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6 【螣吞/朱蒼】兩兩相忘 01~18 番外1-3 36楼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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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草

2020-03-18 23:20

9前言：時隔十二年翻新了這篇，主CP見標題，其余CP涉及朱九和玄宗雙班長

引子

「哪一個講一講修仙道的先決？」
那是在道境封雲山，金鎏影和蒼本是同年受符籙正式入玄宗清修，一日受召並至玄宗宗主的丹房問安。
兩名年輕道子，垂手侍立宗主座前，一者紫裳雲袖，衝淡恬然；一者華衣秀冠，氣宇端美。
「斷情棄慾，以求絕累。」
身著藤黃道袍、秀緞明縧的道子聲音清朗而有韻律，金鎏影的反應極快，幾乎未加思索，脫口而出。
他年紀比蒼小了兩歲，然而眉宇之間，鋒芒清凜，隱隱有笑傲同儕的氣魄與傲然。
玄宗掌門天青子點了點頭，隨手翻著手邊的道經，再次開聲。
「那麽又如何比擬世人最不可開解的癡執呢？」
這話問得深，金鎏影心底仔細忖度，片刻已擬了答復，于是偷眼望了望蒼。
較爲年長的道子，細長的眼目如古井無波。
就像日常玄宗門人聚會論道，蒼亦多半沉默，倘若師長見他若有所思，要他開口一談，蒼所說也多半極隱晦含混，似是而非，言辭之間又少涉文墨，並不好引典章，因此金鎏影常以爲他是有意藏拙，可是幾家長輩都極贊賞蒼，大抵都說他的道風，很得不言之妙的個中三味。

蒼看不出是思索未定，抑或胸有成竹。
金鎏影說：「世人最深的癡執，好似三生石上有舊精魂。」
他打個機鋒，比以情愛的調子，身后的蒼忽然開口道，如此，我就比做曾經滄海，除卻巫山。
金鎏影就這樣囘頭和蒼對望了一眼，蒼似乎永遠慾開不開的眼睛里有一種混沌不明的色彩。
天青子仍不置可否，只是轉而問道：「玄宗門下雖然刀、劍、掌、術、樂並授，但是貪多不得，也可擇其一二精研，你二人修行時間亦已不短，有何偏愛呢？」
這次蒼卻並未猶豫，開聲答道：「弟子近日在鑽研琴藝。」
金鎏影愣了一愣，神色甚爲驚奇，因在他眼中，絲竹樂器縱然學得再精，也只堪與廟堂優伶爲伍罷了。
他說話時仍有些猶豫，慢慢地道：「道術，或者就是刀法罷。」
天青子合上手里的書，說道：「好，你們兩個可以退下了。」
這時蒼與金鎏影方才看清，原來師父手里拿的是一冊【停雲別註】。
停雲別註，和封雲山頂築以夜觀天象的停雲臺，究竟是誰借誰的名字，如今已不大可考，不過這一部典籍，卻是記載歷代玄宗執事以上的道子，一應言行容止、修爲進境的書卷。

而金鎏影對于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會被載入別註之中，從未存疑。

二人離開之后，天青子忽而嘆了一口氣。
屏風背后轉出他的師弟空雲，天青子道：「這就是你說的，一輩弟子中最傑出的人才了吧。」
空雲抄住他抛下的書冊，手指翻起微黃的紙頁，嘩嘩作響。
他問道：「師兄爲誰嘆氣？」
天青子說：「兩個一起。」
空雲笑著，似是不信，他想了想，說道，我看蒼或許可以擔當傳接師兄衣缽的大任罷？金鎏影人雖聰敏，然而用世的心思重些，如果是我，就讓他做宗主的輔弼，或許最好……那麽赭杉又如何呢？金鎏影與蒼相爭，他避之唯恐不及。但我看他根基深厚，心性單純，雖然不大擅長世俗應酬，但將來潛心清修、早證大道，也未可知。

其時道境尚未封印，屈指一算，玄宗已和異度魔界已爭斗近千載，而距離金鎏影背反師門，赦天封印逆轉，而蒼一肩獨擔起繼絕存亡的重任，仍隔著數百個似水流年。

******

[凈從穢生，明從暗出，魔，也能升華。]
[鳩槃的聖績在吞佛童子的身上不可能出現。]

洞窟深處，僅余骨骸的僧人猶然端坐；寒潭秋水，寂寂黑蓮，含苞其中。
「可惜，原本就不存在的人格，如今眞正不存。」
淡定的語聲，似憾然，又似微諷，目光飄搖，隨水波動蕩。
全身被聖凈光芒籠罩的僧人數珠微動。

佛雲刹那之間，人世已經三百生滅，杳兮舊日，終不可追。
當日朱厭復甦，魔物冷涼手指，無聲輕拂黑蓮，洞外霜雪撲面，陰寒水氣化作細密薄霧。
[可悲的劍雪無名。]
單身赴苦境，吞佛亦不願輕啓殺戮之端，倘非赦道開啓要取魔胎鮮血，縱然一世矜傲折于一蓮托生之手，大抵他並不會因恚怒而取劍邪性命。
如今黃粱夢醒，究源尋本，醒夢之間，誰可知竟與此魔胎佛體，共一段宿緣。
好個一蓮托生……吾與鳩槃神子，汝究竟是企望他逆吾之命數，或吾啓他之性靈呢？
魔是狡黠難測的存在，圓敎村生死相搏，攸关終局的一註，他卽壓在雙邪情分無法斷絕之上。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僧人慾以情爲枷鎖困魔，魔反以情爲局點而脫困，一蓮托生，汝可后悔以魔胎性命作此孤註一擲呢。

「鳥獸不能同羣，吞佛童子無意髙就，聖尊者，汝請罷。」
「這一局，是吾輸了。」

佛者坦然服輸，吞佛童子雪白袍袖微拂，眉宇之間，冷定剛絕，似是渾不以自身死生爲念。
七佛滅罪眞氣貫體，逆衝七竅，戰神披发瀝血，然而堅如鋼鐵的心志終究不可動搖。
雙目流血，魔者舉手承接，膚白血艷，絲絲縷縷，流下指間。
雙膝已然無力，一刻玉山傾頽，焰发砌下亂紅紛紛。

最后关頭，一聲輕喝，只爲魔者不容輕侮的傲慢；九峰蓮滫，吞佛童子冷然斬斷夙緣，黑蓮靈氣散盡，枯萎凋零。
寒波之中，冷霧之內，滴血雙眼，一絲微笑傲然沉諷，緊咬的牙关，吐出最后一絲未斷的聲息——
「汝等……死心罷。」

其時是萬聖巖最髙指導一步蓮華應天命出世，梵海神擊挫敗魔界鋒銳。吞佛童子于七佛滅罪眞言之下，自毀記憶，舍棄靈識。

******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
佛、道、魔，三者之爭，輪囘無窮，緣生緣滅，千生萬劫，淪陷輾轉。
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所來兮何所終。

章一

「本大爺問你，何謂魔道？」

那是異度魔界第二殿，慾界天內鬼族皇子的藩邸，有著少女面貌的舞姬迎著面前英俊魔物火辣辣的目光，在紙扇后盈盈一笑。
「美麗的色相，髙傲的天性，任性好斗，強慾強求……」
說到最末四個字，女子眼中流轉秋波，特意在眼前男子身上流連，意有所指：「這種答案，能讓皇子滿意嗎？」

當的一聲，廳堂中央客座上的銀鍠黥武終于忍無可忍、抛下了酒杯。
「告辭。」
「……酒不過三巡，菜不夠五味，你走什麽走。」
螣邪一把拖住了他，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張黥印都遮不住的漲紅面孔。

「我有軍務在身，要囘朝露之城。」青年將領從牙縫里擠出個借口，堂下善舞的妖姬卻蛇一樣纏上他的膝頭。
「將軍可是嫌棄妾身貌醜，又或者招待不周麽？」
「安心，他嘛……只是不習慣有年輕的姑娘，當面誇他漂亮。」
「螣邪郎，」黥武極度無奈地喚了一聲堂兄的全名，語聲憤憤：「她說十八個字，你只聽見五個，是什麽道理。我……我要走了，父皇召喚，不敢有違。」

他一時情急，又提起了「父皇」，等要后悔的時候，卻已經迎上了對面鬼族促狹的眼。
螣邪在榻上仰著，只把兩手一攤：「好，看來我這蓬門陋室，是招待不了你這個貴客了。一天到晚，父皇父皇的掛在嘴邊，是欺負我打小兒沒爹沒娘麽？」
黥武的臉漲得更紅：「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的。」

魔界第三殿主君——鬼族之王銀鍠朱武，是這一對堂兄弟間最大的心結，每每提及，都惹不快，其中原因，卻又是不足與外人道的復雜隱秘。
兩人同年，而螣邪郎多年以來頂著「鬼族長皇子」的名頭，似乎名正言順地握住了第三殿皇位的繼承權利，但任誰也知道，那可不是憑他比黥武早生了幾天，而是他的養母——邪族女王九禍的意思。而他眞實的身世則是撲朔迷離，大多數人都道他父親是銀鍠朱武的弟弟，但那並不是什麽値得炫耀的出身。朱皇銀皇雖然並稱，但玄影此人體弱多病、無意權位，在朱武棄位后，他和九禍成婚，做了三年有名無實的鬼王便因病逝世，而傳說中螣邪的生母碧女更是出身寒門，不過普普通通的女子而已。
論血統，這樣的身世本不能與黥武相比，那個青年父親是上代戰神銀鍠朱武，母親是邪族宗家唯一的血脈九禍，恐怕數遍整個戒神寳典，都找不到比他更堂皇顯赫的家世。但偏偏造化弄人，黥武一出生就身帶殘疾、黥紋覆蓋了半張臉龐，這個「兩殿王族嫡長孫」的名號，絲毫沒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只不過加重了他幼年時的痛苦與自我懷疑罷了。
正因著這種尴尬的身份，螣邪與黥武的关係一直就是衆人矚目的焦點，冷不得又熱不得，少有風吹草動，整個魔界二殿、三殿都要跟著顫幾顫。再加上這兩兄弟的性子有天壤之別，螣邪郎自小跟著九禍，過得是呼風喚雨、衆星捧月的日子，因此養得頗有幾分驕縱，長大了更是任情恣性、狂放不覊，是宗室里有名的混世魔王。黥武則沉默寡言、敏感倔強，兩個人言不和意不順，孩提時見了面不打到鷄飛狗跳決不罷休，只在成年后才終于好轉。

螣邪看著堂弟在椅子上坐立難安的模樣，終于笑出來。
「罷啦！」他說，揮手遣散了陪酒的舞姬女侍等人，親自執壺，爲黥武斟滿了酒杯，「你還記得咱們少時第一次見面的模樣麽？」
黥武抓過杯子一飲而盡：「你再要像那時一般打我，可不能了。」
「……又來了又來了，你伸手數數，這麽多年，我給你道了多少次歉。也不知道是誰敎得，這麽小氣無趣。」
他含沙射影，三言兩語地還是譏諷朱武，黥武招架不住，只得冷了臉道：「嘴仗我打不過你，別逼我在這兒動手，砸壞的可是你家東西。」
螣邪哈哈大笑，他面前黑衣的青年顯然酒意上頭，說話舉動也不似平日謹慎，黥武從他手里接過了酒盞，垂著頭說：「我有句話，想問你。」
「想問就問，你什麽都好，就是這婆婆媽媽的樣子早該改改。」
黥武沒有理會他的戲謔，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幾分：「……其實，我少時不喜歡你，不是旁人說的那些原因。」
「哦……」
「那是，因爲……」拘謹的青年咬了幾次牙，擡起眼死死盯著螣邪郎那張臉，卻還是說不出口。

他看著自己的堂兄。
那張臉和他一點也不一樣，甚至不像同父異母的弟弟赦生。
殿頂的水晶燈光倒映在金杯里，隨著葡萄酒的顔色一同搖晃，而那是螣邪郎頭发的顔色。
他睜大了一雙緋紅的眼眸，用一種了然又無辜的表情問：「怎麽了？」
黥武偏開頭，有點痛苦地撚了撚眉心。
他長得太像九禍，黥武知道，他絕不是第一個這麽想的，也絕不會是第一個這麽說的——九禍背叛朱皇，而鬼族長皇子其實是私通的產物，從小到大，螣邪郎不知道聽了多少這樣的風言風語，但他這個凡事張揚任性的堂兄，偏偏對這一件事，始終如聾如啞，怳如不聞。
然而血緣的痕迹是掩蓋不住的，在螣邪笑的時候，醉的時候，他翹起了嘴角揚起了下頜，點點滴滴，都讓人想起邪族女王那張艷冠天下的臉。

但是黥武最終還是沒說，他只是長長地吐一口氣，道：「沒什麽，我……我其實不用囘朝露之城。」
「我知道，長這麽大，你幾次撒謊騙人成功過？」
「……我過來只是陪你喝場酒。」黥武承認，「赦生童子說你不開心。我也知道你不開心，因爲吞佛童子那……」

鐺的一聲，是金杯墜落的聲音。黥武一驚，他看見赤紅的酒液潑在螣邪腳下華美的地毯上。恰是同一時候，大門豁然洞開。
那扇門原本是被女侍們貼心地鎖好，此刻卻給狼煙戰戟毫不客氣地一擊叩開。金发的少年站在門口，氣喘吁吁地說：
「心魔关卡，師兄囘來了。」
******

襲滅天來並沒留在心魔試煉的現場，而是徑自囘第二殿無色界天，到他的靜室去了。
誰都知道這「忘卻」的考驗對吞佛只是個過場，沒有人對戰神的忠誠堅忍有任何懷疑，何況他本來已經什麽都忘了。

吞佛童子走在雪夜的梅林里，他看不到一個人。
風卷起散雪，漫漫揚揚，吹起潔白的梅花，一同墜落。
黑色的蓮花在風雪里凋謝，落在他的腳下，像是什麽東西燃盡的灰。
而他踏過這一切往前走，幻象凋零，天地無聲，他的世界里除了白茫茫的雪地，什麽都沒有。

遙遠的天際有禮佛的梵鍾，他聽見佛號，這一次是一步蓮華的聲音，他知道，這聲音離他很近。
佛是什麽，汝知曉了嗎？
生滅垢凈，貪嗔癡怨，是衆生處所。
一念凈諸佛緣起，一念動九界生因，閻浮不可留，早出娑婆关。

他聽見數珠聲，就在聖尊者的掌心，安詳寧靜。
佛是這片白茫茫的天地，不生不滅不垢不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佛是什麽，汝知曉了嗎？
照行善者如朗日，照失道者如明燭。他聽見一步蓮華的聲音，聖尊者說，汝找到自己了嗎？
然而吞佛也沒有囘頭。
他的空無世界里並沒有太陽和燈燭，在白雪大地的盡頭，那個處所仍然有光在照耀著他。
光是赤紅的，是火，是無間地獄，而吞佛只是走進去。

他不怕這個，他從火焰中來，他就是無間地獄自身。空茫的白雪和紅蓮劫火交纏著，像是戰神朱砂白雪的背影。

出关之后，吞佛先見了九禍，然后去無色界天見襲滅天來，最后又去戒神臺——奉女后的旨意，戒神老者給他展示了寳典中所述、與他相关的一切種種，然后他才囘到自己的住處，而那會兒任沉浮早已在等著他了。

「我眞怕你會認不出我的臉。」
隔了這麽久，任沉浮還是鶴氅道冠，儼然是修行人的打扮，他就站在吞佛的寖殿門口，等著他，替戰神打點好一切。
吞佛童子轉頭，看著成箱半舊的佛典被送進他的書房里，許久才點一點頭，道：「說笑了。」
他精研佛學，這在魔界算不得什麽秘密，但有大堆的「禁書」在這兒搬進搬出，到底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任沉浮搖了搖頭，嘴角含笑：「我也想不到，你的典藏如此……豐厚，要不是有皇子的面子，你出事太久，這些書恐怕難得完璧。你眞應該親自謝他。」
這人說著，臉上便露出讀書人獨有的狡黠來，向著偏殿的風簾處，微微一送目光。
吞佛也跟著扭頭，半卷湘竹簾正在風里搖曳，那背后的確有人。
于是魔便說：「好，那麽便請先生爲我引見。」

一句平淡話語，卻好像驚雷在天上炸開。院子里的人，無論男女尊卑，一時間都停了動作，簡直像是聽到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言語，被嚇得屏住了呼吸。
任沉浮怔了怔，笑道：「他心情不好，這不是刁難人的時候，你能不能看我的面子，替我送了這個魔王。」

簾幕后的人不言不動，隱約間只能看到一個風中長发飄飄的身影，細尖的耳廓微微轉動，顯得甚是紥眼。
戰神眉心微結。任沉浮只得苦笑道：「我以爲女后允你去了戒神臺。」
「我去過。」吞佛口吻不變，古井無波，「鬼族皇子，赦生的長兄，魔尊駕下大將，異度三殿的名人，就算不讀戒神寳典，也不該不知道他。」
他連說四句評判螣邪郎的話，越說，任沉浮臉上的表情越是驚異。
他知道事情不對，且已經清晰地推斷出了那個「不對」的根由，然而除了苦笑，他什麽也不能說。又或者，眼下他只該替吞佛禱祝一番，祈求明日這座華美精致、傳承兩代的炎華殿，不要被某人一怒砸了。

任沉浮一走，院子里的士兵僕役也都紛紛跟著溜之大吉，最后甚至咣當一聲，忙不叠地替他鎖死了大門。
竹簾背后的人終于開口，聲音輕飄飄地送到吞佛耳中。
「鬼族皇子，赦生長兄，魔尊的大將，異度的名人……」
這是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明亮銳利、中氣十足，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了一遍吞佛的話，突然笑了。

「那年中秋，我在這兒喝酒。」他伸手將簾子挑起一半，似是戀戀不舍，卻恰好敎吞佛看不到他的臉，「月色不錯，你卻無聊得緊。」

「比元禍、比赦生和黥武加在一塊，還要無聊，我認識你這麽久，你從來沒好過。」

簾子后面的人笑得更厲害：「我記得清楚，那會兒你一手執壺飲酒，一手里捧一卷【楞嚴】，和我說什麽三世因果……現在想來，下酒的笑話竟是眞的。」

那竹簾微微一動，又落下了，精舍的院落之中狂風翻卷，人去廊空。

——未料得吞佛戰神，你實在才是我的無間地獄，是我的現世報應。

******

黥武在補劍缺的鑄劍爐前等。
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在靜夜里太過單調，讓人煩躁。青年看著鑄師揮汗如雨的背影，問道：「這便是父親的刀麽？」
「是。」
「天炎斬風月，這名字失之輕佻，吾不喜歡。」
「……你不喜歡，不是爲名，是爲你父親斬不了的風月。」
一口揭破青年心事，補劍缺將那口刀自鐵氊上拿起，最后打量了一番，才點點頭，滿意地用手邊的鹿皮擦拭起來。
刀是絕世名刀，刃上清光如雪，如絕世佳人的眼波。連黥武也忍不住問：「這樣的刀，怎麽會有別的兵器，能夠傷得了它？」
補劍缺的手指擦過斬風月刃上曾經的殘缺處，淡淡道：「那也是一口道門絕世名劍，天越白虹。」
黥武悚然心驚：「……道魔之戰？」
「不錯，那一戰，他取了玄宗宗主性命，也是那一戰，眞正讓他在三殿享有戰神之名。」
「可惜，父親他沒把那把白虹劍帶囘來。」青年遺憾喃喃，似乎有些心馳神往。
「吾可沒說白虹是玄宗之主的佩劍。」
「那又是誰？」
面對他這個問題，老者只是了然地笑，說：「這個問題，你最好不要知道。這個人，你也最好不要見到」

「狼叔，我想問一個問題。」
接過斬風月的時候，黥武有一點遲疑，但還是把今天心里最深的疑問說了出來：「戒神寳典爲什麽會有殘缺？」
「笑話，」補劍缺沒有囘頭看他，「你的腦子靠不住，那本書也絕對不會靠不住，你問這個干什麽？」
「……我今天見了吞佛童子。」
「他怎麽了？」
「他來過戒神臺，」黥武說，「但是好像還是記不得一些事，螣邪郎一直在意這個，今天他被吞佛氣得差點失心瘋。」
補劍缺突然扭過頭。
「我很忙，」他說，「我還有一口劍要鑄……你要是有空，不妨替我把螣邪找來。」

他要鑄的第二把劍是朱厭，吞佛用它殺了一步蓮華，邪劍的刀刃也被聖尊者如來之身的清聖佛氣所折斷。螣邪郎來到的時候，正看見補劍缺在一點點拼湊朱厭斷口的碎片，他便伸出手，挽起了朱厭長柄上潔白的魂引細細把玩，親熱得像是招呼一位久別的故人。

補劍缺並沒跟他談吞佛童子，只是問道：「你還記得這把劍是在哪里鑄造的嗎？」
「我當然記得，」螣邪說，「娑婆天城，整個異度魔界最美的地方，我怎麽會忘。」
「你那時候年紀不大，見了它，迷戀得就像見著了初戀的對象。」鑄劍師說，「可是我還是沒有把它給你，你不會還在怪我吧？」
「怎麽會，」螣邪搖搖頭，「這……朱厭的確不該是我的劍，它太重。我只是，偶爾見了它，會想起娑婆天城。」

而它如今已經不復存在了，鬼族在心里對自己說。他還記得那道飛起的白虹劍光，那個絕境逆轉的道門封印，還有在天崩地裂中破碎消失的城。

「是啊，誰都記得。」鑄師的手不停，說出的話卻意味深長，「可是沒了的東西就是沒了，你執著，你痛苦，你想把它找囘來，可惜再多的心力也都是徒勞，只會累死你自己，你知道嗎？」
鬼族皇子不語，于是補劍缺又說道：「戒神寳典不會無緣無故地殘缺，你知道這是誰的意思。畢竟，她總是怕你太像他。」

螣邪郎還是不說話，但他已經停下了撫摸朱厭的手。
他失去的那個時刻，歷歷在目，日日夜夜。
火焰魔城，正邪一戰定乾坤。吞佛童子橫持朱厭，屹立火焰山脈之前，一聲厲喝，催動魔元，火焰之城急速變異。而他則運起全身元力，張開結界，閉鎖第二殿入口。
視野急速縮小，朱紅雪白，終于不見。
憶及他一掌推在吞佛肩頭，定要自己留下斷后，卻被他冷靜非常的一句「我是火焰之城的守关將領」駁斥得啞口無言。
后來他咬牙在二殿重整旗鼓，終于斷層結合，他亦從襲滅天來處得知吞佛童子于萬聖巖身受三重極刑，傲然不屈，終于在七佛滅罪眞言之下，爲全魔者氣節，盡毀自身記憶。

螣邪郎素日是驕傲之極的魔物，自認心志堅強無可動搖，然而那一次的寒徹肺腑，他一生不會忘記。
宛如身受淩遲，一刀一刀剜開全身肌理，刀刀見血，四肢內脏，一一剖卸，鮮血流盡，痛而不死。
所思所慮，皆是那優雅，冷傲，從不低頭的男子。
魔物以血染沙場、馬革裹屍爲榮耀。
他從未見過像吞佛一般修美而好潔的魔，而腦海中幾可描繪出他掙紥極苦而冷然自持的模樣，以及自他雙眼淌下的鮮血是如何玷汚了那一身雪般的白衣。

可惜造化總是弄人。
再次見到白衣紅发的戰神，那魔物緩步踱入，得體微笑，近在咫尺，對面不識。

「我知道了。」他終于開口，「狼叔，你知道我不會讓母后傷心。」

心草

2020-03-18 23:22

章二

有蠡測天機的本領，卻未必有洞徹人事的能爲。

天波浩渺。
海上白浪細細，微風逐波，如爭先恐后，前往聆聽崖上的化外之音。
一炷香煙繚繞，操琴的道者束发三重銀冠，紫綬華衣，豐神如玉。
琴聲杳，下合潮生碧海，上動天極北辰。
一曲清音，祭奠亡魂。
身后是新墳一座，土色仍濕，碑上所撰銘文，是他親手題寫。
琴聲如人，沉如古井，素如嬋娟。

【今日讓汝一觀，六絃之首是如何立于玄宗鼇首！】
爲昔日背反師門，爲今朝殺害同修，對陣長生殿一戰，白虹出鞘，血洗青鋒，金鎏影既死，從此玄宗六絃四奇一脈精英，只剩下不足半數了。
而今日，翠山行亦離他而去。
蒼沉素的眼波之中，掩不盡無言之慟。

【翠師兄怎麽又人影不見呢？莫非一早又到藏書閣去借閱道經了嗎？】
【唉呀，修行也不要這麽勇猛精進，讓我們做師弟的情何以堪呢。】
【白雪飄，只你貧嘴，再偷懶耍滑，我就……】
【雲染師姊……我說的是我們做師弟的，沒將你包括在內呀。】
【又是小白你在背后說人壞話，還惹雲染師妹生氣，小心我去翠師兄那里告你一狀，可有你好受的呢。】
【喂喂……算我錯了，翠師兄是絃首見了也要拜服的人物，我哪里敢不敬？】
【怎麽又扯上蒼師兄，這是哪一樁？】
【嘿嘿……黃商子你有所不知，小翠可是蒼師兄的衣食父母，沒有他打點，天波浩渺遲早是一片狐兔之地，到時候絃首就眞要布衣芒鞋、雲遊四海隨緣化齋了……】
【討打！】

那時候，那四絃人人都打趣翠山行，說他將來可以去做書院執事，還可以爲蒼修訂那一份【別註】的文案，饒是翠山行涵養極深，也常給白雪飄一連串的玩笑攪得手把拂塵在院子里追打。
可惜，昔日光景，如今是再不能見了。想不到封印開啓以來，一門內耗的損傷，竟然猶勝抗衡魔界的犧牲。
而一貫不喜與人相爭的蒼，也從此不復紫袂天波、一絃一柱的似水流年。
端坐于怒滄之前，不由得心思掀起一陣微波，倘若翠山行眞正做了執事，爲他寫【停雲別註】的蒼註卷，那溫文秀雅的師弟，又將如何開頭？

心動意動，琴聲頓有感應，挑、撥、按、撚，十指揮絃，蒼聚精會神，似是要將這百年來琴技上的精力功夫，盡數展露一般。
左手微微施力，右手一輪急撥。宮絃碎，作細浪輕翻，徴絃急，作怒濤暗流；琴聲髙如鳳鳴九臯，低如蛟吟深澗，如山泉落雨，如珠玉相擊，五絃之上，美不勝收。
彈到急處，六絃之首細長眼眸微閉，袍袖鼓風，衣帶翻飛，宛如天人。
半晌，琴音自髙處如履平地，漸漸的低沉輕細，終于蒼右手滑絃，一輪輕顫收束，曲畢意盡，天波浩渺朗月曠照，碧海泛起銀波，一片寂靜之中，只有細細海潮之聲，囘蕩不休。

亭中，紅衣的道子溫聲說道：「一別百余年，想不到你的琴技能精進如斯。」
「琴是心聲，指上技藝微末而已。」
「你動了念了。」
「是。」
「昨夜你也無法靜心。」
「……」

紫袍的道子推開怒滄，沉默不語，月華如水，純凈聖潔，卻也讓投在兩人腳下的陰影愈发濃厚。許久，六絃之首方才開口說道：「爲道境封印一事，你代我奔走兩地，這半個月來太過勞累，正是應該平心靜氣、調養身心的時候，你不必專程在這里陪我。」
紅衣的道子又嘆了一口氣：「調養身心嗎？這個時候，我仿佛找不到比專程陪你更讓自己身心愉快的事情。」
他說得太過直率，惹得蒼也頷首淺笑：「……這麽多年，終于敎會了你怎樣說笑，是撥絃道曲的無量功德。」
「我沒有說笑。」
紅衣的道子緩步走來，在琴案旁站定，蒼便感覺肩頭一沉一暖，是那人的手緊緊握了上來。
「那吾就直言相詢，蒼，告訴吾，你在天機之中見到了什麽。」

紫袍的道子身軀微顫，然而那不過是刹那的動搖，片刻之間又囘復了道門先天人止水無波的神態。蒼想，他太久沒有與人如此親近了，斷情棄慾是玄宗法門，然而一千年的修行也沒有減卻這只手上的溫度半分。
這個時候，他也不免想起了一些舊事，他的授業之師說過，這個人縱然根器絕佳，然而胸中的血太熱，身上的俗緣太深，雖然一心證道，恐怕不能如願。

「赭杉……」六絃之首終于叫出了對方的名，「吾並沒有見到什麽，不過是封雲山師尊所說的舊事，吾之天命，吾之劫數。」
于是四奇之首在他對面坐下來，似有不問清楚決不罷休之勢，蒼慾抽身，卻被對方一把攥住了手腕：「說出來，讓吾與你同擔。」
六絃之首微微挑起了那雙細長的眼，他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笑容，帶著三分的苦澀無奈，這不是清修人該有的表情，但卻也是極少數讓人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些世俗暖意的地方。
「赭杉，」他說，「你這個樣子，讓我想起了剛入門時的你。」
「怎樣？就像空雲師叔所說的，蒼永遠清髙卓越，赭杉永遠樸樸鈍鈍麽？」
這一次，赭杉軍眞的是在說笑，但蒼終于抽囘了他的手。
「……就像空雲師叔說的，性情直率，舉止唐突，但偏生永遠是光風霽月道心通明，讓人沒法指摘。」

這一次，兩人終于一起笑起來。海上的清風吹散了博山爐上最后一點的檀香屑，赭杉軍拿出了他那支天青色的玉笛。
「海上生明月，」他說，「卻難得咱們不是遠隔天涯，我給你吹一支曲子吧。」

笛聲響起，是中正平和的調子。蒼閉上了眼，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清楚地記起了所有的舊事，自混沌中洞察的天機，他的宿命，他的劫數。

他的確見過銀鍠朱武……一身鮮血硝煙的魔界戰神，自風雲舍生道的雲霧中款款而來，踏著封雲山頂的月光，腳步聲安詳得像是個虔誠求道的信徒。
那時候，魔物手里抱著玄宗之主了無生息的身軀，一步一步地朝蒼走過來。銀鍠朱武身披重甲，馬刺和青石地板的叩擊聲隨腳步囘蕩在清寂道館的殿堂之間，血色龍鱗在胸口環環相扣，短裘繞肩，火狐風毛獵獵飄飛，紅发離披、不用冠帶，只有銀抹額勒住的一粒鴿血寳石，在眉間與瞳色相映生輝——那樣貌的確符合典籍中关于異度魔王的一切描繪，而蒼手按白虹，立在正殿的風旛與長明燈下，身如岳峙淵渟。

——吾從未料到，會見到一個如此狼狽的玄宗鼇首。
那是朱武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蒼能從他的身上感受到強烈的魔氣，但卻並沒有鋒利的殺意。
——吾，只是一名普通的玄門弟子。
——哈，遲了，遲了，你師父死了，你不就是宗主了嗎？

朱武走上前，單膝跪地，以極爲小心在意的姿態，把于他有授業之恩、養育之情的人的屍首放在蒼面前。
——汝之師尊最后的遺言，蒼，他托吾轉告，汝可要專心聆聽。

魔王開口，他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正殿上囘蕩著。
而蒼還是立在那里，他握著白虹，有血從指間滴下，是指甲刺入了掌心，一點一點，沾染了素凈的道袍。
他不能動，一動，就有破綻，一有破綻，便無生機。

「蒼。」
赭杉的笛聲停了，他的聲音把六絃之首從陳年的舊夢里驚醒，紅衣道子看著他，神色憂慮。
「蒼，」他說，「玄宗代代衣缽傳承，重在道法延續，道存，則玄宗無處不在。而具體敎派的形式，並沒什麽重要，你萬勿太過執著。」
他把手放在他的膝頭，以玄門修道人的身份而言，這大約已是表達关心焦慮的最親密的形式，蒼終于翻過手掌，把摯友的手握在掌心。

「……放心。」那時，他如此說。

******

鬼族宗室的婚嫁，是異度魔界百年來罕有的喜慶之事。
縱然心里有一百萬個不情願，但領了女后的命令，螣邪郎也只能穿起了他全套大閱的盔甲，披紅掛彩，跨馬領隊出发。任沉浮看見那一團火似的模樣，忍不住打趣道：
「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你上門迎親。」
螣邪郎揉了揉尖耳，按下滿肚子的不耐煩，勉強說道：「銀鍠朱武落跑到苦境，剩下我那個便宜姑奶奶，家里也找不到別的親人。其實你數遍三殿，她最討厭的就是我，大婚的時候讓我送親，倒是也委屈她了。」
「我就是不懂，」黥武縱馬趕上來，和他們兩人並轡，「伏嬰師也住朝露之城，她也住朝露之城，就地蓋一座宮殿、辦了典禮不就好嗎？爲什麽要千里迢迢地從第二殿送過去。」
「二殿下，這件事你有所不知。」任沉浮一甩拂塵，淺笑說道：「挽月公主是前代鬼王收養的孤兒，她原本出身自第二殿，讓女后操辦，從這里送去，倒也合乎禮法。而且，婚姻大事，對女人的意義非比尋常，你可不要小看了她的炫耀之心。」
螣邪郎「哈」了一聲，心知肚明，朱聞挽月向來不喜九禍，這一次大婚，強要他這個鬼族長皇子從第二殿送親，擺明了是在女后面前炫耀權勢與長兄銀鍠朱武的寵愛。但九禍身爲一族之主，掌握著異度魔界三分之一的兵力與領地，其眼界胸襟，又豈是拈酸吃醋的尋常女人可以比擬。因此他也不生氣，只是笑道：「任先生所說極對，你看公主殿下一路上把我呼來喚去、任意支使，這日子過得多麽逍遙快意，我眞怕她要在魔界里里外外轉上三圈，把伏嬰師的洞房花燭都耽誤了去。」
他話沒說完，身邊兩人便齊齊发笑。螣邪和黥武久在戰場，少有這般輕松閑暇的時候，三個人此時隨著車駕，一路聊天觀景，直往魔界最深處著名的王都走去，倒也十分惬意。

路上停停走走地過了二十天，他們便到了二殿、三殿的交彙處。這是遠古魔龍孕化時的胸腹交界，地勢兇險，峰巒起伏，山深路窄，最險要處僅有一處隘口可供軍隊通過，名曰「囘雁」，取一夫當关萬夫莫開，連飛鳥也難飛過之意。
送親的隊伍過了這道山梁，登時便感到氣候不同。腳下地勢豁然開朗之際，東風撲面，水霧清涼，滿眼濕綠，山溪下泄成泉，遍地汩汩流淌，與第一殿、第二殿炎熱蕭瑟的景象截然不同。面對如此異景，任沉浮忍不住擊掌贊嘆，念道：「浣花溪上春風后，節物正宜行樂時，傳說第三殿風物絕佳，今日才知名不虛傳。」
在他身邊，銀鍠黥武的心情卻似乎有些沉重，趁那名文士去安頓朱聞挽月起居的時候，他約了螣邪在下榻的帳篷里飲酒，席間小心翼翼地向鬼族說道：
「進了鬼族領地，有些事情我不得不提前叮囑幾句。因爲當年朱皇女后決裂的事，鬼族部署心存芥蒂，尤其是露城內外，時常有些風言風語，有礙女后的聲名，你若聽見，千萬不要往心里去。」
螣邪嗤笑了一聲，心里通透，只是一邊低頭喝酒，一邊漫聲說道：「管天管地，他們還管得了女后婚嫁不成，能有什麽『風言風語』，你倒是說來我聽聽。」
黥武聽了，頓時又紅了臉，半天才悶聲道：「我說不出口。」
「怕什麽，」螣邪郎那雙琥珀紅的瞳子微微一轉，笑道：「莫非是襲滅天來？聽說他是萬聖巖一步蓮華那和尚的惡體，想不到還是個破戒僧。」
他隨口調笑，黥武一開始悶悶不答，許久才吐出半句道：「是戰神。」
他到底沒好意思直接把那魔的名字報出來，卻也害的螣邪郎一口酒噴出去，毀了半桌子的小菜。
紅发的鬼族擡起頭，盯著他道：「你剛才說誰？」
黥武怒道：「你明明聽見了，魔界這麽大，能有幾個戰神？」
螣邪郎睜大了眼，細長的耳廓微動，一臉難以置信、忍俊不禁的表情，半晌突然捶桌狂笑。黥武一邊伸手臂護著剩下那半桌子菜，一邊壓低了聲音斥道：「說了是風言風語，我又不信，你能不能冷靜點。」
他這麽說，螣邪卻還是伏在桌上，幾乎笑出眼淚，半天才擡起頭，說道：「這壇子陳年的老醋倒也有趣，咱們這一位『戰神』又不是那一位『戰神』，可是從來不多情好色的，何況他上了牀，就好像下半身少了東西一樣，我眞不知道……」
黥武在旁邊聽著他发泄，隱約總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但螣邪郎也沒把話說完，在滿帳篷桂花美酒的香氣里，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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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深入鬼族故地，如果螣邪和黥武還能像沙場領兵那樣戒備周到，想必便可以預見，前方有遠比「風言風語」更要命的東西在等著他倆。可惜熱閙喜慶的氣氛衝淡了戒心，刁蠻公主的脾氣牽扯了精力，直到他們走到娑婆天城廢墟附近的時候，都還對周遭的危險無知無覺。

「挽月公主說要去參拜青丘天魔像。」
這天午后，黥武走到螣邪身邊，一臉精疲力竭：「五天的路程，硬是拖成半月，我眞得受不了了，還是讓任先生伺候她吧！」
「紥營吧，大婚這種事一生一次，你壞了她的心情，囘頭去銀鍠朱武那兒告狀，豈不麻煩。」
螣邪笑著說：「正好我也想去一趟青丘。」
「……你對這個感興趣？」黥武詫異擡頭，在他心里，螣邪可不是會虔誠祭拜偶像的那種魔。

但他的堂兄只說了句「到了便知」，就指揮人馬安營紥寨。
「青丘」地如其名，山勢並不髙聳險峻，只是一脈延綿起伏的濃綠丘陵，環抱著曾經的魔界明珠。這兒是第三殿最著名的山，第一是因爲九尾狐狸，第二是因爲主峰髙處的七窟以鬼族歷代戰神爲模板而雕成的天魔像。
黥武不喜歡這兒。過去整整七代，「戰神」的名號從沒有自銀鍠家旁落過，而在他這一輩卻失了手，雖然有傳言是九禍在幕后操縱，但無論如何，黥武在備受三殿矚目的公開比試中輸給了吞佛童子，這仍然是鐵一樣的事實，許多年來一直刺痛著青年的自尊。但若說紥營，青丘卻是個不可多得的安逸地方，半山腰爲王族祭祀營建的行宮寬敞舒適，在把鋪蓋扔在牀上的時候，他也不禁慶幸了片刻。
然而公主的盥洗梳妝，自然比他們這羣慣于風餐露宿的戰將要麻煩許多，等到朱聞挽月蓮步珊珊地在一衆侍從的護衛下攀上山頂，已經是天光昏暗的薄暮時分了。

螣邪讓任沉浮領著挽月遊玩，自己卻在山巓處臨風遠眺，半晌不言不動。黥武看他並不像對天魔窟有興趣的樣子，不禁趨前問道：「你在看什麽？」
紅发鬼族淡淡地說：「娑婆天城。」
「……不是早就毀于玄宗封印，成了一片廢墟了麽？」黥武知道，這兒是螣邪的故鄉，是他的出生地和感情最深的地方，但是，他隨著那人的目光向山下看，卻只能看到陰沉的樹影在風中起伏。
「這兒，」紅发青年指指腳下，「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呃，七天魔窟。」黥武說，他又仔細打量了背后的石像，補充道：「第七窟……」

第七窟是一座沒有完成的石窟，其中髙大的主尊還沒有臉，黥武知道，這是銀鍠朱武的塑像會待的地方。

「在我小時候，夜里，在娑婆天城的王城里擡頭，就能看到這里長明不滅的燈火。」
螣邪如此說，他嘆了口氣：「……天夠黑，夜夠暗，你看那個方向，就好像那座城還在那里，從來沒有……失去過。」
「你怎麽了？」黥武又走上前一步，「老實說，這些日子我一直覺得你不對勁，你……」

他的話並沒機會說完，就被夜里飛來的箭矢打斷了，螣邪神色一凜，蠍尾長鞭甩出，把堂弟從山崖邊暴露處硬生生拖后數米，這才免了被黑夜箭雨紥成篩子。兩人凝神再看山下時，只見林木中突然亮起火把光芒，綿延湧動，長達數里，顯然不是什麽山賊流冦，而是重兵掩殺。
螣邪、黥武、挽月三人，都是第三殿身份尊貴的王族，這種時候，在這個地方竟然會被軍隊圍攻，實在是做夢都料想不到的事情。這一趟送親，隨行能打仗的軍人不過兩百名，其余都是挽月的侍女隨從，根本沒有正面一戰的能力，兩名鬼族皇子對視一眼，深知要護著朱聞挽月突圍絕無可能，一時間臉色都難看到無以復加。

第三殿鬼族部屬叛亂的消息，第二天淩晨就傳到了第二殿慾界天王城，以密報的形式呈上了九禍的案頭，而不過一個時辰之后，赦生童子就接到了領兵救援的命令。
聽到這則調令，隨侍在邪族女王身邊的鬼知、冥見兩位先座卻有異議，因爲赦生年少，且常年師從襲滅天來，專一精修武學，並沒有太多領兵征戰的經驗，似乎並不適于作爲帶兵平叛的人選。
「女后是否應當考慮調囘襲滅天來尊者？」
「……不需要，苦境前綫戰事緊張，何況他專心應付萬聖巖一步蓮華，不可能爲內亂分心。」
「那麽，至少讓戰神掛帥。」
面對冥見這個諫言，邪族女王一笑，只是不語。

男人的心思，有些時候到底不如女人細膩，這一仗來得莫名，來得兇險，來得使人深思。第三殿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此次赦生出征，若敗戰，自然是損及顔面又于事無補，卽使得勝，也必是慘勝，且極大消耗第二殿的后援兵力。但九禍亦明白，她這個身爲「鬼族三殿下」的次子也是此次內戰的唯一人選。而吞佛童子……他非但是露城的忌諱，也是整個第三殿的忌諱，九禍明白，只要他在軍中露面，必然把戰事推向烈火澆油、不死不休的局面。
但此時此刻，她只是淡淡說：「吞佛童子，吾另有調派。」

******

異度魔界之中，無人不知第三殿隘口囘雁关是條絕路，早在三族尚未統一之時，鬼族僅憑這道关卡，就不知令多少敵軍化作了山下的累累白骨。

在囘雁关山口下，赦生見了吞佛一面，雷狼獸的嘶吼與魔兵的滾滾鐵流中，戰袍如雪、神色冷漠的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女后不是不讓你來麽？」赦生說，晝夜兼程的急行軍讓少年臉上露出了深重的疲憊。
「……汝可有必勝之策？」吞佛不答他的話，徑自反問。
赦生看了一眼面前的雄关險道，開口並沒猶豫：「戰到囘雁無歸路，爲了兄長，我會盡力。」
「所以女后讓吾來。」
意味深長的一句話，焰发白衣的戰神向自己年少的師弟投去一個眼神：「佯攻誘敵，靜待時機。」

隘口內外矢石如雨、鼓噪激烈的時候，螣邪等人也正被逼上絕路，以區區百人的兵力固守在青丘半山的行宮內，還要應付朱聞挽月的任性胡來，任誰的耐性都要被消耗殆盡，所以，螣邪看到堂弟來找自己攤牌，他一點都不意外。
「你要干什麽？」
「突圍，去露城求援。」黥武全身披掛，銀邪在手，「你知道囘雁关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被攻下，露城才是唯一生機。」
「……你去？」螣邪鳳眸斜挑，「把咱們的小姑姑扔給我？」
「此去兇險，成敗機會各半。」這一次，黥武沒中他的激將法，「你是鬼族皇嗣，我不能讓你冒險。」
他說完，抽身便走，螣邪也沒硬攔，只是抱著雙臂，在背后涼涼地說：「傻小弟，你知不知道，露城現在是誰主事？」
黥武一怔，囘頭道：「父親不在，自然是伏嬰師。」
「……知道就好，那麽眼下，他將來的老婆、咱們如花似玉的小姑姑在這兒給人喊打喊殺，連女后都驚動了，露城卻像沒長耳朵一樣，一兵一卒也沒派來，你知不知道這是爲什麽？」
聽他這樣說，黥武面露迷茫之色，似乎心底正轉著無數念頭，但臉色卻愈來愈難看：「伏嬰師是咱們的表親，又對父親忠心不二，他不可能這麽做。」
「可不可能，一試不就知道？」螣邪走上前幾步，道：「你是朱武和女后的獨子，第三殿無論是誰，要殺你都得向天借膽，有你在，我保證青丘穩如泰山。」
他說著，便越過黥武，徑自向前走。那個青年在他身后急道：「那你又要往哪兒去？」
螣邪沒囘頭，只是擺擺手，揚聲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本大爺自然要去露城，親自稱稱那個白面書生的斤兩。」

——伏嬰師這一手，是衝著螣邪去的。料定了這一點的，並非只有鬼族皇子本人，而要來稱稱伏嬰師的斤兩的人，也並不止他一個。

朝露之城，披著白狐裘的纖弱文人在王城花園內緩步行走，意態悠閑，仿佛外面世界的打打殺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但這一天，卻有個絕大的意外，正在他的書齋里等候他的到來。
這一名魔物，伏嬰師從未見過，但他不用問他的名字，甚至不用猜測，就在第一眼間，認定了他是誰。

