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14[弁袭君/古陵逝烟x杜舞雩]抒情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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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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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樓主發表於: 2015-10-14 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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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弁袭君/古陵逝烟x杜舞雩]抒情年代

1

不期而至的一場雨，打濕了庭院前新開的桐花。

烈霖本是找他去再試試劍譜的，可他舉著信對著光看了半天，紙上寥寥數行，三言兩語詞不達義，又覺得那字跡有點像犯病時寫的。捺拖得過長，豎勾輒太軟，總歸不是熟悉的筆跡。

他猶猶豫豫，就這麼坐著發了半晌呆，趴在窗口的烈霏先不耐煩起來，咚咚咚咚敲窗戶。敲了兩聲，又改為捶。

烈霏只捶窗戶不說話，砰砰砰砰，怪心煩的，終於把他從床上捶起來了。可等他從床上起來換了衣服，再牽了烈霏從島上出來，一路慢慢逛到烈雨壇，邀他來的人卻又出門了。

那時的天空只是漫無邊際的藍，飽滿剔透，又透出一點漫不經心的淤紫，一派春天的顏色。

烈霏回去的路上走了去時三倍的時間，一條通通徹徹的路，給他們走得九曲回腸。烈霏興致盎然，捕捉光影動靜之間，每一處尋常景致都別出心裁起來，連打在地上的斑點都有說不出的妙趣。他落在幾步之外，前面小小的身影往哪蹦跶，他往哪轉，這麼個走法，也跟著蜿蜒曲折起來，倒有幾分道阻且長的情致了。

一条路揉得那麼長，他只是踱，烈霏在他周圍跑，前前後後呼啦啦帶起一陣風，可也是那麼安安靜靜地和自己玩，和脫落的樹皮玩，和滑溜溜的蚯蚓玩。這個小孩子有著與年齡不符的安靜。

他心態鬆弛地跟著，落在烈霏身上的目光也鬆鬆散散。天再藍，再濃的樹蔭底下一路小黃花，頭頂一個光點一個光點打下來，又被風呼啦啦吹散。這春天景色，他該是見慣的，可那時落在他眼裏，他只覺得一股說不出的惆悵。

這麼在風中默然儜立了一會，很久以前和誰這樣走在路上，再想起來，身邊的人卻是古陵逝煙。

那時的天，也該是這麼鮮明的藍。風暖融融的，又輕又軟，吹在他身上，他卻覺得席天幕地的涼。

古陵逝煙帶他沿著島緣慢慢走，他一路磕磕碰碰，越走越艱難。古陵逝煙也是臨時起意，想到了這麼個去處，好容易搬出了島，可自己也沒來過，荒的蛛網橫結，就走在他前面先清掉碎石子。只聽得東一腳西一腳，眼前一團黑，他只憑聲音辨別方向，又無處憑欄，走的慢出天際。古陵逝煙走出老遠等不著他，再回過身來尋，只見他杵在風中，一派平靜的難過。就又向他徵詢一遍，好友，真的不要我扶？

古陵逝煙喚他好友，可這才認識多久啊。

古陵逝煙這麼篤定的一聲好友，他開始覺得這熱情過分的有些無禮，然而聽久了又不好意思起來，只好也禮數備至地回，不勞煩好友。可到底底氣不足，心中是虛的，聲音也虛了。

可古陵逝煙不待他搖頭，先一步搭上他的手，帶著他走了幾步。

心口窒到極處，也找不到一個出口排解。他還一派平靜的難過著，眼睛卻先火燒火燎痛起來，他覺得蒙著眼的紗布濕濕的，就側過臉拿手背去拭。古陵逝煙卻先他一步，半路穩穩截住了。一只手還不夠，另一只也叫他拿住了。

