

　　那人頓了頓，緩緩轉過身，視線從攘往熙來的人群夾縫中探找，行將看見他。

　　站鳴大作，車門掩去，終究沒認出他。

　　綠髮藍眸，容顏秀逸，身影頎長。

　　他認得那人了。

……tbc.

杉野律

2020-05-19 22:55

16.

    「En garde.」

    他屈身執劍，預備動作熟練於心，專注於觀察對手攻勢。

    對方執劍之姿平和，一時半刻看不出弱點。

    於是他佯攻，左進、劍端一反右刺，對方執劍格檔、反手為攻，他穩穩擋住彈開劍勢。

    「動作沒退步。」一步蓮華溫潤如玉的聲音從面罩流淌而出，「策略呢？」

    劍端逼近，他幾度以守勢為主，側過身避開攻擊，執劍之手揚起未強進對方護甲、直攻對方同為執劍之手，電子計分響音急促，他得分了。各自退開，再下一輪。

    他自知長年未練，得珍惜體力，分外留心對手步伐。守勢過於明顯之際，對手虛晃兩招彈開他的劍鋒、忽地邁開身子大步流星招招刺向他左臂，他格擋過急，險中一度差點失手、索性跨步轉過身以背對背換位閃過、旋即反手格擋一招正欲攻擊，一步蓮華劍影翻落、刺中他的右大腿，電子計分再度響起。

    他敗在這一分之差。

    執劍禮、脫帽，他同一步蓮華握了握手。對方薄汗浮在柔粉面頰兩側、看起來格外朝氣，整個人的氣質和樣貌都不像社會大眾既定印象的律所大老闆。

    「你難得回來，我又讓你來陪練。」一步蓮華向他微笑。

    「榮幸。」他調節著自己呼吸心跳，儘可能減去狼狽之相，跟著退去場邊閒談。

    一步蓮華不急不慢從運動包裡掏出水瓶喝水，恰當而巧妙地給他調整生理節奏，「你開完刀之後執意退休，突然接案，是身體養好了？」

    「日常無礙，」他修飾用語，「案件來得突然，地緣牽連，推辭不掉。」

    一步蓮華淡笑如菊，未加追問，僅勉他全力以赴之際莫忘照顧身體。

    他不怎麼實誠地輕率應允。

    要上了枷的法律人放鬆心神，哪有如此輕易？

    想當年，他還見過善法天子闖入社團辦公室破口大罵要一步蓮華回家休息，要不是善法天子一罵，他真看不出來社團指導老師那張粉嫩白晰的神色已經四天三夜沒闔眼。不像他，熬夜兩天，眼下翳影便瞞不過導師一蓮托生。

    才這麼想，善法天子推開劍館大門，身後跟著位衣袍如墨、剪裁寬鬆不失線條、外貌年齡像極一步蓮華的人。善法領著人朝他們走近，臉色說不上歡快、像剛發過怒，但神色毫無緊繃提防。彼此短暫自我介紹後，他猜得沒錯，來的人是一步蓮華的同胞兄弟，名叫襲滅天來。言詞間，襲滅天來不意外他的名字。

    襲滅天來換齊護具，同一步蓮華比劃。

    他多想了一些。原本撥通電話約見師長餐敘，給師長延後改期又換成鬥劍，師長的同胞兄弟來訪，又是異度高管。

    自己…是不是著了道？

    他以前還覺得導師私下笑稱『一步蓮華腹中有墨。』過於戲謔，現下自己還未開口求問，便讓師長安排得不知從何問起。

    想不出適當的問題，不問就是。即然師長肯引見、敞明關係，他乾脆捻熄內心探問的苗火。反正他不忮不求、又這麼大一個人，總不可能讓一步蓮華老師給賣了。

    那方賽罷，襲滅天來點了他上場。

    省去心事，他自覺贏面大增，套好頭罩護具躍入場道。

    隔著頭罩看不清襲滅天來的表情，攻守之間倒換下與一步蓮華對招的霸道，爽俐直攻他幾個守備弱項環節。他應付得快、思緒更快，連環套入各種反制，劍尖相擊，可惜招術承自一步蓮華、早讓襲滅天來看透，總差一毫未能擊點得分。

    那麼一瞬，對方露出腕上空隙，他旋劍擊去、思路突亮急急退後，果然，空隙是餌，襲滅天來的劍尖差點劃到他右腿。

    霸道是假，襲滅天來實則縝密仔細。

    這次差距不能推給體能了。他嘆，對比一步蓮華劍下留情的指導風格，襲滅天來明擺著要讓對手輸得心服口服。

    於是，他輸得心服口服了。

    累得連善法主動換下他，他都沒力氣觀摹賽事。

    「如何？」一步蓮華一面笑看襲善對打，一面問他。
    襲滅天來應戰氣勢大大不同於前兩場，保守且多思。
    「輸得值。」他實話實說。

    「這話說得好像老師沒認真教。」一步蓮華的語調難得坦白透露出飛揚的心情，「千人千面，你倒不遮掩。」

    「識者不相瞞。」他也坦白，「我是好奇異度的一個人，沒想瞞。」

    「電話裡不直說，特地來問。這個人對你很重要。」

    他不置可否，「不想失禮於老師，也正好回來處理一些事。」

    「我沒怪你。能讓你動念動身，總好過獨坐青燈。」師長語氣和喣，「有掛念，有定錨，對人生而言不是壞事。」

    「謝謝。」他問，「我沒想到老師會特意找異度高管來。」

    「不是讓你來見阿來。」一步蓮華眼波轉去。

    「嗯？襲滅天來想見我？」他話沒問盡，想著層級有牽動至此嗎？

    場內，襲善正纏鬥著最後一分。

    「阿來說他徒弟提過你，想見見。」

    「………」

    電子計分大響，襲滅天來，勝。

    於是，襲滅天來作東，請劍館眾人吃晚宴，包括他。

    見他未應允，善法天子灌完涼飲，解釋道：「今天是他們生日，用總積分算。」

    所以…自己貢獻了關鍵3分？

    他暗暗自嘲，牽扯到那人的事，他總好像難如以往清爽開脫？

    換洗完，眾人分路離開劍館。

    「你沒開車？」襲滅天來注意到同路的他轉往捷運方向走。

    「嗯，有點事。」他沒說自己懶得在都市裡彎彎繞繞找停車位，一早開車到小鎮火車站停靠，換了兩次車種進的都市。

    「注意時間。還有，」襲滅見他沒手機，「七點到城中站大廳，我叫吞佛接你。」

    「我招車就好。」

    襲滅天來這時才認真盯看著他，目光不掩飾打量、但眼神沒有過於侵略性。

    他補上一句，「吞佛工作忙，我自己可以。」

    襲滅天來別有深意地笑開，沒同意他的謝絕，轉身踱去停車場。

    他站在寬闊平整而因日曬散發滾燙熱氣的城市人行道上，後知後覺地察覺自己好像透露出自己太清楚那人了？

    不過，這又不是什麼難以看穿的習性。

    他默默看了腕錶，時間還早，去母校附近的二手書店找老闆商談，足夠了。

    七點，城中站。

    反正順道。

tbc.

杉野律

2020-05-23 01:07

17.

     二手書店如今寄賣些文具古玩，他挑挑撿撿。會面禮早給了一步蓮華，沒想到晚上還有慶生宴，他知道師長們不在意，但總覺得還有不相熟的襲滅天來在，不想白吃白喝。筆墨掛飾雖屬安全範圍，未必合文人喜好，實在挑不出。書店老闆看不過眼，轉身鑽入佛台小閣，翻出兩件小瓷甕，甕蓋一揭，裡面盛的是質量上佳的奇楠，斤兩不多，總價算拿得出手又不至於太過貴重。老闆說自己買得好些時日，本想抄經陪熏又捨不得，香品成了執念，賣於他，便是捨下了。

     他接過老闆拿舊書袋包裝好的瓷甕，誠心謝過，老闆順勢央他代抄一份法華經，舊書寄賣讓老闆相中字藝，也算佛緣。

     他乘坐高鐵轉往城中站，想著還有些講座期刊堆在城市倉儲沒決定去留，或許運回民宿安放。畢竟年代已久，銷路有限。

     位於要道交會的城中站面幅廣闊建體壯麗，行人絡繹卻不顯雍塞。時有遊人行走之間突然停佇、執起相機拍攝這座大城的海納吞吐，紀錄著自身對於人群從何而來又散於何方的驚歎。

     他來得早，閒逛著樓層商場，從文創展區選得兩張水墨花紋的包裝禮盒兼紙袋，換下二手書店的舊書袋，將兩個小瓷甕仔細包裝成一對禮品。離了商區，往站門走去。

     中央道路車流緩慢而有序地分流至停招車道，他本能地望尋紅色車款，沒一會，灼眼亮目的罌粟紅跑車駛了近，車子款式偏典雅，不是張揚到底的敝篷車款。那人早早從車裡看見他，將車駛近停穩、副駕駛坐車窗降下，他低頭望去打了招呼。那人神情不見卸下工作的肆意、亦無過勞倦怠之氣。他順著那人的眼神，坐去副駕駛座。

     「書袋跟運動背包先放你車上。」他接著開口。

     「嗯。」那人看了一眼書袋，一隻手伸過去把書袋跟背包移放到後座。

     「到時候再麻煩你送我到車站。」

     「直接回去？」

     「嗯。」他是這麼估算：若散場時間趕不上末班車，再到車站附近找飯店還是青年旅舍過夜，隔天睡醒回去。

     那人沉默而專注開著車，沒再多說什麼。

     他看向車窗外，隨著車子駛進都城新開發的精華地段，街景從商辦雜亂趨向寬闊住辨，八線道兩側栽植修過樹身而冠葉如傘的藍花楹，夕陽最後一抹暈黃灑下，花葉迷離染上一層飄渺的紫色。

     襲滅天來包下的餐館隱身在獨棟洋樓建築群裡，行人道和車道分隔、鋪滿礫石混水泥。他們先在稍遠處停放好車，再並肩前去。街燈一箋箋由街口一側亮至另一側，中央調控的時間差讓柔和的燈光有如經由看不見的手一一點亮的燭火。

     那人也拎著備好的禮物，從提袋外觀推測，是一對圍巾。不是這個時節會用到的物件，但又有什麼關係。

     餐館外觀只比兩旁住家多了招牌和燈飾，推開了門，才聽見裡面撥放著輕快的爵士樂，客人略多，人聲低語平和未曾中斷。那人領著他進入內側沒有隔斷門的廂房，襲滅天來、一步蓮華和善法天子早已入坐，他坐去善法身旁，那人坐到襲滅那排，劍館同好陸續前來，忽然一名有著紫色短髮英姿颯爽的女強人匆匆進入，身後還有一名表情冷淡而容貌秀麗的青少年，青少年沒有說話，坐到那人身旁，女強人向襲滅天來敬酒後又和那人交待幾句，一陣風似的離開。青少年似乎不太滿意自己被交棒給那人，開口一句：「我坐老師的車回去。」聲線不同於容貌，顯得分外低啞。襲滅天來聽到，說了句：「行。」

     那人幫他介紹，青少年名叫赦生，也是襲滅天來的門生。

     善法向服務人員道開席，隔在善法天子和一步蓮華中間的空位一直到前菜撤下，客人才現身。這名客人有著一頭柔亮栗色短髮、五官有著獨特的文人秀逸，身形比例好到容易讓人誤會成舞蹈系老師。

     他認得，客人也是律界傳奇，是他唸書時代來代過課的特座講師，蒼。當時蒼一下課給十數名女學生團團圍著問感情問題，讓他印象深刻。

     整體而言，餐聚與會者不多，雖有泰半是法律人士，但聊的多半是劍術友誼賽去哪辦？和誰辦？沒有枯燥吊學識的論文話題、更沒有涉及彼此工作。說避而不談倒不中肯，本就受學門裁培，誰跟誰算來都算得上一點輩分親朋，真要計較倫理避嫌，怕是得逼每個念完法律系的人都出家獨居。

    不同於俗人猜想，這些各有洞見的同輩人談起時事工作只怕各持己見、吵得不可開交。即便偶有討論，也必不是手頭運作中的具體案件。交誼淺深，自然有回護的默契在。

     至於隔輩伏小的，除非翅膀硬膽子大，不然默默聽著即可。

     他雖受過一步蓮華、蒼的教，但一蓮托生學術積累擺在那，於是他翅膀硬；另一邊，那人不失分寸地挖苦襲滅天來，看起來屬膽子大。

     身為少數沒有低頭玩手機神遊平面世界的後輩，他倆針對「『人道處理以食用為目的豢養的家畜類做成菜吃下肚』哪個環節比較具有『非人道』的責難」，做了一小段「交流」。其他與會者和師長輩倒趁此吃得歡快，沒受他們影響。

     「嗯，言之成理。這場算我輸。」那人說，「敬一杯。」舉起滿斟的酒、一口飲盡。

     「……」他應該沒漏看，那人身旁的赦生抬頭向襲滅天來拋下一個眼神、同時唇語吐了句『心機』。

     散場，他和那人一道走。夜空雲邊因反射城市霓虹而染上深深的紫色，與他民宿所迎的墨色星空各有不同的美。

     接近車子時，那人從口袋掏出鑰匙交到他手中，說：「酒後不開車。你送我一程。」

     「……」他好像明白赦生的意思。

    不過，這點心機，他覺得無傷大雅。

tbc.

o黔哀o	2020-05-24 10:42
一口氣看完，很喜歡作者的寫作風格，也很喜歡他們兩個的相處模式 ug#<LO-.Rd 互相猜測、互相試探，但是又互相著想、互相在意 \_VmY!I5\ 這樣一層層抽絲剝繭的揭露和描繪他們的關係也很耐人尋味 _whF^g8 期待後續～～～

杉野律

2020-05-25 10:49

謝謝讀者們的小花和賞文：)

猶記得以前給讀者問過為什麼我的文章很少直接用他們的名字，嗯…
其實…更古早的時候是用的，而我對他們的愛憐不捨一度滿溢而捨不得當斷則斷。
在那之後草稿用的是代稱，發現意外符合他們自己的性格…也就是說，可以少掉我個人的執著，於是正稿也沿用下來。

很高興有讀者喜歡這樣的代稱：)

杉野律

2020-05-26 10:46

18.

