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0 [槐棋]歸來無處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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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樨

2020-05-20 18:00

歸來無處
文：微央

（一）
「徒兒自地獄回來，現在就算師父點了頭，天也無法收我了，師父還不肯認輸嗎？」
面前之人一身素白，凜冽如霜雪，狂風裹挾著一地的飛沙，像下了一場暴雨，叫寄辛先宗想起十六年前同樣暴雨的黃昏，他狼狽地頂著一枝滴水芋的葉子，在山門前的草叢裡發現了一個凍餓得奄奄一息的女嬰。
他給女嬰取名隱鱗，期盼著這個孩子會在長久的沉寂後一顯風采，像騰飛於天空的龍一般舒展如水波一般的鱗片。

寄辛先宗所在的浮光海市名氣頗小，雖為海主，可事無巨細全由他一手包辦。
自小，鳳隱鱗常常看著寄辛先宗焚香煮茶，下棋算卦，看著他把自己一頭長髮系起，在柳蔭下雕刻神像。在先宗手下，木石亦有神靈。鳳隱鱗最喜歡寄辛先宗掃去石粉木屑的那個瞬間，一切的靈動生姿在粉屑紛飛之中有了輪廓，那些栩栩如生的容顏，像是下一刻便要脫殼而出。
先宗從未把鳳隱鱗當作小孩子看待，在各個方面都以最嚴格的要求來培養她，與她保持著不夠親昵，又不算太遠的距離。在鳳隱鱗的眼中，這個從小陪伴自己成長的師父是個神秘的人物，她只能在聽先宗講授棋藝、道術、兵法、歷算的時候，稍稍與他親近一些，估算著他的喜怒，試探著他的悲歡，從未在他面前展現出絲毫的孩子氣。
蟬鳴的夏夜，鳳隱鱗用手輕撫著自己的面頰，穿過指縫間瞬息的光影，從山林間飄著螢火的流嵐間，望見了那些神明，每一尊都是先宗的模樣。
那一年，還不及先宗肩膀高的鳳隱鱗與前來交遊的皓眉仙藏對弈，一番廝殺過後，竟是仙藏落敗。棋局間乾淨利落的排布，透著不符合年紀的冷靜決絕，先宗吃了一驚，一絲淺淺的忌憚揉在落棋聲中，忽而化作一種叫做後繼有人的成就感。

沒過多久，鳳隱鱗的名字便傳遍了十境八方，許多人慕名而來，只求與她對弈。在百年一遇的閬苑會上，鳳隱鱗更是下出了以一對九，九戰九勝的驚人名局。浮光海市一時間名聲大噪，收了不少弟子。寄辛先宗的心頭曾散去許多盛極而衰的陰影，他不想總這樣借鳳隱鱗的名聲，可每一次想退一步的時候，浮光海市的前途又像一片更大的陰雲一般籠罩了過來，偌大的浮光海市竟沒有一個勝過鳳隱鱗的弟子，她靈氣逼人又安閑自適，除了與同門頗為疏遠之外，倒再無一處可以指摘。
不容先宗細想，幾年過後，鳳隱鱗所執的棋子莫名從手中墜落，她從此陷入沉眠。
寄辛先宗這才發現她心脈已斷。
那些曾經與她一起在山間看到飛旋而去的鳥兒、迎風而綻的花朵，從寄辛先宗的記憶里片片破空而來，鳴囀盤旋，欣欣向榮。
自詡學過延命之術的寄辛先宗不能理解，他還未點頭，為何天要收走一條人命是這樣輕而易舉？
他把鳳隱鱗的屍身置於雲苑最高的樓閣，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連案几上長明的燈火也透出些苟延殘喘，而先宗只覺得一片失了心的茫然。
就在他幾乎可以從失徒的痛苦之中走出來之時，鳳隱鱗在一段時間的沉眠之後幽然醒轉，雖然心脈恢復稍慢，但行動與常人無異。寄辛先宗大喜過望，為她手制長命燈，焚香祝禱，願她芳華不散。
長命燈輕握在手，燈上手書、燈底藏文，都是先宗一派最經典的文獻記錄，鳳隱鱗想起先宗兩手捧著長命燈交予她時不經意對她露出的笑容，默默地覺得，這場魂歸中陰界的生死經歷，或許是生命中的一場機緣，是先宗的失而復得，也是自己的重獲新生。
她在中陰界機緣巧合遇上了控靈者，控靈者說她命帶陰符，應當修習更高深的陰法，兩人締約，控靈者以六隻陰軍為籌碼，待有朝一日，鳳隱鱗奪得天下，要為他帶來三教書典。鳳隱鱗當即應允，仙家道術、控靈之法，一時齊聚己身，心脈交織只在瞬息之間，再抬眸，她已在雲苑高閣之上。
仙家的少女從高台上緩緩步下的那個瞬間，千年一遇的山海震蕩使得整個浮光海市半壁傾頹，海市人口也隨之減損大半。海市之人口耳相傳，都認為逆轉生死這類奇聞是帶來不幸的禍端，故而紛紛前來施壓，讓先宗儘早處決這個死而復生，給海市帶來不幸的妖女。先宗一時間並未在意，但眾口鑠金之下，他也不得不妥協退讓。他在眾人面前答應處死鳳隱鱗，心裡卻只是想將她暫時鎖在高閣之上，待傳聞平息後再將她放出。而此時的鳳隱鱗通過陰法傳信預先得知了這個消息，她憤而離去，將守在浮光岸邊翹首盼望她被處死訊息的一干人等都殺了個乾淨。
那日的浮光岸白浪翻滾，岸邊佇立著一個孤單人影，無邊黑霧之中，萬魂消散之間，鳳隱鱗瞬間陰力大增。
她心裡有一刻間的輕鬆，也許這樣就不會有人再左右先宗的行為，也許這樣她和先宗的關係就可以恢復如初。
那是她最初歲月里唯一的一點幼稚和一廂情願，以為人的情感可以像木雕石刻一樣，經歷千刀萬剮，仍然可以以神的姿態睥睨眾生，不悲不喜。

「君子立世，德行為先。鳳兒，莫要繼續為惡了。」先宗在看到鳳隱鱗一身濃重的噬靈殺氣之後，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心底的絕望化作眼底的冰霜，層層疊疊，落在先宗的眼中，氤氳出透骨的冷。
冷得讓他覺得，曾經懸心於她的種種，皆付之東流。
於是，他向著曾經最疼惜的那個人，舉起了手中的刀。

鳳隱鱗與寄辛先宗的對決，是以先宗的落敗為結局的，就像是所有的父母最終會輸給子女，所有的前浪都會被後浪吞沒，青終究會勝於藍一樣。並不是強與弱的對決，所以判不出他們武力的高低，像是刀尖迸出的血，真心碎成的沙，脫離本相，無關對錯。
那時候寄辛先宗已是浮光海市的高人，不論是座中弟子還是尋常看客，總不能相信這個結局。他們認為鳳隱鱗是因為先宗的憐惜而僥倖贏過先宗，卻不知道越是親近到生死相系，碰撞在一起的傷口越是觸目驚心。兩個人，一樣的起手，一樣的招式，一樣的眼神，卻是從此陌路。
他的刀尖貼著自己的鬢髮刺過來的時候，鳳隱鱗仍在想著他坐在雲苑的柳蔭下束髮的姿態，一時失神。護身的陰力於經脈自發流轉，黑霧瀰漫，一瞬間讓面前白色衣衫染了血。她看著先宗拖命而去的蹣跚姿態，心裡卻只是想著他最終都沒再跟自己說一句話。這一場緣起緣滅，以無解為結局，以死生為終點，將息在鳳隱鱗為自己立的碑中，帶著不容辯解的倔強。
將一心悲喜繫於他人，大概就是這樣的結局。
不久後，先宗死訊傳來，鳳隱鱗為自己披上符衣，祭告天地。騶山之頂，像極了雲苑的柳蔭，她一人水袖飄飛，於煙雲繚繞之間散作萬靈千魂，成就一場盛大的祭典，祭師尊，也祭自己。

