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4.06 【衍算】贪恋1-4，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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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柳

級別: 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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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樓主發表於: 2021-04-07 03:01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4.06 【衍算】贪恋1-4，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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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柳

級別: 俠客

鮮花(1)

1樓發表於: 2021-04-07 03: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四

“走啦走啦，來去找西窗月啦！”

當我方趕至四方皓亭時，正遇見玉龍、疏樓龍宿與鷺君的談話。談話間又得到新的消息：江湖上又出現一股詭異勢力———誕鬼妄筆與誅世之墨。
從鷺姐口中得知，此詭異物品似是會操控寫書的人，更可使其筆下之怪物宛如有生命般源源不斷。而這些詭靈精怪便都是出自這個有自我意識的魔筆下，統稱墨人，聽上去實在是變態。

“啊？還有這等事物？”
鷺君點頭，她將視線轉向我，柔聲問道：“衍弟也是博聞通古今之人，對此可有什麽看法？”
“呀，這我可是受當不起。對龍首所中墨咒，我也是初次聽聞。但我知道南宮七郡有一處神秘之地參辰湖，盡收歷來不解之謎，或可嘗試。”

“哦？”鷺君與算九泉同時擡頭。
“參辰湖是七郡禁地，也是義父無意間提起啦。”

玉龍笑道：“我這老友倒是越來越會藏私。”
我心知鷺姐現下正忙，便受她之托帶龍宿一訪南宮七郡，就當做好人做到底了。

片刻後，南宮七郡。
“不言謝，趁此機會正好想與龍宿交換飼魚的經驗。”
盡管身中墨咒，可觀他神態，疏樓龍宿仍是氣質非凡，華麗無雙，“自然，得閑暇可拜訪儒門天下的大觀湖，一同泛舟遊賞。順道送你兩尾焦吻龍鯉。”
這可真是意外之獲！

“我聽聞此魚世上僅存一對，也曾海外遊歷追尋，未曾想竟在儒門天下。”
秦假仙幫著誇道：“論苦境豪門，龍宿再怎樣謙虛都是排第一啦！”

哈，那我怎可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龍宿大人，所有承諾都該有承諾的模樣。”我笑著掏出厚厚一本合約。龍宿爽快應下。不愧是龍宿，比玉龍豪爽多了。

“七個郡內若非有符印無法自由通行，我去取些文件，稍作休息後便可前往山堂向義父說明情況。”
“有勞。”“小意思。”

算九泉默默跟在眾人後面，我特意走到他身邊叮囑，“算九泉，到時你可要自己表達訴求。”
“魚遊水，算九泉喜歡。”
秦假仙：？
我聳聳肩。哪怕是想象力最豐富的小說家怕是都不清楚他想表達什麽意思，我就當他喜歡這裏吧。

……
“此去十二峰深處的山堂，路徑依據陰陽之數變化，你們得緊跟我的步伐，若是落下了會是很難辦。”算九泉倒是難得聽話，可行至中途，我突感不對。

“不對，路徑有變。”可我轉身一看，龍宿等人已是不見。
很多陌生人從山體縫隙裏冒出，拿著兵器殺意十足的將我圍住。
在七郡內向我舉刀，他們的身份我不作他想。
“你們是，浮逃人！”

能潛藏入十二峰必是有指揮坐鎮，還能去到離山堂如此接近的地方，甚至還能改變路徑陣法，此人難道是曾經的五趾將之首，龐蒼遠？

心系眾人安危，更擔心不遠外山堂義父是否遭遇了危險，我心急如焚。眼見他們殺意四起，我揚聲道：
“目無王法之徒，此地不容你們放肆！”隨即五十錦瑟上手便是極招。
殊不料，被砍倒的軀體原只是隨風飄擺的草木。

雖是敵方術法，但也可見我之心急，已草木皆兵。

不行。
我得先冷靜下來，“分眾孤立，必有企圖。”我得細心推算，方能推測出路徑與眾人會合。
不一會，我與龍宿秦假仙兩人會合。

“雖不知為何將我們分離，卻並未有下一步襲擊。”
我皺眉，“抱歉，此番作為應當是浮逃人。”
“南宮七郡的亂軍？”
我沈聲道：“是。多年來，他們一直暗中行事。今日主動現出行跡，看來是終於沈不住氣了。”

算九泉自山石陰影下緩步而出，“算九泉在陰影下看的詳細。”秦假仙疑惑，“啊？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未細想，“此地不安全，速去往山堂再議。”

到山堂，義父應允龍宿一探參辰湖。我眼神暗示好幾次，而算九泉還是沒主動，因此我便開口向義父要了一枚符印，好去藏書豐富的丹鉛郡查探。
符印剛到我手上，算九泉便湊上來，他扯了幾下沒扯動，被我打了手，正往手背上吹氣。
果然是小孩子。

“還有一事。”我正色道：
“我知義父仁慈一直對浮逃人不趕盡殺絕。可我們來的路上，曾遇浮逃人攔阻。叛軍最近動作頻頻，孩兒非是要質疑義父，只是也許是時候改換方針，才能防微杜漸。”
“唉，浮逃人也是七郡子民，非到極端我不願下狠手，但你說的確有道理，我會開始考慮。”見義父有改變的跡象，我心中安定下來。
“若需幫助，簪姐與我都可為義父分憂。”
“龍宿，請。”

告別山堂，我帶著算九泉回到無缺君廷，趁此閑暇餵魚修心。

“大仔呀，你認識衍半生這麽久，可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喜歡魚？”業途靈問道。
“問這幹啥。”
印巧機抗議道：“因為我們在這，只能吃白飯配開水。這群魚卻是每天好吃好喝！”業途靈大哭：“人不如魚，嗚哇————”

我轉身，輕輕把飼料塞在他手裏，溫柔道：“想吃飼料直說就好，我不至於摳門至此，何必哭成這樣？至於我為何喜歡魚嘛……”我轉身，看站在不遠處的算九泉。“算九泉，你這麽喜歡沾衣，有什麽理由嗎？”

他輕輕晃晃娃娃，“沾衣唱歌，好聽。哼哼哼——”接著哼起一個不知名的調子。
我轉回來，點點頭，“明白了嗎，就是這樣。”

“？”
“好吧我換一個解釋。起初我為了調查這個雕魚玉佩，遍覽群魚。後來慢慢和他們成為朋友，就像喜歡家人，無需理由。”

“喜歡朋友，也沒這麽多原因。”

“那這個玉佩是有什麽故事嗎？”
“嗯，這是我生父留下的。”我將玉佩收好，“義父說，撿到我的時候，這枚玉佩就在我繈褓中。小時候我總要有這枚玉佩在身邊才肯乖乖睡覺。”
“生父？哎呀，抱歉。”秦假仙拍了一扇子，“都叫你別多問咯！”

就在此時，劍子仙跡進入，面色嚴肅。
“若君，久等了。”

受逆神之戰失敗的影響，靜濤君與青陽子傷勢危急，墨人制亂導致昔月影失子昏迷，豁青雲焦心，聖龍口元氣大損。秦假仙湊過去，“劍子哇，你怎會來？”
我解釋道：“龍宿在參辰湖探得線索，欲往黃巖郡。便傳訊請我接引趕來七郡的劍子。”我掏出自己作為郡守的符印，“有此符印，便可前往與龍宿會合。”
“多謝。”秦假仙留下印巧機，便隨著劍子一同前往與龍宿會合。

希望他們能順利找到墨引，多事之秋啊。

我與算九泉，印巧機前往丹鉛郡。
“這個丹鉛郡真是特別，到處都是書。”
我攔下正欲上前的算九泉，“這可是私人物品。若想挑戰一下，我也不攔你。”
見識過演武場的激烈，他連忙搖頭，“算了算了。說到書，難道你從天梯帶回來的書中都沒有算九泉要的線索嗎？”

“這件事，倒是有點微妙。”我看向算九泉。
“天梯密室藏書，沒有噬魂歸元法，但竟多與死者復生相關。”算九泉的頭似乎更低了些。
“復活死者，那我的大哥印超機有救了？”
我正色，“復生死者有違天數。你別想太多。”
“更何況其中記載之法古怪離奇，究竟是真是假還兩說呢。”

“那太公為啥要留存這些書？”
“其中不乏實驗筆記和註解，不排除學術用途。”我聳聳肩，“我們對他了甚少，也不知他是否有想復生的人。我從未看透過他的想法。”

我們行至萬書引所在，這是丹鉛郡內所設的藏書索引系統主機。接受了瞳孔掃描ID解鎖後，上面顯示：噬魂歸元法，西南十裏。
嗯？七郡內怎會有這種邪術？

我未來得及細想，印巧機便在我身後大喊：
“別看啦，算九泉已經跑走啦！”

“嘖，就這種時候動作才特別快。”

隨即便往西南方向追他。
我與印巧機急速向前追尋，直至西南方向十裏處，有一秘洞。“算九泉跑的真是快，一路上都沒看到人影。”印巧機在一旁喘氣。
“此處便是噬魂歸元法的提示點，入內一探。”

洞內迷煙重重，曲徑幽深，晦暗無明。我帶著警惕心向前，沒想到一轉彎就看到昏倒在地的印巧機。我翻出五十錦瑟，化瑟引弦，以琴音震散迷煙。
迷煙過後，我探了探他的鼻息。皺眉道：“魂體不穩，這迷煙也太過兇殘。先讓他休息好了。”
此地周遭擺設與天梯房間類似，應該是沒找錯地方。

我繼續向前走。可到處找不到算九泉的身影，奇怪，來路上未見他折返。難道內中另有蹊蹺？方才震散迷煙時，此地傳來的回音與其他地方不同。
難道是……

取琴音一探，果然，還有一間密室，太公還是謹慎。
我進入後，發現此地甚是黑暗隱秘，而前方似乎傳來聲音。我就近躲在一旁山石後。

不遠處的前方，算九泉打開機器，一片虛影印在他身邊。
是留聲寄影，那個人是…文太公？

“九泉，我留下的寄影既被觸發，想必你還未放棄復活沾衣。”
“起死回生乃逆天之行，我設下重重考驗，就是盼你謹慎思考。但這麽多年你仍然堅持，我便尊重你的選擇。”一個黑色錦囊出現在算九泉的手中。
“保存死者靈息，維持肉身不腐。噬魂歸元法的最後一步，是以魂引魂。若失敗將功虧一窺”

言罷，算九泉身體似受到影響，他的臉上出現痛苦的表情，險險摔倒。

太公嘆氣，“我知道你一直將沾衣的腐化轉移到自己身上，好提高此法的成功率。但運用是你也更容易迷失自我。唉，望你一切小心。”

見算九泉毫不猶豫，就要吃下錦囊中的藥丹，正式開啟噬魂歸元法，我怒意陡生。

原來我的判斷沒有錯，他是真的想要復活死者！
枉費我為沾衣的所謂“怪病”查了許多資料都一無所獲。異術禁法將對施法者所要代價甚巨，他如今的毫不猶豫，究竟將自己當成什麽，究竟將這百年相處當做什麽！

我再也無法隱忍不發，立刻翻弦一擊。五十錦瑟先聲奪人，率先打碎他手中一粒藥丸。
“死而復生，有違天意！我不會讓你這麽做！”

他語氣堅決，“衍半生，不是天。”
他慣常以扇為武器，這是第一次，他的扇正面對著我，邊緣一縷銀絲似刀光般冷。

他冷聲喝道，“而天，沒有說話！”
他為復活至親，我為守護摯友，焦灼氣氛在密洞中一觸即發。為護此法，他不惜與我對立，很好。

我望著他執著冰冷的眼神，心中如針刺般的痛。原來這就是一直存在的事實。百年前我便知道真相，但我一直沒有挑明，沒想到一切假設就在身邊，沒想到我未曾更改他執念半分。
或許這場沖突，早該發生！

既知如此，又何必期待百年。

這百年……

我疼他過於執著，卻也不得不考慮，若躺在床上的是簪姐，尚有一線生機，我又會如何做。我自小是孤兒，若無簪姐和義父，我會不會如同曾被世界拋棄的他一般，畢竟家人的溫暖太真太難割舍。
我真的不想與他動武。

“我不是天，太公更不是。更何況，這段太公的投影未必是本人，你如何確定他提供的方法是可行的？”算九泉黑著臉把藥粉倒回盒中，可見他仍未放棄。
“你為何執迷不悟？”

“算九泉要陪沾衣。”說罷趁我不註意，快速咽下另一顆完整藥丹，將扇面刀光正對著我。
“你！”