    座下跑車性能敏銳卻不出格，皮革內裝觸手生溫不失掌控力，他趁行駛於新造區劃的平穩車程快速適應駕車經驗上的差異。那人的跑車沒裝衛星定位，本該是螢幕的位置留下黑亮的弧形鏡面，很輕易能從反射角度看清坐在副駕駛座的那人的表情。

    「先換車道，」那人說，「五個路口過後上左邊高架車道，開上去第三個出口下高架道；」

    不算太難記，他聽著。

    「直行之後第二棟高樓，建物門口有火焰商標那棟，停車入口在建物側面。」

    「嗯。」他頓了頓，決定不把『你累了。』三個字說出口，任無聲寂靜在一臂之遙的距離飄盪。

    他有種朦朧的感覺，那人對於他因那人陷入思索的沉默，有著不言而明的心悅。

    「你先休息。」他還是開了口，「到地點，我再叫你。」

    那人沒回應，逕自閉上眼，唇線掛著微微弧度。

    高架道路彎延，如果他想，這趟可以是接連海岸初陽的意外旅程。

    但他沒有如此奔狂，就他的了解，那人終究須要在工作任務中奔波，高薪餉背後伴隨高要求的日常。

    那不是他身處的世界，不該輕易打擾和論斷。

    下了高架道路，流道順暢、很快轉到那人說的建物入口。保安立在停車道管控，隔著窗看清副駕駛座的那人，這才放他前行。

    停靠過民宿的那臺紅色油電車在停車場兀自惹眼，他以之為據找到跑車格位，順利駛入停穩。

    引擎細不可聞的聲響和車身微小的振動形成一種超越白噪音的『白感知』，讓人失神放空。他突然間明白，心無罣礙指的不是毫無牽掛，而是『有牽掛，不生罣礙』。

    他抬手看了看腕錶，嗯，錯過末班車了。

    自從應允承接仲裁委員一職，民宿業務停歇了不少，偶有來客也是因應鄰近旅店週末超額的一、兩組遊人。現下週間，他想了想，沒有急著回去的必要。
    回過神，那人透過鏡面反射，正看著他。

    「如何？」那人先開口。

    「什麼？」

    「如果我真的在車上睡著，你打算如何？」

    「…扛你上樓。」他忍住沒翻白眼。

    「扛就不必了。」那人側身解下安全帶，一手伸到後座取過他的物品，「隨我回家吧。」很自然地拿著物品下了車。

    話裡有病句，他很想出言反駁。熄火解下安全帶下車關門鎖門動作加緊地跟了上去。方跟上，已站在氣派的電梯門前，門沉沉涮一聲打開，半身鏡倒映著他們一前一後的身影。

    失了說話的機鋒，他沒吭氣，跟著踏進電梯間。

    樓層位在由上往下數的第一層，屬過於張揚的層段。他視線停了一秒又收回。或許，張揚才是那人的本性。他所了解的部分，著實不多。

    不過，看著鏡子裡身著休閒西裝手拿運動背包和舊書袋的那人，形象反差得也很張揚。

    「…沒事。」他沒忍住笑，遭那人白了一眼。

    那人鼻尖『哼』了一聲，待電梯門打開，領他從走廊步入家門。

    「沒客房。」那人這時才說。

    他隨那人往屋室深處走動，樓中樓的佈局，一樓分明有兩間門扉輕掩的加大房間，他朝其中一間望去，裡面擺放一張演奏廳等級的純白色鋼琴，牆面素雅乾淨，通頂書櫃收納新新舊舊的各色琴譜。

    「那是朱厭的琴房。」那人打斷他的思諸，「再過去是我的書房。」

    他視線轉向房屋動線的交集區，特意打造成下沉式的長方形客廳，訂製的深色長沙發尺寸剛好塞填成一個「ㄇ」型，缺口處由長型曲面電視直接嵌放在地面，兩側安置長寬高適當的音響，整個深色調物件形成一個沒有多餘空隙的「口」字形。

    他猜想，結束忙碌工作的平日，這麼往沙發一躺，會有種乘舟搖曳的適愜吧？

    「到樓上。」那人從二樓下望，出聲催促。

    「……」他很想說『我睡客廳就好』，但想著或許朱厭在樓上睡了，想去看一眼，便跟了去。

    銜接樓梯的端景素雅，風格意外眼熟。一張法式木櫃桌，雕花紋樣和他民宿書櫃相同，還有張看得出來用心挑過風格近似配成套的扶手木椅，過道吊燈光線柔和，保養良好的木質傢俱映出油潤光澤。

    再進一區，中央衣帽間巧妙過渡到雙主臥的門沿，他確實看到其中一側有一小區塊掛滿孩童的正裝和幾件成套休閒套裝，總件數不像足夠每日換洗。

    那人啟開雙主臥其中一間的門，領他進去，將他的背包和書袋安放在牆角鬆糕長椅上。

    像看透他的疑惑，「朱厭平常不住這裡。」

    他聞言點了點頭，沒有問『為什麼？』雖然他想問，動念一瞬便止住了。

    「你今晚睡這。」那人說。

    初來乍到睡主人臥室，屬他意料之外。不過，把這間看作功能上的客房，好像也很合理。況且，他也邀過那人睡他的主臥，禮尚往來？

    「早點睡。」那人又說。

    「嗯。」他想了想，「吞佛。」

    「嗯？」

    「謝謝。還有，」他迎向那人的目光，「晚安。」

tbc.

杉野律

2020-05-29 17:28

19. Februa(牧神)

此篇的「他」=吞佛

朱厭怕水，和一般人認為的怕水症狀不太相同，他留心很久，終於確認。

倒不是不會游泳，恰恰相反，他看過朱厭泅水的照片，仰躺在水深不足成人膝高的幼兒池漂浮，雙眼凝望鏡頭拍不到的天空，姿態自然舒坦。

朱厭的母親是一名身形嬌小均稱、事業心重又不失活潑的人像攝影師，他跟她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互相都知道彼此不會長久。「女人真正嫁的，叫事業！」她說，他不置一詞，以他來看，陪伴人生到最終的，是自己。他們之間結束得乾脆，他也很快投入下一段攤明不持續的感情。

攝影師寄來幾張超音波照片，說決定生下來，是她自己的選擇，通知他，只是盡『人道尊嚴』。信上說：「貫徹孤僻的男人太稀少，值得特殊保護。」自成一個道理，他沒有反駁。隔著陸洋，時間上陪不得產檢，這樣也好，女人在彼圈已有了伴侶，跟她一樣也是攝影師，走自然景物路線。

接著，他收到包裹，裡面幾張照片滿是肉呼呼的小小人，和一塊印有小小腳掌的拓印石膏。他取出來放在雙手中反覆把玩，很輕，質感堅韌又易碎。

再之後，是女人過逝的消息，她的男人撥的通知。事故發生得很突然，失足落水，跌入冰面裂縫之下，男人去救，裂縫擴大，等游過去撈到人再使盡力氣攀抓捕捉到足夠支撐的厚冰層，女人已經沒有動靜。

追尋自然力量之下必然伴隨凡人生命渺小脆弱的風險，他聽著那頭男人傾倒哽咽無力，待男人平復，直言：「朱厭歸誰？」對方的語氣歉然，說如果他不想，不會勉強。

「至少，」男人說，「讓孩子可以自己選擇一次。」

奔波叢林野境，還是往返資本硝煙，他不認為那麼小的孩子會知道選擇背後的代價。

但有一點他佩服：一個男人懂得讓孩子做選擇。

於是他親自去朱厭所在的國度。

風雪囂浪，男人帶朱厭接的機。

小孩子似乎認得他。

「以前編故事哄朱厭睡覺，」男人說，「一時不知道怎麼形容魔法師，就隨便拿她攝影作品集，剛好挑中你的照片。」

「還真剛好。」他冷冷一句。

「嘿，」男人尷尬地笑「故事劇情需要。」

他看向朱厭，「故事裡有什麼？」

小孩子思考片刻，「公主被魔法師抓走，王子打不過魔法師，後來天使變出寶劍盾牌給王子，王子救出公主，從此幸福快樂，還生了小王子。」

他細聽，覺得這個故事版本內藏驚人的非童話信息。

「還有…」小孩子歪著頭，盯著他看，「魔法師總有一天會來看小王子。」

「……這世界沒有魔法師。」

「噢…」男人慘淡一聲。

朱厭聽完，沒有說話。

在他評估完小孩子生活環境無憂、他該離開之際，朱厭卻主動跟到他身後。

「我很忙，沒空陪你。」

朱厭點點頭。

「……」他注意到朱厭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跟在身後，很安靜很安靜，但雙眼沒離開過他。他停下腳步，問：「為什麼想跟我？」

「媽媽的家有精靈有鹿神，」童音堅決，「魔法師家，有天使。」

他閉上嘴。深深覺得這孩子絕對需要回爐重造。

九禍是第一個知道他有孩子，也是第一個知道他決定承擔的人。或許母性使然，以理性頭腦聞喪商場的女后平靜接受他的工時安排新陳報，接著難得介入他私事，給他仲介了專業能力不錯的保姆。

走完各式法律程序，他的生活夾隙能留給孩童的，實在不多。

襲滅天來分掉他肩上的工作，嘴上沒說，表情滿滿的『當心保姆虐待小孩。』

他頂一句，「保姆不敢。」

螣邪郎來接赦生，聽到後哧了一聲，「本大爺跟你說，陪伴要從小開始！」

赦生冷冷「哼！」一句，很不給面子。

如果時間足夠，他不介意多說幾句給眼前吵翻天的兄弟檔添油加火，可惜。

不怎麼和他對付的黥武聞聲踱進來，一眼弄清情況後抽走他桌面剩下的資料夾、又不客氣地拽走螣邪郎。

赦生說，「下班，我今天住你那。」

他看著比朱厭年長十多歲的師弟，心想，可能小朋友之間更容易溝通交流？

朱厭的確太過安靜了，以一個失恃的孩童來看，太平穩，沒有情緒波動。

他的住處還維持著前手的舖張華麗，不符他審美，但一徑到底的樓層的確有他欣賞的高闊。他原本想買公司隔壁新建住辦大樓毛胚屋，螣邪郎說會找信得過的設計團隊來處理，要他先別動那些寶貝音響和器材線路。置產送裝修，是好買賣。

朱厭不習慣一個人睡，也不吵鬧，抱著軟枕窩在沙發邊角，睜著眼盯看落地景窗銀色月光勾勒涌湧翻滾的雲層。

他不是沒講過回房睡。

「沒有光。」朱厭這麼回應他。

說的是極光。他反應過來，相比保姆隨侍，朱厭有過別的都市孩童不可能擁有的奇幻炫麗。

赦生平時掛著一張臉酷酷的不愛說話，其實對小動物小朋友異常有耐性，陪朱厭看天空、聽朱厭講星座背後的故事，當然這些故事都有著程度不一的失真。

總算哄朱厭去泡澡、再回房睡。

「師兄，」赦生跟著洗漱完換上居家服，用毛巾搓乾頭髮，「我覺得，朱厭怕水。」

「何以見得？」

「觀察。」赦生把毛巾揉成一個球，投向保姆室門前的落地洗衣籃，「泡澡的時候，朱厭會全身緊繃往下沉，學不會放鬆。」

他沒應，想著喪母的影響果然還在。

「叫設計師把浴缸敲掉。」
「整個格局都換。」他回。

裝修結束未滿一載，數宗大型任務夾擊而來，他不想放朱厭和保姆單獨在家，也不想勞動同袍輪流去他家照顧。在他信得過已退休又比較不會帶偏孩子的長輩裡，他選擇將朱厭托給補劍缺。狼主同意，但要求他若太長時間無法接回家，至少通電話。

朱厭失眠，狼主在電話裡細細說了。

電話換給他們父子，彼此都習慣安靜、不出聲。

這讓他很煩躁，煩的不是帶孩子，是向來只有公事不用區分公私界限的他如今也有了疲憊淹沒軀體之餘不自在又割捨不下的私生活要交辦。揚帆鵲起的千層浪尖，無法全心投入的操盤手，很難長時間專注留意細微變化之下潛藏的危機。

他對著電話那頭換手的狼主道：「那帶來吧。」

那人不知道他的情況，也沒有被他克制不住的嚴肅氣息嚇到，為他多準備了一間住房。

他看著那人領朱厭逛園林，不打算跟。

不遠不近一大一小的倆人行至田地池畔，小小人影步伐有些僵硬不自然。

「當心。」那人的聲音揚起，林蔭沙沙，他聽得清楚。

「我知道。」童音怯怯，「掉裡水裡的東西，浮不上來。」

那人伸出手，牽住朱厭，「明年，這片面水會浮出成串的蓮花。」

「那是什麼？」

「嗯，也叫荷花。」那人頓了頓，「傳說裡，叫水宮仙子。」

「天使？」

「哈，這麼叫也行。」

他轉過身，決定充耳不聞。

夜裡，他看著那人抱朱厭走進他的房、霸佔他的床。

原本沉悶悶的胃，似乎鬆展開來。

tbc.

杉野律

2020-06-03 23:14

20.