異度魔界眼下的戰神，此時正背倚西窗、悠閑佇立，雪白血紅的身影瀟灑而冷漠，開口時聲音低沉得震人肺腑。
「不請自入，吞佛童子告罪。」
伏嬰立在廊下，深吸一口氣，展顔而笑：「戰神請坐，容我奉茶。」
「吾只是女后坐下小小的守关者，不敢在露城唐突主人。」
吞佛腳步不動，宛如釘進地上的長槍，他並不是隨隨便便站在那里，而是精心揀選的位置。那是一個讓人無法從室外窺探的地方，卻足以讓伏嬰師開門見山而又進退失據，只要他走進那間書齋，無論哪個角落，都不過是朱厭一斬之地。
所以伏嬰依舊沒有走進那扇門……這名魔物，說著謙卑斯文的言辭，渾身火炎般的戾氣卻足以讓這座冰與霧的城都躁動不安，而他確實沒有披甲……從不披甲的戰神，伏嬰想道，這果然與傳言相符。
咒術師打量著吞佛童子，目光從那盛放紅蓮般的長发間掠過，看著他白得刺眼的衣襟，突然有幾分好奇，不知道鮮血濺上這片白雪的時候，會是怎麽樣美麗炫目的景象。

「吾爲青丘叛亂而來。」吞佛道。
「伏嬰師也正靜候女后調遣。」文人的巧舌，言辭乖順伶俐，「青丘兵勢如火燎原，而吾不諳軍事，只得固守露城。」
「……行軍作戰不勞先生，只是有一件事，吾要當面請益。」
「哦……請問那是何事呢？」
「女后愛子心切，請先生撤下青丘行館的法陣，免得亂軍之中，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四字說得誅心，戰神低沉的嗓音又更添威懾。能策動朱聞挽月，又或者能知道螣邪必去青丘的人，三殿屈指可數，因此察覺行館咒術布局之后，這場叛亂爲何而來，幕后黃雀又意在何處，吞佛童子已然了然于胸。然而伏嬰師眼波微動，心中已定下反客爲主之招，他自袖中取出虎符，輕輕向吞佛面前一送，道：「女后之命，伏嬰師敢不遵從，露城兵符在此，全軍悉聽戰神調遣。」

……露城的守軍，是朱武的近衛、純血的鬼族，亦是吞佛童子絕無可能調動的。更有甚者，只要這枚兵符落在他的手上，以后螣邪黥武是死是活，便和伏嬰師沒了关係。但吞佛童子嘴角微翹，全不退縮，只是一手掠去兵符，道：「請了！」
拿到這枚虎符，魔物自然無意再和伏嬰師糾纏，然而，就在他轉身之際，那名術士眼中卻閃過一綫極狡黠的光芒。

來而不往非禮也，伏嬰師指尖微動，招陰決寒光一閃，儵忽之間，混入了戰神化身的火光之中。

心草

2020-03-18 23:36

章三

在露城和吞佛童子照面，是出乎鬼族預料的事情。螣邪摸不准他的來意，兩人相隔數丈，四目相交，一時氣氛有些僵硬。
「吾以爲來的會是銀鍠黥武。」片刻后，還是戰神首先釋出善意。取出懷中兵符逓上，吞佛童子若無其事地評論了一句。
「哈，你以爲本大爺就調遣不動露城的鬼族禁軍嗎？黥武出城求援，剩下我被大婚的公主絆在青丘，這豈不太讓伏嬰師稱心如意。」
他說出這話，吞佛便點一點頭，語氣亦轉和緩：「……看來吾已經不用多言，螣邪，汝有何打算？」

黑夜之中，兩人身化火光，急速趕往露城守備大營，路上螣邪郎便簡略交代道：
「……道魔大戰之時，朱武在封雲山迎戰玄宗之主，就是我代他在第三殿領兵，從那場仗里存活的戰將，現今已經算得鬼族頂尖的精銳，也因此都在禁軍中得到重用，雖然我在鬼族的身份有些尴尬，但舊人見面，總不能不買本大爺的面子。」
他話里『有些尴尬』四字大有文章，但吞佛童子只是一笑，並不深究：「速戰速決，方爲上策。只是皇子你既然能夠毫发無傷地來到露城，那麽你的來路，便是眼下去處，只是不知道你走的哪一條路？」

******

漆黑的深夜，天上無月無星。
五千禁軍士兵人銜枚、馬勒口，如長蛇般無聲無息地湧入了娑婆天城。

「你熟悉這里嗎？」走在早已被參天巨木遮蔽籠罩的廢墟中，螣邪郎終于還是開口問了，
「我聽說，你雖然是魔，但是生在第三殿，就是在這座城的紅蓮池中。」
「……那些事，襲滅天來曾經對吾說過。」戰神的語氣波瀾不驚，「只不過，彼時恰逢朱皇前來迎接黥武，汝又被寄養在第三殿，因此女后便帶了吾前去撫養，聊慰無子之苦。時日久遠，吾早已不記得這座城了。」
螣邪郎聽了這話，沉默許久，才說：「你知不知道，爲什麽青丘之下的這片土地，會有『娑婆』之名？」
「哦……這嘛……」戰神冷白的手指輕撫下頜，似在沉思：「娑婆一詞，乃是梵語，佛典所雲大千世界是也。吾曾在古籍之中讀過，此城的地基是九尾狐狸所建，幻術爲屏，其效用與心魔关卡恰恰相反，進此城者，但見香花美酒、寳樹燦爛，心中一切慾望渴求之物自虛空中第次浮現，無所不有，因此謂之娑婆。」

他緩緩敘說，聲音低沉柔潤，令人聽來遐思萬千。但兩人並肩所行的道路，可和典籍中的傳說全不相同。腳下荒草沒膝，原本繁華都城中的青石地板早已支離破碎，只剩下遍地蒼苔與蛇行的藤蔓，空氣中都彌漫著潮濕腐敗的落葉氣息。
在這種荒涼、破敗的環境中，他們又走了一段，吞佛便突然聽見螣邪說道：「……佛典說娑婆是苦，可是魔卻以爲是極樂，此中的滋味，不知道戰神明白嗎？」

在黑暗中，鬼族的聲音聽來遙遠且虛浮，又似乎帶著試探，因此魔只是沉吟著，沒有囘答。

這座破敗的城，自毀滅之后便成了第三殿的禁地，但作爲行軍的道路，卻再妙不過。
仗著螣邪熟悉路途，他們晝夜兼程，只用了不足三日，便穿城而過，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青丘腳下，由于叛軍分出兵力應付赦生童子的攻勢，兼之朱武禁軍的戰力超羣，只經過不到半日的交鋒，螣邪便率兵擊潰了青丘的包圍，把黥武和朱聞挽月迎接下山。但第三殿鬼族內戰，他亦無法趕盡殺絕，最多也不過是就地紥營，急速報九禍派人前來議和而已。

這場仗，吞佛童子不便公開露面，亦不曾參戰，螣邪有幾日不見他，便抽空子問黥武道：「看見那個汚點了麽？」
黥武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黑衣青年想了想，說：「今早我見他朝廢城去了。」
這天天色並不好，天頂風雲變幻不定，整座青丘霧色氤氲，軍營外幾堵殘破的山墻，上頭青磚濕得幾乎滴水。螣邪郎一直往廢城走，他進的很深，卻找不到吞佛，直到已經連營地的人聲都完全消失不見，他才遠遠地看見了那個筆挺如槍的背影，負手立在一汪小池邊。天上的濃雲中已經傳出了隱約的雷聲，但吞佛童子就像是對周遭的一切全無知覺似的，一直那麽靜靜地看著。

螣邪想出聲喚他，但又覺得有什麽事情極爲詭異，已經敗落的九尾狐狸之城，不會還有這麽干凈的水，而水上架著的纖巧竹橋，又無疑絕不是能在異度魔界見到的樣式。當鬼族的目光落在水面上的時候，他看到了一朵冷色的鬼火，像花一樣在吞佛的腳下悄然綻開。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危機感如電流躥過脊背，青年伸手反握住了背后的邪薙，在心底怒吼了一聲——伏嬰師，你……你敢！
此時天頂雲層之中，電光亂閃，一道疾雷直擊地面。

吞佛童子也是被這九天落下的雷亟驚醒的，那一瞬間，他能夠感覺到大地正在搖撼，佛者的清聖梵氣、道家的先天罡氣自面前陰暗荒蕪的土地中升騰，而前者是他絕不會認錯的、一步蓮華的遺存。
——佛道雙修之印，引動九天降魔之雷，那是曾經毀去了半個異度魔界的威力。
隨卽有一只手，自背后毫不客氣地扯住了他那頭紅蓮火一樣的長发。

轟然一聲，雷霆落地，他向后跌出的一刹那，簡直長過了他的半生。
風拂面而來，帶著異樣的溫暖，眼前的世界頓時蕩開漣漪，，像是石子擲入了蓮池，又像面前這座死城儵然吐息。

【……這世上，不順天理應生的造物還眞不少。】
【這句話也包含吾麽？】

他的脊背重重摔在地上，腐敗落葉的氣息消失了，他像是睡在冰風嶺長夜中的雪地。

【有句話，吾只能問汝。】
【赦道開啓那晚下了大雨，昨日前去殺敵，又見滿目的斷葉，是什麽讓吾變了？】

聖尊者的梵唱聲又響起來，眼前浮蕩的卻是佛徒絕不能容忍的淫糜景象。他看見黃貂裘從赤裸的強健肩頭滑落，剔透的汗珠墜下蜜色的肌膚，刀刻般強悍的輪廓晃動著，和著誰肆無忌憚的笑。

【……心機，佛經里管這個，叫什麽？】
【色相。】
「這個呢……？」
【……】

佛說娑婆是苦，魔卻引爲極樂。是誰的聲音在說，戰神，這其中的滋味，汝知曉嗎？
他看見握慣了朱厭的蒼白的手，被誰緊鎖在錦繡爛漫的牀褥中，低沉的聲音隱忍发顫，分不清是痛苦或者歡喜。

【夠了……夠了……】

——若不是身體上突然爆发的劇痛，吞佛覺得他大約還會被這幻象困住一段時間，但廢城里激蕩的佛門梵氣激发了萬聖巖的饋贈，被釋天佛針穿透過的雙腕雙足千針萬刺，就像是給他的告警一樣。魔倒在地上，一時無法起身、無法動彈，但頭腦卻清醒，他想道：……竟是赦天逆乾坤。
鬼族銀鍠家的不傳之秘，曾經從玄宗極招中保住露城的禁術，唯一能抗衡九天落雷的東西。
魔睜大了雙眼，金瞳中光華璀璨，他勉強從地上仰起頭，便正看到被激蕩的雷霆所環繞、跪地長聲嘶吼的赤色身影。

當然……吞佛想，螣邪郎自然還是比不上他父親。

******

攜琴背劍、囘到天波浩渺，蒼沒有理會那個佇立窗前、執扇微笑的文士，徑自走進了他清修的靜室。
「絃首。」
窗外的聲音響起來，道者才发現，那人居然又選了一個極之微妙的好地方，待他在琴案前坐定，兩人之間便只隔一扇小窗、近得不能再進。

「絃首，昨晚吾與好友去天渺峰飲酒賞月，偶成半闕好詞，想要請你賞鑑。」
蒼眉心微皺，但到底凝心定神，手拂琴絃引宮按商，權當窗外只是鳥獸之聲。但那人不僅毫無知難而退的自覺，反而一展折扇，自顧自賣弄起來。
「了見元初眞面目，豈羨浮華顔色。身寄人間，名收仙籍，不許纖塵惑。」
那是一首【無俗念】詞，自那人口里念出來聲清韻朗，蒼被擾得心念一動，猛然一只手挑起了兩人間那層湘竹簾。

「……許久不見，絃首眞是愈发『神思不動，自來天地難測』了。」
朱聞蒼日語帶雙关、笑吟吟地念完了最后兩句，似有企盼之意，許久見仍無囘音，又道：「道祖曾說，歸向西方極樂世界，全憑一副鐵石心腸，方能外不爲六塵所染，內不爲七情所錮。以我看來，絃首眞是深得個中三味了。」

蒼嘴唇微動，窗外紅彤彤一個擾心天魔，他實在已經弾不下琴、修不了道，但一時也不想出聲理他，因此只是閉目靜坐。
華服的文人眸光一閃，似乎在思索到底說什麽才能讓面前的道子開了金口，許久，六絃之首突然覺得一個溫熱手掌自肩頭摸了過來。
他只得睜眼。
朱聞手中拈著一物，后退三步，展顔說道：「絃首，你道袍的肩頭，有一根長发，你知不知道是什麽顔色？」
蒼嘆了口氣，說：「道門清修之地，只有清茶待客，你若不嫌棄，可以進來。」
「罷了，怎好讓我這身汚濁魔氣，染了絃首的清凈世界。只是這根紅发，所謂只有臙脂傾城色，不知道絃首能不能不負三清不負伊。」

朱聞蒼日的這一句話剛說完，突然聽見靜室內一聲錚然清鳴，是白虹劍在怒滄之中发出的聲響。而蒼終于睜大了那雙細長的眼。
「……若要讓吾殺你，自有比饒舌更快的法子。」紫色袍袖微拂，六絃之首沉靜如水的聲音也冷了幾分。而朱聞蒼日在折扇背后眯細了眼，一派若有所思。

「那麽絃首何時來殺在下呢？」
「……靜待天時。」
「何謂天時？」
「在你止殺厭戰、舍棄名位妻子，自封功體離家出走逍遙苦境的時候，殺你，你不自覺無辜麽？」蒼終于站了起來，看著窗外的魔：「魔界戰神，應當不會無故找來天波浩渺，究竟有什麽事，說出來，吾會考慮。」

靜室小窗之外，華服的書生緊握折扇，目光閃爍。
「蒼，」他緩緩說道，「你這一生，可有什麽東西是內心執著、不惜一切代價，也想要得到的嗎？」
「……道心無執。」
「哎呀呀，這話言不由衷。」折扇一展、遮住朱聞蒼日的半張臉龐，蒼便聽到他以極輕細的聲音在外言道：「令師之仇，絃首忘記了嗎？」
他出言刺中道子心中隱痛，六絃之首霍然囘首，瞳子神光犀利，劍一樣落在朱聞臉上，許久，才淡然答道：「白虹不爲私仇染血。」

聽他這句話，窗外的人便輕笑起來：「當年道魔大戰，我與絃首在封雲山玄宗總壇的三清正殿狹路相逢，當時你久戰疲憊，遍身血汚，連束发的道冠都不知道掉在哪里，但是我卻未曾對你出手，你可知道是爲什麽嗎？」
「時過境遷，后悔無益。」
「哈，我這一生，縱然做過千件萬件的后悔之事，這一件卻不在其中。」朱聞蒼日折扇輕搖，話鋒一轉，緩緩說道：「道境魔界開戰之前，是我一生最好的時候。」

「那一年，我在異度魔界三殿頂峰比武中奪魁，取得戰神之名，又與此生至愛的女子有了婚約，只等繼位后完婚。」
「大典之前，依照規矩，我帶她去祭拜青丘的天魔像，卻意外地從那里得了一個預言，第二天，她便問我，王位與她，哪一個重要。」
「爲了她這句話，我棄位出走、不惜和胞弟乃至全族閙翻，只爲了帶她逍遙江湖。可惜——」說到這里，朱聞蒼日微微側過目光，看了蒼一眼，臉上的笑容有幾分自嘲：「不愛江山愛美人，無奈美人卻更愛江山。我心痛若死、萬念俱灰，于是一怒之下，在道魔大戰之時血洗道境，手刃玄宗之主，想要看一看，我和這天命運數，究竟是誰敵得過誰。」
他這樣說，聲音漸漸低沉，眉間丘壑愈深，透過那張俊秀的面孔，蒼幾乎再次看到了魔王染血的臉龐。

「……可是，一直到我在三清殿上見到了你，把你恩師的屍體交還，我才知道，預言中將要來取我性命的人，從來都不是你的師父。」
那個俊秀書生長聲嘆息，和他口中談論的征戰殺戮、天數命理之事不同，那時朱聞蒼日的聲音，居然漸漸輕細溫柔。
「絃首，」他說，「那一夜，你在三清座下、尊師的靈位之前，所发的誓言，我一字一字聽得眞切……經微塵劫，備嘗衆苦，歡喜忍受，終無厭悔。想不到我于風月場中，聽慣山盟海誓，最終卻比不得道門清修之人來得多情，來得刻骨銘心。」

那人所說的，乃是蒼繼任玄宗宗主之位時所发的宏願，與男女情愛糾纏自然不可共論，但此時此刻，道子卻無法措辭辯解，只是說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太過強烈的慾愛執著，有時候反而招致不好的結果，還是極早看破放下來的好些。」
「哦……這是給我的建議嗎？」朱聞蒼日的眸子深沉了幾分，在窗外調笑道：「可是如絃首這般清修之人，從來不曾見識過眞正的色相情愛，又怎麽談得上看破。」
蒼一時無話，許久才說：「唉，吾知道，異度魔界的封印復蘇，佛道聖氣時日長久，與天地同化，只有吾與好友一步蓮華方可以開解，你，可是爲了此事來找吾的麽？」
「……那名我心愛的女子，百年以來只求過我這一次，我又怎能讓他傷心？」朱聞蒼日機變極快，折扇一揚，堪堪掩住蒼將要出口的拒絕言辭：「絃首……爲我救一個人，我會給你你心底里最渴望的那件東西，作爲報答。」

******

娑婆天城廢墟，古老的兩儀伏魔陣法激发，風雷疾電環繞，異度魔界之人非但無法進入，功體稍差一些，連靠近也感受到莫大壓力。伏嬰師孤身一人，立在通往廢城的大道之上，長发在狂風之中被吹得飄飛不定，但單薄的身形卻始終屹立不搖。
迎著朱聞蒼日瀟灑的步伐，這名鬼族軍師極爲恭順地行了一禮，才開口道：「伏嬰師恭迎主君。」
「看到吾這般模樣，想必你多少也有些失望。」
「……吾只是欽佩主君，當眞有通天徹地的本領，居然能勸動六絃之首親自出手破封。」
「伏嬰，從汝這番話里，吾可是聽不出眞心贊賞的意味。」朱聞蒼日笑得恣意，「襲滅天來熟知萬聖巖法術，再加上蒼，破解這佛道雙修封印自然不在話下。九君的托付，吾總算沒有辜負。」
那名荏弱軍師目光閃爍，心中似有疑慮，卻終于只是垂頭說道：「……女后陪著襲滅尊者，正在青丘參詳陣法，主君是否要前往一見？」
「不必，不見她我傷心，見了她又惹她傷心，她傷心不如我傷心。」
「那麽六絃之首眼下人在何處？」
「天外飛鴻，他自有他的去處，這個人一諾千金，答應的便會做到，咱們又何必掛心。何況……」朱聞目光一轉，落在伏嬰師被面罩遮去了表情的臉上，「以吾眼下這多愁多病身，可當不得明玥白虹的鋒芒，自是不敢讓他見著你了，哈哈。」
從他的話里，伏嬰師已經猜出蒼並未進入魔界，想必是在已經荒廢的道境陣眼處，便並未理會朱聞蒼日話中的嘲諷，只是后退一步，垂手侍立，等待破陣的关鍵時刻。

那一邊，青丘天魔窟的最髙處，襲滅天來手拈法印，探查廢城中殘留的法陣。九禍在他身旁，靜靜問道：「有幾分把握？」
「……兩儀法陣透過地基，與作爲陣眼的玄宗封雲山連通，昔日大戰時天塌地陷，此二者早已混爲一體、不可分解亦不可消除。」魔者擡起眼，看了一眼天際隱隱的夕陽光暈，「日落月升，陰陽交彙，吾與蒼也只能借這一刻之機，令陣中風雷消散片刻，但陣中人是死是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又過片刻，眼看血紅的日輪已經降下地平綫，襲滅天來心中亦感應到這陰陽兩儀法陣的另外一端，蒼的道法施爲，當下凝神屏息，法珠輕甩，手拈蓮華聖印，收束廢城之中的狂風雷電。
魔者與蒼，功體修爲相當，在他心中，這一式與當年開陣之時，萬聖巖聖尊者與六絃之首的配合相比，理應不遑多讓，然而魔氣道法交彙的一刻，雷電收斂，風勢卻愈見狂烈，夾著不知何來的點點青芒，自廢墟之中飛卷直上。
身在青丘的襲滅天來，突然感覺眼前一陣炫目白光，山中樹浪與人馬嘈雜一時都消失不見，只有漫天花雨、寳旛飄揚，聲聲梵鈴將他團團圍住。魔者心中一驚，閃念間已經明白這是陣法失衡、九尾狐狸幻術復蘇之相。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他的佛魔之體與陣中蓮華聖氣互相衝突，還是法陣中罡風借了青丘地利，才能取得這般壓倒性的力量、排雲直上九天。

就是這個緊要关頭，本來一直沉默隨侍在九禍身旁的吞佛童子突然開口，說道：「青丘本就是一座風城，螣邪的功體也是一樣。」
他說話的時候，原本震耳慾聾的雷聲已經消失，環繞廢墟的數萬邪族和鬼族士兵也突然沒了聲息，紛紛仰起頭，看著那座傳說中九尾狐狸的城池，不少人的面孔上都露出了癡迷沉醉的顔色。
那一瞬間，早已死去的娑婆天城，仿佛活了。

「……伏嬰，趕上這個千載難逢的時候，吾還眞想要問一句，此時此刻，你的眼中看見了什麽。」
廢城的風聲中，一聲聲痛苦已極的呻吟嘶吼被放大了無數倍，隨著呼嘯的狂風橫掃一切，夾雜在周遭無數幸福迷茫的的臉孔中，顯得十分詭異駭人。只有朱聞蒼日在百忙之中，還調侃了身邊人一句。

遠處青丘之上，吞佛童子又說：「這件事吾只能禀告女后知道。」
「你說。」
「那時，他以術法擋住天雷，用的是赦天逆乾坤。」
邪族女王沉默不語，絕色的面孔神色寂然。吞佛又說：「只是……吾有一件事，始終弄不明白，想要請敎女后。」
九禍轉過頭，吞佛童子和她目光相對，微微吃了一驚。
那個時候，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面孔上流露出一點哀婉顔色，對于讓他心悅誠服的王者來說，這無疑太過陌生了。
但是他還是開口，還是問了。

「……吾只是不明白，他爲什麽，要救吾？」

九禍不語，于是吞佛童子也就收斂了目光，知趣退下。許久，才聽到女子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有那麽一瞬間，九禍覺得自己仿佛不再是那個統禦兩殿、執掌生殺大權的女王，在這個地方、這座城面前，她覺得自己好像又變成了當年依偎在銀鍠朱武臂彎里的待嫁少女。
她背對著吞佛童子，那名朱武之后的戰神，那名自己一手培養、絕對信賴的下屬，緩緩說道：
「是你的還是你的，有些事，終究改不了——他，他還是太像他父親。吞佛童子，以鬼族眼下之局勢，螣邪郎的性命，無論如何我都要保住。這一次，吾給你一個機會，在第三殿，證明你不輸給任何人。」

******

「女后十分看重螣邪皇子。」
下令三軍拔營后撤、避開廢城幻境的時候，伏嬰師突然多嘴了一句，「沒有螣邪郎，她無法名正言順地統禦鬼族。」
「這種諫言，對你來說是不是露骨了一點。」
「……如果主君願意出手救他，眼下還不算遲，再拖一刻則未可知。」伏嬰師說道：「我在幻境之中所見、所聞，想必主君清楚得很。」
化身的魔王一笑，不曾囘應。禁地的風依舊狂亂凜冽，在這個入夜時分，吹得人徹骨生寒，朱聞蒼日突然開口說：
「我和九君決裂的那天，她說，下一任的戰神，再也不會像我這樣。此時此刻，我實在是很想知道，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動用心機百戰百勝，九君屬意的那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魔物。」

他話中意有所指，伏嬰師一驚，隨卽擡眼，正看到潮水般紛湧退去的人羣中，一個向著面前萬千風刀霜劍瀟灑逆行的背影。
朱厭鋼鋒曳地，他聽到邪劍魂引上的銀鈴聲聲作響。髙束的焰发，冷漠的表情，與武人身份全然不符的雪白法衣當風繚亂飛舞，風中月下，吞佛童子腳踏劫火，亦是步步生蓮。

心草

2020-03-18 23:37

章四

「……以主君看來，吞佛童子入陣，有幾成勝算？」
伏嬰師這樣問，化身的鬼族之王便側眼看了看他，那一瞬間，朱聞蒼日也察覺到，自己這名幕僚慣常勝券在握的表情，罕見地出現了一絲裂痕，顯然，事情的发展，實在相當出乎他的預料。
「一面是玄門伏魔罡風和九尾狐狸的幻術，一面是失了神智的螣邪郎，自保尚且艱難，出手卻又不敢傷他，這樣的局面，談什麽勝算。」他答道，聲音里也含了幾分酸楚：「……伏嬰，這許多年來，不管經歷了怎樣的翻臉欺騙、算計取舍，我都不能對九君忘情，你知不知道是爲什麽？」
伏嬰師默然良久，只是說：「吾只是算不到，女后寧願賠上吞佛童子，也不願意來求朱皇。」
「哈哈……」此時此刻，對他心里的算計，朱聞蒼日洞若觀火，因此只是笑笑不答。若要他出手破解這佛道雙修陣法，也勢必非得恢復昔日的三魂兩體的魔皇之身，對于這一點，伏嬰師自是樂得在其中推波助瀾，但到了最后的緊要关頭，九禍的決策卻全然超出了這個精明人的謀劃。
「花花世界，易求傾城貌，卻難得再有她這樣巾帼中的頂峰。」紅衣的書生漫聲說道：「伏嬰，這一陣，註定咱們只是看客罷了。」

吞佛童子的腳步，在娑婆天城的風陣之外，停留了一刻。
他在參詳著這由無形無相的氣流組成的銅墻鐵壁，卻也在觀賞著面前千載難逢的絕美景色——凜冽霜風繞著一座幽暗的城，星星點點金色與青色的螢火隨之閃爍飛舞，又被風直送上那凡人觸摸不到的九天雲霄。
而這風里，不止是原本的道家術法，還夾雜了青丘的天然地脈之氣，以及……螣邪的魔源。赦天逆乾坤名爲術法，耗用的卻不是眞氣精力，而是鬼族生命本源的能量，這力量來自異度魔界元初的魔龍，正因如此，才能夠有與天地自然之力相抗衡的剛強。正是鬼族皇子竭力抵擋道門術法，方才引動了青丘地氣，和他本身的功體互相助長呼應，形成了如今這道不可逾越的風墻。
然而……以當年銀鍠朱武之能，全力施展此招之后，也不免脫力沉眠，如今螣邪本身魔源隨風飛散，時間越久，耗損越大。
想到這一點，魔物再不猶豫，只是右手倒拖朱焰，左手結下法印，瞬間長发飛散、面前紅蓮怒焰暴漲，而他也朝著面前數之不盡的風刀，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風火相生，青丘風陣阻不住吞佛童子的行動，所以女后願意在他身上賭這一把。」
遠遠觀望的伏嬰師看得入神，卻被撲面而來的星火燎焦了狐裘雪白的風毛，朱聞蒼日隨手將他劃至身后，口中只是說道：「……不夠。」

身入禁地的一刹那，吞佛童子耳邊清晰地閃過一絲爆裂之聲。
以他赦心炎之能，仍是護不住自身，罡風如刀，撕裂衣襟血肉，耳后紅白琉璃的珠串也碎裂飛散，轉眼不知所蹤。
但是戰神卻不肯退。
從九禍處接令的時候，他便清清楚楚的知道，這是不計生死的任務，然而飛濺而出的朱紅卻不過是引逗魔的戰意與瘋狂。
所謂戰將，便是以鮮血來映襯不敗的生存，而這本也是他的立身之本。

吞佛童子開口，一聲沉喝，渾身魔氣暴漲。
在仿佛要燃盡天穹的烈焰中，戰神硬生生再進一步，于是便見到了一雙琥珀紅色的蛇瞳。他側身，左肩處碎裂的白紗披帛便被風卷得不見蹤影，只不過，這一次讓他生死交睫的卻不再是無形的風刃，而是那把補劍缺親自打造的長刀，刀鋒纖薄得好似夏蟬的翼。

論速度，螣邪郎素來都比他勝一籌，而更讓魔在意的是鬼族在術法上的髙超造詣，在眼下這般混亂的環境中，無疑是讓他眞正陷于劣勢的殺招。
于是吞佛只有激怒對手，戰神單手平托朱厭，另一手瀟灑背在身后，腳尖點地，輕飄飄閃出十丈之地。他笑，聲音低沉狂烈，震得風中樹木的殘枝都簌簌发抖。

吞佛童子說，螣邪，來，讓吾見識汝的刀。

風撲面，寒意肅殺，九尾狐狸的幻術卻又不合時宜地在眼前作亂。他看見強健的腰肢在牀榻間起伏如浪，燭火下健康的肌膚像是塗了蜜，耀眼生光。
他聽見誰的笑，誰在說，汚點，來，讓本大爺敎你，佛之精義。

邪薙擦身而過，撕開了他的整個前襟，吞佛單手掩住前胸的傷口，抽身急退。
這一次，螣邪本有機會一刀穿胸，但是不知道爲什麽，他的刀卻猶豫了——吞佛童子低頭看自己的胸口，那兒空空蕩蕩的，除了鮮血，還有會跟他一輩子的佛門刑傷，其余就什麽也沒有了——他不明白。
炎華殿的簾影在魔物眼前晃動著，這一次清清楚楚。他聽見螣邪的聲音，明明也不過月余，卻已經遙遠模糊地像是前生，他說，吞佛戰神，你是我的無間地獄，是我的現世報應。
吞佛童子只是想要爭得出一刀的機會，斷了螣邪的魔氣而又不傷他的性命，但是那些幻象和聲音在他眼前搖擺，藴含其中的感情熾烈絕望得令人迷惘，像是無形的繩索，困縛住了戰神的手腳。

血流得太多，朱厭猛然斜撑地面，筆挺如槍的身影也在搖晃，魔物突然伸手入懷，取出了一件東西。
風依舊在耳邊怒吼，割裂他的肌膚骨肉就像是殘酷的吻，但是吞佛童子突然收斂了他的赦心火焰，千刀萬刃之中，只有掌心潔白無瑕的佛珠，和唇上綻露的一點笑。
魔物的聲音，低沉得讓人心悸，他說，螣邪，來。

于是風息、火止，像是一朵紅蓮凋零。而漸冷的劫灰中央，受到白玉天珠束縛的鬼族，被戰神牢牢抓在手心。
魔看了自己的戰利品一眼，蒼白面容上的笑意與得意未展開便散在了風里，吞佛童子的身體向前傾倒，長度過腰的紅蓮長发也紛紛零落，浸入了身下的血泊。

******

「你到底付出什麽代價，能讓那個黑道士答應幫忙？」
「付出人情的代價，不夠嗎？」
「眞正說笑，你和黑道士、紅木君的人情，是『白虹貫日蕩魔冦、紫霞雲濤現道威』的那一種嗎？」
惡火爐對坐飲酒，補劍缺提及這次破陣的前因后果，但朱聞蒼日托詞囘避，他倒也沒有深究，只是話鋒一轉，問道：「平叛的事情怎麽樣了？」
「娑婆天城出了這樣的事情，無論是二殿還是三殿的軍隊都無心征戰，吾派了華顔無道，二殿派了任沉浮輔佐赦生童子，正在議和。」
「……幕后因由呢？」
「時局不穩，不能深究。」
「你口中說著『不能深究』，心里大約卻想，鬼族此次的兵變，也不是全無迹象可循。」
朱聞蒼日一笑，他當然知道，以九禍的身份，統領二殿、三殿原本就較爲勉強，而把兵權交予襲滅天來，更是極大地挫傷鬼族的髙傲與自尊，其中又有伏嬰師等人想要趁勢促成朱皇囘歸，因此「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然不能輕易把罪責歸在某一個人的頭上。但他口中卻說：「爲了安撫第三殿舊部，這次當眞非提拔一個代理殿主不可了。」
「那你還在猶豫什麽？」補劍缺側目看他，「你就當眞那麽討厭斷風塵？」
他提及魔界四天王之首的名字，朱聞蒼日就舉扇掩口輕笑，半晌答道：「我倒是要感謝他，能讓人覺得我還不是太過差勁。」
「可是你不提拔斷風塵，便提拔不了資歷比他還淺的人，比如說，你更加信賴的華顔無道。」
「……必要的時候，吾大概會考慮一些政治家的手段。」
「哦，從你嘴里說出的手段，可眞讓我好奇。」
「比如……」朱聞蒼日眸光一閃，折扇斜指：「我讓女后做主，把華顔嫁給我家黥武，豈不是……」

「……父親慢飲，孩兒告退。」

眼看銀鍠黥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惡火爐落跑，補劍缺一臉頭疼、大拍腦門：「我當眞不知道，這個小子給你從小帶大，怎麽如今還是這樣純情。」
「哎呀呀，狼叔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吾就不純情了嗎？」
「別再說了，我就當黥武出淤泥而不染。」
兩人互相玩笑了幾句，朱聞蒼日才端正神情道：「和螣邪與吞佛相比，黥武確實算是單純，不過這也不錯，不然怎麽能在第二殿安身。而且斷風塵到底也有一個長處——他雖然不招我的喜歡，但也一樣不是伏嬰師中意的類型，彼此掣肘，或許倒可以讓三殿相安無事。」
「你拿定主意了？」
「明日便下詔令，然后返囘天渺峰，依舊做我的富貴閑人。」朱聞折扇一合，微笑道，「當然還有……還上我的那一個，人情。」

******

赦生童子駐軍青丘，主持第二殿、第三殿的和談，螣邪郎和吞佛童子便也不得不隨同駐留此處療傷休養。
兩人之中，螣邪是眞元耗損過度，雖然一時氣虛力弱，但外表不怎麽看得出。相反地吞佛童子則是外傷失血，戰神在風陣之中散了護身火炎，眼下雙肩、胸膛、手臂與雙腿上都是深可見骨的傷痕，縱然已經得到鬼族名醫慧八手醫治，短期內卻仍是形容狼狽、行動困難，兩人住一處行館養傷，他也不知道被螣邪郎嘲笑了多少次。

這一天，螣邪百無聊賴，在院子里竪起標靶，射箭消遣。吞佛也正裹著一領裘衣，坐在廊簷下讀書。突然間蟠兇的臉從墻頭上冒出來，小聲道：「螣邪郎，赦生童子來了。」
鬼族收了弓箭，一臉詫異：「他？他不在自己大營，來行館做什麽？」
于是魔刺兒那張幸災樂禍的臉也從墻上露出：「……來探他親愛的師兄。」
「討打！」鬼族皇子聞言，劍眉倒竪，一聲爆喝，血影似的長鞭閃電揮出，但魔刺兒早有准備，跳下墻一溜煙跑了。
遠遠地，螣邪郎還能聽見他大笑的聲音，不免憋了一肚子火氣，心想自己「虎落平陽被犬欺」，連這兩個小子都敢拿赦生的事來取笑，正生悶氣的時候，卻察覺吞佛童子放下書卷，擡眼看了看他。

「螣邪，」那魔開了口，不知怎的，鬼族覺得他嘴角含著一絲笑意，「適當示弱，才能更好地和倔強的后輩相處，汝說是麽？」
「……說得輕巧，你倒是『示弱』一個，給本大爺看看。」
螣邪郎還在氣頭上，只聽得侍衛通報之聲，赦生已經進了內院。這名三殿最年少的皇子站在親兄和師兄之間，一時沉默，他往左看看螣邪腰掛弓箭、手提長鞭的爽利模樣，又往右看看吞佛臉容蒼白、渾身傷痕的倦怠面貌，就大踏步地朝后者走去，嘶啞聲音逸出唇邊道：「師兄，你好點了麽？要不要我再找慧八手來看看。」
吞佛站起身，在階前侯他：「……許久不見了，倒是難得汝一次說這麽多話。」
「我聽母后說了你的事，很擔心。」

螣邪郎在旁邊看著胞弟對吞佛童子关心情切、對自己視若無覩的模樣，一時氣塞胸臆，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但行館外有侍衛、內有使女，他又不能撕破臉拿鞭子連吞佛一起打，更兼有幾名使女熟知這位大爺的性情，此時看他醋壇打翻，卻又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模樣，還在一邊掩口輕笑。
就在鬼族就要氣死的時候，赦生已經走到了吞佛面前。戰神那一張白臉上的表情，千般沉穩萬般矜持，偏偏就在赦生伸手的一刹那，肩頭微晃，雙膝一軟，似乎就要向著地面跌倒下去。
那個少年看見他這模樣，心里失驚，立刻一步搶上來把魔整個從地面抱起，問道：「怎樣？」
吞佛在他懷里喘息不答，赦生情急之下，道：「我送你囘房。」
他轉身之際，背后目瞪口呆的螣邪郎，又接到吞佛童子扔來的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簡直就像焦雷灌頂，氣得一張俊臉都紅成了額上魔紋的顔色。

汚點！厚顔無恥！卑鄙下流！
鬼族皇子拿出平生所知的一切毒辣言辭，在心里痛罵吞佛，但此時他那臉皮薄的毛病又发作起來，怎樣都拉不下面子介入那一對師兄弟中間，就這麽在院子里呆站半天，又看見赦生急匆匆地從房里走了出來，大約是軍務繁忙，也沒空多待了。
少年走到院子中間，停住腳步，看了他一眼，半晌說道：「……保重，照顧師兄。」便飛一樣地走了。

螣邪郎在一羣女侍的竊笑聲中目送胞弟離開，卻遲遲不見吞佛童子再有動作。按他的性子，原本定是要甩一天的臉色給那個魔看看，但吞佛的行事作風難以捉摸，螣邪也不知道他是眞的存心戲弄自己，還是當眞氣力不支。思忖半晌，鬼族反而放輕腳步上得樓來，徑自往那名魔物的寢室走去。
誰知道吞佛童子此時的模樣，既不是螣邪郎原以爲的佔盡上風、暗暗得意，也不是最糟糕的臥病在牀。鬼族用腳踢踢門框權做招呼的時候，他正坐在房內銅鏡前束发。
在日常修飾喜好這方面，吞佛童子與螣邪郎向來南轅北轍。鬼族皇子日常的打扮，是異度魔界最爲推崇的那一種，月白色箭袖中衣，團花領抹，外頭是黑漆紗羅罩甲，裹著黃貂裘的護肩護手，雖是常服，卻又不失驕悍的武人氣度。至于頭发，異度魔界素來尚武，認爲束发髙冠是苦境中原人，又或者文弱書生的做派，武將不屑爲之，螣邪郎半是個人喜好，半是身份所在不容他奇裝異服，因此也一貫披散著滿頭酒紅長发，從不多做裝飾。
而吞佛童子便大不相同，他是魔龍之氣孕化的原生魔物，無父無母，生在娑婆天城的紅蓮池中，又受佛魔襲滅天來敎誨，一貫便被視爲「異端」，而在三殿魔君的駕前，敢穿著純白法衣從容來去的，恐怕也只有戰神一人。
而眼下……魔正在鏡前束发。螣邪皺了皺眉，吞佛童子當然不是突然興起，想要在病中把自己收拾成往常衣不沾塵的整潔模樣，他的側頸有道很深的刀傷，差一點損及喉管，眼下白紗布上也滲出了一點血，幾縷紅发沾在上面，很是刺目。

于是鬼族皇子走過去，伸手撩起了戰神披散一肩的朱紅蓮華。
他不出聲，只是細心地替吞佛童子整理那頭長得過分的紅絲，十指靈巧，動作熟練。魔物並沒抗拒，只是等他把耳后碎发都一一編結完畢，才說：「……讓下人來做罷。」
「你不是從來不讓侍女碰你的頭发麽？」螣邪手底不停，嘴里譏誚：「說了多少次，你又不是女人要每日『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爲什麽不干脆一剪刀，讓自己也活得容易點。」
吞佛童子並不計較他的嘲笑，卻只是爲螣邪手底過分的熟練而皺了皺眉。
「……汝不喜歡麽？」魔突然說。
他背后，鬼族皇子的身體突然僵硬了，有半盞茶的時間，螣邪郎不說話，也沒有動彈。許久，吞佛聽到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仿佛在壓抑著什麽。
「幸好，」他聽到他緩緩說道，用的是調笑的口氣，「……你若是讓別人替你結发，我不知道會不會想要砍掉那人的手。」

吞佛童子就好像沒聽見這句話一樣，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只是說：「第二殿的軍隊要拔營了。」
「是，不過赦生和黥武暫時不會走。」螣邪說，他也絲毫沒再流連剛才的話題，「黥武帶禁軍囘露城，赦生帶他的親兵去鎭守雷澤的自在天城，那兒是他當初修行的地方，估計他也願意故地重遊。」
「那汝又怎樣？」
「我自然和赦生一起。」
「哦……以吾所見，這一囘，汝應當去露城。」
「爲何？」
「立威，入主露城，讓伏嬰師與斷風塵知曉，誰才是第三殿名正言順的主人。」

這話，是吞佛童子罕見的直白意見，但是螣邪郎卻沒有囘應。他只是笑著垂下頭，把魔冰白的五指握在掌中。
他的掌心火熱，惹得吞佛一驚。戰神想要抽手，卻給他牢牢握住了，沒有放開。
「我可不去露城，」螣邪笑，「那地方滿地霜雪，冷得像個冰窖，你傷得這麽重，我怎麽舍得讓你去那兒受罪？還是說，你想要自己跟著赦生去雷澤不成？」
「……吾無所謂。只怕辜負了女后讓吾舍命破陣的心意。」

他提起九禍，鬼族便儵地收囘了手。
螣邪郎站起身，大踏步地走到了牀邊，抱著雙臂遠遠眺望遠處破敗的廢墟。酒紅的发絲被風吹得飄飛，卻仍然掩蓋不住其下隨心潮起伏顫動的肩。
「我有時候，只是不知道。」良久，吞佛才聽見他的聲音，帶著某種寂寞自嘲的味道，「女后到底希不希望我眞的更進一步。可是她應該明白，我無論做什麽都好……只是希望她，不曾后悔過。」
「后悔什麽？」吞佛童子深深皺眉，他第一次覺得，兩人的談話已經漸漸步入了某種危險的領域，那是他絕對不應該介入的東西，可是，他還是問了。

鬼族轉過臉，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的身上，是他們這般在刀鋒上生存的人不太適合的安詳寧謐。
「后悔……從這兒帶我走。」螣邪郎伸出左手，向著明明空無一物的地方抓握過去，陽光漏過他的指縫，他手里什麽都沒有留下。
「那時候，我住的房子也是空蕩蕩的，死氣沉沉，一天一天，唯一的聲音就是我自己腳步的囘聲，幸好，卻還不像露城那麽冷。」他說，「陽光透過大門，最深的時候，剛剛好就落在那張無聊的王位前邊。」
吞佛看著他，魔物知道，娑婆天城曾經是銀鍠玄影的王城，那是螣邪長大的地方。
「我每天正午的時候，就會去那兒看看。正門總有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鵝黃輕紗的裙擺在風里飄著，聲音和笑都溫柔極了，哈。」螣邪說，「可是……九尾狐狸的城，香花寳樹，滿足一切慾望的地方，哈哈，他們說，我媽早就死了。」

「螣邪郎，收斂心神，你失了態了。」
吞佛童子霍然站起，魔疑心這依然是廢城幻術殘留的影響，但是鬼族皇子的神情卻冷靜得很，甚至，比起他平時囂張不可一世的做派，這已是從未有過的沉著模樣。
「直到那天，門口再沒出現什麽鵝黃裙擺和溫柔的女人。只有個一身火紅、頭上有九支角的女人，又兇又悍，和第三殿的老家夥們吵翻了天。她說她要帶我走，因爲我是她的兒子。」
螣邪郎看著吞佛，緩緩道：「那一年，我剛剛十三歲。」

魔也望著他，那個時候，鬼族琥珀紅的瞳子里閃爍著某種激烈的感情，吞佛童子甚至都不知道，一貫大爺驕氣十足的螣邪郎也能把自己的情緒壓抑到這種地步，那種暗潮湧動，那種瘋狂激烈與極端感情，他似曾相識，他又倍感陌生，在一室沉靜當中，莫名的危機感刺得戰神肌膚起栗，魔隱約明白，此時此地，他大約無處可逃。

「我問你，你怎麽會有萬聖巖聖尊者的白玉天珠？」螣邪朝他走過來，淡淡地問。
「汝沒有收集戰利品的癖好嗎？」
「你這件戰利品，可是大出襲滅天來和女后的意料。」鬼族說，他順手掬起了一捧面前的流水紅发，「那天，就連朱聞蒼日和伏嬰師，也沒想到你還有這起死囘生的一手。」
「……事事坦白，非是吾等魔的作風。」
「千變萬變，你倒是只有這點，從來不變。」鬼族苦笑。
那張驕悍中透著秀麗的臉已經離吞佛太近，魔的左腕被他的手緊緊禁錮著，身體僵硬。

「我不想讓女后傷心。」螣邪說，「但我還是……我還是，不能不要你。」

心草	2020-03-18 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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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草

2020-03-18 23:40

章六

花草枯干，琴案積塵，天波浩渺整整一個月沒見蒼的蹤迹。
雖然修道人如飄萍隨水也是常事，但唯獨這一次，赭杉軍對此深感不安。
蒼很少在不知會任何人、不留下任何訊息的情況下從天波浩渺消失，又或者……赭杉感到他可能只是刻意避開自己。
所以他想到蒼是去了道境封雲山——他曾勸說對方，敎他不要再對已經毀棄的玄宗故地有太多執著，但他既能深知蒼之執著，又何嘗不是因爲連自己也不曾放下過。
但赭杉實在並未想到，等到他再次以術法開啓風雲舍生道，所見到的會是……那樣的景象。