丹樨

2020-05-20 18:01

（二）
端坐車中，再次入世的騶山棋一於車身的輕微搖曳中看著面前認真拖車的槐破夢，他走得不急不緩，風度翩然，使得這沿路的山景都帶上了些落拓風姿。
雕花垂簾的座駕，穩穩停在天印山下，面前青年向她伸出手，將眼裡的笑意拘成一份嚴肅恭敬，她扶著破夢的手從車中行出，抬頭看見了巍峨皇城。華燈初上，紫氣沖霄，正是王氣蒸蒸日上之兆。
控靈者曾言，棋一入世，當逾千年，待海市再次震蕩，人們斬斷她與災禍之間的聯繫，同時暫避開陽首智現世之時，以減少奪取天下的障礙，而此次棋一入世不過六百年，雖有聖魔戰禍擾亂世局，天下紛然不定之相，但對於控靈者而言，仍不是入世的最佳時機。
世局不過一盤棋局，六百年的光陰流轉，有些心境可以變化，但棋一一身傲氣未變，有些事解釋不了便不必解釋，她要的就是這樣一個亂世，以及一個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君王，將命運擰在一起，像同一個人一樣感受山河壯麗，日月輪轉，但各取所需。
槐破夢就是她擇定的君王，是一枚棋子，觸手生溫，任其擺布，在征伐守成之中獲得生存的意義，但收入棋盒之中，他與其他棋子並無高低貴賤之分，棋一用同樣莊重的禮節對待每一枚棋子，就像對待每一個人。她在泉水之中用手感觸著每一枚棋子的流動，就像她靜默地觀察著整個世局中人們的志向。她操控著棋局，也信奉每一粒棋子，互為因果。
可是這一次她嘗到了新鮮，從一開始，槐破夢就在擾動她布下的局，替她擺下多餘的棋子，初見時那一局棋，在局外人看來如同兒戲，可槐破夢下得並不壞，殘局的那一刻起，執黑的一方便已處處受制於白子。槐破夢未讓黑子陷入自暴自棄的局面，黑子能得的生路，他盡皆開拓，白子所踞之地，他也未能沾染，這一局他沉穩自持，不像他人為了爭一時勝負而孤軍犯險，終至滿盤皆輸。
能和陽首智素還真一同步上龍圖橋，是前方緩步前行的槐破夢送給騶山棋一的一份大禮。棋一若要殺掉卦象中可能對自己產生性命威脅的素還真，大可放任魈瑤趁人之危，借刀殺人不沾血腥，又可免去他人口舌，是最快的捷徑，但於皇朝無增無減。若將瀕死的素還真救至槐破夢跟前，他或殺或救，於新立的皇朝而言都不算是無益之舉。既然槐破夢的選擇不夠大破大立，便讓他在幾步之外感受到一時選擇可能造成的代價，姑且作為一名皇者的啟蒙吧。
她深知皇者立身於世的悲哀，就像是將一粒普通的棋子放在一個看似重要的位置，一抬手便是風雲變幻，一凝目便是哀鴻遍野，用芸芸眾生排布出來的雄渾氣勢，成就一個人的豐功偉績，讓他忘記自己也曾經平凡過，真實過。
「亞父。」槐破夢第一次這樣稱呼她的時候，還略顯生澀，頗有一些不情願的意味，但棋一在這一點上一步未退，因她早有決斷：這一世，她捨棄悲喜哀愁，更不許他人懸心已上。多餘的情感只是浪費，她要的，只是一名無情的槐皇。他要享受萬人之上的榮耀，同時捨棄親情、友情、愛情，捨棄自己一切的好惡，成為一個掌握權力的機器，冷冷地吞掉紛繁複雜的世情，交出一份只關乎利益的答卷。
「天下共皇槐破夢，天下共皇槐破夢，天下共皇槐破夢……」歡呼之聲震耳欲聾。燈影幢幢，映照出槐破夢微露笑意的面龐，他在修羅鬼闕屈居人下的時間不算短暫，不禁讓人感嘆在那些時日里，他是如何孤立無援地掩藏住這份扶搖直上的心思，而不至於在英豪齊聚的魔城早早危殆。雲開月明，萬象更新，此時是他的天下，他的舞台。棋一在皇座近旁註視起槐破夢那張初次體會到皇者威儀的面孔，似有感應，槐破夢也回頭注視著她，視線交纏，像是一份無言的承諾，他們在歡宴的人群里相處的時間最是短暫，卻生出了最緊密的聯結，是氣度非凡，亦是情根初種。
棋一的心在局外，對槐破夢的這點心思無一掛漏，她知道他們兩人從初見的一刻便選擇了彼此，就像風雨飄搖中兩條細弱的藤蔓，在無助與動蕩之間牽住了手，攀上了橫樑，寸寸膠著，縷縷牽絆，用陰柔的姿態行至遮天蔽日——他的皇朝始於微末，又亦正亦邪，槐破夢沒有魔主延續本族命脈的家國之情，更沒有為天下蒼生奔忙的救世之義，他的皇朝，正像是初生嬰童在熟悉和探索著賴以生存的境界，他行向何方，尚未可知。
這一刻，他們面臨的問題還有很多。魔將競豹兒棄軍出遊，魔軍驟分兩派，軍心渙散；聖督素還真掛冠求去，胤天大業初定，徒有其名；明巒海蟾尊雄踞虎視，皇朝外患頻仍，舉步難安。
素還真從一開始就與槐破夢背道而馳，用情義忠孝為破夢設下兩難的局面，像破夢曾經遭遇的所有人一樣懷疑他的動機，阻礙他的前行。這一刻，素還真終於忍到了極點，他選擇了這個賓主盡歡的時辰，用違心的承奉和偷換的概念鋪設出厭棄與失約。
機不可失啊。棋一想。
放任威脅的存在，絕不是棋一的風格，她的棋局贏在開場，高明的對手入局便知勝負。當素還真撕下脈脈溫情的面具，昭示與皇朝敵對的立場，孤身立足在重兵圍伺的胤天殿上，正是斷其生路的最佳時機。相信素還真自己也做好了寧為玉碎的準備，不然以他的深謀遠慮，斷然做不出這樣輕率又過分的舉動，於情於理，都落於下風。
待槐皇屏退左右，棋一便直陳利害：「素還真今日不除，來日必成皇朝大患。」
當下局面來看，素還真在朝，不過是一個心懷兩意的臣子，難盡全力，而在野，則更是猛虎歸山。
她相信槐破夢早就明了這一點，只是還不夠決斷，如果他需要有一個人推上一把，那作為亞父的她自然當仁不讓，可槐破夢對素還真卻並無殺意，反倒將一場圍獵做出了促膝相談的情態，這無底線的退卻甚至要將她排除在局面之外。棋一冷中透殺的眼神碰上槐破夢的溫和堅定，一時間卸去了鋒芒。
罷了，危難若不臨身，任誰也不能相信預先提防的重要性。手中的長命燈瞬息閃動，一刻歸於寂靜。槐皇，你又布下多餘的棋子了。
不過是初次合作之間的一點隔閡，棋一一時默然，但不曾生畏。在她眼裡，槐皇只是延續了初見一局的隱忍態度，行事作風雖不夠果斷，卻也有左右逢源的意味，他放過了素還真，又不放他即日離開，用素還真當初對待他的方式為素還真織下恩情牢籠，只是不知素還真在受到這種恩情之後，埋下的是禍患還是轉機了。
禍患也好，轉機也罷，從前棋局上的棋一是孤身一人，來去自如，千軍萬馬聽憑調遣，踏上世局，便知要面對人心萬象，再不是紙上談兵式的輕鬆。
棋一性子里的冷絕，並不代表她對世間情感閉目塞聽，相反的，她最熟知的就是人的心性與情緒：追名逐利，是凡俗本心；世事兩全，是人間痴妄。她知道人心之間最短的距離，也知道最長的路徑，與人相交對她來說只是一種機械的選擇，或用來操控，或作為排設。肉體凡胎，一旦有了超凡入聖的境界，便不知是福是禍，她註定不平庸，也註定在前路漫漫中遇上生而為人的缺漏。

丹樨

2020-05-20 18:01

（三）
明月高懸，胤天偏殿的小院中，槐破夢懷抱琵琶，一人獨坐。琴音中，透出一份孤寂心緒，弦音如流水淙淙，將一腔憾恨幽然轉繞。與母親的死別，將漂萍離根之感烙入骨髓，讓他不知這一生是輕若飄絮，還是重如丘山。父親輕易放下仇恨叫他不滿，屈居魔城的歲月亦叫他難安，親手為母親報仇，令他在短暫的生涯中還能感到一絲安慰，可這一點飄渺的成就感，也在敗於殊十二之手後變得蒼白無力。他急於獵取更新鮮的收穫，以此來撫慰自己有些空虛的心靈，雖然可能從一開始，這顆心就已失去了滿足的權利，它空蕩得千瘡百孔，但仍然乖巧地窩在心口的位置，像飢餓的猛獸，隨時準備孤注一擲和以命相搏。
他生在曠野，長在山林，居無定所，顛沛流離，此刻在巍峨高聳的胤天皇殿包圍下，卻生出一種踏實之感，這是他建立的江山，也是他唯一心安於斯的家園。他從未踏上過碎島的國土，只能在血脈相連的情意里體會母親對故鄉深長的眷戀，他記得書中說「天子以四海為家」，那建立一個自己的國度，大概就能圓滿母親歸鄉的夢吧。
一曲琵音將了，隱鱗苑中，正在為素還真獻上之木牌而翻閱典籍的棋一默然合上書頁，斂眸靜聽。木牌文字來歷已大致有了眉目，只待問明妖后便知真意，但今日在殿上首次亮出天子之尺的舉動竟讓槐皇奏出如此斷腸之音，想必是因與殊十二一戰敗績未償，殿上決斷使他又添心傷了。強迫槐破夢放棄殺掉殊十二的念頭，確實超出其忍耐範圍，但為皇朝命格作計，槐破夢不得不做出此等退讓。以槐破夢心志，當自知皇朝初立，地位未穩，處世中總有不得隨心所欲之處，殊不知世易時移，能夠屈而就之，便還能得一息尚存，若遍尋無著，才真是窮途末路。但那弦音百轉千回間勾起的莫名酸澀與苦楚，直叫棋一望著長命燈一時無言。
一曲奏罷，槐破夢收琴於側，斂盡一身哀戚。初在魔城時，少有人與他傾心相談，總是以戒備之態觀視他之作為，魔主賜下之琴正好任他吐露心聲，使他不致孤絕。
此刻，空氣中徒留一絲水弦之氣，雲煙瀰漫，掩去皇者眼中光彩。
焚香點燭，棋一置琴於案，泠然奏響，她的神情依舊冷淡，曲調卻這般溫柔，像是借寧謐夜風送去些許撫慰。弦音如寄，他們在毫不相干的過往中嘗到了相似的傷痛與遺憾，卻無法兩相依偎。
槐破夢將右手置於腦後，獨自躺在小院的石凳上遙望天空，天星暗淡，彼方傳來的琴曲空靈幽遠，像是聲聲回應。他合上雙眼，露出一個滿足了的微笑，像是襁褓中的嬰兒得到了一個柔軟的親吻。人間最簡單、最自然而然的親情，他這一生都未曾享受過片刻。最初他覺得，是自己的出生帶走了父親一生的寄望，應當留給他時間平復心情，待報仇雪恨之後，他也許就能慢慢擔起一個父親的責任，可他不知道親人之間彼此牽掛的深情容不得些微錯過，他超常的生長速度更是加重了親情隔膜，等到劍之初把悼念亡妻、牽念失子的情緒作為生命的常態，他自己的位置，倒顯得無足輕重。他們存著本不該有的芥蒂與防備，劍之初在槐破夢豎起的芒刺間手足無措，而槐破夢也在劍之初眺望遠方的眼神中將自己推得離父親更遠，更遠。
先宗對鳳隱鱗的方式總是淡漠，現今的棋一待破夢也一如當年，她雖然曾經期盼著先宗能夠用更親近的方式對待自己，但當自己處在相似的境地時，卻選擇了與先宗一般無二的態度，像渺遠的琴音在夜空散作稀微的星辰，掩映在雲層之下，是忽焉明滅的一抹，她不說破，他也不看破，但這對破夢而言已然足夠。他在有限的人生中磨蝕了對感情最基礎的訴求，只在腦海中不斷回放著棋一為他設棋局時嘴角那一刻轉瞬即逝的笑容。茫茫人間，唯有她懂得自己最私密、最卑微的念想，也唯有她，不論正邪善惡，都將目光堅定地投向他的方向。

是日，皇朝大軍正在障明魔囂與冥回劍相的帶領之下沿著百里森地一路向龠勝明巒前進，先頭部隊剛剛交付戰帖，他們便隨後跟上，軍師安排大軍在明巒五百里外駐營，待六日後發動總攻。
軍令在手，障明魔囂心內十分氣悶。他的本領低微，卻眼高於頂，又有與他一樣天資平平的冥回劍相整日對他阿諛奉承，因此漸漸養成了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秉性。偏生他倆在魔主猶存的時候天運尚佳，遇上的總是鐵血強悍的將領——這些只知搬弄口舌之輩，當遇上絕對的強者時也只得乖乖低頭，唯命是從，而且由於資質平庸，魔主並未讓他們參與重要的戰役，所以他們踏著聖魔戰火的餘燼歸來，卻錯誤地生出了靠著自己的英勇智慧獲得劫後餘生、從此可以在軍中揚眉吐氣、大展雄圖的狂妄。
對他們而言，魔軍易主的分量並沒有那麼重，特別是相較於在胤天皇朝要聽命於一個女人的布計來講。槐皇以盛大的禮儀從那個無人熟知的土堆上請來軍師的舉動，已經叫他們忿忿不平，女軍師在朝堂上那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傲然神態，更是刺痛了他們關於傳統軍權統治的敏感神經。
棋一囑咐他們耐心等待戰機，他就偏要帶兵急行，棋一告知他致勝關竅，他也當作故弄玄虛。他處處反其道而行之，指望用自己的方式取得勝利，再將勝利的戰果當作羞辱軍師的利器，叫她顏面盡失，再不能對自己頤指氣使。他幾百年的生涯之中，從未有過像棋一這樣的女子出現在統治者的高位，他對從未出現的事物總是抱持著懷疑與厭惡的態度，這一次也並無例外。
浮光海市並沒有這樣特殊而久遠的傳統，寄辛先宗在與鳳隱鱗決裂之前也一直將她當作嫡傳弟子悉心教導，可是在棋一隱遁的六百年間，她常常注意到許多與障明魔囂之流有著相同表情的人，他們咬牙切齒又無能為力地痛恨著非常之事，非凡之人，但這些人數量龐大，又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和他們周旋的結果只能是虛耗時光，但他們微弱得排山倒海，一時難以迴避。這一戰，若是他們能壓制住一時的蠢蠢欲動，聽從部署，在軍隊一時的長途跋涉後駐營休整，以逸待勞，再配合自己的陰法相助，必能一戰而勝。
「見兩位將領出戰之時神色不豫，若是他們不能放下心中糾結，罔顧亞父軍令，又當如何？」自小仰人鼻息的生活，塑造出破夢與棋一對人情世故相同的敏感，棋一注視著破夢關切的面孔，神色坦然:「軍令如山，為將者自當奉行，罔顧軍令，便是視麾下眾兵士命如草芥，棋一忝收皇朝御柄，當為槐皇一殺之。」
棋一考慮過障明魔囂與冥回劍相自作主張的可能性，也想藉此戰試探初作整飭的魔城殘軍是否可堪任用，能否上下同心，否則即便佔盡天時地利，勝算仍不在皇朝。當下，除槐破夢之外，她的眼中還未能放下更多左右情勢的障礙，未來——她深色的眼瞳里驟現灼灼的光彩，未來她的國度，將是千萬人如一心的磅礴氣勢。
包括你，槐皇。