與他一戰已是避無可避。
五十錦瑟上手即是數十道音波閃出，密集攻向算九泉。他幾個翻身閃避，手中扇一面以風消化我的攻擊，一面趁間隙冷冷劈來。地道難盛我二人招式起勁，已有崩石落下。突然他雙手向上擡起，似是要運出空間法術。
“巽祭太微·長垣屏世。”他極招上手，以此橫隔我與他的空間。

“謁者開道·二旋。”
看他雲步氣勁旋流向上，我意識到他要離開，急忙喊他：“算九泉！”
“算九泉，要陪沾衣。”
只留下聽不出語氣的這一句。他隨即消失在石堆上方。

待我急弦緊奏、脫離空間桎梏時已然慢了一步。
可惡啊！

我速回往洞口處，設法恢復昏睡的印巧機。
“你速往獨樂園。”
他迷迷瞪瞪地站起來，問怎麽了。
“聽好，我要你趕往獨樂園。算九泉想復活沾衣，我懷疑其中有詐，但他太固執，我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他一聽事態緊急，連忙問道：“那你呢？”

“此法需要以魂換魂，必會選在陰時進行。還有時間，我留下來找尋更多資料，之後就趕過去。”
我繼續道：“但他行為異於常人，你去幫我看著他，避免他提前施術。”

印巧機走後，我讓自己冷靜下來細想。
從算九泉踏入七郡那一刻開始，事情的發展便越來越不在控制內，所有事情像是被什麽追趕者，加速般往前推動，讓人難以應對自持。我不喜歡這種無法控制的感覺，必得找到更多信息確認。

此地藏書與天梯藏書非常相似，多有記載實驗記錄。我快速瀏覽著，“噬魂歸元法確實是太公實驗成功過，且副作用僅是魂魄不穩，並無我想象中的其他。”我稍稍安心。
可我轉念一想，如今文太公投靠虛無，不得不防，還是得詳細查驗。我剛要拿起高處的一本實驗記錄，突感眼前模糊。
奇怪，怎麽有點暈暈的……

許久……

我靠在書櫃上，緩緩醒轉。
剛剛是……

糟了，時間！

此刻已接近夜晚，我正欲用最快的速度趕往獨樂園，沒想到未出七郡，我突感身邊景物似曾相識，察覺不對，我立刻戒備。

“影鏡結界，你是瑯都之人。”

瑯都將軍獨影無間悄然出現，帶著無可比擬的殺意向我襲來。七郡如今被敵人滲透到這個地步，眼前戰鬥無疑證明形勢已然十分嚴峻。

獨影無間刀法狠絕淩厲，他緩聲道：“你的人頭，是我們為向南宮準備的大禮。”

“哼，遺憾啊。”我凜然應對作戰狀態。
“你們對七郡，註定失禮！”

……

“果然是瑯都的常勝將軍，下手如此心狠手辣。”我往旁邊吐出口中鮮血。
獨影無間冷然舉劍，“我不會看在你身體突發異狀就手下留情，這是戰場。”
我負傷多處，雖不致命，但更難搞的是我的身體似被一股氣息限制，五臟六腑忽然疼痛難忍，我能站直已是勉力。

“哼，不需要！”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浪鳴鋒突然出現在我身邊，突如其來的變化似乎讓獨影無間難以招架，我看到浪鳴鋒能擊退他，心一松，人已被帶離戰場。
離開一段距離後，身體越發痛苦，擡頭看清來人，居然是東皇雪。他們是瑯都之人，此次卻前來救我，我來不及細想其中關竅他們便匆匆離開。只說與七郡作戰乃身不由己，希望我能記住此次人情。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再難維持意識。恍惚間聽見義父在找我。
“衍兒？”
我轉身撞在義父身上，終於失去意識。

五

我曾問過多次，獨樂園內的陀螺有何特別之處。
而算九泉的回答無一例外，旋轉、回落，伴隨著蕭蕭落葉。
“那是跳舞的沾衣。”

意料之中了，我吐槽。“那這一個呢？”
“這一個，是算九泉。”
“你每天就這麽癡癡看著，不覺得累嗎？”看算九泉無意回答，我自說自話，“你這樣看著陀螺，是在回憶沾衣跳舞的樣子吧。”

我也確實百無聊賴，便站在他身旁與他一同看著。陀螺只是普通的陀螺，普通的木制。我實在難以想象這與美人輕舞有什麽聯系，大約唯有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旋轉類似。我又望向算九泉，他的眼底清澈，滿是回憶。

我閑閑往自備的躺椅上癱著。
這樣沈溺過去，如何才能看到眼前景色呢？我愁哇。

……

“衍兒，衍兒!”
我壓下翻湧心緒醒來，“義父、義父我又遇見那個人了！”
他趕緊探了探我的脈搏，松了一口氣。

“這次，你看見了什麽？”
“他殺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其他人因為懼怕他才臣服於他。為什麽，為什麽這個人要出現在我的腦子裏，讓我疼痛萬分。他明明已經很久沒出現了。”
我努力回憶剛才宛如噩夢的場景，“他的身邊好像還有一個小孩。為什麽我總會在不明血氣爆發時想起他的影像，他到底是誰，和我是何關系。”

義父沈穩，“不必心急勉強，為父問你，你的補心玨呢？”
那塊雕魚玉佩！怎麽…一定是與獨影無間作戰時丟失了，我正欲動身去找，被義父攔下。

“可這是我生父留下的唯一東西，更是我從義父得的第一件物品……”
他安慰道，“義父只望你與小簪平安，身體才是第一重要的事。”
“但補心玨可壓制你體內血氣，還需設法找回。”

他情感真摯，眼神誠懇，我當時只覺得感動。

我與他談到此次遇襲，現在終於有空，可以試圖厘清瑯都殺我又救我的意圖。
“獨影無間要殺，可夜王又救了我。這是欲擒故縱的計謀，還是瑯都夜王與神煌耀世間真的有嫌隙？”
“神煌耀世暴虐殘忍，確實有這種可能。加之夜王此舉肯定是為了與我七郡打好關系，若我們幫他上位，往後兩地和平概率或會增大。再加上內亂必有消耗，不必擔心，為父會有安排。”

見義父對未來雙方關系胸有成竹，我安心許多。義父之雄才大略，臨危不亂，我仍難以企及。
義父告別時雖有叮囑我體內血氣只是暫圧，不宜妄動。但心系算九泉那邊的情況，我還是覺得得走一趟。

我雙手合十，悄悄對著義父的背影道歉。
“義父，我只是離開一下下，馬上就回來。”

此次回到獨樂園，一改往日淒寒之氣。
此地位於一處偏遠小島，四周被湖水環繞。湖水常年冰凍到可以站人，今天卻好似被春日融融，常年不化的冰也有了松動。
我在門外一瞥，屋內三人正在準備餐食，其樂融融。

“衍半生，你才來哇。”印巧機吐槽等我等到半夜。

“中途有事來晚了，不過見此情景，當是一切順利。”我打量著屋內第三人。
身穿粉色紗衣的沾衣朝我溫柔一笑。

“你就是衍半生，因為我，小弟給你添麻煩了。”接著微微欠身，舉止大方，禮數周全。

我帶著疑惑的眼神看向印巧機。
“沾衣姑娘復生醒來，什麽事情都不清楚，我就解釋給他聽了。”
哦？這樣說來，算九泉這位姐姐到是明事理的人。還好還好，若是兩個算九泉我可要一個頭兩個大了。

我上前一步，朝她點點頭。
“也好，恕我冒昧。復生後你可有哪裏感到不適或異常？”
“與過往病痛相比較，我感覺一切都很好。”
“能否讓我做一個確認？”沾衣毫無芥蒂，立即走到一旁將手腕遞給我。此舉算是十分信任。
嗯，確無異狀。

“若要說起哪裏有異，那便是一覺醒來，小弟長大了。還會做飯，還記得我喜歡吃魚，甚至————還交到了朋友。”
“哦？朋友？”我看向算九泉。
“你特地來此關心，不正是友情的證明？”沾衣也看向算九泉。

“我來此，是明白人對於一家團聚的渴望……”
算九泉突然開口，“瘋子沒有朋友。”

“小弟。”對於姐姐的提醒，算九泉沒有表示，只顧著低頭吃飯。
沒有朋友嗎？就這樣？哈。

一頓簡單溫馨的晚飯後，我與算九泉出門走走。
沾衣復活過程雖順利，但因為太順利反而顯得有些蹊蹺。補心玨不在，我心中總是難安。更何況如今七郡在多方勢力爭奪下，我不能久待在外。

行至湖邊，我指著湖中的魚問他：“這便是你為沾衣捕魚的地方？”
“嗯。”

“如此美麗高貴的魚怎麽隨意拿來吃。”我高喝一聲，用特制的網將湖中之魚困住。
“不準動，那是沾衣的魚！”算九泉撲上來，打開網一看，可魚早已被我轉移。

哼哼，難道你玩魚還能玩的過我？上鉤了吧。

“或者，你和沾衣跟我回七郡，我教你們魚之珍處。到時若無法改變，我就不再勉強如何？”算九泉又湊上來翻我的衣袖領口，一心要找到那些“沾衣的魚”。我拍拍他的肩，“真是和你講不通，我還是回去問問沾衣姑娘吧。”

你這麽看重這個姐姐，她一定曾經保護你很多次吧。
我知道，有這樣的姐姐，是件很好的事。

……
回返路上，算九泉一直盯著我的袖子看，盯完左邊盯右邊，盯完右邊盯左邊。不時還扯一扯。
“別再看啦，真的不在袖子裏。”

回到熟悉小路上，我看見印巧機一人躺在房外。察覺不對，我上前查看他的身體。算九泉走到熟悉的木架前，看回不斷旋轉的陀螺。

又是魂體不穩。我暗道。

此時，沾衣打著哈欠走出門外，“發生什麽事了，啊！”她趕緊跑到印巧機身邊。
“先將人扶至屋內。”

路過算九泉時，他正看著陀螺，打開扇子低語著我聽不懂的話。
“山下有澤勢必有損。損陰，以益陽。”

顯然沾衣並不知道印巧機為何暈倒在外，聽她語氣當不疑有假。只能等印巧機自己醒來告知我們。又等了一會，印巧機還是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印巧機還是沒醒嗎？”沾衣進入房間。
“至少目前狀態穩定，無需太過擔心。”
我將註意力轉向她，“沾衣姑娘呢？復生後感覺如何？”

“很好啊。”她思索道：“剛開始還有一些疲憊，後來是越來越精神。只是這張臉，不知何時能痊愈。”
“怎會突然問我？”沾衣姑娘感覺之敏銳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微笑著搖搖頭，“關心而已，印巧機之癥我已有想法。但我有事在身，打算將他帶回我的住所再行醫治。”

沾衣有些落寞，“你們要離開，這樣這裏就更清冷了。”
“如果不棄嫌，要不要來七郡參觀一番？”
她語氣輕快起來，“真的嗎？其實我一直想去人多的地方看看。”
“當然，有你同往相信算九泉不會拒絕。我去通知他一聲，待姑娘稍作準備便可隨時出發。”

一路上，雖三人皆無異狀，可算九泉背著印巧機，走路實在有夠慢。我想吐槽，又怕傷了她姐姐沾衣的心，哎呀。

曦縭突然從林中走出，險險與我撞到。
“嗯？是若君。”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果然偷跑出來太久被抓到了。”

“請若君速回君廷，眾人都在找你。”
“我沒事，你們太緊張了。”

“若君離開期間，正逢郡王發兵剿匪之時。且若君之前遇襲，兩番聯想難免擔憂。”
我心下一驚。

“衍半生，小弟趕路慢，你先回去報平安吧。”
我知此刻義父簪姐與眾人定然心急如焚，當下安排侍女接待他們三人後便趕往君廷議事。

小樹林急急而奔ing
“攻打浮逃人這麽大的事義父怎沒和我商量？”
“還有這次偷跑被抓到，實在是有損顏面。”
我往前走著，忽然感覺一陣眩暈。“怎會在此時……”
然後便倒落樹林中，失去意識。

恍惚間，似乎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怎的竟有些熟悉。
聲音很溫柔，應該是個善良的人吧……

好像還有其他的……
“他…兩股能量…墨氣……”
“如何…救……”
“玉佩……”

感到一股熟悉力量自胸口傳來，我悠悠醒轉。

我剛睜眼，發現自己正在山洞內，眼前是一個滿臉擔憂的女人，再轉頭一看，竟是叛軍首領龐蒼遠。

我立刻捂著胸口站起，“這裏是？”
女人回道：“你暈倒在路邊，我將你搬到這裏，再和大哥一起找方法救你。”