古陵逝煙單手拿著他兩只手，另一邊也沒閑著，解了他纏眼的紗布，隨手便丟下島去。端詳了一會他分不出是流血還是流淚的眼睛，又說，總會好起來的。

他看不到古陵逝煙的表情，卻感覺到他不動聲色挪了挪位置，擋住了從下麵吹上來的風。

當時古陵逝煙也是這麼攏他在身前，兩個人久久儜立，別難過，只是起風了而已。

烈霏這麼勾著他，兩步一回頭，這麼走一會，玩一會，休息一會，遙遙望見烈雨壇門前的石獅時，火燒雲都遍佈天際了。

他搭著門環扣了兩聲，黃銅觸手生涼，遍染綠鏽，不免有些疏疏落落的頹意。他收回手，貪一會晚霞，再要扣，門卻吱呀一聲從裏面打開了。

黃羽客站在門內，先看見他，然後才看見旁邊剛到他腰的烈霏。黃羽客倒是一點都不見怪的模樣，向他問了聲好，便說壇主有事外出，請他去書房坐。

烈霖不在，我就不進去打擾了。送烈霏回到家，他轉頭看了看天色，便想回去了。

他不動，黃羽客有些犯難，去看烈霏，烈霏只拿眼睛瞪他，瞪了一會，又滴溜溜地轉起來。這小孩子看起來文文靜靜，眼睛卻很會說話。

黃羽客就說，杜先生，壇主前些日子從別處得了白毫銀針，特意留下來給你。

他還想說些什麼話推辭，可烈霏不容他分說，拉著他的手率先邁過門檻，就在影壁前一雙亮晶晶的看他。他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怎麼的，也抬腳邁進了門檻。

烈霏跑在前面，走廊搖晃起來，腳步踢踢踏踏，陽光融化的溫度，整個回廊轟隆隆洗過一遍，白得發亮，令人眼花催吐的亮度。他瞧得頭暈，別過臉，一眼就看見庭院裏新移了幾棵樹，夾在他看慣了的桃花裏，七零八落的惹他的眼。

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只覺得千萬繁蕪中那團白花開得舒心好看，厚實的花瓣還沾著露水，就從廊下探出半個身子去夠杯盞大的花口。

手剛觸到飽滿的露水，啪嗒一點，春天的雨就這麼突如其來的，涼涼的，落在他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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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四月裏一直雨水不斷。湖承接了這麼多水，愈發的飽滿剔透，深不可測的藍。他從岸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共四萬一千零一步，整整夠來回烈雨壇三趟。

說也奇怪，那湖面沾染了多少雨絲，都一派平風浪靜，無波無瀾地休止著。他繞湖心心無旁騖地走，看懸置湖上的島每天都往天上浮一點。

古陵逝煙瞧他整日圍著島走來走去，是個心神不寧的樣子。再坐下來喝茶的時候，古陵逝煙注滿一杯放在他手裏，說，你這多好，馭風島地理條件得天獨厚，每天都離天近一點。這樣下去，總有一天觸手可及，到了晚上還可以摘月亮摘星星。

古陵逝煙這麼說，原本是隨口逗他，一句天花亂墜，臉色如常，古陵逝煙這人滿嘴跑火車慣了。可他瞅著那雙雲裏霧裏的眼睛，卻聽進了心裏。說是咫尺盈天，可真要用手去夠，哪里又夠得到呢。

他以目光丈量湖與天的分界線，兩種藍色在島半中央無聲擁吻，又沿著島緣，把碎石子一粒一粒踢下去，兩萬三千整下，終於無石可踢了。得出結論，這地方果真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有別的，就是無聊。

那麼陡峭的一個倒三角兀自懸著，從上面往下看，承載島的湖已經縮成小小一個點。離地面，離外面的塵世，說不出的疏遠隔閡，無處安放似的孤零零飄。偶爾路過一縷雲絲兩只麻雀，相顧無言。頭頂那片抱著枝頭搖搖欲墜的葉子，風呼啦啦一吹，就慢慢悠悠萎地了。住久了，只覺得心裏一派天遠地疏，像他的劍，滌盡塵土後束之高閣的空落。

古陵逝煙見他長久地對著一片葉子發呆，於是勸，多走走，別瞎想。可這樣的天氣，晾出去的衣物床單都不幹，新的晾出去，舊的又收不回來，貼身裏衣都泛著潮意。出一趟門回來，他一身濕淋淋的都幹了，晾著的衣服還不幹。

他不想出門，可烈霖的獨子老變著花樣讓他出門。古陵逝煙再來的時候給他帶了幾身衣裳，就在書桌前比著腰身量。他依著古陵逝煙的動作轉半個圈抬胳膊，剛好倚在身前人懷裏，就著這麼個尷尬的姿勢沒話找話向古陵逝煙說起來，一向無波無瀾的語調該是透出幾分苦惱。可古陵逝煙一邊聽著，一邊解了腰帶又系起來，這會直起身，看穩了，拿眼睛笑話他。

