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7【蒼狼/荻花題葉】《結髮綬長生》174樓更新|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9.27【蒼狼/荻花題葉】《結髮綬長生》174樓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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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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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樓發表於: 2020-06-13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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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雪痕孤鳴五歲時開始修練皇世經天寶典，在傳授基礎功的過程中，蒼狼驚訝地發現女兒更適合虛空滅而不是星辰變。他從雪痕開始學跑並且總是跑得爆發力十足的時候就期待能教她星辰變，然而她的功體比預期中更沉穩、剛強、以極快的速度累積沉澱內力。
　　蒼狼想起撼天闕浩瀚如海的根基內勁，還有悍猛絕倫的刀法。他若有雪痕這樣的女兒，說不定會有比我這樣的兒子更快樂。
　　之後苗王每天都在忙碌的行程中抽出一個時辰親自教女兒練刀。

　　至於重皓則在母后的教導下逐漸學會控制與生俱來的術力，除了繼承自苗疆王室的藍眼以外，他從裡到外都像個道域人，或者說，像個陰陽學宗的孩子。
　　等到他開始修練皇世經天寶典的時候，苗王判斷他的功體適合輪迴劫，但是已經初步了解寶典特性的王子大為委屈，哇哇大哭起來：「我不要——我不要輪迴劫——不然姊姊又要打我了——嗷嗚嗚嗚嗚——不要不要不要——」
　　重皓不只不聽父親勸，還哭著跑走，去尋母親哭訴。雪痕修練武功的時間早，嬉鬧間經常不小心拐到弟弟，或者拍打推擠，或者抱著弟弟逗弄，重皓每每氣惱哭泣，問他怎麼了總是一句「姊姊打我」；又因為術力太強，被母親下了限制咒，不能對血親施法，所以總是無法反擊，更加委屈。
　　因為王子抗拒練功，甚至頑固地絕食抗議，（「這孩子個性像我，真是有點……」王后不甘願地對丈夫承認：「倒楣。」）所以軍師特別進宮了解情況，然後他對王子解釋：「根基深厚的話，可以抵消武學特性。搭配自身術法加乘，輪迴劫也能剋虛空滅。」
　　重皓眨著哭腫的眼睛，有點不相信：「可是母后不讓我對血親施術。」
　　「王子可以對自己施術，加強根基、強化功體的術法。」
　　「這樣就不怕虛空滅了嗎？」
　　「三部武學相生相剋，但只要勤於練武，加強內力，循環修練，便可三部通達，有如太祖。」
　　於是五歲的王子就這麼被軍師嚴格來說並未說謊的話術哄去練武了。蒼狼知道重皓的根基遠遜於雪痕，要將輪迴劫練到極致已經十分困難，更遑論三部通達，有點擔心重皓將來懂事後接受不了，但昊辰只說：「他現在就已經接受不了了，別說以後。再者，他也不見得願意在武學上耗費太多心神。」

　　重皓的確沒有雪痕那麼樂於練武。
　　苗王長女的喜好與性格就像任何一個傳統苗疆父母所期待的那樣，熱愛習武而且無所畏懼，只是她並不爭強鬥狠，只是單純好動而已。在五歲開始修練基礎功之後，她就纏著回到王城的軍長想練輕功與短刀。
　　風逍遙雖然喜歡與雪痕玩耍，但授武時卻一反常態，十分謹慎認真，畢竟刀劍無眼，嬉鬧不得。
　　那時重皓才兩歲，每日都要黏在母親身邊才肯午睡。苗王正在問政，軍長陪公主練刀，然後洗澡，便說等公主睡午覺他就要回萬里邊城了。
　　公主在涼榻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然後滾到舅舅腿上，睜著亮晶晶的大藍眼說：「舅舅帶我去萬里邊城嘛，人家想去。」
　　「啊？那邊又沒有什麼好玩的。睡覺啦，乖喔。」
　　「我可以幫舅舅工作呀，帶我去嘛，去嘛，一起去嘛。人家在王宮裡好無聊噢，好無聊噢，去嘛去嘛去嘛。」
　　軍長一時不察，被公主抱住腰不放，不得已只好帶著孤鳴家的腰間毛毛小掛飾走了。
　　「去萬里邊城就是鐵軍衛的一員，要依軍令行事喔，」風逍遙給小公主打著預防針：「要聽軍長的命令，不能淘氣耍賴，影響軍務，不然連公主都得關起來。」
　　雪痕什麼都說好好好，還打了手指勾勾。「孤鳴家人，言出必行！」她學著父王的語氣發誓。
　　於是軍長用披風包著小公主走私上軍艦，準備發訊息給王后，說明天就把公主送回來。公主一上軍長的飛艦就開心得不得了，到處又看又聞彷彿興奮的小狗狗。風逍遙看她這麼高興，覺得明天恐怕回不來，於是呼喚公主：「雪痕啊，來跟我拍個影片給你母后吧！」
　　兩人商議一番，開了錄影，公主坐在軍長手臂上，抱著軍長的脖子，對著鏡頭板起小臉說：「我，雪痕孤鳴，公主，」
　　畫面上的軍長在公主耳邊遮嘴說了兩句，「哦哦，好，本公主，要求風舅……風軍長，帶我去萬里邊城，巡視邊疆，風舅舅，」又被耳語打斷，「哦嗯，風軍長，說要聽公主的，」第三度被軍長的耳語打斷：「不對，是……好嘛，風舅舅說我要聽他的話，才可以出去玩。」
　　風逍遙想了想，放棄重新錄影，把公主綁架軍長的宣言寄給荻花題葉之後馬上就出發了。

　　到了萬里邊城，那日正好是夜間作戰的演練日，風逍遙知道公主露面一定引來注意，於是特意囑咐：「在軍營裡，不管在誰面前，都要叫我軍長喔。」
　　「好，軍長舅舅。」
　　「軍長啦，風軍長。」
　　「風軍長舅舅。」
　　「不要舅舅。」
　　「風軍長不要舅舅。」
　　雪痕笑得不行，風逍遙揉她頭髮，「不是說孤鳴家人不會耍賴搗蛋嗎？」
　　「好，風軍長。」
　　「這樣才乖。」
　　於是軍長抱著公主下艦。

　　夜間操練時雪痕果然被軍容壯盛的場面嚇到，軍長將她領到自己位置上坐著，立在一旁對軍演下指令。
　　「這就跟王上上朝的時候一樣，公主只要坐直就好。」
　　雪痕在襁褓裡就隨父親上朝，於是馬上挺直著背端坐起來，一動不動的看著軍隊變換隊伍，齊呼口號，排練陣型，後勤部隊則守立四周。
　　「為什麼大家都要辛苦的站這麼久啊，為什麼不一起玩呢？」
　　軍長回答：「因為這是在工作，所以要認真。就像王上工作的時候很認真一樣。」
　　說到父親，雪痕就懂了。父王每天都認真工作，在公主的世界裡這是如同日昇月落般自然而不變的道理。
　　「等王上工作完了，就可以跟公主王子開開心心的玩，所以公主要有耐心。」
　　「好，但是……」
　　「但是什麼？」
　　「為什麼軍師一直在工作，他都不能玩呀？」
　　「因為那個人……因為他是軍師嘛。」
　　「啊？軍師好可憐噢……」
　　公主的悲傷持續了一陣子，直到軍演結束，軍長牽著她的小手說吃飯了。
　　「我們在軍營，吃的飯沒有王宮那麼好吃，公主不可以耍賴喔，要乖乖吃飯。」
　　「好。」
　　他們在大餐廳裡與兵士一起吃飯，眾人自去排隊領飯，小七先盛好一個餐盤呈給公主：「公主殿下請用。」
　　「你辛苦了，去用餐吧。」雪痕很好的發揮了禮儀課裡學來的王族架勢。
　　餐盤上有飯有肉有菜，還有補充營養的果汁盒，雪痕抓著湯匙盯著看了片刻。
　　「舅舅。」
　　「怎麼了？」只喝酒不吃飯的風逍遙問。
　　「沒有……沒有布丁。」
　　軍營裡沒有小孩，當然沒有布丁。風逍遙想了想，他們連點吃起來是甜的東西都沒有。軍長內心響起警鈴，但臉上仍維持鎮定。
　　有點緊張所以沒有離開的小七大為驚慌失措，馬上接話：「屬下馬上去廚房找，說不定冰箱會有——」
　　「不用找，我們沒有布丁。這就是軍營的飯，大家在這裡吃的都是一樣的東西。公主不可以賴皮，要把蔬菜吃完。」
　　「真的，真的沒有布丁嗎？」
　　「沒有布丁。」軍長一臉嚴肅。
　　之前已經答應過不可以賴皮了，而且肚子的確很餓。
　　可是沒有布丁。
　　雪痕孤鳴至今沒有吃過不含點心（多數時候是布丁）的晚餐，於是委屈巴巴雙眼含淚地吃起大鍋飯，吃一吃眼淚還滴進飯裡。但是公主一如承諾的把蔬菜全都吃完了。
　　萬里邊城的士兵都是第一次見到公主，看到公主邊吃飯邊哭，不由得私下議論紛紛，是不是軍長欺負公主了？當軍長牽著抹著眼睛的公主走出餐廳時，眾人還對一大一小的背影投以擔心的目光。
　　他們去了萬里邊城地勢最高的瞭望塔。
　　「這是苗疆可以看到最多星星的地方。」風逍遙將雪痕裹在自己的披風裡，抱著她，指著遙遠的星空給她看。「道域在那裡，舅舅和你母后都是從那裡來的。」
　　「我也有星星噢，」雪痕抓著胸前的星飾：「父王給我的。」
　　「舅舅第一次見到你父王的時候，他也戴著這個。這是王子的星星，王上真的很愛雪痕。」
　　公主這才破涕為笑。然後軍長給了她一個多的果汁盒，喝完刷牙，上床睡覺。