我迅速與他們拉開距離。“多謝，但是——”
我冷笑一聲，“浮逃人救我，必有所圖。是吧，龐蒼遠？”瑯都襲擊仍歷歷在目，我怎可輕信他們所言。

他搖搖頭，“我所圖，唯有不願七郡眾人受向南宮欺騙。”
“哼，謀亂奪權，總是需要收買人心。”我不屑道。
“不，不是的。”女人著急爭辯。她向前，雙手捧著我的手。我驚訝她這般親近舉動。
“你！”

她目光誠懇，“衍半生，你可願意聽聽我的故事？”
我本想直接打掉她的手，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暖，輕輕掙脫開。

“蒙受義父收留，卻攀附不成，由愛生恨的女人。胡楊淚，我早有耳聞。”
“我確實曾被收留，但我對向南宮並無攀附之意。只是純粹的感激，直到某一天——”她轉身不再面對我，似是說到傷心處。

“我察覺到腹中的胎動，莫名有了身孕。”

……嗯？這個還能莫名嗎……？

“也因事出離奇，我不願牽連恩人，選擇連夜離開。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腹中的孩子漸漸成為我心中的依靠。”
“誰知我生下他後，還來不及多看他兩眼，一名蒙面人出現奪走我的寶貝。危難之刻是龐大哥出手救我。可我雖僥幸未死，卻再也沒有見到孩子一面……”說到痛處，她的淚水不由自主流下來。

我皺眉問她，“所以，你認為那名蒙面人是義父？”
龐蒼遠肯定，“我與他交手過，不會錯認。”

太離奇了。
“可是我義父為什麽要奪走嬰兒？既然蒙面，又為何被認出武功？”
“事出突然，他未曾想是我攔阻，因此沒有準備。”
我否定道：“你們都是猜測，沒有實證。”

胡楊淚帶著淚水望過來。
“不知為何，你讓我有股莫名的熟悉感。我說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誤會我們的目的。”
聽完故事，我心中煩躁莫名。
我不耐煩地嗆聲，“哈，難道你想說，我就是你的孩子？”

女人無言嘆氣，龐蒼遠見無法再談，便言明讓我離開。

“輕易放人，不怕我泄露你們的行蹤？”
“恩將仇報，非君子所為，請。”
“哼。”

隨即，我快步走出山洞。

回到無缺君廷，我詢問三人情況。見侍女支支吾吾的，我知道一定是算九泉為了找安全感變動了院子的設置。進入一看，已經面目全非成獨樂園的樣子了。

“算九泉堅持，我不好……”
“沒事。印巧機呢？我拖了太久，是該將他喚醒了。”

屋內，印巧機失魂昏迷。我取來法器，施展招魂大法。待他醒後，我詢問了他最後見到的情境。他說只能記得出房門後就突然失去意識。

印巧機捂著自己的腦袋，“該不會是……？”獨樂園地處偏僻，正常人很少去那裏。我與算九泉在湖邊，只有他與沾衣兩人離得近。
“證據未齊不可胡言。我已傳信秦假仙，你安心吧。此時我已找回你丟失的魂魄，相信陰謀者…他們會比我們更著急。”

安頓好他，我出門尋算九泉。
“我還有事需去山堂，算九泉呢？”
侍女欠身道，“剛剛去送過茶點，似是在休息。”我正疑惑，怎麽困的時間越來越多了。但眼前還有正事要處理。

義父說有要事需要商量，我也需為之前偷跑之事擔責，回來再查看他的情況。

六

山堂，向南宮在修剪那顆養了多年的羅漢松。

“世人總說草木無情。但老夫卻認為，草木一旦你賞識了他，費了心。這知恩圖報之情，卻是毫無二致。”

“郡王總能在草木之中，體悟人情。與彼時的雄心拓土比較，此時更多豁達通情。”善哉先生話鋒一轉，意有所指。
“但這世情，優勢卻非自心通達，便能避去麻煩。”

“先生知道老夫赴會之事了。”
“郡王面對叛孽，無需委屈赴會。何況那喪家之犬，揮兵根絕才是簡單正道。”

義父赴會，怕是也有我被帶離七郡的擔憂。我開口道：“是我回來途中被耽擱了，才讓義父憂心了。”

“你體內仍不適，外出卻不告知，合該受罰。暫待無恙後。”
“是，但不知那龐蒼遠刻意相邀，究竟為何事？”
“他說要召開公審，作與我的最後一搏，老夫答應了。”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皆疑，開口詢問。
“這根本不需要吧？”“是啊是啊。”

義父擡手，聲音便下去了。
“簪兒衍兒，還有你們五趾將皆是我信任的得力助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並不擔憂。他想死，我就讓他在眾目睽睽下，羞憤自盡。”
我回想起山洞中的對話，龐蒼遠非有勇無謀之輩。在義父來到前，他是七郡第一人，也是善哉先生曾經認可的將才。
“但他既然敢提出，必已有準備。”

義父不以為意，“可在場眾人，有誰會信他呢？不過是自掘墳墓。”
“七天後，看他如何最終表演吧。”

香風忽至，我抽了抽鼻子，這是什麽香味？
“義父，今天的仗節山堂很香呢！那是桂花香吧？”
“近日桂花盛開，特意叫你武伯搬來山堂附近。你若喜歡，一會我讓武伯搬兩盆去君廷吧。”

謝過義父後，我獨自踏上回君廷的路。

七郡會審之事，義父雖不懼，但龐蒼遠絕非無謀之輩。他曾是五趾將之首，又是七郡老七家的人，若沒有確定實證，不會做這樣的賭局。反過來想，若只是為謀權，也不必將生命當做賭註，將自己逼到這一步。
還有胡楊淚的那雙手……
“利益往來，最重公平。既以此立身，受恩不報不是我的作風。孰是孰非，本該由證據說話。我就先從胡楊淚所言之事查起。”

不論結果如何，至少算是給他們機會，也是為證義父清白。還有算九泉之事……
事情是越來越復雜了。算九泉與沾衣是客人，得回去把他們帶來與義父見面介紹合適些，畢竟沾衣身上尚有謎團。嗯。

我回到君廷，剛進院子，就看到沾衣在撿算九泉丟在地上的畫。
我略略瞥了一眼便沒打算再看，畫中滿是人的肢體殘斷，詭異至極。這讓我想起這幾日肆虐中原的墨人，奇形怪狀，惡心非常。
“墨人，畫販，母親，暴君。全部死了，全部死了”

我搖搖頭，不知他又在起什麽肖。

我朝湖邊的他喊：“明日我會帶你和沾衣見過郡王。”
見算九泉沒回神，沾衣替他回道,“小弟沒反應，那便是同意了。”
我點點頭，“明日有勞，請。”

翌日，在山堂外圍，沾衣突然叫停我。
“衍半生，我的頭發睡亂了。”她的手摸了摸臉頰邊的黑發。“這樣間郡王是不是會很失禮？”
她指的是臉上可怖的疤痕。

“不會，義父非是以貌取人之輩。”
幾日不見，這樣認真看發現，沾衣臉上的疤痕似有減少的傾向。
“好。是說靠近山堂，就聞一股好濃的花香。”
“那是義父新添的桂花。嗯？”

為何清雅花香中有一股血腥味？
擔心義父，我加快腳步上前進入山堂，詢問這血腥味從何而來。義父如常侍弄花草，但語氣中隱隱透著寒意。
“不過是不長眼之人，妄圖威脅老夫，最終自食惡果。這二位，是衍兒的客人？”

“是。他們會在七郡暫待，所以我帶來向義父請安。”
沾衣微微欠身，“見過郡王。”見算九泉毫無表示，偷偷去拉他的衣袖。

“墨人，畫販，母親，暴君，全部死了，全部死了。”算九泉似是魔怔，自顧自念著。
“嗯？”義父聽到後，全身氣勢宛若換了個人，雖僅有那一瞬間。
糟了，定是因為算九泉的胡話生氣了，我暗自為他捏一把汗。

“小弟，被再亂講了。”算九泉仍低著頭，沈默著，也不正對義父。場面著實有些尷尬。

義父提醒道：“觀令弟模樣，應是天生的吧。老夫雖不在意，可並非人人都不在意。作為其姐，你該好好教導他。”
沾衣連忙道歉，“是，多謝郡王。今天真的非常抱歉，我們…我們先告辭了。”

我想上前寬慰兩句，卻被義父攔下。

“他們不適合在七郡久留。”
“我不會讓義父為難。”
“那便早日請他們離開吧。”這句話用的重了。

這……
“作為一郡之首，你不能將百姓置於危險中。這件事沒有任何余地。”他們姐弟算是心地善良，更何況沾衣復活之事義父並不了解，這裏的危險，是作為郡主的直覺還是未雨綢繆？

“是，我明白怎樣做。但義父今日比往常更嚴厲，是否因公審將至而心煩？”
義父深深嘆了口氣，“唉，難免心煩。”

看來今天不適合問胡楊淚之事，得另尋時機。

“義父放心，孩兒永遠站在義父這邊。”義父欣慰地拍拍我的肩。

秦假仙已到君廷，算九泉就交給他照顧。待公審後找機會帶他們離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胡楊淚，獲得更多信息。

山洞

我走進山洞，見胡楊淚一人留在內中。她看到我，眼中流露出難以壓抑的驚喜。
我刻意拉開距離問她。
“我這次來只是想知道更多細節。”

“你想問什麽？”
“動機。你認為義父奪走你的孩子，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是在被向南宮收留時懷胎，且此胎蹊蹺，我並不知其中緣由。至於他的動機，我也無法確定。”

我思考著，此事若真，確是十分蹊蹺。但一位女子當不會以自身清白名譽做賭註，可我相信義父人品，他斷然不會做出這種事。
說著，她去洞穴深處取來一個木箱。

“這個洞窟，就是我生下他的地方。”
“每年他的生日，我都會想他如今多大了，再為他做一件新的。”胡楊淚慢慢打開箱子，從中取出一件成衣，手指輕輕摩挲著，眼神溫柔似水。

觀她神情，又不似有假……

“就算他活著，你又要如何相認？”
她擡頭看著我，“他的右手肘內側，有兩個紅痣。”

……
我支支吾吾地接，“孩兒出世便被奪走，你一定很傷……”
“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手。”她直直地盯著我。眼神中帶著殷切和激動。

“我昏迷那次，你沒看嗎？”
“當時你狀況很差，我忙於照顧便忘了。”
她向我伸出手，“好嗎？”

“……好。”衣袖翻開，我的右手肘只有兩道傷疤。

她的眼神猛然冷下，仿佛最後的希望也消失了。
她很慢地低下頭。
“你還要問什麽。”音調很低。

我不忍再看她臉上的絕望，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衣服，“不，不用了。”
她問，“你相信我嗎？”

“就算你的思子之情是真的，但兇手，未必是你認為的那個人。”
丟下這句，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她不可能知道這件事，她不應該知道這件事才對。
手上兩道淺淡的傷痕是幼時玩耍所致，可在這疤痕之前，確實是兩顆紅痣。
胡楊淚，你真的是我的母親嗎？
是我思念多年的…母親嗎……

仗節山堂

今夜是七郡公審投票，我滿懷心事地對著紙筆。
如果胡楊淚真的是我母親，那她的遭遇令我不忍。可義父待我如親生，這些年照顧我的點滴皆在心中，這……

我堅信義父沒有做出這些事，五趾將之忠心必然能讓賭局勝利。我是否要將這一票投給龐蒼遠，這樣眾人起疑，才有厘清事實真相的可能，證明義父清白的機會？
我下定決心。
義父，孩兒此刻的選擇，唯有真相。
我默默寫下“龐”。

“向南宮，公布結果吧。”龐蒼遠眼神堅毅，握刀在手。
“這個機會便給你，讓你親眼目睹自己的慘敗。”

七張紙堆摞一起也不過毫米厚度，此刻卻預示了龐蒼遠最無情的命運。曾為五趾將首位的他，如今斷臂殘發落得這般下場，更要為自己多年的血債付出代價。可他太不甘心。

而當他看到結果的那一刻……
走過生死關頭，闖過千夫所指，熬過眾叛親離。一路走來，滿身沙塵，慶幸仍有人願意相信他。浮逃為名，山墓為居，只因他當初知道逃過一次，便要用余生來償還。用自己的殘命，替萬千無辜，討回應得的公道。而這一日，終於來到。