他看到柏木所造的牌坊與山門，精雕細繪，漆色嶄新，山色清涼幽深，簇擁著髙髙在上的青色瓦頂，在繚繞的香煙中似眞似幻。山中傳來樂音與習武誦經之聲，以及隱約的笑語，讓他一瞬間就憶起了所有故人的音容。
因此赭杉便拔劍——明知道玄宗已毀、故人已逝，他不會流連幻境，讓自己失了平常之心。但斜刺里隨卽飛來一道劍氣，貫體重傷了他。

而眼前由魔氣操縱的陣法再變。這一次，赭杉隱約感覺到，其中隱含的陰邪氣息與伏嬰師所用招陰決極爲相似，但他仍想不通——因爲只靠陰陽咒術，絕對沒有這般宛如再造世界的能力。
他隨卽看到金鎏影——不是華服髙冠、髙傲自許的玄宗叛逆，而是當初那個比他小幾歲、有著引人註目的秀致臉龐的少年。
少年的道子赤足短打，唱著道情辭在山間挑水，遠遠傳來的是白雪飄走了調的琴聲，怪聲怪氣地似是給他伴唱，但彈得幾句，便在笑聲里被翠山行喝止了。
赭杉看到蒼的身影，廣袖飄飄，如出岫之雲般在山中一閃又不見。然后少年金鎏影的目光便長久地追隨他，然后在水里看自己沾滿了泥土草葉的衣裳。
他看見赤雲染英氣秀美的面龐，還是少女的她抱著自己的三絃琴坐在樹下，向金鎏影笑道：「你自有自己的師兄在，天天纏著絃首比較作什麽？你不怕赭杉師兄著惱麽？」
于是那個身姿挺拔的少年便大聲說：「我才沒有纏著他！道法不辯不眞，我就是想要和他比一比，那又怎樣？」說完了，便又佯做天眞地向著他笑道：「……不過赭杉師兄，你惱我麽？」

……我自然不惱你。
這話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那少年的影子便如煙一樣在風里消散了。

他也看見青年氣盛的紫荊衣，冷僻銳利的道子難得偷閑與人燈下共飲，他長嘆一口氣說，這世間有人執著于名，有人執著于利，有人執著于旁人都看不透的癡，以至于自己都不再是自己了。
赭杉聽到那個青年的自己說，你爲何不勸勸金鎏影？而那名慣于直率的道子竟露出一絲苦笑：吾所說的，是吾自己。

然后燈影一明一滅，那罕見的一點哀傷也就消失無蹤了。

此后他便看到墨塵音，那個自己最親厚喜愛的師弟，背負著身中咒術的自己力戰突圍。他聽見他于血雨腥風之中淺淺嘆息道：斷慾絕情又不是喪盡天良，你當眞要對赭杉出手嗎？

然后他便看見蒼。以及……一個他幾乎已經認不出的金鎏影。
——自以爲清髙卓越，自以爲立于鼇首，你最令人厭惡的，就是這種道貌岸然的姿態！出劍來！今日今時今地，你我了斷明白。
——……此日此時此地，吾會讓你如願見到，六絃之首蒼是如何立于玄宗鼇首！

赭杉從來不曾見過如此的蒼。
一貫講究含斂靜篤的黑道子，此時竟是冷意逼臉，怒上眉梢，劍出利光縱橫捭闔，絃動琴音倒海翻江。
紛亂戰局之中猛聽得鏗然一響，白虹銳氣迸射，一劍貫透雲龍。
赭杉軍亦隨之驚呼出聲，紫霞響應主人心意，閃電般化作紅光倒卷，竟是想要架住白虹。

******

陣局中紅色道子驚叫出聲的時候，陣外亦有人隨之「啊」的一聲。
守在苦境道術法陣處，天草二十六不知发生何事，但看到面前這個貌似很懂的黑炭人形突然大叫，立刻上手抓人：「赭杉軍怎麽了！快告訴我！」
「……你放開，我沒有被男人拽袖子的習慣。」把自己的手從天草的魔爪下拉出來，一身黑衣的劍士才說：「他被八方劍印所傷，又陷在陰陽法陣之中，眼下十分的危險。」
「那……你趕緊救他啊？你不是蒼的朋友嗎？」天草一臉「赭杉軍是蒼的朋友你是蒼的朋友所以你是赭杉軍的朋友」的表情。

這個身披黑色羽裳的劍客，自然就是銀鍠朱武的第二化身——黑羽恨長風。
他在天波浩渺久久找不到蒼，卻发現赭杉只身施法探查道境，此時微微展開額上邪眼，透過玄宗法陣窺探道境，卻意外見到了斷風塵和伏嬰師設下的埋伏。

……伏嬰對這個紅道子還眞是，感興趣。
化身的魔王在內心吐槽自己表弟的惡趣味，當初道魔大戰，他爲了攻上風雲舍生道，曾經要求伏嬰師設計引開蒼和赭杉軍其中之一。當時那個術士就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后者。
「怎麽，你認爲四奇之首會比六絃之首好對付嗎？」
當時朱武有些意外，而伏嬰師則解說道：「赭杉軍和蒼的性情不同，此時戰事緊迫，他一早便打消了幸存之念，因此動手時招招都是有死無生，我不認爲能放他與主君對敵。」
「哦……那麽你就不擔心你自己嗎？還是說，那兩名玄宗的叛徒已經答應了你的要求？」
「主君似乎感到意外，但對伏嬰師來說，値得意外的是，他們兩人竟還是不情願答應我的要求。」
「那你何不直接要求他二人去對付蒼。」
「……我沒把握。」
「什麽把握？」
「我要金鎏影、紫荊衣二人假裝遭到重兵圍攻敗退，然后向總壇求救。」伏嬰師道，「赭杉一定中計，蒼則……未必。」

就是當時的未必二字，最終引起了朱武對于蒼的興趣——著眼全劇，斟酌損益，當斷則斷，這才是領袖之才。而被伏嬰稱之爲「一定中計」的赭杉軍……

恨長風把目光轉囘道境陣法之中，他发現四奇之首的確如伏嬰師所說，是一個和蒼完全不同的人。雖然表面看都是修爲精湛的道門先天，但若是蒼則絕不會被這個陣法困住。
……他太重情，劍士在心中默念，心中有情，便是生魔生嗔之處。
他早已发現，娑婆天城在道境封印摧天裂地的威勢之下坍塌，其實並不是毀滅，而是和作爲陣眼的玄宗封雲山坍縮在一起，封雲山固然受魔氣汚染無法復原，而娑婆天城的力量也被壓抑到極限，反而從道境這一端透出。
見識過吞佛童子如何身陷陣法之后，伏嬰師很受啓发，因此以咒術混合其中，創出別具一格的心魔鎖仙之術，只是朱武未料到他這一手又是針對赭杉軍。

金鎏影之死，自然在魔界的情報當中。卽使是朱武，當初也料不到六絃之首急怒之下，爆发出如此沉冷肅殺的態度，劍不留情，言語更是誅心，而特意周密設置陣法、以求讓金鎏影在昔日玄宗總壇的幻景面前授首納命，更是絕不像是道家無情人所爲。
……但苦境正道之人知情識趣，其中的一些秘聞詳情，必定被嚴防死守著不會傳到四奇同修耳中。雖說想要借此讓玄宗之中頂尖的二人離心離德是不太可能，但是朱武也想不到，赭杉會被這心魔之陣限制得如此徹底，更想不到……情急傷心，他會出劍慾救金鎏影。

「你到底救不救他？」天草二十六又在旁邊聒噪。
「你是赭杉軍的什麽人？」
「……衣缽傳人。」青年人撒了個謊。
「哦……我可不覺得四奇之首會有『啊啦啦啦啦開門』這種衣缽。」稍微調侃了一句，黑衣劍客便正色答道：「這一陣，你我都救不得，只有靠他自己。」

******

……关于蒼，关于金鎏影，總有些東西，也是外人永遠不會知道的。
就像當年，空雲會認定蒼是玄宗衣缽傳承唯一之選，以至于成了金鎏影心頭「玄宗處處以蒼爲主」的尴尬局面，不止是因爲道法、琴、劍的修行，更是因爲他是唯一一個能夠「心如止水」又「不厭俗務」之人。
外表的淡漠是長年修行抑制繁雜心緒的結果，不過分厚待任何一個同門是宗主首徒的責任。但是……蒼從來刻意避開金鎏影，則是爲了赤雲染那個無心的玩笑。
昔日同修之時，蒼待赭杉彬彬有禮、不遠不近，但四奇內部錯綜復雜的关係卻唯有他能夠一手把握，于公于私，都絕不會給有實無名的「奇首」惹上任何不必要的麻煩。但他是寡慾之人，人心中貪嗔癡怨至深之時能夠釀成怎樣的苦酒，則不是他力所能及的東西了。

赭杉軍知道，他所看見的一切都是幻象，他再怎樣努力，也無法再碰到那些熟悉身影的一星半點，但是，他還是出了劍。
這一劍，是爲他心中的情而出，萬道霞光籠罩中，白虹的利芒還是洞穿了俊秀青年的心口，不容他阻攔一星半點。
他聽見金鎏影最后的遺言。
【吾對你和玄宗的厭惡，永遠不會消散。】

一點熱淚，垂落在莊重的棗紅衣襟之上，立刻洇開來，紅得就像鮮血。
化身爲恨長風的朱武看到，大吃一驚——他絕沒想到一個修爲精湛的先天人會流淚。道門修持，講究的是六根不動、太上忘情，凡人的喜怒哀樂都會損及修行，就像是蒼……哪怕是當年在玄宗宗主的屍體面前，他都沒見黑道子掉過一滴眼淚。
見到赭杉軍克制不住感情，他便覺得對方這一次恐怕要糟，自然而然地微微探身，想著要不要當眞冒風險出手，強行解開伏嬰師的陣法救人，雖說魔界玄宗是宿世仇敵，但蒼因著他的請求再入道境，又因此失蹤，他絕不可能就此置之不理。

誰知此時此刻，道境心魔之陣中的變數，卻又出乎銀鍠朱武的預料。
下一任宗主手刃叛徒祭奠亡靈，這樣的結局帶來的卻絕無任何快慰，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與遺憾，道門清聖劍鋒沾上昔日同修鮮血，又是怎麽樣的無奈淒涼。
赭杉軍淚灑衣襟，但紫霞劍光卻不見衰危，魔氣幻影之中，暴漲虹光如旭日東升。

……昔日他出关時，墨塵音曾說過，于他而言，最后一关便是承認自己內心早已原諒。
道無私心，法無私情，但人心不是道法，他終歸要想清楚，自己要如何面對金鎏影紫荊衣，又如何面對蒼，想清楚自己心在何方、志在何方，所求又在何方？

于是赭杉軍便揚起手。
紫霞電光囘馳，凝立掌心，凜凜生威。道子右手持劍，左手撚法訣化運天地陰陽，猛然雙式合一，太極生處，霞光照徹天地。
紫霞照天東，丹心映日月，道子以劍立誓，過往多少遺憾，未來多少艱難，此時此刻，所求者，唯有可以一肩同擔，一路同行。

轟然一聲，魔界陣法破，赭杉軍靈識囘轉本身軀體。天草二十六急忙搶上前一把抱住，卻只見那人眼眸微張，吐了一口血，便直直倒了下去。
在他旁邊，黑衣劍客仰天長嘆，半晌才說道：「……靈蠱山，找緋羽怨姬，可以救他。」

******

外傷稍微痊愈，戰神已是一身結束齊整，卽便閑暇時也是斂膝跽坐、儀態優雅。相反地鬼族皇子除去在旱魃與九禍面前，便絲毫不講究禮儀，仗著醫館內堂無人，公然四仰八叉地躺在吞佛童子膝上，抱著一把昂貴的紫檀木琵琶，懶懶弄絃。
沒人知道他的琵琶是哪兒弄來的，在這麽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螣邪郎大爺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讓吞佛童子也不禁有幾分佩服。
此時螣邪郎手底並不甚認眞，彈的曲子也文不成文、武不似武，調子是慢板閑敘，指尖上一滑一撥偏又跌宕頓挫，聽上去倒是別有風味。吞佛安靜聆聽了一會兒，頗爲可惜地道：
「你要彈，不如起來好好彈完這支曲子。」
鬼族住了手，在他膝蓋上懶懶地蜷身，伸手把玩他垂下的发梢：「本大爺今天不想起。」
「皇子往日也是如此任性放誕麽。」
吞佛口里淡淡責備，手指卻探進他滿頭酒紅長发里撥弄鬼族纖細耳尖。螣邪噗得笑了出來，把他的手牽到唇邊一吻，壓低了聲音道：「……在你身上，尤其如此。」

時候過午，日影西斜，楓樹枝頭紅葉蕭蕭，清淡的光影在地下的青草苔痕中晃動，安詳得仿佛時間都要靜止一樣。
就是在這樣的氣氛里，吞佛童子突然開口說：「斷風塵已經走馬上任，你知道？」
「嗯，」螣邪郎應了一聲，「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些別的，銀鍠朱武這一手立竿見影，伏嬰師近日離開露城，以婚事爲名義，已去謁見女后幾次了。」
「吾聽說和談一事上也得他助力甚多。」
「見風轉舵意料之內，伏嬰師這個人涼薄得很，除了極力促成銀鍠朱武囘歸，其余什麽人不是他操弄的棋子。」
螣邪翻了個身，惬意地欣賞戰神白袍緋袴與朱紅長发鋪散地面的美景，嘴里繼續道：「但他名爲軍師，行事爲人實則常常淩駕于主君之上，就算是銀鍠朱武也不會喜歡。」
「吾有一事要提醒你，不管怎樣，近日不要去找伏嬰師的麻煩。還有……小心提防。」
「知道，知道。本大爺又不是黥武那個七情上臉的傻小子。再見了伏嬰師，我保證親熱得還像他的乖乖侄兒一樣。」
他這話說完，自己也覺得太過肉麻，不由得噗得笑了出來。吞佛童子也不禁莞爾，他握著螣邪郎的手，半天又說：「不知道斷風塵接任第三殿代理殿主之后，是否會移居朝露之城。」
「應該不會。」螣邪道：「第一，那兒名義上還是銀鍠朱武的屬地，他自朱武手中獲得委任，這上下尊卑怎麽也得展示明白；第二，因爲朱聞挽月的关係，伏嬰師在那兒常住名正言順，斷風塵也不想去『相看兩厭』；第三是黥武，女后借機讓他在露城執掌禁軍，這是楔進第三殿的最礙眼的釘子，斷風塵也不敢去那兒受他的控制。」
他說完這三條理由，有什麽似乎慾言又止，吞佛追問了一句，螣邪便似笑非笑地道：「說了你也未必便懂，斷風塵雖然常年在苦境拈花惹草，但四天王城才是他眞正風流快活的地方，他自然也不願意離開這個安樂窩。」

月昆侖山巓的朝露之城，青丘的娑婆天城，雷澤的自在天城，以及令丘的四天王城，是異度魔界第三殿的四大主城。其中四天王城自是地如其名，是以斷風塵爲首的四天王所居住的地方。但螣邪郎所說的「風流快活」是指這個登徒子眞正留心留情的華顔無道，而這些卻不是吞佛會留意的東西了。

兩個人正閑談，隔著庭院與花廳，忽然聽見外邊急促腳步聲響。螣邪郎推了琵琶坐起，便聽見垂花門外赦生一個親隨壓低了聲音道：「大爺在麽？」
鬼族一挑眉，深知若沒急事，赦生童子的隨從絕對不會這樣掩掩藏藏地私下來找自己，他披衣起身，約那人到花廳里談了幾句，便急匆匆走囘來更衣。
吞佛童子見狀，知道軍中是有甚麽變故，因此也不攔他，也不追問。等到鬼族全身披掛停當，才在正廳里跟他告別道：「……我得走了。」
他說完這句，又說：「是我的疏忽，這地方人多嘴雜，也不知道有什麽流言傳到赦生耳朵里，他年少氣盛，心思又單純，我若是不在眼前，怕是要給人挑唆，弄出事情來。」
魔淡淡一笑，道：「去罷。」
螣邪郎點一點頭，大踏步向院外走去，但行到垂花門前，卻躊躇再三，終于還是折返囘來，撩衣跪坐在吞佛童子面前。

「……怎麽？」
「我不放心。」
他盯著吞佛童子的眼，一字一字說道：「我不知道戒神寳典給你剩了點什麽東西，但是，有些話，我必須得親自告訴你。」
「哦……？」魔微微挑眉，似乎不解。
「关于你，」既是決心已定，螣邪郎再開口就絕不猶豫：「除了明明確確的女后指派，任何第三殿王權的糾紛，你都得第一時間遠身事外，知道麽？」
「那麽汝又如何？」
「就是我遠不了，你才得避開。」此時鬼族已是抛下一切隱私避諱，直白赤裸地解說道：「從銀鍠朱武婚變棄位出走開始，第三殿的繼承權就是魔界最紥手的問題。鬼族素來重視長幼次序、血統傳承，如今皇族中只有我一個算是『純血』，原本他們堅定了心意，要把我留在娑婆天城培養……」
說到這里，他也不禁苦笑了一下：「……可誰也不知道爲什麽，女后拼上撕破臉，也非把我帶走不可。這麽多年了，关于她謀奪三殿王權的傳言從沒停息過。伏嬰師針對我，你也不必感到什麽奇怪。」

吞佛童子寂然無語，這的確不是他能夠介入的問題。螣邪郎嘆了口氣，伸手拿過被棄置一旁的紫檀琵琶，隨手一撥，道：「從前問師傅敎我曲子的時候，我總彈斷琵琶絃，他取笑說我不懂得收斂節制，只有『銅琵琶、鐵撥子』才禁的住我糟踐，可若總是念著收斂節制，又怎麽能領略到那瞬息極致的風華。」
吞佛垂下眼，似是一時無言。螣邪頓了頓，便從袖中取出一個錦盒，道：「這個是我送給你的，你可要收好了。」

魔信手打開，只看了一眼，便笑起來。他想這當眞是螣邪郎會送的東西，也眞的是，唯獨他才會送的東西。是示威是示愛，從來就敎人弄不清也不願弄清。
鬼族在他對面微笑：「……喜歡麽？」
吞佛合上蓋子，擡頭看他：「汝介意了？」
螣邪愣了愣，似是未料到他會先問這個問題，秀麗嘴唇顫抖了幾下，一時說不出話。
吞佛童子又說：「下次見面，吾會吹奏它給你聽。」

于是鬼族皇子慢慢在他面前站起身。
「風口浪尖，容不得戰神一步行差踏錯。」他說，聲音苦澀，「魔的宿命，終究是要戰死沙場，可也別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還有……赦生一直擔心你。」
說完這最后一句，螣邪郎便轉身離去，這一次他衣襟當風、大步流星，再也沒有囘頭。

那只錦盒當中的物事，是一支笛子。苦竹所制，牛角鑲口，紅漆纏絲，樸素實用。只欠在……整個異度魔界，沒有誰見過吞佛童子會吹竹笛。
自道魔大戰后，他消失苦境一百余年的所有經歷，當然曾經被詳細調查過。戰神並不確切知道那是出自第一殿旱魃魔君、又或者第二殿女后九禍的授意，但是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是誰去做的。

心草

2020-03-18 23:40

章七

卽使咒封早已解除，但赦生童子寡言的毛病依然如故。縱然螣邪郎百般逗弄，少年依舊惜字如金，也不願把這些日子以來在第三殿的見聞拿出來和兄長分享，被問得多了，也只是直挺挺吐出半句「想囘前綫」而已。
論性情，從小跟著襲滅天來的赦生童子，與螣邪這個在宮廷政治漩渦里長大的哥哥截然不同，非要比較，倒是和幼時被朱武帶著遠走髙飛的黥武有點相似。在外人看來，九禍允許自己這個親生兒子拜襲滅天來爲師，多半是出于拉攏示好，但在螣邪郎心里，讓作爲次子的赦生遠離心機權謀、權力傾軋，也不失爲女后一種愛子的方式。只不過，如今第三殿錯綜復雜的人際关係，以及各種不堪入耳的流言，對少年來說的確是難以應付罷了。

「喂，小弟，你知不知道爲什麽流言被叫做『風言風語』。」
「……」
這一天，兩人在大帳里看新做的沙盤，螣邪郎半是玩笑、半是提點地說道：「因爲言語就像風，你不介意，它就傷不了你，知道麽？」
「……吾不能。」
「不能不介意？那就跟兄長說說，是誰，跟你講了什麽？」

他二人正閑談，突然帳外親兵囘報，說是銀鍠黥武從露城趕來拜訪。聽到這個消息，螣邪郎吃了一驚，待到把人迎進大帳，他不等黥武開口，便搶先說道：
「這個當口，坐鎭露城是重中之重，你怎麽擅自離開？」
那個青年顯然已是焦頭爛額，此時草草擦了額頭上的汗，才道：「不用了！如今斷風塵拿了朱皇令牌，要調禁軍上前綫，我也沒必要困死在那個地方。」
「呵，才上任，就使這一招『釜底抽薪』，倒也是他的作風。」
「無奈，他不帶走禁軍，也就難以調遣其他鬼族人馬，不過……我來雷澤，是有件別的事，不能不提前知會你一聲。」

因爲他神色鄭重，螣邪郎和赦生童子都擡頭看了過去，銀鍠黥武遲疑了一下，先開口問道：「你傷勢如何？」
「沒什麽妨礙，怎麽？」
「……吞佛童子如今人在何處？」
「受襲滅天來的召喚，已經返囘第二殿去了。」
銀鍠黥武點點頭，字斟句酌地說道：「我來是叫赦生去露城，在斷風塵見證下把第三殿的和議文書簽了。但……這是華顔無道私下透露給我的，議和的條件里，有一件是要你在第三殿長住，『監察』斷風塵這個朱皇代理履職的情況。而且，怕是不能留在自在天城了。」
赦生聽了這句話，臉上表情懵懂，而螣邪郎卻只是不屑地笑笑，道：「倒是承蒙他兩個人看得起我。」
他明言點出「兩個人」，意指斷風塵和伏嬰師兩個人雖然暫時是政敵的立場，但都想在第二殿分權，便在扣住螣邪郎這件事上心有靈犀。只要他不脫身，黥武和赦生兩名皇子心無城府，便礙不到他們什麽事了。
這一層关係，黥武還不至于不明白：「你若是不想答應，就得趕快找女后商議，再做打算。」
螣邪想了一想，又笑道：「我有什麽不能答應的，我明日便跟你搬去露城住下，看看他們的廟夠不夠大，養不養得起我這尊神。」

赦生童子聽到這里，也漸漸明白過來，原來對方膽大包天，竟然開口要求留下他的長兄作爲人質。少年心里怒氣勃发，嘴上卻拙于言詞，半天才說：「……我跟去。」
螣邪郎斜眼看他：「喲，好小弟，這會子倒是想起來关心你哥哥我的死活了？晚了，晚了。」
黥武怒道：「都什麽時候了，就知道逗他！我看你眞是活該一輩子比不上吞佛童子。」
紅发的鬼族大笑，伸手想要摸摸弟弟的滿頭金发，卻給赦生狠狠一把打開了手。螣邪郎收斂了臉上玩笑的神色，向他說道：「你只要帶兵駐守雷澤，便不會有人動我的。不過，不管將來有什麽事，你都不准去找你師兄求救，知道麽？」
赦生撇開了臉，沉聲道：「……無聊。」

******

轉眼到了約定的日期，三兄弟並不方便一路同行，黥武自然提早一步囘城安排和議的諸項事宜，其后又過了七天，螣邪和赦生才在儀仗衛隊的簇擁下以正式禮儀被迎入城中。
因爲和議文書的條款早已商議妥當，並已單獨交九禍過目，因此整個儀式只是四平八穩地進行，除卻螣邪郎和斷風塵打了個照面以外，便再沒什麽値得一提的事情，就連伏嬰師都借口商量推遲婚期留在了第二殿，未曾出席。

赦生的親衛原本和禁軍駐紥一處，螣邪也和他同宿。等到一應正事處理完畢，黥武便來大營找他商議今后的事情。
「城內的住處，我幫你安排好了。」青年道：「你要不要今天便搬進去住？」
「我孤家寡人一個，還値得什麽安排。」鬼族隨口說道：「就和你一起，等你隨禁軍調囘前綫，我便繼續用你的舊居。」
「這不太好吧？」黥武皺了皺眉，「再怎麽說，萬人矚目的時候，也得講究些身份禮儀。原本伏嬰師替我推薦了幾處地方，但我不大敢要，幸好父皇早年未繼承王位時留下一處寓所，還算合適。」
螣邪郎先聽到他說伏嬰師，心頭已經警鈴大作，后面又說到銀鍠朱武的舊居，他更是郁悶，心想這術士的連環圈套眞是防不勝防，想不到在這麽微末的地方，也能弄出事來。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推脫，忽然聽見營門口一陣喧嘩，中間夾雜著數名女子的聲音。接著便看見衛兵兩下分開，露出了被侍女們簇擁的朱聞挽月的身影。
黥武驚道：「她來這兒干什麽？」
螣邪道：「你要讓我去住銀鍠朱武的舊宅，那還不氣炸了咱們小姑姑的肺管？你還問她來干什麽，我看我今天眞是要死在這里。」

挽月名義上雖爲公主，實則並非前代鬼王親生，也沒有被賜姓「銀鍠」，因此她一貫最爲忌諱有人提及血統。再者她依戀兄長銀鍠朱武，嫉妒九禍和她的幾個兒子。其中，螣邪郎雖然不是九禍親子，但一來手握繼承權又深受寵愛，二來頂著「唯一純血」的名頭，一對尖耳、面上艷麗火紋足爲象征，這些在她眼里都是最可厭恨的對象，今天聽說螣邪郎非但要來露城長住，而且要佔了兄長青年時的居所，哪能不大发雷霆。
黥武未曾見過這種陣勢，一時無措，挽月一眼看見他，立刻便開口斥責道：「你也是兄長的兒子，怎麽這樣沒用？」
銀鍠黥武自小到大，心里最深的陰影就是「沒用」這兩個字，偏偏挽月無心之言，直接踏上痛腳，青年一張端正臉龐立刻漲紅，連額上也冒出了青筋，只是礙于輩分禮儀，不能還口。
那名任性公主手指著旁邊的螣邪郎，又道：「他在青丘臨陣脫逃，丟下咱們那許多人自己溜走，你都忘了？還敢讓他住兄長的房子。」

她素日在露城驕縱慣了，除了伏嬰師，無人敢勸敢管。但螣邪郎眼睛四下一掃，見到斷風塵所在的營帳竟也寂靜無聲，不免在心里冷笑了幾聲，想著這人果然打定了隔岸觀火的主意，就是要看這女人在大庭廣衆之下羞辱自己。
這當口，螣邪郎最怕的是事情閙大，驚動了赦生。若是讓朱聞挽月開口罵上幾句九禍和吞佛童子，他那小弟的狼煙戰戟可就管不得什麽禮儀情面了。再者銀鍠黥武礙著父親的关係，無論如何不能對挽月動粗，今日今時，想要擺平這事，非得自己出手不可。
他這麽想，便向身邊幾個親隨使個眼色，那幾名親兵會意，立刻一擁而上，先隔開侍女，然后一左一右把那名女子夾在了中間。
螣邪看著她笑道：「我是什麽人，哪敢去住朱皇的房子。」
挽月給人鉗制著，本來立刻就要大发脾氣，但螣邪郎服軟得這麽快速徹底，倒讓她一時愣住。鬼族皇子打個手勢，一邊讓人架著她往外走，一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倒是聽說伏嬰師的新房蓋得不錯，本大爺今晚就要去嘗個新鮮。」

他這毒辣言辭給身邊幾名親隨聽到，魔兵原本粗豪，又兼在別人地盤上不甘心輸了氣勢，立刻便紛紛狂笑鼓噪起來。朱聞挽月氣得兩眼含淚，眼看就要哭泣出聲，突然髙聲尖叫道：「你是個什麽野種，亂倫生出來的東西，兄長的臉都給你丟凈了……」
她一邊怒罵，一邊掙紥，猛然間營地門口又是一陣大亂，有個親隨在螣邪郎耳邊說道：「是第三殿的左門佑軍，想要硬闖，現在大營里兩殿人馬都有，讓他閙起來就麻煩了。」

鬼族皺了皺眉，一時也沒說話。黥武在他身邊，突然察覺螣邪郎攥緊的拳頭也在微微发顫，顯然他給人用這樣的言辭當衆侮辱，心底也是憤恨已極，只不過強自忍耐著不肯流露出來罷了。
正在爲難的當口，突然聽見一聲金鐵交鳴的巨響，一個女子聲音斷喝道：「給我閉嘴！」
這一聲閉嘴，讓整個營地陡然安靜。無數雙眼睛的目光，都停留在那個手持巨斧、氣勢淩人的女性武將身上。

華顔無道先是看了一眼左門佑軍，冷著聲音說道：「你是不要腦袋了？」然后才轉囘頭，一把揪住朱聞挽月：「……再多說一個字，自然有人替主君管敎你。」

******

今天露城這一場風波，最后居然是華顔無道出面平息，是誰也沒料到的事。
螣邪郎心里各種念頭猜測起起伏伏，轉眼瞥見斷風塵也自下榻處走了出來，他便故意地向那名女性武將笑道：
「承情了，待會兒來我下處如何？我和黥武謝你一頓酒。」
他在大庭廣衆之下发出邀約，原沒指望對方能夠答應，但華顔思考片刻，便沉聲道：「改天。」
她這樣算是應承，螣邪郎有幾分意外，而斷風塵似乎更是不悅，只是遠遠站著，並沒走近來。

眼看著華顔無道親自送走了朱聞挽月，銀鍠黥武也不想在這個是非之地多待，他和螣邪郎兩人心有靈犀地跨馬出了營地，沿著大路一路閑步，遠遠地看見積雪的山巓一輪絃月如鉤，夜色已是漸漸深了。
螣邪還在琢磨剛才的事，一邊走，一邊信口問道：「你和華顔那個大姐頭熟悉麽？」
「你叫她大姐？」黥武微微詫異，「那可差了輩分了……父親不喜歡斷風塵，而她是斷風塵的義妹，我和她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哪里能算熟。」
「我也是，只是……不知道她今天怎麽肯爲我出頭。」鬼族搖搖頭，他察言觀色，知道華顔無道的舉動絕非出自斷風塵授意，更有甚者，似乎還惹惱了對方。螣邪郎又沉吟了一會兒，只覺百思不得其解，便將這一段暫時揭過，只是擡頭流連月下山川的秀美景色，半晌緩緩說道：「……綠水無波，因風皺面，青山不老，爲雪白頭，可惜了這大好的時光。」
黥武道：「意氣消沉，還說這種頽喪話，可就不像你了。」
鬼族一笑：「你領兵上陣，我卻蹉跎在這種地方，還不許我发幾句牢騷？對了，等你囘去見了狼叔，提醒他別忘了時時來探監。」
「……探監？」
「來看我，陪我喝酒啊，傻子。」螣邪啐了一口，似乎嘲笑他呆板，半晌又說，「你肚子里的話，現在可以說了。」
「……我沒什麽……」
「別，別來這一套。」鬼族橫他一眼，輕哂道，「從你在雷澤專門打聽吞佛童子，我就知道你心里有別的事，現在赦生又不在，還有什麽不可說的？」
銀鍠黥武擡頭看他，半天才嘆一口氣：「看來是瞞不過，但……這事詭異得緊，我就算拜托給你，也不見得有用處。」
「到底是怎麽囘事？」
「之前，你隨赦生去雷澤，我一個人留在露城實在無聊，常常去城外水雲川林散心，后來……見到一件怪事。」

他把這件事前因后果向螣邪說了一遍，鬼族聽完，思忖半晌，才慢吞吞說道：「你是說，你總覺得有人偷偷潛入水雲川林的鬼族禁地，還不止一次，但你再三再四地查，卻始終查不到什麽蛛絲馬迹？」
「是啊，」黥武的表情有幾分喪氣，「我簡直懷疑是我自己太過神經質。」
「所以你疑心吞佛童子？」
螣邪郎提及另外那名魔物，黥武便不說話，給他來個默認。鬼族搖搖頭道：「這不可能，他一直在自在天城養傷，和我同行同止，根本不可能偷空去露城。」
銀鍠黥武沉默半晌，固執言道：「那白玉天珠的事，難道就不追究了？」
「吞佛童子就算有一千一萬的可疑之處，也只有女后能夠裁斷。我不是提醒過你很多次了？」鬼族頓了頓，又說得更直白幾分，「他是女后最信重的人，多少私密事情，連我不知道的他都有權經手。又是襲滅天來的徒弟，赦生的師兄，你要私下查他，除非你不想在第二殿混了。」
黥武何嘗不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他雖然不怎麽在意虛名地位，但卻還是給另一件事哽在心里，臉色越來越陰郁。螣邪郎看在眼里，只是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心里還是怨怪女后。」
「我也不怪誰，只當自己沒媽就是。」黥武語氣生硬，但說到最后，還是禁不住嘴角发顫，顯然心里難受極了。

鬼族輕嘆一口氣，明白黥武對于吞佛童子的心結，不止在于名位之爭、敗戰之恥，更在于那名魔物能夠取得戰神的地位，實際是九禍一手安排，而銀鍠黥武雖是女后親生，在第二殿駕前卻如陌生人一般。這其中情感利益的種種糾葛實在難以分說，而黥武卻偏偏格外看不開。螣邪郎知道這也不是旁人能夠開解的事情，只好岔開話頭：「說起來，水雲川林到底有什麽東西，値得三番五次刺探？」
「這……最緊要的當然是父親的本體封印。」黥武壓低了聲音，和螣邪郎交代道，「還有，我聽狼叔說有條密道自禁地直通萬年牢。」
「萬年牢？」聽到這個不知道塵封了多少年的地方，螣邪微感詫異，「我從沒聽說那地方眞正用來关押什麽人，里面如今有什麽東西嗎？」
「這就不知道了，」黥武搖頭，「聽說里面空間錯亂、道路曲折，能自由來去的，也不是什麽等閑人物。」

******

鬼族內亂平息，轉眼三兄弟也各奔東西。銀鍠黥武隨禁軍去了苦境前綫，赦生還駐紥在自在天城觀望態勢，螣邪郎到底還是住進了銀鍠朱武的舊居——那地方緊鄰鬼族禁地的桃花林，但他日日留意，也沒見到什麽人出入這個地方。
四天王中，只有華顔無道還留在第三殿。她似乎因著什麽事情和斷風塵有了不快，連四天王城也不再常住，這倒給了螣邪郎和她套近乎的機會。兩人在露城喝了幾頓酒，彼此熟悉許多，連說話也隨便起來，儼然似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

這一天，鬼族照例在水雲川林亂逛，恰好看見華顔無道從城里出來。這名女性武將異樣地神情嚴峻、形色匆匆，不像往日沉穩模樣，螣邪便在背后招呼她道：「華顔大姐，今天還來陪我喝酒麽？」
華顔無道看見了他，有些無奈地道：「你怎麽還叫我大姐？」
鬼族皇子輕聲笑道：「叫你姑姑，本來倒也無妨，但想起要當斷風塵的侄兒，我的酒可就喝不下去了。」
縱然是眼下的緊急時刻，華顔仍是給他逗得展顔一笑，但她腳下步子不停，仍是一陣風似的往城外走去，一邊走，一邊低聲囑咐道：「這幾天前綫出了大事，我勸你還是乖乖在宅子里養精神，別出門惹事。」
「到底是什麽事？値得你急成這樣？」
「……那個和尚死了。」
「襲滅……天來？」螣邪愣了愣，隱約覺得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怎麽死的？」

他這麽問，華顔無道倒是突然停了步子，她審視著螣邪郎的臉，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聽說是受一步蓮華靈識反噬，但細節恐怕就只有吞佛童子知道了，你不妨親自問他。」
她說完這句話，又躊躇了片刻，仿佛心里還有什麽東西難以吐露似的，但到底還是搖了搖頭，不再和螣邪郎糾纏，徑自向著山下去了。

紅发的鬼族站在那里，好久一動不動，就像他的身子突然給山巓的霜雪給凍住了一樣。

從斷風塵當上代理殿主、伏嬰師向九禍示好時開始，螣邪就料想襲滅天來的結局不會太好。但是……他從未想過，這件事，這個人，會是吞佛童子。
襲滅天來雖然與萬聖巖一步蓮華之間关係密切，且行事理念與魔界有諸多不合，但他于吞佛卻有半師半友之份。縱然戰神以冷酷無情聞名三殿，螣邪郎也從未想過，他會連這份舊情也不顧念。而更令人不敢深思的，則是這件事都已經傳到了露城，而九禍那里卻沒有絲毫消息，無疑說明女后對此事的態度。

這一天，天氣明明絕佳。暖光融雪，山溪潺潺，水雲川林的山桃花開得燦若雲霞，但螣邪郎站在那里，卻只覺得渾身发冷。
桃林深處，有什麽人在吹笛，鵲橋仙的調子，就像華顔無道給他的提醒與告警一樣。

「……你囘來了，怎麽不去雷澤見見赦生？」
螣邪郎走近的時候，笛聲便停了，桃花粉雪飄飛，他看見戰神那一身勝雪的白衣也染了血汚的顔色。
「此時不宜見他。」吞佛收了竹笛，向他微笑，魔顯然又受了傷，卽使隔著這麽遠，鬼族依然能嗅到血的腥甜與草藥苦澀的味道——而究竟襲滅天來和一步蓮華哪個人出手，原本就沒人能分得清。
但螣邪郎沒再追問，「不宜見他」四字，似乎已經把什麽都說得盡了，他實在已經不必再多此一舉。

「我不知道，應該怪你，還是怪女后。」
「這不重要。」
「既然知道已經不能再見赦生，就不該再來第三殿。」
「想要見汝，這個理由不足夠嗎？」

十步之遙，四目相對，螣邪想也許銀鍠黥武是對的，過往這麽多年，他白白被人說成是毒如蛇蠍工于心計，其實壓根就比不上眼前這名魔物的一星半點。鬼族實在不知道，如果連襲滅天來都可以殺，放眼整個魔界，還有誰……他下不去手。
他想他早該聽補劍缺的話，知道這世上的東西，沒了、變了的再也囘不來，好早一點死心放棄，也免得把自己累死。
但是……最終螣邪卻還是走了過去，就像腳不是長在他自己身上一樣。

吞佛童子在對面說，吾想要見汝，不過月余，悶坐愁城，汝也瘦了。
愈发清晰的腥甜與苦澀味道飄在鼻端，魔物似乎連眨眼也比平時來得遲鈍，螣邪郎心想他現在拔刀還不算晚……還來得及把所有事情矯正到那條理所當然的軌道上來。
但是他只是走了過去。

鬼族拽住了吞佛的手，把他往自己懷里拉過來，然后抱住——幾百年的時光一眨眼就過去了，他想這可能是第一次，他清晰地察覺到一件事的眞相。
白衣的戰神終于不再是山巓的霜雪玄冰，他的渴望明明白白地寫在那雙燦爛的金瞳里，縱然依舊優雅矜持，依舊沉默無聲。

心草	2020-03-18 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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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草

2020-03-18 23:42

章九

其實恨長風早就发現，四奇之首雖然聰慧，在某些事情上卻是異常的遲鈍。譬如此時，赭杉軍聽他談論藺無雙和自己，先是一臉莫名，然后便做苦苦思索之狀，大約半盞茶的時間，才張了張嘴，一張端正的臉突然漲紅。
「閣下誤會了。」
「我沒有誤會。」黑衣劍客悠閑地道，「道長你英風俊貌，沉穩內斂，非常地有成熟男人的氣概與風度。比起怨姬姑娘迷戀的那個忘千秋斷風塵，魅力要超出太多，我覺得……」
「等一下！」赭杉軍難得有一次打斷別人說話，但他長在玄門，聽人如此赤裸裸地點評自己，已經是感覺坐立不安，「我與怨姬相識的起因，乃是八方劍印之傷唯有她能醫治。這數月來我蒙她悉心照料，此時正是報答情誼的時候。但是……我不得不問，爲什麽你好像對怨姬姑娘的感情事格外关心。」

……我當然关心。萬一她當眞對斷風塵忘情，喜歡了你，還不知道那個自戀的風流坯子要怎麽抓狂。想一想斷風塵和伏嬰師一塊兒粘在道長你身后窮追不舍的場面，我眞的不能不关心。
黑衣劍客在心里瘋狂吐槽，但臉上卻還是淡淡地：「沒什麽，只是我等武林人的普通好奇。」
「是嗎……之前怨姬與我說過，初見之時，她曾覺得你與她所等待的那名男子，有些相似。」
赭杉軍說出這句話，恨長風差點又把茶水噴了出來，但此事他不敢深談，只能岔開話題道：「聽說當年『黑河浪潮封明玥』，是與練雲人有关，男女大慾天理當然，難道道士就眞的不能談情說愛麽？」
看他這話不似玩笑，赭杉軍斟酌片刻，才肅容解答道：「淫行破戒，若只動心動情，只要以禮相待倒並不違反門規，只是難免累及修爲。」
恨長風感覺自己那身漆黑的皮下邊，朱聞蒼日的八卦之心正在瘋狂躁動。那個紅道子說出這番話，不知怎麽地突然面現憂悒之色，良久還是嘆了口氣道：「唉……可是。」
「可是？」看到赭杉軍言語動搖，黑衣劍客趕快跟上：「莫非道長你？」
「非是我，是……一位同修。但是強自壓抑克制，並不代表那份情就能不存在，更不意味著可以就此了斷、了悟。」
他這麽說的時候，心里想著的是六絃四奇中唯一的女道子，始終對藺無雙抱一份情愫的赤雲染。但恨長風卻噗得笑了出來：「無量天尊，幸好幸好。」
赭杉軍聽他突然口宣道號，顯得不倫不類，未免詫異不解。恨長風隨卽解釋道：「我倒沒想到，道長對于同修之間的情思愛戀，也能抱這樣惋惜理解的感情。」
赭杉面上微紅：「……說到底也不是什麽不好的事情。」
「那蒼又如何？」
「什麽如何？」
「蒼對這種事情，想法是否與道長你一般？」
「這……」大概這是個從來不會在玄宗內部討論的問題，赭杉突然露出一點尴尬表情，許久才說：「我不知道，他從不談論。我們……玄宗中很少談論這些。」

恨長風聽到這里，突然想起藺無雙的明玥劍眼下也托付給了六絃之首。他想到那把曾經「只爲一人而出」的有情之劍，如今卻跟了蒼這個「無情人」，心下突然湧起一股不知何來的強烈遺憾。赭杉軍自然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因見他垂頭不語，以爲他還是在思索剛才的問題，不免又引經據典地拿道法開解了一番，恨長風聽著聽著，突然擡頭道：
「……若是有一天，蒼和怨姬姑娘都遇到性命危險，而你只能救其中一個人，你要如何抉擇？」
赭杉軍怔了一下，卻沒爲這個問題困擾，只是笑著說：「自是竭盡一切努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以求不負情誼、不違道義而已，這又何至于抉擇。」
恨長風沒想到他會如此作答，只是搖了搖頭，心想以赭杉軍平和謙衝外表下拼命三郎的作風，八成是先拿自己性命做陪，結果如何，也就都了無遺憾了。

對面那個紅道子又說：「對了，我前往劍閣赴會這段時間，有件事情想要拜托給你。」
「何事？」
「幫我照顧蒼的軀體。」
「哦……以咱們相識時間來說，道長可眞信任我了。」
「在救蒼這件事上，我信你。」赭杉軍道，「咱們在萬年牢所遇到的那道掌風威力無倫，想必就是蒼靈識所提到的棄天帝了。而你……代我受了這一掌，傷勢非輕。我希望未來一段時間，你能留在蒼身邊調養生息。」
「如果是爲了安全，我想伏龍先生已經足夠，多我一個傷者也沒太大助益。」
「非是爲此……還有些瑣碎事情，想要托人代爲照料。」赭杉軍看他一眼，坦蕩蕩說道：「他如今已經離了幽若天关陰陽交彙之地，元神離體日久，身體還是需要定期照護，譬如薰些藥香促使血脈活絡，還有擦擦洗洗……」
聽到「擦擦洗洗」四個字，化身的魔界戰神第三次噴茶：「道長……道長我以爲你們玄宗先天人都是『玉骨冰肌，自清涼無汗』，原來也需要擦擦洗洗。」
「閣下又說笑了。」
「沒有說笑，只是脫男人衣服對我而言比較爲難……」
何況是脫六絃之首的道袍，劍客在內心腹誹。然而他擡頭，卻碰上赭杉軍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顯然，在那個道士心里，只有脫女人衣服才成問題，于是只好尋個借口道：「我馬上就要著手尋找破解萬年牢逆反魔源封門之法，方才還想和你道別，這件事耽擱不得，恐怕難以承擔你的托付。」

赭杉軍似乎沒想到他會一肩擔下此事，顯然很受感動：「賴你奔波，赭杉軍感激不盡。」
恨長風看著面前這個道子眞情流露，一時寂然無語，許久才說：「那，我今天就告辭了。」
「好，各自保重，期待重會之日。」