　　隔天早上，苗王帶著護衛艦，聲勢浩大地駕臨萬里邊城。
　　雪痕見到父親，高興得像是數月不見，一邊尖叫一邊往父王那裡跑過去抱住，苗王鎮定地彎腰摸頭，但沒有將她抱起來，只說：「公主殿下要有儀態。」
　　努力維持儀態的公主便抓著父王衣角，隨他一起點兵檢軍。苗王帶了不少勞軍物資，大多是冬衣襪套、肉豆酒水，只有一樣是當日發給的，人人都有的雞蛋焦糖布丁。
　　軍營餐飲只求飽肚，糖點只有節日才偶然發放，雖然布丁不是什麼稀奇珍饈，但負責分發給兵士的公主一時聲勢大漲，似有超越王上之勢，公主隨王上上艦離城時，鐵軍衛還全軍脫帽相送。

　　但是回王宮的時候，就遠沒有去時的路上那麼高興了。苗王告訴軍長與公主：王后對他們不告而別十分生氣，所以軍長這次回去是要領罰的，就算公主一路對苗王求情也沒用。
　　丟了女兒的王后果然冷著一張臉，雪痕知道叔公不在、父王也不幫腔，那就是逃不過了，於是哭哭啼啼的跪下認錯，風逍遙也跟著跪下，抱住小公主免得她挨打：「是我把雪痕帶出去的，要打就打我好了！」
　　「那還用說，當然要打你。」王后掄起扇子就敲了軍長的頭一下：「保母找不到雪痕，急得快發瘋，跑來告訴我跟王上，你知道我們多著急嗎？」
　　「我寄了影片給你啊！」軍長身上挨了好幾下，趕忙抱著公主躲避。
　　「急著找孩子，誰會檢查收到什麼訊息！」
　　「鼻要打舅舅，母后鼻要打，嗚嗚嗚嗚！」雪痕哭得都口齒不清了。「是雪痕不乖，鼻要打舅舅！」
　　「好了，雪痕知道錯了。」苗王總算開口：「昊辰，不要氣壞身體。」
　　王后打得氣息不勻，停下之後喘了一會才說：「雪痕禁足一個月，不准吃點心。軍長交給軍師處置，最好打軍棍。」
　　雪痕聽到自己的處罰馬上放聲大哭，聽到舅舅的處罰哭得更厲害，仰頭嚎啕起來，眼淚鼻涕彷彿瀑布般流得滿臉都是，聲音都啞了，「鼻要打舅舅，鼻要打，痛痛，嗚嗚嗚嗚嗚嗚……」
　　「雪痕，做錯事情的人，不管身分如何，都要受到懲罰。」苗王沉聲解釋。
　　「那，那，」雪痕哭得都打嗝了，雙手抱住舅舅不放，「可以，懲罰舅舅鼻要喝酒酒嗎？嗝，懲罰舅舅很久都不能喝酒酒，鼻要打。」
　　「不，那還是打我吧。」風逍遙斬釘截鐵選擇軍棍：「花，現在馬上立刻打我，拜託！打！」還膝行向前幾步彷彿不挨打誓不罷休。
　　荻花題葉又是氣又是笑，只能展扇遮住自己的表情。
　　後來軍長果然交由軍師處置懲罰，至於如何處置，又是什麼懲罰，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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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樓發表於: 2020-06-29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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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即便在道域，重皓孤鳴的體質也十分少見。在感受到第一次胎動的那夜，荻花題葉做了一個夢。他溯溪而上，溶溶脈脈盛滿浮花，瓊泉一瀉千里，丹霞綺麗，奇草異卉叢蘿蔓生，水若銀河，山皆玉色，雲煙馥豔，天頂隱有瑤瑟之聲。某種溫柔的存在呼喚著他，無聲的本能的呼喚。他尋到一棵碧桃花，花開得盛滿至極，壓得枝頭低垂，掀開後才發現睡在花樹下的幼狼。
　　雖然生為苗疆的狼，但在本質上，重皓擁有道域的靈魂。
　　為了養育這個孩子，荻花題葉耗費的體力與心血遠遠超過頭胎。重皓還在胎中就與母親的術力共鳴，所以出生之後完全無法接受術法師以外的任何人的接觸，一旦離開熟悉的懷抱，整個世界就顯得陌生可怖起來。故此，荻花題葉不能假手他人，只能在最初幾個月裡日日夜夜抱著孩子。雪痕一開始喜歡躺在母后身邊逗弟弟玩，但總是惹得嬰兒大哭，所以她便只在重皓睡著時靠近。
　　蒼狼體貼地開解女兒，重皓不是討厭姊姊，只是容易害怕。「雪痕只要對弟弟溫柔說話，他就會慢慢習慣。」
　　雪痕躺在爸爸懷裡，在午覺時分已經快要睡著了。「雪痕會溫溫柔柔的……重皓好可愛喔，軟軟的，聞起來像母后一樣……香香……」
　　幾個月後重皓總算習慣姊姊躺在身邊睡覺，也願意從她手裡的奶瓶裡吸奶。
　　為了不讓王后負擔過重，苗王試著將哄睡的嬰兒放在育嬰室裡獨睡，雪痕在同樣大的時候已經能夠獨自睡在育嬰室，入睡清醒時間都十分固定，也甚少大哭。重皓雖然睡得熟，但只要醒來時沒見到母親就會撕心裂肺的哭叫。
　　乳母總是試著安撫嬰兒，各種方法都用上，但重皓不見到母親就絕不會停止哭泣，每天早上王宮深處都會想起王儲的號哭聲。白天時父親與姊姊偶爾能相陪一會，抱著喝奶或換尿布，但解決生理需求之後嬰兒又會哭鬧不休。
　　「重皓好固執喔，」雪痕對父親談及此事的時候嘟著嘴：「母后每天都好辛苦。我以前有這麼愛哭嗎？」
　　「你在重皓那麼大的時候只會笑，從來不哭。」
　　「要怎樣才能讓重皓不哭呢？昨天母后說手好痠，我有幫忙搥背哦。」
　　「雪痕真乖。父王也不知道……但我們一定能慢慢找到方法讓重皓不哭。」