所以此刻，看到結果的他、堅如磐石萬夫莫開的他，終於眼角有了一絲松動。

不待眼淚落下，他立即舉刀指向義父。
“向南宮，我不信善惡到頭終有報。你的噩夢，才要開始！”語閉，未待眾人有所反應，引頸自戮。
剎那刀光下，一切塵埃落定。

七張紙被他揮向天空，伴著刀風緩緩落下。

是六比一

眾人驚詫之余，唯有我不敢去看義父臉色。義父一生兢兢業業，不敢想象這樣對他打擊有多大。但他下一秒所說的話卻是讓我劈頭蓋臉澆了盆冷水般。

“龐蒼遠已自戮謝罪，即刻全境追捕胡楊淚，等她被擒獲，老夫希望七郡往後再無內亂。”
我沒料想到這個結果，義父命令無法違抗，我急忙離開，我必須先找到胡楊淚。

我飛速趕往山洞，胡楊淚正在洞口處望著山堂方向。

“大哥？不、怎會是你。”自我知道她是我的母親後，我便再難面對她的眼神。
我快速說道：“最後的結果，是六比一。”
她眼中的光逐漸暗淡下去。

“我們的力量，還是太渺小了。”

“此地不安全，你跟我走吧。義父的通緝已下，追捕你的人隨時會來。”
她留戀地看著我，但語氣堅決，“不，堂堂若君怎能與被通緝之人在一起，你快走吧。”

哎！
我快步上前，一個手刀打在她後頸。她不及反應，軟軟倒在我懷裏。我扶著她，像是得到了一塊期待許久、放在高處的糖，更多還是心疼。

“可以的話，我也不願用這樣的方式。”
“母親。”

忽然，簪姐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她不敢置信地問道：“胡楊淚是你的母親？”

“簪、簪姐，你怎麽在這？我、我……”我的舉動證明一切，驚慌間我知道，面對簪姐，已是無法逃避隱瞞。

她緩步走到我身邊，“公審前，你就若有所思，後來更是匆匆離開。想不到竟是如此。”
她背過身去，“所以龐蒼遠的那一票，是你？”

我輕輕放下胡楊淚，“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只能說，胡楊淚的命，我一定要保下。”

“那你將我，又將我與阿爹當成什麽？”
“你們當然是我無法割舍的家人，但是！”我著急道，“義父可是想殺我的親生母親啊，我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呢。”
明明，還沒說過幾句話，甚至，還未相認。

“浮逃人這麽狡詐，你一定是被他們所騙了。”
“簪姐眼中的無缺，難道有這麽愚昧？更何況就算是那樣，我也要先保下她，再查個明白。”

“這女人不能留啊。”
“你若此刻向義父告發，我也會一並賠命。若這是簪姐的願望，那我無話可說。”這句話一出，無疑是將感情放在天平兩端。
我知道簪姐定然不願就此決裂，可我也沒有其他辦法，我只能賭，賭我們之間的親情。

她遲疑道：“或者阿爹不會這樣做，你與他好好說說，說不定便能保下她的生命。”
我皺眉，“叛黨必須肅清，善哉先生他們為此奔波多年必然不會就此罷休。
“我只想保住我的母親。”

“你！”
“待風頭過後，我會將她帶離七郡，永遠不會再回來。”我向簪姐低下了頭，懇求她：“這次就讓我任性一次，好嗎？”

“我只能拜托你了。”

“唉，你為什麽要這樣逼我。”
這種無能為力割舍感情的選擇，讓我痛心疾首，“對不住……”

她最終還是艱難地點點頭。

“不準道歉，看你為了一個叛逆不惜低頭，我只會更生氣。”
我知她算應下了，轉回頭抱上胡楊淚。

“如果我的態度這麽明顯，那我擔心將她帶回君廷會被人有說察覺。”
正擔憂時，見她往水榭方向走。
“事到如今，也只能帶她去我的水榭。”

“簪姐……”
我快步跟上她的步伐。
“若有下輩子我想，與簪姐做真正的姐弟。”

“我才不要，你太為難人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知道此事是太為難。
此人情記下，再難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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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端

台城柳

級別: 俠客

鮮花(1)

2樓發表於: 2021-04-07 03: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七

無缺君廷附近

叛黨終於伏誅，七郡內集市上比往常更熱鬧些，殊不知危險，卻悄然靠近。

“秦假仙，多謝你帶我們出來。”
“這有啥，何況印巧機睡這麽多天了，當然要活動一下。”
沾衣笑道：“是啊，他沒事真是太好了。那我和小弟四處看看。”

“小弟，你看那邊，好大一個酒吧誒。”
算九泉：嗯，嗯。

在兩人身後，印巧機小聲道：“大仔，那個女人很危險捏。你帶她出來幹啥？”話還沒說完就挨了秦假仙一扇子，“廢話！你說是他害你昏迷，但沒實證是要怎麽抓人啊？”
“就是要等人和她接觸，趁她動手時抓現行才對嘛。阿不然你上去再犧牲一次？”印巧機瘋狂搖著頭，跑到業途靈身後躲著。

黑暗處
“嗯，鬼智交代的機會終於來了。”他將一個機關球滾入集市中心。此時正是夜市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因此並未有人發覺。

變化忽起——
“咦奇怪，哪來的煙？”
“我怎麽感覺…頭暈暈的，”話還沒說完，路邊賣烤腸的商販便暈倒在地。

迷煙瞬間籠罩集市。事發突然，秦假仙三人來不及應對，“好熟悉的感覺…”印巧機還沒說完，跟著秦假仙一同倒在地上。

混亂集市中，唯有沾衣仍能站直，似乎不受影響。
“嗯？好香的味道。”她的眼中產生變化。

她深吸一口，離她最近的兩縷魂魄便歸於她的肉身。一入體，她便感覺渾身舒爽，臉上疤痕也隨即消散。
“好舒服，好舒服的感覺。”

算九泉受迷煙影響，難以站直。他還試圖去查看沾衣的情況。
“沾、沾衣……”

突然，她面露兇光，眼帶殺意。
“我還要更多。”
算九泉剛想喚沾衣，未曾想被她掐著脖子提至半空。
一照面，眼前的女子哪裏還有他溫柔胞姐的樣子，神情宛如一個冰冷的殺人機器。在她侵略般地吸食下，算九泉不多的魂魄即將消失殆盡。
“我還要更多，我還有更多！”

忽然，林中一擊打向沾衣，沾衣肉身立即飛出吐血倒地。余勁揮散迷煙。
“咳、咳咳，沾衣。”

向南宮嚴詞厲掌，“妖孽，禍害我七郡子民，豈能再留？”舉掌便打向算九泉。算九泉根基無法與向南宮相比，受迷煙失魂之影響，根本無法招架，勉力接招的結果便是頓負重傷。

他看了眼躺在沙地上的沾衣，堅定站在她的身前。
“算九泉，要保護、咳，沾衣。”
向南宮怒道：“包庇惡行，你，一體同罪。”
向南宮厲掌再催，決意逼殺。

“你姐姐已成妖邪，不可留世。讓開！”
算九泉不多言，為保沾衣，已是空間極招上手。“巺祭太微，長桓屏世”
“哼，執迷不悟。”向南宮怒上眉山，一氣破法障。空間限制瞬間破散。算九泉受勁後退，體內五臟六腑俱損，又是一口鮮血湧上。
“你，不能傷害沾衣……！”

我自水榭回歸君廷，聽秦假仙帶著算九泉外出，察覺不對，急忙趕往集市。
剛走進便看到沾衣與算九泉重傷吐血，義父舉掌便是殺招。危機之刻來不及多想，面對義父的掌力我深知不可保留。
五十錦瑟上手，我急回以最快最強的一音。終是將殺招抵消。

我趕到算九泉身邊，“義父，手下留情！”

“衍兒，你竟然為了外境之人與我動手？”
“情況危急。我迫不得已只能除此下策…”

義父怒氣沖冠，“你看看你四周，這滿地亡者，都是七郡子民。人在你的轄地受害，你不思考如何還他們公道，你難道也要包庇罪犯？你如何對得起你的子民？！”
“義父，我知道這個道理，但還受害者公道也該找對犯人。”
“此女公然行兇，已是我親眼所見。”
“但算九泉卻只為護姐，罪不至死。而且沾衣為何突然失控，原因未明。我懷疑，這是有心人為算九泉姐弟所設之局。”

“證據何在？我早已提醒你的朋友狀態不對，而你堅持留他們在七郡內，可曾想過這個決定會給你的子民帶來多大的風險？”
“未能帶他們早日離開是我的罪責。”我握緊拳頭，“所有後果由我一人承擔。”

義父氣的轉身瞪著我，帶著不可置信地語氣問：“你在威脅我？”
“我知道義父大義之前不存情誼，昔日舊臣龐蒼遠如是，胡楊淚亦如是。我的命，怎能例外？”
“衍半生，你！”

義父重重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為私情枉顧公理，我何時將你教成這樣！”
我咬緊牙關，“孩兒並非有意頂撞義父，只是不願意因義父與我的養育之恩影響義父清德，受奸人陰謀所汙。”
“希望義父能給我機會查明真相。”

義父氣急，“好、好，我就給你十天期限。若沒有結果，十天後——”
“——非但殺人兇手人頭落地，你也必須要交出若君之印。”

我回頭看了眼算九泉，“…是。”

義父走後，我知道為了保證其他人安全，沾衣必須被關在牢內。時間緊迫，與算九泉交代後，我隨即去關心倒在一旁的秦假仙。

他醒的早，義父打散迷煙後他很快便醒來了。
“衍半生啊，不是我說，你何必這樣頂撞郡王？”

胡楊淚的淚水浮現在我眼前，我搖搖頭沒有回答。
“業途靈和印巧機呢？”
“印巧機有之前招魂時你給我護符，只是昏去。”
我低頭道，“唉，是我考慮不夠周全，才害了眾人。”

我背上印巧機，“我帶他回君廷休息，這些屍體勞煩你們處理。一會我會安排相關事宜，尋家屬找回。算九泉，你帶著沾衣和我來。”
“交我們吧。”

轉過身，我隨咬緊牙關，淚卻還是沒控制住。
義父在此之前從未打過我，這一掌打下的，是再也挽回不了的裂縫。胡楊淚之事在我心中留下的疑點未清，越是細想假設，越是害怕真相無法面對。
我與義父，怕再也回不到從前溫馨了。

胡楊淚…母親此時在水榭內，只能保暫時安全，需得想方法將她送出七郡。原本或可與算九泉同行一試，但此刻沾衣已是殺人兇手，無論是否受到影響皆需為此付出代價。算九泉就算願意帶人出去，此刻，也是已經被嚴防死守。

上次月姐來似乎與義父亦有沖突，誅世之墨針對聖龍口的行動牽引靜濤君與豁青雲，劍子仙跡又因龍宿被困分身乏術。誕鬼妄筆的爭奪已成江湖第一大事，都說此筆能量非常，能創造出自我活動有意識的墨人，難道此筆能使人死而復生？說到底，死而復生永遠無法成功，只是一場錯誤，拖累無數無辜的人。所謂執念，殺人殺己，龐蒼遠為證義父之罪，哪怕毫無希望也賭命一試，這般執念，究竟為何？

想起龐蒼遠，我倒是懷疑起來。
他之前能深入山堂攔下我們，說明七郡中應該還留有內應才對。
現在回想，公審那夜並非只有我一人帶著心事，其他郡守臉上各有表情。如果五趾將中，仍有龐蒼遠的人在……那是否母親的困境便好安排些？可現在人人自危，這一票對於善哉先生他們而言怕是完全未曾預料的變數，怕是已經開始暗地審查內部，想要找出就更困難了。民眾也接連與瑯都、叛軍大戰，好不容易和平的時候又遇上沾衣，唉。
我這段時間，都在幹些什麽啊。義父與簪姐對我情深義重，待家人一般對待，我實在不想懷疑他們。可母親的遭遇實在無辜，若想要找出兇手，就可以厘清我的出生之謎。
這一切越來越混亂了，我的生父是誰，我到底是誰？是誰暗地出手讓沾衣失控，要陷害她的生命，算九泉的生命？
可惡啊。

夜深。

我思緒狂亂，彈琴對月也悠然不再。波蕩來自湖面的風，又被琴音挑撥。
湖中我的鏡像，徒增一圈又一圈波紋，已看不清我的面貌，只余輪廓。

秦假仙跑來，“都什麽時候了，你還不去看著沾衣？”
我沈聲回道：“關押沾衣的地方我早有安排，只能進不能出，算九泉想帶著她離開，沒這麽容易。”