丹樨

2020-05-20 18:01

（四）
夜晚的隱鱗苑，因人跡罕至，總是冷冷清清，棋一修習陰法，苑內遍植楊柳芭蕉，看來再尋常不過，但無論時節變化，在苑內總能看到一片長青翠色，令人稱奇。
今夜的枝葉掩映間，棋一散去一頭烏髮，步下玉階。沁涼的泉水從天印山高峰順流而下，剛好在隱鱗苑中匯成一泓碧水。此刻，因細微的震顫，月光傾瀉水面，將碎不碎，在波光與月光交相輝映的所在，似有神龍在水下盤旋。水面漸漸沒過她的膝蓋、腰際與肩頭，而棋一像是未曾察覺一般繼續向著池水更深處前行，直到水沒過她的呼吸，漫過她的視線。長發與素紗的單衣在水面漂蕩成水波的形狀，黑與白，相生相濟，褪去了棋盤上的滿目硝煙殺氣，在寒涼的水面上顯得和諧又寧靜。
水是生命的源流，亦可以是生命的盡頭。她靜靜將自己交付給這一片無聲無息的水面，享受紛繁俗世間剎那的死寂，就像是六百年間隱去命格的歲月里常常體會到的一樣。
那是死亡的感受，是她不曾知會的另一種永恆。她在六百年的日升月落、春去秋來之間漸漸淡去了人生過往，而那些過往卻像是池底叢生的水草，纏繞著，將人拖入更深的夢魘。她可以不看、不聽、一意孤行，像後知後覺一般從水中掙扎而出，不論是應當淡忘的，還是不敢或忘的舊事，就無一例外地隨水流退去。

障明魔囂剛愎自用，強攻明巒，在獲得短暫的勝利假象之後果然吞敗而歸，但在今日皇朝大殿之上，他依然為自己的愚蠢行徑出言狡辯，更無一絲悔改之意，皇朝有將若此，實為隱患。待有朝一日皇朝平定天下，障明魔囂及其背後的魔城勢力定會居功自傲，以過往軍功作為要挾，多行掣肘，若此時不加作為，放任自流，魔軍之中上行下效，將來必定更難管束。
靜水流深，水流暗處，波光如刀劍寒光，映照著棋一心緒。她凝目許久，轉身而去，迤迤而行，加披在身上的單衣拖曳在地，洇出些淺淺的水痕。風中，又傳來玉霄花的淡香，棋一用發梳細細梳過每一縷頭髮，又將它們綁作髮髻，一絲不亂——這是浮光海市至高的禮節，六百年未曾變遷，她還記得先宗第一次教自己挽發時鏡中的神態，此刻她自己也是同樣的專心致志。
晨光熹微，她從胤天的正殿步下，神情篤定。走過殿前的龍圖橋，需要整整一百步，這是一段漫長的路途，足夠她梳理好自己的心情，孤身去面對她無法迴避的過往。

風離相知道棋一今日一定會來，早已親備下玉霄茶等她，他的目的無他，唯有勸棋一退出世局而已。先前，他覺得將海市半壁人命的罪責歸於鳳隱鱗一身，確是無稽之談，但後來，當先宗拖命而歸，神色痛苦地向他交託了浮光海市大任並留下滄耳刀含恨而亡，他的生命里就鐫刻下了永世憎恨鳳隱鱗的責任。
棋一的宏大入世，使得幾百年間遍尋不著的鳳隱鱗有了下落，當今的騶山棋一，正是當年弒師叛逆的鳳隱鱗，因他與鳳隱鱗還有一份同修故交之情，他並不想趕盡殺絕，若棋一能放下自己的爭勝之心，復歸沉寂，永世沉埋，也許浮光海市還能報以庇護之意，但以棋一足以撼動世局的曠世之才，以及幾百年壓抑蠢動的控世野心，他覺得這一點希望實在渺茫，但即使希望渺茫，肩上的責任也叫他不得不一試。
棋一沿著雲苑小徑一路前行，磚石砌成的小路兩旁遍植玉霄花，是棋一過往歲月中最熟悉的景緻，雲苑的一切都未曾改變，是先宗一派數百年日復一日的精心打理所致，他們先宗一派，有著超脫時間的悠長情意，不論是愛或是恨。
風離相卻是老了，鳳隱鱗離開的時候，他不過二十幾歲年紀，現在卻兩鬢斑駁，只有眉眼間可以依稀辨認出當年的模樣，他的眼神較之當年的靈秀，又添了沉穩大氣。
時間並未在棋一的身上留下痕迹，但當她見到風離相的那一刻，卻深深感受到了時間的分量，以及比時間活得更久的怨恨，這種怨恨會在一個人身上生長發芽，再傳播到整個先宗派門，生生不息，前赴後繼，到後來即便怨恨的原因都模糊不清，怨恨的情緒卻在這種空白之中愈發明晰。也正是由於這種怨恨，風離相與棋一此番註定相談無果，棋一不願退出世局，而風離相也會更堅定地履行他對先宗的承諾，傾盡全力，為棋一埋下殺局。他不僅要棋一為浮光海市半壁人命承擔下罪責，還要她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既是恩義兩絕，那今後棋一行事，便再無掛礙。告辭了。」
他們像是久別重逢的故友一樣，傾身施了一禮，留下彼此決斷的誓言，然後回頭踏上各自不歸的旅途。
案幾之上，透著清幽香氣的玉霄茶尚有餘溫。

夜風淡淡，拂過他長長的衣帶，槐破夢靜立於中庭，仰望著月色如水。自他從騶山請回亞父，這還是第一次與她分別，她從殿上離去的時候，背影里透出如常的冷淡，像是對自己毫不在意。他從前從不懼怕孤身一人，因為即使站在父親的身邊，或是立於魔城眾軍之中，他也自然有一種疏離之感，他無法與父親坦陳心意，更不能與他人分享他的悲歡，但在與亞父相處的短短歲月之中，他對她產生了莫名的依賴。
每晚讀書的時候，他常常抬頭望向隱鱗苑的方向，在萬籟俱寂的夜空之中，隱鱗苑的光芒淡若天星，靜靜地陪伴著他度過漫長的時光。每日早朝，他總是早早到場，將衣帶整理得整齊乖巧，靜坐在皇座上等待亞父的到來。
這一日，皇殿亞座上空空蕩蕩，他才第一次覺得心有不安。
亞父去做什麼？亞父什麼時候回來？他在腦海中反覆詢問著這樣的問題，卻無人回應。棋一離去時雖極力掩飾，但還是被他察覺了心緒的異常，他知道亞父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過往與隱秘，但他從未細想，亦不曾糾纏。
此刻的他只求當下，只求眼前。
妖應姑娘突然的闖入打擾了槐破夢一刻的寧靜，她是那樣嬌嗔與熾烈，又是那樣率直與坦然，她要救殢無傷，便是刀山火海也恣意闖蕩。槐破夢可以輕易地看出妖應封光對於殢無傷的情意，他佩服妖應封光行動的果決與大膽，殢無傷不願接受槐破夢的救治，她竟不惜將自己所愛之人打暈再送至自己的身邊。他原以為情之一字，是卑微若塵土，渺遠如流星，需要用漫長的時光沉澱打磨，才能獲得一些細小的收穫，他從未見過這樣直白而濃烈的愛意，襯著妖應封光絕美的容顏，如同驕陽烈日般噴薄而出，讓他一刻間恍惚了情愛的真意。
如果這才是愛真正的模樣——槐破夢的心間漫溢出艷羨的酸澀，只覺得此刻兩手空空，竟什麼也沒有握住。

丹樨

2020-05-20 18:02

（五）
「槐皇留下之廢棋，今日已初見其害了。」槐破夢在棋一的眼眸之中看不到譏誚嘲諷，唯有對這一役皇朝吞敗事實的平靜陳述。
綿江一役，身為皇朝自由客卿的素還真請求陪同槐破夢一行百里森地，卻在決戰當下向對方主帥憂患深泄露皇朝戰機，害槐破夢百里森地以忽雷之聲布下千軍萬馬之假相被瞬時戳破，更以目的達成之言勸槐破夢離開百里森地，已叫槐破夢不快。
障明魔囂在經歷多次戰事之後，仍固執己見，不思悔改，棋一以陰法引六月飛雪冰封綿江中段，他卻打定主意消極對戰，只在綿江邊巡行一刻便帶兵迴轉，貽誤軍機，也已被棋一令紅流邪少立斬當場。
障明魔囂血染皇殿的時候，槐破夢曾有一刻的心驚，他在戰場之上曾見的殺戮甚多，手底下傷亡的人也不在少數，可第一次見到喝令之聲言猶在耳便手起刀落的殺伐決斷，成為天下共皇之後，很多血腥屠戮之事便不再方便親自執行，棋一與紅流之間的無間配合令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皇者操控生死的快意與恐怖，他有些羨慕紅流邪少，他從妖后的勢力之中脫出，歸服皇朝之後便一心一意，他的生命之中，固然有一些不可逾越的底線，但在皇朝之上，他像是帝王的一條堅實臂膀，令出而行，毫無猶疑。
槐破夢觀視著殿上眾人，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陌生之感，他不確定自己在未來是否能擁有這種呼風喚雨的能力，他曾經面對太多的質疑、反對、譏諷與漠視，與他此刻敏感的憂慮相同，人心，也將是他王途上最大的障礙。
槐破夢當下所不知的，是棋一此刻正為他清除著這種障礙。綿江一役，棋一投放的勝算並不大，她料定了離去之意甚重的素還真必會擾亂計劃，藉此與槐皇再生嫌隙，方便槐皇下逐客之令，而綿江中段的主戰場那頭，若是借天時異變獲取勝利，正好以此向明巒示威，若是兵敗迴轉，也有了肅清餘毒，整頓軍心的理由。無論結果如何，能讓槐破夢看清素還真心之所向，減少他對皇朝的影響力，對於皇朝未來而言都不算是壞事。
當年的鳳隱鱗已手染鮮血，此刻的棋一更不會害怕手上多上一兩條性命，她細細咀嚼著風離相在雲苑對她的勸解之言，「征伐天下，最終都是黎民眾生來承擔這份無妄之災。」這句話當然並無錯處，但普天之下，每一個皇朝都在建立之初施行著同樣的殺戮，而在天下靖平之後，人們又會不約而同地搬弄起唇舌，否認那些曾經浴血奮戰的艱難、以命相托的情意，否認那些避不開的恩仇報應，死生循環。
棋一不會因為這些顧慮而稍有退讓，在決心入世的時候，棋一就抱定了活到最後的打算，修習陰法的她自然看得到那些遊離在生死邊緣向她追魂索命的陰靈，她會直視它們閃爍的眸光，直到它們再不敢向她投來一瞥。