    加大雙人床軟硬適中，布料紋理柔和不咬肌膚，中央空調安靜且溫度怡人，以一個耗盡體力又晚於平日入睡的人來說，睡久些似乎合情合理且平常。然而，他比他自己想像中還早清醒。身體依然放鬆懶倦，應該不是認床。

    質感很好的紗簾適當地阻隔了窗外迎升的日照，他從漏出而移動的光線，大致判斷時辰。床頭有鐘，他懶得翻身去看。他昨夜沒給那人機會囑咐用物，沾了床便睡。

    他不會說那人的房間裝修得多好多好，事實上，那人沒有說他睡的房間是主人房。他從床頭擱放一塊印有小小足印的純白拓印石膏，猜出來，那是做父親之人才有的牽掛。

    牽掛，卻不在身旁。

    他沒有問，也無須過問。與漠不關心相反，他知道朱厭信任那人，以父子情義而言，已是了不起的成就。

    腦海裡開始浮現過往承接的幾名少年身影，他撐起身，收拾枕被，移步窗臺拉開紗簾，給自己找定一處明亮又不刺眼的位置盤腿坐落，唇齒間無聲流洩梵唱經文。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些慘淡的少年了。

    少年們的人生路，他至少曾處於改變軌跡的關鍵角色，卻遠遠不足以撼動固執自我預言的少年、也成不了他們的重要他人。他現在其實記不得所有人的名字，以他能力觀之，屬刻意遺忘。腦海中的吟唱很快撫去少年們的面容、故事，和離開管束中心或短或長的結束。

    心海終無波，他站起身，信步至浴間。

    「……」

    基本獨立的淋浴間和廁所，再過去，是一間設有半牆鏡面黑色雙座純白梳理檯的區域。

    那人，也剛好站在檯前打理儀容。

    「早。」那人說。

    兩間主臥是連通共用的啊…

    他還處於逐漸意識自己踏入超出尋常受待之客的境遇，那人已彎下身從檯面下深拉櫃翻找出一套未拆封的全套牙刷牙膏和新毛巾，遞到他手中。

    「之前出差多準備的。」那人又說。

    他聽著，不太能確定話語裡幾分真幾分假。以他的理解，那人投宿的旅館層級不至於沒有提供這些，但或許，有備無患更加週全妥當？

    那人打理完自己便離開，讓他一人安排自己的盥洗節奏。

    昨日在劍館早已沖洗過，他想了想，轉身走去靠近自己睡了一夜那側的淋浴間，按開水流調整溫度，再拉開置換閥，任細密碎脆的氣泡水珠從花灑敲打全身的肌膚。

    他曾想直面詢問他們交誼的原點，是小村投宿巧遇的吞佛和劍邪，抑或是校園紙上交心的…。他停頓，沒讓自己默念那雙世人不知的名字。

    埋首書卷的舊時自我，太天真，太輕易流露理智推論底下的思想和情感，他無意避忌，只覺得自己居然也曾經傻氣。

    再纏著人追問，更傻。

    他不否認自己隱藏回憶的私心，過往不可追，但已不妨礙他以另一種形式延續交誼。做為有共同語言的同道，偶爾不著邊際辯上一辯，無關勝負，確實有其趣味。追根究柢，世如空谷，迴聲若有應，再崎嶇彎延，終有所依憑。

    他整理好行囊，步出臥室沿扶手梯而下。

    有交談聲，那人正同身著素淨制服的家務阿姨交待事項，阿姨應答，見他下來、得那人允，信步去開放式廚房舀滿一碗翠玉蛋花粥同時喚他放下行囊坐去餐廳，他點頭致意、順應而為。有別於他的日常，沒有太超出他對那人的推想。

    是說，想像那人親力親為整理打掃，他反而覺得畫面很違和。

    會不會跟做不做，他猜得出那人選擇的位置。

    家務阿姨問他要不要把換下來的衣服交給她清洗烘乾。

    「不了，多謝。」他回，「我等等就走。」

    那人開口，「先吃飯，吃完了我送你。」

    家務阿姨抬眼看了看他，沒有出聲，轉過身接著忙碌於那人交辦的工作。

    他有所感知，亦懶於探究，執起湯勺慢調斯理用餐。他早注意到，那人已用完自己的份，沒離開座位，一邊看著手機跳出的訊息、一邊緩慢啜飲品相很高級很醇苦的黑咖啡。如果他想，是可以藉由開啟工作話題，向旁人點明他們目前的連繫，然而，急於澄清不屬他性格，聽與言，都是旁人的事。

    知道自己對於目前的相處，沒有任何不自在，足夠了。

    他用畢，順手將餐具拿去清洗安放，爐檯還有一鍋，他是吃不下了。

    「放著罷。」那人起身，取來他的行囊，「先送你坐車。」

    「……」

    那人見他沒走，低不可聞嘆氣，「隨你。」喚來家務阿姨，把剩下的粥仔細分裝好給他帶著。好在家裡有孩童，那些分裝盒保溫袋之類的用品，不難翻找出來。

    那人又說，「路上都涼了，沒必要帶吧？」

    「無妨，路上吃不完，帶回去再熱也行。」他語調如常，「粥的味道不錯。」

    那人「哦。」了一聲，明白他的話不只說過一個人聽，倒也沒表示什麼，領著他離開。

    闔上大門的廳房安靜了很久很久，接著，落地窗一聲聲『輒』地打開，又揚起幾聲窗簾布帛隨風拍擊的聲音，沒一會，獨特低分貝氣旋吸塵氣的響聲壓過所有細小的聲音，在各房間迴盪。

tbc.

杉野律

2020-06-10 21:21

21.

    院落雨聲綿延未絕，漫出溼氣沾染廳房屋宇，舖在書桌上的抄經紙吸足潮，軟綿綿攤平。約定好的字帖，該趁工作有餘之際謄畢寄去。

    桌緣疊著一封已啟開的信箋，那人的字流淌其中，字句洗練直接，道會擇鄰近小鎮動土施作之前來打擾。一樣，沒有明說會待幾天。

    他讀罷，將信箋擱著，並不覺得困擾。鑰匙是他親自交給朱厭，自然歡迎那人到來，只是沒想到那人會以書信的形式通知來訪。他原以為，自己雖然沒申辦手機，民宿的營業電話並不難查找才是。他記得自己跟那人報過電話，確實，那人當下沒有輸入手機連絡清單，不記得也屬正常。有地址沒電話，是有點不合常理，但他覺得無妨，通知意思既知悉理解，自不拘何種手段方法。

    雨聲稍歇，這才聽得鬧耳蛙鳴，從田地池塘那傳來。

    他不會說：他很期待。

    緩緩信步走過，將廳房窗廊一個個合攏，蛙聲雨聲崆峒於外，拍打他內心層層疊疊的原則與界線。

    他記得，也是一個潮溼悶蒸的午後，父親伏案，抬起頭看到他，放下筆，慣性將信件疊放桌沿，和藹問他怎麼全身溼漉漉，他回，小區枯乾的樹遮不了陽、也擋不了午後陣雨。

    「會熱嗎？」父親直起身，從紅漆木櫃翻出有著黃銅罩網的舊式電扇，插上插座通了電，扇葉很快從低嗡進檔至輕鳴，風速不大，一時間角度巧合，竟吹散桌沿成疊信紙化成一張張飄零四落的不連續殘章。

    父親沒有急著拾撿，道，「都是自然。」

    他好像能聽懂父親的意思。

    承載意念思想的篇章，由力不能涉的外在拉扯牽引相遇交疊，像極人與人之間的機緣；合，是哀，散，也是哀。

    不久，父親削髮出家。

    那些殘章，他本不該看，年邁的祖父說父親太聰慧又太順遂，看破卻沒看透，寫的多半非屬醒世安生之語。他沒忍住思念與困惑，到底還是取來看了。從一開始執筆紓怨、緬懷，到釋然看破，終於放下對愛妻已逝的排拒、不甘和憤世。同時，也放下了對世間僅存的貪、嗔、執著。字句高亮孤清，嚼之味苦，似乎，沾不上一絲一毫鮮活香甜。

    祖父從他漸次沉默而疏離的眼眸中發現他將字句熟讀於心，嘆了氣，帶他去見已換上法名的父親。

    他記得寺院隱在一重又一重的綠影長階之後，草木幽香、山嵐沾衣，微冷。

    祖父支會父親後，當場將殘章點火燃盡，繡上金邊的黑紅焰色很快落地成白塵，帶著煙墨氣味，讓他有一種想靠近觸碰餘火的衝動。或許，自己前一世曾苦執於灼焰噬心，失去了天寬地闊的自在從容。

    祖父和父親商量好，若他屬讀書的料，便託給居於外的至交，托生為親。兩個他在人世僅存的至親，終究不想因私埋沒他的機會。至於人生況味，隨他造化。沒人問他，因為沒人能篤定回答他哪條道路才是最好，也沒人知道，他選擇之後能走多遠。

    寄居的日子沒有太多難受，課業取走他大部分的心神，面對同樣屬重點高教篩選後的倖存者，誰不是唸書的料？拼搏的不再只限於天份，而是定力、悟性以及無止無休的科目賽道。

    偶爾長假回鄉，他陪著祖父勞作家務，慢慢體認到，人生像一場目標任務和時間貨幣倒置的拙劣遊戲。不識紅綃易白髮，未得歲時有真味，直到讀文斷句的綠窗歲月，才知道童年已遠；尚處不明自我，初識人文廣博，便遇重重考驗定調前半生職涯。他無意抱怨，只是感懷，晨時還與他一同看餅店油炸燒餅的祖父，已在坐在西山斜暉灑落的曬穀場旁，滿足地闔上雙眼。彷若有知，他挨了近，偎在祖父肩頭，貪婪地依戀長眠之人留下的最後餘溫。

    之後，他不曾如此毫無界限地親近一個人，直到，那人闖入。

    原以為去城市一趟，探清那人能為，自己便可以在心底的紙譜畫上一個界定清晰的定義，未曾想，譜畫後塗去，重新譜畫再度塗去，到後來，他竟習慣心底斑駁模楜的每道界限殘餘那人的痕跡。

    暮雪已不得輕率嚐飲，腦海會浮現那人稜角分明的側臉。他給自己沖來一壺桂香紅茶，湯色淺紅，尚不至於太像那人的髮色。

    拆開新買的墨膠，細細調和成他看慣的青墨暈彩，如同他的髮色。他又默唸經句，任心神浸潤在三千世界境外的緣覺。

    運筆隨心，一氣呵成。

    經文至尾，卻意想之外，他在短款空處，留下『劍雪無名』四個字。

    筆觸稍停，楞了語久，再回過神，墨跡已乾，鑲嵌於紙帖之中，改不得了。

    也罷，想來待書店老闆收到，看字跡便認得是他。

    於是取來包裝紙，仔細包好再套上膠膜避免雨水沾溼，待雨停，開車去小村郵務室。

    郵務人員填保值報價單時問他市值多少，他一時答不上。

    「……書法作品。」

    「藝術品？那我勾最高保額。」郵務人員飛快計算保費、量重量稱郵資，向他討總額。

    他拿著收據，笑了笑，很快拋諸腦後。

    回程順道備齊食糧，進屋後各種切整冰存，待忙完回到書房，漫不經地將收據零錢往書櫃角落雜物盆裡堆放。他看著占據大量空間的資料和書卷，想著鄰鎮動土之後，小村意欲拉攏異度企業投資的會議也提上日程了，邊看邊整理，當作檢核自己是否有疏漏。

    牆面掛鐘獨自堅守幾個時辰，他早已不知何時，禁不住睏倦趴臥桌前，任窗外再度揚起的雨聲掩去他放鬆悠長的呼吸。

    安在桌面的信箋，靜靜躺在他手邊，一整夜。

….tbc.

杉野律

2020-06-25 01:19

22.