送走秦假仙，我沈思片刻，母親之事讓我失去冷靜，雖然懷疑自己的身世，也該私下詢問義父，多獲得信息才對。我起身去往山堂。

（算九泉的場景）

地道內，見沾衣逐漸蘇醒，算九泉輕聲喊著她的名字。

沾衣慢慢睜開眼睛，恢復自身意識。
“啊，我怎會、被鐵鏈綁住四肢。小弟，我的頭……”倏然，她痛苦難當，逐漸回憶起昨晚發生的種種。

“這，這怎有可能…”
沾衣難以置信地看著算九泉，算九泉見她恢復以往，用扇子打開鎖鏈，就要帶沾衣離開。
“我傷害了你，我、我怎麽會傷害你。”

算九泉的回答她的，是一記劃向脖頸的利刃。
算九泉食指輕觸唇間。對著他的好姐姐，一字一句小聲道：
“好孩子，要聽話。”

“小弟、你……”
沾衣緊緊捂住傷口，但沒想到鮮血順著手掌溢出，即將滴落在地時，竟緩緩消散。

“這是？”
“別人的魂能，算九泉不要。”

失去魂能的沾衣，眼中逐漸顯出狂亂的傾向。“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小弟？”算九泉見她即將再次失去自我，點住自己周身大穴，導引自己的魂氣離體，好讓沾衣吸收。
就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樣。

接收到魂氣，沾衣脖頸的傷即刻消弭。
失了魂，他身形不穩，搖搖欲墜，“沾衣，有算九泉，就好。”
眼前，至親之人的脆弱與過往回憶重疊，串聯過往，沾衣一瞬間便心如明鏡。

“印巧機的昏迷，果然是我的錯…”
算九泉馬上反駁道:“沾衣、沾衣沒有錯。”

她痛心自責道，“七郡的百姓，也是因為我的錯。”
“沾衣沒有錯。”算九泉快速地搖頭，聲音越發大。
沾衣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小弟，是你一直以自己的生命力，為我延命，對不對？”

算九泉低下頭，這次沒有說話。

沾衣苦笑，“哈，是我，都是我的緣故。”淚水滴下，是心疼，是自責。曾以為好不容易得來的輕松與自由，竟都是活生生魂靈的代價。
算九泉著急道：“沾衣、沾衣要笑。”

她擦了擦眼淚，“我怎還笑得出來。”
“傷害了這麽多人，更害死了這麽多人。以他人之命成就自己，這樣活著，我要怎樣笑得出來。”

他趕緊搖搖頭，“算九泉不是他人。”
“那更不行，小弟。”
“因為在我心中，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

她死死抓住算九泉的手，“小時候，總是姐姐由著你。但這一次，就這一次。”
“能不能是小弟包容姐姐一回？”
她將默默流淚的算九泉攬在懷裏。

“答應姐姐。”
“好嗎？”
她緊緊抓著算九泉，指節發白，渾身顫抖。
她用她余生最後的力氣，去期待算九泉最後能給她的——。
親近和溫暖。

片刻後，兩人重回君廷院內。

“啊，解開束縛後真是輕松，好久都沒有這樣放松了。沒想到那個地牢，這麽容易就能走出來。”
“那個地牢，只鎖定沾衣的生息。沒有了，便能出來了。”
“生息嗎？哈。”

湖上風寒冷冽，月色亦是寒涼。沾衣只覺眼前風景，已是人間至美。
寒冷，卻安靜。安靜的能聽清所有微小、脆弱生命發出的聲音。湖面的碎冰像水晶一樣透亮，在月下微微泛著光。風吹浪推間，發出一聲聲脆響，宛若這天地間，最初的樂章。

她漸漸感覺不到自己的指尖。

“小弟，我記得你，最喜歡看姐姐跳舞。”
“嗯。”

“但後來我生病，身體虛弱，只好買一個陀螺，讓你將旋轉的陀螺，當做是跳舞的我。”
“好不容易，我又能跳舞了。你要好好記住……”四目相對，眼淚卻是如此難捱。“……姐姐跳舞的模樣。”

遺憾，感謝，交織成此生最後一支旋舞。所有最美好的曾經，都凝練在這一刻。除了血痕，除了傷口，除了彌漫四周，如螢火般的魂魄。而一切皆失，才成就沾衣原本，最美麗的無暇。

倏忽，算九泉接下她無力的身軀。
“算九泉，會記住沾衣……”

他緊緊抱住沾衣的屍體，不忍放手。
沾衣對算九泉而言太重要，太重要了。
數年，數十年，數百年。所有的回憶、甚至情感，都付出在這個幼時唯一願意幫助他、陪伴他的親人身上。
他們相處太深，離別太久。思念才如此噬魂蝕骨，將他圍在只有自己和回憶的空房間內。不願走出，不能走出，走出後，便又是失去，甚至已得到的，都終將失去。

八

我緩步行至山堂外，正遇見武伯出來。

“小郡爺你來了，快、快進去道賀。”
“武伯，發生什麽了？”看他表情欣喜，我笑著追問。

“進去就知道了。”
山堂內，眾人皆在。我正好奇是何事能我為義父道賀，義父從屋前轉過身，桌上的東西慢慢露出它的真面目。

驚詫一瞥，凍結了時間，凍結了呼吸，更凍結了我身上奔騰熱血。熟悉的發髻和面容，原本失而復得的天倫，隨著身體主人的破碎，終於劃開所有堅強的偽裝。
我不敢上前確認，我不能上前，但還是不由自主的上前。

見我動作有異，善哉先生喊道：“若君？”

“啊。”我趕緊收回手，“聽、聽聞叛軍余孽已伏誅。我，我特來慶賀。這顆人頭，是真的嗎？”

“此女狡詐，確有詐死的可能性。但這個人頭由浪銘鋒帶回，應當可以確定。”

浪銘鋒？我追問道：“那浪郡守在何處發現她的行蹤？”
“我下轄丹鉛郡。”
不是簪姐的水榭？我略略安心。

會議結束，我特意在路上攔住浪鳴鋒。
“若君此時攔我，所為之事想必十分重要。”
“浮逃人善於藏匿，你是如何發現胡楊淚的行蹤？”
“黃巖郡有多處叛黨據點，胡楊淚一介女流，龐蒼遠已死，倉皇害怕下逃入丹鉛郡。我是在巡邏時發現她，並不意外。”

“而我意外的是，黃巖郡守江獨步嚴查數日沒有發現，而你發現了？”
浪鳴鋒面不改色，“我運氣更好，又或者，我更忠心郡王的命令。”
我們眼神交鋒，可見那一張投給龐蒼遠的票已讓郡守們人人自危。我有些心虛

他倒是直問：“若君此問合意？”
“擔心有人以假亂真。若不查清，當如野草，春風吹又生。”現在事態復雜，我不能冒險，只能以此試探。
他信誓旦旦，“我以人格性命相保，此女確實已死。”

“請？”
“請。”

此人話語疑點重重，立場不明。無論如何，我該當往水榭一探。

（算九泉的場景）

無缺君廷

“嗯？小弟的君廷何時有這個地方？”
向小簪欲尋衍半生，遍尋不得，發現一處草屋。

“知道半生與阿爹爭吵，本想勸架，卻在山堂看見了胡楊淚的屍首，我必須提前告知無缺。”她看向草屋，打開門入內一尋。
但見草屋內的床上，躺著一名女子面容安詳，脖頸處插著針管，連著一旁的巨大箱子，軟膠管中正是鮮紅的血液。

向小簪起疑，去探此女鼻息。
“人已經死了，還作這種事。”她隨即將輸血的針頭拔掉。沒想到床上之人臉上頓時顯出腐爛之態。
她何曾見過這般詭異情形，乍然大驚失色，沒有註意到算九泉悄然入內。

算九泉發現流向地面的鮮血，馬上看向沾衣的臉。
像是受到極大的刺激，他大叫一聲舉掌擊在向小簪身上。

“這不是合宜的拜訪！”他連忙將針頭重新插上，可沾衣的身體並沒有恢復原狀，腐爛程度反而加深。
“啊，啊！”算九泉怒極氣極，不能自已，打翻屋內的所有物品。不待言，便是直接攻向毫無準備的向小簪。

……
我去到水榭，發現無人，簪姐也不在。四處找尋後，我發現一封留在湖旁石桌上的信。

母親在信中所寫，公審結果後，她本已無心活著。為了我，她才願意掙紮存世。
她說，我和簪姐都是好孩子，她不願拖累我們，自行尋找逃脫之法。若不幸身亡，千萬別為她報仇。
她說，這一生她嘗過太多仇恨的苦，若無力回天，我只需記住她，就很好，就已足夠。
她說，“半生，我只希望你好好活著。”

“母親，義父，為何你們都對我如此殘忍……”
回憶起幾次短暫相處，她發紅的眼角，狂風沙暴中，她如何一個弱女子艱難行走。
不，不行。

我還沒確定母親的生死，我不能在這裏浪費時間。簪姐此時不在，一定是去君廷找我了。

我擦掉眼淚，聽見身後有響動。
是簪姐！

“簪姐？你怎會傷重如此！”我趕緊上前扶住她，她虛弱道，“算九泉，沾衣。”
說完便不省人事。
我一按脈搏，必須立即醫治！
我將人帶入房內，簪姐的傷驚心動魄，我越是向下看，越是心驚。想必、想必簪姐是看在他是我帶回的人的份上，心中沒有提防，並未有所準備，才會傷成這樣。

義父，母親，簪姐，殘酷戰爭，生離死別，政局動蕩。連番變故中，我唯一保下，還能保下的只有你算九泉。可你竟然…
算九泉，
算九泉！

待簪姐情況穩定，我氣勢洶洶回到君廷，
“算九泉呢？”

秦假仙見我語氣不善，“你都知道了？”
“他和沾衣躲在你的花園，不準別人靠近。”

沾衣怎會從牢中出來？秦假仙在我身後喊：“哎你走這麽快幹啥，我還沒說完呢！”

我趕到花園，見曦縭帶侍衛圍了裏外幾層，說明人就在裏面。
“都退下。”
我進入草屋範圍，一步越界，數道氣勁從屋內發出，我閃避時便發現不對。躍起進入房內，看陣法圖騰正隱隱發光。
“攻擊套路這麽明顯，果然是陣法。”我重重揮袖打碎法陣。

曦縭進入，見算九泉不在內中，疑惑道，“怎會，我當時明明看見算九泉抱著沾衣進入了。”
原來如此
“哼，學會心機了。算九泉，你變了。“
我轉身交代曦縭，“此事我會處理，你們不用管了。”

滿心憤然，我獨自前往獨樂園一尋，到處找不到人。

一擡頭，那個熟悉的木架子闖入眼中。算九泉變化萬千的陀螺，便是在這個架子上日夜不停，無休無止。

我回想起更早之前的事。
……

“算九泉，你從不參加太公的迷辯，總是呆在這。”
我隨意找了塊石頭坐下，看了一會他搖頭晃腦的呆樣。

“你就這麽喜歡陀螺？”
他慢慢回答：沾衣。
我那時還不知道沾衣是人，於是問：“沾衣？什麽沾衣？”
我以為是他的傀儡娃娃。

“沾衣，跳舞。”
“哦~你的意思是，你的陀螺叫沾衣？是這個？”

我指向最高處的那個。
他認真點點頭。

我跳到他身邊去，“那這第二個呢？叫什麽名字？”
“嗯，沾衣。”
他的眼神指向第二排的陀螺，“沾衣和算九泉。”

“哈。”
我心想這個人，真是難懂誒。

……

如今架子上再無陀螺，我看著空空的木臺。

“算九泉，你在乎沾衣。”
我閉上眼，“卻不該忘了只有你的姐姐，才值得珍惜。”

所以，我必須找到你。

荒野

算九泉，拖著沾衣的屍體，行走荒野中。
執著多年，一切再回原點。若觀世炎涼，方是蒼天之道，又何以令蕭瑟寒風，代無淚之人悲聲嗚咽。
落葉蕭蕭，無邊落木，此情此景，淒涼悲楚。

一人沈聲來到。
“風雲乘桃浪，豈識點額鱗。天門化龍起，方恨江湖湮。”

算九泉臉上沒有表情，無淚無嘆。他雖然歷來話少，可此時，我只覺得他已與我認識的那個算九泉完全不同。

“算九泉，現在和我回去吧。”他仍面無表情的，只顧往前拖著。
“唉。”我重重一嘆。

無奈啊。我弦動一擊，打斷他背上的那根繩。他繼續走著，直到肩上沒有重量，才意識到什麽，擡起頭看向我。
他開口，聲音嘶啞地重復念了百年的話。
“算九泉，會帶沾衣回家。”