　　王儲九個月大的時候，某天清晨，苗王睜開眼睛。耳邊沒有熟悉的啼哭聲。
　　手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摸，伴侶仍在熟睡。
　　蒼狼馬上轉頭看時間，然後從床上彈起來，急切而驚慌。荻花題葉因為這猛烈的意識流動而驚醒，「蒼狼，怎麼了？」
　　「重皓沒哭。」
　　苗王匆匆離開房間，穿過走廊，來到兒子的育嬰室。
　　重皓醒來時，身邊沒人就一定會哭。但今天搖籃裡不只嬰兒，還睡著四歲的小公主。雪痕側躺著，身上是昨晚穿的小白兔睡衣，但手上有一件王后的襯衫，她用那件衣服蓋著弟弟。
　　重皓已經醒了，睜著藍眼看著搖籃上的玩具轉動。有人在身邊，他似乎十分安心。苗王跟王后一人抱著一隻幼狼回到自己床上，該餵奶的餵奶，該抱睡的抱睡。重皓再也不在早上大哭了。

　　姊弟倆人習慣睡在一起，但重皓天生獨特的脾性很快就顯現出來，靈敏的直覺對氣場、顏色、光線與氣味都十分敏感，若是換的衣服觸感粗糙就會哭，對髒亂的環境總是排斥。苗王特地延請的保姆經驗豐富，卻從未見過如此愛乾淨的幼兒，只訓練幾次就會用便盆，再也不需要尿布。
　　重皓兩歲時第一次半夜搖醒雪痕，咿唔著說要上廁所。
　　「嗯嗯……你去啊……」雪痕五歲，把練武當成遊戲一樣，每天都玩得精疲力盡才上床，通常都一覺到天亮。
　　「姊姊，姊姊陪我去。」
　　雪痕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爬起來，牽著弟弟的手走出房間。苗王宮經過數度改建，靠近王后寢室的小臥房是原先的侍從房，沒有衛浴設備，孩子們得走出房間才能用浴室。
　　重皓非常害怕熄燈後獨自去走廊，雪痕不以為意，因為弟弟從小就對光線敏感，亮一點暗一點都不高興。她通常睡前牽弟弟去一趟廁所，如果重皓睡不著，有時要再去第二趟，只是不管去幾次，雪痕都會下床陪著。因為父親的遺傳與言行身教，她在負起責任的時候總是耐心又包容。
　　雪痕不怕黑。
　　重皓也不怕黑，他怕的是在黑暗裡隱然的氣味，但那氣味不存在於嗅覺中，而是比嗅覺更立體，迴避不了的直覺。曾經有人在那黑暗裡，而如今已經不再是人的形狀，但不是靈魂，不是那麼顯然的東西（否則重皓就會尖叫了），而是像憎恨般酸澀尖苦的執念。重皓無法辨識那是什麼，只是很不舒服，討厭至極，只有和姊姊在一起才安心。
　　白天姊姊身上會弄得又髒又臭，重皓很不喜歡。但晚上睡覺前會洗乾淨，他就能接受一起睡覺。
　　姊弟倆的習慣最後是被內官偶然發現的。苗王馬上安排改建孩子們的房間，王后則關心兒子究竟在怕什麼東西。重皓用不多的詞彙量比手畫腳的形容自己的感覺，旁邊的苗王與公主只能一頭霧水的聽著他們的對談。
　　「會厚厚的嗎？還是涼涼的？」
　　「涼涼的，用頭對著感覺的話，會刺刺。」
　　「是像這樣，」王后單手比了一個手勢，就像捏訣那樣，卻畫出一種線條感，「薄薄的？」
　　王子用雙手在同樣的地方晃動著，「這樣，一片一片。」
　　這樣令人迷惑的形容持續了很久，最後王后才說：「好，我明白了。」然後他翻箱倒櫃，在從道域帶來的嫁妝中找出一種薰香，在重皓常去的地方都點起淨化。
　　那年苗王與王后本該一同巡遊閱兵，但王后最終決定留在王城中。「重皓現在還不能外出，我們會去的地方都曾是戰場，」荻花題葉對丈夫如此解釋：「他太敏感了，在那種氣場裡會忍受不了。我也不能將他單獨留在王宮。」
　　蒼狼同意，然後決定帶著公主巡遊。自從去過萬里邊城之後，雪痕三天兩頭想往外跑，天天盼著叔公與舅舅回王城。一聽到父親決定帶她出門，而且能去許多地方時，開心得繞著花園跑了三圈。
　　王后為女兒準備了幾件新衣，以免她在旅程中長得太快，又讓她補上許多禮儀課，臨行前兩人一起打包行李，雪痕雖然一直都滿心期待，但想到要離開母親數月又依依不捨。公主抱著母后不放，隔天早上醒來時已經在父王懷裡，坐上巡遊的高速列車了。

　　在東苗時，有苗王的舊識前來拜訪。別小樓與李劍詩夫婦正在附近地界訪友，因得知苗王巡遊，便特地前來一見，還帶著珍稀的藥材作為禮物。
　　「聽聞王后殿下又誕下一子，這些山蔘對調養身體大有裨益。至於這盒則是小兒方滋補強身的藥物，送給公主殿下。」
　　苗王謝過兩人，又命公主道謝。雪痕在父親談正事時很有規矩，乖乖坐在一旁聽大人們敘舊談天。蒼狼懷疑別李夫妻在此是為了隱居的藥神，但他們不提，他也沒有追問的理由，便暢談著旅途上的風土人情和修儒的近況，又邀兩人留下用飯。
　　在晚飯前，雪痕總算解禁能自由玩耍，於是在苗王和王后聯絡時去與客人聊天，又問別小樓為什麼他的頭髮眉毛都是白色的，又問李劍詩能不能與她學劍法。李劍詩見她玲瓏可愛，顯然好動愛玩，很對自己年輕時的脾氣，便邀她一起練刀。
　　雪痕既有苗疆孤鳴家的根基，又有道域血統的少年悟性，習武以來最是勤奮專注，便在李劍詩面前練完一套苗刀刀法，聽她口頭指點幾個關節後再演招，刀法裡竟帶上幾分劍意。
　　兩人練得甚為相投，直到內官來喚才去尋別小樓。他原本也興致勃勃要指點雪痕，但卻忽然接到友人的來訊，才去角落說話。
　　「別郎，是單先生嗎？」
　　「是，我正和他說藥材都已送給苗王。」
　　雪痕笑咪咪地看著別小樓手上的通訊器，他慣於簡樸，用的通訊器版本古早，人物的投影相當模糊。
　　「公主殿下，送給你與王后殿下的藥材，正是這位友人單先生所贈。」
　　「單先生，你好。多謝你的藥材，父王很高興。」公主彬彬有禮地道謝，禮數半點不差。
　　但是通訊器另一端的訊號卻斷斷續續，很快就斷線了。
　　隔天別李夫婦道別前，別小樓特地對雪痕解釋，友人身處荒山，信號不佳，後來特地聯絡請他向公主告罪，並祝苗王、公主，還有千雪王爺身體健康。
　　「父王說，人蔘很好，為什麼單先生自己不吃？」
　　「別某相信他自己手邊也有藥材，不會因為送給苗王而短缺，公主不必擔心。」
　　雪痕點點頭，綁著兔毛團的麻花辮輕輕搖晃（父王今天早上為她仔細綁的），「那，我也祝他身體健康唷。」
　　苗王與公主在北苗時遇到千雪王爺，祖孫三人會合後四處遊玩，行程因此嚴重耽誤。蒼狼對昊辰感到十分抱歉，每日與王宮聯絡時都道歉一遍。
　　王駕回宮時已是一季後的事，苗王為王后帶回一整車的禮物，還有長高了好幾寸的公主。雪痕一見到母后就從千雪叔公的懷裡跳下來直跑過去，抱著母親的臉親了又親，滿口的好想母后、母后親親。
　　王后帶著王子在王宮門口接駕，重皓每天都聽母親與父親說話，對父親的聲音氣味仍舊十分熟悉，所以並不害怕，但還是躲在母后身後怯生生地看著陌生人不敢靠近。
　　千雪只在重皓剛出生時見過嬰兒一面，蒼狼早就給叔叔做過心理建設，所以叔公硬是忍著沒對小王子抱抱親親捏臉頰，甚至沒有眼神接觸。
　　『囝仔人嘛，我抱著給他吃點甜甜的東西，他就歡喜啦。』千雪王爺本來是這樣想的。
　　『不行，王叔，真的不行。』苗王難得對叔叔比平常還要嚴肅，『若要重皓喜歡你，一定要按部就班，不能躁進。』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不會害你被你老婆罵的。』
　　千雪與侄子一家吃了好幾頓飯，又與重皓共處一室兩天，自己都有點憋壞了，小王子才總算能接受他坐在身邊。又過了兩天才准叔公把自己抱在腿上。只是才抱十秒鐘，晃沒兩下，重皓的臉就皺了起來，千雪便唸著好好好別哭別哭，又把孩子還給昊辰。
　　待在王宮裡五天後千雪就受不了想出門了，但是看著坐在母親懷裡親親熱熱吃杏仁甜湯的重皓又有點捨不得，於是王后建議大家一起去王城外郊遊野餐。
　　雪痕一出門就開心得不得了，就算只是和叔公丟球玩都其樂無窮，她還拉著弟弟一起在草地上亂跑，重皓文靜久了，難得也跟著一起奔跑尖叫，嘻嘻哈哈。
　　苗王與王后坐在樹下看著孩子們聊天，千雪王爺回來一邊喝水一邊說東苗某地有極好的育種場，他決定過去看看有沒有適合給孩子養的幼犬，「兩個小的一定會很喜歡。」
　　「王叔，你只要經常回來，雪痕跟重皓就很高興了。」
　　蒼狼話剛說完，雪痕又在遠處大叫叔公快來，千雪丟下水瓶喊：「我要去抓你們啦！」於是兩個孩子一邊尖叫一邊大笑著分頭跑走。
　　玩了一個下午，回程的車上千雪摟著狼崽們睡得東倒西歪，到王宮時才睡眼惺忪的兩隻一起抱下車。