好友，那小孩子是喜歡你陪他玩。

古陵逝煙給他整好了衣襟，退後兩步瞧他，若有所思地抿一口茶，又隨手擱下茶盞，這回神色認真了——他在他面前難得認真一回，他喜歡你陪他玩，你不喜歡嗎。

他盯住壘成一堆的書上立著紙糊的燈罩，朝著他的一面淺淺拓著『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一盞豆形瓷燈盡心盡力亮在案前，極力攏他在燈光下，一方給捧得通通透透纖毫畢現，他也纖毫畢現的出現在古陵逝煙眼裏。

焰心模糊了視線。他再回過神拿眼睛尋烈霏，烈霏卻蹲在地上，瞧那模樣，該是跑岔了，跌了一跤。

他一個瞬身的功夫，已然俯下身去瞧烈霏有沒有傷著，托著烈霏手肘的手格外溫和。

跌疼了嗎。他瞧烈霏的眼神也是溫和的。聲音更是。

沒有。烈霏老老實實手心朝上，土是拍掉了，可還髒著。他瞧著烈霏癟著嘴，眼裏亮晶晶的溢滿委屈，像在怪他不留神，只是不哭罷了。

慢點。他這麼說，主動遞過手去。

烈霏跌這麼一跤，氛圍卻比之前活潑了。汗津津的手攀上來，指縫和手心還帶著泥漬，就蜷他手心，期待著他去握。

眼裏光線細沙一樣浮動，篩的比窗口一方月光還要細，還要軟了。他在這一室變幻莫測的微粒中，再極力調動官能去握那雙汗津津沾著泥的手，小孩子瞅著他躍躍欲試的眼睛，那種情緒原來叫做喜歡。

喜歡......啊。

他咀嚼著這股久違的情緒，有些生澀，到底還是喜歡的。可無論多喜歡，心裏也一陣空漠漠的。撩起一串漣漪，轉瞬又空漠漠的，無波無瀾地休止了。

他像是很久沒聽到這兩個字，有些愣愣的，思索良久說出口，一時怔住了，明明是喜歡的，又覺得胸口給什麼壓著，透不過氣，一陣悵然若失。可哪里又有什麼可失去了呢。

古陵逝煙看他愣愣出神的樣子，又笑。半是悠哉，半是不以為意。他隔一盞燈，伸手按住他的肩頭，摟他在兩臂之間，剛剛浸潤過茶水的嘴唇貼著他的眼睛，那麼濕潤，柔軟，又那麼的燙。這些日子裏雨水不斷，空氣老是又濕又涼，能攥出一把水來，惹他眼睛疼。

古陵逝煙滾燙的嘴唇貼著他的眼睛，說，既然喜歡，那就別難過了啊。

書房裏通地暖，他坐在桌子這一頭，那一頭，烈霏安安靜靜提著毛筆，捏著筆杆練懸腕。

外面淅淅瀝瀝的響了些，連帶隱匿處窸窸窣窣的聲音一起鑽進耳朵，那種小蟲子在耳膜上振翅爬的難受。他的耳力不顧他意志的敏銳著，察覺到了外界不願聽到的聲響鑽進耳朵，只好無動於衷的發怔。

烈霏練字，他看書，兩頭擺的油燈挑得格外亮，焰心拔得也格外高。他被攏在一團明晃晃的光暈裏，食指不動聲色翻過一頁，薄脆的紙上一豎『昔日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治乎？』，後面的字卻在濕嗒嗒的空氣裏暈開，糊成了一團黑蟻。他眼睛又幹澀著疼起來。

他的眼睛每逢雨天就突突的疼，肩膀也是如此，只是來勢略纏綿些，也不知道這痼疾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他的記憶裏，不常這樣把隱疾和天氣掛鉤。

撐起精神再盯一會，卻連頭也一併隱隱作痛了。屋子裏通著地暖，可南方的春天過渡的這樣不容易，又是反潮又是雨。眼瞧著白氣隨呼吸起起伏伏成一團霧，這夜裏，可真是涼啊。

眼睛渴望什麼滾燙的東西敷在上面，伸手去尋案邊的茶盞，眼皮卻先想起古陵逝煙落在他眼睛上的嘴唇，接著，是古陵逝煙給他的吻。古陵逝煙捉著他欲亂揮一氣的手，開始只說，數白頭發呢。可數著數著就一路往他發根吻去，一邊還問，好友，這樣，你喜歡嗎。他耳根充血，又紅又軟地局促，僵得出汁了。