我心一抽。
然而，七郡人民的死不能沒有交待。
於是————
弦動，
扇開，
繩斷，
情絕。

原來你我同行偌久，終究是要，背道而馳。
終究，背道而馳……

弦動起瀾波音蕩
“你必須留下，面對你的罪行。”
扇開冰華冷刀光
“沾衣在等，所以算九泉，不能等。”

“夷則三陰”
“巺祭太微”
“虎賁驅野”

我心中越是無奈不忍，弦音只能越是激蕩。為了簪姐之傷，七郡百姓之死，這場摯友之戰不能停，更不能放他通行。

幾番交手，算九泉知我心中所想，執意進逼，我二人越戰越激烈。扇子做武器更適合近戰。他揮動扇子抵住我的琴，我立即調整姿勢撥弦起勢，誰料他竟然避也不避，楞是站在琴前接下了。
我被他的行為嚇了一跳，正面接我這招，對此時心碎的他而言定是五臟六腑撕裂的疼痛。
正心疼，他扇挑琴弦，竟趁我不忍之際將我的琴弦震斷。

“你！”
我一掌拍向琴尾，他一手扯著我特制的弦，另一只手堪堪襠下，順著氣勁與我拉開距離。

已戰至白熱化，我們無暇他顧，沒有意識到惡水之災，直到我們感覺鞋底一陣濕潤。

“這……”
“這水在吸收我的力量？”
“不對，這是是惡魔之水！”惡魔之水會吸食活人能量直到死亡，再將屍體變成可供驅使的怪物。

“沾衣！”
繩已斷，算九泉急中生智，用手中琴弦拉住沾衣軀體。突來之變，這下倒是不用打了，我瞬間將琴收好。可我也不剩多少氣力，勉強才能開啟與無缺君廷的聯通召喚法陣。

“寰宇召靈，諸仙應律”
“天速見世，赤鰭幻陵”
“起！”

一條巨型紅鰭飛魚出現在上空，我勉力拉著算九泉運功登上。

天空風狂雨嘯，三人的重量再加上空氣亂流，赤鰭的高度在不斷下降，眼看就要被惡魔之水的滔天巨浪打下。

“糟糕，天速沒辦法承受三人的重量。”

算九泉幾番受創，未能及時養好傷，再加上這段時日沾衣吸食走的魂魄，他在魚背上，嘴角不斷滲出血絲，手中仍緊握不放絲弦。
絲弦滑利，染血時觸目驚心，他手掌已被沾衣重量劃開，只剩握不住的希望。

刺目斑斑血珠，順著絲弦而下，在風中染紅沾衣的頭發。

最終，還是留不住。

我拉住他的手，在風裏朝他大喊：“別做傻事！”
他看著逐漸消失在惡魔之水裏的沾衣，渾身顫抖道：
“算九泉，要陪沾衣。”

我抱住他不讓他跳下，他突然很大力氣掙脫開，我連忙在空中穩定身形，再想去撈他時，已是相隔太遠。

“算九泉！”

我向下找他的身影。他在空中非常艱難地轉身。
隨即向上空丟來什麽東西。

“這個，還衍半生……”

我趕緊接住，再往下看時，他卻已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惡水中。

手中握緊之物傳來熟悉的輪廓。圓圓的，尖尖的。
“這是……”
我不禁啞語。

……
百年前，河圖天梯下，我趁他回家，偷偷在架子上放了一模一樣的陀螺。
我躲在一旁，等他到來。

他果然按時到來。
腳步緩慢又堅定，認認真真的低著頭走路。他總是這樣不同常人，連走路都是認認真真的樣子，像沒長大的小孩子。

他走到旋轉的陀螺前，踮起腳尖，睜大眼睛地看著。

“不是，沾衣。”他起手便要打落在地。
我單手一托，將這顆陀螺又送回架子上。

“那是衍半生，不許你亂丟。”
他看著我，還是搖搖頭。

“不是，沾衣。”

我眨了眨眼，“可是衍半生，想一起跳舞。”

“而且，他跳的不錯，不是嗎？”
聽了我的話，算九泉轉過身，認真看著這顆陀螺。
贊同道，“嗯。”

我心想，難道有戲？

“嗯，但，不是沾衣。”說罷直接將陀螺打落，沒有半分猶豫。

真是無情。
我看著打落的陀螺，笑了笑。第二日，還是照常去煩他。

我當時堅信來日方長。
我當時太自信，認為沒什麽我做不到的。河圖十智也好，七郡郡守也罷，和他成為朋友自然不必擔心，我一定做得到。
畢竟當時以為還有許多未來。

現在，冷風中我看著手裏的陀螺，眼前景象忽然變得模糊。我知道，心裏一直以來認定的東西，都破碎了。

“我以為、我以為你早將它丟棄了。”

“為何留著。”
“為何在此時才還我。”

這算什麽，這到底算什麽？
我深吸一口氣。

“你曾說你沒有朋友，所以，我不會為你難過……”
我想，這句也夠無情。我還給你。

我不會為你難過
我不會為你難過
你這麽無情，我不該為你難過

我不難過……
只是眼淚，只是眼淚。

難道是我太脆弱嗎？
你還是留下了，你現在才還我。如果不是此次巨變，如果不是你過於執著向死，如果還有，以後。如果我們還有以後。
你是不是會一直偷偷留著？

從我們初識，到如今，曾經認為無聊的每個日出日落，不管在獨樂園也好，君廷也好，那麽多日常無甚樂趣的時光。
冰湖，日光，清晨，我解開你拼好的機關，你制作了好幾只石笛。
你執著安靜，而我執著等待。

哈。
你我之間，有許多早該，如今也都變成了不該。
是我自以為是，以為自己能在你心裏留下位置，能讓你的目光從過往無數重復的輪轉中，看到我，看到衍半生，看到其他光，看到希望。
是我的錯。

原來愛我與不愛我，都可以成為情深刻骨的理由。
我抱緊懷中的陀螺，上面還有他懷抱的殘溫。

我勉力站在魚背上，看魚在天上飛，深重烏雲下是汪洋萬裏。波濤肆虐間侵吞山河，飛鳥走獸都未逃過這災難。我已然不知世界還能如何變化。
原來天地，離我這樣遠……

這一刻，我的孤獨一如自由，無邊無際。
只是光，無聲無息。

淚亦，無聲無息。

恍惚間，晨光出現，重新照耀在獨樂園的房門，卻沒再照到你的臉上。

九

無缺君廷，無名湖邊

“衍半生啊，你這次怎麽去這麽久哇？”
我擡頭，是秦假仙啊。

他看看我身後，“嗯？算九泉他們人呢？”

“他們……”我背過身，聲音有些嘶啞。
“他們已回到他們該回的地方。”

秦假仙當下了然，印巧機湊上來追問，“他們都走了？什麽時候回來？你要如何向郡王交代？”

郡王，哈，郡王。
我拿出路上撿到的紙。紙上赫然寫著八鋒郡王是墨人。
“鷺姐會做這種事情，必有其因。”
我將紙丟下，冷冷道，“若義父真是不義之人，那我做不做若君，又有何所謂。”

“哈，好啦。若是你想離開七郡，就來中原由我秦假仙招待，不用客氣。”
我無心玩笑或客套，正色提醒秦假仙：“聽說龍宿墨引之事也已經解決，如今七郡即將與瑯都開戰，你們還是早一點回去。”
“惡魔水患才過，重建活動尚需你們幫助。我先離開了。請。”

一個時辰後，我再也沒有心情精力處理郡內開戰籌備事宜。沈默地回到君廷。

這是第一次，看到斷弦，我並不著急去換。我默默捏著弦斷之處，指尖感知分明著有與無。
弦的有與無，陪伴的有與無，生命的有與無。

我的弦是特制的，輕易不會斷。相應，它的韌性與硬度，太適合、太容易劃下傷口。

第一次覺得，換弦調音是這樣痛苦的事情。
我不禁問：
衍半生啊，往後，你如何面對這張琴？

五十錦瑟沒有回答我，四周沒有回答我，只是靜。只是如他一樣靜。

夜涼衣沾露，月殘星相辭，風前奏清角，苦調人先知。
心亂，音亂，弦斷，指尖血珠涼，一如真心。

“舊弦難留，就算曾經和諧共奏，終究會聲色改換。斷弦，傷人。”我黯然神傷。

“若君你的手…”
血珠留在弦上，我照常劈撥揉撚，殷殷各自飛散。一曲未盡，徒添新紅。

她在我身後。
“曦縭，七郡近來風波不斷，你若想離開，只需說一聲”
她微微欠身，“欠若君的，尚未還清。”
我聽到，覺得好笑，卻已沒有嘴角提起的力氣。

“當初，不過是給了你一張餅一杯水。你在這裏工作多年。”我加重語氣，“早已兩清。”

她上前按住我流血的手指，上面還有琴弦留下深重的壓痕。她從衣兜裏掏出手帕幫我圧著傷。
她淡淡道，“簽給若君的命契，曦縭一直收在床底。直到某天整理舊物才發現，留有我簽名的墨水，會隨時間消淡。”

啊，被發現了。
“那可真是劣質的墨水，下次…不會再買了。”

幫我包紮好後，她繼續說：
“若君的心思我明白。就像地退與天速，雖然召喚契約已經結束，其實它們，還是偷偷回到君廷了。”

我望向寧靜湖面，它們兩條不聽話的魚還在，一躍而起，還揮動魚鰭打算潑我一身水。

我心中略略放松。
“哈，吃我的飯還想潑我的人，天速你今晚準備餓肚子吧。”天速聽到這話，不斷在湖中翻騰，惹得水花四濺。

“我看它們會回來，是因為只有這裏，能讓它們如此囂張。”
“哈哈。”
“曦縭，多謝你。我本打算只給自己一曲的時間整理心緒。現在已無事了。義父之事，終須厘清。”我將琴收回。

“我暫時出去一趟，君廷交你看顧了。”

走出七郡，我決定一會西窗月。

四皓方庭，不見往日白鷺，唯有重雪掩目，彌漫沈寂死意。
我一路查看發現有打鬥痕跡。我心想，難道是月姐被人襲擊？

我快步往後山趕去。
環顧四周，唯有這位背著龜殼的老人，我將重傷的他救起，詢問西窗月的動向。
“西窗月和晏朝歌被鬼齋狐抓走了！”
“怎會這樣？”
“等下，你你你你你你、你就是那個衍半生？”
“是。”

“就是你那個義父八鋒郡王來逼殺我們啊，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向南宮的義子，還跑這裏來假關心西窗月，哼。”

我試圖解釋道，“我與鷺姐是多年好友，絕不會做傷害她的事。鷺姐與義父之間，或許是有什麽誤會。”
龜老氣憤道，“都相殺了還什麽誤會啊！何況你義父在參辰湖幹的什麽好事，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禁地，參辰湖？

（……友情預警一下。）

趕往參辰湖的這一路，我什麽都不敢想。

有人大聲嚎哭，在路旁抱著高度腐爛的身體，我一句安慰的話都無法說出口。
很多人圍在湖邊，不斷從湖裏打撈上來屍體。一船、兩船、三船，一船接一船，好像永遠打撈不完那樣，親屬們都在哭喊，而所有人都在落淚。
老七家，那些默默消失的婦女，更多的是孩子。
人們一開始沒有認出來是孩子，以為是破碎的軀體。可當人們從船上接到手上時，隱隱摸出了手掌大小的頭骨輪廓。害怕，驚懼，不敢置信。

沒有人敢想象，是怎樣的人會忍心放這些剛出生，或剛成型的孩子溺水而亡。而他們更難以置信，這個人，就是將參辰湖變成禁地，就是用正義逼死龐蒼遠的人。南宮七郡之名的由來，對他們來說開天辟地般偉大的南宮郡主。

“嗚啊————”
“向南宮這個畜牲！”
“怎會是郡王！怎會是郡王！”
“如果不是他，他為何要殺死龐將軍和胡楊淚！如果不是他，他為什麽不讓我們進入參辰湖許願！將這裏封為禁地，他殺人的禁地！”

一位老人撲通跪在岸旁碎石上。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我流浪找了你十幾年，沒想到你一直沈在這冰冷湖裏，竟就在我身邊！啊————”
旁人不忍，連忙攙住他。“陳伯…唉！”

充耳便是痛苦聲，我怔怔地，不敢上前。
原來龐蒼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分錦之盟的受害者們，龐蒼遠自斷的臂膀，消失的婦女，全都是真的。
母親的故事全都是真的。
這就是真相，這就是浮逃人他們拼了命也要揭露的真相！