　　下雪了。
　　荻花題葉惘然地看著第一枚落在枝頭的雪花。
　　這麼溫柔的雪。
　　月光晴朗，微風吹送著滿天細微柔和的雪，彷彿點點輕銀螢光。
　　他的黑狼蜷在樹下陷入熟睡，兩隻幼狼埋在父親豐厚的毛皮裡坦肚而睡。
　　粉雪落在絳紅繁花間，他記得上一場雪從何而來。久遠的疼痛與哀傷如今仍舊留在身體某處。荻花題葉站了起來，看見自己的身影。因為他又聽見了那種呼喚。無聲的本能的呼喚，如光般澄澈溫柔。
　　他一步一步走出去，雖然猶疑，但已經不再害怕。
　　每走幾步，就回頭看望樹下的狼。積雪薄而淺，卻清楚地留下足跡，一路走來分明是這樣艱辛與曲折，但如今已經有了歸處。他要回去的，只是……
　　只是他聽見了。
　　彷彿只存在於指尖上無聲的弦音，止於唇邊的呢喃，他聽見並不存在的心跳聲，就在耳邊猶如驚蟄雷震。在深沉的冬眠裡，心跳翻湧著，呼喚著他。
　　荻花題葉孤身走了很久，直到天色空寂明淨，一如苗疆的秋。
　　他已行至高峰，天下八風都在此匯聚，閉眼時星宿在日光中低語：凡人不該至此高處。
　　這分明是古苗疆的邊界。群峰冰封、烽火越山、黃雲漫天、蒼野茫茫。極北、極西、極南，與極東處。
　　迴身眺望至日出處時，巨狼無聲的步履隨著照耀苗疆的朝陽而起。
　　向他行來的狼，灰色的狼有紫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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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樓發表於: 2020-07-04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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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生第三胎的节奏吗？紫色的眼睛，和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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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樓發表於: 2020-07-11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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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苗疆有戰事。
　　為了不使公主與王子感到害怕，大人們並未透露口風，並且迅速決定將他們送到還珠樓去。雪痕聽說又要去找鳳蝶姑姑與七巧姑姑玩，開心得自己收拾好了小包袱，重皓正處於對什麼都要問為什麼的狀態，永遠有問不完的問題，此時卻難得的沉默起來。
　　荻花題葉知道他性情纖細敏感，便坦言告知：父王與母后現在都很忙碌，所以他們去還珠樓那裡玩幾天，很快就能回家。
　　面上說得平淡，其實護送王儲的工作並不輕鬆。御兵韜安排了數個替身，在不同時間分別送往道域與海境，然後雪痕由擅長潛行的墨雪帶走，重皓則交給熟悉王子並且輕功封頂的風逍遙。
　　第一次離開父母身邊的重皓一開始忍住沒哭，最後還是忍不住在舅舅懷裡抽泣起來。姊姊天沒亮就出發，父王都沒空來看，重皓最後哭到睡著，小臉上都是淚痕。風逍遙脫離警戒狀態後才發現，輕手輕腳給他擦拭乾淨，免得孩子又因為髒污而懊惱。重皓醒來之後看到姊姊沒心沒肝的吃了一堆甜點，都不擔心自己，不由得又氣哭一場。
　　最初待在還珠樓的時候，重皓不敢出門，怕吵也怕見陌生人，正好房間與藏書閣近，就每天挑自己看得懂的書來看。他認字的速度極快（母后說他是個標準的道域孩子，啟蒙得早），縮在房間角落能看一整天的書。鳳蝶姑姑說如果有不懂的可以問溫皇前輩，但重皓很怕那個人。
　　那個人，感覺起來就像是黑洞似的。（當然不是天文上的黑洞，重皓雖然小，但已經開始學習星象。）
　　母后教過他，那不是錯覺。不論是什麼，如果害怕，就不要靠近。
　　千雪叔公在的時候，溫皇前輩身上那種感覺會不見。幸好叔公經常過來看他們，雖然總是沒有久留。
　　叔公問他都在做什麼，一個人看書不會無聊嗎，看不懂的地方儘管去問溫皇前輩，「反正溫仔也閒得很，一天到晚躺著看書，你不用擔心打擾他。」
　　「我……會怕……」重皓抱著叔公的頸子囁嚅。
　　「蝦米，他欺負你嗎？可惡，我去跟他講。」
　　千雪放下孩子就往還珠樓主人的起居室跑，但溫皇當然沒認錯。
　　「好友在吾這裡放了這麼多小孩，過的日子都是一樣的，只有這一隻畏首畏尾，連踩到影子都能跳起來，為何是吾的過錯呢？」
　　但千雪的抗議還是見效，鳳蝶帶著重皓一起在樓裡轉了幾圈，然後交代他幫忙一些日常工作。重皓本來十分害怕，但後來發現自己分配到的工作只是照顧植物跟養鳥，也就是最普通的澆水餵食，反倒喜歡起來，每天對著小鳥說話。姊姊和七巧姑姑在練武之餘也會幫忙，每天都要摘桑葉去溫室養蠶。
　　鳳蝶姑姑說毒蠱、危險的蠱都不會讓他們碰到，只有她與樓主能接觸。
　　溫皇前輩偶爾會去植物園與溫室，重皓本來便不會每天都見到他。但自從叔公那天來過之後，他在還珠樓主人身邊感覺到的壓抑的不快感就降低了很多。雖然同時也能察覺到那種勉強克制的感覺。
　　「看來你像王后，不像苗王。」
　　重皓知道自己像母親，母后經常說他以後一定會長得比自己更好看。
　　「膽小也不見得是壞事。你明白自己的極限。」
　　回房間後重皓就抱著膝蓋哭了。
　　他討厭的是這種弱小的感覺。既弱小又無能為力，幫不上父王和母后的忙。父王說他是王儲，長大以後要當苗王，可是重皓討厭這件事，因為自己辦不到。宮中曾有這樣的竊竊私語：王儲還太小了。
　　他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隔天重皓沒精神的餵了蛇吃飯，聽見樓外機關打開的聲音。有陌生的感覺和氣味，應該是戰報。王子經常偷聽大人說話，特別是信差來的時候。
　　墨刀衛使者說苗王重傷，千雪王爺要向樓主取一樣稀有的丹藥。還珠樓主嗯了一聲，親自去取，鳳蝶姑姑對使者多問了幾件事，然後重皓偷偷跑走，躲在桑樹下哭，淚水滴在泥裡，螞蟻都繞道而行。
　　那是溫皇前輩第一次主動過來對他說話。
　　「你既然知道會難過的話，為什麼還要自尋煩惱呢？」
　　苗疆儲君當然了解為什麼大人都不肯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姊姊不會明白，至於自己，就連母后都說讓他知道太多反而對他不好。
　　溫皇蹲著看著這個小東西，看著他的自尋煩惱與渺小掙扎。
　　「我才……不難過呢。」苗疆王子咬著嘴唇嗚嗚悶哭，不小心流了鼻涕，趕緊掏出小手帕擦拭。「叔公說，有什麼事的話，溫皇前輩會幫他的。」
　　以四歲孩子而言，他或許算是很聰明了。溫皇搖著扇子，但仍舊不感興趣。
　　「哦，是幫千雪，還是幫苗王呢？重皓孤鳴，你身為王儲，還是太沒用了。」
　　「……主人。」
　　鳳蝶不知道看了多久，聽了多少。她抱走重皓，告訴他這些事情都不需要他來擔心，「大家都想讓雪痕和你開心，所以苗王和王后很努力，等重皓長大之後，也有你能努力的事情。」
　　重皓喜歡鳳蝶姑姑，因為她很安靜，不喜歡太多話，可是每次說的話都是他沒想過的事情。
　　「萬一我努力做卻做不好怎麼辦，大家都說我很小……」不只很小，還很敏感，做什麼都不舒服，脾氣不好，愛哭愛生氣，討厭陌生人……這些話他都聽人說過。重皓孤鳴早已意識到自己和別人都大不相同，也和父王不相同，他沒辦法當苗王的。
　　「你若害怕，就不要讓自己變成那個樣子，否則，你的害怕還有什麼用處？」
　　鳳蝶姑姑帶著他做了一天的家事，先清洗各種布料，曬乾，然後又整理藏書閣。重皓喜歡乾乾淨淨的東西，也喜歡書，所以做得認真，晚上很快就睡著了。
　　隔天清晨溫皇前輩出門的時候重皓正在溫室裡澆水，在他轉頭發現之前趕緊蹲在架子底下躲起來，並不知道玻璃什麼也沒遮住。
　　不久後，母后和月舅舅一起來還珠樓接他們回家。母后瘦了，月舅舅很不想讓他一直站著或走路，動輒唸著「二哥坐下」、「二哥喝水」。回到王宮之後，父王親自來迎接，抱著他們親了好幾下。
　　沒人提到父王受傷的事情。
　　那天晚上，重皓偷偷下床，摸進父母的臥房。
　　母后已經睡了，父王還靠在小燈旁看著文件，見到他進來，微笑著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然後走去將兒子抱起來，放在床中央。
　　「你很想母后？留在這裡睡吧。」苗王對愛子輕聲細語，躺下後摸著他又軟又香的頭髮。
　　重皓悶聲搖頭，抱緊父親。他聞得到父王身上的藥味。蒼狼這才發現，兒子抱著自己的時候彷彿知道要避開什麼地方，避著他的傷處，所以抱得再緊都不會疼。
　　「叔公說重皓很勇敢，幫忙姑姑做很多事情，還自己讀書。」
　　「……父王，我會很努力的。」
　　「我知道，重皓很努力。」
　　「以後會像父王一樣……會當很好的苗王。」
　　「只要重皓開心長大，父王就滿足了。」
　　雪痕在他這麼大的時候，還什麼都不懂。蒼狼毫不懷疑自己這麼大的時候也什麼都不懂，至少不會明白什麼是王的責任。而使他成為當今苗王的又是什麼，蒼越孤鳴絕不想要那一切與之相似的事情發生在雪痕與重皓身上。
　　身而為王意味著無盡的犧牲。他犧牲得太多，成為父親之後甚至不忍回顧。成為父親之後，這一切成為了幸福的憂慮，害怕給得再多也不足夠，害怕發生過的錯誤又會再次發生，甚至害怕這種憂慮本身就是錯誤。
　　蒼狼既希望自己能永遠保護孩子，又希望他們能在自己無法保護之前快點長大。因為，身為王儲，哪怕再怎麼抗拒，沉重的命運必然以某種形式降臨。特別是重皓，看著他，就彷彿看著過去的自己，出生就註定要為王的孩子。
　　願意付出一切好讓他不被傷害，卻又分明知道，他不可能永遠不被傷害。
　　所以，得知將有第三個孩子的時候，蒼狼很快就警覺到這可能會對長子帶來的影響。