    那人來的時候，西移的日照正刺得他眼疼，中斷手雜活，給那人敞開院落大門，短短打完招呼，轉身繼續原先的勞作。忙得也不多，剩下灑石灰在幾處蟲卵病灶初現的泥土和枝幹，他本該熟練俐落，無奈前幾日染上風寒的症狀才緩，幾處細微樹洞凹穴，指腕總灑不精準用量和範圍，滿在泥土堆成小小灰白土丘，又找來杷子翻整。

    其實，在自己的院子弄亂也沒什麼，自己開心即可。他想到沒弄齊整，伙工從林地回來看到，必留下來整理，倒也不是不讓旁人打理他的梅院，而是他親力親為獨享四時況味的習慣，那人早觀察於心，放旁人處理，被問起又得解釋，他懶。

    他無所謂形象，純粹覺得身體處在逐漸恢復的過程，沒發燒沒咳嗽，順其自然，不礙事。外觀上看不出來，他的體溫向來比一般人平均值略低，或許這個緣故，他很少真的發燒，頂多睡得沉了些、醒得慢了些。

    餘下石灰尚足夠，他從玄關廢紙堆抽來一張舊報紙卷成圓錐體、倒入剩下的石灰，彎著身，沿著屋件水泥地篩漏成細細一圈灰線。新雨過後難免蟲蛇出沒，灑些生靈難喜的界線，當作警示吧。

    那人將行李搬進他們之間不言自明預留好的房間，這會剛從屋內出來，看著他勞作，在他弄完後，捱近身，很順手取走他用畢疊揉的紙球、踱去院落堆入枯葉乾枝裡，也不急著引火處理。

    「晚上再燒。」那人說。

    「嗯。」

    仲夏午後，森林深處陣陣鳴啼如浪，喧鬧蒸騰，再添了火，怕是連風都染上燥熱。

    「進屋吧。」

    「嗯。」他依言，隨著那人，將滿院蟲鳴鳥語遺落在門外。

    淡淡梅香在室內漂盪，往裡探，他們之前共餐的桌上已擱著一盞透明玻璃杯，盛著藏不住果香的青梅汁，自然是留給他的。

    「多謝。」

    「舉手之勞。」那人拉開椅子引他入座，自己移步廚檯、探看他日前多備的食糧。

    買的份量是連同朱厭的份，不過那人在信中本就沒有說會帶孩子一起來，多的部分隨餐煮豐盛一些，消耗得掉。

    他入了座，端起杯，抿了一口，沁涼微酸、淡淡的甜味最後散於舌腔，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多的原汁冰在冰箱。」那人像是知道他一定會喜歡似的，並沒有看向他。

    「……」否認，便是違心。他向來不喜違心，但更不喜歡讓人看穿。

    那人這才停下動作，抬頭看向他，「不喜歡？」

    他又啜了一口，「味道不差。」冰涼的程度也剛好。他沒有把話說全。等陽光不那麼炙人，泡一壺移去梅影下迎風賞景，應該很不錯？

    他愛梅，自家種的均是花梅，甚少成果，果實也沒那麼爽脆清甜，澀得很。或許，可以再種些果梅？

    另張桌子還放上他備給伙工的餐點，時辰差不多，伙工等會便來。

    民宿工作已然半歇，雜務也少掉許多，若仔細安排，自己打理點尚能負擔，但他沒有多做改動，與其說他在等待，不如說日常習慣。倒是伙工來的頻率變少，主動和他談降薪，說鄰鎮吸走一票青壯加緊工缺，只能挪他這的工時。合情合理，他自己也想過，磁吸效應遲早會改變小村，臨到自身，也屬自然，便允了。

    沒一會，伙工匆忙入廳，尋常衣著多戴了一頂印有工程公司符號的鴨舌帽，和他們簡短招呼，「不留下來吃了，工頭在等。」伙工向那人討了杯冰開水，「謝啦！」一飲而盡，放到流理檯。

    「擱著，」他起身，「我洗。」

    「好咧。下星期見喔！」伙工抬手扶著帽沿行個意思上的脫帽禮，風也似的離開。

    新的建設企劃確實拉動週遭新的人文氛圍，他從頂櫃翻出保鮮盒裝入菜餚冰到冰箱，餐盤餐具堆到水糟，溫溫吞吞沖洗。

    對於變化，他無可置喙，誰都有掙取新契機的權利。涼風淡掃，他仍感到體內有股悶悶的窒礙，回憶裡暢通五感的微酸清冰，大概率是再也嚐不到了。

    啵！

    「誒？」

    「你先別動。」那人聞聲移至他身旁，伸手探看，確認他沒有因為一時手滑摔破玻璃杯而受傷後，鬆開他的手，語氣放緩，「我整理。」禮貌又直接地驅他離開自家廚房。

    「……」一瞬便散去的接觸，好像沒必要出言抗議。

    「怎麼了？」

    「…沒事，你不用忙。」他回，「讓我來。」

    「別逞強。」那人盯著他的臉，「你氣色不好。」

    「我沒事。」

    「固執，容易傷身。」語調裡說的似乎不只是『逞強』。

    「我主你客，客隨主便。」

    「避免你自招危難，合該。」

    「陷你入不作為犯嗎？哈！」他難得哼聲，「保證人地位來源？你想當僱工？」

    「錯了，是共同生活關係。」

    「你，放肆了。」

    那人瞇起眼，「若我說，我自願承擔保證人地位呢？」

    「我不是孩童，你也不是保姆。」

    「對傷病患者施以人道救助。」

    「好的撒馬利亞人法？」他瞧了瞧那人嚴肅的臉，忍不住笑開，「你不像。」

    「像不像不重要。」那人見他笑，倒緩下語氣「你需要休息。」

    確實，他不反駁。

    這陣子忙審閱資料，精神一直未能徹底放空，便依言，任那人在屋宇作主。

    檐廊已無新雨露痕，他取來枕墊坐落，倚著枝幹曲折的老梅，花香早已遠去，不妨礙他躲在眼簾之後淺眠。

    涼風刮過枝枒，林葉沙沙，意識很快沉入另一個世界。

    夢裡，他綠髮及腰，一身玄袍，站在水天一色的墨藍湖心，視線朦朧不清。

    本該心焦的他，卻因為一陣平穩的步伐聲，安定了下來。看不清走來之人的面容，也聽不清話語，但額前感知到溫柔的撫觸，一下，又一下。

    「…嗯？」知覺變得真實，他睜開雙眼，那人一手正按著他的額。

    「嘖，果然。」那人收回手，「你發燒了。」

    他很想說『我沒事』、『不要緊』之類的話，但那人盯著他的眼神不像會接受這番說詞，「你擔心？」他想了想，「你不像會多管閒事的人。」

    「…你想說什麼？」

    「我習慣一個人。」他低聲道，「不喜歡別人帶有目的的接近。」

    「你認為我接近你，居心不良？」

    「道德評價另外討論。」目的，肯定是有的。他沒把話說盡，腦子裡飛過各種論述，都無法準確契合他想表達的思緒，索性閉上嘴。

     「我說過，你可以向我討一個真實回答。」那人語氣轉硬，默然等待。

    他不作聲。

    橙黃光影投落，葉影斑駁遮擾他看不清那人面容。

    那人嘆氣，先讓了步，「不想問就算了。」再伸手，拉他起身，「先跟我去看醫生。」

    他沒反抗，任那人牽著走，一直到車旁才鬆開手，各自坐入車中。

    沿途，兩人都沒再說什麼。到地點，停車步行，那人沒有再牽起他，和他一前一後進入小村簡易診所，護理人員拿初診單給他填寫，那人替他找了位置，領他坐去，待他填完沒讓他起身、自顧抽走他手上的單遞去櫃檯，又跟櫃檯行政人員談過幾句，這才回來他身旁。

    那人很靜，而他，又不想說些『勞煩你了』、『多謝』之類的虛話。

    待輸到他，他才從醫師口中知道那人要求務必給他掛針躺床。

    他沒拒絕，由醫護擺布，躺上床的時候，忍不住打破沉默，「…我不喜歡。」

    「嗯。」那人拉來一張椅子，坐到床畔，「我陪你。」

    「……」

    「你要是不喜歡，我可以退。」說的不只是醫療處遇。

    他垂眸，「…我不知道。」

    與退縮害怕皆不同，他把心關起來太久太久，早已不知道怎麼邁出腳步。

    那人動作極其溫和替他掖了掖被子，「那麼，就憑我本事，嗯？」

.....tbc

杉野律

2020-09-15 15:36

23.

舊時代留存至今的鐵製病床隨著他行止，金屬關節發出磨擦的吱呀聲，倒不像快散架，像鬆開久違的臂膀，擁抱難得停留的病患。

不知那人是否等得無聊，起身從病房角落積灰的壁櫃抽出一本當地旅遊雜誌，書皮印刷色彩都脫了色，也不知是多少年前出版的。那人坐回他身旁，自顧看得入神。

許是針劑促發病程，又或許有人陪捱著床，他明顯察覺到身體漸漸痠軟熱燙起來，怎麼躺都不舒服，左手還掛著針，也不能太大動作。睡興已盡，索性閉目養神。

書頁翻動聲中，氣息如海風撫按岸嶼月白色砂灣，不靜亦不擾，各自安好。

有那麼一兩次頁籤無聲，他不由好奇那人相中哪處名勝，但也止步於此。他觀想內心已久，令他心悅的不是遠方，而是相處之間，意識深處透徹與淡漠而安靜的一隅，如今，很暖。

這種感覺，是他曾經最熟悉的一方天地。

如果，他有把握自己踏出去後不會失控，那麼，面對那人，他無畏於承受，可惜他太了解自己了。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換上法名的父親深深的望著他。

他並不知道，對那人而言。他的放任、他的安逸，都是跨向那人的步伐。他也不知道，相較於俗人慣性的權衡與試探，那人更激賞直率與坦然。

不知何時，那人已闔上書頁，悠悠望著他。

護理人員扯開掛簾弄出過大的聲響，他睜開眼還來不及對於那人凝望的眼神有太多感知，護理人員已推來器材為他量體溫、拆針、向他和那人重複而機械式地表述癒後幾日的注意事項，不失禮節地請他們離開診所。

小病小災要求躺床吊瓶，給人當成浪費醫療資源的刁民了吧？

某層面而言頗是冤枉，他確實發了燒，治病，合該。不過，他也無意澄清，當作兩人無聲合意向小診所討了安閒的時刻罷。

那人走在前頭，倒也自信他會跟上似的，隨著小村人流為引，隨性找了間街館，街館一看便知是由舊屋外推部件權充廚灶、內廳改設擺放桌椅攬客的小本生意。這樣也好，外露廚務空間寬心擺出鮮食、製程，口味或許與星級餐廚不盡同路，卻盡得平頭凡夫一口坦蕩。

水氣氤氳，人聲喧鬧，不知怎的，他竟不覺煩躁。

跟隨那人身後，登階而入。

街館座位不多，幾乎每桌都坐了人，倒沒有真的坐滿。

掌廚的在跑堂喊了幾聲仍沒騰出位置時抬頭看了他們一眼，轉頭叫來跑堂，指示去後屋搬折疊桌椅擺放。

跑堂問他們介不介意。

那人看向他，而他輕輕搖頭表示不介意。

騰挪過道、擺弄桌椅，一席位置不醒目但木面貼皮與其他舊桌椅相較格外突兀的座位，就這麼支棱起來。

那人擇一處坐落，他坐正對面。沒來由地，他注意到那人一隻蹬踩在桌腳腳底部支撐的橫桿上。

直覺告訴他，那人很放鬆，而這種放鬆限於與他單獨用膳的時候。

那人沒注意他的視線，和跑堂點菜。

菠菜蛋花湯、木耳炒山蘇、涼伴蓮藕片。都是他沒理由拒絕的素菜。

「還有，」他出聲止住正要離開的跑堂，「清蒸肉圓，一個素的，一個葷的。嗯，葷的多放些香菜。」

跑堂連聲應了，轉身去忙。

「………」那人睨他一眼，表情藏不住臨危不亂的掩飾，默默取來餐具，從放在桌面新啟開的面紙抽了一張紙巾，將餐具一件一件擦拭乾淨。

似乎，有那人作食伴，許多他過去不經意留神卻又沒踏入的吃食餐店，都值得期待了。

……tbc.

杉野律

2020-09-23 12:31

24. Mars(戰神啊)

寫在前頭：這篇視角是吞佛

業務掛身的前置調研尖峰時期堪堪熬過，他恢復還算規律的日常，同事間時不時流傳對於今年慶功晚宴的期待和猜測。不消說，今年指標仍由他奪冠，當然，這個結果建立的前提是當家的沒復歸。

新來的不知道，常以為高管口中的「異度戰神」單指他一位。他沒機會也不認為有辯解的必要，任各色消息紛雜盈灌晚近後輩的想像空間。

新指派的年輕女秘書不知去哪『交換訊息』，桌上分機響了幾回，沒人應答。

罷了，他也不指望新人能泡出合口味的茶。

是說，中午忙到沒空吃，得給茶混著鮮奶喝入肚腹墊胃。

下了班，撇開老戰友們的邀餐，驅車去老狼主開辦的快炒連鎖店總店接回朱厭。小孩子對於時不時長日外宿沒有不滿，隨老狼主四處試吃食採辦購買，似乎吃得更圓墩些，比起長住那人的時日，話倒是少了很多。

夜裡，果不其然間歇胃寒，不算真的痛，他躺床捱著。冥冥之中或許真有父子連心，朱厭從自己的房間繞來他的，小手小腳攀上床窩在一旁，小小身體像個熱水袋。他分心，抽緊的胃腹稍稍緩解。

雙臥室藉著浴間連通的設計，明面上是方便他半夜給踢被的小孩蓋被。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童年通舖的涼夜溫柔在隱隱作祟。回憶像蘸了鹽粒的彩畫，凝結柔化新染的色調，餘下的水份，淡去生計艱難的鏽泥底色。

輾轉流離的記憶不多，他很早便決定找包住包吃的工制養大自己，而且，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這工制最好學成後能稀缺到搆上不同階層的窗口。符合條件的工制不算少，他從中慢慢摸索比較符合自己脾氣的。地緣關係，老家附近褪了名氣的賽馬場本業不振，幾度轉型失敗、落得拍賣幼駒，他去幫了手，幾匹嬌貴名種只依他指示。

場外觀馬的名流中，異度女當家的視線停在他身上。待敲定價錢，移交馬匹，女當家支開閒人，問他馴馬的秘訣。

「沒有秘訣。」他按著自己的步調和力道，手中毛刷一下一下把幼駒的毛髮刷軟梳亮，「牠們認得我。」

「因為你天天照顧他們？」

「不是。」他說，「我不是這裡的長工。」

「哦？」

「在牠們陷入與能力不般配的生活時，我給了牠們體面。」說的不只是馬。

女人沉吟，面容看不出思緒。

他沒說謊，馬場一度轉型將幼駒租與街藝商圈攬客，悲馬低鳴，止不住甩頭蹬蹄。他看了幾回，物傷其類，跨步邁去和馴馬師攀談，接下短暫無薪的午後照顧工作。

之後，異度企業派車來接他，向外說法是幼駒名貴，需要專人養護，向內，說唸幾年書、還幾年工作，當然，得唸企業需要的專業領域。

搬入異度老宅，管家領著他熟悉環境和規訓。其中一條：成年後可以換到新建的別墅獨住，在那之前，要和其他孩子一起睡通舖。

第一夜，他隨其他孩童擺放寢具的寬距，給自己在偏牆側舖床。他睡得淺，耳邊不知是誰在低語閒聊，聊著聊著從猜「他是誰家的？」話一轉，變成「他是大當家的私生子。」幾個孩子吵鬧開，他睜眼，那頭已按奈不住，為首的孩童髮色張揚，與他差不多歲數，踹翻旁人後逕直向他邁來，劈頭一句：「報上名來！」