他不說話，只把眉頭擰成一座嶙峋的山，頭卻埋的更低了一點，古陵逝煙衣襟裏掖著的香囊也辨不出是濃著，還是淡著。這才認識多久啊。

人不在，好在茶還燙手。古陵逝煙教他捏著茶蓋撇去浮沫，這樣順著水紋口感最清澈。同樣是用春天裏採集的露水泡的茶，卻透著一股子泥土腥味。他嘗了一口，就放回桌上了。他喝慣了古陵逝煙泡的茶，古陵逝煙怪會講究的。

偎熱了手，掌緣碾過眉骨，眼前黑了半天，又亮了。油燈還盡心盡力滋滋燃著，給他案頭掙出一方明淨，可他沒了看書的心情，就側頭去看烈霏寫字。說是坐在兩頭，可三寸來長的桌子，也就是一轉頭的事。

烈霏的字已經寫得很好，橫是橫，豎是豎的。他自幼慣臨名家，幾年下來，規格字體已然有板有眼。烈霖對他這個晚來獨子，心思可見一斑。可無論多成體系，比之烈霖還是稚嫩太多了。要強作草體，可捺拖得過長，豎折勾挑的又太軟，到底是小孩子的氣度。

烈霏該是拿眼睛瞟了他很久，終於等到他自己靠過來。這回老老實實擱下筆，也轉過身正對著他，手上卻不老實，五指張開虛虛遮住了字。

烈霏看他的眼神還是很稚嫩，亮晶晶的一派天真著，可分明帶了幾分試探和緊張。哈，這小孩子的眼睛啊。

他突然就覺得有些忍俊不禁。這小孩子不僅不像表面上那麼文靜乖巧，甚至很頑皮，還有幾分小聰明，會不動聲色耍小性子。烈霏看他的眼睛，展現出的舉止，無一不透露出天真中的成熟，成熟中的天真。是個小大人心思。

他心裏驀地劃過一陣倉促的喜歡，臉上也一下輕鬆起來。

他這麼低頭側臉展眉斂目一笑，烈霏遮著字的手不由懈怠了，指尖蜷起來，半遮不遮的，只能算是掩了。牙齒磕下來咬著舌頭，愣愣地看他，怔了半晌，也抿著嘴角輕輕笑，怪不好意思的。

雨砸得越凶，屋裏越是安安靜靜的。一屋子光篩下來，揉亂了一盤沙。那燈多無精打采地亮著，也無人理會了。

可這樣或真或假、莫衷一是的變幻，又可以延伸出多少或虛或實的期盼，多少三心二意的猜測啊。在這安安靜靜的雨夜裏，真叫人貼心的涼啊。

3

回去的路上，雨還在下，且沒了初時的顧忌，轟轟烈烈，就這麼沒頭沒腦潑下來。

他該是在烈霖那睡了一宿，終於沒等到烈霖，就向黃羽客借了傘，一個人踱進雨幕。

雨下的大了，人反而輕鬆起來，只把傘搭在肩頭一步一步走。頭頂一陣劈裏啪啦聲勢浩大，今年的雨格外豐沛，連青蛙和蟬鳴地也跟著豐沛起來，這麼一唱一和的奏，他一時什麼也不想，腳步放得格外輕，格外長。

這一層雨一層霧交織起膠著的屏障，該是瞧什麼都不大真切。可且走且行一會，鈍化的視野裏卻滲進了什麼更醒目的顏色，滿目溫潤中極猛極沖的一抹，從滿屏山色中一躍而出，直直朝他撞過來。

這扎眼顏色他該是再熟悉不過了，只是當時，他什麼也沒想，一時怔住了，單杵著沒反應，就這麼無聲無息陷進去了。

烈霖一直沒回來，他站在廊下看了一回花，卻突然下起了雨，便由著烈霏拉去書房看他搜集的新奇玩意。

他一邊承受烈霏的打量，一邊欣賞陳列在桌上的烈霏的寶貝——那些各種各樣昆蟲完整乾癟的屍體，凝固在黃澄澄的松香裏打磨成一枚枚亮晶晶的琥珀，呈現出一種纖毫畢現的脆弱。他從桌子這頭一直看到桌子那頭，再回頭看黏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烈霏，那雙盯著他亮晶晶一派天真的眼睛，盞中的茶再好，滋味也寡了。

窮極無聊，這雨夜裏又是那麼的安靜。烈霏也是那麼的安靜，只一個勁拿眼睛瞅他，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他給瞅的發怵，覺得自己也像一只昆蟲，小，乾癟，纖毫畢現的呈現在烈霏亮晶晶的眼睛裏。