　　雖然在意料之外，但蒼狼捫心自問，也明白這是情理中事。不管平日再怎麼溫柔體貼，事事順從，在這種時候，昊辰從來就不會放棄自己的主張，頑固得簡直可恨。
　　生氣也無用，而且他已經感受到伴侶是懷著害怕自己生氣的心情坦誠的。若要像前一次那樣生氣吵架，彼此爭執，蒼狼也早已經知道那會有什麼結果了。
　　「但是……為什麼非得這樣做？」
　　然後昊辰告訴他那個夢。
　　他們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提過最初失去的那個孩子，但是，又怎麼可能忘記呢。
　　這樣鮮明的夢兆，昊辰不可能放棄。蒼狼太了解他了，昊辰的本性就是這樣容易為情所困、為執念所困。
　　「儘管如此，我也不能失去你。」
　　「不會有事的，我保證。」這幾年道域為了生育率傷透腦筋，對雲胎術頗有深入研究，大幅降低了孕體的不適與風險。「這次也能相信我嗎？」昊辰為了安慰丈夫，一邊解釋一邊覆住他的手，在懇求信任的時候謙卑地捧起親吻。那雙抬起凝視他的紫眸溫柔得幾近虔誠，如此令人憐愛。這是與他執手一生的人。
　　「……好吧。」蒼狼將伴侶擁入懷中，在髮香間喃喃低語，「好吧。」
　　「你這麼鎮定，不會重皓告密過了吧？」
　　「重皓知道？怎麼會？」
　　「他一開始就發現了。」
　　他也一定明白，這是母親的選擇而不是一時疏失。選擇要有另一個孩子，甚至有可能是男孩。那麼，他心裡會怎麼想呢？身為一個孩子的心情，不，身為一個儲君的心情，思及此事，蒼狼馬上站了起來。
　　「我們得去安慰他。」
　　「重皓？」
　　「嗯。他一定很傷心。」

　　雪痕滿六歲後就有了自己的房間，因為重皓討厭姊姊總是亂扔衣服，雜物丟得到處都是，或是頭髮濕著就往床上滾，或是睡覺亂踢，或是碰了自己的東西，反正總有讓他不高興的事情。姊弟雖然平日感情好，但還是大吵過幾次，兩人氣得互丟玩具，尖叫連連，分別跑去找父王母后告狀，一個委委屈屈說重皓嫌我欺負我，一個嗷嗷大哭說姊姊打我，這樁公案連苗王都裁決不了，王后只得安排另一個房間讓雪痕住。
　　重皓依舊睡在育嬰室裡，只是那已經變成王子專用的臥房，各種物品堆放得乾淨整潔，還瀰漫著薰香氣息。
　　苗王與王后進去的時候，王子正坐在床上收拾東西。蒼狼小心翼翼地順著昊辰的眼神指示，和他一起坐上床沿。
　　「重皓，母后想要再生一個孩子，是因為……在雪痕和你之前，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但是他沒辦法出生。」
　　小王子露出驚愕的表情。「為什麼？」
　　「因為術法失敗了。」
　　昊辰輕聲說，手指梳過孩子柔軟的額髮。眼神溫柔，聲音裡沒有半點苦澀。重皓長大之後會比你和我都更好看，他經常這樣說。
　　「不是因為重皓不好，而是因為我想要。你父王了解，所以他才沒對我生氣。這次，母后有預感。」