……重會之日。
站起身時，黑衣劍客面上露出一絲苦澀笑容，他在心里緩緩道：重會之日，我已不再是眼下的我了，而誰又知道，到時候是香茶清談，還是……兵戎相見。

******

因第三殿叛亂，伏嬰師和朱聞挽月的大婚延遲，后來襲滅天來意外身死，前綫壓力驟增，這件事便被無限期擱置。對此，螣邪郎本來沒有在意，但他送走吞佛童子之后半個月，露城突然熱閙起來，他先是看見一隊隊三殿、二殿派來的近衛與內侍，一邊修葺宮殿、操演儀仗，一邊源源不斷地運來各色飲食器物並其他禮品，到后來，整座城都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偶爾有舊識見了他，雖然不能上前搭話，但都遠遠地擠眉弄眼，似有所指。
螣邪郎心中納悶，好容易等到華顔無道來到露城，便急忙扯住她道：「最近是怎麽囘事？不知道的，還以爲我要替伏嬰師入洞房了一樣。」
女武將呸了一聲：「你說話就不能有點正形？我告訴你，這幾日主君和女后要來露城，你也得給我消停點，不要挑著日子惹是生非。」
提起華顔無道的「主君」，螣邪面上就浮現一絲譏誚，他嘖了一聲道：「怪不得，好大的排場。」
那名女將見他眞不知情，半天又說：「這不是他的排場，是你的排場，原來女后眞沒告訴你。」

她這麽說，螣邪郎可就滿頭霧水、全然不知道发生何事。兩人去到銀鍠朱武舊居涼亭，讓侍從溫酒備菜，華顔無道才慢慢說道：「我是說，主君眞的囘來了。」
螣邪一挑眉：「他肯恢復昔日朱皇之身？」
華顔緩緩點頭：「恢復戰神原貌，執掌整個異度。」
這話給鬼族的震動不小，螣邪郎思忖半天，才說：「是女后勸得他囘心轉意？」
「一半一半，和女后重新修好固然重要，蕭中劍也是原因，只是，可惜了那個人了。」
她這麽說，便把伏嬰師如何設計讓武癡傳人入魔，朱聞蒼日又如何敗陣，因而被迫取囘銀鍠朱武元身之事一一解說。螣邪郎先前聽著，只覺得這不過就是伏嬰師因勢利導、朱聞蒼日順坡下驢，也不見得怎麽出奇，只是這件事恰恰发生在有人闖入水雲川林的節點，因而格外讓人在意。但他聽到后來，蕭中劍持涅槃劍來魔界挑戰，戰未敗而自願死于銀鍠朱武刀下的一段故事，便沉默不語。
華顔無道很想聽一聽他對這次對決的評論，見螣邪郎一反常態地緘口不言，便催促追問起來。鬼族只是說道：「伏嬰師這一次，可是難免被銀鍠朱武記恨了。」便不提其他。于是女武將又撿起了最初的話題，道：
「朱皇與女后已經私下見過幾次面，他倒不怎麽需要排場，但因爲你和黥武生日漸近，衆人趁著朱皇囘歸，要在第三殿給你倆做壽，這才忙著張羅的。」

其實，他們兩人在水雲川林宅邸喝酒的時候，前代戰神便已經到了露城。取囘原身的銀鍠朱武換上了君王所穿的錦緞便袍，散了頭发，和當初的朱聞蒼日相比，儼然已是魔者風範。伏嬰師陪著他在露城最髙處散步，兩人對著蒼山冷月，彼此默然良久。還是朱武先開口道：
「我也在想，這一次的所作所爲，對你來說是不是太過了。」
「如果主君所指，是你領赭杉軍潛入萬年牢的話，那麽的確是過了。」
術士巧妙地偷換話題，把矛頭直接引到對方身上：「無論是我，或是女后，都不願意看主君走得太遠、遠到無可挽救。」

那名魔界君王沉默了一陣子，才說：「……紅樓劍閣之事可以拖住赭杉軍一陣子，而斷風塵斬柱之事完成之前，我也並不會打蒼的主意，你又何必擔心。」
伏嬰師道：「因爲我知道主君是言出必踐之人。」
銀鍠朱武笑了笑，道：「好罷！不過不管怎麽樣，我還是要見一見六絃之首。」

******

「既然來了，爲何又不現身？」
幽暗、深邃、時空混亂的牢獄深處，紫袍道子在重重枷鎖之中微睜雙眼。此時此刻，蒼的聲音依舊沉靜如古井，不帶絲毫喜怒。
「我怕我眼下的模樣，並不太討絃首喜歡。」
隔著重重幔帳和黑暗，魔界戰神的聲音傳過來：「不過，不管變成什麽樣子，你總能一眼把我認出來，因此……想必也沒什麽差別。」
「命星不變。」
「……我只可惜絃首這雙眼，看得清星子軌迹，看得透天數命運，卻難看見近在咫尺的危機。」
「試探的話就不用了。」蒼說，他緩緩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沒騙我。」

他說出這話，黑暗中的魔王突然沉默不語。他們都在囘憶著上一次分別時的情景，蒼清清楚楚地記得，朱聞蒼日隱在折扇背后的狡黠的眼。

爲我救一個人，我會給你你心底里最渴望的那件東西，作爲報答。只是絃首要記得……到那時，旁人所見皆爲虛妄，唯獨你眼中是一切眞實。

蒼不必對銀鍠朱武說他在道境的廢墟中見到了什麽，他知道魔的心里明明白白。看到娑婆天城法陣復生的時候，感知到異度空間中非人的力量波動的時候，看到蔥蘢安詳一如往昔的封雲山的時候，六絃之首突然懂得了當初道魔大戰時窺見的天命。

簾幕輕啓一角，露出了異度戰神的半張臉。百多年的時光對魔而言不過一彈指而已，蒼看到的依舊是那不老的容顔，英俊得有些霸道，淡金的瞳孔里透著血光，和初見時並無絲毫的分別。
銀鍠朱武想，這道士的確是世間罕有的人，令他佩服，令他感到可以托付……他隔著濃重的黑暗和蒼對視，看著那對自始至終、不慌不亂的眼。
「不必多說。」六絃之首道，「你有你該走的路，我自然也有我的。」
「……難得來此，陪你閑聊幾句也是無妨。」
「嗯……」
蒼一時沉吟，似乎摸不透魔界戰神眞實的想法，從魔氣來看，棄天帝似乎分身他往，並不在萬年牢，但他依舊不敢肯定兩人這番會面是否會被旁人探知。

「赭杉軍的確比你好對付。」銀鍠朱武突然說。
而蒼臉上忽然顯出微笑：「……有那一遭，想必他現在感激你的很。」
「不敢，下次見面，怕是奇首恨不能拿紫霞之濤將我剁成七八大塊。」
黑道子臉上的笑意漸漸蕩開：「赭杉從來都比我更讓人喜歡。」
「……是啊，他那樣的，不讓人喜歡才是怪了。」
朱武坦然承認，又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在封雲山幻境之中看到了什麽？」
這一次蒼沉默不語，許久，他才淡淡說道：「赭杉心性剛直，從來不是一個難看透的人，我又何必問你。」
「你介意了。」魔的聲音，意外地不似他的面貌那般強悍，反而很是溫厚多情，「絃首，其實……長久以來，我都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說。」
「我知道玄宗道法會敎你愛天下衆生，我只是好奇，它會不會敎你怎麽愛一個人。」
「……」
這一次，蒼給他的答復是徹底緘默，他甚至沒有像赭杉軍那樣和銀鍠朱武去辯解大道至情。于是戰神便繼續道：「至于金鎏影的事，我想你不必太過自苦，因爲赭杉軍已經全然想通了，這一點上他倒是勝過了你。」
說起那個死于白虹劍下的玄宗道子，銀鍠朱武輕輕嘆了口氣：「最好的年紀，情熱血熱，但對方卻任憑你抛灑眞心，沒有半點的波瀾囘應。這半生的日子便這樣形同槁木死水般過了，是何等的無滋無味——絃首，天長日久，喜愛憎恨其實也只有一綫之隔。」
蒼突然說：「金鎏影一事，吾明白自己需要承擔責任。」
「絃首此話更是無情。」魔的聲音有些分不清是玩笑或認眞，「要讓旁人歡喜，最忌談論責任，應當要說『我在意你』『你讓我想要依賴』『我怕你受傷』，凡此種種，絃首想要學習，我不介意敎你。」
「這一點上，我相信是你擅長的領域。」蒼的聲音罕見地流露了一點情緒，苦澀里又帶幾分戲謔之意：「只是，斬風月從來須揮慧劍，似你這般多情，這輩子的煩惱怕是終無了局。」
這一次，沉默的換做了魔界戰神，隔了許久，蒼才聽見他低低地說道：
「我是已經泥足深陷，無力抽身了。但望絃首哪一日大徹大悟、成就太上忘情的神仙境界，記得……來渡我。」

銀鍠朱武說完這句話，面前的幔帳一晃，便又放下。話已說盡，蒼聽著黑暗中的腳步聲響起，似是戰神漸行漸遠、終于離去了。

******

又過數日，螣邪郎與銀鍠黥武的「壽宴」也在露城如期舉行。事情辦得雖然熱閙，但因女后早早說過只是「家宴」，如斷風塵等外人便未曾出席，只是讓華顔無道代爲道賀。而銀鍠朱武在典禮及午宴過后便和女后一同退席，放手讓下面小輩自己玩樂。

除去螣邪郎和銀鍠黥武，赦生童子自然也從自在天城趕了過來，而女后也帶來了吞佛童子，讓人感到有些意外。然而這一次螣邪玩興很大，他一手拽著黥武，一手挽了赦生道：「我那幫子舊識也要來道賀，眼下歌舞戲班都籌備停當，就在水雲川林的別館候著，咱們下午也不大操大辦，就讓廚房准備幾道各人喜歡的小菜，大家好好樂一樂。」
黥武和赦生本不是喜歡熱閙的人，但今天日子特殊，兄弟們團聚更是難得，便都贊成。其中黥武深知螣邪郎對銀鍠朱武素無好感，他本來以爲父親囘歸魔界，甚至和女后破鏡重圓，定然惹來堂兄不悅，此時見他反而興致髙昂、縱情玩樂，心里十分不解，但又怕問了掃興，因此只是想想也就算了。

此時水雲川林的別館里已經聚集了幾十號人，蟠兇、魔刺兒以及任沉浮、問琵琶等自然在內。這羣人不甘心坐在房里拘束，見銀鍠朱武這所舊居的院落里有流杯池，便干脆讓小厮們在院內擺起漆案，大家三五成羣，在水邊的花蔭樹下席地坐了，又著手籌備酒令等玩物。
螣邪郎一進門，見著這光景，便嗤笑道：「呵，你們這羣粗人今天轉了性子，還想學人玩什麽曲水流觴的遊戲呢？」
任沉浮從他背后轉出來，捧著一壇酒笑道：「要玩這個，我可就觍顔佔先了。」
魔刺兒道：「醜話說在前頭，我只喝酒，可不摻和這娘們唧唧的玩意兒。」
他光顧說嘴，忘了席間原本還有「娘們」，給華顔無道和麝姬隔著溪水擲來的果子砸在滿臉的刺上，汁水濺了一地。
一衆武將見狀，紛紛起哄取笑，其中三五個格外浪蕩的，還要隔水大呼道：「大姐們也賜我幾個！」一時院內羣魔亂舞、閙成一團。
華顔無道起身迎接他們兄弟，把螣邪等人往早已預備好的主位領，螣邪低低地道：「你也肯來，我這兒可眞是『蓬蓽生輝』了。」
那名女武將微微一笑：「……今天給你們賀壽，任先生的主意著實有趣得緊，我不想錯過了。」
黥武在旁邊聽說，有點緊張，他不似螣邪素日雜學旁收，生怕任沉浮出什麽題目難倒了自己，便探頭過來問道：「任先生要干什麽？」
吞佛童子夾在三兄弟中，此時不著痕迹地正要抽身離開，但赦生童子一直默默註意他，當下悄悄伸手抓住，拖著他坐在了自己旁邊。
華顔無道一笑：「別慌！今天宴席上，大家自帶了不少好酒，天南海北、五花八門的珍藏。待會兒『曲水流觴』，誰喝了便得說出點酒的來歷，講錯的當場罰一個節目。」
螣邪郎聽了，覺得大合自己胃口，更兼雅俗共賞、男女鹹宜，第一個鼓掌贊同起來。大家分頭落座，主持酒令的麝姬便把杯子順水飄下去，第一個輪到問琵琶。那名樂師喝了酒，還沒開口說話，就給兩邊人按住了，強死強活，硬讓他出了個節目。

琵琶樂聲里，五色妖姬助興一舞，小厮們又奉上其他酒令、博戲讓席間諸人選用。螣邪郎一眼看見有人給他送了套投壺，不免笑道：「趕緊拿走，你這可太欺負人了。」
原來赦生童子雖然已經修行大成，但他戴慣了臉上的咒封，此時也未解下，自然玩不了這種遊戲。任沉浮在旁邊笑道：「咱們玩點和別人不一樣的。」又說：「你們喝什麽酒？」
他問起酒，螣邪郎、銀鍠黥武和吞佛三人便齊齊看著赦生，那名少年覺得自己被人小瞧了，臉色微沉道：「……烈的。」
他從前和吞佛童子一樣跟著襲滅天來，哪有機會飲酒，螣邪郎自然皺眉道：「不行！」恰巧這時浮杯漂到兩人腳下停住，赦生伸手要拿，卻給螣邪一把搶了。
若在平時，少年很少和兄長計較，但今天是武將們飲酒作樂的輕松場合，他也发了性子，轉身就去螣邪郎手里搶那只酒杯。
鬼族皇子哈哈大笑，伸長了手臂不讓他夠到，赦生這會兒也不客氣，一把揪住了他，擡腿壓在螣邪郎腰上，說：「給我！」

赦生童子面貌姣麗，身形如幼弱少年，但偏偏天生的怪力，螣邪讓他壓制得難以動彈，一杯酒都潑在地上。對面蟠兇等人立刻起哄要罰他，鬼族隔著溪水把杯子扔過去，罵道：「……火焰魔城的沙地葡萄酒，這麽多年就沒點新鮮玩意！」
他們幾人當中，只有銀鍠黥武從沒喝過這種第一殿最出名的酒。他轉過頭，讓旁邊侍從單獨給自己溫了一壺。任沉浮看著赦生還是不依不饒地揪著螣邪，不免開口解圍道：
「我也想喝葡萄酒，咱們行個新鮮的令，開心一下。」
吞佛童子在旁微笑道：「任先生的喜好，吾很有興趣。」
赦生看到他倆對上，心里頗覺好奇，當下放開了罵罵咧咧嫌他沒有「長幼之序」的大哥，轉頭看任沉浮和吞佛童子。
那名文士找了銀盤絹帕與筆墨交給銀鍠黥武，道：「要席間的物事，寫了蓋在手帕下面。」
黥武知道他倆要行「射覆」的酒令，任沉浮這讀書人的口味，可也眞的只有吞佛能夠奉陪，他舉目四望，片刻隨意寫了一物，道：「誰先？」
行令的兩人擲了一輪骰子，戰神點大，便接過黥武手里的銀盤，揭開帕子看了一眼，微笑道：「大乘鎭東方。」
他念出這個典故，而非寫在紙上，自是敎赦生聽著方便。但旁邊的螣邪郎聽了，卻突然默不作聲地出神起來。黥武對佛典並不熟悉，自是猜不到吞佛童子這個謎面，便悄悄戳螣邪道：「你猜到了？那是爲什麽？」
任沉浮噗得笑道：「鐵撥唱罷大江東，這可應了景了。」
兩人各自說完，對看一眼，心照不宣地舉杯共飲。赦生童子聽了任沉浮的謎面，知道銀鍠黥武寫在紙上的是「琵琶」，便也低下頭向吞佛道：「爲什麽『大乘鎭東方』是琵琶？」
吞佛童子嘴角微翹，還未及解釋，突然旁邊紅发鬼族站起來道：「……酒喝多了，我去歇一會兒，你們自便。」

心草	2020-03-20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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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草

2020-03-23 22:28

章十一

「果然，就算斬斷了極封靈地的神柱，大半能量也不過是歸于天魔池。」
銀鍠朱武罕見地出現在青丘天魔窟，自山腰俯瞰著腳下熟悉的土地。
「魔龍固然需要能量，魔皇復蘇也是一樣。」伏嬰師在他身后五步之處垂手侍立，「不過斬柱之舉畢竟已有效驗，否則娑婆天城也不會有如今的迹象。」
他話中的「魔皇」，所指的乃是銀鍠朱武名義上的「父親」棄天帝。那名前代戰神一笑：「看來我便只有期待斷風塵更進一步，取下藏青雲地了。」
「屬下有一句諫言，不知道是否當說。」
「但說無妨。」
「主君不愛征戰殺戮，但讓斷風塵上位以供魔皇驅遣，卻並不是女后贊賞的方法。伏嬰師只是很好奇，坐視他人代行自己的責任，便可以減輕主君內心那份負罪感嗎？」

聽他這樣說，銀鍠朱武霍然轉身，淩厲目光劍一般直指伏嬰師，但那名術士卻不爲所動：「……今日我才发現，原來朱聞蒼日身上，亦是有一些讓我喜歡的地方。」
「哦……」突然轉換的話題，緩和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朱武便笑道：「你這話可勾起了我的好奇了。不知道你喜歡『他』的什麽地方？」
「無他，只是今日驚覺主君发上又添了幾分霜華，故而有此感慨。」

他這樣說，面前的王者便沉默不語。朱武擡手，輕輕撩起了自己散落一肩的緋紅長发，打量著其中夾雜的白絲。
「伏嬰，」他說，「以蕭中劍與我的知交之情，你不該對他出手。你對他出手，我卻也始終沒有降罪于你，這其中的原因，你知道不知道？」
「想必主君內心明了，立場之別無可更改，朋友之死更是自己的選擇。或者……是因爲我畢竟替你勸服了女后。」
「哈，」銀鍠朱武一笑，對他的答案未置可否，只是說：「若我是你，如今已早早娶了心愛的女子，遊山玩水吟風弄月，當好我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伏嬰師沉默不達，很顯然也知道對方正在不輕不重地踩自己的痛腳。這文人徒有一副清秀外表，心里的志願卻從來都是爲帝王之師，所謂的濁世佳公子，才正是他所鄙視的活法。但面前魔王目光溫和戲謔，其中感情，卽使伏嬰師看來也絕非作僞。兩人僵持許久，多心狡詐的術士畢竟還是說道：
「君臣名分，尊卑有別。伏嬰師不敢說『若我是表哥』……但是，少時主君處處囘護照顧的情分，我自然不會忘記。」

……以及，或者，你終于懂得，我之所作所爲，都是爲你著想。

他隱晦地稱呼銀鍠朱武爲表哥，但最后這句心里的話，卻最終沒有說出來。只聽得那名王者說道：「因爲你少年時清俊病弱，在露城時常常被人瞧不起，說你『沒有男子氣概』，但他們又知道什麽是『男子氣概』了？」
伏嬰師笑道：「我身上所背負的惡評，現今也一如既往。不過……卽便是斷風塵這位四大天王之首，在男子氣概的問題上也難得旁人青眼，伏嬰師身爲荏弱書生，不敢有什麽奢求。」
他話中重心，咬在「旁人青眼」四字，朱武心知他是暗示華顔無道與螣邪郎瞧不上斷風塵一事，卻並未接話，反而笑道：「事到如今，恐怕我在你的心里，也難有『男子氣概』方面的好評了。」
他點破這層，也不給伏嬰師機會承認或否認，只是自顧自說道：「……以唯一聖魔元胎之身，生在銀鍠家，王權于我不過是生而帶來的東西，還不如戰神之名需要浴血換取，執著于此，恐怕也算不得有男子氣概。」
「……所以，這就是主君偏執于所有不該做、不能做之事的原因？」
他說出這話，銀鍠朱武便大笑起來：「表弟，你這句妙語，我可當眞要記一輩子。」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伏嬰師終歸是把話題轉到了公事：「雖然主君不眷戀王權，但是終究要在其位行其是，不知道你打算從哪兒開始？」
銀鍠朱武一笑，舉手召喚侍衛奉上一個很長的綢緞包裹。在伏嬰師註目之下，他一層層揭開錦緞，露出里面的兩件兵器：「替我把這些沉入天魔池。」
大約是這兩件「戰利品」太過驚人，術士也微微睜大了眼，驚訝道：「這不是……」
「沒錯。」銀鍠朱武淡淡道，順手把其中一柄烏沉沉、劍鞘鑲珠的劍抽出半截：「道門名器，明玥白虹，六絃之首蒼的東西。」
「……主君打算怎樣？」
「還能怎樣？魔氣熏染完畢，送去給狼叔熔煉。」
伏嬰師深知以朱武的逍遙任性，大約也不會眞的在意兩把兵器，便點頭收下，又道：「可是蒼的肉軀卻至今仍未尋見。」
「那是斷風塵自領的任務，他搞砸了和我有什麽干係。」
「推卸責任，幸災樂禍，這不是主君素日作風。」伏嬰師平靜說道：「假戲不可成眞，若主君以爲，領赭杉軍私探萬年牢之事能夠就此揭過，那就錯了。」
他的暗示，乃是利用和四奇之首的情分尋找蒼的元軀，銀鍠朱武哪能不懂。魔王笑一笑說道：「你應當懂得『來日方長』之理，斷風塵剛剛爲此事受棄天帝責罰，我急著插手，豈不是讓他更加恨我。」
伏嬰師沉吟不語，似在斟酌朱武的話有幾分眞心，但對方隨卽說道：「蒼再重要，也重要不過那名苦境臺柱，難得他賭命救人、死于不二做之手，你就不想做點什麽嗎？」
他所說的，乃是苦境正道爲爭取不二做的助力，犧牲素還眞之事，伏嬰師自然知道：「主君擔心素還眞死而復生？」
「……我是說，魔皇取到蒼的肉身，也不過是立刻毀去而已。但素還眞的梵蓮清凈無垢之軀甚是難得，若有誰願意交出，不妨用他所求的東西交換。」朱武道，「所謂奇貨可居，或許將來還有什麽用處。」
「主君是眞拿素還眞有用，還是暫時搪塞魔皇？」
伏嬰師刻薄了一句，但卻也無法否認這番意見，素還眞爲救人死在不二做劍下，而用于醫治不二做恩人夜愁雨的另一樣藥物，卻在魔界手中，這也是千載難逢的好籌碼，于是點頭應承，片刻又說：「我還有一件事，要向主君禀報。」
「何事？」
「銀鍠黥武訴吞佛童子背叛一事。」

伏嬰師雖然沒有正式官職，但是在魔界之內仍算得手眼通天。銀鍠黥武三番四次地在女后駕前進言，他當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此時一一禀報出來，最后更道：「吞佛受女后信重非比尋常，此事非得主君定奪不可。」
這個消息，意外地很受銀鍠朱武重視，魔王沉吟片刻，開口道：「……正好，峰海劍會和明聖天書之事沒能拖住赭杉軍，我需要有人替我再纏他一段時間，借這個機會試試吞佛童子的忠誠心，也沒什麽不可以。」

******

緋羽怨姬見到恨長風只身一人出現在黑狗養生堂，不免感到驚訝。
「你囘來了？赭杉軍沒和你同行？我聽他說你前陣子闖魔界負傷不輕，要不要我幫你看看？」
黑衣的劍客頷首致意：「舊傷沒什麽要緊。赭杉軍眼下爲明聖天書和魔寳大典的下落奔走，暫時無暇分身，但最近有一事非得勞煩你不可，因此孤身上門拜訪。」
緋羽怨姬知道赭杉軍曾拜托他爲救蒼之事奔走，因此對他也十分信賴，便道：「什麽事？」
恨長風道：「……機密之事，咱們路上說吧。」

除去赭杉軍與伏龍先生，恨長風原本就是唯一一個知道蒼的元軀被藏匿何處之人。他要怨姬帶上一應所需之物時，醫者心中便已猜到幾分，等到兩人來到那個隱秘所在，女子心中就更無懷疑。
「你當眞要這麽做嗎？」
「兵行險著，無可奈何。」
恨長風說罷，手微擡，指尖觸及黑道子眉心那一抹朱砂印迹，護體道門罡氣頓時消散，而原本盤膝跌坐的人也緩緩軟倒，跌入了劍客懷中。
怨姬一邊調弄手邊的各色藥物，一邊囑咐道：「替他摘下发冠。」
六絃之首平日发髻髙束、儀容端嚴，恨長風拆他的发冠頗費了一番功夫，等到那三千素金長发散落下來，他忍不住捧住道子那張沉睡般靜謐的臉孔打量了片刻。蒼的容貌原本清逸典雅，只是他素日奉行玄宗無情無慾的修行法門，未免顯得淡漠孤髙、不可親近。此時劍客便微笑道：「散了這無趣的道髻，看上去倒可愛了許多。」
他弄這些事的時候，女醫者已經燒了一大壺熱水，並備下了巾帕等物，又吩咐道：「脫了他全身衣服。」
恨長風怔了怔，道：「這就換衣服嗎？是不是太早了些。」
怨姬斜他一眼，這女子平日看著嬌滴滴柔弱得緊，行使醫者職責之時卻像換了個人一般：「我講的是要你脫了他身上全部衣服，一件也不許留。」
劍客苦笑一聲，唯有聽命，細想眞是天道輪囘宿命無奈，自己到頭來還是沒能逃過這項脫人衣服的差事，只盼六絃之首看破紅塵、視這皮囊如身外之物，不要在乎罷了。

怨姬等他做完，便手持潔凈紗布並一盞極亮的風燈過來坐下，一寸寸檢視六絃之首光裸肌膚。恨長風原本在那兒抱元守一，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絕不看任何不該看的東西。突然聽得女子「咦」了一聲，不免擡頭道：「怎麽？」
緋羽怨姬纖細手指停留在六絃之首身上一處，皺眉道：「這道傷痕……有些麻煩。」
恨長風探頭過去，果然見到道子小腹光滑細膩的肌膚之上，有道極明顯的疤痕，猙獰扭曲，顯然是當初受創極重，卻又沒得到醫治之故。劍客輕嘆一聲，伸手覆住了那道傷痕：「還有補救之法麽？」
「割開傷口，重新縫合。只是要多費些功夫了。」怨姬這樣說，又補充道：「尤其……這顯然是魔界兵刃所傷，才會如此纏綿難愈，于你的目的更是大有妨礙，不能不准備周全。」

……這原本是天炎斬風月戰績之一，化身的魔王又怎能不知，當年玄宗總壇、三清正殿上的死戰從他的眼前一閃而過，最終銀鍠朱武只是淡淡說道：
「那就請你動手罷。」

******

「四對一，我眞是不懂，父親爲何如此重視這赭杉軍？」
黑狗養生堂的招牌在望的時候，銀鍠黥武終于問了出來。

最近苦境武林之中，最爲轟動的事莫過于「明聖天書」和「魔寳大典」終于現世。這兩本書當中，記載著苦境最后兩根神柱的位置，也是當今異度魔界和中原正道爭奪的焦點。其中，明聖天書那关鍵的最后一頁落入玄貘手中，但他也是一方之主，勢力深厚，不是輕易便可拿下的對象。而魔寳大典被赭杉軍取得之后又幾經易手，原書最終下落不明，因此知曉書中內容的四奇之首便成了魔界的首要目標。
赭杉軍與養生堂老板黑狗兄、以及客居在此行醫的緋羽怨姬相熟。如今極封靈地的第一根神柱已經折斷，天災頻发、地陷一角，受災百姓流離失所，蒙養生堂善心收留醫治者衆多，因此這地方也成了紅道子素日的落腳之處。魔界派伏兵來此等他並不奇怪，怪的是伏嬰師傳來朱武的軍令，居然要派第二殿的四名主將同時出陣。

「爲活捉，取他口供。」赦生嘶啞著嗓子吐出一句。吞佛童子卻道：「不止如此。」
少年側目以眼神詢問，魔卻微笑不語，只是註目螣邪郎。朱武這道命令中的含義實在太過微妙，其中有些事情甚至是鬼族難以解說或不能解說的，他思忖片刻，只好簡單地道：「活捉當然是目的之一，調我上陣，也算正式解除了我這給人軟禁的待遇。還有，玄宗道士一向不以力取勝，赭杉軍也精通玄門封魔法陣，我等不能不更加小心。」
銀鍠黥武聽他提及「法陣」，不免起了好勝之心：「那麽……吾等魔界的天魔鎖神关，便正是一展身手的時候。」
他說出天魔鎖神之名，螣邪郎便側頭打量吞佛一眼，只見戰神神態怡然自若，也不知道是心里坦蕩無懼，還是當眞沒有聯想到當初閻魔旱魃選他四人創立此陣法的一段故事。

他們選在黑狗養生堂設伏，最重要的目的便是迫使赭杉軍不得不戰、沒有走避的選擇。但銀鍠朱武卻刻意叮囑不可牽連養生堂內人。四人不知原因，只有螣邪郎調笑了幾句斷風塵與緋羽怨姬昔日的戀情而已。但此時走近門口，鬼族卻感覺到了一股不知何來的邪氣隱隱縈繞，令人脊背起栗。
他示意其余三人，但黥武赦生均不明所以，只有吞佛童子道：「聽聞近日滅境有人頻頻在養生堂活動，不知是否與此相关。」
苦、集、滅、道四境之中，道境以玄宗聞名天下，滅境卻是佛門、邪靈兩脈並立，同時由于空間穩定、道路暢通，和苦境的人員往來較其他二境頻繁許多，此時四魔彼此對視，都暗暗想道：「似乎並未聽說有什麽滅境邪族的大人物來到此處。」

他們靜待半日，果然便見到赭杉軍如伏嬰師情報中所言來到醫館。但紅道子今日滿臉疲憊，神色更是嚴峻中夾雜幾分慌急。螣邪郎見他舉止大異平常，便止住衆人道：「有意思，我們且等等看他和這里的主人說些什麽。」

院內黑狗兄見到赭杉軍這般模樣，也驚訝道：「你不是去尋找神鳥之靈救治蒼之元軀了麽？怎麽突然囘來？」
他尋常的一句話，藴藏的信息對于四魔而言卻非常重大。又聽赭杉軍說道：「吾也是剛剛知曉，神鳥之靈便是藏青雲地護柱聖獸帝鵬之膽，他身負重大責任，也是吾之朋友，實在不能下手。」
黑狗兄沉吟半晌，出言安慰：「這……卽使如此，你也不必太過焦慮，咱們慢慢尋找其他方法。」
「唉，」赭杉一聲長嘆，「我……我急得不是這個，而是蒼的軀體已經失蹤了！」

聽見赭杉軍這一句話，四魔之中其他三人便齊齊註目銀鍠黥武。他們之中，吞佛因襲滅天來之事負傷調養，螣邪郎被軟禁，赦生隨之領兵鎭守后方，近來只有黥武呆在前綫，但那青年也搖了搖頭，示意斷風塵任務失敗，蒼的肉身並沒有如願落在魔界手中。
院中黑狗兄又道：「知曉你安置蒼的所在之人原本不多，其中有沒有誰是可疑之人？」
赭杉軍一時沉吟不答，內心思緒卻已在伏龍先生和恨長風身上轉了無數轉，這兩人都曾數次出力幫他，但又並不是全無可疑之處。伏龍先生周旋于識界與苦境正道之間，近期聽說更是私自帶走素還眞的遺體，似乎與魔界做了一筆交易，立場甚是曖昧。恨長風雖未做什麽危害苦境之事，但他出身成迷，且對異度魔界過分了解，也讓人放心不下。
眼看紅道子思索不定，四魔之中吞佛童子卻突然沉聲開口：「……動手！」

朱厭現世，魔焰撩天，其余三人不及分說，只能跟進，但銀鍠黥武百忙之中，仍是一瞥吞佛童子，暗道：他似是不願赭杉軍說出心中猜測，難道蒼之失蹤，與他有什麽关係？
這「天魔鎖神关」以五行四象之理爲基礎，螣邪吞佛風火相生，黥武赦生水雷交濟，陣法滔天之力分四方襲向赭杉軍，余烈更是籠罩整個醫館。
紅道子突然遭此變故，應對卻也沉靜果斷，他微微掃視周遭，見到盡是老幼病殘、無力抵抗亦無力躲避之人，當下一邊操動紫霞劍光，一邊化用玄宗道法，霎時以一化四，紅、青、金、紫四道身影，各守一方。

螣邪郎以邪薙擋下雲龍斬刀鋒：「……四聖誅魔陣。」

他說出此中关鍵，果然見到陣中光影閃爍，見到的都是玄宗故人面貌。昔日墨塵音爲擋魔界大軍，曾經借金、紫靈識宿體，和赭杉軍合開此陣，未料到今日四奇之首竟有獨立運用陣法的能爲。
四魔正在思索猶疑之間，赭杉軍卻已經以紫霞爲陣眼，在四聖誅魔陣內，全力再開一層法陣。他身受八方劍印之傷極難醫治，連日來更是四方奔走、眞元透支，此時竭力施展極招，已是連表面平靜也難維持。赦生童子見到他唇角滴落點點鮮紅，不禁沉聲說道：「道士，也是威武不屈。」
螣邪郎驚道：「無量周天陣！各出全力不可留手，他要玉石俱焚！」

四魔只道赭杉軍以寡敵衆，不願被擒受辱。道子心想的卻是醫館之內戰局拖延一分，便多一分無辜傷亡。兩股巨力轟然相擊，周遭花木房屋盡遭波及，登時塵土飛揚，倒塌碎裂之聲不絕于耳，其中亦夾雜著飛濺的鮮血，也不知自誰身上而來。突然醫館內堂劍氣飛出，一道嬌柔倩影直入戰局，抱起倒地的四奇之首便飛身而走。

異度魔界這邊，原本以爲天魔鎖神关全力发揮之下，乃是必勝之局，誰知結果竟然兩敗俱傷。雙方極招交彙的一刹那，銀鍠黥武明明白白察覺到，原本實力均衡的四方陣眼，只有吞佛童子所守南方離位被紫霞劍氣壓制，以至于陣法失衡破裂，陣中人各個帶傷。他本來想要優先追擊帶走赭杉軍的緋羽怨姬，但一動身便覺胸中氣血翻湧，竟連從地上爬起身也覺艱難。耳邊只聽螣邪郎咬牙道：「退。」

******

四魔退出黑狗養生堂，化光疾走，然而還未至火焰魔城地界，銀鍠黥武便停住了腳步，喝道：「等一等！」
此處是荒郊野嶺，周遭並無人煙，另外三人聞聲停步，一時卻都不開口。方才戰場之上無暇思索，這會兒囘味敗戰根由，各人不由得都想起了當初旱魃的一番話來。
閻魔旱魃是魔界第一殿君主，也是三殿人馬之中的前鋒。和九禍、朱武不同的是，他心性剛強，作風直率，一向深受下一輩的青年將領喜愛，螣邪郎與赦生童子在年少時都曾在他的麾下作戰。他雖然不精研陣法，但仍一手創立「天魔鎖神关」。當初挑選開陣四將之時，赦生童子尚未長成，銀鍠黥武跛足黥面、先天力量不足，而螣邪郎和吞佛童子又素來不和，因此這組合全然不被看好。但閻魔旱魃卻力排衆議，更說出「選你等爲開陣人選，非但是功體上四象相生，更爲四人忠誠堅定，一心皆爲魔界，因此有源源不絕的意志力可爲陣法基礎」的話。
如今距離苦境刀戟戡魔、旱魃戰死沙場已過多年，赦生長大成熟，黥武也克服先天缺陷，眼看四人合作早已更勝當年，但首次出陣卻仍是無奈的敗北結局。銀鍠黥武越想越是懷疑，越懷疑便也越增怒氣，忍無可忍之下，青年猛然抽出銀邪直指他心中罪魁禍首。
「鐺」得一聲，金鐵交擊，吞佛童子微微一笑，不反抗亦不置辯，但銀邪鋒刃卻在距離那張蒼白尖削面孔一尺之處，被狼煙戰戟硬生生架住。

銀鍠黥武看到竟是赦生出手，不由得一怔，本能地轉頭打量在旁邊的螣邪郎，卻只見鬼族交抱雙臂、神情淡然，一點都沒有要干涉的意思。
這情狀實在出乎青年預料，他既撕破臉對吞佛童子動手，便做好了同時和螣邪郎閙翻的准備，誰知事到臨頭，當初力阻他調查吞佛的鬼族卻擺出了一副不聞不問姿態。只有赦生固執說道：「師兄有傷。」
赦生童子年少單純，性情堅忍，和吞佛童子有多年同窗之誼，黥武既不能也不願就這麽公開在他面前指責那名魔物。他又側目打量吞佛童子，只見對方冷白指尖沾染鮮血，顯然是在方才陣法崩潰時承受了無量周天陣大部分衝擊。黥武猶豫良久之下，只是狠狠一跺腳，收囘銀邪，頭也不囘地獨自走了。

看他離開，赦生童子便緩緩收囘狼煙，轉頭看著自己的長兄。然而螣邪郎也一樣沒有去追銀鍠黥武的意思，反而轉頭對吞佛說道：「……最后一次出陣，感想如何？」
戰神微笑：「汝知道就好，未來一切，恐怕要仰賴諸位。」
他兩人話中眞意，赦生童子全然懵懂，只是又聽兄長說道：「你先走吧，我有話想要對赦生說。」師兄吞佛童子便點一點頭，一樣是頭也不囘地去了。

苦境與異度魔界天時不同、風物各異，此時時近傍晚，寒鴉噪林，兩兄弟站在苦境荒野之中，一時默默無言。直到夕陽西下，染得層林如血，赦生童子方才說道：
「很冷，會下雪麽？」
「不會，這還遠不是苦境最冷的時候。」
——雪，在異度魔界是凋零死亡的象征，此時談起大有不吉之意，但鬼族卻想，自己這個最親愛的小弟弟，終于是要長大成人了。
「你怎麽想？」
難得一次，兄長開口不是調笑逗弄，少年纖細的手指緊握狼煙，許久嘶啞說道：
「……有力量，才能阻止改變。」

洛德	2020-04-03 01:37
从lof爪巴过来康……（深夜无情无聊翻文机器

amberking	2020-04-03 21:47
蹲下了，等更新！

心草

2020-04-04 12:12

章十二
那日與四奇之首一戰雖未得勝，但螣邪郎是四魔之中受傷最輕的。在銀鍠朱武的指派之下，他探查過幾次藏青雲地情狀，又囘到異度魔界第二殿時，已經是半個多月之后了。
鬼族忙里偷閑，先去慾界天謁見女后。算一算懷孕的時日，九禍如今已經快要臨盆，她平日早已不理政務，閉門謝客，以靜養爲主，這天螣邪郎也不敢讓她太過勞累，不過坐一坐、聊幾句日常閑話，也就罷了。
他離開王城之時，恰恰與任沉浮在大路上相逢。那個文士身邊跟著幾輛馬車，螣邪郎往里面看了看，載的都是些書箱、瓷器之類的日用，顯然是要搬家的模樣。他忖度這一路來處與去處，片刻便笑道：「任先生，原來你也賦閑了。難得在此處相遇，要不要去我住處喝杯茶。」
任沉浮聞言淺笑：「你這話里的『也』字大有趣味，我倒是想知道，除了在下，還有什麽人也要賦閑。」

螣邪郎的宅邸風眠殿距離此處不過一炷香路程，他派了侍衛替任沉浮趕車，親自把那個書生帶入內堂。
因著他那個「鬼族長皇子」的身份，螣邪郎從小衣食住行就有規格定例，在尋常人看來，那當眞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十指從來都沾不得陽春水。這會兒他在簷下站定，早有侍女迎上來伺候，給他脫衣脫靴、理順滿頭酒紅長发，又打水凈了手，鬼族這才悠悠閑閑地踱步進門，吩咐道：「任先生喜歡的茶，你們去沏一壺來。」
任沉浮跟在他背后取笑：「也就是這種時候，看著你還有些皇子派頭。」
螣邪郎笑道：「我平日也不怎麽在這里住，太過拘束了。不過前陣子給扣在第三殿，過得實在憋屈，反倒思念起這里來。」
侍女奉茶，任沉浮一邊細品，一邊隨意打量他這居室的裝飾陳設，遠遠地看見寢居條案上擺著個未開封的小酒壇，他知道螣邪郎喜歡酒，便道：「這又是你從那兒搜羅的佳釀？什麽時候能有緣嘗嘗。」
「說是佳釀，任先生就有點擡舉某人了。」
「哦……原來是戰神那一日帶的酒。」任沉浮向來七竅玲瓏心，此時一點便透，又想起螣邪郎剛才「賦閑」之語，神色中頓時多了幾分小心，「我聽說，黥武已經把那日你們迎戰赭杉軍的前后情狀，都仔仔細細地上報了朱皇，此事你怎麽看？」
螣邪一笑：「若讓人就這樣抓住把柄，那可就不是吞佛童子了。」
他語意曖昧，任沉浮眨了紥眼：「你覺得他沒有問題？」
「我只是覺得，黥武畢竟太過生嫩，他和吞佛童子之間心結深重，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三翻四次地向父母進言……」螣邪郎的語氣低沉了幾分，提及朱武與九禍，也未用「朱皇女后」的稱呼，而是代之以「父母」一詞，「終究難以取信于人。就比如這一次，在襲滅天來那一役中，吞佛童子原本就受傷不輕，就算陣法自他那里露出破綻，又能如何？我看黥武這一次倒幫了他。」
「說『幫』又是什麽意思？」
「別裝，」螣邪郎斜他一眼，「在我這兒裝，你就沒意思了。「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吞佛童子和任沉浮一樣，都是九禍一手栽培的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天下通用，如今女后不再主持軍政大事，魔界局勢又分外微妙復雜，他二人夾雜中間，事事難做，立場身份都格外尴尬。銀鍠黥武三番兩次地針對吞佛，那魔正好借機急流勇退，也難怪連自我辯解都懶得做了。

「其實戰神又何必辯解。」任沉浮微微一笑，「他平日再含斂小心，也只是對你。至于別的……我恐怕『至今無人擋得住吞佛童子的道路』。」
他提起那魔物的戰場聲名，螣邪郎便挑眉笑道：「任先生從來就是這樣偏心，從小到大，我何曾用這出身壓過他，怎麽我二人但凡有點衝突，你就先認定了是我不好。」
「從前他小心，也不是只爲你的出身，難道你不知道。事情到了如今，你要是和我裝，那也就沒了意思了。」
現世報來得快，剛說不久的話，就被對方原封不動地報復了囘來，螣邪郎只有苦笑。只聽得任沉浮又道：「你們兩人這樣，其實我一點不奇怪。我只是奇怪這一刻怎麽來得這樣遲。」
「那我可得謝你了。」鬼族干笑，「恐怕你是唯一一個……覺得開心的。」
「戰神剛囘來時，我確是開心。因爲終于可以不用再看你日日夜夜、沒完沒了地痛悔自責。而眼下，我卻有件事不得不提醒你。」
「……」
任沉浮想說的事，螣邪心中一清二楚，但那書生卻罕見地執著強硬，不容他逃避，仍是一字字說道：「想清楚，你喜歡的是誰。」

一句是誰，勾起了鬼族多少囘憶。
夜不能寐的痛苦，失而復得的喜悅，殘缺的戒神寳典，補劍缺的告誡，已經沒了的東西不可能囘來，沉溺于過去，把眼前的虛無幻夢當做眞實最無補益，情之一字太難分說，他又是否眞的清楚，其中那些因果對錯。
螣邪郎想起了雷澤綿長無盡的雨，無人的醫館中，落在唇上的低語讓人心悸。
——吾不是他嗎？

他眼下仍不能囘答這個問題，這一點任沉浮也深深懂得。所以文士最終還是放過了他，不過剩下一聲輕嘆。
螣邪郎喝了口杯中冷茶，突然問道：「任先生，你這陣子一直留在魔界大本營，咱們的戰神在『賦閑』之前，可還做過什麽嗎？」
他突然問起吞佛童子的公務，任沉浮愣了愣：「這……出戰是再沒有過了。如果你問別的，因爲他常年和苦境三敎人打交道，算是知己知彼，因此朱皇派他去執行了一樁交涉任務。」
聽說是銀鍠朱武的派遣，鬼族微微一驚，繼而沉吟道：「難道是交換素還眞屍體那件事嗎？」
任沉浮點一點頭：「不過眼下交涉已畢，后續的事轉手他人了。」

這事在任沉浮看來平常得很，但卻惹起了鬼族的極大警覺。異度魔界一直以來，最想要找尋的兩件東西，一是苦境正道臺柱素還眞的肉身，一是宿敵道境玄宗現任宗主蒼的肉身。就算朱武不曾采信銀鍠黥武的諫言，也萬萬沒有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委派給吞佛執行的道理。他心念轉了幾轉，便追問道：「交出素還眞的肉身，在苦境便是千夫所指，不知道最終是誰來做了這樁交易？」
「不管是誰，這樣冒天下之大不韙，自然要隱匿身份。具體的也就只能詢問吞佛和朱皇了。」
螣邪郎微微頷首：「那麽，眼下素還眞的屍體交誰處理，做何用途？」
「朱皇原本委任華顔無道，想要用這梵蓮清凈之體從赭杉軍處交易魔寳大典內容，但黥武自告奮勇，因此這項任務便交到了他手中。」
聽了任沉浮前半句話，螣邪郎心道以赭杉軍的性情，恐怕不會答應這個要求。但整件事情之中，卻有什麽地方讓他覺得極爲怪異不適，還未來得及細細思索，又聽到銀鍠黥武在這事上接了吞佛的手，立刻大感頭痛，心想自己這個堂弟恐怕是從此盯死了吞佛再不放手，左思右想，一時竟不知道怎麽解決。

就在螣邪郎焦頭爛額的時候，銀鍠黥武已經和華顔無道做好了交接。在萬年牢門口，那名女性武將把素還眞的屍身轉交給他，又細細叮囑道：「主君說過，這副身體要送進萬年牢最深處安放，不可讓旁人接觸。但我們要著落在他身上換取神柱下落，眼下卻得小心照顧，不得有半點損毀。」
黥武點頭應承，又道：「你可檢查過了？這身體有什麽異樣麽？」
華顔無道側頭向他：「你這麽問，是懷疑誰？」
黥武臉一紅：「也沒什麽，平常詢問而已。」
女武將並未囘答他的問題，反而說了句「那便好」，便安撫似的拍拍他肩膀，徑自起身去了。黥武覺得她話語中似有囘護吞佛童子之意，但想著那兩人從來便不相熟，有這念頭恐怕是自己疑神疑鬼，便一時擱下，轉頭親自搬運素還眞屍體。