他抬手抽翻涼被，來者翻跌卻反應很快滾至一旁起身，又向他撲嗆：「老頭子才沒有你這個崽！」兩人話不清道不明扯打起來，還沒盡興，原先亂猜測的孩童突然嚎聲大哭，看過去，小臉頰刷刷兩個清晰掌印。

出手打人的小孩子年紀更小，一頭褐髮，正被另一個黑髮少年按嵌住，倔強冷悶哼了一聲，不求繞。

後來他知道，酒紅髮色的叫螣邪郎，黑髮的叫黥武，而褐髮的，叫赦生。

聲響驚動樓下保姆，步伐聲將至。

他迅速和螣邪郎交換眼神，螣邪轉身拽開黥武，而他，一把拖來亂說話的孩童，冷冷的眼刀刮花孩童本就不穩的哭腔。

保姆扯開門，看到的畫面，自不待言。赦生安全下莊。

入宿第一晚便遭罰，說不上多重，他覺得不痛，幾個孩子睡成一排，倒是一夜無夢。隔日一早，便也沒人敢在他面前說閒話。

「嘿！污點！」螣邪郎搭著他，「有義氣，走！我帶你去見見老頭。」

於是乎，他在勉強算入職的第一天，見到報章冠名戰神的異度大當家，銀鍠朱武。

三個孩童先行了禮，一點也不敷衍疏漏，他依樣行之。

朱武看了看他，說：「確實長得像我，你說呢？」

一旁看報的銀髮男子抬眼，語氣平平，「不像。」言外之意，顯然不是指外表。

「怎麼不像？」

銀髮男子沒接話，深深看向朱武，又轉過頭將視線重新投落在報章之中。

「又不理我！」朱武揚聲，頗有恣意討饒的意味。

銀髮男子表情依舊，伸手給朱武倒了杯紅茶遞去，明顯頗為敷衍安撫。朱武卻很受用。

螣邪郎小小哧一聲，領著他們道別，再轉去女當家獨住的院落請安。

他也不覺得自己和朱武相像，至少，他不認為自己將來會找誰長相陪伴。這是當時的他對自己了解得還不夠深刻。

朱厭似睡得熟、夢得深，翻身囈語，嚷著要捉蟈蟈。

真是…
從蓮花到蟈蟈，不知道那人還對著小孩子說了什麼。

他起身，把朱厭擺正，扯過踢弄一旁的被子重新蓋好。睡意已散，步出房門，沿過道順階而下，到廚房給自己泡了杯滇紅。

如果可以選擇，自己一定不會選擇成為一個「父親」。這角色太難，即便他擅長偽裝。便是真有了孩子，他仍沒有「孩子是自身存在的延伸」之感。這麼想的人已經太多太多，不需要多一個。

茶香杳杳，似花似果。

若換作那人，或許會換下他手中的茶？

他承認，自己曾有一瞬想放棄試探，道若不同，何必勉強。

只是，他閉上眼。

任手中杯沿搖晃，茶湯映紅。

春末暫別前一夜，那個院落，那樣勞作，那般聚攏枯葉殘支點起的篝火。他們之間，不近不遠。

他想聊，又覺得不必。沉著之人不好談情，至多，能成為朋友，已屬難得。

忘機塵凡有至交，或許，他可以試著接受。

光影明滅，一時煙塵迎面而來，他估想不礙事、疏於動作，沒料身側的那人下意識伸手將他拉近，讓他避開夾雜殘葉灰煙的風勁。

那人的雙眸屬鑲上綠色流彩的藍色，還望著篝火，長長的眼睫一跳一跳眨動。拉住他的手已鬆開，那人鼻尖吐納的氣息，輕輕刮著他的肌膚。

時節已換，他卻覺得空氣中仍有梅香。

許久許久，似是終於覺察彼此幾無距離，那人的雙耳染上緋紅，留下一句：「先回屋了，給你收拾。」

他一個人站在漸次喧鬧的院落中。

幕色下搖曳的光影和沙沙摩娑的葉鳴，都在訴說同一件事。

那人，喜歡他。

tbc.

小透明404	2020-09-28 17:49
看到21~先码住~~ L.Qz29\ 这篇文章看起来非常的温馨细腻~~但有点捉急啊~~(*ﾉωﾉ)好想当按头党~~~~~~

杉野律	2020-09-30 00:00
引用引用第29樓小透明404于2020-09-28 17:49發表的 : _!n sEG VV 看到21~先码住~~ r3W3;L 这篇文章看起来非常的温馨细腻~~但有点捉急啊~~(*ﾉωﾉ)好想当按头党~~~~~~ lH}KFFbp qI+2,6 sGI 啊哈哈哈一個心機深沉一個波瀾不驚， 5o#JHD 就算已經很清楚彼此，還是很有得磨的~ XD 98>GHl'lM 歡迎入坑~

杉野律

2020-10-31 16:05

25.

       他半彎著身，從透明烤箱玻璃門探看免揉麵團烤膨的程度。麵團表皮已乾裂蹦出迷人焦香。

       鼻尖有些癢，他抬手撥攏留長垂散的額髮。

       像他這樣的自然捲總處兩處極端，要麼短而翹，要麼過了捉摸不定的臨界長度便直落如瀑。陷於髮禁年歲時，理髮店的老師傅總在剪去的落髮萎成一圈又一圈後，恍然想起半年前剪過他的髮。

       咖啡的濃醇香衝散麥香，氣閥嗡鳴撞入他的耳，他邁去瓦斯爐檯前用力扭掉爐火，讓老舊加壓摩卡壺慢慢冷靜。他用「老舊」形容，倒不是指物件外表有什麼殘破，相反，壺身油亮光滑、沒有破損缺角，只是手動原理的操作和壺身斑駁的義大利字母，過於「慢經典」，與那人外表形象略有出入。

       那人沒有要求他準備咖啡，帶來物件時自顧自煮了滿滿一壺，香氣撞開整室原有的草木氣息，待氣味沉靜，深雅的果實氣味透了出來。他視野穿過水氣看去屋宇陳設，所見一切都擦上了溫潤的色澤。

       烤箱適時「叮」了一聲，他套上隔熱手套，打開爐子取出表面剛好開裂一段小拇指寬隙的麵包，烤膨的大小剛好夠他們兩人吃。焦脆的硬殼發出細細微微的碎響，還待放涼。

       院落內紅色油電車停放的位置和前天不同，沾上的新落夜隔了一夜潮氣，緊貼著車窗不受風吹落，得再隔一陣由日陽照乾，伸手就能拍落。

       如果那人前一日沒有往返民宿和鄰鎮，會在差不多這時間醒來，和他一道共享。這規律還處於觀察，尚不足成為令他期待的習慣，他是這麼在內心劃定界限。

       長年理論法學的薰陶，他清楚，所謂界限，區別的是觀察者隔劃出的價值區塊，而價值，實則屬自身孤立的世界觀。成年人的世界需要留白的空間，拼搏的道路各有不同艱險。他無意估量那人歸來的早晚，卻也不想改變自己的作息，依舊堅持備上那人的早餐。以主人的心境和作朋友的心思，至少他是這麼說服自己。

       『自欺欺人』

       腦海迴燙這句。

       他甩了甩頭，將餐點安置好，轉身去院落。初陽微涼，隨手拎起掃帚打理、抹去早已不明顯的石灰積線。石階殘葉挾著露水泥沙，分外耗時費力。

      這曾是他獨自安逸的天地，不可抗的自然野性點破他如今想埋藏的執妄。

       他不願輕易服輸，勉力將會議資料、法規函釋，吞入腦中反芻。

       委任的文書還堆在書桌上，尚未簽上姓名。他記得自己的資格證明文件收在書櫃最底層抽屜裡，連同他在法律界勉力行舟積累的畢業證書、服務證明、律師證、以及幾份工作生涯推辭不得的進修結訓證明。

       小小一方空間，映射他投入近半人生的縮影，像無形的基石，嵌在他如今的思維邏輯裡。他知道，內心的念想一旦喧之於口，或許，他將不再是適格的仲裁人。並非他律己甚嚴，是他不願去猜度、又無法停下思考運算自己的偏心是否已然成就那人最初的企圖。

        已然過長的額髮又刮擦他的鼻尖。

       他停下活動、直起身，淡淡悠悠的白玉蘭花香橫突在院落林深，昭告棲住主權。生於斯、長於斯，聚歲月於斯，無所謂旁人加諸冀望與觀點。他竟有些羨慕了。

       可能自己上輩子是株植物，天地蒼茫間獨飲歲月悠然。

       這世，怕不能夠從孤獨得到自在了吧？

       他將灑掃工具收入儲藏小屋，踱回屋內，隔廊透過毛玻離有人影走動的光影。

       那人醒來了。

       他下意識抬手撥分額髮勾入耳際，閉上眼，藉身體知覺清空腦海紛雜的無序，再睜開眼，已然活在當下，推開隔斷門，進入那人視線所及之處。

        當視線重新適用窗簾全開的餐廳，淡淡酒香撲向鼻尖，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拐帶到擺置好餐點的桌上，那裡多了兩個還杯面搖曳玻紋的馬克杯，緊挨著一口啟封的隨身酒壺。

       那人背著他，紅髮直順服貼在頸後，裸露出來的肌膚蒼白醒目，若再留長一些、綁束在腦後，或許會添些辯士俠風？

       那人轉身側望他一眼，「烤杏鮑菇？」沒等他回，拽出冰箱儲物拉櫃最裡面的食材、折開包裝，挑出兩株雪白圓碩的杏鮑菇，其餘的關回冰箱，拎著食材回料理檯，沖洗、切片。

       在真正毫無血色的食材相襯之下，那人的膚色顯得鮮活正常許多。

       「我想吃煎過的。」他開口，「用黃油煎。」

       「調味？」

       「鹽巴。」

       「黑胡椒？」

       「不用。」他任那人擺弄他的廚房，面朝能看著那人動作的方向入座。

       不消片刻，焦糖般熱油包裹住空氣裡所有分子，散發的密度隨那人端盤接近而愈發濃郁。

        那人放下餐店，面對他坐落，沒如之前備來他已喝慣的青梅汁。

       「試試？」那人將盛著酒香咖啡的馬克杯往他推近。

       「我不喝酒。」

       「品香罷了，沒多加。」

       「……」他端起杯子，柔和的暖香因水面晃動而散落周身，喝與不喝都聞得，「確實很香。」抿下一口，先是咖啡的軟、苦和微酸，待舌根生津，胃底昇起微微的暖意。

       他放下杯，執叉撿了一片黃油杏鮑菇吃下，香味撞成一塊，五彩玟瀾在唇腔蜿蜒犯濫。

       那人這才回收視線，品嚐他備好的部分。

       麵包已放涼，沒有新出爐的軟脆。那人取來自己的半塊，分成片，一片抹上黃油擱入他弄好的五蔬烘蛋，再蓋上一片，對切成兩份相等的三角型，一個自用，一個放到他盤裡。

       他還是沒能看出來那人喜歡不喜歡他準備的餐點，不過，不妨礙他捧那人的場。

       「村裡，」那人待他用得差不多，開口，「提資料的速度慢了。」

       他從已知中挑選無礙中立角色的訊息，「組織團體代表的程序，比小村村長原本想的複雜。」

       「有人介入？嗯。若是沒參加之前討論的人，事後提出質疑，維護權益，無可厚非。」

       「嗯。」他間接承認。說到底，小村人不多，資訊也公開，不難猜。廢棄的舊礦場所有權人早早封山搬離小村，若啟封搭上景區導覽，也是利多，知道村長動靜後派人出聲，也不意外。

       「你的同意書沒寄來。」那人這才說。

       他沒忍住笑，好在還保留著節制，穩著聲調，「待小村代表重組確認，再說。」

       「……」

       「你想我重出，」他一下抓到那人核心，「回到法律圈。」接著，回到他三點一線往返十多年的陌生都市。

       他沒說盡。

       那人沒否認，也沒承認。

       「今天出門記得帶備用鑰匙。」他說，「我下午得出門一趟，可能在外住一晚。」

       「……好。」那人沒多問，和他各自安靜享用餐點。

       閒瑕時光總流瞬即盡。他和那人一同整理完，那人回房收資料，又駕車出門。

        他倒不急，慢慢吞吞將屋宇窗門關上鎖好，回主臥給自己泡上半刻鐘的澡，這才換上新熨好的衣褲，神清氣爽驅車前往離小村略遠的行政市區。

       公會大樓位於行政市區舊街，停車位不難找，一樓櫃檯區候等辦事的人不多，但難易不同，說不準能否當日辨妥。依他一開始的想法，若隔日才能取件，尋個舊街小吃，再找個商旅住一晚，隔日一早取件，再去書店尋幾本近年的政府出版品，回到家窩上一天慢慢研讀。

       承接他的辦事人員年紀不大，但於文證申請流程十分嫻熟，一下子挑出哪幾份證書該覆核新版、其餘的不用，又說現在各協會連線作業，舊版掃印上傳、核對完留存於總會的資料，直接註記，不見得需要實件往返換新版。

       辦事員抽來一疊宣傳文件，說是近年相關主體研討會，可抵算執業進修時數。

       他禮貌收下，隨意翻看，討論議題比從前多元，有些講師來自新興領域，不曾聽聞。

       「劍邪先生，」辦事員摞著文證回來「都弄好了，不過，你有兩張資料太舊，能用是能用，我建議您報名新制課程、更新新法的知識，您可以上網試聽，確定報名後網路填單，等開課確定後會再寄培訓的時間地點。」

       「嗯。另外請教，這附近有哪些書店販售政府出販品？」

       「要找新書嗎？我們可以代訂，直接郵寄到家，貨到付款。」

       「多謝，我再看看。」他接過文證，依自己的排序理順，收好。

       離開時，斜陽正落，打在掛著公事包的肩頭，有些刺燙。街口麵食館人群漸湧，多是外帶。

       他繞過幾個街口，舊式書店泰半已成二手書店，新興書店轉型為文具週邊電子商。霞光猩紅，無聲漫上每棟樓房的每片玻璃，不刺眼，靜靜在他移動的街道閃爍。

        倏地，想回家了。

        他轉身，往停車的街區走去。

tbc.