在之後的幾場戰鬥之中，皇朝戰力有缺以致左支右絀，多次敗局不僅令軍心不定，更令槐破夢感到不安，他主動向亞父提出心中的憂慮，棋一卻要他從玄舸之上浩禮迎回殊十二為將，令他十分頭疼。
殊十二與他初見時便將他貶斥為數典忘祖、認賊作父之流，他與自己的這名兄弟互有扞格，早已勢成水火。槐破夢與棋一相見之前，曾敗於殊十二之手，棋一以珍瓏棋局排解他之愁悶，使他定心於開拓自己的世局，此刻前仇未雪，卻要將自己親手建立的江山分一杯羹給他人，他是十二分的不情不願。
在棋一悉心栽培之下，槐破夢雖在處理皇朝大小事宜上變得更加得心應手，對棋一的勸令也愈加聽從，但唯有殊十二是他此刻跨不過的一道檻。槐破夢不明白，亞父常說，成大事者，須拋開多餘的感情，但又常以「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出言勸慰，而他只是不喜歡殊十二凌駕於自己之上的高貴氣度，不喜歡他將母親一身鎧甲披掛在身，更承襲碎島武學。明明是同胞而生的親兄弟，同樣感受過失去母親的痛苦，他卻不能與自己在漂泊浮生之中相依相伴，而是用鋒利的言語和冷漠的刀戟一次又一次否定自己的價值。
父親在他身邊的時候，常常把思念的目光投向很遠的地方，他知道，那是父親在思念他不得相見的親兒，所以當他終於得知殊十二的訊息，竄入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為父親感到歡喜，他深恨著自己的父親，又不自覺地將他的所思所念打造成自己前行的枷鎖。

夜涼風冷，忽雷奏響，弦音如水似冰。為向亞父證明己身實力，槐破夢不惜與憂患深約戰百里森地，豪賭胤天國祚。雙方主帥對戰，卻有萬軍沉雄之態，眾人皆凝神注視著戰圈之內兩人的風采，憂患深神情自若，劍勢沉穩，槐破夢則英氣勃發，撥弦起勢，約戰的前兩回合，雙方不分上下，琴與劍，交織出一片寒光，映照得四野蒼茫。一弦雷動，一劍霜寒，於憂患深而言，這一戰是平定天下的終局之戰，他戰得正氣凜然，當仁不讓，而於槐破夢，這一戰如若得勝，他便可脫開親情束縛，請求亞父再展神通，為他另闢新章。
戰場之上，容不得一絲雜念，當憂患深挾蒼生大義撼勢而來的時候，槐破夢的腦中卻是夾雜了複雜的情緒，他的心中懷著未獲亞父准許便輕易將胤天大業當做籌碼的惶惑，懷著此戰不得不勝的渴求，懷著對殊十二驕傲的自尊——只用三根琴弦便夠了，槐破夢如你所言，不會輕易動用魔城賜予的毀世之力，只需要憑藉尋常的力量，我便可以戰勝你。
劍光一動，殺機已逼至眼前。
「你敗了。」
憂患深點到為止，劍勢頓收，四方塵埃落定，微風中，唯余槐破夢片刻驚愕。他立於當場，不願面對也不能面對這一場突來之敗，對方人馬之中依稀傳來殺聲，身後眾人卻一片悄然，他愧悔不已，這才發覺自己心有不甘。他曾經小心謹慎地掩蓋著自己通達天地的豪願，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用辛酸血淚搭建皇城一磚一瓦，卻因自己一時的放肆而驟然失去所有，何其痛哉！
當此之時，戰場地面一陣躁動，黑霧籠罩，百里森地頓時漫布詭異氣氛，槐破夢只覺得在黑霧之中，有人拉住了他的手，將他帶離這難堪境地。
是亞父的手，他之前從未觸碰過她的手，那雙手，指尖寒涼，手心卻微微發燙。他在無邊虛空之中夢回生命的初刻，母親最後一次挽淚的手輕撫在殊十二面上，而他卻連最後的一絲餘溫都未得到。此刻亞父手心的溫暖，救他於水火，使他不致心灰意冷。

丹樨

2020-05-20 18:03

（六）
「亞父，我此次一敗，已將胤天大業拱手讓與他人了。」槐破夢垂眸，準備接納亞父所有的責問與怨懟。
「槐皇平安回朝，因何言敗呢？」棋一的語氣依舊淡然，「兵者詭道，須戰得虛虛實實，槐皇親征，不過是藉此叩問明巒實力，以求知彼知己。槐皇張翼渴望，亦須扶翼之風，現在皇朝未來形勢，相信槐皇心內已有評估，還會因為一己無謂的排拒，拒絕戰將來歸么？」
殊十二與槐破夢命格相輔，兩人同心，胤天大業才得安穩，棋一併非不知槐破夢心中糾結，她並未預料到槐破夢會做出如此輕率的舉動，好在，她救援及時，未讓破夢陷入死境。她看著槐破夢悶悶不樂的神情，明白他從小受到「君子之言,信而有徵」的教育，此刻還陷在愧疚之中難以自拔，但槐皇，不必自責，這天下的史筆都是得勝者所寫，亡國者才會被永世唾罵，而最終的勝利者所行的每一步，都會是理所應當。

槐破夢的言而無信，明巒一方則怒目以對，他們舉兵進攻，卻被棋一以陰法拒於龍圖階前，無法再進。不得已，憂患深再次召集十擘雲集，商討攻破槐破夢的新法，多次對戰，他們已經感受到胤天皇朝真正運籌帷幄的擘劃者是槐破夢對之言聽計從的騶山棋一，他們要雙管齊下，一方面通過派人找尋並控制劍之初來約束槐破夢所為，另一方面，他們要對棋一趕盡殺絕，為胤天皇朝之禍釜底抽薪。
這一次，風離相不再持觀望態度，而是積極動作，欲斬斷棋一生路。寄辛先宗留下的滄耳刀，雖有破陰去穢之能，但刀煞難抑以致難堪一用，風離相只能向皓眉仙藏借取坤輿墨斗隱去使刀之人薄棠的主命勉力用之。當年，寄辛先宗只願由本派中人來解決鳳隱鱗之事，故讓風離相立下不將鳳隱鱗這段往事宣之於人的重誓，而今，風離相向皓眉仙藏吐露舊情以借來墨斗，也判下了他來日死於非命的結局。
棋一料定此番戰勢之後，明巒方面會有所動作。很快，明巒借胤天皇朝言而無信之舉大肆宣揚，既如此安排，明巒必會陷入愛惜聲譽的困境之中，不會做傾巢而出血洗皇朝的作為，而是選擇將損失降到最低的「擒賊擒王」之上，殊十二方面有鬼覺神知庇護應無大礙，劍之初方面也已請到密宗人士前去護衛。棋一知道先宗所鑄滄耳刀暫未認主，尚不能對自己構成威脅，所以並未懸心於上，殊不知風離相已下了必死之心，決意以滄耳破墓。
待棋一趕去騶山洗棋亭之時，隱命主墳已被破，洗棋亭滿目凄涼穢跡。
她輕哼了一聲，眼神愈發冰冷。毀去主墳，預示著棋一在遇到絕命的困境之時，再不能用相同的方式隱去自身命格，隨時而轉，再起波瀾。從今以後，她再無最終的退路。騶山棋一再一次走上入朝請仕之初走過的這條路，默默無語中帶著與先前毫不相同的沉重。從這裡開始，她被迫將自己也置於當前開拓的這方胤天棋局之上。
而槐破夢對此毫不知情，從棋一讓他為明巒賭局拋棄信義開始，他便從心底生出了些許疑慮。細細盤點，從皇朝成立至今，亞父一直以來都是局外旁觀的姿態，不論他做出何等任性舉動，最終亞父都聽之任之，但延請殊十二進入皇朝，卻像是她不可逾越的底線。幾番爭執，循序漸進，亞父像是做好了一切的計劃，要將他兄弟二人的命運牽繫到一起。
從前他聽從亞父指令的時候，戰局上總能有所收穫，而一旦違背亞父的意圖，便註定步入死局。初時，他敬佩亞父的能為，欣賞亞父的智慧，而此刻冷靜下來，他又不禁忌憚這種可怕的能力：亞父從沒有真正地輸過，她的局進可攻，退可守，處處皆是生路。槐破夢的確是一名皇者，有著與生俱來的憂慮與野心，他看著殊十二與他平起平坐，並為皇朝一戰退敵的時候，這種焦慮之感便愈發深重。
這天下是我的天下，還是亞父的棋局呢？槐破夢第一次沒有正襟危坐，他獨自斜倚在皇座之上，冷覷著天下蒼生。
從此，槐破夢神色中加添了一些以往不曾有過的冷漠，他無言地觀察著殊十二到來之後與殿上眾人商談對策，他恨殊十二那張溫柔可親的面孔，總能將更多的人聚集到身邊，競豹兒的歸來就有一部分是殊十二所致，競豹兒能視殊十二為兄弟，卻對他冷眼以待，皇殿之上，他又一次生出了寂寞與疏離之感，只是先前他還未感受過眾星捧月，不知道這滋味的難捱，如今的忌恨則變得更加瘋狂與爛漫，像是生了刺的藤條，緊緊地將他的心縛住。
當早朝成為一種令人窒息的過程，槐破夢開始嚮往從殿上走出時的感覺，甚至會通過早早退朝來顯示他的不滿，而棋一則不理會他顯示出來的憤怒情緒，稍作解釋便繼續朝議，這使他疑心那個在將來要被亞父狠心誅殺的人是自己，就像棋一乾淨利落地結果了風離相的性命一樣。

「急報，隱鱗苑有刺客入侵，已加派人手——」
侍衛的話還未說完，槐破夢的身影便已向隱鱗苑急奔而去，他奔得那樣著急，甚至忘記了這幾日他還在與亞父賭著氣。他在記恨著這個人的時候，常常有著覆水難收的決絕，彷彿一生一世也難以回心轉意，但在聽聞亞父遭遇危難的時候，他才本能地梳理出他對這個人的眷戀與依賴，才會記得這種紛紛亂世中僅存的溫柔，叫他避不開，也逃不掉。
他沖入隱鱗苑之中，卻在亭外停住了腳步，微微低頭，以避開亞父沉靜的目光，那深邃目光像是高高的壁壘，劃開了他與眼前人之間的界線，他自以為已經習慣，但為何心有不甘？
「你肯來見我了。」仍是亞父清潤的嗓音。
這一刻他心中百感交集，亞父果然沒有忽視他的存在，他的每一份心緒，亞父都曾細細琢磨，她不語，不僅留給他尊嚴，而且一直在等待著他慢慢平復自己的情緒。微風淡淡，槐破夢忍不住向亞父和盤托出，他的夢魘之中，殊十二隻是一個競爭對手式的表徵，他心底最深的傷痕，是他那種與血脈同流的不安，他害怕所有的失去與別離，害怕那種一無所有的感覺。他想對亞父說「不要拋下我」，只是最終也沒有開口，可他已然滿足，他相信亞父會明白他的心意，他甚至恨這一刻來得太晚，讓他錯失了許多與亞父剖心對談的機會。
「棋局上的勝利，到此刻正如素還真所言，是有舍亦有得，將皇朝交予殊十二三天時間，一則顯示與之共享天下之誠意，二則彰顯皇者日理萬機之辛勞，槐皇此次以退為進，必會有所收穫。」
棋一要他以與殊十二交換身份為契機，擾亂憂患深布局，槐破夢欣然應允：「請亞父詳說其計策。」
棋一附耳低言，槐破夢側耳傾聽，這一刻，他們靠得這樣近，槐破夢能感受到棋一言語間吐納的氣息，溫潤柔和，叫他加快了心跳，但那言語中的一字一句，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丹樨