　　那晚，荻花題葉在丈夫的臂彎裡低語。「我說那些話，不是為了使你內疚。」他一直都知道，對於第一個失去的孩子，蒼狼內心的痛苦與懊悔並不比自己輕。蒼狼只是選擇忍耐，以免造成別人的負擔，就像他忍耐過的所有傷痛與悲哀。
　　「我知道。」苗王平靜地回答。「我只是害怕，只有你受苦，我卻什麼都不能做。」
　　蒼狼摸著伴侶的腰腹，那裡兩側各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哪怕在黑暗裡，他也能摸出那道創痛的形狀。明明那麼疼，昊辰還是決定再做一次。若再與他爭吵，想想就連自己都覺得自私。
　　如果昊辰發生不測，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但是，昊辰不會讓他那麼痛苦的，不會讓他再次陷入那樣的境地。「你要我信任你，至少這件事情，我能做到。」蒼越孤鳴想，他必須相信，他們相信彼此，正如成為彼此的支柱與後盾。
　　「不會有事的。我已經很明白雲胎術的核心了。」
　　只是荻花題葉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用高階術法了。不只是因為散功的緣故，從來就沒有哪個術法師傻到使用三次雲胎術。
　　荻花題葉沒有想到，這次做胎夢的會是重皓。
　　運用術法而生的胎兒與母體會有更深的連結，他與兩個孩子時常在夢中相見，意識以隱密細微的方式輕巧地連結著。
　　隔天早上，清晨天還未亮的時候，重皓光著腳跑進父母房間，彷彿興奮的幼狼控制不住尾巴轉著圈，跳上大床後對他們大叫：母后醒醒，母后醒醒！
　　蒼狼醒來的瞬間便將伴侶擁進懷裡，發現是兒子後才放鬆下來。
　　小王子手腳並用爬上床，從床尾划到床頭，一把抱住母親，臉貼在肚子上，彷彿狼崽聞著什麼、找著什麼。
　　「……怎麼了？」昊辰清醒過來，捧著兒子的臉，以術法師的默契問道：「你感覺到什麼了？」
　　「我夢到一隻小小的……小小的狼。那麼小，就這麼小哦！」重皓比著雙手，食指對著食指，比著一個短短的長度。「他在母后的樹下走來走去，是灰色的狼，就像……嗯，就像爺爺的照片，閃閃發亮的灰色哦！我叫他，他就過來了！還跟我玩！」
　　昊辰呆了一會，然後笑起來，抱著兒子親了又親，「這樣啊，是這樣啊。」
　　重皓秀美的小臉笑得眉眼彎彎，趴在母后肚子上呢呢軟語：「好像是男生哦，好可愛好可愛。」
　　「這樣啊，重皓想要弟弟嗎？」
　　「男生才好，不要再生女生了。」重皓一臉果斷，「不然像姊姊那樣的，有兩隻真的太吵了！」

　　苗王的第三個孩子是男孩，胎毛旺盛，是孤鳴家裡少見的灰髮。嬰兒出生時哭聲宏亮，在乳母懷中大口吸吮乳汁，然後飽足睡去。乳母向王上道賀，王子健康又強壯。
　　孩子健康，蒼狼當然高興。而他心緒深處湧起的形象，那個高大得彷彿永不可及的身影，也是如此強壯。他已想不起自己與父親並肩行走的記憶，或許那從未發生過，也永遠不會再發生了。
　　但是，若是蒼天庇佑，或許他可以活到這個孩子長得比自己高的時候。
　　苗王抱著沉沉入睡的幼子，手指輕柔撫摸幼狼頭上那些灰毛，那些隔代遺傳到祖父的頭髮。
　　他想念父親，一如想念所有離自己而去的人。如果父王看到這個孩子，就算是那麼嚴厲冷酷的父王，也會感到高興吧。會將可愛的孫子放在臂彎裡搖晃哄睡，會將孫子高舉過頭，與他一起歡笑嗎？
　　蒼狼明明從未聽過父親的笑聲，但是。但是。
　　就算那從未發生過，也永遠不可能發生，但蒼狼還是忍不住想著，能有這個孩子，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苗王抱著嬰兒，在無人知道的時候輕聲啜泣起來。

　　王后在睡夢中感覺到丈夫的情緒，於是睜眼醒來。這次他沒有失血太多，只是很累，但睡了一會之後已經恢復過來。
　　蒼狼，來我這裡。
　　感受到召喚的蒼狼抱著嬰兒來到床邊坐下，昊辰見到他，安慰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
　　「我做了一個夢……我想好他的名字了。」
　　「要叫他什麼呢？」
　　「司日。司日孤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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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33)

174樓發表於: 2020-09-27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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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三王子出生之後，二王子侍奉母后時比誰都勤快，每天除了讀書以外的時間都黏在母后床側端茶遞水，就算無事可做也要趴在床邊練習寫符字。
　　若王后需要休息，重皓就去搖籃邊變小術法給弟弟看。雪痕負責換尿布餵奶，姊弟倆對嬰兒百般呵護，每天都要親親抱抱抓抓小手，連夜奶都搶在保母過來之前餵好，若是不讓他倆照顧弟弟還會鬧脾氣。
　　這次王后恢復甚快，不多日便可下床行走，但總是容易倦怠，頭暈心悸，食慾不振。榕桂菲每日以藥膳細心調養，千雪王爺回來探望侄孫們的時候坐下給侄媳診脈，又二話不說的出門去了。
　　千雪直奔還珠樓，一頭栽進藥房搜刮各種奇珍藥材，嫌不夠又去溫室搬了一堆盆栽，要走前溫皇才命人送來包好的山蔘。
　　「這是好東西啊，溫仔你什麼時候藏的？」千雪打開盒子，拿起來端詳，山蔘個個狀似人形，雙腿粗壯，飽滿滑香，都是市面上極稀有的珍品，算算數量足有兩打。就算是還珠樓，一次拿出這麼多也太豪奢了。
　　「前陣子有位採蔘人雲遊路過，正好留下的。你既需要就拿去吧，不送。」溫皇以扇覆面，甚至懶得起身相送。
　　「寄放的喔，那我怎麼能拿別人的東西。」
　　溫皇在扇底輕輕一笑，「但是拿我的東西就可以，哎呀，好友這樣軟土深掘，真是好意思。」
　　「我拿你的東西，跟我拿別人的東西，當然不一樣啦。」千雪理直氣壯。
　　「你拿去吧，這些山蔘總要有個去處，我早已付錢買下了。」更何況，採蔘客正是預料到必有這一日才不辭辛勞特地送藥材來的。
　　千雪聽說這是溫皇買下的東西才心安理得的搜刮一空，通通載回王宮準備熬藥給侄媳喝。苗王聽叔叔說他剛從還珠樓回來，自然沒有對這些藥物多問。

　　苗王的第三子長得快又健康，不到半歲就長牙，不到一歲又能自己走路，走得又快又穩，但就是不說話。飢餓或不舒服的時候會哭泣，咿咿呀呀的喊，但只要照顧好他，司日寶寶從來不多哼一聲；明明會認人，會笑會點頭，也會揮手玩遊戲，跟父母討抱撒嬌，但小嘴總是閉得緊緊。
　　苗王不像兩個孩子一樣每天挖空心思哄寶寶說話，但日子久了不免擔憂，私下與王后商議是否該給司日做別的檢查。
　　那時司日正坐在地毯上玩積木，他玩的方法是抓著積木端詳很久，久到連大人都懷疑那積木是否有什麼奇特之處，然後才慢慢一個一個堆疊起來。雖然只是用正方形疊起來的一棟長方高塔，邊緣接縫卻十分整齊堅固。他盯著瞧了很久之後才一個一個拆去積木。
　　「……你不用擔心，他很聰明。」荻花題葉坐在兒子旁邊看著他玩，伸手撫摸幼狼的灰毛，「他只是還沒想到要說什麼而已。」