杉野律

2020-11-03 11:41

26.

    再一輪新的會議，與會資格限縮為小村物業主、地主和士紳。來得人變少，地點特意選在小村遠道偏且庭園封閉的瓦舍餐廳。大廳房移去雜項，長方木桌椅圈圍成一個大大的長型口字，位序由長至幼，他算末位一梯。

    閉門會議，他原不打算來，但幾戶近鄰央求，伙工也找那人勸他，說程序事項與實體不同，有個懂行的人參加，不怕有心人欲加伎倆。他想了想，那人又勸，「身為地主兼物業，保護自己的資產，合該。」

    道理都知道，真要拿自在去換，他覺得有些不值當。然而，確實，若與會者聯合同意村落定期活動，刻易忽略不顧，不見得長治久安。賣鄰戶人情，之後若遠行，屋舍還有個照應。便同意了。

    說是餐廳，實則脫法經營起家。他並非刻意打聽，是接手土地轉項經營的餐廳老闆招呼他們時的自嘲。這一大片圍圃原由幾戶同宗養豬戶共同持有，賺得不算少，但環境髒臭，實在沒有其他村人願意近住、成不了聚落，加之公交少、上學看病採買都遠，造就地價不值錢。好在同宗用心養殖技術，舍寮、浴區，各種引水整建，那些年外區競品肉質未進步，狠狠賺過幾年冬。待攢的錢夠一門老小進城買房，同宗們便盤算賣地換營生。

    老闆說當初能買到地，實屬祖墳冒青煙。太多潛在買家嫌髒臭、不肯細看又想殺價，只有自己套上膠鞋走了一圈，建物紮實、加上貨車動線和各工分區，換個法子經營必有活路，依原價一口拍定，又說：「今日沒作成，不會有下次。」同宗們盤算一番，成交。老闆又花了半年刮泥排汙、悄摸整改，變成交際圈流傳的私藏名勝餐廳。

    現下不怕說開，托的是幾年前縣府計劃蟄伏重生，老闆購地時點在計劃公告後、營業開張時點在計劃重生後。以情況看，未違法。

    他聞言，不作聲。未違法不等於合法，但法律規章本就不全然等同於存世道理，何必多加評價。

    老闆不忘添詞，說近年物價上揚經營不易，望在座先賢多捧場，言詞懇切，揖禮再三，這才結束暖場。

    主持人接過話，一個一個介紹與會來賓，都是差不多的派頭，依眾鼓掌即可。

    待道開席，他沒去注意接下來的話題。餐廳素菜食材新鮮但調味濃重，配著幾杯涼水，還算吃得下。

    那兩頭狙獷男的聲音愈發大聲，頗為針鋒相對。他抬眼，其中一人紅髮倒豎、激動拍桌，案上立牌寫著「紅葉山莊東方鼎立」，但大家都明白，是礦山主人指來的代表。另一位相對沉著，一頭茂盛壯年白，句句直戳礦山營採專辦權來源有疑，小村若掛上礦山和異度談造鎮的衛星計畫，時間一拖是利空待拋。

    他停下杯箸，留了神。

    壯年白身前立牌，「天荒道元禍天荒」。

    主持人出來打圓場，誇天荒道景色一流，話題扯至村鎮共榮，和氣生財云云。

    相熟地主們也出聲附和，大談偏鄉新經濟等語，意向書二版的鶵型終有一點進展。

    他沒了興致，食之無味。

    其實離意向書二版正式完稿還遠遠一大段路，各類別分項都需要村落再辦說明會、投票表決。他來遭此罪，不過是多個敢於糾錯的聲音。若日後真簽下仲裁委任，以他性格，絕對避忌此類會議。

    散了場，東方鼎立駕車先走，明顯趕路覆命。幾名鶴髮物業主拉著老闆續攤，其餘人各自四散。

    他的前手叫住他，道了聲謝才離開。

    他在停車場候了一會，想等車潮散去，這時，元禍天荒開的車正好停在靠近他的一側，搖下車窗。

    「劍邪先生。」

    「嗯？」他踱了近。

    「聽說先生的民宿大興土木種荷花。」元禍直言，「要拓展型態？」

     天荒道以十里櫻花聞名，近年尤其是網紅外景拍照首推景點，還上了地方新聞台，他知道的。「並無。」他透過車窗向內望，本無心。

    儀表盤除了必要佈局，沒有裝設時興音響、GPS等，留下一大片黑色弧面，曲線細致貼合內裝，工法旱見且眼熟。

    「可惜。」元禍天荒又道，「我想著明年春櫻夏荷連動。」

    「好說。」他收回視線，道了別，這才回到自己車上。

    車窗外已不見來時星月，雲捲成堆隱隱藏雷。

    他將車內空調由送風轉至冷氣，管路久積的氣味一下子讓他煩躁起來，連不一會送出來的清新冷風都沒能吹散。

    駛出瓦舍餐廳，左轉，連續右彎，再轉，繞著山體往下，復而爬行通往自己的棲地。歸途窗景，路燈盡責割劃黑色水泥與墨色蒼翠的邊界，終遭落雨糊成一圈一圈的點，雨刷一下一下來回，悶悶刮開前路坦途。

    思緒紛呈，撞得他頭疼。

    待駛進民宿庭院，停放好。他沒找傘，靜靜坐著。看著那人的房的燈，滅去。檐廊的燈，亮起。再接著，廳房的燈，亮起。這才逕直下車，鎖上車門，一步一步踱回主屋。

    他在玄關抽換室內鞋。

    隔斷門一下拉開，那人看著他，見他沒出聲，先離開，又拿著浴巾來，待他擇處坐落，靠了近，幫他擦乾頭髮。

    「劍邪。」那人喚。

    他這才感覺雙手指尖發麻，握方向盤握得太緊、太久。

    那人待擦得差不多擦乾，又抹去他肩上的雨，說：「有想法。不妨說出來。」

    「…為何不是你。」他終於出聲，「吞佛。」

    「你猜到了。」

    「異度對小村計畫的接口，不是你。一開始就不是。」他頭又疼了，「以你的層級，甚至連造鎮計畫的接口都不是你。」
     他深吸一口氣。
     那個時候，你為何而來？他很想很想問個透徹。可是，答案，重要嗎？他知道自己想說的不是這些，他想說的，遠遠不是這些。

    「這是你真正想知道的？」那人語末稍停，雙唇輕輕動了動，像想叫他的名，又沒真的出聲。

    他穩了穩心神，把迸發的情意深深的、用力的壓下，「我若接下仲裁人，對你有幫助？」

    「對我，有幫助。」

    「以目前局勢，仲裁的意義只在確保開發進行，那麼，多數決同意的開發案，勢必包含，礦山。」他一個字一個字，「礦山營收權，才是你的戰場。」

    「是。一開始是這樣。」

    他肩頭一緊，若真到那時，村落雖未必仍聘他，他也未必爭不過，但輿論風向，他會十分被動。
    不在他擅長領域的攻防。算計，高明的算計。

    那人盯著他的臉，雙手不知何時按著他雙肩，「我想知道，你現在的想法。」

    「我該慶幸，向你討要答案了。」他索性閉上眼，「只有這樣。」握緊的雙拳稍稍鬆開，至少，他們之間的交誼仍存坦白。

    「我有自己的目的。」

    「嗯？」他睜開眼。

    「我希望，你當朱厭的養父。」

    「你…」到底在說什麼？他沒能說出下半句。

     那人俯身，吻上了他。
     柔軟，溼潤的唇瓣相抵，還有刮搔皮膚的麝香氣息。陌生又熟悉。

     他猛然推開那人。心搏如鼓鳴在耳，第一夜共枕的早晨，就是這般氣息，喚醒了他。

Tbc.

杉野律

2020-11-05 01:37

27.

    那人彎身拾起落在地板的浴巾，沒再盯著他看。「勉強不來，也是，呵。」一個字一個字低喃。

    屋外大雨澆灌拍打屋簷窗櫺，腦袋裡撞冒各種聲音。心跳、呼吸，全都不在該有的頻道。吵得他幾乎以為自己聽不清。
    他很想反駁，不是勉強不勉強的問題。任何人知道自己『被初吻』，總會有情緒反應，即便是他。

    「不過，對於偷吻，我不會道歉。」那人又說，「我是真的喜歡你，不打算給你拒絕的空間。」

    所以呢？他下意識吞回這句白問白說的問題。
    重點不是意念累積造成的因果，他讀得出來，那人說的話裡藏的欲念，遠遠不只有喜歡。

    那人掛上微笑，「今天，先說到這。」轉身。

    「等…」他話沒說盡，身體反映比語言更快、已直起身拽住那人的手臂，力道大到連自己都感覺得出失態。

    那人轉而面向他，在等待。

    他喜歡那人嗎？

    喜歡，很喜歡。
    喜歡到想帶那人去品秋後院落舖曬的一地金黃、冬陽高掛的一片白茫。可是，這些都太輕雅、太尋常。
    怎麼也無法用言語形容他想轉達的濃墨重彩，怎麼也無法穿透他認為那人已嚐夠的五光十色。
    他有的，只是單純瑣碎的靜默與多思。

    「劍邪？」

    當下開口，或永遠不說，他逼自己開口，「親吻，這種事…」

    「嗯？」

    「……情感上有共鳴，」他抿了抿唇，實在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親吻，是這個意思。」唉，想說的，跟說出口的，定義清楚卻滿滿歧異。

    那人的笑，染上不一樣的溫度。

    他看著，等著，說不上等待的是什麼。拽住對方的手不知何時已鬆開，像安了心，又微微顫抖。

    那人向他靠近，伸出左手、端住他的臉捧著，拇指輕輕慢慢摩娑他的雙唇，指尖溫柔。

    明明是過份之舉。

    他又聞到混合麝香的淡淡煙草香味。

    沒來由，好像，就算再更進一步唐突侵犯，他可能都不會覺得不喜歡。

    他望向那雙向來藏著心思的金瞳，瞳彩帶點朱紅光澤，很透亮、很乾淨。

窗外乍亮0.2毫秒不到，一聲巨雷轟鳴。
    忽然視線一暗，斷電了。


    唇間輕柔的觸感消失。

    玄關處裝設的電器噼啪響幾聲，緊急照明遲頓地亮起，照明角度一換，光線稱不上銳利，不過，足夠他捕捉到那人壓抑的神色。

    再怎麼遲頓，也看得透。氣氛遭天氣強行打斷，當然失落。

    染上陰影的雙瞳色彩黯淡，像赭色。

    他一樣喜歡。

    循著氣息牽引，他輕輕展開臂膀，環抱那人。
    呼吸，心跳，溫暖的身軀，為他而停留在身邊的鮮活生命。

    額前深深埋在那人頸側，任那人的存在包裹他的一切感知。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貪婪了。

Tbc.

杉野律

2020-11-05 11:49

[寫文雜感]

我以為我會寫得很慢，有時一個月憋不出一千、兩千、三千字，慢慢切切編織他們獨處的相思萬縷。
我以為我會寫得很快，有些篇章一下囊走多個散落大綱重點，細細密密串連他們相知的遞近纏繞。

在現實世界裡報了寫作基礎和精進班，我以為自己能主導他們十二篇章的四季，想說或許這樣能再接近他們一點，
卻發現，他們一直都在那裡，品味著相伴的春夏秋冬。

友人說，你是否要寫完結了？

我說，我不知道，埋的梗很多，我想讓讀者讀一遍、兩遍、三遍甚至更多遍，一個一個梗都拍散泥灰讓人發現。

總而言之，以此篇雜感恭賀他倆終於邁過一個崁，互相靠近取暖。

：D/

杉野律	2020-11-10 14:59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杉野律

2020-11-30 21:38

29. Aprilis 冷靜的瘋兔子（此篇為吞佛視角）

　　手臂麻痛的感覺喚醒了他。他不急著睜眼，任感知由肌膚互偎的溫暖、吐息的麻癢，一層一層甦醒，直到真真切切感受那人躺在身側，這才睜開眼。

　　那人枕著他的臂彎，幾綹微捲額髮堪堪覆在鼻尖面頰。那人眼睫輕顫，想是給搔得癢，正欲醒。

　　兩人都還裸著，貼著緊。

　　昨夜貪歡，不是夢。

　　褪下的衣褲和臨時抽換掉的床套還皺成團散在床下，無聲描繪他前夜的猴急粗魯。

　　真是，一點也不從容優雅。他略微自省。

　　那人終於睜開眼，眨了眨。「唔…」似乎猶豫要先處理四面八方昨夜今晨哪方面的訊息。

　　「早。」他打破沉默，又送上一吻，優雅地、不帶任何試探。

　　好似身體本能，那人迎著他的吻，呆好了一陣，臉頰一瞬刷紅。「…抱歉。」掙開他的臂彎，「麻了吧？」

　　第一個想的居然是他的手麻不麻？

　　他笑著應和，一隻手伸去圈住那人的腰，不讓逃。

　　「吞佛，放手。」那人聲音上揚，但不像真的生氣。

　　「你沒說『早』。」

　　「……早。」

　　「還有，昨夜你沒叫我的名字。」

　　「吞佛你…」語氣似真的欲惱，但又被他往下遊走的撫觸揉碎聲調。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他儘可能放緩動靜，把房內狼籍草草整理一遍，該拎去丟洗衣機的丟洗衣機。給那人備上一套乾淨衣物，又去廳房備上那人的早餐。