他進了萬年牢大門不久，守門武將便見到鬼族長皇子的身影。螣邪郎提著一壺酒，漫步而來，儀態閑適，隨口向兩名守衛招呼道：「辛苦了。」
兩人躬身行禮，但仍不敢懈怠：「萬年牢沒有朱皇手令不得入內，不知皇子今日爲何而來？」
鬼族撇撇嘴：「本大爺可沒那個閑工夫去地牢里消遣。」
其中一名侍衛看了看他手里的酒，怳然道：「皇子想必是來找黥武殿下的？」
「正是，我要找他喝酒，聽人說他在萬年牢値勤，眼下怎麽不見蹤影？」
「殿下剛才帶著素還眞的屍體下去安置，稍后便囘，皇子不妨在此等他。」
螣邪郎要的便是這話，當下點一點頭，打開自己帶著的陳年好酒，約兩名守衛共飲，兩人推辭不過，但見著酒香凜冽，也稍稍喝了幾杯。一來二去，氣氛便不似方才拘謹，螣邪郎又碎碎問了些黥武這陣子的行迹，同時慰問他們的辛苦。但三人直聊了小半個時辰，還是不見銀鍠黥武自萬年牢出來。
其中一名魔將有些不好意思：「這……原本運送屍體，也費不了多少時候，黥武殿下怎麽還不囘來，倒是讓皇子久等了。」
螣邪郎臉上滿是無所謂的燦爛笑容，隨口應對不落痕迹，但一顆心卻是越來越沉。眼看一壇酒給三人喝得見底，他便緩緩起身道：「算了，他近日事忙，我還是改天再來邀約。」

******

「你去過兩次藏青雲地，可曾和那名叫做不二做的人交手？」
「不過試探幾招，未曾全力相拼，怎麽？你关心這個人？」
自從萬年牢那一晚后，銀鍠黥武便忙得腳不沾地，螣邪郎終于能和他喝酒，還是對方偷空主動邀約。
「是……聽說他在紅樓劍閣峰海劍會中勝出，是苦境頂尖的劍客，因此好奇。」
銀鍠黥武不擅撒謊，他師從父親銀鍠朱武，說到兵器上的造詣，除了長槍長戟，就只有刀法稍懂一二，此時以「劍術」做借口，打聽不二做的消息，顯得甚爲笨拙。螣邪郎了解這個堂弟不再對自己知無不言的原因，但他也正要借機探知黥武內心所想，便不加點破，只是順著他的意思說道：「普普通通的武人罷了，實力不錯，但也並無甚麽超凡之處。」
「那，他的兵刃你可看清了？」
黥武急急追問，顯然這句才是正題。螣邪瞥他一眼：「一柄寬刃厚脊的重劍，形制在苦境很是少見，詳細尺寸我就沒在意了。」
他爽快說出這一句，銀鍠黥武便皺眉喝酒，並不提起藏青雲地別的人和事。螣邪郎察言觀色，想著他那一天在萬年牢內停留了足有一個時辰，必定是在細細檢驗素還眞屍體，而今日提起不二做，顯然是因爲那名劍客是殺素還眞之人。兩件事合在一起，不難猜到是屍體上致命傷口有什麽問題，讓他雖有懷疑卻又難以判斷。但他這會兒打定了主意「慾擒故縱」，于是並不深問，反而東拉西扯地閑談起來。
兩人喝了半壇酒，各有幾分醉意，銀鍠黥武便開口誇贊酒好，說著又拎起壇子細細打量酒坊的題名印記。
「這是第二殿的燒酒，」螣邪道，「大米和番薯釀的，你要喜歡，囘頭我讓人給你送去。」
黥武點點頭：「也好，我其實不大喜歡葡萄酒那股子酸味，這種又辣又甜的喝起來倒適口很多。再者露城氣候寒涼，偶爾喝點烈酒也有好處。」
鬼族聞言笑道：「你要烈酒，它可就夠不上資格了。」
「怎麽，難不成你還見過更烈的？」
「冷的地方出烈酒……你也去過苦境，難道不知道麽？」
黥武點點頭，他更年少時，跟隨朱武去過傲峰拜會蕭中劍，那地方是天下極寒，夜里冰風幾乎能凍結骨血，如今青年囘憶起來，傲峰之巓霜雪世界的清冷寂寥還深深刻在腦海中，但酒好不好可就不記得了。
「你在苦境什麽地方喝過酒？」
他隨口一問，對面螣邪郎卻只是微笑不答。黥武仔細想了想，堂兄向來眷戀鬼族故居，若說在苦境長期逗留，便只有一次。但那一次，是他奉了九禍的命令去探查魔界封印的一百年間，吞佛童子在彼處的行蹤，也正是眼下各自避而不談的話題。堂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各自識趣，但這前前后后的談話卻讓螣邪郎心中一個疑慮陡然清晰起來。

之前任沉浮和他提過素還眞屍體之事，當時鬼族便覺得有什麽地方極不對勁。今日黥武向他打聽藏青雲地和不二做，又由談酒扯到了朱聞蒼日與蕭中劍那段往事，螣邪郎心頭突得一亮，暗暗想道：對了，對了！任先生說，銀鍠朱武要拿素還眞的屍體去交換魔寳大典里神柱的下落，近日他又頻頻派人去探查藏青雲地，顯然對斬柱之事很是上心，這和他往日懶散避事的作風可是全不相符。黥武眼下在追查吞佛童子，但眞說起來，難道銀鍠朱武就沒什麽可懷疑之處麽？
他心里這麽想，但深知這懷疑和任何人也不能說，于是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只是閑閑問道：「另外兩根神柱的下落，現在有眉目了麽？」
黥武搖搖頭：「玄貘勢大難撼，赭杉軍軟硬不吃，難辦得很。」
「那麽斷風塵和朱皇想必十分焦急了。」
「斷風塵的確焦急，但父親就……」黥武慾言又止，斟酌半天，「他對這事似是上心，但我有時和他私下談及，他好像也不是那麽非做到不可。」
「那麽你又如何？」
黥武崇拜父親，這點魔界盡人皆知，但螣邪郎此時偏偏這麽問。那個青年猶豫片刻，緩緩地道：「其實……父親曾跟我說，想要魔龍復生，有極封靈地、藏青雲地兩根神柱的能量也就夠了，但不知怎麽地，結果似乎有些不盡人意。而我只是覺得……事关存亡，苦境齊心合力拼死抵抗，而咱們畢竟死傷太多。」
話說到這里，彼此意思已知，螣邪郎點點頭，兩人便只有飲酒而已。

因爲九禍臨產，這陣子銀鍠朱武一直住在第二殿的慾界天王城。螣邪郎從前綫下來休息，要監察他的動向再容易不過。距離他和黥武會面只過了五天，鬼族便发現銀鍠朱武在未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離開了王城，他原本想找別人打聽打聽鬼王的行蹤，但不知怎麽地，黥武和赦生也都不在，他只好找到了華顔無道。誰知這一次連那名女將也不知道朱武的去向，倒是對于黥武，她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你能不能想法子勸勸二殿下？他就是再不喜歡吞佛童子，也不能事事都對著干。」
「黥武……又干什麽了？」
「他難道沒找你打聽那個識界軍師？」
螣邪郎心念微動，便明白「識界軍師」所指是誰：「伏龍先生？之前和赭杉軍聯手過的那個書生？這個人和吞佛童子有什麽关係？」
「並沒关係，只是苦境有些流言，說是前陣子交出素還眞屍體的便是此人而已，黥武因此深深上心，這幾天也不知道跑哪兒去調查。」
這條綫索浮出水面，螣邪郎覺得眞相理應更近一步，但他心頭迷惑又似更深，思忖許久，終究是拿定了主意，才囘頭對華顔無道笑道：「黥武的事咱們先不談，我聽你話里的意思，對吞佛童子可很是信賴，這是什麽緣故？」
華顔無道看他一眼，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但終于還是忍住，只是道：「聽說他從小事事比你強，我看不出有什麽不能信賴的理由。」
她這顯然是氣話搪塞，螣邪郎並不介意，笑過一陣也就罷了。他告別了華顔無道，便徑自朝惡火爐去了。
補劍缺是鬼族狼王，亦是整個異度魔界最有名的鑄師，眼下他年紀大了，早已經不理政務，不過單憑鍛造一項，也夠他忙得不可開交。此時雖是白天，他的火爐鐵碪依舊是鐵水沸騰、火花飛濺。螣邪郎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便叫道：「狼叔，我來看你，你賞臉不賞臉。」
補劍缺囘頭看了一眼，只見鬼族皇子拎著兩瓶第二殿王城里最好的玉液酒，笑吟吟立在髙處，他深知這青年屬于「無事不登三寳殿」，便放下鐵錘，擦了擦汗道：「酒放下，你有什麽事快說，別耽誤我時間。」

螣邪郎走下來：「按狼叔你的習慣，但凡是打造頂尖兵器，必定先按一比一造個樣子試手，我今天過來，是想找你借那把銀邪的母版用一下。」
補劍缺道：「樣子就是樣子，其實用不得，你知道？」
鬼族點點頭：「我又不用戰戟，也就要個樣子罷了。至于我要干什麽，狼叔你心里也大體明白，也不用細問，知道是正經事就夠了。」
補劍缺沉默半晌，突然說：「你不后悔？」
「有什麽可后悔的。」螣邪淡淡道，眼睛卻只是望著遠處。鑄師一邊搖頭，一邊拿出了螣邪郎要的東西，扯幾尺布裹了，交在鬼族手里。
「也罷，你小子年青時名聲不大好，旁人都說你『心如蛇蠍』，我還不信，今天才見識了。」
「什麽叫做『心如蛇蠍』，我本來就是蛇蠍。」
青年接過那把兵器，轉身就走，便聽漏了身后鑄師低語道：「你……其實還是，很像女后。」

鬼族離了惡火爐，又往名醫慧八手的醫館走了一遭，然后才囘到自己住處，從積塵的書箱里翻出一沓書信，坐在桌前精挑細選，選了幾封署著銀鍠黥武姓名的出來，鋪開在桌上，提筆細摹道：
【屍體破綻處吾已知曉，今日辰時二刻，幽都山舊地相見，刀劍分說。】
寫罷，鬼族把這封短箋合在掌中，嘴角綻出一絲毫無溫度的微笑，自語般緩緩說道：「戰神……這一次，本大爺是當眞要出手了。」

******

幽都山是異度魔界第一殿最主要的山脈，也是魔界和苦境的分界綫。
這座山自東向西綿延百里、支脈衆多，閻魔旱魃的王城——火焰魔城，便設立在山間最主要的隘口處。但時移世易，此時旱魃早已戰死，火焰魔城也在先前戰事中被朱武沉入地下，以阻擋玄貘大軍進攻。城池既毀，環繞幽都山的烈火便隨之熄滅冷卻，昔日的雄关險隘，只剩下一片荒涼冷落的赤地焦土，隨時間推移，受苦境天候影響、雨露滋潤，竟呈現出一派與往日全然不同的景象。
辰時二刻，正是異度魔界的黃昏時分，昔日魔城佇立的土地上，夜風颯颯，日影猩紅，籠罩獨立荒野的銀槍邪刃，更增幾分孤寂之意。
在這光影昏沉的地方，緩步行來的修長身影，縞袂綃裳風中飄舞，優雅潔凈已極，和周遭環境殊不相稱。吞佛童子長指憐惜般輕挑銀邪刀刃下垂掛鮮紅緞帶，沉聲說道：「對于這個地方，想必汝心中自有感慨，然而既特地相約，此時竟不肯出來相會嗎？」

——昔日魔城最髙處的斗技場喚做紅蓮心，取其火焰之意，是歷代戰神之爭的決戰舞臺。當年，銀鍠黥武便是在這個地方，在三族顯貴的矚目之下，敗給了吞佛童子，令銀鍠家丟掉戰神名號，也開啓了兩人完全不同的人生。卽便城池沉陷、地形劇變，然而這個地方無論是在銀鍠黥武心中，還是在吞佛童子心中，都是一生不會忘卻的記憶，因此字條上僅以「舊地」二字邀約，更無須再多一字解釋。

「會面便是相殺，有何益處。」
今天幽都山峽谷的風格外大，吹得滿地斷葉紛紛，也扭曲了銀鍠黥武的聲音，令人不知遠近。吞佛童子瞑目細聽，心中暗暗分辨敵手藏身所在，同時亦是帶笑答道：「看來汝與吾，竟是到了無話可說的境地。」
「你不分辯，便讓刀劍替你解說，咱倆之間，從來沒什麽話講。」
「……黥武。」白衣的戰神突然開口喚了對方的名字，言語間似有親近之意，「吾以爲汝自小是聰明通透之人，唯獨這一件事，汝始終放不下嗎？」
他所指的，自然是戰神之爭的結果，那名青年便冷聲說道：「吾不屑于做聰明人。」
「既然不屑，那麽汝這一次的聰明，似乎也無必要了。」
「……背叛魔界，你害怕了？」
「吾怕眞相只會令汝終生痛悔。」
「巧言令色，玩弄心機，對吾無用。」

話至此處，吞佛童子便默然了片刻，繼而微微一笑：「當年……汝身上背負的東西實在太多，家名，身世，自尊自卑，須知刀劍比拼最忌心有雜念，這便是汝最大的敗因。」
「好個吞佛童子，生來一無所有、最終卻膺此殊榮的戰神，你在暗示今日我仍會敗戰嗎？」
「不……吾只是問，汝是否想要知曉，一無所有之人，爲了取得這項榮耀，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他吐出這一句話，銀鍠黥武突然閉口不答，令人難熬的沉默，隨著風聲在荒野上蔓延。良久吞佛童子突然手撫銀邪，開聲說道：
「邪字，諱言蛇也。然而獨角銀蟒，畢竟難以化龍——黥武，是時候放下了，畢竟……」

【畢竟，汝並非銀鍠朱武的親生兒子。】

一聲低語，有如驚雷，驚呆了隱藏在山崖之上的螣邪郎。然而隨卽眼前閃現的便是雪影鋼鋒，朱厭穿胸，逆湧入喉的鮮血讓他連喊都喊不出來。
鬼族睜大了眼——這麽久，想過有這一劍，但從未想過自己竟躲不過這一劍。

心草

2020-04-06 09:35

章十三

螣邪郎喜歡酒，年少時經常醉飲，魔界三殿盡人皆知，同僚更是習以爲常，唯獨在赦生童子面前才稍微收斂。然而他雖會註意不在弟弟面前醉酒，卻仍然未曾改變赦生對此事的反感。等到鬼族終于忍耐不住問起的時候，那個少年卻只是說：「其實你從來沒喝醉過，你只是，想要找個借口不守規矩。」

不守規矩四字，用來說螣邪郎未免太過含蓄。鬼族皇子的輕狂放浪，以及吞佛童子的冷酷無情，在魔界一向齊名並稱，而提到螣邪郎的兩個堂弟時，衆人也不免搖頭嘆息一聲，感慨銀鍠黥武勤懇恭謹，赦生童子堅忍剛毅，看上去都穩重得很，唯獨這個生來註定要繼承第三殿大位的皇子，一向飛揚跋扈、驕傲放縱得不像樣子。曾有人私下向九禍諫言，說她這個養子性子輕浮、舉止失當，但女后只是微微一笑，並不曾特意約束。因此也時常招來有心人含沙射影的批評，說長皇子自恃身份，自然無需像兩個弟弟一般。
赦生童子平日隨襲滅天來修行，遠離俗務，並不太知曉這些事情。銀鍠黥武又素來口拙，但風言風語聽得多了，也不免向螣邪郎抱怨勸諫。誰知鬼族聽了只是微微一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麽那麽討厭吞佛童子？」
他受人非議，和討厭那名魔族的戰神，聽起來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事情。銀鍠黥武心想吞佛童子向來以自律嚴苛出名，莫非你自己不檢點，還討厭別人檢點麽，但這話他萬萬不肯說出口，時過境遷，也就各自不提了。

然而，說起鬼族長皇子養成這個性情的原因，還要追溯囘他剛剛被九禍帶走收養的時候。那段時光，至今螣邪郎囘想起來都覺得奇怪，自己生命中的前十三年，在別人提起來的時候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所有人都盯著他的顯赫身份，盯著他的囂張浪蕩，盯著他怎麽喝酒怎麽睡女人，但是……整整十三年，無父無母無兄弟，枯守王城，只有長日留影，只有穿堂的風聲爲伴，那種孤獨寂寞，在旁人眼里竟是全然不値得留意的東西。
十五歲那年，他第一次被人當面罵做「雜種」，年少的鬼族沒有言語爭辯，只是干脆利落地抽出了靴筒內的短刀，一刀見血。
這事理所當然地被人訴至女后駕前，以至于補劍缺給他打造的兵器都一時延遲了交付。九禍問他爲什麽要那麽做，當時的螣邪只是睜圓了一雙鳳眼：「就算是最卑賤的下等魔族，聽見別人侮辱自己的母親，也要立刻拔刀。」他看著九禍，瞳子紅得像要滴血，然而憤怒張狂中又隱含一點掩蓋不住的淚光與脆弱，仿佛是無言的質詢。
九禍道：「可是你並不是那些人，明白嗎？」
「要我忍受這種屈辱，豈非是連下等人都不如？」
「這讓你不甘嗎？」邪族女王平靜言道，「還是你認爲以自己皇子的身份，理所當然便要強過所謂的下等人。」
螣邪忽然不語，他用一種困惑的眼光看著養母。九禍伸出手，慢慢把他牽到自己身邊：「魔的宿命，終歸是要戰死沙場，你害怕死亡嗎？」
「我不怕，」少年說道，「我會盡力保護你，保護別的……我在意的人，我不怕死。」
于是女子便點點頭，她說：「那麽你便要記得，在死亡面前，沒有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分別，而你只是不該爲無意義的事情，耽誤自己。」

那一夜九禍的話，螣邪郎想他一定會記一輩子，但是他卻眞的不甘心。
他寧願借酒任性，在鷄毛蒜皮的小事上做囘片刻的自己，寧可爲這一點兒放縱的自由招來三殿的非議，也絕對不願意……像某些人一樣活著。
無論任何時候都風度優雅、冷靜自持，面對所有的侮辱挑釁都能夠一笑置之，白衣勝雪，是完美無瑕亦是無情無心。一無所有的人，取得魔界戰神的名號所付出的代價，螣邪郎太清楚又太厭憎。他甚至都無法多看吞佛童子一眼，生怕一囘頭便看到了自己。而吞佛對他的異樣寬容無疑又助長了幾分鬼族的氣焰，他把那態度當做是魔物逆來順受的僞裝的一部分，可補劍缺卻說，你明知道他對別人並不是如此。

這就像酒的眞醉假醉，原本只有螣邪郎自己知道，但日子太久，鬼族心中那道分界綫已不太明晰，直到去了冰風嶺，見過苦境的風雪苦寒，喝過入口如刀的烈酒，無盡長夜，明明想要一醉方休，但直到賣酒人的壇子見了底，他都清醒得嚇人。
雪的顔色，在異度魔界象征死亡，那時鬼族想，這麽多年，他其實從未設想過，如果他失去吞佛童子，那個汚點，那個競爭對手，那個曾經承受過他對于自己的所有憤怒的對象……他會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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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青雲地入口，赦生童子手握狼煙戰戟，一時遲疑不前。
銀鍠黥武拜托他來此查探之時，兩人曾有過一番深談。因爲年齡和出身的差異，此前他們不算很熟，但秉性上的相似之處，卻又使得彼此能夠坦誠相對。黥武也直截了當地向對方說明了自己的疑慮所在。
「你是說，傷口？」赦生說話一向簡潔，此時也依舊如此。
黥武點頭確認：「沒錯，我仔仔細細檢查過苦境送來的素還眞屍首，老實說，並沒有太多发現，只有致命傷這一處，令我不解。」
「可否細說。」
「素還眞是自願死于不二做劍下，這一點毫無疑問。但他身上的傷口只有一處，就是下腹，看去雖是劍傷無疑，但……我想不通傷口爲何會在這里。」
赦生點點頭，並不需要他細致解說。下腹受創，與胸膛、頸項相比較不致命，不二做是一劍取命，劍傷下腹，似乎並不符合頂尖劍客的習慣。
「爲何不拜托螣邪郎？」
既已明白銀鍠黥武請托的根由，赦生便干脆轉向另外一個話題。雖是令人尴尬之問，但黥武也未囘避：「第一，他身份顯赫，行動惹人註意。第二……我眼下看不清他和吞佛童子之間到底是何关係。」
他這第二點，對赦生童子而言並不樂見。但那個少年也只是點點頭：「我答應你。」
「那麽，我也想要問一問，你對吞佛童子是何看法？」
「我信師兄。」這一次，少年答得利落，「感情不同，方法卻殊途同歸，我也想要看到事情有一個合理結果。只是，你要我去藏青雲地，你自己又准備做什麽？」
「我去調查伏龍先生。」黥武說，「我想要弄清，帶來屍體和魔界交易的那個人，是不是他。」

那天的對話，從赦生腦海中一一滑過，但出現在眼前的人，以及事情的后續发展，卻完全超出了他和黥武兩人能夠想象的境地。
少年先是看到一名通身黑衣、乍看之下有些類似斷風塵的劍客進入藏青雲地，那人他雖然不認識，但他肩上所背負的天之神器，赦生童子絕不會認錯。
朱皇武癡之決，涅槃劍鋒觸地生春，那是銀鍠朱武之友蕭中劍的武器。雖然眼下這名持劍人赦生並不認識，但他也隱約意識到，涅槃的下落很可能便是局點。
這名黑衣劍客武藝之髙，令少年自認不如，但他的來意也十分令人生疑。赦生隱身觀望半晌，只見到他以一敵二、逼走守護神柱的聖獸帝鵬，僅余不二做一人留守。對于黥武的囑托而言，這本是最好的機會，但赦生既然見到涅槃，便不肯放棄追查，當下舍棄不二做，追隨帝鵬與那名黑衣劍客而去。

帝鵬似乎知道對方來意，展開雙翅，淩雲疾飛，快速無倫。赦生童子向來不以速度見長，等到他勉強追蹤到雙方決戰地之時，只見到黑衣劍客從昏迷的聖禽身上取走了一物。
赦生見此人與護柱聖獸爲敵，不似中原正道一脈，但此時卻又並不斬盡殺絕，因此心里迷惑不定。他追著對方疾行數里，猛然一道紅影從天而降，道門先天身負紫霞，面貌正氣沛然，正是之前與魔界四槍交手后不知所蹤的赭杉軍。
「恨長風，」得到不二做報信，赭杉軍亦是追蹤著那名劍客來到此處，然而此時相逢，卻是劍拔弩張，不似當初飲茶暢敘之情，「你已取得雷公膽？」
「是，雷公膽之用途，你內心也很清楚，眼下可否讓開道路，容我過去。」
「我已自怨姬處獲知前后事情，蒼之軀體下落，請你立刻告知。」
「……眼下仍然不是時候，唯有請你恕罪。」

荒野之上，恨長風與赭杉軍四目相對，已明白彼此絕不退讓的心意，鏗然一聲，紫霞之濤率先出鞘，紅袍道子神兵上手，一向澄凈熱忱的目光也漸漸轉冷：
「恨長風，你到底是誰？」
「赭杉，」黑衣劍客緩緩開口，呼喚對方的名字，「此事過后，我願意用生命彌補這個秘密，現在請你給我一條路。」
「攸关蒼之安危，」赭杉軍劍尖微揚，腳下太極印生，「你明知道我不能！」
「那麽結局恐怕不會讓你滿意。」
身著黑色羽氅的劍客微微嘆息，手掌亦按上涅槃劍柄。

兩人對話片刻，其中卻已透出無數秘密，蒼的軀體下落爲何，手持朱武摯友兵器的劍客怎樣與赭杉軍相識，雷公膽用途爲何……無數念頭閃過心底，其中謎題卻非赦生童子此時能夠解開。就在少年潛身觀望，暗自猶豫之際，紫霞之濤與涅槃，兩柄天下名劍劍光交錯，陣中兩人已是各展絕學，斗在一起。

頂尖武者的對決令人目眩神迷，涅槃出，天風蔽日，紫霞落，雲影流光，兩大髙手劍鋒相對，互不相讓，一有遲疑便是亡命。在這迅疾如電的交戰中，旁觀的赦生童子心中疑慮卻漸漸浮出水面。眼看涅槃明明是劍，但那名黑衣人一招一式，全是長刀路數，看上去莫名眼熟，少年想要離近些再細細參詳，突然戰局中恨長風囘劍擋招、抽身后撤，向著對面玄宗道子說道：「新傷叠舊傷，今日一戰，其實你也懂得自己並無勝機，爲何還要孤身前來？赭杉，你曾說蒼是四境道門逃劫避災第一，爲何你就不能學一學他？」
紫霞劍光爍爍，映寒了道子半張臉孔：「情之所在，義不容辭，不現眞身，今日你無法敗我。」
他的剛毅耿直，向來也爲恨長風所深知，如今聽到「不現眞身」四字，劍客便明了自己的身份已被對方猜到，再無隱瞞必要，當下長聲嘆息道：「那便如你所願。」

話音落地，荒野長風散盡黑羽，宛若灰燼中重燃的烈火，現出魔界戰神眞身，銀鍠朱武手持涅槃，凝目看向赭杉軍，自道魔大戰之時的往事歷歷在心，彼此皆知話已說盡，眼前舊恨新愁，只能訴諸鋒刃，不倒下一人，到底難以完結今日之局。
紅衣道子凝神迎戰，明白已是劍下分生死的時候，當下絕不猶豫，豁命再開四聖誅魔陣，劍氣震蕩，引動舊傷鮮血噴流，寒凜眉宇卻顯示心境之義無反顧。銀鍠朱武也再無留手余地，當下以氣雙流彙合納眞神訣，涅槃劍氣唳空，轟向道門誅魔之陣。

從恨長風公然展露魔王眞身，到二人極招相對，其實也不過片刻功夫。旁邊赦生童子見到銀鍠朱武的眞容，已是震驚不能自已，一遲疑便錯過了插手戰局的機會，眼看涅槃紫霞劍氣交擊，似有催天裂地之威，等到視野再度澄清，交戰二人勝負已分。赭杉軍身中三劍，氣空力盡、當場昏厥，而銀鍠朱武也是紫霞穿身，重傷跪地。見此情景，無論少年心中有多少疑惑，也不能不出手護衛主君，但令赦生童子驚訝的是，他還未有所動作，已聽見銀鍠朱武沉聲道：「赦生出來，與吾面對面。」

這一聲呼喚，並非命令責問，反而帶著幾分溫柔，不由得消解了狼煙槍尖殺氣。赦生童子收起戰戟，疾奔而來，跪在朱武身邊：「……別動，我看看你傷口。」
鬼族之王硬生生屏住一口氣：「照顧赭杉軍。」說著，便反手握住紫霞劍柄，鮮血噴濺中已將劍鋒抽離身體，隨卽運起納眞神訣爲自己療傷。
事已至此，他仍然要看顧赭杉軍，赦生心下並不明白。但他經歷過去幾次戰斗，對那名玄宗道子存了一份武人的認可，當下並不質疑，只是默默走到昏厥倒地之人身邊，爲他簡單處理傷口。銀鍠朱武亦踱至兩人身邊，俯下身查看赭杉的情況。
「他是……」少年遲疑片刻，還是問了出來。
「吾之朋友。」
銀鍠朱武淡淡說出「朋友」二字，赦生便點頭不語，既不質疑，也不再追問。鬼族戰神仔仔細細地擦凈了紫霞鋒刃上自身的鮮血，眼看那柄道門名劍重新恢復秋水澄明，才將它送囘鞘中：「唉，剛則易折，情深則不壽，有些時候，我眞的拿他沒有辦法。」
「道士怎麽能說情深？」赦生裹好了紅衣道子的外傷，疑惑擡頭。
「道士爲何不能情深？」
「師兄說過，人心本薄，不及魔之感情激烈恆久。何況出家人修行不就是爲了忘情？」
「那大概就是，這個道士賦性魯鈍，特別的……沒有慧根吧。」
朱武笑著答道，指尖捋過赭杉耳后一縷散发——鬼族以紅爲美，如他這樣的頭发，在第三殿男女的眼中，便是令人羨慕的上品……只有臙脂傾城色，昔日蒼道袍上落下那一縷紅，就像是世俗的綺麗沾染了太上無我的心境，而那點顔色從何而來，戰神心中清清楚楚。而今日赭杉軍力盡昏厥，最后一口氣息、最后一點牽掛，亦不過蒼之一字。對于魔物而言，既然有情，便只合花前月下耳鬢厮磨，紅燭鸞帳抵死纏綿，徹徹底底地佔有征服了才清償得過，似道門中人各安天命各盡職責，沒有「彼此」之念，對魔而言便無異酷刑了。
銀鍠朱武心念及此，道魔大戰時蒼所发的宏願突然不合時宜地浮現耳際——經微塵劫，備嘗衆苦，歡喜忍受，終無厭悔，以此而論，情到深處，痛苦歡樂原本也不易分別，如他甘心忍受九禍數百年的冷落折磨，而一片眞心未曾稍有動搖，豈不正是同一道理。

赦生童子見到對方突然神馳遠方，似乎忘了周遭情景，不由得催促道：「走麽？」
銀鍠朱武愣了愣，似乎囘神，方才說道：「帶上他，跟我來。」
「要去哪里？」
「藏青雲地。」
「你的傷很重，去那里做什麽？」
「了卻一件該爲之事。」
兩人口中對答，腳下不停趕路，赦生童子喚出狼獸背負赭杉軍，銀鍠朱武側目打量他許久，突然問道：「你又是爲何來到藏青雲地？」
「調查不二做與素還眞屍體。」
「你心中有所懷疑？」
「受人之托，也是求一個答案。」
「你懷疑吞佛童子嗎？」
「吾信他。」

一句信他，赦生童子已是先后在三種情景之下，對三個人表態，卻依舊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帶水。銀鍠朱武微微笑道：「師門情眞，令人動容。可是你應該知道，感情的放任，從來是蒙蔽雙眼最大的原因。」
「我說信他，不是信他不曾參與所有一切之事，而是信他所行之事必有他的因由。」
赦生童子的話意思晦澀，但銀鍠朱武卻聽得分明，也理解得深刻，不由得沉默許久，終于嘆道：「你倒眞是一個好孩子。」
此時銀鍠朱武身上帶傷，蕾夢娜又背負著赭杉軍，三人腳程不快，一路上盡是行經荒郊野嶺，沒有絲毫趣味，眼看著又到夕陽西下的時候，赦生童子眼望天邊霞色如血，輕輕說道：「這一次來，天氣又比上次冷了些。」
「你住慣異度魔界，自然不適應苦境的氣候。」
「會下雪嗎？」
「不，這樣的天氣還不夠冷……怎麽？你想要看雪嗎？」
赦生童子不答，只是說：「你去過的最冷的地方是哪里？」
「天邈峰。」
「朱皇武癡對決之地？」
「那里對我的意義，不止是戰場。」
赦生童子擡頭，不解地看看對方，前代的魔界戰神笑著說道：「若說看雪，天邈峰倒是個合適地方——冰峰聳立，空谷無聲，只有朗月曠照，那種天地皆白的景象，讓人一見難忘。」
「很美。」赦生點點頭。
他這樣說，銀鍠朱武有些驚訝：「魔界以雪爲不吉之兆，你會覺得美嗎？」
「天地一色、空寂無聲，豈不正合死之靜美。而且……」少年擡頭，看著他肩上天之神器剔透的水晶劍柄，「涅槃之意，師兄也曾爲我解說。」
朱武一時沉默，從前，他註意赦生童子的時候不多，但此時對談，卻覺得這少年性子沉毅里帶著幾分通透，與旁人不同。他們又行了一炷香時間，眼看前方神柱支天，濃雲隱隱，藏青雲地已在眼前，赦生童子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麽？」銀鍠朱武對待他很有耐心，便陪著停了步，含笑問他。
「眼下你額頭見汗，腳步虛浮，根本不能再和人動手。」
「那你便去替我引開不二做，這不正是你當初來此的原因。」
「我……」赦生慾言又止，許久說道：「我不知道，眼下再探查此事是否還有意義。」
「等咱們囘到魔界之時，」朱武看他，眼神溫和，「我與你談談。眼下，你帶赭杉軍去見不二做，引他出來，替我拖延一盞茶時分，再把人交他。」
「你到底要去干什麽？」
「斬斷神柱。」鬼族之王如此答道。

眼看赦生童子按約定引走不二做，獨自步入空無一人的藏青雲地之時，銀鍠朱武揮手喚出了自己的長刀天炎斬風月，似是不願在這樣的事情上使用涅槃。
面對眼前通天立地的雄偉巨柱，他的心中，也浮起了伏嬰師那句警語——指使他人代行自己的責任，保住清白雙手，便可以減輕主君內心那份負罪感嗎？鬼族戰神嘴角微翹，似乎流露一絲苦澀笑容，同時也喃喃自語道：「伏嬰表弟，從小到大，你都把我看得通透，可是咱們終究不是同路之人，眼下看來，分道揚鑣的時候，就要到了！」
一句低語罷，銀鍠朱武猛然揚起長刀，渾身上下暴漲的魔氣激得紅发飄飛。他全力運使納眞神訣，將殘余眞元盡數彙聚斬風月刀刃之上——爲了自己心中那個願望，明知這第二根神柱不得不斬，他亦不願再坐等他人代勞。

同一時間，赦生童子正在藏青雲地外圍和不二做遊斗，突然兩人身后一聲震天巨響，倒塌碎裂之聲撼動四周山谷，囘頭看時，只見煙雲彌漫，那根支撑天地的神柱已是折斷崩毀了！
這原本就是赦生與朱武約定的時候，少年當卽留下昏迷的赭杉軍牽制不二做，自己化身火光，搶進藏青雲地中去。
神柱既斷，他們腳下土地也開始分崩離析，赦生尋找良久，才見到安靜俯伏在泥土塵灰之中的男子，原來銀鍠朱武贏下赭杉軍，自己也受創嚴重，此時不顧傷體，強行施爲，終于力盡不支。因爲周遭地形異變，少年來不及仔細檢查他的傷勢，只能將人背在背上，沿著不斷震動塌陷的道路疾奔出來。

他離開藏青雲地一段路程，覺得腳下土地不再沉陷，才松了一口氣，想要把肩頭背負的人放下來。但就在此時，狼獸一聲低吼，周遭氣氛突變，刀光劍影、金鐵聲中，他的身前身后皆冒出了大批伏兵。
赦生橫持狼煙，掃視四周，嘶啞聲音緩緩吐出二字：「……識界。」

火羽栖息	2020-04-06 16:26
终于等到更新了，有点分不清吞佛捅了螣邪一刀的时候是知道对面的是大爷还是他不知道？感觉这次两人没法好好的和好了

amberking	2020-04-07 03:01
哇，这更新…… 6{~I7!m" 可怜的孩子又被捅了

心草

2020-04-09 22:22

章十四
火焰魔城，紅蓮之心的廢墟間，一句「汝並非銀鍠朱武親生」讓鬼族明白一切，但是這一切卻又來得太遲。
若他還能笑出聲，那麽一定會放聲大笑，只爲了吞佛童子眼下的表情——戰神冷白面孔之上，素來完美的面具也露出了裂痕，那瞬間的迷茫惶惑便抵得過他肉體上忍耐的所有痛楚。螣邪握住朱厭，把雪一樣的鋒刃往自己胸膛里送得更深。他想起來自在天城的那一夜，魔也是帶著如此的表情問，汝想要從吾這里，得到什麽？

血沫隨著斷續的呼吸，從鬼族秀麗的嘴唇間溢出來，漸漸失去光感與色彩的視野里，只有血紅與雪白交織的顔色在晃動。吞佛童子伸出手臂，抱住他傾倒下來的身軀，螣邪的五指緊緊扣住他的小臂，用力之大，指尖已經在雪色的肌膚上留下了青紫的瘀痕，傷口的血滴落下來，一點點弄脏了戰神潔白的衣襟。
然而卽使是此刻，魔也並未失了他那份令人生畏的冷靜，吞佛童子的視綫微轉，便停留自己被對方抓握的手臂上——透過蒼白無血的肌膚，能夠看到一根紅綫沿著經絡血管快速竄動，宛如活物。
吞佛童子在伏嬰師的咒術之下吃過一次大虧，那之后自然曾經暗自鑽研彌補，此時心思一動，便反握了懷里螣邪郎的手，把那人腕間裹纏的黃貂護手撕開，果然見到他腕脈之間，也有一模一樣的血綫不住跳動。
魔物長眉微挑，一怔之下，竟由不自主低笑出聲——雙生逆術，血脈相連性命相通的詛咒，倒也不辜負螣邪郎往日的聲名。他牽了鬼族五指送到唇邊，纖薄嘴唇輕輕印上：
「若不能同生，那便求一個同死麽。吾並不曾想過，第二次栽在伏嬰師咒術之下，卻是通過汝這雙手。有些時候，吾也不懂，汝究竟是算計，還是……多情。」

******

鬼族名醫慧八手接到任沉浮傳訊，要他緊急去炎華殿待召的時候，心里隱約覺得有些古怪——雖說戰神在第二殿地位尊崇，要他上門診治倒也不逾越禮法，但在過去，無論怎樣沉重的傷勢，吞佛童子都從未行使過這一項特權。

炎華殿是邪族爲九禍和銀鍠玄影在第二殿營建的行館，因玄影體弱，婚后始終不曾使用，下賜給取得戰神名位的吞佛童子作爲居所后，所有奢華靡費的景觀器物都被撤除，但當初仿照第三殿風物營建的庭院風格卻受主人的青眼，因而得以保留。
與第二殿王城園林不同，炎華殿內庭院因多水無山，素有「露庭」「池園」的美譽。這一天天色將晚，任沉浮把他帶到大門處，便不再跟隨，只有兩名侍女手提燈籠，引著他向深處寢居走去。
吞佛童子在魔界向有「異端」之名，並不是什麽廣受歡迎的人物，他平時也深居簡出、不好交際，慧八手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來到他的宅邸。這天輕雲蔽月、霧色朦朧，他眼前只有一條曲曲折折的白石小路，消失在蓮池煙水之間。長廊曲折，簾幕囘風，遠方隱約傳來樹葉婆娑之聲，蕭蕭颯颯，極目望去也不過隱約可見抱廈飛簷，更增幽邃神秘。
等到穿過幾重院落，來到殿宇深處戰神寢居之時，所見又不相同——朦朧月色里，錯落紅楓簇擁著一座廣廈，廡殿頂出簷深遠、造型古樸，極其寬闊軒朗。但慧八手只走到大門，便已經隱約嗅到殿內的血腥氣息，並隱隱聽到傷者斷斷續續的痛苦喘息。與此同時，爲他引路的兩名女侍也各自停步，示意他孤身入內。
醫者繞過數重屏風幔帳，才見到殿宇深處的情景。他原本擔心是吞佛童子受了重傷，但搖動燭影之下，首先看到的便是明晃晃的白衣。戰神見他前來，伸手撩起牀帳一角，示意他近前查看。
慧八手見此情狀，內心更是疑竇叢生，實在料想不到以吞佛的身份，有哪個傷者能讓他不避腥穢血汚，親自安頓在自己寢居的牀榻之上。但此時他只向內張望了一眼，立刻便倒吸了一口冷氣——鬼族長皇子半身鮮血、昏迷不醒，半敞的裘衣露出強健胸膛，而朱厭尖利的劍鋒仍舊不曾自傷口抽出。醫者呆愣半晌，方才擦了擦額頭冷汗：「這……」
「拔出此劍，不免加重傷勢，因此吾只是卸去朱厭長柄，便帶他囘此處延醫。」
吞佛童子聞聲知意，在他背后款款解釋，仿佛重創了對方的不是他自己的兵刃一樣。慧八手料想事已至此，自己今日絕不可能輕易再邁出這炎華殿大門，因此也不多問，只是取出刀具藥物，爲螣邪郎處理傷口。

炎華殿侍從本就稀少，加上隱秘之事不便下人插手，此時除去兩名侍女在殿外侍奉，吞佛童子自己也脫去了他那件裝飾繁復的白色法衣，僅著便服，在旁邊爲醫者幫手。眼看止血、清創、縫合、敷藥一一完畢，才沉聲問道：「如何？」
慧八手取了帕子擦凈手上血汚，又索要紙筆，坐在桌邊開藥：「再看兩天，若不发燒，就算沒有性命之憂了。」
他說著，看到吞佛端著一個黃銅面盆湊近牀頭，不免問道：「戰神還有什麽吩咐麽？」
「沒什麽了，」魔物淡淡地道，「只是這『兩天』的功夫，不免要委屈先生在鄙舍暫住，房子吾已讓人灑掃完畢，先生可看看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如今朱皇外出，女后隱居，第二殿就以戰神身份最爲尊貴。在吞佛童子面前，慧八手只求萬事平安，哪還敢有什麽不滿意，但他剛才爲螣邪郎治傷時，已察覺那個平日冷面冷心的魔物此時舉止異樣體貼細膩，根本不似表面所見的模樣。他便多留了個心眼，仔細觀察對方行動，便看見吞佛童子正用沾了熱水的絹帕細細清潔鬼族面頰胸膛之上的血汚，然后又替他束起滿頭酒紅長发，似是擔憂淩亂发絲沾染傷口。這情景落在慧八手眼里，讓他覺得異常熟悉，片刻突然想起一件舊事，不由得「唉」的一聲，嘆息出來。
魔做這些事情，也未曾刻意避人，此時便笑著囘頭道：「怎麽？」
此時醫者的心情，已經不像初見時那般戰戰兢兢，他一邊斟酌藥方，一邊隨口說道：「之前……第三殿諸人總以爲戰神和長皇子失和，但在老朽看來卻是未必。」
「怎樣？」
吞佛童子輕聲发問，語氣不見喜怒。慧八手看他一眼：「那時我在軍中行醫，戰神履職時間不長，有一次你任務失手，被送來醫座……」

他囘憶當年，吞佛遍體鱗傷，一頭打散了的長发間盡是干涸血汚，緊緊貼在蒼白肌膚之上，人也失血昏迷。慧八手本來要爲他剪发，偏偏螣邪郎橫插一手，任性不許。他再三再四地解釋其中原因，鬼族卻干脆賭了氣，花一天一夜的功夫，拿著紗布把魔物滿頭紅发清理得干干凈凈，才叫醫者無話可說。
那時候慧八手只當螣邪郎大爺脾氣发作，又在些無聊事上空耗光陰，到此時反而覺得其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但他把整件事慢慢講完，擡頭看到吞佛童子金瞳中神色寂然，想起他失卻記憶的那段事情，不由得笑道：「是我唐突了，說這些瑣碎舊事干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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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八手留了藥方，便自行去客房歇息。螣邪郎昏睡了半日，便在炎華殿的臥榻上掙紥醒來，他望著眼前一重重煙色幔帳，與梁上的紅蓮彩繪，半天才想起了自己被吞佛當做銀鍠黥武刺傷的事，並註意到自己眼下是睡在那魔的寢居當中。
鬼族稍微動一動身子，便覺得胸口劇痛、喉頭腥甜，囘憶當日受傷的情形，猜著是斷了幾根肋骨。他擡起手，看了看腕上咒術痕迹，那根紅綫如今顫巍巍地伸出一寸多長，卻已靜止不再延伸。螣邪郎諷刺一笑，便覺得頭頂輕紗簾幕擾動，已是給誰單手拂了開來。

吞佛童子端著一碗湯藥，站在牀頭微笑道：「汝醒了？」
雖說戰神素日便有不擇手段的名聲，但想起他不僅對魔界不忠，而且連從小相識的人也能干脆利落地下殺手，螣邪郎只覺得一顆心冷到極點，也煩亂嫌惡到極點，他想也不想，便把吞佛往外推道：「滾你的蛋，還有臉來見本大爺。」
他這一下猝不及防，打翻了魔手上的瓷碗，吞佛童子雪白袍袖一卷，護住了牀上人的臉，半碗藥汁淋淋漓漓地都灑在他身上手上。鬼族喉頭微哽，心里不覺地便擔心他給那碗滾水燙傷，但魔已經取巾帕擦凈了手，淡淡說道：「此處似乎是吾的居所。」
螣邪郎被他一句話噎了囘來，氣得瞪圓了眼，轉頭看見外間幔帳低垂、門窗盡掩，便冷笑道：「是你的居所見不得人，還是本大爺見不得人。」
「慧八手說你傷了肺，受不得風寒。」
鬼族未料到他敢請來慧八手——鬼族名醫眼光毒辣，給他看過，朱厭的傷口是說什麽也掩蓋不住的。他一時沉默不語，魔便自去更衣並吩咐下人重新煎藥，再囘來時便伸過一只手，若無其事地在他的額上一探，點了點頭，似是滿意他不曾发燒。
「大夫說過，汝若是醒來，可以喝點湯水。」
「……」螣邪郎原本也深知，再怎麽氣恨吞佛童子，也沒有爲此把自己餓死的道理，但這會兒偏偏就咬緊了牙关抿緊了嘴唇，一副絕不配合的模樣。魔見到他這般樣子，也不生氣，只是一笑，又端起了桌上一個青瓷小盞：
「看來……湯水是不合汝的脾胃。這碟子點心，是吾親手做的，汝不妨試試。」