　　三王子的抓周禮變成一種有點奇怪的狀況。司日寶寶被父親放到抓周物中央之後，似乎不太明白是什麼情況，花了一點時間環視四周，然後才開始探索新玩具。這個看看，那個摸摸，但都不太感興趣，直到他翻到一本軍師放的《墨辯》。
　　重皓每日讀書時都愛抱著弟弟唸給他聽，但誰也不相信司日已能認字，可是他卻實實在在地盤腿坐在那裡打開書看了起來，彷彿十分著迷。
　　直到聽見母親呼喚，司日才抬起頭來，丟下書走過去。
　　重皓抓周的時候，在玩具裡轉了幾圈，最後相中一顆飽滿紅豔的石榴果實，一把抱住就往母親跑去，後來整天的生日宴會都抱著石榴吃。
　　荻花題葉握著么兒的手，柔聲說：「去拿你喜歡的東西送給父王。」
　　司日一臉似懂非懂，又似乎不大高興，站在原地吃起手指，不知如何是好。雪痕差點就要喊叫起來，被風逍遙熟練地按住嘴；重皓不捨弟弟，想過去牽他，卻被父王牢牢抱住動彈不得。
　　思考片刻之後，司日抓起小苗刀往回走，走沒幾步又猶猶豫豫地放下，原地轉了兩三圈，兩隻大拇指都塞進嘴裡嚼個不停，眼看就要哭了，卻又沒哭，反而走向御兵韜抓住他的袖子，用力扯了幾下，彷彿要軍師來幫忙自己。
　　軍師抱起小王子，放回抓周物中間，指了指苗王，「請王子取物後拿回給王上與王后。」然後躬身退開。
　　司日盯著軍師，像是想到什麼，轉頭在地上搜索起來。他摸到一枚北苗獻的紅玉髓空璽，兩手抱著一路跑向父王，被父親抱起來的時候還搖著印章，彷彿知道那是用來蓋章的東西。
　　「司日今天真的在看書嗎？還是學著重皓的樣子？」當晚苗王如此詢問王后，三隻小狼崽都在他們床上睡成一片，因為白天玩得太興奮了，晚上怎樣都不肯老實睡覺，硬要抱著母后撒嬌。
　　「等司日開口說話的時候，你再問他。」王后只是笑笑，彷彿一點都不疑惑。
　　（幾年後司日如此解開父親困惑已久的問題：「看得懂字，但不知道意思，所以覺得奇怪……感覺應該是懂的，卻不明白，只好一直盯著看。後來軍師教導，就懂了。」）
　　後來苗王將那枚紅玉髓刻上么兒的名字，使用古苗文，當作私章使用，直到司日孤鳴繼承父王的國書印璽為止。孤鳴王室相傳千年的國璽是蒼白中略帶煙灰的玉髓巨章，狼首仰頭嘶嚎，刀法古樸，意態豪邁。司日身為儲君經常代替父親執筆擬旨，但國璽必定由王上蓋章。
　　那是很大的章，父親用印的時候總是雙手捧取，彷彿掌中的不只是璽綬，而是比職責更肅穆沉重的東西。司日第一次親自拿起苗疆國璽的時候，才發現它究竟有多重。司日是姊弟三人中最高大的，手掌比國璽還大得多，但他一如父親總是以雙手執璽。雖然在政務上服侍父親多年，新任苗王卻直到那刻才終於明白父王用印時是怎樣的心情。
　　而司日第一道親自加印的旨意，是命長公主雪痕孤鳴代理鐵軍衛軍長，封兄長重皓孤鳴為樂壽王。重皓很不喜歡這個俗舊封號，對著弟弟抱怨不只一次，幸而他一出苗疆，旁人便只知其號瓊笙仙君而不知其爵。

　　司日一歲半時還是不願張口說話，重皓動輒抱怨再也不教了，但過兩日又忍不住百般哄騙弟弟喊父王母后，喊阿兄姊姊。司日每日與兄長同吃同睡，除了父母以外最是依賴，但也常被重皓弄得生氣，轉過身去再也不理哥哥，或是直接跑去找父王。
　　天下父母大多疼愛么兒，苗王也不能例外，只是原因又稍有不同。雪痕好動愛玩，開始學走之後天天亂跑，最愛跑給保母女官追，越追越高興，對誰都愛笑愛撒嬌，從不害羞生份；重皓則是從出生起就只黏母親，後來雖然也親近父親，但傷心生氣時、委屈告狀時，都還是只要昊辰安慰，只肯讓母親拭淚哄睡，蒼狼不免暗自落寞。等到司日略長大後，便最喜歡跟著父親，趴在辦公桌下，一紙一筆就能自己畫畫玩上很久。
　　那日司日王子又去找父王，正好苗王桌上果盤裡有橘子，他便遞了一個給兒子玩。小王子坐在父親懷中弄了老半天，總算剝開皮，把捏得有點濕爛的橘子撕下半塊，遞到父親嘴邊，發出呣嘛呣嘛的聲音，意思是吃東西。
　　苗王直到被軍師提醒時才發現，低頭就著兒子的手吃下水果，還順便咬了一口白白胖胖的小爪子，司日被逗得嘻笑不止，被爸爸抱著又親又咬又搔癢，笑得更加厲害。
　　御兵韜面不改色繼續報告該報告的事情，最後才建議王上不要帶三王子去議會，否則王上恐怕難以專心。
　　苗王一不小心便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於是軍長自告奮勇：「臣可以幫忙帶三王子呀！」
　　軍長答應王上絕對不帶三王子去萬里邊城，晚上一定要送回王后身邊，然後就得到了司日王子的外出小背包。（上面繡著可愛的灰色幼狼）
　　正打算去王城外面打個轉再回來，路上就遇到了帶著雪痕公主和重皓王子的千雪王爺。雪痕本就每日跟著叔公練刀，平常這時候重皓本該陪著母親練琴跟插花，但王后最近多病，服過午後的湯藥後容易睏倦，便把兒子託給王叔，免得重皓過於依戀母親，連門都不出了。
　　千雪與風逍遙合計一番，便決定去城外的王家禁林玩一下午，「去摘些漂漂亮亮的花給母后好不好？」千雪哄著侄孫，風逍遙也幫腔王后收到花一定很高興，重皓才勉強打起精神。
　　王家禁林是昔日養馬處，後來一半被劃去給科學院研究林木植物，剩下一半鄰近王族陵寢，為著風水之故而空置大片淺丘山林，人煙罕至。千雪從前被顥穹拘在王城的時候最愛偷溜到這裡放風騎馬，便熟門熟路的把孩子們帶到一處舒適草地上休憩。雪痕拉著舅舅練起小碎刀步，司日抱著叔公的頸子吃米餅，千雪則牽著重皓去找花。
　　風逍遙與雪痕練完刀，盯著孩子補充水分，然後便去回覆公務訊息，再回頭時四下只剩自己一人。雪痕的白兔小背包還在樹下。他閉目細聽一會，便在隱隱的風聲林葉聲中聽見極遠處傳來模糊的人聲。
　　怎麼跑那麼遠啊。差不多該回王宮了。風逍遙邊想著邊快步前進。
　　擅長輕功的功體對地氣的感知更為敏銳，所以他在震波傳來之前就已經預知，在白天的日光下並不明顯的亮光似乎一閃而逝，然後是短暫卻劇烈的地震，與巨大的崩響聲。這是術法的震動。鐵軍衛軍長在下一步踏出之前就用最快的速度飛馳而出，草地上每隔數十丈才拂過一個輕輕的足印，甚至沒有折彎一根青草。

　　司日抓到了一隻綠色的毛毛蟲。他好奇地把玩著這軟綿綿的陌生生物，重皓摘完花才發現，一邊喊著「髒髒不能摸」，一邊把花都裝進背包裡，拍掉那隻蟲，然後抱起弟弟找洗手的地方。剛剛司日還在吃小餅乾，若是把手放進嘴裡就糟了。
　　重皓抓著司日寶寶的手免得他又啃拇指，憑著術法師的直覺找到水源處，用背包裡的隨身皂把弟弟的小爪子仔細搓洗乾淨，自己也洗一洗，順便拿出梳子梳梳頭，也給司日梳一梳，然後才發現已經找不到叔公了。