　　沒能等那人醒，他看時間差不多，打理完自己，留下字條，驅車趕往鄰鎮。

　　鐵定趕不上會議。

　　他撥通電話，指派下屬調配。

　　秘書很快回覆調配進度，加了一句：『董事長和總經理都不在總部這裡。』

　　「少主呢？有誰在？」

　　『小少主在，另兩個不在。』

　　「嗯。」他沉吟，「你撥電話請示代理董事襲滅老師，讓赦生得空參加視訊會議。」

　　『收到。』

　　中斷對話。

　　他長吁一口氣。本來不算太重要的會議，一聽總部沒主事，神經又不自覺緊繃。

　　手機再度響起。

　　『是我。』襲滅天來自顧留言，『會議由赦生參加，你不用。我給你螣邪現在的位置，你們碰面談談。』

　　他不自覺應聲，還沒等到老師回應，語音亂了幾秒，軟軟的童音在那頭響起，『善法伯伯，我想講電話…』

　　『你爸…吞佛在忙。』

　　『嗚…』

　　他按下視訊鍵，「朱厭。」

　　『魔法師！』孩子亮盈盈大眼盯著屏幕。

　　他撇了撇嘴。太好了，老狼主回爐重造的功夫全白費。

　　『天使不在旁邊？』

　　咳！

　　手機那邊遠遠傳來善法天子問襲滅天來：『誰是天使？』

　　朱厭轉頭應，『就劍邪啊！』

　　「唔咳。」他出聲，「朱厭，這幾日複習一下功課。」

　　『好！』

　　「下個週末，再找人帶你來。」

　　朱厭用力點頭，雙手奉回手機給襲滅天來。

　　襲滅天來悶悶叮囑幾句，不等他應，自顧掛斷。

　　他這才笑出聲，一掃先前的緊繃。是他太敏感，今時與過往終究不同，他們已身經百戰，異度企業就算再遇勁敵，也不若當年那般艱險，一步錯萬骨枯。

　　整理好思緒，他撥去螣邪郎的私人手機。

　　『喲？心機上線！』痞痞聲調帶著迴音，是開擴音。

　　「你讓黥武去哪？」

　　『拖著一起來了。』

　　「你們一起？太顯眼。」

　　『文件太多，看不完。你不是忙著追妻？專心點！』

　　手機傳來黥武遠遠吐糟，『他，不可能。那位學長是座冰山。』

　　「……哼。」他應了一聲。

　　『追到了？不可能吧！』

　　『靠！真的假的？什麼時候帶回來？』

　　他果斷按掉通話。

　　煩死了！

…………………tbc.

杉野律

2020-12-14 18:30

30.

　　夏季最後一波熱鬧蟬鳴終於吵醒他，他睜開眼，木木地看著陽光投落白牆散射的角度，已不是他平日「睡過頭」的誤差範圍了。欲起身，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痠軟，若不是還有一堆雜事待處理確認，他還真想倒頭再睡。

　　得檢查跳過電的電閥。

　　得整理豪雨後的院落。

　　還有伙工，院落大門雖然沒鎖，但廳房沒開門、餐點沒準備。

　　這週和下週開不開張迎客？還是又都算了？

　　他任思緒毫無節制貪心補捉各路念想，阻塞自己本應深思的決斷：既已跨出這步，他和那人，究竟什麼關係？本不欲且無須向外人喧之，只是這委託書，不能隨意簽諾了。
　　
　　熬了這些時日的準備啊…

　　思緒匯至同一感慨，他長吁一口氣。

　　成年人的一句「喜歡」，當真不輕鬆。

　　他爬起身，瞥見椅子面向他，其上安放著他的成套衣褲，是他素日收在自己房間衣櫃的幾件，款式顏色明顯篩選過。默默取來去澡間淋浴洗漱更衣。鏡子那頭的自己，明明穿舊依裳，卻頗顯搭配和層次，青墨色短上衣配上墨藍色薄連帽外套、再搭上淡藍丹寧短褲，露出他一雙象牙白長腿。

　　這件短褲還是初搬來為了整頓建物方便而買的，收在衣櫃好一陣子沒穿。腦子不住想到那人進他的房翻弄他衣物…

　　他及時抽回思緒，推開門，離開那人的房。

　　沿著檐廊，和院落整理枝葉完抽著煙發呆的伙工打了照面，他出聲招呼完，竄入廳房，踱至玄關開了門，讓伙工進屋。
　　廳房桌上擱著一人份早餐，已涼，口味不像他的手藝。

　　「等著，我做一份。」他說。

　　「沒關係，不用啦。」伙工將煙頭摁在桌面擱置的銅製煙灰缸裡，動作因不熟練而略帶不自然。

　　他看著，轉身倒來一杯涼水遞給伙工，自己坐落。見對方還拿不準話題，便自顧取用那人為他備的早餐，蒜香奶油吐司夾核桃醬，涼著吃依舊鹹香適口，米漿已涼，仍是甜。

　　「你跟吞佛先生在一起了？」

　　他抿了一口甜漿，「嗯。」

　　「恭喜！」伙工咧嘴笑，撓著頭，單純的心思除了賀喜外說不出旁的。

　　「多謝。」他想了想，「我多做了些核桃醬，你帶回去吧。」

　　「不用啦！」

　　「給伯父嚐嚐，醫書說延年益壽。」

　　「真的？那好！」

　　他去取，又從櫥櫃抽來紙袋包裝好，遞給伙工。

　　伙工連聲道謝，這才鼓足勇氣，坦言鄰鎮缺工日緊，入冬後會遷去鄰鎮趕工期，怕入了冬家裡老人平日寂寞、又擔心小村議事難懂，央他時不時照看。

　　「應當的。」他說，「工期一事，有什麼打算？」

　　「搬磚吃力氣，想趁年輕拼一把彩禮錢。」

　　「有念想，是好。」他又說，「有想轉技師一職麼？」

　　伙工笑容靦腆，「沒有認識的師父，我不想那麼遠。」

　　他垂眉，「嗯，這陣子蓮池動工，你代我監工。整地的幾師父都有本事見地，你且看著多學。等結束，我以業主身分結具你的監工資歷。入冬後你拿資歷去鎮鄰工地找工頭談談，會有機會。」

　　「劍邪先生…」

　　「聽我安排。」

　　「喔。」

　　「還有一件事，」他看向窗外，幾翻思量，才道，「幫我送一封信。」

　　伙工見他神色，不由肅穆，「請吩咐。」

　　「西隱茶庄。」他說，「你且等我寫信，等會回去換套衣服，再去。等西隱茶庄有回應，再來報我。」

　　伙工連聲允，又說枯等無聊，問得昨日斷電一事，忙不逸去檢查電閥。

　　他移步書房，從書櫃取來一張手工製的卡片，卡紙內層夾黏著舊式薄型錄音電路，僅能錄製60秒的聲音。卡片原先的主人將卡片交給他時還淺笑，說託商人巧思妙想，讓盲者亦有魚燕往返之能，允他必有迴響。

　　他揀選話語，約舊識一聚，提筆封箴。這才出書房，將信交給早已修好電閥、在院子拾掇車窗枯葉的伙工。

　　送走人，他這才正視自己。

　　差信求人。哈！真不是自己以往風格。

　　罷了罷了，做能做的、過該過的。

　　繞去洗衣間，將洗衣機裡兩人纏成一團的糾結衣物仔細拆開吊掛，襯衫挑出來，一件一件熨燙平整。那人沒要他這麼做，他還是做了。

　　彼此的事物，或將如此糾纏。

　　是說，之後還一起睡？那衣服要分開放還是放一起？

　　「唉…」連這種生活瑣事都得思量，真真情路初淺、劫數一場。

　　姑且照舊各歸各的置放吧。

　　他堅持過，不邁出腳步，讓彼此安然待在各自的世界。那人仍是商場衝鋒佈陣的戰士，而他，是萍水相逢的故交。忘機千帆，他覺得沒有什麼不好。

　　才這麼想，隱在廳房紅木櫃淺檯上的電話刺耳作響。

　　他不著急，晾曬完手邊被套枕套和其餘衣物，慢慢吞吞踱進屋。鈴聲已停，液晶螢幕顯示未接來電號碼，是他熟悉的。他回撥，那人很快接起來。

　　「劍邪。」

　　「嗯。」

　　那人呵一聲笑開，背景音摻著不同人聲，有質疑有戲謔，但語氣毫無惡意。

　　「你…想帶朋友來？」

　　「是想，不過他們今天不方便。」

　　背景人聲又喧揚一陣。

　　「你想我去找你？」

　　「由你決定。」那人語氣和緩，「我的兄弟正好在鄰鎮。他們是異度的人，你若顧忌，等以後再約亦可。」

　　說得明白。「電話，開擴音。」

　　「嗯？」

　　「去與不去，我自己說個明白。」

　　「哈！」那人依言。

　　「所以，襲滅天來之後，異度還有幾個人要考查我？」

　　「喲！這口氣，本大爺喜歡！」

　　「螣邪，別嚇人。劍邪學長，我是你同校學弟，鍠鍠黥武。」

　　「嗯，」他細思，「我想起來了，那屆校刊委印是你負責的。」

　　「是。」

　　張揚的聲音又起，笑問彼此交誼，語調言詞直白鮮明，亦頗拿捏得當。聽得出是兄弟中領頭大哥。也很好猜是誰提議見他。

　　關心介入，是有多擔心自己兄弟？

　　他不由想起那人面對外人的冷顏，怕是這兄弟在外風流債太多？不由笑出聲。

　　「如何？」那人又喚。

　　「好。」他抬手取來紙筆，「地址給我，我晚點到。」

　　依稀聽得見螣邪問黥武什麼「不會冰山啊！」、「一定搞錯！」等碎語。他一律權作沒聽見，專心抄記那人的聲音。

　　待讀的書、該採買的規劃，全往後騰挪。還沒曬乾的衣物移到洗衣間空置處攤掛擺放。一一檢查房間，關窗落鎖。

　　臨走前，車窗外飄來院落深處白蘭花香。明年此時，或添蓮香？或有小童嬉鬧？穩了穩心神，緣起性空。

　　他盡過本心，雖有意為之，將來的事還是順其自然吧。

Tbc.

杉野律

2021-02-10 20:56

31.

　　私下臨時承租半年不到的中古寫字樓，舊式隔間櫃和木夾板區隔作成的會議室不大，但足夠他們卸下都市商辦的緊繃。

　　他佯裝通話未竟、目光放空，偷偷收藏眼前兩兄弟鬥嘴的刻意和釋懷。

　　都多少年了，況且，於他而言，背負責任的方式不同，沒有誰佔便宜活得輕鬆。

　　他放下手機，一句「我這位性格冷，打算怎麼招待？」

　　螣邪坐著椅往後仰，張口一串市鎮名景街巷小吃，盡顯調研之外的生活落實。

　　黥武思慮多，抬眼打量他，指節搭在會議桌桌面，一下一下輕扣，「認真的？」聲音不輕不慢。

　　「黥武。」螣邪唸一聲，也只有一聲，沉下的肩臂表示信任。

　　他將手機放至外套口袋，面上一如以往，年輕時交換出去的東西，誰也改變不了，也沒必要，爛在過去便是。

　　「你到底是認真的？還是為了造鎮計畫？」黥武終於還是說脫口，「沒有誰喜歡被你欠著。」

　　這些話換個人聽，或許有決裂意味。不過，會在意他談感情是否認真，也只有家人了。

　　「夠了。」螣邪誇張地抬手捏法捏黥武的臉，眉間皺起，明顯表露不想追憶。

　　「哥，我不是要提…」

　　「本大爺知道。」螣邪嘖一聲，總是帶著三分邪氣的面容稍霽，「玩有玩的分寸、認真的認真的做法。你別管他。」酒紅髮絲揚起，起身離開會議室。

　　黥武倉促起身，抬腳又頓步，猶豫著該追去向兄長道歉、還是趁獨處時逼問他的動機。久久無聲，復又重重一口氣，對著他說，「你也是我哥。你們都別把事情攬在肩上！」

　　三個最親的兄弟，心思都不難猜，也很難騙。

　　他轉個念，「你關注過劍邪？多少年了？」

　　黥武皺眉發愣，表情藏不住認真數算，好一會才從他玩味的神情揣摩出問句背後的戲謔，「胡說什麼！」氣得摔門而出。

　　過大聲響引得新聘行政職員直著腰板捱在門外，摸不準他們三人是開完會該進去整理？還是換上新茶等出去的兩位消氣回來。

　　職員太年輕，還捏不準他們脾性，或許下了班會打聽，還會不小心洩露所見所得。

　　寫字樓行政人員是私下以螣邪的公司名義請來，沒有經過總部，又多為本地人，若真洩漏，應該能加工為不錯的煙務彈。譬如說，《秘密會議直擊》、《爭權前哨戰》、《家族企業三方角力》等等粗野生硬的軟性網文。

　　職員權衡一番，沒傻等，逕自跟他報告一聲，目不斜視掠過桌面白板，換下下茶水果乾，權當他們今日休會。克盡職守的合作型人格展露無疑，掐斷他腦補的紙上商戰。

　　甚無趣。

　　於是他也起身，懶得細問螣邪、黥武的去向，也無意到別層辦公間複查資料，離了寫字樓。

　　三面環山的市鎮漫涎山清水氣，遠遠看盡是一片綠茫，即便身著西裝迎著日陽，仍浸得涼。

　　手機響起，是赦生，接通後低啞嗓音簡潔陳述他缺席的那場會議的結論。總之，伏嬰表叔取得一部分股東支持，透過代表發言，回絕螣邪郎提議的市鎮存古附案，但對女后暗中支持的小村礦業經營權爭奪，表達贊同。