拿烈霏沒轍，只好打發他去練懸腕。自己揣著烈霖的一卷書，長夜漫漫，終於熬不住，頭埋進臂彎，漸漸睡過去了。

是睡過去了，可是耳邊窸窸窣窣，敏銳的聽覺又來打擾。他疲於理會，就任烈霏斂聲屏氣靠近了，小心翼翼擺弄，先把壓在胳膊下的書挪出來，無聲念，『拾得曰：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十年，你且看他。』——嘁，都看不懂——然後是小孩子溫熱活潑的氣息呵在臉上，從眉骨順著鼻樑，那麼的輕，那麼的癢，遊移到下頜，再看一個來回，憋著氣，還怕驚著他，久久轉過臉長籲一口。他看個什麼勁呢，整整一個黃梅雨季，人都蒙餿了，還沒看夠。正想著，就感覺眼前光源處噗的一暗，世界陡然暗下來。

再睜開眼，天就亮了。

昨晚睡的倉促，忘了合窗，半開半掩著，雨潑進來打濕了地板。那雨淅淅瀝瀝，昨天傍晚起了個頭，就沒完沒了了。

烈霏還橫在躺椅上，明明那麼大塊地方，也不知怎麼睡的，一條胳膊一條腿猴在他身上，摟的四仰八叉，半邊身子不沾椅。他只敢動頭，耳邊呼吸是挺均勻，聽了一會，又歪下臉看。

烈霏明明睡著，這時卻平白無故紅了臉，伸手撓了撓臉，又掩飾似的翻了個身朝內，亮給他一個羞答答的背。

這小孩子的心思實在太難猜，把他給逗笑了。他笑一笑，又搖一搖頭，起身給烈霏掖好被子，就無聲無息推開門。

天濛濛亮著，黃羽客已經起來練劍了，見了他便客客氣氣的問好。他接了傘告辭從烈雨壇出來，漫不經心循著去時的路往回走。

沒了烈霏，他一個人走，步履鬆弛，心態更鬆弛。這樣的天氣，感官派不上用場，暴雨把什麼都掩蓋住了，卻營造出傘下小小的安靜空間。什麼都不用去聽，什麼都不用去想。可卻有不知從來傳來的極高亢的鳥鳴，啾啾兩聲，引他往山澗幽深處張望了一回。

他步調不變，只掀起傘一角，拉長了視野漫不經心逛。仍是一片蒼蒼莽莽的幽寂，他瞧了一個來回，再要回過頭，餘光卻猛地覷見極尖銳一道黑影，就那麼憑空出現晃了一晃，腳步不由頓了一下。

就這麼一怔，那道身影就掠至眼前了。

好久不見。弁襲君看著他，口氣淡淡的。從珠簾間探出臉來，一貫淡漠的表情，倒不像很想念他的神色。

外面雨大，風更大，弁襲君擠進傘下營造的空間，兩個人有點顯擠，就把擱在他肩頭的傘柄挑直了，撐起來，站在傘下抖了抖斗篷，理好衣擺，才抬頭打量他，指尖凝成一個蓄勢待發的手勢。

正要舉起手來，卻感覺他身體猛地繃直了，也繃成一個蓄勢待發的姿勢。

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落在弁襲君眼裏，不由的讓他心情愉悅起來。臉上還疏遠著，眼神卻罕見的柔和下來。只翹起小指輕輕撥弄了一回頭飾。叮叮咚咚，原來是慣見的撩珠簾的姿勢，卻不見食指上尖銳的一彎孔雀指。

他不敢怠慢，屏氣凝神尋了一回，那一溜金線銀線織得都是一個花樣，瞧得他眼花，尋仔細了，才看到原來是戴在了左手。

這樣緊張，怎麼，是還知道怕嗎。弁襲君的聲音也愉悅起來，尾音揚成了一個小調。

他恍著神，可身體先做出反應繃緊了。這麼一個全身空門大開的時候，竟避之不及給弁襲君撞上了，一種一腳踩空墜入寒潭的感覺油然而生，每一個毛孔都寒浸浸豎起來。右手猛地攥緊了，卻握了個空——劍呢。只好把傘硬抗在肩上，悄無聲息地蓄勢鋒利。