我的母親就是為了這樣的事，這樣虛偽的人，漂泊一生，流淚一生。

越來越多的人湧向岸邊。

簪姐、簪姐知道嗎？
我立刻趕往水榭。

水榭已無侍女，我一路走到岸邊才看到簪姐。
她渾身上下燃著火，受了重創，痛苦難當，在一點一點爬向湖邊渴求水。
墨人，水，難道簪姐和向南宮一樣，都是墨人，都是被創造出來的怪物。
可她是陪我護我的簪姐，我們相處這麽多年，我不信那些都是假的。

我即刻運起碧濤的水替她滅了身上的明火。明火雖滅，重創的她難以站立。可她緊緊抓住我的衣袖。
“無缺，快、我們快去山堂。”
“參辰湖，我知道參辰湖出事了。我一聽到消息就想動身，誰知忽然全身如遭火焚，動彈不得。”

我扶住她的手收回，緊緊捏著拳頭，“證據確鑿，你還是在站在義、站在他那邊嗎？”

渾身滾燙的她虛弱道，“就算湖底有屍體，誰能說這就是阿爹所為？先前的黒函，還有浮逃人的栽贓，都不是第一次了。”

她太堅定了，或許親眼見到參辰湖的慘樣她便會信，會接受。
我看她神情，更可能是，會承認。我的簪姐太單純了，所以信的太深，只有將她帶到湖邊，她才能意識到。
“…好，我帶你去。”

我在她身後，跟著搖搖晃晃的她趕至山堂。滿身血腥的左休靠在石頭上，已經氣絕。
左休的武學修為不低，能將他打成這樣——
只能是向南宮。

簪姐太急，已經失了心智，她試圖拉起左休。
“二飛將，二飛將！快，我們需要去救阿爹。”左休不可能給她答復，她放下骨頭外露的手，自己踉蹌向前。
見我未移步，她淚流滿面。

“所以無缺，你不相信阿爹嗎？”
我不願給她希望，偏過頭去。
“你，沒關系，你不願意去，我自己去！”

我痛心無奈，左休一生對善哉先生忠心耿耿，而善哉先生對七郡更是殫精竭慮。如今雙雙落得這個下場，我對向南宮再沒有半分期待。

我望向簪姐消失的方向。
發現左休不遠的地方，還發現了浪銘鋒。全都死了，現在太亂，我只能簡單將他們處理。

誅世之墨邪力龐大，此次七郡大亂由參辰湖只變而起。大汗瑯都自然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剛剛弒父奪權的夜王更急於開疆拓土穩定政權。他們正圍在參辰湖外圈等著向南宮，意圖將其圍殺。

“那是，向南宮的義女向小簪！趁此好機會，將她格殺在此！”
東皇雪攔著殺紅了眼的夜王，“不必將她殺死，留著她的命用來威脅向南宮。”
“哼，也好。聽說墨人體質特殊。身上燒成這樣還不死，果然是怪物。”

小兵們用刀劍圍住無力抵抗的她，就在危急之刻——浩然弦音，蕩起彌天塵埃。
我慶幸自己能趕上，還能將人救下，沒想到這般混亂中，向南宮竟趁亂溜進參辰湖。

簪姐在我身邊，看到向南宮就想沖出去，我緊緊壓著她的肩膀。
她掙脫不開，與我躲在暗處看向南宮跌跌撞撞地跪在參辰湖岸。

“多年前，是參辰湖降下神諭，助我奪得七郡。”
“如今事態顛覆，七郡大亂。我墨人的身份也藏不住了。”
“若參辰湖有靈，不忍心我一代梟雄就此消失，再幫我一次吧！”

他跪在湖邊，對著一旁百年不調的花樹祈求。
可這次出現的，不再是幫他無數次擺脫困境的靈丹妙藥，而是他最可怕、最可恨的噩夢。

鬼齋狐大笑著從湖中走出。

你、怎會是你！怎麽可能是你！

“向南宮啊向南宮。啊不對，應該叫你公輸測，對吧？”
“你不好奇為何身上突現邪火嗎？你以為燒了那本墨殤傳，殺了你的車鴻儒，你的創作者，就能擺脫我誅世之墨了嗎？”
“哈哈哈哈哈哈——！”
“你就從來沒想過為什麽要奉參辰湖？為什麽要信一座湖能給出你人生的提示？”

“你從沒想過，為何你的落腳點選在七郡？”

向南宮如今回想，驚覺這一開始便全部都是個圈套，立即往回逃，卻被四根透骨釘死死釘在地上，經脈盡斷，動彈不得。

“公輸測，雄才大略是你，卻終究輸天一測，你確實將我寫下的故事，演的很好。”
“可你的故事我已經完結了，再繼續便是無聊的續筆。”鬼齋狐睨著地上宛若泥蟲掙紮的向南宮，臉上都是滿足的表情。

他遠遠飄下一句：
“我留你一命，是要你往後，好好習慣這泥蟲之姿。”

我沒有再攔著簪姐，望著她奔向向南宮的背影，我默默離開。

我回到君廷，到處冷清。曦縭也不在，該是對我失望至極了。

我特意隱去身形，覺得太累。一個人，安靜又孤獨地站在湖邊。這個場景很熟悉，這是算九泉留在我腦海裏最多的畫面。
我望向水面的眼神愈近悲傷。
五趾將的忠誠，七郡的和平，到頭來都是一場笑話，我曾所應以為傲的一切，越是認真，越是顯得可笑。
我曾抓住的那些蛛絲馬跡，竟都是我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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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端

台城柳

級別: 俠客

鮮花(1)

3樓發表於: 2021-04-07 03: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十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人走進君廷。

“無缺，無缺我知道你在。”
“參辰湖外，是你替我解圍，你肯定，肯定也看到了吧。”
“骨釘穿身，啊爹他，阿爹他……嗚嗚嗚”

我擡起頭，遠遠地望著她。簪姐如今，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身為墨人，難道真的這麽罪大惡極。我，我也是墨人啊。”

看她傷心，我現出身形，替她拂去她的眼淚。
澀澀開口，“向南宮的下場，不是因為他的身份，而是他的作為傷天害理。”

她搖著我的手，不讓我繼續說下去，淚越流越多。
“我不夠聰明，不知道這麽多道理，阿爹現在情況很差，你就當做為我，為我就好，至少去見阿爹一面好不好？”

她柔軟的雙手捧著我的手，一滴滴熱淚落在掌心。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母親的影子。
我確實欠她一個人情。

“你，唉。好吧。”
她高興地擦掉眼淚，“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阿爹。”

我慢慢跟著簪姐走進山洞。

“阿爹，阿爹你看誰來了。”
石床上的向南宮奄奄一息，身上骨頭沒有一處完好，
我恨他看向我的眼神還和從前一樣。
我恨如今所有都和從前不一樣。

哀痛悲憫憤恨，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惡心。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我上前查看傷勢，

“骨釘深入經脈，無法可除。”

向小簪急急道：“你這麽聰明，一定有辦法。阿爹現在傷勢沈重，要懺悔懲罰也得先給他機會，不是嗎？”
我冷聲，“是否給他機會，該由受害者家屬決定。”

“這，可，就算阿爹有萬般不對，但他對我們的疼愛確是千真萬確。”
“你幼時容易血氣不穩，是阿爹在你身邊照顧整晚。你忘記了嗎？有一次，阿爹甚至險險因此累倒。你那是說，等你長大就由你來照顧阿爹，你都忘記了嗎！”

情難自已，我沖她大聲喊道：“我當然沒忘。但我也記得，他當初是如何教導我們，在上位者，該苦民所苦。然而今日，造成七郡百姓苦難的始作俑者不正是他嗎？他背棄了他口中曾說的一切，成為他自己口中最可惡的人。”
“你說，我要如何裝作一切如舊，要怎樣全心全意敬他，愛他，助他？”

“你，你沒問過阿爹，也許這一切尚有隱情……”
“夠了，別再說了。尚在繈褓的嬰兒能犯什麽罪？算九泉來七郡時，因為我的私心和疏忽，害了十多條人命。這次，我不會重蹈覆轍。”

向南宮痛苦地閉上眼，不願再聽我們爭執。
他的聲音不復往日鏗鏘有力，虛弱道，“簪兒，我與你的小弟有話要說。你去山堂幫為爹取來書軒木盒中的物品吧。”

“怎會這麽突然？”
“那是總領七郡的璽印。如今郡內動蕩，難保無人趁虛而入。如今為爹已無顏再做郡王，七郡的未來，要交到你的手上。”

“可是……”
“我會好好與衍兒一談。去吧。”

簪姐走後，氣氛冷凝。我不願面對向南宮，是他先開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參辰湖婦孺，確實是我所殺。”

我氣的轉身，“你！你終於承認了！”
“如果能讓我們真正便成人，就算是神或鬼，我都會殺！”
“你！”

我想要追問胡楊淚之事，可他不願意繼續說，我只能走出山洞。

還有太多真相未明。參辰湖之事，向南宮雖承認，但未說緣由。
他說若讓“我們”能真正成人，他的意思是，我也是墨人？母親說他莫名懷孕，難道正是因為我是實驗品，而參辰湖底的嬰兒，則是失敗品的下場？
越想越心驚。我拿出補心玨。

這顆補心玨。
“生父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也是我從義父處得到的第一樣東西。”
呵。
我回憶起幼時，若沒有此玉穩定我心神氣血，我怕是早已夭折。母親未提及此物，那這件東西就是向南宮給我的。
不想回憶，全如亂麻，情義之分的抉擇。簪姐也受火燎之毒，她與向南宮的關系怕不是義父女這樣簡單。如此，七郡加上簪姐在，我實難下定決心現在就離開。
我做不到玉龍那樣，有向死神送出寄塵寰性命的勇氣。

“就算別有用心，向南宮對我關懷是真，此玉穩定我氣血是真。但補心此名，卻是錯付了。”
剛想收回，玉玨倏然落地。
“玉已落塵，與碎何異？唉。”我留下它離開。

可就算離開，我也要問清楚母親的事。

事件發展太快，墨殤天爆在昔月影與辰太尋明的悲劇下加速催化。七郡弗歷大亂，瑯都又要大舉進犯，再加上誅世之墨行事詭譎，鬼齋狐要留下向南宮的狗命不殺他，但開啟墨殤天爆後第一件事就是毀滅七郡。
它要讓向南宮所有心血白費，卻用的是七郡子民的生命為代價。

七郡民眾死傷過萬，大把大把的屍體從懸於半空的書卷中掉落，場面駭人至極。

山洞內

向南宮聽著向小簪的描述，知七郡已滅，他第一句話是：
“那衍兒，衍兒呢？”
“我不知道，到處都是屍體，太殘忍了。阿爹，外面真的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面呢。”東皇雪冷笑著走進來。
“向南宮，你可要慶幸七郡上下幾乎都被吸入墨殤天爆中，可背叛你的、恨你的沒有，我們總算找到你的藏匿之處，哈哈哈哈哈！”

他們兩人殺意冰冷，向小簪趕緊護在石床前。
“我不準你們繼續傷害阿爹！”

夜王對著傷重殘缺的兩人，臉上流露出如神煌耀世一般的瘋狂。
“早就聽說墨人體質特殊，能承接各種各樣的傷害。”他一劍刺向她的手臂，向小簪往後倒在石床上。夜王馬上狠狠刺到她的腹部。
向小簪無路可退，劍尖穿過她的腹部在石床上留下劃痕。夜王緊接著轉動劍柄，東皇雪就在一旁冷眼看著這場虐殺。

“哈、哈！刺中心臟都不死！你們果然不是人，你們就是怪物！那這裏呢？這裏呢？”夜王臉上浮現出上癮般的潮紅，他終於理解充斥瑯都王座前的慘叫，為何父王會覺得動聽悅耳。
四肢爆裂的慘叫，極端痛苦的慘叫，才勉強替他喊出日日夜夜，內心無處安放的情緒。

“簪兒啊————！！”

東皇雪面帶笑容，安慰不斷掙紮爬起的向南宮。“別急，一會就到你。”

向小簪全身斑駁，無力繼續握著向南宮垂下的手。
她氣若懸絲。
“對不起，無法保護阿爹。”
夜王在她身後，慢慢將劍舉過頭頂。
“我就不信，難道，割下頭顱還能活？”

千鈞一發之際。
“誰敢動她！”
“你們該死！”

看到眼前慘景，我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痛苦。借由五十錦瑟磅礴氣勁怒吼，夜王首當其沖，他實在太弱，根本無法完整接下我一招。
他朝我尖叫，“你為何要幫他！他和暴君神煌耀世一樣！全都是暴君，毫無同情心，殺人如麻！”
我怒極，“你又有何資格提問？！”
東皇雪見他之敗勢，絲毫不顧夫妻之情，共同毀掉神都的情誼，快速向後退，奪路而逃。