　　雪痕練完刀之後滿身大汗，咕嚕咕嚕喝完水壺裡的水，覺得有點餓。舅舅要忙公務不能打擾，叔公帶著兩個弟弟去摘花了，她決定自己找點能吃的東西。
　　吃了幾顆沒怎麼熟的酸澀山梨之後，雪痕爬樹摘了大把山葡萄，通通兜在上衣裡，邊走邊吃，又找到一些叔公教她可以生吃的酢醬草和野莧，一路下來竟然大豐收。
　　總算找到弟弟們之後，雪痕高高興興的給他們看自己找到的點心：「我都吃過了，很好吃哦！」
　　重皓卻一臉嫌棄：「我才不要吃，又還沒有洗……姊姊的手也太髒了吧。」然後便用自己水壺的水硬是把姊姊的髒爪子也沖了一遍。
　　但雪痕笑嘻嘻把野菜通通塞進司日的小背包後，（重皓拉緊自己的背包拒絕打開，因為會把裡面的花弄髒）轉頭又去草地上摸索。重皓牽著司日在她身後大叫：「姊姊，我們要回去了啦！」
　　「我知道啊，但是找不到方向嘛，反正叔公跟舅舅會來找我們。我們不要動他們還找得比較快！」
　　重皓一聽有理，就原地坐下，把司日背包裡的雜草果實抓出來丟掉，同時碎碎唸著這樣會把包包弄髒。司日早就累了，抱著哥哥的手打起盹。重皓細心地把兩個背包的內容物都整理起來，放在自己的包裡，然後把司日穩穩當當的抱起來拍背哄睡。
　　雪痕在遠處大喊：「重皓你來看！這個好漂亮喔！」
　　「姊姊不要亂吃東西哦！」
　　背包太重了，重皓懶得站起來跟姊姊玩，只聊勝於無的叮嚀兩句，然後把弟弟抱在胸前搖晃睡覺。司日的頭髮聞起來就像牛奶一樣香香的。重皓最喜歡弟弟了。

　　雪痕找到的是一種顏色金亮的菌菇。叔公教過她，採摘野菇一定要特別特別小心，教她認過幾種好找又好吃的野菇，還一起烤來吃。其中一種黃金菇她認得，只是這株顏色特別好看，橙金裡有細微的晶光，不同角度下觀察簡直閃閃發亮。
　　觀察很久之後，雪痕大膽地靠近嗅聞，那不是一般野菇的氣味，聞起來更像山蔘，像藥材味。母后每天都喝湯藥，司日長牙之後叔公拿山蔘給他磨牙，啃了又啃，這是可以吃的東西！
　　雪痕眼睛一亮。

　　忽然間，重皓打了個冷顫。他有種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熟悉，是體內的力量提醒他快逃離危險的預感。
　　重皓孤鳴是母親孕育時最艱難的孩子，在胎中時因為苗王遇襲，荻花題葉為了保住胎兒，耗費了遠比雲胎術應該耗費的更多的心血與術力，是在真正意義上瀝血叩心才能生下的孩子；重皓繼承的不只是天生的資質，還有滲透進骨血孔竅的浩瀚術力，在出生之前就已注定其宿命，既憑依術法而生，也成為與術法一體兩面的承體，耗費數十年蒐羅修習天下奇術之後以仙君之身開宗立派，曉悟天機，乘鸞飛月，名列瑤籍，成為百年後的方外傳奇。
　　然而這位百年後的傳奇仙君目前只有五歲，而他體內所有直覺都在瞬間醒來尖叫著要他快逃，因為：姊姊她——好像要——爆炸了！
　　那是重皓孤鳴第一次讓時間緩慢下來。
　　首先是空氣變得銳利、緊縮，最後凝結，他必須逃走，求生的本能讓重皓無意識地觸發了未曾想像與訓練過的能力：他讓自己的時間變慢了。
　　在風裡流動的能量與大地裡的氣息都平靜下來，重皓驚訝地看著彷彿停止不動的世界，但是姊姊那個方向的不祥的感覺並未消失。
　　他要保護司日，也要保護姊姊。
　　可是，身體好疼。
　　光是站著就好累。
　　年幼的身體只能支撐極短的時間，重皓將司日擋在身後，一手遙對姊姊捏指成訣，一手按在司日頭上，將體內的力量分成兩股。他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必須這麼做。
　　可以了。重皓對自己這麼說。他可以保護大家。但身體卻害怕得瑟瑟發抖，彷彿汗毛跟頭髮都緊張得豎起。
　　解開對時間的控制時，那瞬間便有強光閃現，是重皓的術力在姊弟身上形成的保護罩。
　　爆炸與地震幾乎同時發生，空間與能量都因此轟然巨響。重皓彷彿站在海浪中央，拍打來的力量太強，他只能撐過最初的短短一兩秒，然後就被淹沒、沖刷、隨波逐流，暗色的苦澀的能量衝進眼耳口鼻裡，幾乎將他嗆傷。
　　整片草地都燒焦成一個巨大的圓形。
　　重皓倒地乾嘔，感覺虛脫，連一根手指都舉不起來。臉貼在焦黑的泥土上，他委委屈屈地想著：好髒哦。姊姊是笨蛋。

　　風逍遙在爆炸發生的幾秒後就趕到現場，覺得這次可能已經突破了自己輕功短跑的最佳紀錄。以雪痕為中心，整片草地就像被術法炙燒過一樣，焦黑著冒煙。重皓倒在地上，衣服頭髮也都燒得沾滿煙灰；司日則在他身後，盤腿呆坐著，但屁股下的青草與他自己倒是毫無損傷。
　　鐵軍衛軍長不及思考，馬上將兩位王子抱起來，送到爆炸範圍外，重皓眨著溼答答的眼睛，好像哭了。然後風逍遙衝進爆炸中心，抱起公主。雪痕的手裡還抓著一團黑漆漆的凝固物，像是瀝青，卻散發著濃厚的苦藥氣味。他馬上將那團可疑物拍掉，一邊跑出去一邊探著雪痕的鼻息。她雖然閉目昏迷，但呼吸心跳依舊有力。
　　偵測到巨大能量的王城軍幾分鐘後就前來調查救援，千雪抱著最嚴重的雪痕一路直衝科學院的急救病房，苗王與王后第一時間趕來，苗王是接到通報，王后則在爆炸發生的當下就感應到重皓所受的衝擊。
　　重皓體力虛脫，躺在母親懷裡打了針後漸漸能動，雪痕倒比他醒得還快，醒來之後對著父王大哭，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大概又是自己闖禍，又怕又傷心身體又痛，哭得都說不出話了。
　　蒼狼心疼地抱著頭髮炸到捲毛焦黑的女兒，連聲安慰，昊辰則抱著重皓，當軍師帶著裝在證物袋裡的菌類進來解釋公主發現稀有植物，真菌抗拒採收而觸發地氣爆炸，現在已經派人在四周檢查清理危險菌種時，根本沒人認真在聽。
　　千雪摟著司日，因為他毫髮無傷，又一聲不吭，所以一時之間竟沒人注意到他的異樣。等重皓總算恢復力氣，吸著鼻子對弟弟伸手，要摸摸抱抱的時候，王后才發現司日呆滯的眼神。
　　荻花題葉在幼子額心用指尖細膩的畫了一個繁複的符陣，他受了驚嚇，魂魄有些不穩定。被母親安定心神之後，司日才終於放聲嚎哭，哭得小臉皺緊，眼淚鼻涕都噴濺出來，使盡力氣地尖叫著，彷彿又是害怕、又是疼痛、又是生氣。眾人從未見過司日如此大哭，不由得十分驚訝，就連滿臉淚痕的雪痕都張著嘴呆住。
　　千雪想將姪孫交給他母親，但司日卻緊緊抱住叔公頸子不放，連連嚎叫大哭，等稍微能喘過氣來之後，又憋住氣息，嘴唇劇烈顫抖。千雪緊張得很，連聲叫蒼狼快過來看他兒子。
　　司日整張臉脹紅不已，抖了幾秒鐘才終於噴出字句：「胡鬧！」苗王幼子臉上還掛著豆粒般的眼淚，表情像是被氣哭似的惱怒，對著雪痕厲聲哭喊：「姊姊！姊姊！胡鬧！」
　　這就是司日孤鳴終於想到自己要說什麼時，第一次說的話。

做人失敗沒關係，做魚成功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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