　　話方停，他思忖，總部果真不支持。

　　「附案從主案抽回。」

　　「嗯哼，」赦生沉沉應聲，「外找資金架構的風險評估算完了？」

　　「再三天，你跟老師說一聲。」

　　「行。」

　　通話結束，螢幕跳出幾串工作訊息，還有一通他不熟悉的未接來電。

　　分神數月趕製附案外資架構書，稍微拖累其他分項預期進度。這陣子追妻，是實然，亦有暗中作業的企圖在。說到底，異度那場危難挫磨的陰影太長，長到捱過黑夜的許久之後，低頭看日陽翳出的影子，竟覺得是刻在人生中無量的空虛。

　　他記得，朱武的父親，那名有著古老皇族血裔的「公爵」，也是異度老宅群的興建者，和朱武數次不合。同樣領導型的父子，裂解成家族勢力對抗的兩端。待到他們三個年長先畢業，受安排陪螣邪去F國，說公爵早在長孫幼年談好娃娃親、該陪養感情。

　　黥武不忿，認為是犧牲螣邪，總不放兩位當事人獨處。螣邪沒流露情緒，與未婚妻處得自然，有時，看上去很愉快，然而宴飲餐會，女方家族從未以「未婚夫」一詞相邀。

　　他先按兵不動，暫不打算評價，得了空偷閒賞遍F國幾座學樓法庭，身邊竟也不乏女伴追求。

　　彼時的他尚不唐璜，看透這些女伴想的是他、更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新貴階層。幾場聚宴，少數明豔聰慧的少女坦蕩透徹，深諳交際中的社會交換，支了他不少內線消息。譬如，螣邪的未婚妻，早有備胎。異度皇血薄，並非上上婚配人選，若不是朱武商戰揚名，比許多空有名望的貴族來得實在。

　　他扯過黥武堵螣邪，後者聽罷絲毫不意外。多少年沒出聲，家長重提結婚，想也知道。

　　「大哥！」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螣邪聲音倒是穩定，唯足尖時不時輕點，藏不住掙脫包辦婚姻的衝動，「我還在嘗試。老頭和老媽不也是先訂婚才結的。」

　　「你做不到！」他冷哼，「那女的也不是女后。」

　　「嘖！」隨姿態晃動的酒紅色髮稍，不似年少般輕揚，「怎麼解除、何時解除，都要從長計議。子公司下個月在E國上市，沒有更好籌碼之前，不能出醜聞。」

　　朱武名下公司群資金鏈卡得太緊，陷入被動。

　　「本大爺真不喜歡，也自有辦法，你們別瞎想！」語畢一手按一人的肩，拽著他們去熟人介紹的F國著名百年傳統餐酒館，吃吃喝喝兼散心。他喝的不多，瞇著眼，看螣邪給熟人請上唱臺、坐在中央，又接過一把吉他，聚光燈投落，音符緩緩慢慢纏繞成古老的民謠。

　　黥武在一旁哼和，藏不住不甘與迷茫。

　　異度內鬥的消息終歸浮上檯面，女方家族態度愈發曖昧，螣邪心一橫，私下出錢幫未婚妻的備胎找來F國，幾家專注名流逸事的小報眼尖抓拍，緋聞熱火朝天。

　　他這方經女伴牽線，識得E國時尚教母，一次餐聚，他問，「趁熱度，『痴情貴公子』加盟秀場，如何？」

　　螣邪聞言狂笑，沒有立即表態。己方前鋒釋出善意，看彼方主將怎麼接招。

　　手握時尚帝國的教母支著煙，「M市有場為期三星期的慈善大秀，歡迎異度贊助，至少兩個單位。」眼神來回打量三人全身上下，「你們一人參加一週，檯面上或檯下面手段皆可，打進最多設計師指定前10名的那位，簽3年給我。」

　　「承蒙厚愛，」黥武為在場眾人斟酒，儀態節奏從容，「我這兩位兄長外形確實百裡挑一，只怕簽約代言，耽誤家裡的安排。」

　　牽扯周旋，果真商人子。他按住話題，等。

　　教母不急不徐，「沒要異度企業白出錢。」煙圈輕吐，「進前10名，G集團公司的0.3%認股權；進前3名，直接3%。」

　　不可謂不優渥，幾乎可說對異度赤誠相待了。

　　「3年？」他開口。

　　「無底薪，全由公司安排。當然，契約符合人權法律。」語氣調笑，也是人精，「想多要，看本事咯。」

　　黥武點點頭，補一句：「媒體營銷方面，需由異度點頭。」

　　教母召來助理，遞過筆電，早已寫好營銷稿。螣邪的文稿著重情傷買醉，搭配吟謠短片，勾引聞者細究。黥武的圖文著重望向舞台的專注神色，頗有騎士風範。而他的，半仰靠沙發的圖片電繪加工，神情似笑非笑看向照度不到的酒館頂燈，文字滿是猜測和疏離。

　　螣邪咋舌，原來早有備而來，「公司內測效果很好？」言外之意，不是問句。

　　教母咯咯笑，沒有透露她公司內部預測此番能拉抬的總市值。

　　他閉上眼，梳理思緒。以為己方藏拙試探，沒料彼方早謀測他們應有的身價市值。

　　出社會，算計的是人與人背後的將來價值。他才算學實了。

　　螣邪要來文檔，和黥武商談著要刪去的細節、再傳給尚未退休的伯公潤飾，於此，三人決定衝一把。

　　貴族後代因情傷而化小愛為大愛、跨界慈善時尚活動的新聞轟烈一時，人設成立，「未婚妻」那方不敢對號入座，婚約草草揭過。

　　同一年，他拿到公司的3%認股權，加之女后私下轉資金由襲滅天來操作合併來的股份，實質控制股達總發行股的5%，可說他幾乎沒當過幾天的受僱，跳級成公司事業夥伴，沒人敢對他提過份要求，在他數度要求下，每週工作日得排開三天讓他去讀研。

　　異度帳面上跨界精奢業、一片昇平。公爵終究抽掉朱武的銀根，形同決裂。朱武抵押拍賣大片豪宅不動產，保住名下企業金流。風波過後幾度評估，無奈宅區已逢土地政策改劃，拿不回原貌，幾經衡量，全轉手換現改購交通預定腹地。

　　卡著合約又小心盯管股權，走秀兼拼研，時間上緊發條跳躍。他悶得煩，沾染名利場貪歡，日與夜，妝容衣飾武裝身體、目標專案鞭激精神，抽離又沉溺。是他最記不清生活的一段日子。

　　約滿那天，襲滅天來親自來F國接手他的股權管理，令他繞去極境長住，放假兼寫論文。

　　山巔白茫，杳無人跡，乾乾淨淨。沒有名利，沒有算計。許是身體勞作釋放心靈，腦海浮現一個久未敢碰的名字。

　　他又重新喜歡上雪色無涯。

　　夏陽消落得慢，融去腦內蒸騰的過往。

　　手機鈴聲再度響起，仍是那個不熟悉的號碼。間隔再撥，不似推銷廣告。於是接起。

　　「喂？」

　　清清緩緩的笑聲，不只從貼著手機的右耳傳來，是那人！他昂首張望。

　　那人離他不遠，沒有誇張的揮手，只是按掉通話，朝著他走去，步伐神態輕鬆自在。

　　挨得近了，淡淡梅香掃過鼻尖。

　　他差點脫口喊錯那人的名，「…你怎麼？」

　　「沒什麼，想申辦就去辦了。」

　　那人沒說，是為他而辦，但他怎麼可能不懂。

　　他故作鎮定，將那人的號碼存入手機，鍵入名字時停留片刻，存入『劍邪』兩字，趁那人沒注意，又補上備註：『另一半』。

　　他跟自己說，在自己未坦蕩如昔之前，還不能說出那人藏起來的名字。

　　「吞佛？」

　　「嗯。」他神色自若，打開通訊翻找號碼，「等我一下。」撥電話給螣邪，「人到了，怎麼安排？先去你家？嗯，可以。」

　　那人沒催，待他結束通話，一臉『有趣』地盯著他。

　　「看什麼？」

　　「你兄弟，在這裡有住處？」

　　「咳！」他撇過頭，「最近才安頓下來。」伸手牽起那人，「先去買你喜歡的食材，晚上吃燒烤。」

　　那人無聲哼哼笑著，任他牽著走，不追究他最初說『觀光飯店住滿』的真實性。

　　tbc.

杉野律

2021-02-15 02:13

2021.02.14 情人節賀文

　　窗外滴答，晨雨撲打檐廊，冬盡藏不住春嬌，新栽的石蓮爬滿砂泥土牆，花絨沾著露，水珠瑩亮如寶石。

　　砂泥土牆是新砌的，當時朱厭央了半天，那人問清原委，原來是小孩子間玩鬧的承諾。朱厭聊雪地聊孤堡，阿誡說荒漠說古城，竟想彼此互送美景。朱厭在城市待的時日搜羅微縮物件，真做了一個雙手合掌可捧玩的城堡雪花水晶球。阿誡開心收下，又心實，想建個縮製城牆給朱厭當回禮。

　　他這個屋主沒意見，倒是那人不想過於鬆快，要小孩子交出平面圖，看不過眼，教會小孩子們丈量和結構透視，重畫了一番才放手任他們做。

　　他笑那人心眼小，尋常農家小兒做慣的土瓦磚牆，不必過於苛求。話題一開，就這麼又著了那人的道。

　　「洞磚價貴。而且，」那人說得淡泊不經意，「朱厭該學著怎麼規劃自己的房間。」

　　「你不缺這點錢…等等，朱厭自己的房間？」

　　「嗯。」

　　「那你睡…」他語未停。

　　那人已挨近身，面容沒怎麼表情，唯眼睛盯著他雙眸望，「是啊，我睡哪？」

　　「砌個牆而已…」他推開那人，「那間本就是家庭套房，夠大。」

　　「孩子大了，做父親的和做爹親的要懂得給隱私。書房不錯，足夠大，但窗戶透風會冷。」

　　「加被子！」

　　「臥房也不錯，」那人自顧自繼續說，「可惜我沒睡過夜。」

　　「臥房給你，我搬去書房。」他差點沒忍住翻白眼，當初還不是那人自己要纏著他擠書房！

　　「多謝。」那人眉眼鬆展，「我很大方，可以分一半房間給你。」

　　「彎彎繞繞，」他沒忍住啐，「幼稚。」

　　那人笑，伸手一把圈住他，「即然是我的房間，以後民宿只剩一間空房，要不要乾脆收掉？」

　　「嗯哼？」

　　「餐廳，可以做週末假日午茶時段，不用貪早準備。」

　　「還有呢？」

　　「週間沒客人，你可以…」環著腰的手掌加深力道，眼眸深了一層。

　　「不要。」他扭頭，雙手費勁扯開那人，「得寸進尺！」

　　「不肯跟我住？」

　　「住你那，」他感覺到臉頰有點燙，「…生活不規律。不要！」

　　「哦？」那人表情很正經地『反省』。

　　他氣得差點抬手揮去那人一臉。自己三十多年來的清心寡淡，怎麼招上那人就失控難抑，想揍又捨不得真的揍。

　　「生活重心明確，不好嗎？」

　　「吞佛！」什麼生活重心？算了，不要問！不問不上當！「你說晚餐煮大桌菜招待老狼主一家，還不快去！」

　　「呵，恭敬不如從命。」

　　你哪裡恭敬了？他腹誹，餘怒下給自己默唸一道靜心訣，唸一半沒完。根本沒用！

　　真真是遇到命中劫，仙佛難救。

　　於是這樣那樣，倆人正式睡到一間房。

　　也不知那人怎麼交待，小朱厭得了自己的「城堡」，身板也搆得著烤箱，居然學會自己做加量的吃食，常常天剛擦亮便爬起來鑽入廚檯磨弄好一會、再拎著鼓包去田野間找玩伴瘋魔一上午，中午則帶著玩伴們分享的蟹鴨瓜果交給他和那人安排料理。

　　這會，一樓廚房又飄來麵包蒜香。

　　他還沒全醒，也沒有真的餓，只是住在肚腹深處的饞蟲在撓。翻身側躺，蠶絲暖被下一雙象牙白的細腿勾去依貼另一雙雪白健壯的長腿，不帶暗示意味地蹭著那人。

　　那人睡得深，好一會才回應，「嗯？」

　　「太香了，」他咕噥，「假日天天這樣。你得給朱厭那間加蓋獨立廚房。」

　　「…好。」

　　他滿足地往那人的肩窩蹭。

　　肌膚相貼，溫涼吸收暖潤，觸感愈發細滑，刮得那人遏不住欲念醒轉。「劍雪…」

　　沒回應。

　　那人翻起身，半壓著他，又喚：「劍雪…」

　　他張嘴正想哼聲，「唔…」長吻勾得他醒神七分，堪堪撇開頭喘息，「昨天已經…」

　　「今天還沒。」

　　「吞佛…」

　　「噓…」那人俯身，在他耳邊喚，「溫柔的？還是野的？」

　　「你！」九分醒，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那人一字一句，輕緩魅惑，「兩個名字，你選一個。」

　　「……哼。」他緊緊閉上眼，昨夜畫面隨著那人撫弄敲入腦內，實在挨不過那人磨，「別說了。」一個抬頭，吻了上去。

(作者：沒有畫面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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