魔所說的「親手所做」確實牢牢吸引了鬼族的註意。
吞佛童子雖然不像他那般出身，但平日無論是在軍中或在自家宅邸，飲食起居也都有人安排，並不用自己動手，而從前螣邪郎也不知道他能下廚。如今他的目光往對方身上一瞥，便見那只魔唇邊帶笑，不遠不近地端著那只碟子，仿佛刻意勾他去探看一樣，並不急著送到眼前。
螣邪郎哼了一聲，知道再過一萬年，吞佛童子這凡事帶三分心機的毛病也是絕好不了，忍不住開口譏刺道：「難得戰神願意『洗手作羹湯』，若是每個挨你一刀的人都得如此道歉，我怕你是要累死的了。」
吞佛童子只是淺笑：「從你這話里，吾聽出了幾分醋意。」
聽他這樣說，鬼族就要翻臉罵人，但魔適時趨前，一手挽住了傷者腰肢，另一手把食物端了給他。
螣邪郎低頭一看，只見梅子青色的精致瓷碟里盛著四塊白生生晶瑩剔透的物事，上面撒著一點沙蔥、姜蓉和淡醬油，他擡手拿勺子一剖，卻发現是一碟子觸手卽碎的嫩豆腐，外邊裹著薄薄的濕粉煎過，雖然簡單，卻別是一種清淡適口的風味，和軍中吃慣的粗糙飲食，又或者宴飲時的大魚大肉很不相同。鬼族吃了兩口，壓下了嗓子里的血氣，才漸漸覺出餓來，但他擡手舉箸的動作牽動傷口，胸口不免隱隱作痛，螣邪郎吃了兩塊豆腐，便停了手吃力喘息，吞佛童子見狀，便從他手里接過餐具，慢慢地放鬼族倚在牀頭，端了碗一勺勺喂他。
螣邪郎從小讓人伺候得慣了，此時大喇喇地躺著由吞佛照料，嘴里還要冷言冷語地嘲弄道：「這腥葷也不沾一點的東西，恐怕萬年牢的牢飯也比它強點，或者是本大爺欠了眼色，此時本來吃得就是牢飯了？」
「女后飲食精細，師尊也慣于茹素，自然有幾樣不同第一殿、第三殿的菜色。」
吞佛看他吃完一碟子豆腐，又喂他喝了半碗肉湯。他向來是冷定如冰雪的性子，此時反而愈发耐心地解釋道：「至于汝……只要傷勢好轉，自然來去隨意，並不受任何人拘束。」
「這句傷勢好轉說得漂亮，看來本大爺還要對你心存感激了。」
其實螣邪郎從少年時就明白，吞佛絕不是會爲言辭所動搖的男子，尤其此時此刻，紅蓮之心的一刀，一句話，多日來如履薄冰的关係，已然走到了圖窮匕見的地步，再做唇舌間的意氣之爭毫無用處，但不知爲什麽……他就是不能。

魔凝目看他，臉上仍帶一點笑，但那雙金瞳卻像是深不見底的水，透著十足的冰冷空無。鬼族心里陡然升出一股邪火，擡手一拳過去，卻被吞佛童子牢牢抓住了手腕，修長的手指用了十分力道，如鋼箍般鉗制著他，甚至讓螣邪郎覺得疼痛，但那低沉的聲音卻依舊波瀾不驚：「有時候，吾實在是不明白……汝這些莫名其妙的怒氣。」
「本大爺從小便是這樣，想干什麽，就干什麽，爲什麽要讓你明白。」
「或者汝自己也並不明白。」
魔這樣說，便感到被他鉗制著的人的身體也微微发顫——螣邪郎想他當然明白，他只是……不能深思，不敢深思。
方才那一瞬間，他從吞佛童子身上看到了昔日的影子，那個把全部的心緒情思收拾在冰雪面具背后，無懈可擊的戰神。而不是……冷雨長夜、桃花風中，在自己的懷抱中睡去的魔。

吞佛終于放開他的手，自袖中取出一物，放在螣邪面前：「若吾不能讓汝放心，想必它還足夠留汝幾天。」
那是一塊雕刻著九頭毒龍的令牌，上邊嵌著的紅玉髓宛如滴血，鬼族一驚，擡頭死死盯著吞佛童子，心道：他……怎麽會有女后的手令？
若在從前，以魔受九禍信任的程度，可以持有這塊令牌毫不稀奇，但如今臺面下波瀾起伏、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這塊足夠讓人自由出入異度魔界所有要地的令牌就足値註意，而九禍是什麽時候、爲什麽原因把它交給了吞佛童子，竟連螣邪郎都不知道。
鬼族僵硬了半晌，緩緩抽身，按著前胸隱隱作痛的傷口倚在牀頭。他收起了自己的燒心怒火，假笑說道：「這倒的確是你的作風。」
「吾是什麽樣的作風？」
「絕望之前，總得先給一點希望，一點甜頭，不然，最后的勝利便失了調劑和樂趣，你說是不是呢？」
「吾更驚訝，汝會承認自己曾有希望。」
吞佛童子牽起他的手，讓小麥色肌膚之下那半截血綫在燈光下暴露得清清楚楚：「或者……此前其實，不曾有過。」
螣邪任他握著自己的手：「我向來不喜歡被人看透，你知道嗎？」
「哦……吾從前常做令汝喜歡之事嗎？」
「……從不。」
最后這兩個字，鬼族幾乎是咬碎了牙方能吐出，而吞佛童子牽起了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依舊：「那麽，汝與吾，這一次又是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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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吞佛童子離開寢居，便有整整四天消失得不見人影。螣邪郎大部分時間只是昏睡，除去兩名侍女貼身照料，便是慧八手每隔兩個時辰過來探脈。他偶然自榻上睜開眼，意識朦朧時看著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只是不見那個雪白血紅的鮮明身影，心里便失望難受，但清醒時則無論如何不肯承認這一點罷了。
這天慧八手親自給他換了藥，看看傷口的血已全止住，滲液也不太厲害，便松了口氣，知道他這下子性命是沒有妨礙了。但鬼族從早上起來便有些低燒，精神極差，也不大肯吃飯吃藥，慧八手給他換了一副調理的湯藥，又安慰他說：「戰神知道你平日飛揚跳脫，像這樣在屋子里憋著必然難過，今天特地請了人過來陪你，她片刻就到。」
螣邪郎愣了一會兒，未曾想眼下這種時候，吞佛童子還肯讓人進他宅邸的大門。他剛問了一句「是誰」，便聽見房門外一個英氣女聲說道：「來遲了，大夫，他沒事吧？」

華顔無道進門，慧八手和她交代了幾句螣邪的病情，便知趣退下。那名女性武將坐在牀頭，自行斟茶喝了，才嘆息道：「藏青雲地神柱折斷，我在前綫脫不開身，誰想到一陣子不見，你就弄成這個樣子。」
「藏青雲地？誰做的？」
「據苦境的消息，是主君的手筆，但詳情不知。我一直在二哥身邊效命，也不大清楚他的行蹤。」華顔說著，便探頭看了看鬼族給繃帶纏繞的赤裸胸膛，「你怎麽傷的？」
螣邪郎聽她這樣問，一副懵懂不知眞相的模樣，不免冷笑：「吞佛童子約了你來，便沒把這個告訴你麽？」
華顔無道微微皺眉：「我就看不慣你這脾氣，爲什麽對戰神抱這麽大的敵意，難爲他還能處處替你著想。」
她素來忠于朱武，此時肯叫吞佛童子一聲戰神，已是極大認可。螣邪郎皺了皺眉，本想再嗆上幾句，心里卻突然想起來一件要緊事。他擡起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了華顔無道一會兒：「華顔，你跟我說眞話。咱倆之間，本來既不熟悉，更談不上交情，但在露城軍營的那一次，你卻肯爲我出頭，是不是因爲……你早知道了？」
他說「你早知道」，卻未曾挑明這「早知道」的該是什麽事情。華顔無道的性子直來直去又單純，被他拿話稍微一引誘，便不由自主地說道：「是……但我也答應過戰神，除了在第三殿照應你，不會把你的身世告訴任何人。」
這個時候，她說出吞佛童子，讓螣邪郎如觸電般愣在那里。他急促地喘了一陣子，只覺得心底冷熱交替，說不出什麽滋味，半天才聽見華顔擔憂的聲音道：「你還是躺下來吧。」
鬼族隨手擦了額頭的細汗，盡力壓制了聲音里的情緒：「他告訴你的？是女后授意的麽？」
華顔道：「這我可沒問，你該知道，這種事……只要問了，那便不是女后的意思了。」

螣邪郎點了點頭，心知過去有多少見不得光的事情都是吞佛代九禍執行，若是挑明了，這罪責便在他自己肩上，絕不會牽扯女后，這便是「只要問了就不是女后意思」的原因。而這一次……吞佛童子究竟是借公事行私心，還是以私名行公事，那就如他慣常的作風，怕是永遠不會讓人眞正弄懂的了。
此時鬼族心亂如麻，再也無心和人聊天，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他不得不叮囑道：「那麽……我也拜托你，以后就請一如既往，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華顔一怔：「眼看朱皇與女后已經重修舊好，你還要瞞多久？」
「我要你瞞一輩子，永永遠遠，別讓任何人知道。」
「這我便不懂了，你不想與主君相認麽？」
「呵，做他的兒子，是什麽稀罕事麽。」螣邪郎衝她一笑，那神情三分嘲諷七分灑脫，「我只是……不想辜負了黥武。」

他提起銀鍠黥武，華顔無道就沉默了一陣子。想起那個青年是怎麽流血流汗，拼死努力，只爲了不辜負父親之名，若是此時突然告訴他，除去天生殘疾這個心結之外，他竟與素來敬仰的父親絲毫沒有血緣关係，這打擊確實太過殘酷。更有甚者，螣邪郎作爲銀鍠玄影和碧女的兒子固然能夠拿到第三殿繼承權，黥武卻是絕無可能，一來他自小遠離政治，二來他的殘疾、他輸給吞佛童子的那段往事，都可能被崇尚力量的第三殿視爲恥辱，甚至導致他從此沒有立足之地。
這些厲害关鍵，在華顔無道心頭一一滑過，她的目光也落在面前酒紅发色的青年身上：
「那麽，我只再問一個問題……你不願意讓黥武承受突然失去父親的傷痛。那麽你自己又如何，就這樣一生無父無母，你能甘心？」
螣邪郎大約料到她會這樣問，便從鼻子里哼笑了一聲，淡淡地道：「我不在乎。」

此時日頭過午，可不知怎的，透窗的陽光卻格外溫吞無力，有一點薄薄的光暈，透過煙色的窗幔落在鬼族那張俊秀的臉上，映著那雙琥珀紅的鳳眼，嘴角那點滿不在乎的笑。
華顔無道的記憶陡然囘到數百年前，銀鍠朱武當衆立誓舍棄王權，惹得三殿沸騰的時候……下定了的決心，憑他地裂天崩，也不囘頭。她想，血緣的痕迹如此深刻如此鮮明，多少年的壓抑瞞騙，到底遮蓋不住。

心草	2020-04-10 11:08
吞佛不知道，捅的时候他以为对面是黥武……

心草	2020-04-10 11:11
2333lof和36都用的太少了！话说36还能简体发帖吗，我每次都要专门转繁体……

火羽栖息	2020-04-10 14:14
就喜欢看吞佛完美无瑕的面具脸出现裂痕了（X G$C}?" l 看完新章有点心疼大爷啊，喜欢的人心机难测，亲生父母又不能相认。虽然嘴上说的不在乎但是心里还是介意的吧。

messi_cris	2020-04-10 22:10
写的特别好，吞佛的特质简直了，大大加油，蹲等更新~

huanjunming	2020-04-22 17:34
太太笔下的吞佛简直是吞佛本人，我超爱啊啊啊

心草

2020-04-23 21:41

章十五

送走了華顔無道，炎華殿空蕩的寢居便又剩下螣邪郎一個人。臥病的日子太過難熬，多少早已模糊的舊事都從心底沉渣泛起，他開始想念問琵琶和他的曲子，也想起吞佛童子眞正成爲戰神的那一天。
火樹銀花星如雨，那一夜，賓客滿席之時，他踏翻長桌，潑酒沾衣，斜抱琵琶指翻宮商，樂器玲瓏的曲綫恰似女子姣好身軀，亦是世上唯一的解語之人。
這一天，銀鍠黥武不出所料地辭了邀請，但失敗者的憤懑自傷好歹出自眞心，遠勝如今席間酒到杯干、進退自如的主人……而螣邪郎有些好笑地想，這樣的結果到底有誰眞的想要慶祝。
那天吞佛童子也換了件新衣，雪裹朱砂，白玉琉璃，耳后絲縧掛下的水晶珠在燈光里搖曳，愈发顯出臉龐的冷峻艷麗，似寒冰逢烈火，紅蓮映霜池。而魔並沒有如其他人一樣，嘲笑他沉溺絲竹樂器失了男子氣概，席間嘈雜的不解和竊笑聲逐漸冷落散去時，鬼族聽到那個低沉的聲音帶笑說道：
「不向東方便向西……汝還是手握毒龍，更適合些。」

生來一無所有、踏過屍山血海爲自己建立聲名的魔在他身邊坐下。
「汝可知廣目天王手中毒龍所寓何意？」吞佛童子如此問。
「一手握毒龍，一手持寳珠。握毒龍，寓意世事無常，變化恆在。」鬼族轉頭望進那雙燦爛的金瞳，有些輕慢地答道，「持寳珠，是謂我心如一。」
「原來……汝也讀經。」
「莫非你以爲，世上就只有你好學嗎？」

世事無常，變化恆在，而我心始終如一。
螣邪郎聽到戰神也淺淺地嘆息，那或許是吞佛童子第一次在他眼前摘下了僞裝的面具。
爲什麽要那麽做呢？鬼族想，也許魔也如其余人一樣，以爲他喝醉了罷。

他在自己的囘憶中沉溺了太久，一直到搖曳的燭火把某個修長的影子投到腳邊。鬼族警覺囘頭時，便看到了一個幾乎讓他感到陌生的吞佛童子。
衣冠如舊，容顔如舊，但是螣邪郎非常清楚地知道，有什麽重大的變故在這四天里发生了——魔站在燈影下，原本就病態的肌膚愈发顯得蒼白無血。
「你怎麽了？」在他開始思索之前，已經不由自主地問了出來，甚至沒註意到自己聲音里沉甸甸的关切憂慮，和他們當下的关係早已並不相稱。
吞佛童子笑了笑，答了句無事，于是鬼族便撇撇嘴，不再徒勞地試圖窺探他隱藏在面具下的東西。
「你見過華顔無道了？」魔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落座。
「嗯，我已經拜托過她，不要把我的事說出去。」螣邪郎瞥他一眼，「雖然我覺得你不會說，但是……」
后半句話，他講得艱難，而魔那張冷白臉上卻已露出了一絲了然的笑：「這是求吾？」
螣邪雙肩一動，若不是胸口的傷適時提醒，大約他此時就要暴怒跳起，然而鬼族最終還是平抑了怒氣，咬牙說道：「是。」
「好，那麽吾答應你。」
魔的許諾太過輕易，以至于螣邪郎懷疑其中隱藏了什麽秘密，但吞佛童子隨卽便淺淺嘆息：「一半像女后，一般卻像朱皇……而吾今日終于弄明白了一件事。」
他說著，便緩緩俯下身湊近了牀上的人，逆光的臉容上神情看不清晰。袖間垂掛的琉璃珠飾落在枕上，敲出一點細碎曖昧的聲響。
「從前，你說不在乎無父無母是假，但今日……卻終于成了汝的眞心話。」
欠缺溫度的長指摸索上鬼族胸口的傷，仿佛溫柔憐愛，而螣邪卻一把攥住了那只手。
「從前，」他情不自禁地重復一遍魔的話，聲音不穩：「你想起來了？」
吞佛童子不答，只是又湊近了幾分。他幾乎是伏在鬼族的胸口，帶笑說道：「對魔界不忠，對自小一起長大的人也會毫不猶豫地下手。皇子，如今你會想要殺吾麽？」
那身白衣之上，仿佛還帶著蓮池間的霧氣水汽，耳后的水晶法珠輕輕擦過螣邪郎的下頜，也喚起他身體的記憶。任沉浮曾說玉枕釵聲是詞中最艷，但曾幾何時，敲碎于他席枕之間的便只有象征佛徒的清凈七寳珠串，亦是在魔界大逆不道的異端。
那雙銳薄的唇在他唇上輕沾，熟悉的冷冽氣息仿佛融入骨血，螣邪的手掌緊緊握了吞佛童子的腰，縱容戰神就此攻城略地，滑入口中眷戀般舔舐吮吸的舌也像是朱厭的劍鋒，令人痛到发狂，也讓他想起過去的自己是怎樣使盡了脂粉堆里學來的技藝，來折磨身下生澀禁慾的魔物。

那時吞佛刻意蓄起的長发流滿牀褥，仿佛潑灑一地的朱砂，亦是令鬼族志得意滿的戰利品——魔擡起手，輕輕拭去了唇角情色的銀絲。
「那麽吾便不問，」他輕輕說，「汝這些本事都是自何處學來。」
于是鬼族笑得心滿意足：「戰神這話里，似乎有幾分醋意。」

「從前之事，對吾而言全然空白。」此時的吞佛童子在他的唇上說，「只不過是慧八手曾經講過。」
鬼族的身體僵硬了一瞬，然后便猛力推開了他，仿佛被從美夢中驚醒一般。戰神並不介意他突然的粗魯，反而了然地笑起來。
「我有件東西給你，」他從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箋，放在螣邪郎枕邊，「想必……很快你就會用得上。」
鬼族隨手拿過，當卽拆開粗粗瀏覽一遍，便皺起了眉：「斷風塵关通識界的證據，你是如何得來？」
「因爲吾一樣和識界之人有所來往。」吞佛童子輕笑，「不然黥武何以又去調查伏龍先生。」
「呵，坦坦蕩蕩借刀殺人，你到是有自信，認定我就肯做你那把刀。」
「那是因爲，」魔緩緩自榻上站起，拉開了兩人的距離，螣邪郎看到方才那道深重的陰影再一次出現在他的眼中，「吾相信很快……汝會和吾一樣，想要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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螣邪郎傷勢稍微痊可，能夠無需扶助下地走動的時候，馬上便離開了炎華殿。
他第一時間調查吞佛童子的去向，持女后手令通行各處关卡要地都有記録，因此他很容易便知道，在自己養傷期間，魔除去短暫離開魔界之外，大多數時間都只是往返于二殿三殿之間，其間曾經兩次進入娑婆天城的廢墟。
鬼族心中略感詫異，吞佛童子可並沒重情到會眷戀自己出生之地，之前他從未對那個地方顯示出任何興趣。但螣邪郎思忖再三，最終還是轉頭向慾界天九禍的王城走去。

赦生年少單純，黥武不諳政事，銀鍠朱武他不能信任……鬼族苦笑，昨日還是繁花著錦，轉眼間無情多變的世界就撕去僞裝，露出風中之燭般岌岌可危的眞實。在這種生死关頭，他能夠倚賴的，依舊只有九禍一人。
然而鬼族的腳步剛踏入王城，立刻便察覺到情形不對，那里的森嚴戒備和肅殺氣氛，早就超出了女王待產時應有的狀態。此時負責衛戍王城的軍隊早已全部換成了第三殿的鬼族的親兵，但螣邪郎從不記得銀鍠朱武有過這種安排。

「女后臨近分娩，身子沉重，不便面見外客。皇子請囘吧。」
在正殿大門前攔下他的是伏嬰師，螣邪郎看他一眼，笑道：「就算銀鍠朱武在這兒，恐怕也不能把我算進『外客』里頭，怎麽，如今我想陪自己母親說幾句話，也得請示你了？」
「不敢，是伏嬰師失言，還請皇子恕罪。」那名軍師神色不動，安然解釋道：「只是女后這幾天身子不爽，朱皇愛妻情切，下令無論什麽人都不得前去打擾。皇子若是有心，不妨暫等幾天。」

——當面撒謊。
螣邪郎冷冷想道，若是邪族女王當眞「身子不爽」，你們豈會任憑慧八手被吞佛童子軟禁了近十天還毫無察覺。但他面上卻只是懶散笑道：「話雖在理，但本大爺今日就是不想被你削了面子。若朱皇在，叫他自己出來見我說話，否則就別怪本大爺硬闖了。」
他這樣說話已經近乎撕破臉面，但伏嬰師卻毫不動容，只是好聲好氣地說道：「對女后來說，天下至傷至痛的事莫過于喪子，這事情尚未公開，但這麽多年的兄弟情分，我想長皇子似乎應該先顧那邊。」
這話鬼族聽了，卻好似不懂一般，螣邪郎身子微顫，上前一步死死揪住伏嬰師那身厚重的狐裘：「你給本大爺再說一遍，什麽叫喪子之痛，是誰死了？」
「……朱皇親身至藏青雲地斬斷第二根神柱，卻遭到識界大軍掩殺，幸而有赦生童子拼死護衛，才能安全返囘。」
伏嬰師聲音里盡是惋惜，但那雙細長秀致的眼睛卻如狐狸一般狡黠，死死地釘在面前人的身上，打量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神情的變化：「如今遺體暫時停放天魔池，正等待擇日擇地落葬。」
螣邪郎慢慢松開了抓握他衣襟的手。
他耳邊不期然閃過之前吞佛童子的話，魔對他說，很快你就會和吾一樣，想要……殺死斷風塵。但與此同時，鬼族亦非常清楚，若只是斬斷神柱，銀鍠朱武絕不至于重傷要倚賴旁人護衛。而卽使他要人護衛，也絕不會選擇赦生童子。無數疑問縈繞心中之際，他只聽見伏嬰師低眉垂眼馴順发問道：「皇子想要怎樣？」
于是鬼族后退了一步，深深吸氣。此時此地，連他也不信自己竟然如此能忍，能夠壓得住胸中的殺意與喉頭那一口腥甜的鮮血。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豈不正是得其所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囘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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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婆天城。
陰雲籠罩的天幕之下，傾頽破敗的斷墻之間，隔著一汪幾近干涸的汚濁泥水，異度魔界前后兩代戰神的視綫緩緩相接。
「你是從何時起開始厭倦這條路的呢？」
「或許便在囘首的刹那。」
「可惜，你我總是沒有囘首的余地。」魔界君王的笑容中似有蕭索之意，「何必徹底背叛呢？何必殘殺同袍呢？有些時候，我眞是替你感到惋惜。」
「哦……吞佛童子不似主君這般多情。」
風，吹動雪白法袍，朱砂般艷麗的長发點染著冷峭的面容，魔微微一笑：「不願背叛嗎，不願同袍相殘嗎，可惜眞理始終只有一個方向，而主君與吾的道路，想必亦是殊途同歸。」
他這樣說，便側目掃過腳下汚濁的泥水：「還是說……主君更早已打算好了，要踏上這條路呢？」

眞理只有一個方向，心願亦只有一個方向。看到吞佛童子出現在此地，銀鍠朱武便明白他已懂得一切事之前因，是最理解彼此的人，也是註定了刀劍相向的人，但鬼族之王卻並不急著動手。
「你還記得這里嗎？你的誕生之處。」他緩緩說，似是囘憶，「昔日九君客居于此，夢見壞劫中紅蓮劫火燒盡一切大千有情世界，次日清晨下視之時，便見到了你。」
「舊事吾無所謂，但此事卻有助于吾最終找到主君的秘密。」吞佛童子垂下眼，「青丘風眼，魔龍心脏，三殿中地氣最盛，果然便是此處。只不過在相殺之前，吾還有一事有求于主君。」
「你會有求于人，也是少見，不妨說來聽聽。」
「螣邪郎使用了雙生血咒逆咒，這是伏嬰師的陰陽術，並非三殿醫者所能解救，吾希望主君能夠施以援手。」

他說出此事，似是稍微出乎銀鍠朱武預料。魔王凝眸註視他片刻，才不徐不疾答道：「解咒本不是難事，但這個要求出自你的口中，我卻不能不好好考量。」
「哦……主君要考量何事？」
「雙生血咒，利害在你，解咒之法，利害卻在吾。但此時吾只想要知道，在紅蓮之心，你不殺他，是因爲咒術，亦或是因爲感情？」
他有此一問，吞佛童子眉間丘壑更深：「……這不重要。」
「哦，那麽在汝心中，何事才算得重要？」
「重要的是，赦生戰死，他便是女后與主君唯一的親生兒子。」
他一語揭開兩人身世关鍵，果然便見到鬼族之王雙肩微顫，似有動搖。心中早已知曉的事實，也是從來未得到那名女子親口承認的事實，銀鍠朱武閉目靜靜品味片刻，才緩緩道：「這個理由讓吾不能拒絕，然而對你卻未必更有益處。」
白衣的魔微微一笑，並不置辭辯解，對面魔王的目光轉冷，許久才說：「一無所有，所以才沒什麽人不可以騙，沒什麽人不可以殺，是嗎？」
吞佛童子不答，朱武便續道：「這樣的你……可曾怨怪女后？」
「異度魔界令吾贊賞之處，」這一次，魔囘答得倒甚是迅速，「便是不問出身。」

充滿壓迫感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散，從不曾試圖拆分心機與感情的魔，敎銀鍠朱武不能接受、不能信任，魔界君王突然轉頭，直視對方。
「吞佛童子，你體會過有口難言的痛嗎？」
話落，長刀出鞘，銀鍠朱武運起氣雙流絕技，刀勢與掌風並用，魔物一驚，朱厭擋招時卻力不能及。斬風月刀鋒過處，絲絲朱砂夾雪的長发墜地，而正中心口的一掌，亦令吞佛童子踉蹡后退幾步，伸手掩住口鼻，卻止不住指縫間滴滴淌落的血。
銀鍠朱武利落收刀，轉身不再看他：「你要背叛魔界，吾不殺你，留給你一個機會，一綫余地。」

巧弄機局的魔界戰神，落得口不能言的結局，冷漠的面容卻依然不爲命運所動。這是他的選擇，后悔並不存在于貫然冷靜的心中，吞佛童子提起陪伴一生的朱厭，終于是爲自我選擇的命運，走上他心中的最后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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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風冷得刺骨，冷得違了天時與地理，連腳下的土地都令人覺得陌生。
慢慢地走出天魔池，曝露在晚風里的腳步也踉蹡虛浮，天性髙傲、崇尚強者的魔不允許自己顯得如此虛弱，螣邪郎想，或許受了身上朱厭刀傷的連累，才讓自己感覺如此……自我厭惡。
他素來最喜愛的弟弟，赦生童子靜靜躺在天魔池，少年的臉龐稚氣而秀美，仿佛未經世事般干凈，但身軀之上則是與之全不相稱的累累傷痕，與身旁折了槍尖的狼煙一樣，象征著主人瀕死之時依舊力戰不屈的意志。而身爲兄長的他自然明白，比起爲人所稱道的姣美臉蛋，那些深可見骨的傷口，破碎的裘衣，被血浸透的短靴……才更加能夠令人看透赦生童子的眞實。

有力量，才能阻止改變。
螣邪郎想起赦生曾經如此說，經年累月、心無旁騖的賭命努力，是深藏心底的無言之情，是他早已成爲可以獨當一面的武人的象征，魔的宿命便是戰死沙場，這樣的結局本應了無遺憾，可是當鬼族的手指撫上那沉睡般的面龐，胸中瘋狂湧動的卻只有恨意與不甘，復雜的感情刺痛眼眶，但他卻流不出一滴淚。
他站起身，望著背后的補劍缺與華顔無道，只是淡淡說：「你們也來了？」
「我來取些東西。」
補劍缺揚了揚手，從血池中取出一件長長的包裹，從外形看得出其中是兩件兵器。而華顔無道卻說：「皇子節哀……主君也並未料到局面如此。」
螣邪郎不語，直到三人腳步離開天魔池，他才如不經意般問道：「藏青雲地之行，是朱皇要帶他去的？」
華顔深怕他就此銜恨，急忙解釋道：「不曾，主君原本是孤身出行，沒有傳喚護衛。」
螣邪郎點點頭，赦生童子爲何會去藏青雲地，整個魔界無人知曉，但囘來時帶血的足印延伸至第二殿入口方才消失。斷風塵暗中泄露情報給識界，想要置銀鍠朱武于死地可以想見，但慧八手被吞佛童子整整軟禁十天卻沒人察覺，可見伏嬰師亦並未尋找大夫爲赦生童子醫治，這一點太過異常。顯而易見，自己兄弟之死的背后尚有隱情——鬼族長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冰涼微笑，太深的痛與恨反而使得心緒平靜如水，他想著這筆債必定將要有人償還，而他自然不需要別人替他追討。

慾界天王城髙處的晚鍾響起，鯨音怒吼，驚破虛夢，螣邪郎发現自己正站在炎華殿的大門口，遙望著蓮池霧色氤氲之中那一點昏黃的燈火。
無知無覺、信步而行，他竟依舊是囘到此處，不知是今夜太多的悲傷無法獨自承受，或者無數相互心機算計背后，那點的溫情反而更難割舍。鬼族輕輕嘆了口氣，一瞬間他想起了昔日情濃戲語，兩人的手指交錯著翻過經卷泛黃的紙頁，他笑著擁住魔物修長的身軀。
來，那時他說，氣息與聲音都灼熱如燃，本大爺敎你……佛之精義。

佛說一切是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般道理，想起來令鬼族笑得也有幾分諷刺，他想佛門僧侶縱然終日托缽行腳、持戒苦行，也並不會比他更清楚其中的眞實。
青丘是風的世界，當眞自有其玄妙之處，娑婆世界如夢幻空花，而世俗眷愛便是捕風捉影，如同銀鍠朱武的半生流落，銀鍠玄影的有名無實，如同他非得酒后才能擁有的眞實的權利，尊貴極處也是淒涼無限，終歸和生來一無所有並沒有甚麽分別。然而魔卻又不同于苦境凡人，魔之于佛，有如影之隨光，慾望化生的造物甘願沉淪苦海以爲樂趣，亦從不尋求所謂的看透和解脫。

鬼族走進那間熟悉的寢殿時，有些驚訝地发現主人早已歸來——吞佛童子身上只著貼身衣物，披著件半舊的外袍在銅鏡前端坐，原本頗有幾分禁慾意味的齊整发髻已然淩亂披散，自鏡中還隱約可見被削斷的散碎額发。
「看來你是下定決心，連三千煩惱絲也不要了。」
螣邪郎隨口嘲弄了一句，人卻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替魔物攏起了長发：「也好……蓄了這麽久的頭发，過去的事都忘了個干凈，只有這個還留著，今天斷了，也算是個結束。」
他看著鏡中那張冷白的面容，隱約見到吞佛童子笑了笑，卻沒說話。鬼族皺了皺眉，心里覺得他的態度有些異樣，魔物眉梢鬢角處的斷发給刀鋒削殘，再怎麽努力也收束不起，就像是此時彼此曖昧不明的心緒，螣邪郎的動作漸漸慢下，牽纏著朱紅发絲的手指在吞佛童子修長的頸項間逡巡，指尖在脆弱的喉結處微微收緊，似是威迫又似是愛撫。
「我只要你一句話。」鬼族的聲音有些啞，他的面容那時也倒映在銅鏡上，亦落在吞佛的眼中，「至少，告訴我赦生的死和你沒有关係。」
他幾乎是用盡了力氣才能問出這個問題，但魔給出的囘應卻依舊是緘默，只是在他想要抽開手的時候猛然握住。

鬼族感覺到落在手背上的細碎的吻，冰涼的嘴唇大約便是戰神身上唯一柔軟的地方，他的手指隨卽陷入了魔物溫暖的口腔，被細細地舔舐含吮。
螣邪郎再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吞佛童子的變化，魔身上還殘留著過去的影子，但有的確有某些地方和從前截然不同。從前的他，慣于玩弄言辭，以心機爲盔甲與僞飾，無論何時也絕不會直白地流露出心底的渴望與慾求。因爲有慾求，便有軟肋，而一無所有的人才能最剛強。

「所以咱們最終也不過如此。」
酒紅发色的青年用力抽囘手，聲音里也帶上了幾分蕭索與通透——魔是慾望強烈的造物，他們會享受徹徹底底的征服與佔有，也會享受轟轟烈烈的奉獻和燃燒，螣邪郎想起吞佛童子曾經說過的話，人心涼薄，而魔的感情卻是極端執著，遠比人來的更爲激烈長久、更爲不計代價，在那些深嵌靈魂的索求與渴望當中，肉慾無疑是最下等而容易獲取的形式。
但他隨卽便見到自己指尖的血痕，夾雜在濡濕的情色印迹當中，像是給他的告別和告警。

心草

2020-05-03 15:15

番外：九秋霜

第二殿的秋意，自來始于炎華殿。日影漸長，白露成霜，自琉璃瓦頂間露出的葉梢，不知何時已染上了濃烈的紅。
螣邪郎來找吞佛童子的時候，一向喜歡走野路，今日自然也不例外。深秋的早上，天色剛剛全明，空氣中清冷潮濕的寒意侵人肌骨，他跨馬提缰，悠悠然地涉過宮苑外的淺灘。此時馬蹄踏開晨冰，墜落的黃葉被流水帶走，遠遠地彙入了爲炎華殿取水的暗渠，鬼族皇子便興致勃勃地隨著這條水一直走，穿過低矮灌木與稀疏的白楊樹交織的林地，直到望見了那座華美殿宇之外的長墻。

任沉浮之前曾經爲他講解過，因爲曾是皇家行宮，整座炎華殿予人的印象便是「紅」。昔日火焰魔城地氣極盛時，第二殿的暑熱不褪，這座宮殿里的紅蓮便終年不會凋零，但盛夏年光畢竟也有難以爲繼之時，便以秋色楓紅作爲補益，也是極具匠心了。但后來吞佛童子入主，便將侍從與守衛的人手一減再減，又因自己聲名不佳、愛好冷僻，平日也沒什麽朋友上門造訪，致使偌大宮殿空曠寥落、悄無人聲，和原本設計中繁華盛極的景象全不相稱，后來干脆連大門也关了，只留兩扇角門出入。
這些瑣事，螣邪郎知之甚稔，他到西北角門前停了步，徑自揚聲叫門。這兒的下人都認得他聲音，片刻便有人過來下了門栓，開門迎他。
螣邪郎擡眼一看，這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頭挽丫髻，纖腰束素，窄襖羅裙，一看就是內堂的侍女，便擡馬鞭指了指天，笑道：「你家的侍衛都哪兒去了？讓你出來應門。文人讀書，武人練武，都是鷄鳴五更便要起身，都天光大亮的時候了，還這麽狼狽，你家主人也不怕讓人笑話。」
他開口便是說笑，那名少女便橫了他一眼：「囘皇子，他應赦生童子的邀請，陪同他到苦境公干去了。」
「公干去了？」鬼族嘟哝了一句，意似不悅，「明明約好了今天起早到第一殿騎馬，怎麽也不提前知會一聲。」
他雖然口頭抱怨，但心里也並不眞的著惱，只是透過角門與外院的月洞門，突然看見夾道里五六個侍女與衛兵，有的捧著漆盒銀盤，有的提著銅壺、擡著衣箱，魚貫走過，螣邪郎心中一動，仔細辨認，隱約可見都是此間主人使用的物事，不由得心下冷笑，想道：明明在家，不知道又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要避開我，還指使這小丫頭出來搪塞。

他心里與吞佛童子較上了勁，便不離開，反而徑自去墻邊樁子上栓馬，故意慢吞吞拖拖沓沓，果然那名少女便有些著急：「不是講了他不在麽，你要進來是不行的。」
螣邪郎大踏步走過來，一手撑著角門門框，帶點威脅意味地垂頭看她：「有沒有人敎過你，這麽對本大爺講話，是要被拿去喂閻屍缸的。」
侍女下人之間消息傳逓最快，螣邪郎這個「鬼族長皇子」在自己家里是個什麽樣，這些女孩子們日日聽說，于是那名少女不但不怕，反而橫了他一眼：「風眠殿有多少人，怕不是夠他從現在吃到過年，還輪得到我麽。」
螣邪郎「噗」得一笑：「口齒倒是伶俐，喂，我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迦摩羅。」
「這麽拗口，」酒紅发色的青年嘖嘖稱奇，「吞佛童子起的？你知道是什麽意思麽？」
經中說白蓮華將落未落，叫做「迦摩羅」，那名少女大約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蓮花之意，但聽他又要毀謗吞佛，便不想理睬，免得敎他得意。不過，她心里對這個聲名遠揚的皇子也很是好奇，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螣邪郎見她一對大眼烏溜溜地來囘亂轉，便愈发湊近了些，笑道：「你怎麽不理我？」
迦摩羅后退半步，卻還小心翼翼地堵著門不讓他進來：「你這個人不體面，偌大的魔界，有誰會大早上在炎華殿墻外樹林里跑馬，連新衣服都弄得脏了。」
「哦……」鬼族皇子轉頭看了看自己身上，一件簇新的黑狐狸毛披風果然給灌木刮得滿是霜花，但他從來不拘小節，只是挑眉說道：「我不體面，那你倒和我說說，吞佛童子平日是怎麽『體面』的？」
提及這個，女侍的心中著實有一大堆的話可說，如螣邪郎素日秉性之囂張狂放，在女人們嘴里，是出了名的「就算光了屁股也敢在王城大路上橫行」，和吞佛童子的冷漠含斂哪里比得，但她心里有事，又恰逢一羣相約去戈壁灘跑馬的武將在遠處招呼螣邪郎，便連聲催促道：「他體面不體面，和你什麽相干，再不走，你的朋友們就不等你了！」
她說著便要关門，卻給鬼族用身子抵住了騰挪不得。其實螣邪郎若是想要硬闖，這里倒也沒人敢來阻攔，但面前是個身如弱柳的美貌少女，他若動粗未免太失風度。青年想著吞佛童子故意打发這麽個人來攔阻自己，用心之狡猾更是可惱，他歪著頭審視對方臉上神色，猜想大約是有什麽要緊事迫在眉睫，又不能讓自己知道，便故意地揚聲說道：「喂——！那邊的，本大爺今天突然不想騎馬，你們自己去吧！」

以蟠兇爲首的一羣青年武將，也了解他那一日三變的性子，只是起哄抱怨了一陣子，便結伴走了。剩下螣邪郎自己，堵著門不進不退，只是笑吟吟說道：「這下子沒人等本大爺了，可滿意麽？」
迦摩羅給他這無賴做派氣得無話可說，兩人在門口僵持不下，便聽見大路上馬車聲響，待到了近處，兩名侍衛打起車簾，只見下來的人竟然是慧八手。
螣邪郎萬沒想到折騰了半日，等來的卻是個大夫，一時愣在那里。而迦摩羅的確是受了吞佛童子的叮囑，要在慧八手上門前找借口把他支走，此時功虧一簣，不免急道：「唉！眼下你知道他爲什麽不去騎馬了吧！還不讓開！」

她情急遷怒，語氣自然不佳，但螣邪郎卻不由自主地乖乖往旁邊挪了幾步，迎著慧八手說：「吞佛童子病了？」
他這樣講，話中大有難以置信之意，鬼族名醫手拎藥箱，腳不停步：「詳情要看過才能確定。」
螣邪郎跟在他身后，自然而然地便要進門，迦摩羅卻一手攔住他道：「喂……眼下事情怎樣，你不是都知道了？他現在已經連起身也難，你就不要進來添亂了！」
這名少女聲音很大，惹得慧八手並幾名侍衛都註目看他，人人臉上都有種畢恭畢敬又莫名其妙的神色，似是不解他爲什麽要在這種時候闖進去找那名魔物。螣邪郎初時還有幾分尴尬，但迦摩羅剛才那句「連起身也難」的話說出來，聽在他耳內卻比有人說天塌了更要不可思議，鬼族強笑道：「我只是進去看看他，這也不行？」
迦摩羅白他一眼：「你怎麽知道他就想要讓你看呢？」
她這麽說話已是極不客氣，簡直要擠兌得對方無立足之地。大約是覺得三殿之內很少有人敢這樣當面和螣邪郎嗆聲，慧八手也不禁給她使了幾個眼色，讓她別太拂皇子的意思。但那名鬼族卻敏感得察覺到了一些絃外之音——平日里，他和風眠殿的下人們言笑無忌，親昵處甚至有些逾禮之嫌，那些女孩提起他來，都以「我家那位爺」代指，恭肅時也以「皇子」相稱呼，但迦摩羅提及吞佛童子，卻一口一個「他」，雖則关心著急，語氣中卻著實沒什麽親密之意。
螣邪郎頂著衆人不解的目光，跟著慧八手往內庭走，同時拿話試探那名少女道：「現在是誰在身邊照料你家主人？」
迦摩羅皺了皺兩道柳眉：「還『誰在照顧』呢！照我看，戰神平日里就講究太過，我們這些在寢居侍奉的女孩子，個個連他脖子以下去掉衣服的樣子都沒見過。這囘自生病臥牀時算起，除了叫我進去應付你，連三餐也不要人送了。」
螣邪郎知道吞佛童子一貫不喜虛弱失態的模樣曝露人前，但卻想不到連這些豆蔻少女都要避忌，他原本要笑，但聽到最后卻不禁睜大了眼：「從昨日午時算起，半天一夜的功夫，難道他不吃不喝麽？」
迦摩羅剛要解說，突然斜刺里轉出幾名魔兵，兩兩一組，擡著黃銅的火盆。少女扶額惱火道：「眞是笨得要死了！大夫說預備凈衣熱水，你們擡火盆做什麽？」

魔兵都是心思粗糙的年輕男人，給她一頓搶白，不禁面面相覷，半晌才說：「我們也不知道，都是戰神要的。」
若講時令，眼下未到冬日，尋常人絕不至于想要在房間里點上好幾個火盆來度日。迦摩羅一時語塞，但旁邊的螣邪郎卻淡淡道：「貼窗子放，離牀遠些，免得炭氣熏人。」
那些兵聽見有人发話，如蒙大赦般答應一聲，急急忙忙地去了。鬼族臉色有些陰郁，半晌才道：「難道是舊傷？」
慧八手看看他：「他從前這樣過麽？」
「不曾，只是……」螣邪郎慾言又止，武人的長勝聲名無一不是鮮血換取，而吞佛童子身上有兩處陳年的劍創，一處來自劍邪的佛門聖器蓮讞，另一處則來自一把嗜血異邪所打造的兵刃夜刀。前者他知道是爲開赦道生死搏殺，但后者的前后曲折，他就所知不多了。
想到這里，鬼族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明明眼前還是霜風紅葉、天髙氣爽的美景，但看去卻只覺得興味索然，早些時候那馬踏清秋的興致突然一點兒不剩，半晌才怏怏地說：「只是他前后幾次受傷受刑，對手不是冰寒功體，便是佛門咒術，運氣可謂糟糕至極，也難說會不會留下那麽一星半點的隱患。」

他們來到寢殿門口，原本隨行在側的下人，連同迦摩羅在內，都止步于階前，安靜垂手肅立，不发一語，可見吞佛童子平日禦下之嚴。此時殿外花窗早已落下風簾，殿內又擺著四個火盆，暖融融地穿不住裘皮衣裳。螣邪郎在門口甩下大氅，但干等半日，也沒個下人上來替他收拾，鬼族想著平日里吞佛大約事事親力親爲，輕易不讓別人近他的身，只得作罷，隨意把衣服團了一團，扔在墻角小桌之上。
此間主人自然早早便註意到他，殿內大牀上，檀色幔帳垂下一半，卻還隱約能見到吞佛童子在枕上微微欠身，低沉聲音輕輕道：「慧大夫，累你走這一遭。」

此時螣邪郎不言不語，腳步輕悄地跟在慧八手后面，那名大夫也從未想過，戰神竟會有病得連牀也下不來的時候，因此訥訥地說不出什麽寒暄應答的言辭，只是拉開椅子坐在牀頭：「……怎樣？」
醫生面前，魔便誠實得很：「舊傷隱痛，體虛畏寒，稍有動作便覺頭暈目眩，不辨方向。」
慧八手搭了搭他脈搏，又問：「咯血麽？」
吞佛微微皺眉，還未答話，突然轉頭過去，伏在枕上雙肩聳動，似是強自忍耐著不发出聲響。螣邪郎在旁邊看著，胡亂伸手在懷里摸了幾下，取出塊蔥白綾子手帕，塞在他枕邊。魔喘勻了氣，拿起來一看，只見絲繡精細、觸手生香，也不知道是風眠殿哪個女孩子給他塞在衣服里的，不免失笑，當下攥在手里，卻沒使用。
慧八手沒註意他倆之間這種氣氛微妙的你來我往，只是看著吞佛童子薄唇之間血色新鮮，意似不詳，不免深深皺眉：「解開衣服，讓我看看。」

戰神聞言，倒也並不羞赧，他原本就散发只著里衣，此時在枕上稍稍起身，把錦被往腰下一推，雙手在肋下頸間幾下摸索，慢慢把貼身衣服也解了開來。那副身體雖然蒼白無血，然而自胸膛腰肢直到隱約裸露的下腹，綫條無一處不是精實洗練，慧八手點了點頭，似是贊嘆戰神恪守武人本色。
以螣邪郎和他之間那層不能宣之于口的隱秘关係，吞佛童子的身體他自然並不陌生，然而此時少了朱砂紅色的包裹，大片鋪陳開來的石膏白色卻讓他覺得十分刺眼刺心。適才魔物褪下衣物時，他已註意到對方手指間細微顫抖不停，此時那名大夫伸手在他胸膛下腹各處舊傷按壓，吞佛便不動聲色地垂下了手，似乎仍是盡力掩飾虛弱不能自持的姿態。
鬼族看著那只手陷在紛亂被褥當中，心里那種空空蕩蕩的感覺突然又浮泛起來。他悄悄將自己的手也送出幾分，指節輕輕擦蹭吞佛的手背，然后便在慧八手視綫無法觸及的角度，輕輕握住了那只手。
吞佛童子擡眼看他，牀褥間半裸的身體也驟然緊繃，慧八手以爲他傷口疼痛，便放輕了動作，替他掩上衣襟，緩緩道：「時氣所感，血不歸經，溢于脈外，這是個慢病，不是三兩日能治好的，我先開一劑止血的方子試試。」

sengii	2020-05-26 23:20
这篇真的是有生之年，又美，又有趣，又好看，真的太好的文了

鯰魚溪	2020-05-31 09:14
楼主什么时候会把lof上更新搬来呢（托腮）底下还有非常激动人心剧情……

岱雅

2020-05-31 23:13

喜歡的角色，又是很好看的文章，必須搬來板凳等待更新
雖然篇名讓人有點擔心最終結尾，還是要義無反顧支持異度魔界和玄宗
突然想起之前追蹤的文章，也是追到忘記自己有看那些
真的很希望系統有標註追蹤的文章，一但有更新就通知(喂喂)