2020-05-20 18:03

（七）
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槐破夢扮作殊十二，在玄舸之上假意與越織女約定三日之後於定鋒坡展開和談，而即將而來的，是一場針對仲裁憂患深的絕殺。
定鋒坡上，陰雲密布，明巒一方毫不防備，憂患深等人緩步踏出，然而未等到他開口，槐破夢便搶先運使四弦，寒光一閃，見血封喉。唯有動用四弦之力，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打敗憂患深。經過上一次的較量，槐破夢對憂患深的實力已有了更深的體悟，他不再周旋等待，只求一擊必殺，毀世之力若困於泥淖，則天地亦為之哀鳴，槐破夢既承此異力，自當不負！
四弦一聲，驚裂天地，槐破夢只覺得一股撼世之力在他心口重重一擊，他眼前乍然一黑，甜腥血氣翻騰，他暗自咬緊牙關，順流而下的鮮血在唇邊畫出一道血痕。
見對方主帥倒地，皇朝之人皆士氣高昂，他們衝鋒在前，決意力挫敵軍，風姿颯沓，揚起一地飛塵。槐破夢在人群的躍進之中第一次明白了亞父那種上下一心的成就感，他默默擦去嘴角的鮮血，繼續觀察戰勢進程。他還來不及關心自己身體的狀況，只知道用盡全力去做一件事竟是如此痛快。
然而，當他看到殊十二虛晃一招順勢放走明巒主將靖滄浪的時候，他的心出奇地痛。劍之初在教他劍招的時候，常常責他不知收放，不懂留情。他知道所謂留情，就是站在高人一等的位置，用及時的收手來顯示自己的氣量，可他不需要，他的真誠就是在戰場上趕盡殺絕，毫不留情。好在亞父還留有後手，紅流、競豹兒將會在他們逃亡的路上設下死關，憂患深必不能逃出生天，他把忽雷暗暗壓向心口，想止住這難以承受的痛。

重創憂患深，令明巒群龍無首，背後的三教勢力才會浮上檯面，胤天皇朝才能獲得與三教一戰的可能，三教書典，是棋一此番布局的目的，但並不是最終目標。用三教書典向控靈者換取陰軍之後，胤天皇朝將獲得一支戰無不勝的黑暗力量，讓生人忌憚，讓死者服歸。
棋一併未想到，有殊十二並肩作戰，槐破夢還會動用四弦之力，不過她很快想明白了：這是一場不容對方開口的戰鬥，槐破夢自卑地覺得無論是說出實情還是出言狡辯，殊十二都不會站在他這一方。殊十二心中的槐破夢，永遠是出爾反爾的卑鄙小人，與他心裡的道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長命燈忽而閃動，映照出棋一的心緒，那是一種無論如何都不被信任的感覺，她伸手撫上槐破夢因疼痛而蒼白的面孔，第一次感到了痛楚。
沒關係，其他人都無所謂，槐皇，我會帶你活到最後。

皇朝北首的參月天峰，是胤天其中一處龍脈所在，為減少槐破夢此次動用四弦對皇朝的影響，棋一前去祭法，只帶競豹兒一人隨行。
天峰之上，雲氣瀰漫，棋一漸行漸深，卻見一處連峰脊上龍氣竄消，是驚險至極的一幕，她掐指一算，驚覺天峰之下，皇朝正經歷一場大難。
照棋一先前估算，皇朝有殊十二坐鎮，千軍萬馬亦無懼。槐破夢假扮傳信之事，雖為皇朝贏回局面，但涉及陰謀利用，更將殊十二牽涉其中，他能從此沉淪，不計前嫌是最好，若不能，也可考驗槐破夢駕馭情感之能力，槐破夢能主動面對這一場變局，局勢或許還能挽回，但眼下情形顯然脫出預計。
此刻，三教十擘同仇敵愾而來，而槐破夢與殊十二因假扮之計故，頓生嫌隙，同室操戈，皇朝正面臨一場即來之敗。
敵強我弱，對方征伐之勢已顯，己方逆轉之機微茫，此刻唯有一途——舍。此刻就算放競豹兒迴轉皇朝也只是杯水車薪，置之死地而後生，才是這一局最好的解法，生死患難之中，皇朝這一盤散沙才能勠力同心。棋一心思把定，端坐高台，再無一語。
一將成名萬骨枯，撲面而來的竟是這樣的慘烈，棋一閉目沉思間，殘陽如血，殺伐聲咽。

這一戰，豹父歲寒嗟戰敗身亡，曝屍沙場，所領魔軍無一倖免。紅流被擒，槐破夢上玄舸求援不成，以負傷之身四弦再祭，殊十二不忍，出手相救，終於改變在情與義之間搖擺不定的局面。皇朝上下，從未有過這樣的患難與共、生死相伴之情。
事態發展，一切盡在棋一掌控之中，她踏上玄舸，探望傷重的槐皇。她之前要他放下尊嚴，以狼狽不堪之態喚起殊十二的回護之情，一身病體尚未痊癒，雖以符酒拖住病勢，此刻也應當前往施救了。她也想藉此機會看一看高傲的槐破夢第一次低頭求人後，心境是否有變遷，能否明白作為一個無情的帝王，對他人狠絕的同時，亦是對自己的殘忍。比之那些曾經為自己拼盡性命的忠臣良將而言，自己的驕傲是不是輕若鴻毛。
是早有預料的草菅人命也好，是順勢而為的絕處逢生也罷，此刻的胤天皇朝沉浸在一片血色之中，已是無法迴避的事實，而活著的人只能一往無前。這是培養一個帝王的代價，若要怪罪，那就都沖著我來吧。
屏退左右，棋一行步上前，神色如常，她伸手抵在槐破夢心口，將溫熱之氣緩緩貫入。槐破夢抬眼看她，憤怒、委屈、痛苦、迷茫、期待，這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緒，是他的成長與責任在失去與獲得中煎熬出的一種懂得。
「亞父早布下了這一局，是嗎？」破夢語帶哭腔，晦暗的眼神里還留著一絲將斷不斷的期待，他此刻無比希望亞父能對他有所回應，哪怕只是一點虛情假意的解釋也好，能讓他在全軍覆滅的傷痛之中找到一個可以與之同悲同泣的對象。
聽聞此語，棋一的眼神從未如此冰冷，她又一次回到了六百年前，先宗拿海市半壁殺孽質問她的那個瞬間。當年的她何其無辜，尚不能據理力爭，辯明一二，而此刻的自己，猶能脫罪幾何？
如果恨我，能讓你從一敗塗地中奮起，那用盡全力地恨我，亦並無不可。
心思纏繞，出口卻愈加淡然:「經此一敗，胤天皇朝內部才得真正團結，胤天大業才能長起。」
槐破夢一時悲憤難耐，他忍不住抓住棋一那隻按在他心口的手，力道上早已失了分寸。「那亞父就不怕有個萬一？」
棋一將手抽回，語調依舊淡漠:「事實證明，棋一之擘劃，絕無掛漏。槐皇傷勢，再過半日便可恢復，我先回殿去了。」
槐破夢沒有得到他心底真正想要的答案，他望著棋一離開的背影，絕望中一直糾纏於心的問題衝口而出:「亞父真不怕槐破夢有個萬一？」
棋一未曾回頭:「不怕，因為無心之人最是無敵，棋一早己無心。」
是因勢而動，還是從來無心？連自己的情緒，棋一一時也難以看清，她只知道用冷硬的言語推開一切溫情的可能，才能在更絕望的境地中孤身前行。
但棋一在六百年的孤寂中忘卻了一件事:人不是棋子，他們耽於感情，從情感中獲得傷痛，也獲得力量。

丹樨

2020-05-20 18:04

（八）
夜深了，胤天皇城的內侍正在張掛著燈籠，經歷血劫的胤天皇朝，此刻又恢復了先前的輝煌，只有各不相同的心緒雜亂地交織在這一座城中，正如一陣風起，盞盞燈火搖曳成不同的姿態一般，在燈影幢幢之中，棋一凝望的面孔，便愈發清晰。絕境再起的皇朝勢如破竹，一舉攻破三教，而在討論如何接受降書的朝議之中，槐破夢卻一反常態，反對她防止三教詐降的布計。
在經歷生離死別之後，槐破夢的心情一直鬱郁，雖然又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但每次回想皇座之下浸染的血液，他就難以言歡，因從小被父親的忽視，他對自己的性命總有著或多或少的輕視，突然有一個瞬間他突然明白了曾經有人敬之重之，悔愧之情便久久縈心。他不像競豹兒常年軍旅，可以用酒水一時麻痹自己，他只能將這種感覺放在心中翻來覆去，細細體會，慢慢消化。陰謀詭計，成為他這一場慘敗之後嶄新的陰影，如果可能，他更希望可以用更加正大光明的方式來面對這個世局，哪怕要犧牲他自己。
槐破夢數次撥動四弦仍不知其害，皇殿之上仍作勢動用四弦，欲逞一時快意滅下三教，棋一怒而劃斷水弦，以斷槐皇之念。逆世之舉，其害立現，斷弦之手頃刻鮮血淋漓，幾乎握不住手中長命燈，棋一以衣袖掩去傷勢，獨自迴轉苑內。
此刻，傷口仍在劇痛，而這份痛令人清醒，她看懂了槐皇眼中的神采，那是豁命而戰的決心，是對濁濁人世固有規則的宣戰。他在皇朝宏大的死亡之中活成了他們的影子，或許對他來講，悲壯地死去要比卑鄙地活著更加快活。可就算是那樣陰謀布計的棋一，也決不允許他就這樣輕易地捨棄性命。這一路，棋一在他的身上貫注了太多的心血與期待，也同樣與他從生死邊緣並肩行來。只是，槐皇，你大概也不會相信吧。
斷弦一刻，槐破夢眼眸頓失華彩，他真真正正地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坐在皇位上的傀儡罷了，這殿上一切的周密安排與他無關，興緻勃勃的議論交流也與他無關，他只用排拒與猶疑的眼神看著棋一那張清秀的臉，那第一眼就讓他魂牽夢繞的面孔此刻仍帶著初見時的神色。他多麼想此時此刻她不是亞父，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子，與一切屍山血海的屠戮、一切無心無情的計謀都不相干。但當初想要建功立業的人是他自己，想要天下歸心的人也是他自己，因此他無法背信棄義，也無法怨天尤人。
細細想來，這個皇位給他帶來的歡愉甚少，而痛苦卻尤其多。一動念，便是萬千生死，面對那樣活生生的死亡，他不能坐在那裡無動於衷，不能談笑如常。此刻，他突然開始嚮往人世間最為尋常的感情，即使他現在已經身在江心，回不了頭，可是那毫無理由又無所保留的親情，在他的生命里燃成一團熾熱的燭火，他發現自己在生命垂危的時候會如此貪戀殊十二溫暖的肩頭。原來在死生盡處，他還有這樣一個兄弟會為他披荊斬棘。他發誓從今以後再不會讓身邊之人陷入危境，這是他立身皇朝最後的一點尊嚴與指望。
他在亞父的敘述之中，慢慢排除了所有可能的危機，忽而開口問她:「若三教強兵殺過十里一將陣勢，直奔皇朝而來，亞父當如何因應？」無論如何與她慪氣，他還是放不下她的安危。他的身邊人之中，亞父總是站在距離他最近的那個位置，心中亦是。

槐破夢獨立胤天小院，落花紛紛，掩去視線。自重挫詐降的三教以來，已經很久沒有亞父的消息。他擔憂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在那一戰之中，亞父為不影響陣勢排布，心甘情願被古武族眾人帶去雕神古魄，至今未歸。雖然從亞父那裡早早得知了佛魔厲之間的糾葛，自己所承的魔軍與厲族之間有著深仇大恨，他還是與厲族魑岳定下了以救回亞父為籌碼的合作關係。
此刻，棋一在素還真為自己所設的天日囚之中已待了數日，之前她以血為祭，傳信控靈者請求救援，控靈者已派人前來破陣，並催促她加快進度取得三教書典。回朝之日，棋一才得知槐破夢竟為她而求援厲族。自她先前研究素還真所獻之木牌開始，她便已各方探知厲族來歷，得知連當年挑動聖魔戰亂的海蟾尊也是厲族卧底，她知道這一個族群歷來為達目的的不擇手段，本不是良好的合作對象，但是槐皇已經有所動作，而此時皇朝確實缺乏有用之才，且厲族做事見效甚快，所以她不得不勉為其難，但她對厲族行事頗有保留，處處留有後手。