我解決了他，立刻趕到簪姐身邊查看她的傷勢。還好，命能保住。

一道劍氣破空聲響起，我急忙回頭。

東皇雪從後背被夜王用盡最後氣力的劍刺中，無命逃出的她，仍掙紮著向前伸出手。
他們終於死了。

我回過神，點住簪姐周身大穴，並給了她用以療傷的丹藥。

“無缺，你來了，你還是來救我了。”
簪姐仰頭看著我，我替她拭去眼淚。

武伯帶著書房之物，被門口兩具屍體嚇得不輕，快步跑來，發現他的郡王和小郡主都還活著，激動地老淚縱橫。

“嗚嗚，小郡爺，我就知道你會回來，你不會真的拋下郡王。”
向南宮在我背後發聲，“為父知道，你對為父還留有一絲感情。”

“在你告知參辰湖真相之前，任何感情皆無意義。”

見我態度未變，他重重嘆了口氣，“武伯，勞你帶簪兒去療傷，我與衍兒好好談談，好嗎？”

待他們離開後，我轉過身冷冷看著他。
“是什麽樣的秘密連簪姐都要回避。”

山洞裏光線太少，武伯帶走了燈，向南宮的臉上滿是陰影。
他緩緩開口，“衍兒，我想你心中已有幾分想法。”

“其實你……”
等他停頓的這幾秒裏，我心跳如擂鼓。
“確實是我的親生兒子。”

一語驚心。

“你！”
我的猜測居然是真的！追殺母親數十年的人，竟是我的親生父親！受此重創，我連連後退。

“我知道，你現在對為父，很失望。”
“為父…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心的，自稱為父。我知道你現在一定，覺得我沒有這個資格。是的，我是殺人兇手，我殘害了無數七郡子民。你和簪兒這樣好的孩子，我根本不配做你們的父親。”
“我是個人渣，我是個廢物！事到如今，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的身份，甚至七郡…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為了我所做的一切負責，如果可以的話！”
“我對不起七郡子民，我對不起左休、江獨步，我愧對龐蒼遠，更愧對老七家！我、我對不起你的母親、胡楊淚…我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善哉。”
“你不知道我看到她生下你時有多麽欣喜！你是上天給我這個罪人的饋贈，是我等了百年的最好的禮物！衍兒，我真的、我真的……”

說到動情處，他的眼角似乎落下兩滴眼淚。

“衍兒，我知道你不願與我這樣的人一起。是了，作惡多端，又是墨人，哪裏有這個資格、有這個臉面讓親人陪著我送死。”
“可是衍兒，你知道我從書中走出，經歷了多少艱難險阻嗎？我那時帶著簪兒，我殺人不敢給她看見，所有人都想殺我，所有人！沒有人願意接受一個書裏的角色活著！難道我求生存有錯，難道我抵抗命運有錯嗎！”他激動起來。

“狡辯！難道這些上你殺人的理由！是你殺了七郡子民、逼死龐蒼遠的理由！？”

他怔怔看著我，我無動於衷。過了一會，似是周身的氣都散了。
他重重地嘆一口長氣，好似裏面包含了他的一生。
“衍兒…你不懂。”
“你不懂一個想要抵抗命運的人，有多害怕命運。拼命掙紮要成為人的路上，覺得人有多可怕。我只想，我只是想，如果我是人，如果我和簪兒和你是真正的一家人，我何必日夜擔憂，擔驚受怕……”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你都不會信了……”
“我如今這副模樣，只能等著誅世之墨的恩惠，賜我一個痛快，你若不願在此看我斃命。便走吧……”

“我……”
“雖然我是你的父親，但我知道你心中道義比什麽都重要。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啊，你沒有步我的後塵，為、為父，很欣慰……”我聽著他聲音顫抖，忍不住向前靠近他。
他已至彌留之際，我還沒做好看他死在我面前的準備，心一下慌了。

“咳、咳咳。我只有一個，只有一個要求。”
他虛弱道，“你，你帶簪兒走…七郡沒了，天大地大，去那裏都好，找一個不知道墨人的地方……”
“你們，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吧…一切罪愆，我來承擔。快走吧……”

“簪兒、簪兒若是不願意，你用手段，打暈她也要帶走，知道嗎！”

半晌，我沈重點頭，艱難開口：
“向…父……”
“不，不必勉強自己。都到這個份上了，勉強又有何意義呢？”

“但是，能不能，讓我再看看你？”他飽含淚光的眼在黑暗中熠熠發光，我欲上前與他作最後的訣別。

他的手指勉強地、輕輕地勾住我的手腕，我看著透骨釘滲出的鮮血，知他疼痛異常，沒有掙脫。

“對了，還有你的體質……”他的聲音弱下去，我不得不靠近他才能聽清那些氣音。我對他終是有所不忍。

在我俯下身的那一刻，他的聲音驀的清晰起來。
“你知道嗎，墨人體質對於墨人來說……”

我突然感覺不對，急忙想抽出手來，沒想到我的手腕像是被鐵鉗夾住，動不得絲毫。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的笑容。

無數墨氣從我的心口散出，冰涼刺骨的墨氣暴力擠壓五臟六腑，我瞬間疼痛地難以呼吸。它們順著血管，不斷堆積在我右手的經脈。而向南宮的胸口出現一個巨大的黑洞，像深海巨大的惡口，想要吞吃我體內的墨氣。
積壓在手腕的墨氣太多，竟沖破我的手腕表皮爆發而出，瞬間伴著墨血朝天噴灑，充斥了整個山洞。
逐漸恢復力量的向南宮深深吸了口氣。

“哈，你的體質一直需要補心玨為你補充墨氣，我也一直用補心玨養著你。”
“就是因為，你是大補之物啊。”

“啊————！！”
受墨氣離體的作用，我的右半邊身體不受控制，剩余墨氣發了瘋似的在我體內橫沖直撞，要回歸它們的主人。此刻的我就像一個裝滿水的水袋，水袋被擠爆了，剩下的皮囊自然癱軟在地任人魚肉。
我惡狠狠瞪著他，看他坐起來，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向我。

“太慢了太慢了。從手腕溢出的速度實在是太慢了。”
“與誅世之墨大戰迫在眉睫，我還得對付你的好友西窗月呢，武伯一會也該回來了，你說，我是不是得動作快點？”

他睨著我的眼神，就像一個物品，一頓美餐，一個他的所有物。
他在指尖凝聚力量，隨即對著我的脖頸狠狠劃了一刀。我拼命用左手試圖捂住傷口，從傷口散出的墨氣冰涼，連帶著連血液也都變成漆黑的墨水般，頃刻間沈在山洞的砂石裏，就像這山洞與生俱來的黑暗一樣。
我只剩漆黑一片，哪裏還有人的模樣。

他站在我面前，似乎很享受，回到他身上的墨氣瞬間讓他全身氣勢都變了。

而我，被吃的太快。
只剩下半邊被墨色浸泡的血肉。

十一結尾

我想起來很多事情，很多時候，參辰湖的那棵樹，花開花落的樣子。
我小的時候，曾以接下多少落花與簪姐打賭。我吹著輕柔的風，我一直在笑。
我少年時，所有的心比天高在天梯之上成為現實，我當時只覺晨光耀目。

當時的快樂，現在想來，就似血管破裂，一點一點漫延的淤青。說來可笑，我不如死在偶然摔倒的淤青裏，也不必在此刻，成為描述向南宮的一道深深血痕。
這似乎是悲劇，可又不完全是悲劇。

誅世之墨，誕鬼妄筆，在看過所有人間慘劇，又親身經歷這扭曲又悲哀的人生。仿佛眼中故事成了真，親人艷血點滴落在掌中。
愛也真，苦也真，一生中的快樂樂少快多，唯有不甘，唯有絕望，唯有一個接一個，看過故事的人用愛人的生命印證故事。
讓這樣的人，握上誕鬼妄筆，萬物成真，他流著血淚，會寫出什麽樣的故事？

我，又是誰筆下的角色？
我的一生，只有半生，我的人生，原非人生。少了至關重要的那一半，那我的人生——
是否是你期待、我期待的人生？
你此刻看的，是故事還是人生？

我用一只眼睛望向向南宮。他吃了我後，元神飽滿，功力大增。
此刻正虛偽地躺回石床，繼續裝回那個“誠懇認錯”的八面南鋒南宮郡主。

我聽見無數黑暗裏，滿手血腥的向南宮對向小簪說：
這回，他是真的離開了。

我的簪姐太傻，她流著淚說，傻無缺啊傻無缺。

我想，我確實不怎麽聰明，起碼不如我想的那樣。
我轉而看向黝黑冰冷的石頭。
我不該把最後思念的時間浪費在對他的恨裏。

後來他們都離開了，我就一個人待在那個山洞裏。
不知過了多久，我漸漸的沒了感知，我沒想到墨人韌命，我竟也有福現在體驗一把。長久時光我無懼的寒意，從心底將我淹沒。

哈、
原來如此。
風雲乘桃浪，豈識點額鱗。天門化龍起，方恨江湖湮。一朝桃花浪起，我通過太公考驗，從雲梯往下望時，所謂鯉魚化龍，所謂少年意氣風發。
我仍是尚差一分。

善哉，左休，浪銘鋒，江獨步，玉題肩，畫疵骨醜，浮逃人。墨人，畫販，母親，暴君，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我終於知道算九泉為何排名在我前面了。
原來他，最厲害的地方不在於機關傀儡術，而在於預言。只是太多人不懂他，不願懂他。瘋言瘋語，讓人難堪的東西罷了。
而我的名字，衍半生。漫延、超過、多出來的，半個人生。

碧濤郡，水榭，一鋒九鼎，本就由統禦八方河道而來。墨人與水的淵源，則是與生俱來的天分，不，劫數。我生活的一切全部都與水有關。我愛魚？也是寫在故事的目錄裏罷了，我的一切個性，都是設定好的東西。我……

哪還有我啊……

可我真不甘心啊……

我努力地想起簪姐，想起算九泉，甚至想起他做的飯。
但我攏不住他們，也攏不住點點心魂。
猶如所有細碎的美夢，都在平凡的一呼一吸間消散。我所有的貪戀，也都逐漸與我無關。我只是固執地相信，曾經的美好是真的，不是假的。我也是真的，不是假的。
我是平凡的，貪婪的，單純又太天真的。

只是回憶如碎裂的鏡子，一呼一吸心如刀割。只是鏡子兩端人與非人的我，遙遙相望無語。

行至此處，活到此時，方知窮途末路，是真的連半點希望的光都沒有。我哆哆嗦嗦地縮成一團，盡管只有一半肢體。
我能感知到血終於熱起來，可又涼的太快。

瀕死之刻，我想起我的出生，我溫柔又堅強的母親胡楊淚。她的人生，就如倒落塵埃的胡楊，早已失去了生命的豐潤，洞穿的樹眼，仿佛為不朽歲月，哀切流淚。她的一切不幸，皆由我存在而起。
她也是在這樣一個黑暗寒冷的洞窟生下我。此起彼落。

這般因果輪回，首尾呼應，這個悲哀的小圈，竟便是我人生的全部了。一圈一層，一層一圈，算九泉打落的陀螺、他還給我的陀螺，我原以為他的眼中只有不舍的過去。
原來，他早看透過去未來。這世間，便如同一圈一層的輪回。
只剩摩擦，反復折磨。

可我沒有輪回。

墨人哪有輪回。

我意識渙散，我果然，並非無欲無求，我果然有想要的東西。
母親，親情，朋友，他，我都想要，真是可悲，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想要，得到了，也…咳咳、
也守不住。

我的眼前愈加黑暗。
黑色，黑色好啊，黑色包羅萬象，黑色是地獄的顏色。
算九泉還挺喜歡穿黑色的。

地獄嗎……

算九泉，我該如何提醒你。
提醒你陰曹地府汙，彼岸盛花腐。風景越是誘人，刀尖血海的疼越是蝕骨。別走錯了路。別再走錯了路。

我從無情的筆下逃走，也只剩如紙般脆弱的半邊血肉，我什麽都失去了，自信，自由，自我，如今，唯有這點破碎的深紅屬於自己。

我不知道你在惡水中是否找到了沾衣。
我不知你是否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
但我很希望你能得到，就當作連我的份一起。

你從不用我自稱，我便、多用用我吧，連同你的份一起……

可我竟不知如何再與你相見。
太可惜了…

我竟然不知…你我的結局…

我永遠也無法知道了。

END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人非草木，唯情緣定，祭故人往昔，如此寥寥落。
此後，花風不盡，香安遠凝，湖岸有旋，湖心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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