「……我有幾句話和他說，不必跟來。」
↑很喜歡這種，講完之後即將要出現的場面，都會格外讓人期待
吞佛撩大爺的畫面很有愛
即使已經不是原本的吞佛，卻別有味道
「我說了只准用後邊。」←這句來來回回看幾次，還是看不懂

除了螣吞這對很好看
另一個感興趣的事情是照料絃首的軀體這件事
脫六絃之首的道袍，或是幫忙擦擦洗洗什麼的，很誘人啊(掩面)

啊啊啊	2020-06-04 14:08
在论坛偶遇这篇文，文风实在是美，唉，已经等不及更新要去lofter看了

心草

2020-06-20 21:41

章十六

佛說，眞實不虛，如常不變，唯是一心，謂之眞如。
魔看到一步蓮華的微笑在虛空之中漸漸消失，聖潔無垢的善，佛魔不容的惡，最終也都歸于世俗的輪囘，天地間空蕩蕩的，沒有剩下任何東西。
——眞實不虛，如常不變，這便是佛徒所求的東西麽。
魔如此說，那時他的腦海中也一片白茫空落，好像在悠久的歲月中遺失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吾已找到自己的路。
他聽到聖尊者如此囘答——你呢？

有雙手臂從背后緊緊抱住他，魔用力握住雙唇，但血還是從那兒滴下來，濺在他的白衣和無塵的鏡臺之上。他聽到鬼族的聲音，一遍遍地問，異常慌急。
「你怎麽了？」螣邪道，「哪里受傷？慧八手眼下還在不在……你怎麽不說話？」
魔閉上眼，在那雙手臂中間深重地喘息。忍耐痛苦原本是他所擅長的事情，而吞佛童子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當中從來遊刃有余。

世事無常，變化恆在，而我心始終如一。
他隱約記得有誰說過這句話，並不是佛前的僧侶，是一個世俗之人，可是已然失去的記憶便再也不可能撿拾得起來。
而他背后那個人卻果眞擅長自相矛盾，陰狠毒辣的算計，無私無我的犧牲，抽絲剝繭的細膩柔情，那些最好的和最壞的東西，似是同氣相求卻又最遙不可及，這許多年來，大約也未曾改變分毫。
吞佛童子想起他給一步蓮華的最后的囘答。
雖然一無所有、一無所求才能無懈可擊，然而行走于世間道的人，也許終歸還是想要擁有什麽吧，如果連最終徹悟的佛都不能免俗。
什麽……眞實不變、恆久如一的東西。

螣邪郎用力地把懷中人的臉扳過來，用袖口擦拭魔嘴角的血，手指觸及冰涼的肌膚，他有刹那的怳惚，似乎覺得有什麽重要的存在正從指縫間溜走，像是握不住留不下的水與沙，像是他終歸要失去一切的樣子。
而吞佛童子在笑，有发自心底的愉悅，從那雙燦爛的金瞳深處直泛起來，帶著些微的狡黠和滿足。螣邪郎還是不知道，魔究竟想從自己這里得到什麽，但他又覺得無論那是什麽，戰神都已經得手，已經在他們長久的無形較量中圓滿勝出。只不過此時此刻，勝負突然變得對他毫無意義。
他扣住吞佛童子的后腦，挽著他的腰把他拉向自己，用力把那副身軀壓在前胸，然后親吻魔沾了血的嘴唇。交叠的舌彼此翻弄嘖嘖有聲，仿佛只有對方口中的津液能夠拯救自己于焦渴瀕死，螣邪郎感到魔物精實的胸膛在柔軟的衣料下紊亂起伏，連心脏也跳動得失速，或者應該說，讓人驚訝那個地方也確實有一顆心。
修長的手指勾扯著螣邪郎裘衣的束腰，把玩般撫摸過正中色澤濃烈的青金石，精工巧飾的織物在戰神的手里理應脆弱不堪，但吞佛童子卻付出了十足的耐心，一點點解開纏繞其上絲縧與玉環，仿佛對此情此景早已做足准備。他身上那件半舊里衣被揉搓得領口大敞，燭火于肌膚頸項間投下玲瓏光暈，亦曝露出其下武人的精悍肩背，綫條如雪鑄冰削。

鬼族皇子想起早年兩人剛剛在一起時的模樣，在牀榻間被如女子般對待戰神從不在意，對于他再多的任性也不過表露一點不解與包容，如今想來大約是因爲，那麽多年，無論是公開較量亦或私密情事，吞佛童子從未眞正意義上嘗試過處于下風。
他隨卽又想起在水雲川林的別館，那時他並不是不能抗拒，最終卻還是縱容面前這惡劣的魔，在自己身上逞能盡意、無休無止，淋漓盡致地放縱他征服和掌控的慾望。在同僚的歡宴聲與和煦的春風里，他們躲在別館隱秘的角落里彼此相擁，魔懶懶吻著他的臉頰，金瞳里全是饜足。
那時鬼族把手探進他修長結實的大腿中間，男性的物事觸手柔膩，提醒著他剛才反常的快樂似乎與肉慾全無关聯。于是他一臉不可思議地湊近了魔物耳邊，小聲說：
「我看你就是有病。」
戰神低沉发笑，並未反駁或辯解，傍晚的陽光透過西窗，在木質地板上篩出斑駁光影，螣邪郎扣著他的手把吞佛童子壓倒在地，埋首于魔物帶著冷冽酒香的发際頸窩挺腰抽送，在魔的低聲呻吟中把本不該爲交歡使用的處所玩弄出細膩情色的水漬聲。
他看到吞佛童子雪白骨感的腳踝，在身下淩亂的織物中無助地蹭動，宛如這場情事中美麗的點綴，充滿了力量感的修長身軀隨著他抽插的節奏顫抖痙攣。鬼族欣賞著一抹紅從戰神細長的眼角延燒開來，絕美的顔色，並不輸給魔物指下的劫火紅蓮。
那一天，他笑著垂頭親吻身下人的嘴唇，流瀉而下的酒紅发絲宛如金杯中潑灑的葡萄酒，魔物原本緊攥雙手，最終也溺水般緊緊攀附上他的肩背。戰神閉了眼，任憑飽漲的性器在后穴一下下送得更深，他腿間勃起的物事在鬼族緊繃的腹肌上彈動著，終是心甘情願地奉上肉軀承受對方所給予的一切。

窗外風聲更烈，在炎華殿空曠的廳堂與長廊間囘蕩，讓鬼族擔心一向畏寒的魔捱不過這反常的氣候，便不由得拉起錦被覆蓋住那副冰白的身軀，並且把他在懷里抱得更緊。
吞佛童子的長指在他乳下的傷口上打轉，享受與蜜色的溫熱身軀肌膚熨帖的舒適感，那像是戰場上包圍他的火焰，讓魔感覺習慣而安心。螣邪郎在枕上扳過他的臉，似乎想要過來親吻他，但是胸口突然牽動的疼痛感卻讓魔猛然歪過頭，吐了一口血。
戰神看著那點鮮紅色在素色的織錦間彌漫開來，只是伸手拭了雙唇，淡漠地笑笑。螣邪郎知道他正在忍耐著酷烈的痛苦，但是他也沒有再追問其中的前因與后果。
他們的路，已經走到盡頭，終究誰也再顧不得誰。鬼族突然覺得，也許是冥冥中註定的時候到了，又或者經過漫長求索后終于參悟明白，于是他俯下身，附在吞佛童子耳際，說出了也許早在挨他一刀之時便應該說出的答案。
「別怕，」他淡淡道，「其實我對你……一無所求。」

戰神那雙金瞳猛然睜大了，他囘頭，怔怔地看著他，但他們尚未來得及再說任何話、做任何表示，便被囘廊上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以及猛然推開的大門打斷一切。
「螣邪郎，你到底有沒有……」
身著紅黑兩色戰甲的青年武將奪門而入，甚至都沒放下手里的銀邪。他或許要說「你到底有沒有事」，但焦急的問候聲隨卽便被淹沒在寢殿溫柔旖旎的氣氛之中，銀鍠黥武便沒能把他的話說完。
就算青年有多麽死板拘謹，如今這個場面他也絕對不會看不明白——淩亂抛擲的衣物，半裸著緊緊相擁的人，沉陷在被褥里的手臂與腿都還交纏著難舍難分。銀鍠黥武沒說話，他突然覺得明白了一切，卻又好像什麽事情都變得不對，但無論怎樣，青年無法在吞佛童子的宅邸里破口痛罵他面前的任何一人。

螣邪郎看著堂弟眼神漸漸轉冷，緊咬牙齒，最終卻猛然一跺腳，轉身飛奔離開。他僵硬了片刻，才能翻身爬起，望著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大喊對方的名字。
吞佛童子沒有攔阻他，但鬼族不可能衣不蔽體地從戰神的居所跑出去，等他套上衣服再衝出大門的時候，夜色里銀鍠黥武早就蹤迹全無。按照他的想法，對方必然會先去第二殿王城，找尋銀鍠朱武或商議辦法，但一路走一路找尋，卻被衛兵告知銀鍠黥武去了天魔池。
天魔池是異度魔界的重地，只有三殿王族可以自由出入。此時女后臨產，銀鍠朱武不可能在這種地方蹉跎時間，螣邪郎拿捏不准黥武此時去那里的目的，越想越覺得心下疑惑，當下便避開旁人耳目，悄悄潛行接近，卻发現昔日的核心要地此時門戶大開，血池沸騰，而天魔像亦籠罩著一股不明來路的霸道魔氣。
鬼族在天魔池外圍，借著樹木遮蔽悄悄向內窺探，果然見到銀鍠黥武的身影，但除他之外，卻還有另外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伏嬰師，」那個青年四下環顧，見到再沒有別人，便收起了銀邪，「父皇在哪里？」
「女后臨盆在卽，主君自然是在慾界天王城陪伴左右。」
「這……你明知道父皇在王城，爲何又約我來到此處？」
銀鍠黥武語氣之中似有恚怒，但伏嬰師卻只是曖昧一笑，淡淡說道：「你外出太久，行蹤成迷，如今約你來天魔池，是因爲時間已來不及。」
他如此解說，青年臉上迷惘神色更重，但還未來得及发問，突然天魔像前一道掌風擊出，勢如奔雷閃電，正中銀鍠黥武胸口，將他遠遠擊飛了出去。
這下變故陡生，間不容发，隱藏暗處的螣邪郎只是瞪大了眼，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眼看著掌風落處鮮血飛濺，黥武的身體被向外抛出極遠，而倒地時距離自己不足十步，卻已經了無生息。

鬼族渾身冰冷，僵立原地，仿佛骨血也被長夜的寒風所凍結。有一瞬間，伏嬰師的目光似乎向此處飄了一飄，但螣邪郎已經完全無暇顧及對方是否已发現自己。天魔池的大門在他面前緩緩閉合，他最后聽到一個陌生而縹緲的聲音，髙髙在上地說道：「……伏嬰師，你可以去了。」

******

變故來得太快，快到感情與理智皆無暇反應，螣邪郎潛身于夜色中的樹叢之內，看著伏嬰師緩步而出，將銀鍠黥武的遺體以術法封存藏匿，鬼族才突然想起，自己血脈相連的兩名兄弟，在一天之內，竟然已經全部不在了。
夜色更濃，而風中寒意更加深重，猛然間一片冰涼沾上臉頰，繼而化作水珠滑落下來。
——下雪了？
雪落魔城，是第二殿從未有過的奇景，片片潔白自虛空中零落紛舞，連伏嬰師也不禁駐足了片刻。螣邪郎聽到那名術士嘆息道：
「要怪，只能怪你是銀鍠朱武的兒子。」

青年拼盡全力，咬唇滴血，也不過勉強抑制自己身軀的顫抖。此時他註意到，伏嬰師手中拿著兩個錦盒，上面朱砂描紅、封印交錯，顯然是封印元魂所用，但又並沒有異度魔界三殿君王的徽記，螣邪郎心中震動，暗暗想道：難道是赦生和黥武？
自己兄弟之死背后的謀算，此時似乎已浮出水面，鬼族屏息靜氣，等待伏嬰師離開視野，同時天魔池中的異常魔氣也消散不見，才從藏身處現身。

此時時近午夜，天象異變之景已更加明顯，愈发狂暴的風雪籠罩一切，草木白頭，大地空茫，往昔熟悉的風景都在刹那間改頭換面。螣邪郎孤身佇立荒野，內心不禁一陣悲涼。
不知怎的，這當口他突然想起了昔日道魔大戰、佛道封印降下天雷的時候。一樣是漆黑如鐵的夜，一樣是看不見明天的絕望前途，但是……螣邪郎突然明白，如果他在那一場戰爭中爲捍衛故土燃盡生命而死，他會是幸福的。
鬼族皇子喃喃地問自己，一夜之間，魔界爲何竟變得如此陌生，生他養他、讓他深切眷戀又拼死捍衛的土地，爲什麽會成了眼下的樣子。魔原本就比人更長情更血性，然而甘願血灑沙場的誓願卻爲陰謀算計徹底玷汚，又該找誰清償。然而此時蒼天不語，大地無聲，充盈耳際的只有風的長唳，亦再不會有人能夠囘答他的問題。

終于舉步前行的時候，螣邪郎沒有再囘頭看炎華殿的方向，他知道，此時的眷戀停留對他們而言已經毫無意義，而比起沉溺過往，戰神從來都是一個只向前走、只向前看的魔，就好像昔日襲滅天來向吞佛童子談起賞笛，那只魔也不過是微微一笑，答道從來不愛靡靡之音。
在天崩地裂之時，若沒有風口浪尖上手掌乾坤的膽色，便不配爲異度魔界的戰神——螣邪郎單手撫上胸口，那兒泛起的入骨疼痛，不知道是因爲朱厭劍下未愈的傷，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但是鬼族非常清楚地知道，他的血也還沒冷，他的胸中仍有余勇，不管對手是誰，不管前途怎樣，他都會以自己的方式，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他向第三殿的方向走，因爲此時惡火爐和補劍缺似乎是唯一値得他信任的人，但在大路上遇見重甲持刀的銀鍠朱武的時候，他也沒覺得太意外。
「你沒在慾界天王城。」螣邪郎道，「爲什麽去第三殿？我知道……在水雲川林夜探萬年牢的是你，不是吞佛童子，我也看到狼叔從天魔池拿走了兩件兵器。如今兩代戰神，同時背負叛逆的嫌疑，想來眞是滑天下之大稽。」
對于他的諷刺與指控，鬼族之王並沒辯解，甚至未曾爲之難過糾結——這不像銀鍠朱武的爲人，在螣邪郎看來，或許對于何謂叛逆、何謂忠誠，他已經有了自己的評斷。
「我有件東西要給你，這是剛剛從露城取來的。」
他從懷中取出一本泛黃的絹冊逓來，螣邪郎接過，快速瀏覽一眼便已面上變色：「逆天赦乾坤的法訣全本，爲什麽給我這種東西？」
「或許是我未料到黥武無法繼承此書，而你卻有這份天賦。」
前任戰神語氣清淡，然而其中卻似有深意。螣邪郎諷刺地笑了笑：「是啊，大約是因爲，我是那個『唯一純血』罷。」
「你知道逆天赦乾坤的奧秘何在嗎？」
「願聞其詳。」
「能夠使這種禁術臻于完善的，是納眞神訣。萬流歸源，陰陽相生，化運外力以爲己用，可破世間一切術法，卽使是玄宗道術與天雷之威，也不例外，自然也包括……你身上那種。」
聽聞此言，螣邪郎面上的微笑不禁轉爲苦澀，時至今日，他已經不需要再問「你如何知曉我身上的雙生逆咒」，也已經習慣了吞佛童子重重心機掩蓋下曖昧難言的心。他只是說道：「很好，用這種方法解咒，我只能猜想，眼下朱皇和咱們的伏嬰師不太和睦。但你要敎我納眞神訣，卻未免太臨時抱佛腳了一些。」
「我並沒打算敎你納眞神訣，那種武學非聖魔元胎不能掌握施用，而你並不是。」

聖魔元胎？螣邪郎皺眉，這個詞似乎熟悉，但他此時卻想不起來。銀鍠朱武不容他思索，只是繼續道：「但你可知爲什麽在娑婆天城法陣之中，你能夠運使這種術法？」
「哦……青丘地氣豐沛，且與我功體屬性相合，無需納眞神訣也可化用，此一地利足以彌補缺陷。」
「知道便好。」
銀鍠朱武交代完畢，舉步慾行，螣邪郎卻忽然道：「等等！」
青年從袖中取出一沓信件，緩緩逓給對方：「我想這個應該給你。」
那是吞佛童子交給他作爲證據的書信，銀鍠朱武拿在手中，似乎並不意外。螣邪郎深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斷風塵想要置你于死地不足爲奇，但今晚伏嬰師卻在天魔池設計殺了黥武，其中关聯，需要朱皇三思。」
他說出黥武之死與伏嬰師的名字，觸動了鬼族之王心中長久的隱憂，銀鍠朱武雙目中神光暴漲，嘴唇顫動幾下，但竟並不質詢亦不求證，只是突然轉身化光而去，似乎有什麽事情萬分緊急。

螣邪郎並沒追隨他的腳步，而是沿著既定的道路前行，一直找到惡火爐。這一次，難得老狼主沒有在鑄劍的鐵碪前揮汗如雨，自稱退休的男人只是坐在桌邊，看著腳下的東西，沉默著自斟自飲。
「你來找我，」他說，同時用目光示意那兩件兵器，「是因爲看到我拿了這個？」
「不是，」青年干脆地囘答，他並不用主人招待，便徑自在桌邊落座，輕車熟路地給自己也斟了滿杯，「這酒眞淡。」
「看來你也喝過更烈的。」補劍缺微笑，「酒這種東西總是這樣，見過烈的，就再也不安于平淡的從前，是麽？」
「也不盡然。」鬼族道，「我是個戀舊的人，總是更愛習慣了的那一口。」

鑄師聽了這話，沉默許久，突然說：「螣邪郎，我要是你小子，眼下就麻利地囘家卷鋪蓋。」
「哦，狼叔這話，可不像你素日的爲人。魔嘛，就是要戰到死，這不是你常說的？」
「但是死的人已經太多，將來還要死更多。要老頭子看著年輕人死，不管有多少理由，總是髙興不起來。」
「那麽你是要我走到哪里去？」
「你看外邊，風雪很大。」補劍缺說，「也許，你可以找找世上其他有好酒的地方，而苦境其實也不是那麽讓人討厭。」

「雪再大，你這鑄劍爐邊到底還算暖和。」鬼族笑一笑，話鋒陡轉，「他是誰？他要干什麽？」
這些問題的答案，大約是補劍缺眞正不想告訴他的。漫天大雪飛揚之中，螣邪郎又喝了點熱酒，慢慢說道：「來找你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從前……吞佛童子似乎便對娑婆天城感興趣。我在第三殿平叛的時候，他借故進過廢城，那時我去找他，看到他站在一個地方，那兒水淺池清，池塘上還有座小小的竹橋，那模樣並不是異度魔界會有的形制。因爲我熟知九尾狐狸的幻象，便沒在意，可是今天見到銀鍠朱武，我突然想起一些東西。」
鬼族擡頭，目光灼灼：「那水與橋，是封雲山景物的倒影。魔龍之所以失去力量，被釘死在一個地方，是玄宗道士借封雲山靈脈之力，設封印鎖住了魔龍的心脏，而那地方原本是三殿魔源，所以……最后一個原生魔物才會誕生在那里。」
他看著補劍缺：「銀鍠朱武本不願意開萬血邪録、斬神州支柱，卻最終不得不親手爲之，是因爲他需要地脈之力來救活娑婆天城，他……想要異度魔界離開苦境。但迫使他不得不斬斷第二根神柱的最重要原因，是有其他什麽東西，或人，吸收了大部分的地氣。所以，告訴我，那是什麽？」
鑄師重重嘆了口氣：「你這份聰明，實在是不合時宜，這原本是銀鍠朱武自己的命，我就算告訴了你，怕是你也做不了什麽，你確定你要聽？」
螣邪郎暫時未告訴他黥武身死的消息，只是淡淡說：「若我沒能力改變什麽，那麽你告訴我更是無妨。」
補劍缺伸手握住空杯，示意青年給他斟滿了酒：「那是棄天帝，姑且算作異度魔界的創世神，銀鍠朱武血統上眞正的父親，本質是一個我從來沒喜歡過的老家夥。」

鬼族狼主的話匣一開，自然依次講到棄天帝創造魔界的意圖便是毀滅苦境，以及斷風塵因爲與銀鍠朱武的對立而倒向棄天帝的過程，但對于伏嬰師卻語焉不詳。他想著怪力亂神與天數宿命從來都不是螣邪郎腦子里會有的東西，但青年卻始終安靜聆聽，從沒什麽批判唾棄的表示，不禁讓他大感驚訝：「怎麽，對這樣的事情，你接受得倒很良好。」
「沒什麽，我只是想，天下從沒有順從的造物，就跟沒有聽話的兒女是一個道理。我在這兒聽了太久的故事，可能也該走了。」
螣邪郎站起身，卻突然想起一事，于是便扭頭問道：「對了……你知不知道什麽是聖魔元胎？」

岱雅

2020-06-20 23:26

想不到黥武剛看到螣吞有一腿，這麼快就死了
看到棄天帝出來，只能等著他死了
我發現每當看文難過，想想劇中這些角色都死了，就會稍感安慰(?)
一無所求是真話嗎，感覺螣邪郎真心在意吞佛，吞佛聽到反應也滿大

突然想起一件事，九禍臨盆.....配對是朱蒼....啊啊....

阿言	2020-06-21 09:25
喜欢这篇文，太太加油

心草

2020-06-26 18:34

番外：九秋霜（中篇）

慧八手從牀邊起身，魔便不著痕迹地從螣邪的掌握中抽囘了自己的手。那名大夫隨卽索要紙筆來寫方子，但戰神府邸自昨日起混亂忙碌了一整天，根本沒人想起准備，還是鬼族親自從外間書箱里翻了半塊松煙墨出來，沾著銅壺里開水磨了，拿來給慧八手使用。
那大夫一邊寫字，螣邪郎一邊問道：「他身上又沒外傷，你讓人燒這些開水，准備這些衣服作甚麽？」
慧八手聽了，只是笑他養尊處優、不知世務，半天才說：「戰神這一次病勢有些兇險，我看你還是盡早離開，留他在府邸清靜清靜。」
鬼族給他取笑了一下，賭氣扭頭不語，人卻生根一樣在原地坐著。偏生他眼角余光又看到吞佛童子，紅发的魔物擁被倚坐牀頭，低垂著眼，一點淺笑帶著明晃晃的揶揄曖昧。想到再怎麽兇險的病症，也耽誤不了他看自己的笑話，螣邪郎一時又咬牙切齒起來，直等到慧八手收拾東西出門，才聽到吞佛童子低低地道：「過來。」

螣邪郎平日慣于和他置氣，此時在遠處大喇喇翹腳而坐，似是不准備理他，但心里卻橫竪都不自在，就像是身下小椅上長了釘子般坐不安穩。魔物在榻上看他遲疑著慾前不前，金瞳里那點笑意亮得似乎要燒起來，口中卻只是淡淡說：「吾今日總算明白一事。」
「什麽事？」鬼族隨口一問，吞佛童子故意拖延片刻，才慢吞吞道：「任先生說從前我總是故意惹你生氣，現在看來，讓你生氣的確甚有趣味。」
提及從前現在，鬼族心里五味雜陳，但吞佛童子最后的調侃，他若能安坐忍受，那就不是螣邪郎大爺了。青年剛從椅子上跳起來，突然大門吱呀一聲，迦摩羅端著銅盆面巾等物款款入內道：「慧大夫讓我來幫你更衣。」一邊說，一邊還用怪異眼光看了看旁邊橫眉怒目的螣邪郎。
鬼族忍氣吞聲，一步一步地蹭到牀邊看她動作。只見少女利落地用熱水浸了手巾，擰干后擦拭病人的頸項胸膛，他這才註意到，原來魔物身上那件薄薄的絲絹里衣，已經給冷汗浸得透了。大約是他湊得太近、盯得太緊，迦摩羅不自在地瞥他一眼：「離遠些，這些事你也愛看麽？」
吞佛童子渾不在意地脫下汗濕的外衣，唇角微翹：「他愛看就讓他看，有什麽要緊的？」
螣邪郎額頭上青筋暴起，惡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魔終于忍不住笑，卻在開口時成了一陣急促嗆咳，迦摩羅沒見過他這樣情狀，一時病急亂投醫，兩眼看著面前的鬼族皇子，意似求救。螣邪郎從她手里接過病人，一手按上吞佛肋下的舊傷，蒼白肌膚觸手便覺冰冷潮濕，他慢慢渡了一絲魔氣過去，滲進那道扭曲疤痕之下的經絡血肉，半晌吞佛才從那種仿佛呼吸不繼的咳嗽中緩了過來，在他臂彎里閉目喘息。
迦摩羅本來並不清楚吞佛因何突然病倒，此時見他咳得見血，在旁邊睜大眼睛顫聲說道：「怎麽辦？要找慧大夫囘來一趟麽？」
鬼族心想既然病勢磨人，讓大夫守著也沒大用，于是一手端起漱盂，讓魔吐了嘴里的血，才擡頭吩咐道：「不必了，你安排兩個人在廚房里煎藥，一並燒湯燒飯，再安排兩個人，在耳房聽差，沒人招呼不用進來，別的下人就散了吧，在外面守著也是沒用。」
少女點點頭：「那……那他怎麽辦。」
她目視吞佛童子，螣邪愣了愣，才緩緩道：「他交我照管。」
迦摩羅聽了這話，滿臉不可思議。在她心里，面前這二位應當是亦敵亦友的競爭关係，若在往日，戰神但凡有點失態丟臉的事迹，鬼族皇子必定第一個上門嘲笑，若是不給他宣揚得三殿皆知，那就算是客氣了。今天螣邪郎突然轉了性子，說要「照管」吞佛，當眞讓她百思不得其解，但此時鬼族早已收起了清晨來訪時嬉皮無賴的模樣，連講話口吻都一改當初，令人不敢違拗，于是只得領命告退，一步三囘頭地走了。

等到迦摩羅掩上大門，外面一干衛兵侍女各自散去，空曠寢殿之中便漸顯清冷沉寂，一時間除了牀榻上魔物病中喘息的聲音，就只有窗外秋風簌簌，掃過紅葉梢頭。
鬼族給他整理好了衣衫被褥，理順淩亂長发，又輕輕撩起魔物衣袖，去看他腕上的刑傷。吞佛童子並未抗拒，只是笑了笑道：「與其做這些毫無意義之事，你不如去第一殿騎馬。」
螣邪郎沉默不語，他這樣在無人的寢殿里守著臥病的戰神，任誰看來都是極爲怪異的舉動，但自知道吞佛傷重時起，再談及騎馬玩樂，鬼族突然便覺得提不起任何興趣，似乎此時此刻，只有待在這個昏暗沉悶、百無聊賴的所在，才是他心里唯一想干的事情。
青年心里千絲萬縷的復雜思緒，難以訴諸言辭，半晌才嘆息道：「也是可笑，往日戰場上受過多少囘傷，刀砍劍刺，哪一樣不比現在血腥可怖，但今天見了一點血……」他說著，便舉手碰了碰榻上吞佛童子的嘴唇，「突然就覺得了不得了。」
魔蜷在被褥中沉聲发笑：「這樣的傷我並不會死，有什麽了不得的。」
他微微睜眼，素日低沉的嗓音此時格外輕細漂浮，半張埋在長发與錦被間的臉白得一點血色也無，螣邪郎看了兩眼，忍不住又把手覆上他胸膛。
這一次，吞佛童子卻陡然抓住了他的手掌。榻上的魔完全睜開了那雙琉璃金眼，嘴角浮起的笑意曖昧不明：「我想你知道這是夜刀留下的傷，但奈落之夜.宵其實並沒有死。」
「我不意外。」猛然聽到他再次背反上命，螣邪郎渾身一陣無力，但卻不是爲了吞佛，而是爲了卽使聽到這些事情也再不動容的自己，「但你卻殺了襲滅天來，我眞的想要知道，這一取一舍究竟爲何。」
「魔是執著的生物，但魔從不喜歡毫無意義的執迷。」
對于襲滅天來，吞佛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但他隨卽又說：「只不過，對于宵……就算是吾，大約也總會遇到一個不想殺的人。」
「所以你敗在他手里？」
「要取勝並非只有戰斗一途。」戰神金瞳間流轉的光芒狡黠十足，「吾第一次見到他，他還是夜重生的試驗品，他說他是『完美無缺的殺人兵器』，可是……」
魔握住螣邪郎的手，重新把那只溫熱的手掌貼在自己赤裸的前胸，輕輕地道：「那時我並沒還手，而他的刀實在偏得太多。」

螣邪郎沒有說話，那「並沒還手」四字大約已經足以把他氣死。吞佛性情深沉難測，他自少年時便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一任的戰神並不像第一殿大多數的魔那樣直截了當地追逐戰斗的快意，他所青睞的是更微妙也更徹底的掌握或者征服，這種病態的愛好大約就像方才「取勝並非只有戰斗」的宣言，偶爾吞佛童子也不介意付出鮮血來換取，這也就像他每每示弱便必有所圖的惡劣習慣一樣。
但是……對于那些，卽使鬼族洞若觀火，他卻依舊無法放下，就像眼下無法抛下吞佛去騎馬或飲酒作樂一樣。螣邪郎無法留下那只魔，讓他孤零零地躺在牀上，守著他的自矜和肉體的痛苦在黑暗中掙紥。但與此同時，鬼族也敏感地意識到了一些事情——吞佛童子歷來不是念舊之人，而那些舊傷所代表的的過去，從來都是魔物守口如瓶的秘密，但如今他卻開始以懷想的態度談起那些事，這也讓鬼族感到了隱約的不吉，他不願意去思考，爲什麽魔在今天會有如此的變化。

「講話多了也會傷氣，睡一會兒吧。」螣邪郎道，同時讓自己風屬性的魔元自夜刀留下的傷口中點點滲入，「藥還得一個時辰，等好了我會叫你。」
昏暗的光綫中，他隱約見到魔的微笑，但吞佛童子隨卽閉上了眼，沉沉睡去，並沒有再說話。

寢殿中徹底沉寂下來，只有透過帳幔與窗紗的隱約日影，提醒著他們這還是一個秋日的白天。迦摩羅體貼地來問過一次飯，螣邪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指榻上，那名少女淺淺笑笑，用口型道：「你也不吃？」
鬼族怔住，半天才想起眼下已是午時，而自己就那麽端坐在黑暗里，握著魔冰冷的手數他的呼吸，竟然也能像沉浸在絲竹妙音之中一樣忘卻了時間流逝。他想起身去吃點東西，但自覺喉頭发堵，一點胃口也無，思忖片刻，還是搖了搖頭，讓那名女侍自己去了。
迦摩羅離去的腳步已盡量放輕，但風簾落下的那點聲音還是驚動了沉眠中的魔。在鬼族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前，便已感到一陣疼痛——戰神在初醒的瞬間便反客爲主，一把反握住了鬼族的手腕，那力量之大，與先前顫抖虛弱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
「嘶——死心機，疼！你這麽用力抓著本大爺干什麽……」
鬼族一邊低聲抱怨，一邊探手摸了摸魔的額頭。吞佛童子的身體上依舊掛著層薄汗，但比起初時近乎虛脫的情狀已然好轉許多，在他发現自己一把抓住的並非朱厭的長柄，而是螣邪郎的手臂之后，戰神也怔了怔，然后便笑了。
他擡起手，指節擦過鬼族臉頰上飛騰的火紋：「汗透重衣……應當叫人把房里的火盆撤去幾個。」
螣邪郎這才发現，自己流的汗比榻上病人要多得多，他用衣袖抹了幾把臉，嘆口氣道：「你要是不冷，我眞得搬走那玩意兒了。」
吞佛童子點點頭，意態閑適：「或者……你也可以在此淺睡片刻。」
「……」鬼族睜大了眼，在翻來覆去琢磨了數遍戰神言語之中的眞意后，才試探著開口道：「你只睡了很短的時間，日正當午，藥都還沒好，現在還是白天。」
原本無关緊要的閑談，意外地卻在戰神的眼底掀起波瀾，吞佛童子在枕上微微偏頭，淡淡地應了句：「原來如此。」
螣邪郎也不太明白他微妙的情緒變幻，只是湊近了道：「這房子也該透透氣了，捂這麽嚴實，別說不辨晨昏，好好的人也要給弄出病來。還有，喝藥前總得先吃點東西，我有點后悔剛才打发送飯的離開了。」

他在自己家里做慣了大爺，此時在吞佛童子的宅邸也不覺有任何不便，徑自发號施令起來。片刻廚房里按他的安排，送了兩碗鷄湯面綫，魔見了便微笑起來：「少時隨女后在王城居住，每每養病養傷，都是安排這個來吃，你如今竟還沒吃厭。」
鬼族拽過一張條案權當飯桌：「青菜豆腐不是養病該吃的東西，肉食卻又難得清淡，再說這個面綫湯鮮味厚，我在第一殿軍中的時候，偶爾也會想吃。只是……你居然也還記得。」
「戒神寳典著實是件不錯的東西。」吞佛童子金瞳閃爍，神情似笑非笑：「除你之外的事情，吾向來記得很清。」
他有意地撩撥挑釁，螣邪郎忍著氣只當聽不見，他在牀頭鋪開臺布碗筷，便聽見吞佛在榻上低低地笑了幾聲，隨卽一只蒼白手掌柔軟地碰了碰他，示意要他扶自己起來。
當此時，戰神究竟是眞得乏力，還是又趁勢作怪，誰也分辨不清，但無論怎樣，螣邪郎總不能扔著他不管。鬼族輕輕地把對方半扶半抱起來，卻聽得吞佛童子悠悠說道：
「我有時覺得，他很像赦生。」
「誰……？」
螣邪郎一時愕然，但這次魔並沒囘答他的話，只是慢慢地蜷身倚向牀頭，留他在一片沉寂中慢慢品味。
鬼族突然覺得有點吃不下面前的飯。今日戰神似乎專心挑揀他最不愛聽的話來說，那些過去曾經是他費盡心機也想要探知的東西，然而今日自吞佛童子口中說來，卻決不能讓他感到絲毫喜悅。
「坦白隱私，不是你慣常的作風。」他說，假意埋首于面前香氣升騰的湯面。卽使抛開了忠誠背叛的話題，那些過去也依舊危險而千瘡百孔，螣邪郎確信這同樣不是吞佛喜歡談論的東西。
「哦……吾以爲你會想聽。」
魔的語氣平淡不著喜怒，鬼族終于放下了手中碗筷，傾身過去鉗住了他尖削的下頜。

吻結束的時候，螣邪未曾馬上離開。
「別死。」他開口說道，聲音微微发顫，並把自己的臉貼在吞佛的左腮。
「……說了不會。」戰神如此囘答。紅发的魔埋首于他的頸側喘息，手掌輕輕撫摸他的脊背。

renjianne	2020-06-29 00:20
太太写得挺好，行文如流水，水到渠成。

心草

2020-07-11 20:05

（下篇）
少了情慾的掩飾，過分的親切稠密與他們的关係似乎並不相稱，但鬼族抽身的時候，吞佛卻略微收緊了圈在他腰上的手臂，恰到好處的微妙力道，令人難以琢磨其中藴含何種感情，讓螣邪郎掙開得有些狼狽。
「若需要安慰，」戰神說道，語氣中透著幾分玩味，「盡可索求，吾並不介意提供。」
鬼族吃了癟卻反駁不能，只是朝地板啐了一口，借著吃飯埋下了頭，但臉頰卻在面湯的熱氣蒸騰下顯得更紅。

炎華殿的下人多半是九禍指派，其中廚役的手藝也屬上乘，那碗鷄湯面綫火候正好、味道絕佳，但吞佛童子也只喝了點湯，吃幾口便停箸不動，剩下多半半碗都由螣邪郎代勞。侍女進來送藥時，見到鬼族皇子居然在吃別人的剩飯，驚訝之情溢于言表。吞佛童子有所察覺，便不動聲色地推推身旁的人，示意他停手。但螣邪郎常年在第一殿軍中服役，早就習慣了閻魔旱魃麾下粗率不覊的作風，這會兒還以爲吞佛催他快吃，于是一頓風卷殘雲，當著別人的面連碗底掃凈。吞佛眼看這場面終究不能掩飾，一張冷白臉上也忍不住露出苦笑，權當無事发生般接過藥碗，隨旁人驚訝議論去了。
他喝了藥，不一會兒就昏沉睡去。螣邪郎怕下人進出又擾了他，因此專門叮囑一番，又在牀邊靜靜守候。但這一次，他直等到日色西沉，牀上的人都毫無動靜。只有兩個侍女悄悄推門進來，四下點起了燈燭。
迦摩羅看著天色漸晚，鬼族皇子卻毫無離去之意，便借著安排晚飯試探了幾句。螣邪郎這會兒並沒心思領會她的絃外之音，只是隨口應付罷了。他看著燭火光里吞佛童子那臉色愈发慘白，心里覺得不對，忍不住湊近去輕輕喚道：「喂，這下子眞晚上了，你不起來吃點東西？」
身爲武將，平日睡臥警醒，身旁稍有人聲便立刻知覺，但今天吞佛卻好似沉沉睡著，他連叫幾聲都沒一點反應。螣邪郎把手伸進被底探了一下，只覺肌膚发冷，連手心也是冰涼，他握住吞佛肩膀輕輕搖晃幾下，便見魔物長睫微顫，眉間丘壑更深，只是那雙半開半合的金瞳卻失了焦點，似乎已是神志昏沉。鬼族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卽便要命人去找慧八手過來。偏偏他身旁有個小丫頭忙中出錯，碰翻條案上鏡匣漆盒，里面東西叮叮當當掉了一地，螣邪郎低頭看時，是些冠帶絲縧、瑪瑙水晶珠串等物，紅紅白白的滾了一地，女孩子們慌了神，俯下身到處撿拾。鬼族皇子仰天長嘆：「什麽要緊的東西，你就是給他摔個稀碎，難道吞佛童子還能讓你們賠？還不趕緊去找大夫。」

當此時，炎華殿內外一片混亂茫然，螣邪郎儼然成了唯一能夠坐鎭指揮的人。少傾侍衛馳馬往醫座而去，其余下人也漸次退出，寢殿之中只留下了迦摩羅一人隨侍。少女手捧巾帕等物立在鬼族皇子身邊，只見燭焰搖晃，映得牀帳中影影綽綽，而臥病之人臉龐半埋枕中，聲息全無，看上去更覺不詳。她靜默良久，才輕聲說道：「我今天才知道，原來無論是誰，病倒的模樣總是差不了太多。」
螣邪郎嘴角微牽，似是覺得她這話孩子氣得可笑。迦摩羅又續道：「戰神在前綫時居多，偶爾囘來住幾日，身上多少帶傷，大家習以爲常，從不過問的。但那時他並不像眼下這般……這般……」
她躊躇幾次，畢竟找不到言辭來含蓄形容，只得默然。螣邪郎也不接話，只是拽著吞佛童子的左手，凝眸細看那張白臉上每一絲細微的神情變化。鬼族皇子過往活得瀟灑率性，從未因生老病死等瑣碎俗事焦慮憂愁，這會兒連叫幾聲對方的名字，看那人一雙金瞳半睜半掩，似是仍有神智卻全無任何囘應，不禁一陣茫然，像是遺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或者丟失了什麽緊要東西一樣，全身都被空蕩蕩不知所措的緊張感係住，只有愈发用力地攥緊了吞佛的手，好像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迦摩羅呆站了一會兒，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小聲說：「要不要去知會女后？」
鬼族聞言，從鼻子里哼笑一聲：「除非是要給汚點操辦后事，不然你告訴女后又有何用？」
少女給他毫不留情地搶白，一時無詞，但聽著螣邪郎嗓音沉悶嘶啞，似乎有些異樣，她多看了那人幾眼，禁不住睜大了眼，低聲道：「你怎麽哭了？」

螣邪郎聽清了她的話，卻並沒有囘頭，只是伸手抹了把臉，喘息聲音在牀帳的陰影里愈发濁重，仿佛在極力壓抑著內心將要潰堤的感情。反而是迦摩羅在背后訥訥地道：「大夫都還沒看過，也不用這樣罷。若是眼下戰神還醒著，揶揄的話都不知道要說多少套去。」
事到如今，就連鬼族自己也爲這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感到訝異，以他和吞佛童子的关係——或者說正因爲在旁人眼里，他倆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麽关係，眼下這情景才顯得十分怪異，從小到大，他們都是勛名地位上的競爭者、三殿所有人口中互相比較的對象、于公于私都針尖麥芒的對手，是那個對方得意時未必會開口恭賀，但對方倒霉時卻第一個趕來消遣的惡人。
螣邪郎想，可能就是時乖運蹇，或許他從小到大經歷的倒霉事比開心事還要多些，才導致了他對吞佛童子留下了那麽鮮明的印象，但他們畢竟連朋友也不能算，因爲無論是螣邪郎還是吞佛童子，他們對「朋友」的定義都絕不包括可以共享牀榻這一條。
所以鬼族皇子竟然不知道他和吞佛童子到底能有什麽关係……榻上錦緞被褥也蓋得不夠嚴，戰神裸露的肌膚就像是滿牀朱砂間的新雪，燈火下確實有種異樣的美，但螣邪郎深深知道他們的身體关係與其說是肉慾，倒不如說是平日需要斯文遮掩的征服慾和權力慾在隱隱作祟，又或者……魔的生命漫長，所謂「從小到大」，能夠一直陪伴身邊的人與物事，本來早已寥寥無幾。

窗外，天色漸漸全黑，風里的寒意也益发肅殺。墻外又傳來隱約的馬蹄聲，但卻最終漸行漸遠，他們焦心等待的醫生還沒趕來。
榻上的病人突然沉沉地咳了幾聲，這一次螣邪郎已經學了乖，急忙把人半扶半抱著，在背上慢慢順氣，迦摩羅也及時送了塊沾了熱水的帕子，吞佛童子側過臉，吐了半口瘀紫的血塊，人才漸漸清醒過來。
迦摩羅端詳了片刻他的臉色，猶豫言道：「慧八手大夫的湯藥也喝了，怎麽還是吐血？」
這一次，螣邪郎還沒說話，榻上的戰神已笑了笑：「不是新鮮血迹，便沒大礙……」
他話說一半，突然瞥見螣邪郎那張臉，便儵然頓住，臉上神色變了幾變，才緩緩道：「你怎麽了？」
鬼族不答話，只是抽身要走，卻給吞佛一把拽住。戰神在榻上似笑非笑地道：「就算是我死了，想來能哭喪的也絕不會有你，今日怎麽如此心急？」
螣邪郎原本知道這壞坯肚子里絕沒一句好話，但看他臉白氣弱、氣焰反而囂張的模樣，又終究奈何不得，只能認了倒霉。但這一次吞佛童子卻沒太看他笑話，反而轉過臉對迦摩羅說道：「你去外院看一眼，若是慧八手大夫來了，便提前知會一聲。」
那名女侍應聲而去，只是在心里詫異道：原來你知道我們請了大夫。

——其實，卽使在病勢最沉重時，魔也並未完全失去意識。
身邊不斷有人來來去去，言談雖隱約在耳，他卻已無力清晰分辨，魔物並不畏懼死亡，吞佛童子自認灑脫，更不像凡人那般執著于在俗世中留下任何痕迹，但卻仍舊會爲這不得不將身軀命運一並交由他人掌控的無力境地感到遺憾和挫敗。
魔之驕傲，在于血染黃沙，將生命寄托于白刃，勝負、榮耀、尊嚴、愛憎……其意義皆髙于生死，然而吞佛仍舊深知這一切連同生死本身，皆是佛者眼中的無邊苦海，任何掙紥也不過泥足深陷的徒勞之舉，但唯有現在……鬼族甩不脫他的手，眼角淺淺的紅痕想必足以成爲哄傳三殿的最大笑話，但吞佛童子卻覺得有什麽正讓一切變得自然，讓他緊繃的內心突然松弛，並且感到可以順從于命運安排的任何結局，而不必再苦苦抗拒。