有厲族的相助，胤天皇朝聲威大增，不日，三教書典已在棋一之手，她將書典如約交予控靈者，換來六隻陰軍。
胤天皇朝吞天滅地之勢，很快引起了以素還真為首正道勢力的不滿，素還真從浮光海市殘存派門得知棋一異力來源於中陰界，決心入界一探，斬斷棋一陰軍來源。
六隻陰軍，對棋一來講僅僅是一個開始，她的目的是建立一個所向披靡的國度，檯面上的實力不足，便用陰軍的勢力來填補。六隻陰軍，還不足以叫她心安，因她時刻都要防備著厲族勢力對皇朝的反噬，更何況素還真此次入中陰界之舉帶給她更大的威脅。精通棋藝的她，不知道自己哪一步棋錯落，叫她這一路行來阻礙重重，步步殺機，處處死關，但她一絲一毫也不在乎。很快，她就能站在先宗的面前，向再無反應他說一聲「這一局，還是徒兒贏了」。
為了這一刻，她已經等待了太久的時光，絕容不得一點錯漏。

三教歸降，天下臣服，看著胤天皇朝在亞父的謀劃之下版圖疾速擴大，槐破夢的臉上也恢復了一些往日的神采，這一天，他尤其興奮。夜幕降臨，槐破夢手托錦盒，快步走入隱鱗苑中，他的錦盒之中裝著一支槐花，槐花所生之樹是他從胤天建立之初便在城中種下的，它經歷幾近覆滅的災禍，經歷他所有的悲歡，卻依舊堅強地活著，枝繁葉茂，遮天蔽日。他不懂得用什麼言語來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他只想把這支槐花交給他的亞父，告訴她這麼多年來自己深埋於心的所有感情。承樹靈之氣，槐樹是他的至親血脈，也象徵著他的歸處，若是亞父可以收下槐花，卸任亞父之位，他便從此以家人相待。他托著錦盒的時候，心裡既慌張又期待，可他眼中的棋一，卻仍舊心在天下，志在四方，那一刻，他恨透了人心無限的慾望，而他的願望那樣小，又那麼簡單，可唯獨不得強求。
「剛來時看到槐皇手中錦盒，是有東西要獻給亞父么？」他聽到棋一的發問。
而他只能無比遙遠地望向棋一疑惑的面孔，悲哀又自嘲。亞父，我願意等你，只是，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呢？

丹樨

2020-05-20 18:04

（九）
今日的一念之間陰風肆虐，較之平常，更添詭異氣氛，彼端，騶山棋一挾一身殺氣，獨自行來。胤天皇朝之中，還無人知曉棋一在檯面之下培養陰軍的動作，亦不知素還真一行潛入中陰界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危機，她一時自嘲，原先是自己一手導作，苦心經營的皇朝，此刻竟是一盤死局，慘烈的敗亡叫人奮起，叫人同心，卻也讓多餘的感情牽絆了手腳，他們互相保護，也彼此牽制，連成一道高築的壁壘，卻唯獨將她排拒在外。
一朝入局，棋一再無退路，若是失敗，不僅陰軍被剿滅，自己的性命、皇朝的眾人盡皆蒙難，但異法詭謀，不足為外人道，她只能自己來面對親自排設的陣勢，自己來解決已經面臨的難題。一念之間的鬼覺神知鎮守著中陰界的入口，此刻被妖應封光一劍穿過，動彈不得，而她要從妖應手中救下鬼覺神知，再以此為籌碼來要求鬼覺神知為她關閉中陰界入口，使素還真再無生機。
先前，妖應封光為救殢無傷性命，曾經為皇朝賣命，更為棋一取來風離相人頭，在皇朝眾人那段艱難磨合的時期，她不問因果，雷厲風行，為棋一取下胤天皇朝檯面下戰場的先機。
本該同心的兩人，此刻兵戈相對，劍拔弩張。劍離心口太久，妖應封光軀體受困，太易之氣緩緩散溢，半妖之軀盡顯死氣。
她本該有千古壽數，可歷盡滄海桑田，卻為信為情，不惜豁命。
棋一不是沒有發覺，為了成就將來之局，當年視之如命的先宗，初時並肩而戰的戰友，此刻已一一離她而去，而面前持劍的妖應封光，面若死灰，卻眼透華彩，一人擋關，竟有千軍萬馬之勢，自己卻只剩孑然一身。
是哪裡錯算了么？為何情感為自己帶來的是凄涼與背叛，而給別人帶來的永遠是勇氣與力量？
那年中陰界之行，她從控靈者那裡學來高深陰法，更偶然得知若以血締命，能使陰軍脫出控靈者控制，唯棋一是從。只是此法危險至極，一旦命格有損，受血陰軍便會反噬自身，但為了能讓先宗俯首，即使艱難險阻也當一行。原先，她只需保存實力，靜待三月之期，而現在，她要孤身犯險，為自己定下必勝之局。到那時，皇城地底，在六隻陰軍的帶領之下，曾為皇朝血戰沙場的隳魔大軍，曾為自己征伐而亡的敵方人馬，曾經愛恨糾纏的前塵舊夢，都會因騶山棋一一人而歸來。他們不需要情緒，甚至不需要生命，他們會成為棋一手中的棋子，而天下也會成為棋一手中的棋局。再堅強的意志，再堅定的決心，只是人力所及，畢竟有限，而棋一所要的局面，將會舉世無匹。
心思把定，棋一再無一絲猶疑，腳踏陣法，口念咒訣，一念之間驟起陰風，掀起一地積雪，飛雪漫天，如流星倒落，天地翻覆。
「八荒引殺，太易破天地！」妖應氣貫長虹的一劍，擊碎了棋一以命締結的陣法，冰封消融，飛雪落降，一念之間唯聽見鬼覺神知桀桀詭笑，彷彿這一切勝負都與他無關。

胤天皇城的路，棋一第一次走得如此艱難，跌跌撞撞，蒼白的臉上也滲出細密的虛汗。在一念之間，棋一錯算了妖應封光的堅持，般若一劍刺來，劍帶真陽，寸寸入心，這痛楚鮮活了棋一的感受，叫她在無盡的孤獨之中還能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活著的人。陰陽相剋，已損棋一命格，此刻陰軍勢力未成，威力尚可抑制，而皇朝上下，唯槐破夢身懷至陽之氣，可免棋一遭陰魂反噬。
胤天殿上，一派談笑風聲，眾人同心的畫面正落在棋一眼中，不知是肉體的疼痛還是心有所動，她眼裡閃過一絲淺淺淚光。
許多年前，在先宗座下，她也曾享受過師門的和睦，先宗的青睞，那些曾經存在過的彼此信任、縱情言笑的過往，今日盡作雲消霧散，浮光海市徒留鳳隱鱗這樣一個弒師叛逆的罪名，是真真正正的痛苦，又是真真正正的諷刺。
若是當初，先宗肯聽我解釋呢？棋一苦笑。
胤天皇朝的騶山棋一，沒有當初，只有前路。

槐破夢還是搶先一刻發現了亞父的異樣，他疾步上前，伸手去扶她。行至隱鱗苑中，洗棋亭下，小徑旁，當初槐破夢請仕入朝所用的拖車靜靜地停在那裡，像是又做了一次兩人同行的見證，不同的是，這次的他們，一個步履穩健，一個傷勢沉沉。
槐破夢從未見過亞父受這樣重的傷，細細想來，他與亞父已慪了很長時間的氣，亞父在想什麼，做什麼，他甚少留意，只知道這個天下漸趨穩定，少有動亂，與他同行之人皆無患無虞。是不是那些超脫於地位，失而復得的親情與友情讓自己的心已經很久不在胤天大業之上，所以要勞累亞父獨自奔波呢？他偷偷向亞父蒼白的面孔投去一瞥，一時間無比自責，但他又有些隱隱的歡樂，因記起很久以前劍之初曾對他說過，若是遇到困境，希望他第一個想到的人是自己的至親，此刻的亞父，大概也是遇上了困境吧。

槐破夢此刻就在面前的簾幕之外，他背向簾內的自己，獨自面對眼前的一片虛空，之前他從未在隱鱗苑待過這麼久的時間，也不曾面對過這樣的局面，但他依舊沉著，就像他應對自己所有的命運。一時間，萬千鬼邪從遠方尋蹤而來，隱鱗苑內漫布詭異氣氛，槐破夢以己身為盾，擋去萬鬼陣勢。
幽魂無依，漂泊不定，棋一本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這種感覺，但痛楚襲來之時才發現此刻只有在他身後，自己才可以獲得一絲喘息之機。曾經相處的點點滴滴，像是一場飛旋的走馬，那其中無論他們曾經有過怎樣的齟齬，多少的煎熬，可一旦自己陷入險境，他總會放下所有的任性與驕傲，不計前嫌。在她已知的人生當中，情感是最脆弱也最虛浮的事物，經不起絲毫的考驗，跨不過漫長的時光，而這一切在槐破夢這裡，都不成立。
槐破夢的溫暖與熾烈，此刻力抗萬鬼，誅滅千邪。隱鱗苑一時陽炎動天，幽綠鬼魅於消散之間苟延殘喘地向著棋一衝來，風搖簾動，月落星沉，棋一隻覺得眼前一空，槐破夢無邊的痴情悵惘，便一瞬間落進她的眼眸。因這一刻的驚慌，棋一併未曾設防，六百年壓抑沉埋，身在迷途，曾經掩藏的所有悲戚無助，還不及收斂。但她無法回應這份灼灼的心意，不能面對這坦蕩又帶著卑怯的目光，她只能報以更堅硬、更冰冷的目光，給自己披上層層鎧甲，迴轉身去面對自己為自己設計的痴妄與孤獨。
人自生以來，便踏入死途。在這六百年間，她看到過太多變局，人們因多餘的感情而錯失時機，因多餘的感情而走入死關。求勝心切，因此她冷漠無情地面對自己這一場新的人生，但為何她不問感情，只問利益，按部就班地選擇每一步棋，最終卻落得這樣一個局面？是不是這一刻，連自己也身在局中，看不透徹？棋一不解，但也未及細思，因為對她而言，時光最是漫長，足夠放下此刻所有的疑慮。

丹樨

2020-05-20 18:04

（十）
皇殿之上，談笑之聲言猶在耳，此刻，燈火依舊輝煌，殿上卻空無一人，滿目虛空之中，棋一緩步走上皇位，用無言與冷漠壓住她心頭的失落。因她違背與控靈者立下的約定，強行與陰軍以血締命，加之一念之間的敗局，未受血陰軍全數被控靈者毀約收回，其中兩具受血陰軍也被素還真斬除，天下派門更是各懷鬼胎。是哪一個記憶錯亂，叫當年浮光海市卑微的棄子，如今也只能步上相同的路徑？棋一默然凝視座前的風光，她原以為只有坐在這個位置上，皇朝才會有所轉機，而眼前這一片死寂，叫她落寞不已。
皇級七行宮一戰，本是借誅厲為名的復仇之戰，素還真一行中陰界，斬除陰源，誓要斷棋一生路，而棋一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以花非花為質，強令葉小釵與皇朝聯盟，共討厲族，此舉趁素還真尚未回返，可在苦境贏下民心，即便他到時乘勢而歸，也為時已晚，礙於天下口舌，難以決斷。誅厲大計必有耗損，但以皇朝謀劃之功，也可坐收漁利。可惜這一計功敗垂成，皇朝眾將為情勢所逼，不得不挺身而出，棋一雖借口療傷拖住對這一戰躍躍欲試的槐皇，但殊十二和競豹兒還是身入險關。
此戰眾人多有死傷，殊十二心臟碎裂，經脈盡斷，唯餘一息尚存，槐破夢與競豹兒帶他前去蒼宇醫樓求救，暫未回還。
當下，殊十二傷重難醫，唯槐破夢四弦可救，若槐破夢動用四弦，必然失去戰力，到時競豹兒孤身一人，勢單力薄。厲族除競豹兒之心久矣，陷入危境的競豹兒對厲族來講必是極大的誘餌，因此他們得知消息，必會前去醫樓剪除後患，此時再將厲族動向告知佛鄉，助佛鄉掃除厲禍，來一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局，她便可借力施為，一舉除掉厲族對自身的威脅。這是極驚險的一局，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棋一獨坐皇殿，腦海中不斷回想起槐破夢對她說過的話，「亞父真不怕槐破夢有個萬一？」
如同命數，棋一每次遭遇死局，槐破夢的決斷，便是她的萬中之一，她也不得不強他之所難，將他推入險關。但不知為何，此刻她的心中尚有一絲期待，期待他有所取捨，與競豹兒聯手退敵，平安歸來。
顯然，情勢並不如棋一所願，皇殿之上，槐破夢孤身而來，徒留一身傷痛，滿腔怒火，他周身籠罩水弦之氣，是剛剛動用四弦之力的跡象，原先神采飛揚的眉眼，此刻一片晦然。
當此之時，身心皆傷的他到底有多痛呢？棋一看著他指上的傷痕，心頭一動。槐破夢忽雷四弦，多數是在為他人而奏，如此輕視自身，頻頻使自己陷入危境，而天下人只因他魔子之身便一力阻擋，一時俯首也不過是因皇朝強勢所逼，一旦皇朝實力有損，便倒戈相向。人心真是這世上最難以估量與控制的事物，所以皇途就必然是這樣一條悲哀之路，在這條路上，滿眼所見，只有不斷的失去，而當失去越多，才知道只有死物才最沒有變數。棋一望著破夢那張因氣憤而陌生的面孔，不禁想著若他有朝一日成為自己控世陰軍的一員，會是什麼模樣。
「我想殺你了。」她輕輕啟口，等待著破夢的回答。
「你問我恨你嗎？不，我不恨你，只是希望從來不曾遇見你。」她等到的是破夢的答非所問。
為了救治兄弟，槐破夢不惜以血為引接續水弦，再以四弦音律起死回生，以致損傷命格，消磨五感。競豹兒則獨自對戰厲族，不敵而亡。
此刻，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聽，腦中是一片的迷茫，但他慶幸著這種迷茫，能讓他與眼前殘酷的局面留有一些距離，沖淡自己所面對的痛苦與血腥。他剛來的時候，心中尚有一絲期待，他來向亞父尋一個答案，問她為何如此設局，為何叫他陷入這樣的悲劇之中。可現在他卻不需要那個答案了，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的任性與亞父的絕情互相拉鋸，下出了這樣一個令自己無法面對的殘局。
但他不忍有恨，那些亞父曾經給予他的溫柔，教予他的堅定，此刻都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無比真實，無比清晰，沒有亞父，他到現在都體會不到人間的至情，只會是孤身一人，無所牽掛。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他種在皇殿之中的槐樹，年歲在樹榦和樹枝上留下斑塊與傷痕，而他只記得枝頭的陽光，凄涼得像是亞父嘴角那一閃而逝的笑容，那是他此生最初的嚮往，最長的夢境。
是自己錯了么？棋一自問。滿殿空蕩，不曾給她些許安慰，而當初與槐破夢相處的種種，此時全數湧上心頭。那些曾經的溫暖此刻碎如一地塵沙，隨風散去，再難尋蹤跡。原來取與舍，於常人來講是如此困難的一件事，他們心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情感糾葛，叫他們溫柔繾綣，也叫他們舉步維艱，不像我，從六百年前便已一無所有，如今也未曾失去更多。棋一想要的未來就在眼前，觸手可及，怎可放棄？既然一切已成定局——棋一從一片黑暗之中傲然獨立，雖然她並未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無心，只是這滿心傷痕纍纍，麻木了一時的情緒。
胤天皇城之外，陰雲蔽日，巍峨城牆猶在，生氣不存，在殿前的橋廊之上，只見槐破夢一人獨行，陣陣陰風鼓盪起他長長的衣袍，更顯得他形容憔悴。這一座龍圖橋，曾是他輝煌的起點，現在也見證著他的皇途末路。面前的雕欄玉砌，在他眼中已模糊不清，但因多年來去，他對這一切都無比熟悉，在漸行漸遠之中，他有種迷失了故鄉的心情，但往事如昨，此刻卻越發清晰，那些曾經讓他眷戀不已的點點滴滴，誘惑著他，亦吞噬著他不安的靈魂。他乍然回頭，陰風中，陌生而遙遠的皇殿像是他經歷的一場夢，而亞父亦沉淪其間。
他向著遠方伸出手，像是要從那裡摸索著尋回些什麼，一陣風吹來，陰雲雨落，漫天的雨絲飄灑在他的眉睫，那種沁涼的感覺讓他眼前忽而清晰，他看見手中不知何時落進了一片槐花的花瓣，潔白、細小又輕盈，像是從未經歷任何世間的苦楚。槐破夢將這朵槐花輕輕收在手心，他原先從不相信命運，但手心的這朵花，讓他在無邊的黑暗感到了一絲光亮。

丹樨

2020-05-20 18:05

（十一）
槐破夢在林中緩緩前行，在建立皇朝之後，他很少有這樣孤身一人的時刻，此刻的心情，也如當初一般頹靡，只是更添了對江湖的厭倦，他記得自己初次落敗之時，被棋一落棋聲吸引，不覺行至她跟前，在棋局上理清了幾日糾結難言的心緒，這一次，在相似的樹林中，他默默地跟在同樣失魂落魄的棋一身後，不發一語。長久的別離勾畫出無言的眷戀，曾經的苦痛又叫他不覺防備，他只能這樣不遠不近地跟著棋一，好像他與棋一的內心也相隔著這樣不遠不近的距離，保持著這樣的距離，彷彿就可以讓他有片刻的安心。
他一路走，從日落西山直走到夜幕低垂，繁星滿天，忽聽見前方傳來打鬥之聲，他驟然加快了腳步，前方，魑岳、剡冥阻斷棋一歸路，前後夾擊。合作破裂之後又遭暗算，厲族在見到棋一身在孤立無援的處境之後，終於露出了殺機。棋一起陰祭法，欲召陰軍，不料內元逆沖，頓陷絕境。
絕殺一刻，只聽一聲「危險」，槐破夢琴音倏至，挺身相護，四弦再出，龍首昂血，八荒震動，雙厲難以抵擋，瞬時化光而去。四弦毀世，玄黃盡滅，天地剎時有感，星辰閃耀，連成一道道明亮的光線，在電閃雷鳴間，一道勁雷降下，直向槐破夢而來。
他想這疼痛是該受的，強用四弦異力的後果，便是得到天地最激烈的反噬，但不得不承認，每當動用四弦的時候，他都獲得了自己想要的結果，為報恩，為功業，為手足，為兄弟，他慶幸著自己向天借用的這一點異力，讓他覺得自己還是一個能有所得的人。這次動用四弦也不例外，他能將想要保護的人緊緊地護在身後，即便是最後一次。
一陣風吹來，槐破夢覺得自己從身體的深處開始碎裂，峨冠傾頹，萬千髮絲隨風飄舞，他回過頭，什麼也看不清，只覺得亞父扶著他的肩頭，帶著他向更遠處奔去，他無言地攬住她，卻只覺得冰寒入骨，就像是將自己埋在雪地里一般。亞父的心裡原來裝下了這樣多的冰雪么？他這樣想著，眼前灰白的翳漸漸褪去，迎面而來的是亞父的一頭青絲，其間已夾雜了霜雪，他伸出手，想拂去那些霜雪，卻停在即將觸碰到的瞬間。
孤獨雖是相同的，他卻不確定此刻是否可以共享，但亞父的突然倒地卸去了他心中的萬千顧慮，他將她攔腰抱進近旁的破廟之中，甚至生了一堆火。
火光中，槐破夢終於可以看清她的面龐，像是一塊經年的冰雪，毫無生氣，連一絲表情都沒有。槐破夢無言地凝視著這張無比熟悉又無比遙遠的面孔，輕輕地嘆了口氣，他這一生既急於獲得，又害怕失去，而此刻失去就在眼前，他的心卻開始篤定：原來，不負於心就可以了。
他對棋一的感情，從見面的第一刻起心中便已有了定論，只是世事紛擾讓這份原本簡單的心意被自己掩埋得太久、太深，所以到現在，到快要失去的時候，自己才會這樣心痛。
好在當初學過如何應對萬鬼噬魂的局面，他自嘲地一笑，開始念訣運功，一時間，雪片紛飛，像是帶走了槐破夢的爭勝之心，這一刻，他只希望棋一不再沉淪於往事，不再沉淪於功業，他希望棋一可以看一看眼前那團明亮的篝火，那是她該有的未來，這未來里有沒有他自己的存在，好像也並沒有那麼重要了。
過了許久，棋一才從一片死寂中醒來，她以前經常面對這樣的情形，不論是從中陰界歸來，還是在苦境破墓而出，那時的她總是獨自面對著所有的質疑與忌憚，她甚至習慣了這樣孤身一人的旅途，每當行至死關，便要一一捨棄，機會是獲得了，後路是留存了，但也為自己定下了彷彿絕境的歸處，幾百年的人世，對於這世間凡常的人生來講，究竟是過於漫長，漫長得好像每一個生命都無足一哂，但無論這生命有多麼渺茫，那便是他們自己的一切。
槐破夢將披風蓋在她肩上，言語中再沒有之前的試探小心，就像他的情感，經歷刀山火海，水深火熱，都依然堅定，這一刻他不再羨慕其他的人，時光短暫，人生短暫，而他已儘力表達。
「為何要動用四弦之力救我？」他聽見亞父這樣問他。
他笑，「其實答案，你已昭然在心了，不是么？」五感缺失，槐破夢對他人的情感卻有了更深的體會，也有了更大的自信，而此刻的亞父，竟如當初的自己，一定要字句分明，才肯安心。
「你可知這次動用四弦之力，命火全熄了。」為何到了此刻，心中仍有惋惜悔愧？
「你會在乎么？」為何到了此刻，心中仍有不安不甘？
「哈，我不會，我只感覺你很可笑，用性命換一段不必要的感情只是浪費，我己無心了，無心了……」為何到了此刻，仍要自欺欺人？
他望向棋一的臉，眼前的顏色忽隱忽現，光線忽暗忽明，他卻突然釋然了，他摸索著向前伸出手，小心得像觸碰風中飛來的槐花瓣。好在他再也看不清面前無心無情的面容了，在亞父那裡，他曾獲得過溫暖與力量，也曾經感受過悲哀與無助，而這一切的過往就像眼前的畫面一樣，揉作一團，模糊不清，讓他不知是對是錯，是好是壞，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若是當初，他沒有走進亞父的生命之中，她就不用被捲入這一場為他人鋪設的棋局。
從額頭到嘴角，他第一次與自己無數次想要探尋的面孔靠得這樣近，可是這臉上再有什麼表情，他也已看不清了，只有指尖觸碰到的濕潤讓他依稀明白棋一此刻的心情，他不願打擾這份心情，便收回手，靜靜地站在她面前。
淚水之中，棋一望向槐破夢的眼眸，那眼神如此晦暗，卻又深不見底，像是將一切的苦痛盡數吞沒，顯得他的表情越發平淡。這種平淡是噬心的毒藥，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也做不到，更什麼也彌補不了，讓她一時間痛入骨髓，陰氣瞬間瀰漫，冰寒四溢，似在與她的性命做一場對抗。但很快這種掙扎便平息了，因她後背傳來槐破夢掌心的微熱，像一滴入水的墨，慢慢地在她的身體里暈開，在平靜中沉入黑暗，一眼看不到盡頭。
原本，只要她能以任何方式活下去，就能以孤寂與冰冷迎來曾經失去的一切，常人越是覺得她此刻落魄，便越是料不到來日千軍萬馬遮天蔽日而來的驚懼。槐破夢的溫暖對於此刻的她而言卻是另一種絕望，她驚覺自己的心開始動搖，當槐破夢峨冠上的緞帶在她眼前飄過的瞬間，當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時候，她便從唇齒間緊咬住的血腥里嘗到了那種絕望。
槐破夢不再是從前那個期盼著她的目光、患得患失的被動者，他用一瞬間的壯烈與絢爛，讓她感受到了一生中最刻骨的失去，可她不能哀痛，因她自己，便是鋪就槐破夢今日死途之人。求存得存，求亡得亡，所以即便此刻加添了一絲觸動，一點情緒，她也找不到任何立場。
無法思考的時候，她的心裡僅剩下一片迷茫，連吞魍陰森的詭笑縈耳時，她都做不出恰當的反應，她只記得槐破夢面色蒼白地回過頭對著她喊「快走」，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像是這個身體里永遠絕處逢生的意念在呼喚著她前行，而心中加添的那一點點無謂的情感，卻在她跑出幾十步之外的時候，轟然如山崩地陷。