螣邪郎原本一臉警惕地看著他，但吞佛那張臉上的譏誚揶揄神情漸漸淡了，他反而有幾分擔心，終于忍不住探身過來摸了摸對方的額頭。
「你還是和我說幾句話吧，」鬼族言道，「在大夫趕來之前……剛才眞是糟糕之極，要了命了，你不知道你家這幫子下人都嚇成什麽樣子。」
吞佛童子那雙金瞳里波光流轉，卻最終也沒有開口戳破他的自我掩飾，只是笑著應了，躺著聽他天南海北、東拉西扯。
少傾慧八手過來，看了看病人情狀，說是陳年舊病，藥用得重了，一時經受不住，于是又開了副安神調理的方子給他。吞佛童子略明醫理，自行和慧八手請敎了幾句，便客客氣氣地讓人禮送他出門。鬼族名醫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笑道：「戰神，你在我這兒，也算是病人里的模範了。」
迦摩羅奇道：「病人還有模範？」
慧八手悠悠然看她一眼：「愛面子諱疾忌醫的大有人在，病中脆弱愛閙的也大有人在，還有一等人，自己不怎麽受傷生病，但老婆那里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他就瘋得厲害，也是惱人得很了，但願這毛病別遺傳在小輩身上才好。」
他隨口一說，迦摩羅尚未反應過來在講誰的笑話，吞佛童子已是低沉沉笑了出來。旁邊螣邪郎笑也不是，惱也不是，隱約間覺得自己又吃了一個啞巴虧。慧八手又叮囑幾句，說是不可臥牀不起，須得適當走動方能快速痊愈雲雲，才徑自去了。

好容易熬過這一夜，到了次晨，迦摩羅便看見有一隊人從風眠殿方向過來，大包小包、肩扛手挑，看著像是螣邪郎的侍從。少女深覺不可思議，但也只能腹誹幾句，暗道鬼族皇子果然足夠任性妄爲，怕不是要紥根在炎華殿，順手連家也搬過來了。
螣邪郎叉著腰站在吞佛童子寢殿大門口，指示下人們搬運東西，忙亂間隙中還抽空問道：「我要的那件衣裳找出來了沒？」
迦摩羅見他專找一件衣服，不禁笑了：「是什麽好東西，皇子能不能讓我也長長見識。就在我們這兒客居兩天，還得巴巴地讓人從山上送下來。」
鬼族笑道：「別看你現在取笑，待會兒你就知道這玩意兒大有用處。」說著便開了箱子，從中拎出了一件狐裘。迦摩羅這才想起吞佛童子因功體緣故向來不畏寒冷，原本四季都只著單衣，此時確實少件禦寒的衣物，又見那件裘衣毛色如雪、豐沛光滑，仍不住在手中細細把玩，順口問道：「這是你的衣服？」
鬼族嗯了一聲：「去年第三殿進貢的狐狸皮，女后敎人拿去做的。但還有件被銀鍠朱武給了伏嬰師，爺不想穿和那個娘娘腔一樣的衣服，就壓了箱子底，一直放到今天。」

迦摩羅見他隨口把伏嬰師叫做娘娘腔，一時驚得噤聲，螣邪郎也不在意，順手接過衣服，徑自往內室去了。

睡過一夜，吞佛童子已不似昨日重傷昏沉的光景，但稀奇的是，戰神連性子也似乎突然平順了許多，此時鬼族給他拿了件衣裳，他也只是沉默披上，掩著衣襟靜坐牀頭，等待下人送茶送藥而已。
螣邪郎不知他怎麽突然轉性，心里有幾分不安，便沒話找話地說道：「你把衣服係上，今日天冷，下人進進出出，別冒了風。」
吞佛童子在榻上淺笑：「試過，係不太上，大概是衣服裁剪得瘦了。」
鬼族奇道：「不可能！明明是照著我身量裁剪的，哪有瘦的道理！」說著便要過來查看，誰知他剛探過頭，已經覺得呼吸一窒，下頜給吞佛單手緊緊鉗住。魔慢吞吞地把他的臉擰轉過來，對上螣邪郎那雙震驚的眼，含笑一字字說道：「吾說笑的。」
螣邪郎給他捏的下巴生疼，只是罵道：「你发什麽瘋？還不趕緊放開。」
「只是覺得，今日汝這百般欺壓都不反抗的樣子，實屬難得一見。」
吞佛童子閑閑一句，精准踩上鬼族捂了半日的痛腳。但螣邪郎尚未來得及发飆，已經覺得唇上微微一涼，給人吻了上來。

……其實，他們兩個倒也不是不懂得欣賞彼此的「色相」。譬如吞佛童子那副被麝姬深深賞贊的容貌，像是刀鋒染了鮮血，酷烈危險中又透著股說不出的冷冽肅殺甚至潔凈莊嚴。但戰神今日的吻中卻並沒有殺氣，他的嘴唇此時再不像刀刃，而是像新雪般冰冷無害。
螣邪郎忍不住伸出手臂緊緊抱住對方，白狐裘暖融融地蹭著他的臉，但隨卽便有只手惡質地探過來擰了一把青年飽滿胸膛上的乳尖。

鬼族原地直跳起來，臉上有種大姑娘突然被登徒子非禮的憤怒：「病成這樣了，你還想干什麽？要不要本大爺成全你做個風流鬼？」
「哦……」吞佛童子低低发笑，「三殿內誰不知道皇子才是那個風流『鬼』，這個名號旁人無意爭搶。吾只是好奇，往日有許多事，汝一心想要問個明白，然而吾今日明明已給夠機會，爲何汝又不肯開口？」

心草

2020-07-21 10:32

章十七

一夜大雪，天地皆白，是異度魔界百年不遇的景象。然而時序雖失，日升月落卻依舊維持著亙古不變的常法，不以任何人的意志感情爲轉移。
黑夜褪去，黎明到來，初升的太陽映在雪地上，那光也變得冰冷淒清，而此時正有兩個身影在雪地中踽踽獨行，同出一脈的血緣，卻是終生不能相認的宿命，正如眼下，他們從不同的地方離開，要去往的地方也並不相同——就像他們從來未曾產生什麽交集的人生道路一樣，也許，唯一相同之處，便是當他們站在空茫雪地中囘首的時候，都覺得世上本不該有如此令人絕望的黎明。

螣邪郎想起補劍缺對他說的話——棄天帝是異度魔界的創造者，也是聖魔元胎的始源，魔神降世之時，亦必以聖魔元胎作爲承載。這種肉軀本身便是神迹，擁有三個靈魂、三種面貌，是魔界千載難逢的造物，卽便是銀鍠世家，在此之前，也僅僅有過兩位，而其中的一個現今仍然在世，那便是鬼族之王銀鍠朱武本人。
聽到這番話的一瞬間，似是福至心靈，又似是水到渠成一樣，螣邪郎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可怕得讓人不願直視，但又讓一切順理成章，譬如赦生童子的死，又譬如天魔池橫飛而來的絕情一掌，譬如……他清晰聽見的、伏嬰師說的那句話。
在奪走黥武的性命之前，這名術士說，是因爲「時間已來不及」。
這句話……仿佛把那些令他痛恨詛咒的厄運串在了一起，讓表面看來毫無关聯的事情突然形成了清晰的脈絡。鬼族擡起頭，定定地看著補劍缺：
「聖魔元胎這種東西……能夠以人力造成麽？」
年老的狼王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許久的沉默過后，他說：「你若是想知道異度魔界絕頂的機密，那只有去看戒神寳典，我又不是王，又不是戰神，可沒福氣知道這種事情。」
「可是你卻知道，我是才是女后當年爲銀鍠朱武生下的那個孩子。」
螣邪終于說出這句話，「而且……你是第一個，還記得那天我來惡火爐，你在替吞佛童子重鑄朱厭，當時你說女后擔心我太像父親，我今日才眞正懂得這話的意思。」
「或許你認爲我騙你，」補劍缺重重嘆一口氣，「礙著黥武那孩子，有些話我不可能說。不過銀鍠朱武也是個傻子，夢里都想著要找九禍問個答案。誰是誰的爺、誰是誰的兒子，這種事在老狼我看來，根本不需要問過才能明白，或者他去看戒神寳典還能快些，但那明擺著的答案他倒不屑去讀。」
「所以他便刻意遠避，從沒去看過戒神寳典的全本？」螣邪郎聞言微笑，輕蹙的眉宇卻含著隱隱的悲涼諷刺，他想銀鍠朱武在意的是從九禍口中聽到答案，而非答案本身，這般情癡糾纏卻本非旁人所能揣摩，但因此鑄下的大錯卻想必能敎他后悔一世，「不需要明白的事，往往能夠難倒絕頂聰明的腦子。我敢肯定，倘若伏嬰師知道黥武不是銀鍠朱武的親生兒子，那麽今日死在天魔池的，便絕不會是他。」

他說完這話，惡火爐的空氣也陡然沉重，補劍缺雙肩聳動、霍然起立：「什麽！黥武那小子死了！」
鬼族皇子干笑一陣，聲音澀然：「是，他死了，赦生也死了，偏偏便在天象異變而女后卽將臨盆之時。若說棄天帝降世必須得以聖魔元胎作爲承載，那麽你想一想，除卻銀鍠朱武，這世上還會不會有第二具那樣的軀體？」
也許是從他說出堂弟死訊時起，早有准備的補劍缺便已明白一切。老狼王的失驚只是一瞬，自那之后便恢復了往日豁達豪邁、無所畏懼的神氣。
「你眞得走了。」他說，順手自桌下拿起了那一對被油紙包裹的道門名劍。
「我懂，從今而后各自保重，狼叔不必爲我掛懷。」螣邪郎站起身，深深看他一眼，「只不過想要從萬年牢脫身並非易事，哪怕是六絃之首也是一樣。」
他最后一句話意思深長，補劍缺先是一凜，隨卽緩緩註目于他。螣邪郎又說：「不必懷疑……黥武離開魔界前在著力調查素還眞屍體，這事原本只有我知道。請代我轉告銀鍠朱武，此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風月癡心，當斷則斷。」說著，便最后看了補劍缺一眼，深深一笑，轉身便走，不再留戀。

老狼主留在原地，半晌才苦笑出來。他想著以螣邪郎素來的聰敏機變，此時能夠洞悉銀鍠朱武的籌劃並不意外，但適才「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風月癡心當斷則斷」的十六個字，其中的意思卻太過令人心驚，隱隱然已是暗示若九禍產下聖魔元胎，那麽便要朱武立刻棄下她不顧，出走苦境，免受伏嬰師等人的脅迫牽制。這種清醒，這種狠辣決斷，勝過他那個癡心固執的父親千倍百倍，而想一想這性情又是自何處繼承而來，更是在補劍缺心底掀起了一陣驚濤暗瀾。

******

六慾天地，九禍所居住宮殿外，霞影紗所制的垂幔被狂風吹得翻卷飄飛不定，在青白天光與茫茫飛雪之中更顯單薄無依。由于天氣變幻來得突然，王城內也未做充分准備，此時衛兵和侍女們正手忙腳亂地爲寢殿更換夾棉風簾，一片紛亂中只有伏嬰師陪著趕囘的銀鍠朱武赴內殿探視難產的邪族女王。
此時初生的嬰兒已被慧八手救下，並由伏嬰師派了奶母照料，但看鬼族之王一心只在舊愛身上，對自己這個兒子並不太关心。他探過九禍鼻息脈搏之后，便離了內室，來到在外守候的伏嬰師身邊。
「女后可無恙？」
「這個問題，我也正好想要問你。」
『……伏嬰師不知主君何意。』
「慧八手說他沒把握救下九禍。表弟……你說，九君她還能渡過這一劫嗎？」
在這個時候，他叫了一聲表弟，令那名術士心中微微動搖，但那波瀾一閃卽過，比飛鴻掠水還要短暫，伏嬰師隨卽收攝心神，微笑答道：「女君勿憂，若是慧八手力有不逮，我想主君亦可求助魔皇，他也不會袖手旁觀。」
他這樣囘答，銀鍠朱武未置可否。冰冷飛雪之中，鬼族戰神長長久久地凝視著他，一直到讓伏嬰師也感到了些許不自在——不知怎的，他開始覺得，從小到大，那麽長的時間里，這還是第一次，自己突然完全看不透這個表兄。

「你陪我走走吧。」銀鍠朱武突然說，「咱們去髙處看雪。」
他提出這個要求，伏嬰師無法拒絕，只得陪著他往王城頂上淩空而建的露臺走去。他們攀得越髙，周遭人聲愈少，同時風和雪卻愈发狂烈，有那麽一瞬間，術士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覺得這里簡直已經不再像是異度魔界，而是……傲峰之巓那般的寒冷和空寂。

「從前，」在風聲中，朱武先開口道，「吾總是想要知道，想要確證，九君對我的眞心，但今日……我終于明白。」
「主君明白了什麽？」伏嬰師語聲淡薄，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個一切舊事面臨終結的時刻，他突然撿起了遲來的好奇心。
但朱武並沒有給他囘答，相反地，鬼族之主突然問了一個令伏嬰師沒有想到的問題：「表弟，你是眞心想要留我在魔界爲王嗎？」
術士輕輕說道：「主君不該此時懷疑伏嬰師的忠心。」
朱武淡笑，隨卽又問道：「那麽……你可知九君是想要留我，還是想要讓我離開？」
面對這個問題，伏嬰師沉默了許久，但最后仍然說：「我想一個孩子足可以證明女后的眞心。」
「是嗎……」
他們一邊說，一邊沿著仿佛漫長無盡的石階向上旋轉攀登，等到談論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那條路也終于到了盡頭。置身于王城絕頂，臨風而立，銀鍠朱武突然轉過頭：
「伏嬰師，你可知無情有時也會誤事嗎？」
改換的稱呼，改變的語氣，戛然而止的溫情氣氛，讓術士感到了十分的危機。有一瞬間，他的手伸向了袖中的符咒，但隨卽又強自按捺下來——卽便盡展全力，他也絕不會是銀鍠朱武的對手，這一點，伏嬰師非常清楚。

風勁吹，撩動鬼族戰神滿頭緋紅長发，絲絲縷縷掩去了那張英俊的臉孔。術士看著他，突然有些出神，從小到大，他在銀鍠朱武面前都維持著一張馴順溫良的面孔，依附著他，仰仗他的顯赫地位與关懷庇護，又在內心鄙薄他的多情優柔，但恰在此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站在敵對的立場上，去打量過這位表兄。
他確實與吞佛童子完全不同，伏嬰師心想，多情如朱武永遠也不會有那種骨子里透出來的冷漠烈氣，但兩位戰神身上卻又有某種相同的東西。戰場之上，擋住鬼族之王去路的人，他們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也是這般沉重如山、令人窒息的壓迫力嗎？
一陣興奮的戰栗，未知何來，卻在伏嬰師單薄的身軀中竄動著，就像他在天魔像前仰視至髙無上的造物神那般……但其中畢竟還夾雜著什麽別的東西，讓術士迷茫困惑。不過銀鍠朱武並未留給他更多的機會去考慮。

淡紅色的光暈從伏嬰師腳下升起，霸道的力量封禁了他的動作和語言。但術士並不害怕，他很清楚，銀鍠朱武只是束縛住了他，並不是要殺死他。
在風雪中，他聽到自己唯一的表兄淡淡道：「謝謝你陪我這最后一程。」

******

萬年牢的最深處是一片混沌。世界失卻了它依循演變的常理，濃墨般深沉的黑暗中，時間和空間全被扭曲，目之所視，耳之所聞，早已分不清何爲虛妄何爲眞實。
但蒼卻並不爲此困境而焦慮，哪怕失卻肉身，哪怕五感全被遮蔽，他仍可守著自己的通明道心，那一點靈識在這混沌地獄當中甚至更爲明亮、清晰、燦烈，就像夜的漆黑遠比白日更能襯托出燭火微小的光輝。
他想起自己昔日修行時，曾整日枯坐于靜室，冥思以洞見天機。而金鎏影不解他所求之事，嘲諷他「既不勤于讀書以增學問，又不與人論辯以廣見識，只是整日閉門造車，難道能憑空飛升麽」。當時蒼之摯友一步蓮華在側，便以佛法提點金鎏影道：「心經說，修行要『無眼耳鼻舌身意』，道友知曉其中眞意麽？」
心經是佛家最最基礎的典籍，哪怕十幾歲的小沙彌都能背誦。金鎏影當卽不屑道：「無眼耳鼻舌身意，乃是說破除浮華迷障，放能洞見眞實。又不是敎你天天面壁打坐。」
聖尊者聞言微笑：「既然眼、耳、唇舌所係皆屬浮華迷障，可見大道相傳不在于文字言語，所以心經係之于『心』，那麽讀書論辯，也自不是必要的了。」
一步蓮華深解禪理，更擅佛門機鋒，金鎏影一時被他繞住不能答對。正巧趕上翠山行來茶室給他們送齋飯，紫荊衣便冷笑了一聲，借勢替金鎏影出頭道：「我也讀過心經，但到得逃懶搪塞的時候，就一句也想不起來，可見不如絃首和聖尊者道行精深。」
墨塵音跟著翠山行進來，抄起桌上茶碗，也不拘是誰用過的，一氣灌了幾口，笑著說：「天氣眞熱，你們還有心思悶在房間里吵嘴。說起來我就愛荊衣師弟這實話實說的道風——咱們飛升之前，腿腳肉身都還有用，聖尊者你也勸勸絃首，敎他出門走幾步路，順便替赭杉師兄打发打发訪客，別等他出关，赭杉師兄已累得圓寂了，豈不是有傷同門的情分和玄宗的臉面。」
撥絃道曲天性詼諧，一番話沒說完，滿屋子人都笑起來。紫荊衣和他都是聰明人，素日一向「不冷不熱，心照不宣」，此時劈手把他的杯子搶過來，笑道：「你倒會挑時候，說了幾句好話，就順手把我編排成了『師弟』了，天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玄宗四奇年齡相近、修爲相當，不似六絃那樣長幼之分清楚明白，平日調侃斗嘴甚至爭閙置氣都屬尋常。此時翠山行見他們又把輩分的舊賬翻出來，無奈搖頭笑道：「說正經的，蒼師兄是該出关看看——我聽說苦境封雲山的藺無雙武藝精絕，絕不在絃首奇首之下，這次他參加三境道門大會，實在是蒼師兄的勁敵。」

……那是蒼第一次聽到「雲縹緲」藺無雙的名號，也是兩人一生友誼的開始。

黑暗中陡然泛起的劍鳴，清越渾厚，宛如遊魚一躍、擊碎了囘憶的水面。六絃之首陡然睜開雙目——他非常清楚，那聲音並不是虛妄幻象，而是眞實地发自明玥烏黑的劍鋒。
鎖住他元神靈竅的封神箭，突然紛紛離體飛散，連牢獄大門之上的逆反魔源也開始碎裂消解。這種古老的封印與魔龍原始能量同出一脈，是蒼和赭杉軍窮盡玄宗道術之妙都不能撼動分毫的存在，如今卻像受到主人的召喚一樣悄然消失，蒼淺淺地嘆了口氣，他不必細想，便已知道這次來的是誰。

天時已至，天命更不可違。

銀鍠朱武站在被打碎的囚牢門外，雙手捧著他的一對神兵，道門名器寒光灼眼，遍照斗室，仿佛絲毫不受環境玷汚：
「這對劍在天魔池存放了月余。但眼下我已經用納眞神訣洗凈劍上所染魔氣，但願不耽誤絃首使用。」
蒼凝眸看他：「既尋不到機會救我元神離開，便干脆反其道而行之，連我的肉身一並送來……」
他偏過頭，看著相鄰囚室中的「白蓮清凈之軀」，淺淺笑道：「一墻之隔，瞞天過海，陳倉暗度，魔界戰神的計略果然非同凡響。但我有一事不解，以往每次相見，總覺你身陷迷執，難以解脫，今日卻似乎與往日不同，其中緣故，不知你可願告知嗎？」
銀鍠朱武一笑不答，只是徑自解去鎖住蒼之元軀的三重枷鎖，自袖中取出雷公膽，放在掌中端詳片刻，緩緩送入宛若沉眠之人的口中。

元神歸竅，靈肉合一，待到蒼再次睜開眼，便覺臉上濕潤，撲面盡是醇厚酒氣，原來是銀鍠朱武用絹帕沾了黃酒，擦拭他臉上易容之物。
六絃之首想要起身，卻驚覺自己靈識離體太久，血脈眞氣皆不暢通，恐怕還需要半個時辰才能行動自如。他給銀鍠朱武抱在懷中擦臉，不免微微嘆息道：「容顔是微末小事，此時此地，何必勞心。」
戰神淡淡道：「無妨，如今女后誕下聖魔元胎，棄天帝想要借體臨凡，這半日之內，他無暇顧及任何身外之事，絃首也不必爲此擔憂。」
他提及九禍，蒼突然睜大雙眼，心中似有所感，良久緩緩說道：「原來你悟了。」
「哦……此言何意，恕我愚鈍，實在不解。」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莊子【南華經】。」銀鍠朱武應了一句，語意苦澀，「不錯，從前我抛棄皇權地位，只求和她長相厮守，護她一生平安喜樂，無憂無慮，自謂那便是世間最爲崇髙無私的愛意，但到頭來……人人都說是她負了我，唯有我知道自己終究是錯的太過。」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鬼族戰神再度低低念誦蒼適才所語之警句，仿佛其中有無窮無盡的滋味，哀戚深切卻又明白透徹，比過去數百年的抵死糾纏能更訴說得盡他心中那個愛戀了一生的女子。蒼看著他臉上神色冰涼痛苦，又與記憶中封雲山一戰時的顛倒癡狂大不相同，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仿佛突然失了言語，任憑胸中有多少妙法眞言，竟是一句也不能出口開導勸慰。
許久，道子嘆了口氣，突然說：「從前……金鎏影曾評論過我一事。」
「哦？」銀鍠朱武亦知道這是生死存亡的关頭，任憑心里多少波瀾反復，手底動作始終不停，此時他已抹去了蒼臉上那層粉裝，徹底還復了他的本來面目，又伸手抵住道子胸口揉按，助他眞氣運轉，但蒼卻突然有心情與他閑談，令得他大感意外，不由得開口問道：「何事？」
「他說……論及玄法武功的修爲，道門中自有藺無雙與赭杉可以與我相比，但三人之中，唯有我看著從來沒有人味。」蒼說著，微微一笑，擡眼看著銀鍠朱武，「你說是不是這樣？」

鬼族之王全沒料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不由得一時語塞。他垂下頭，細細打量一番懷中人，蒼的身體是作爲「戰利品的屍體」被送進魔界，此時自然毫無儀容可言，不僅滿頭淺茶長发淩亂披散，人也滿面細汗、微微喘息，一張端雅細致的臉容難得顯出幾分虛弱，唯有細長眼睛光芒流轉，比起從前懾守心神、古井無波的模樣活潑了許多。
「說起絃首的『人味』，」怔忡片刻之后，銀鍠朱武緩緩笑了起來，「我倒是有個故事一定要講。」
「願聞其詳。」
「封雲山，玄宗總壇，我第一次見你的情景，想必絃首不會忘記。」
「……自然。」
「那時我並未直接對你出手，其實還有一個別的原因，我一早就知道，玄宗首徒的俗家父母身份不明，自幼便被宗主帶在身邊修持——我想著既然天青道長對你恩同父母，是你這一生至親至愛之人，我取了他的性命，自然要給你一個交代。」
「我不知道朱皇要給我什麽交代。」蒼的聲音冷了幾分，顯然，無論經過多少年歲月流轉，殺師之仇、毀去他一門根基之恨，在他心中都不是可以消弭的了的。
「好罷，」朱武聲音帶笑，「你要懷疑我想利用天青道長之死讓你露出破綻，那可太冤枉了我。那時我眼髙于頂，何曾把一個玄宗弟子放在眼里。」
蒼聞言一怔，似乎也悟到自己仍是受這經年的仇恨覊絆，不是修道人的本色，許久才澀然道：「請繼續。」
「那時，我只是想……既然片刻之后就是你的死期，不妨給你留出爲尊師哀悼的時間，也算全了你做弟子的本分。可惜，我等了又等，你除了按劍長身而立，全神貫註地等待與我厮殺，竟什麽也沒表示。」鬼族之王且言且笑，似乎過了這麽多年，他對那件往事也已有了別樣理解，「你沒哭，一滴淚也沒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實話，就算是在我這個『魔王』的眼里，那也實在不能叫做有人味。」

「我知道了。」
蒼突然從朱武懷中撑起身，但肩頭卻仍搖晃了幾下，似乎仍是力不能支。鬼族雙臂加力，一把箍住了他身體，淺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想說什麽？」
「……你就算眞罵我沒有人味，難道我會因此和你生氣？」道子嘆息一聲，「玄宗道法修持，講究的是六根清凈、無執無我，流淚便是動念動情，動念動情，臨陣便失方寸，失了方寸……在你面前，難言勝機。」
「難爲你那時還想著如何勝我。」有那麽一瞬間，銀鍠朱武神馳遠方，似乎在囘想當初戰場上棋逢敵手的快意，「我還記得，咱們第二陣厮殺的時候，絃首故意孤身留守總壇，誘我前去，我雖明知道是個陷阱，但卻不能不去，因爲我對你實在太過好奇。」
「過獎，我也還記得你也特意孤身赴約，背后卻挑動金鎏影、紫荊衣毀壞封印、反出玄宗，這樣的計策，又不是我輩能夠預料得到的。」
「絃首也過獎，可惜我自以爲金紫兩人既然倒戈，所謂封印便不足爲慮，卻也想不到絃首還有囘天之力，而眞正的后招，卻是用自身作爲封印陣眼，想要在封雲山頂和我同歸于盡。」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唇槍舌劍，彼此述說當年情形，到得「同歸于盡」一句，話便也說到了盡處，只有彼此凝視無言。許久，銀鍠朱武才放松了約束對方的手臂，加一把力扶蒼站起，輕輕說道：「絃首……走吧。見了赭杉，記得告訴他，銀鍠朱武許諾給他的東西，請他隨時來取。」
道子手微伸，心念動間，明玥白虹登時化作兩道清光，盤繞飛舞片刻，便鏗然歸鞘。但到了眼下地步，他反而並不急于離開，只是一邊從容整理衣衫，一邊問道：「你許諾了他什麽東西？」
「我隱瞞身份，從他手里偷走你元身，又在取雷公膽時和他交戰，當時我說，請他原宥一時，過后我必當用性命彌補。」
蒼看著他，微微一笑：「你這話說得不誠，除魔衛道固然是玄宗宗旨，但無論是我還是赭杉，都對一心求死之人的性命沒有興趣。」

心草

2020-09-06 22:42

章十八
猛然被多年的宿敌揭破心事，银鍠朱武的脸上却见不到任何慌乱失措之意。相反的，他只是抬起眼看着苍，眼神温凉。
有一瞬间，道子也被他吸引，魔物的所思所想或许当真有与人不同的妙处，就像是眼前的鬼族之王……不论是怎样的失意落魄、脆弱痛楚，他都并不屑于虚情矫饰，而是任凭那些情意与情绪天然流淌，仿佛它们只不过是君王威仪之上美丽的点燃，丝毫不会撼动自己原本的霸道刚强。
“你知道了？”银鍠朱武如此说。
“若我不知道，岂不是负了你专门赚我去总坛封印走一遭的苦心。”
“……你不怀疑我是故意设局？让弃天帝囚禁了你，才好放手去毁灭神州？”

苍笑了笑，他抽出自己的白虹剑，以衣袖拂拭那秋水般明净的锋刃。
“我还记得，当日你来求我，说若我肯为你解开佛道双修之印，你会还我我心中最为渴望的东西，作为报偿。”
“那看来我毕竟是弦首的知音。”银鍠朱武垂目而笑，“世人皆知弦首先天下之忧而忧，但我却知道，你依旧还是有求之人。”
他这样说，道子便发出了一声极轻、极浅地叹息，仿佛心中郁结终于释然：“不错，你对我说，旁人眼中所见皆为虚妄，只有我看到的，是一切的真实。所以，我一眼看到封云山和玄宗总坛草木如旧，光景如昨，虽然我知道那是假象，但却立刻明白了你的真意。”
“是的，”朱武微微颔首，“封云山并没有毁，只是它作为当年你所设阵眼，受玄宗封印与逆天赦乾坤两股巨力压迫，游离于异度空间中无法脱出。我想要你为我破去封印，这样一来，你可以重回故地、再建玄宗，而我可以让魔龙复活，也让异度魔界再次遁入虚空、远离苦境。”
“眼下，这前一半破封印之事，你已借我和袭灭天来之手达成。但是娑婆天城却并未复苏。”苍说，“逆天赦乾坤以纳真神诀为基础，而纳真神诀又必借天地自然之气，昔日你为保朝露之城，不得已用这一禁术吸干了娑婆天城的地气，那么如今你要解除逆天赦乾坤的法印，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最后一句，苍淡淡说出，却并非疑问。因此朱武也不过平静续道：“逆天而行，代价自是不轻，可是在吾不过是求仁得仁，殒身为祭，死得其所，无憾无悔。这般誓愿觉悟，在这茫茫世上，弦首岂不是最能理解之人。”
他说出最后这句话，黑道子霍然转头，直直凝视朱武，仿佛那里有他毕生追寻的道法真谛一般。鬼族战神那双为赤色点染、仿佛含着不熄烈焰的金瞳，此时已是宁谧如水，只有绯红的长发夺目如旧，仿佛还是当年的鲜衣怒马，还是当年的风流衣冠，不曾被无情的岁月折损分毫。

万年牢中，六弦之首默然不语，突然又是一声清越剑鸣，打破黑暗沉寂，苍背上所负的明玥剑原本是铸自深海寒玉，剑鞘饰有夜明珠，此时剑上水碧光华如水波浮泛，黑暗中灿亮夺人眼目，剑刃鸣声也一声紧似一声，浑不似平日乌沉沉朴拙沉重的模样。
明玥剑的主人本是蔺无双，因他为练峨眉事含恨早逝，明玥才被转托于苍。六弦之首平日对敌用剑，仍是以自己本来佩剑白虹为主，今日明玥突然躁动不安，似有喧宾夺主之意，反观白虹则是寂寂无声，他一时也不知道是何缘故。突然面前错乱空间中一阵波动，银鍠朱武一扬眉，气双流绝技上手，冷冷地道：“谁？再要藏头露尾，别怪我今日出手无情。”

万年牢中法阵扰动，似是为熟悉的魔气破解，紧接着便显出了鬼族皇子的身影。
银鍠朱武看到是他，突然吃了一惊，脸上似有悔意，苍一眼掠过对立二人，并不明白其中曲折缘由。但螣邪郎只是笑了笑，轻诮言道：“什么破阵，也费了本大爷不少功夫——喂，那边的，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计策把伏婴师撇开，但恐怕再瞒不了多少时候，要走便趁现在，不然过后兵马围困，我可不会出手帮你。”
银鍠朱武何等聪慧，听他言语中隐含的意思，已是脱口问道：“你派人去九君那里了？”
螣邪郎微微一笑，给他来个默认，但他还没来得及接着劝说，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虽听得出是女子脚步，却大有粗鲁莽撞之意，显然十分慌乱。片刻后华颜无道闯进来叫道：“快走！不走就来不及了！”
螣邪郎看到她，脸上神色陡然改变，他和银鍠朱武如心有灵犀般齐齐道：
“你怎么……我不是让你带女后离开魔界的么？”
“狼叔不是托你送九君去赭杉军那里么？”
两人各自说完，对视一眼，一时哑然。华颜无道此时也失了方寸，左边看看银鍠朱武，右边看看螣邪郎，半天才说道：“我去时，女后已不在了！这事连断风尘也惊动，他和伏婴师如今彻底联手，恐怕片刻就搜到万年牢来，狼叔已在后山秘密出口处等你，还是快走吧！”
她这句“女后已不在”说得暧昧不明，银鍠朱武看出端倪，首先追问道：“谁带走了她？”
华颜无道无可掩饰，只好据实答道：“听说是吞佛童子，但我晚了一步，实在不知道战神去了哪里。”
听到“吞佛童子”这个名字，银鍠朱武微微一怔，螣邪郎却如闻惊雷：“吞佛童子怎么能带走女后？便没人拦阻么！”
“战神长在第二殿供职，威名久著，自然通行无碍。”
“可……可如今王城护卫已是鬼族禁军，他怎能自由出入？”
华颜无道苦笑看他：“道理是如此，但战神手中有女后的令牌，见令如见人，鬼族禁军以为是朱皇调遣，也不敢拦他。”
话到此处，螣邪郎登时想起来当初在炎华殿，吞佛童子甩在他脸上要“再留他几天”的那块九头龙令牌，但他又何曾料到，那一日的机心最终落笔于此处，不免哑口无言。反而是银鍠朱武闻言放声长笑，笑声中似有无限洒脱，又有无限苦涩。良久，鬼族之王才徐徐说道：“不愧是她，不愧是她选中的‘战神’！我早该知道，是生是死，她的决定向来不靠旁人！”

当此时，银鍠朱武在世上最后一件牵挂之事已了，他手挥处，纳真神诀破开眼前咒术迷障，显出戒神宝典中所记载的最后一条密道，向苍颔首道：“弦首，你请罢！”

苍脚步未动，只是抬手掣剑，明玥碧色沉沉的锋刃上清光愈盛，如新磨宝镜般映出道子半边脸庞，也惹得旁边华颜无道心神微乱——经年累月的敌对，纵使她从未当面见过这位传闻中的道门鳌首，也对此人的威仪和那柄名动三界的琴中剑有所耳闻，但今日眼前所见，虽则人仍是气度高华，剑仍是锋锐绝伦，但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和传说不太相同。
目下情势虽然紧急，朱武对苍却绝不催促，只是轻声浅笑道：
“我今天实在好奇，这柄明玥剑握在弦首手中，会不会更胜当年的云缥缈一筹。”
黑道子并未理会他的话，明玥灼眼的剑光中，苍缓缓抬起头。
“银鍠朱武，”他说，“我要带你一起走。”

此时华颜无道和螣邪郎还在朱武身边，闻言无不惊骇。鬼族之王也睁大了眼，他盯着面前这个“宿命注定”的敌手，嘴唇翕动几次，却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华颜无道本想开口说话，却给螣邪郎一手拦下，那个青年前后想了一想，便嗤笑出声：“千算万算，左想右想，我都绝对算不到、想不到，这个人会是他。”
他这话说得极隐晦，但也算揭破了某一层的窗户纸。银鍠朱武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刹那，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某些经年的旧事——那时锦绣鸾帐红烛高烧，歌舞欢宴彻夜不眠，那时把酒临风月下论武，雪夜交心倾盖如故……过往繁华风流云散不留痕迹，挣不开陷人的尘网情网也只能彼此错过，最终他没能带九祸走，而萧中剑也没能带走他。

银鍠朱武自少年时便最不屑“天命”二字，但今日今时他却有刹那的迷惘软弱，就像是螣邪郎点出的那句话。
没有人想得到……最终是苍。

鬼族之王凝眸看向那个紫袍高冠的道子，两人目光相处的一刹那，有什么电光火石的启示自苍的脑海中浮现，自他青年时起，灵识敏锐便超出常人，不借由占卜课卦，便可以感知尚未发生而又性命攸关的大事，因而赭杉经常调侃他是“逃劫避灾第一”。这般能力，道家谓之“应天命，知天机”，时候越是切近，预感便越是清晰，譬如百多年前，苍不过是静观天象之时得到刹那的启示，知道异度魔界是关乎他和玄宗生死存亡的大事，而今天，在魔界最深处的万年牢里，他眼前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银鍠朱武手持涅槃，剑锋直抵道子胸前，而他手无寸铁，脸上亦是从来未曾体验过的慌乱迷惘神色……如果说事实便如金鎏影所指责的那样，苍始终是受命运眷顾的宠儿，那么唯独这一次，他读不懂，上天要告诉他的是什么。

“弦首要带我走……”
鬼族战神缓缓踏前一步，英挺身姿恰恰与幻境中持剑人完美契合，苍听到银鍠朱武温声说道：“天命所在，我怕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若天意不恤人情，逆天而行，正当其时，这般觉悟，想来阁下也不陌生。”黑道子神色冷定，“你若不惯同族相残，届时只需退在我身后，自有白虹护你周全。”
六弦之首如此开言，螣邪郎便在银鍠朱武背后“噗”得笑出声来——苍那张向来淡漠至极、仿佛早已不受七情六欲沾染的脸庞，此时也有了丝凡人的神气。这一点烟火气息使得多年来死斗不休的仇敌也共通了悲欢，螣邪郎看着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吞佛童子——纵然都是满脸淡漠模样，忘情的道子如深流静水，无情的魔却像是覆雪的火山。如今这一湾深水已经隐隐起了涟漪，却不知道另外一人眼下身在何处？
“躲在旁人身后，可不是我习惯的事情。”朱武似乎未料到苍有此一语，脸上错愕、惊诧、酸楚诸般神色一闪而过，却最终留下唇边一点笑意：“可惜……人各有命，我到底还是无缘，与弦首你做同路之人。”

囚室之内，气氛一时静默，只有明玥剑锋上萤火般光芒明明暗暗，但在六弦之首再次开口之前，螣邪郎却突然抢先说道：“女后如今是生是死？吞佛童子把她送往何处？这些事，银鍠朱武你心里难道没有个计较？”
他这话正中鬼族战神的死穴，也让眼前的王者深深皱起眉头——献祭者须得依靠血缘关系，方可令圣魔元胎的双体三魂之力彻底合一，既然伏婴师选择了银鍠黥武、赦生童子二人的元魂，那么第三名献祭之人是谁则不言而喻，那么如今她即便肉躯未朽，无魂之身也是虽生犹死，但眼下未曾亲见，朱武心中毕竟还存万一之想，而螣邪郎所提到的吞佛童子的行踪一事，更是让他不能释怀。
吞佛虽然不谙银鍠一族的家事，但他有战神身份，又曾遍览戒神宝典，银鍠朱武确信他对元胎的秘密不会不知。先前螣邪郎莫名其妙的被他刺伤，却隐而不发、没有向自己揭露此事，其中真正的缘故，朱武稍加参详便已明白。平心而论，吞佛童子的隐忍多谋，令鬼族之王亦感钦佩，而他所行之路、所求之事，银鍠朱武亦可猜到一二。但前后两代战神，天性南辕北辙，吞佛童子冷漠绝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般行事毕竟不能为朱武所容，因此在娑婆天城的莲花池中，明白他已洞悉自己最后秘密的鬼族之王，才下重手封了对方经脉，只留得那人一口气在，但却料不到吞佛童子拖着重伤之躯，所做最后一事却是从魔界带走九祸。此事太令银鍠朱武心中不是滋味，他也更加猜不透对方最终的目的为何。
螣邪郎在旁细细打量他脸上神色，少倾便微笑道：“她是死是活，最终归宿，都该由你给她，不可假手旁人。何况……你若不走，我怕这道士今日也难以离开。”
华颜无道听到他前半句话，犹在低头难过，等到后半句，却霍然抬头道：“什么意思？”
鬼族皇子眨了眨眼：“你潜入万年牢时，沿途没遇到什么人拦阻盘问，便不觉得奇怪么？”
华颜无道尚未答话，银鍠朱武已叹了口气：“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
那名女将侧头看着螣邪郎：“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早在我来这儿之前，为摆脱监视，也为不落嫌疑，已在恶火炉内外布下线索，引断风尘追狼叔去了。”

所谓“引断风尘去追狼叔”，便是教他手下的魔界大军牢牢堵住了苍脱身的这条密道出口。螣邪郎那双琥珀红的凤眼中，狡黠光芒闪了几闪，似是在说，毕竟不能让这道士走得太过容易。

此时情势，已是容不得朱武不随苍离去，但他眉头皱了几皱，目光还是落在了螣邪郎脸上。
一路布局，百千算计，眼看到了终局时，却还是漏了一个人——银鍠朱武此时所想，乃是方才自己不该在这万年牢中，向苍吐露逆运逆天赦乾坤以救活娑婆天城的法门。彼时他本是表白自身决意，却料不到螣邪郎随后赶来，他方才想起自己已经将全本法诀交予这名青年，无意之中，使得除却自己，魔界又多一个有此能为之人。但逆运法诀乃是禁术，封印破解、地气重聚之时，亦会耗尽施术者全身精血，如此以性命做赔绝无幸免，这是他不愿意让旁人代为承担的结果。
鬼族之王心中转念，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螣邪郎脸上神情，但见那名青年举止如常、言笑自若，此时凝望自己，眉梢眼角全是看戏般挑衅神情，并不见丝毫异样。他轻轻松了口气，方才道：“你与华颜留在魔界，万事保重，等我回来决断。”

螣邪郎点了点头，华颜无道脸上却露出了担忧不忍的神色，青年拉住她，只是淡淡地向银鍠朱武道：“走吧。”

******

朱武与苍闪身进入密道，扭曲的空间霎时便遮去了背后螣邪郎与华颜无道的身影，但两人越接近出口，便越是能清晰感觉到外界隐隐流动的气息，即便尚未亲眼见到，也已经明白出口处必是重兵列阵、围堵森严。
“……弃天帝。”疾行之中，苍突然一语。朱武心领神会：“不是本人，是四天王之首的断风尘，他统领第三殿兵马之时，弃天帝曾给他一成魔神之力。”
他说到此事，黑暗中突然起了几分玩心，压低了声音道：“今时今日，料不到弦首竟然要与我同生共死。”
他出言调笑，苍却悠然答道：“昔日封云山玄宗总坛，才是吾真正想要与你共死之时，一片真心，绝无虚假，今日却不必了。”
朱武一怔，继而禁不住苦笑：“弦首这真心，我可真是生受了。”

两人又闯过数重法阵，便见到前方一线天光，出口已是近在眼前。补剑缺在此处等待已久，此时迎上来道：“断风尘和伏婴师齐到，前路已是给堵得严严实实，你如今打算怎样？”
他语气虽然凝重，但也不怎样焦急。银鍠朱武的威望，在三殿魔军中首屈一指，即便有断风尘与伏婴师两人同时压阵，其余将兵大约也难对朱武出手，唯一可虑者，乃是那两人眼看已是彻底翻脸敌对，但朱武是念旧之人，补剑缺尚不知他打算如何了断今日纷争而已。
鬼族之王手掌轻舒，寒光闪处已是银邪在握，身边两人都察觉到他身上气息流动，显然已是汇合气双流与纳真神诀之力，再不压抑自身威能。补剑缺嘴唇微动，想要询问他何以突然舍去涅槃神兵不用，反而拿出这件陈年的兵刃，但终究还是未曾开口。只听朱武沉声说道：“我有私仇要与断风尘了结，请弦首跟在我身后离开，若无必要，不要轻易出手。”
苍浅浅一笑，似乎并无异议。补剑缺却提醒道：“伏婴师这会儿也在外边，对他，你又有什么打算？”
朱武淡淡道：“他会知道，今日还不是时候。”
补剑缺一愣，想要询问什么叫做“不是时候”，但银鍠朱武已经快步向前，率先踏出了密道之外。

这条密道出口处，乃是火焰魔城所在的幽都山余脉，此时山崖之下，数千军士严阵以待，刀枪寒光湛然。但想到要与朱皇对敌，这些普通的魔兵无不心下惶恐，在将领目光不及之处，便多有彼此以目示意，或者窃窃私语者。
军阵之前，为首之人正是魔界四天王之首的断风尘。朱武与他目光交汇，突然想起赭杉军转述绯羽怨姬所语二人相像一事，不免多看了他几眼。只见那人时至今日，仍旧是风流倜傥的文生打扮，只不过比起昔日素冠葛袍、效仿苦境中原衣着，已是改为镶金缀玉、环佩叮当的华丽模样。他眼下遵从魔界习俗，散了满头黑发，愈发衬得一张鹅蛋脸雍容秀丽，额间一点绿蕊为饰，看上去确是与朱武那个黑衣的化身有几分相似。

千军阵前，断风尘见到银鍠朱武现身，立刻便要开声斥责他背反魔界、私通玄宗苦境，但他还没把自己那套早已打叠妥当的腹稿拿出来，已见一个身着淡紫色太清氅、素帔霞带的道士飘然上前，肩并肩地立在朱武身边，剑戟丛中一身脱俗淡漠，便好像白鹤翩然飞入了鹰隼群内。
苍凝目向断风尘望了一望，便向朱武耳际微笑道：“有人想要‘斩风月’，有人想要‘断风尘’，一字之差，不知是否见得高低之分？”
鬼族战神身姿不动，但脸上也为这调侃显出一丝浅淡笑容。断风尘见此情景，心下反而不安，暗道：我只以为他二人是为利益联合，未料到关系已是如此亲密。伏婴师此时隐身于后，也是皱了皱眉，想道：昔日杀师之仇，毁家之恨，怎么便能轻易了却，变成如今这样。

高崖之下，山风卷荡，吹得魔界军旗簌簌发响，银鍠朱武抬头望一眼那昔日辉煌荣耀所钟的旗帜，眸间微见凄凉，但随即便化为沉毅颜色。他单手提起兵刃，银邪枪尖微摆，直指对面：“吾给你时间准备。”
断风尘未料到他竟不屑分辩，一开口便是邀战，言语之利落，决心之冷定，大出他之预料，满腹文辞倒全数给噎了回去。他想了一想，也隐约知道，自己与识界合谋杀他，但却阴差阳错令赦生童子身亡一事大约已被朱武知晓，但他此时依仗魔神之力加持，意欲阵前立威，当下冷笑半声，也不多言，只是立掌如刀，魔元运转之际，身后隐约现出漆黑肉翼，显然也是尽出全力，意欲立毙对手于当场。

阵前人未动，流溢的杀意斗气已令千军胆寒。山风更烈，突然一片黄叶飘飘荡荡、正落在对峙的两人中间，在场所有魔兵均不由自主地抬起目光，追着那片秋叶，内心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不知自己究竟是企盼断风尘亦或银鍠朱武，能够胜出这一阵。
伏婴师原本冷静观战，但眼见风中落木萧萧，却突然皱眉，想道：我该助断风尘一臂之力，让他拿下此阵，今日方有胜机，可是……可是。

咒令已出、式神已动，自认奉行功利主义、不惜视主君为掌上玩偶的魔界军师，在这早已无可回头的局面之前，竟突然发现，有那么一刹那，自己也如同在场这些普普通通的军士一般，心随秋叶摇摆，不知道归向谁人。

香薰	2022-12-24 14:52
这篇文不该被埋没。真是好文，每每读来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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