丹樨

2020-05-20 18:05

（十二）
眼前的路，似是一條坦途，背上多了一個人的分量，讓棋一的心中增添了些微安定，多年以來，她所選擇的路途，無一不是在利益權衡之下最直接，且有利於己的那一條，可這一次，她選擇面對她曾經唯恐避之不及的命運。
眼前的這條路是她生命中的意外，也是槐破夢無比誠懇而篤定的請求，「平煙長崖」四個字，他說得毫不猶豫，讓棋一對這個目的地有了一點微茫的期待。當她與吞魍帶來的危險距離得越遠，山崖上飄乎的風與雲便離她越近，她想，若此處便是此生的歸途，倒也算不枉。等到了崖頂，找一處僻靜的所在，她要認真地看一看槐破夢的面孔，至少陪伴他走向生命的盡處，之後的事，便之後再想。
「亞父累了。」槐破夢言語溫和，棋一抬眼，一棵古木遮天蔽日，正在眼前。她未能示意，只是微微側向破夢，也不知是否見到他面上神色。棋一將他輕放於地面，陽光透過古樹層層疊疊的葉片，落在槐破夢的身上，眉眼依稀，斑駁閃爍，恍惚得有些不真實。棋一不禁伸出手，在陽光交織的夢境里觸到了一些實感，他額上汗水細密，他眼中神色黯淡，他一身傷痛交疊……破夢此刻的情態，棋一尚來不及細細描摹，忽聽得身後一雙腳步沉穩踏入，素還真叱令之聲穿風入耳，如萬箭穿心。
原來從頭到尾竟是眼前人一場算計，原來他幾番不惜豁命，都是為了引自己步入死關。滄耳刀透出的森森殺氣，像是先師穿透千年的怨魂，叫囂著她永世不能擺脫的背叛。棋一一時間急怒攻心，四弦終曲時的光芒此刻如在眼前，卻刺痛雙眸，「你騙我！」不等破夢回答，棋一輕靈轉過槐破夢身後，一記手刀落下，槐破夢應聲跪落塵埃，「想要收拾我，我便讓槐破夢與我陪葬！」黃土飛沙，震蕩漫天。
陪葬么？棋一問自己，豈不知眼前的破夢命在旦夕，生生死死，不過是時間的一點施捨而已，是槐破夢與自己陪葬，倒不如說是自己與槐破夢陪葬，更為妥帖。
她看著槐破夢風中飛散的長髮勾勒出一個默然的背影，像是她曾經面對的所有命運，先師如斯，同修如斯，眾生如斯。習慣於孤獨，痴迷於不可得，她知道自己可以一往無前，無牽無掛，但唯獨不能駐足停步，即使在死寂之中沉埋若久，她的心也永遠在求生，而那些隨著自己沉眠數甲子的慾望，比她自己更快破墓而出，此刻也比她更早崩潰逃離。
是什麼力量，何種執著，能叫眼前之人棄命不顧？到眼下，只剩她一人敵對整個天下，但代價卻是她千百年冷寂靈魂的唯一一個缺口，求情又如何？執迷又如何？當初的滄耳煞刀是師父拖命而作，如今的請君入甕是槐破夢捨命而為，他們不約而同，堅毅得令人心寒。同樣是爭奪，於敵方便是犧牲付出，於己方卻容不得絲毫代價。
曾經最想留下的人，此刻卻在自己掌下苟延殘喘，他的背影落在她的眼帘，沉默中是她已經看透卻不願看透的一種決絕。這背影與千百年間所有向她追魂索命的靈魂交疊在一起，令她生出了一種絕望，可只有槐破夢的命懸一線是真實的，真實得讓她心頭酸澀，再也控制不住的悲哀，驟引四方陰風匯聚，瞬時天罩烏雲，地涌濁氣，萬鬼循著她散溢的魂氣而來，像是她即將迎來那所向披靡的陰軍，只不過它們蓄勢而來，卻倒戈相向，獨留她一人在軍陣之中飄搖，像一顆孤子，如一場必敗的棋局。
眼前的紛亂中，一個黑影直向棋一而來，像是要給這進退無路的局面一個了結。來不及抵擋，來不及準備，或許這便是自己必然面對的結局，思緒已定，棋一心中突生出異常的淡漠，她平靜地看向吞魍，看他如何用本該聽憑調用的利齒在自己的身上咬下第一條傷痕。
鮮血微溫，在眼前濺起淺淺的波瀾，新鮮的痛，卻遲遲未來，棋一凝目，只見槐破夢伸出的手擋住了她應受的一擊，棋一在他篤定而內斂的情緒里讀出了一種赤誠，那赤誠越是堅定，棋一的心便痛得越艱苦。
既要救我，為何拒我？既要救我，為何騙我？她望向槐破夢的側臉，想在那雙眼睛裡找到哪怕一點不滿或是怨恨。
彼方，素還真滄耳刀倏忽起落，吞魍那最後一絲魂魄帶著不甘的怒吼撞向棋一，像是兌現當初以血諦命的誓言。
山崖之旁，是萬丈深淵，吞魍絕命的一擊讓棋一腳下一空，初刻的驚惶被悄然磨滅，心中的悵惘便隨著身體的墜落而飄散，六百年歲月流轉，現今的棋一比之當初的鳳隱鱗，並未有一絲長進，眼前亂作一團，腦中思緒萬千，身體卻只想逃離。
「亞父……」槐破夢飛身上前，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像是在用這一點微小的力量叫時間暫時停止下來。山風驟起，他們保持著這種並不穩定的姿勢默然相對，額發紛亂，棋一的視線忽明忽暗，什麼是真心，什麼是假意？就像是她觸手的鮮血是暖的，而那雙手卻透出些涼意，就像是他們早已心意相通，卻又互相隔膜。他們不約而同地將彼此的情緒埋藏心底，千迴百轉，欲言又止，像是畏懼在真相的面紗之後看到哪怕一絲虛情假意。
她終究掙開了槐破夢緊握的手，答案是什麼，她已不再去想，只有耳畔呼嘯的風聲透出入骨的寒涼，或許她終其一生所求的感情，不過是終不可得。從六百年前開始，她已為自己判下了永世的孤獨，人世間最凡常的歡喜，最真摯的交託，她不敢盡嘗，她可以熟知人心與事理，但永遠徘徊在一步之外的距離，對槐破夢也一樣。
眼前瞬息而逝的光景似掩蓋了身後即來的死亡，棋一遠遠地望見破夢從山崖翻身縱下，衣袂翻飛，如風中的蝶，而自己，卻在那一刻落入了羅網。
成百上千，縱橫交錯，如罪名交織，如惡果交疊，而此刻，棋一與破夢共落在這一道罪網之中，襯得百丈懸崖如同一座死寂牢籠。活著，就意味著要面對自己一切的過往，不論那裡有多少痛苦不堪，有多少陰謀殺伐。好在，也只有活著，才能在這片深邃的黑暗裡攥到一點渺遠的星光。
只可惜，對於他來講，一切已來不及。

丹樨

2020-05-20 18:05

（十三）
面前的是那樣一張年輕的臉，未曾沾染風霜，不經人世蹉跎。他靜靜地躺在那裡，悄無聲息，面色卻猶帶生氣，讓人不禁覺得他從未離開，只需一個撫觸，便可以醒轉過來，對著自己，用強自撐起的世故與成熟，在萬千不明的心緒之中，淺淺地透出一點歡喜。
這一世，你與我，都在為別人而活，活得矜持，活得躊躇，活得冰冷，而自己的內心，竟如同烈日般不可直視。
當冰雪化銷，當整個苦境都在迎來春天，大概我們都是快樂的吧。
在山下醒來之後，我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見到你。
我常自認熟知人心，可經歷這一場生死劫變，卻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存在著一種對於人、對於人間的殘忍。生與死於我而言，是紙面上的某場戰役、是棋盤上的某次對決，而我只是高高地站著，從未認真地看過其間任一個鮮活的面容。
對於人來講，靈魂大概是一種很重要的東西，就像現在，你雖然無法作出任何回應，但我能感受到你的靈魂仍在聆聽著這裡的聲音，若是改變了靈魂，即使有相同的面容也無濟於事。
還記得你和殊十二改變裝束的那一天么？他雖然穿著你的衣衫，但比你更拘謹，眼神里透著不自在，說話間也更為小心翼翼，是一眼就能望穿的破綻。
所以，即使借陰軍死而復生，應該也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吧，先宗是這樣，你亦是這樣。幾百年過去，我仍在犯下同樣的過錯，為了一些細小的瑕疵，便要顛覆原本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牽繫，忘卻了人心本就充滿了未知與不定，感情也如性命般脆弱。
我們大概是從未耽於感情，卻最了解感情的人，知道它的危險與苦痛，永遠對它懷著畏懼。
其實，那些所謂的苦痛之中，也不免有幸福的回憶，只是幸福大多短暫，襯得苦痛如漫漫長夜一般。
我們都能忍受漫長的痛苦，但唯獨害怕面對幸福，因為我們都對自己的本心太過了解，覺得那種美好不配為我所有，所以，手上能抓得住的，眼裡可見到的，我們一概不願輕放，只怕
棋一用手攏起他金棕色的長髮，極柔和又極細緻地梳理著，口中喃喃地念起屬於浮光海市的歌謠，山谷空曠，平和悠遠的聲調在谷內應和著、回蕩著，長發在幽暗的天色里閃著粼粼的波光，像是一條故鄉的河。
在那裡，沒有情思轉繞，沒有躊躇徘徊，只有兩條在河流對岸默默注視著彼此的靈魂。
我知曉你命己不久，我願陪你下黃泉，咱們在陰間廝守，你可肯否？
只要亞父不後悔，槐破夢九泉之下定然相候。
承諾，大概是你我生命之中最新鮮，也最大膽的嘗試。
平煙長崖的山嵐，滌去棋一此生至陰命格，此刻的山谷之中，吹來人間最後一縷清新的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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