弁襲君早習慣了他這副人前冷硬的模樣。也習慣了兩個人間自問自答，一撩珠簾，就換了一個家常話題，這鬼地方雨這樣多，怎麼住人。你不覺得難受嗎。

他剛想說不，握傘的手就一緊，弁襲君握他的手也一緊，卻是突然一陣風刮來。弁襲君快要把他的手握進傘柄裏去了。

跟我走，我來帶你出去。弁襲君說。根本沒指望他應聲，且猛地奪過他攥成拳頭的手，這回說什麼也不肯放了。

弁襲君不由分說，奪了他的手帶他往蒼莽深處拐。天、路、樹，糊成影像簌簌倒退。退到退無可退，便只剩下了風，呼呼的貼著臉削過去，該是跑起來了。

雨蟄了一臉，他也跟著跑了起來。風裏來雨裏去的感覺，讓他沉迷於這種速度模糊了思維，倒一時忘了並肩的人是誰。腳下發力，原來還算弁襲君扯著他跑，漸漸地，只能算牽了。

這樣沒頭沒腦往深處紮，時間方向都沒了概念。一場久違的酣暢淋漓，身上輕飄飄的，就這樣一直跑下去也未嘗不可。可這念頭剛起，手上就讓什麼東西給絆著，猛地頓住了。

跑的凶，刹的也凶，一下撞進身邊人懷裏。這一下撞的，血液結成塊沖上太陽穴，一只手輕輕地給他揉額頭，暈暈地一抬眼，弁襲君！

他不知道自己在弁襲君眼裏一副臉紅心跳的樣子，極力肅然著退後兩步，急著把手從藤蔓裏掙出來，帶出幾道血痕。原來是傘還盡心盡力撐著，喀啦喀啦全身抖，竹子做的傘骨脆韌，不堪重負了這一路許久，終於散架了。

傘散了，他的手還在弁襲君手裏，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拳頭變成了指縫粘連，這姿勢怪尷尬彆扭的。想起剛才那猝不及防一撞的兇猛，更尷尬了。要回過身去撿，弁襲君卻先他一步，另一只手也叫他牢牢拿住了。

不就是一把破傘。弁襲君捏他的手，不滿的捏，讓他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

傘跌在地上，溜溜轉了一圈，才停穩了。他目光跟著傘轉了一圈，又抬頭四下張望。頭頂給樹圍的一方小小的天，暗的遮天蔽日，漏下來的光線、聲音、雨，都給篩成不規則粒子浮動在空間裏，那麼昏暗，虛幻，那麼難以測度。

他想不起自己怎麼會和弁襲君跑了起來，觸目所及清一色的樹，連成一片沒個盡頭，看得他沒個著落。想掩飾一下濕涼的手心，可弁襲君拿著他兩只手，連掩飾的機會也不給他了。

他斜了目光想繞過弁襲君，可弁襲君也不讓，揚起下巴臉貼近了，眼裏滿滿的都是他。

你好像過得挺好呀。弁襲君的聲音也給篩成粒子，浮蕩在不規則介質中，沙沙的響。

密不透風的樹林隔絕了聲音，弁襲君帶著他跑出那個雨水交織的空間，卻又跑進了另一個空間，只屬於他和弁襲君兩個人，說不出的壓抑幽閉。

弁襲君的聲音沾染了雨水，那麼涼，拉著他的手也是，冰冰涼涼的。

他的眼睛也是涼的，像這隔絕外界的空間，又壓抑，又幽閉，還挾著一股難以揣度的苦味，一層一層把他裹起來，裹得嚴嚴實實的。

那個古陵逝煙，好像對你還可以嘛。弁襲君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了他一番，疑問的口吻卻用肯定表達出來，他也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哼。沒有空閒的手撥弄珠簾，弁襲君就轉了轉脖子，叮叮咚咚，頭上一陣稀裏嘩啦的響。那你有想我嗎？

......不是很經常。他本來想說沒有，可到了嘴邊又臨時改口，有些拗口，顯得很沒誠意。竟然真的有點怕。

可到底在怕什麼呢。明明是再家常不過的問題，曾有一個雀躍的聲音吊在他脖子上讓他回答過無數遍，可弁襲君這麼問出來，他只覺得奇怪。究竟哪里奇怪，他一時又說不出來。

想不出來，就不想了，又不是原則問題。他懈怠下來，目光落向別處，昏暗的光線混沌了感知。可這裏這樣靜謐，雨水被隔絕在頭頂，一點聲音也沒有，光線又是那麼的變幻莫測，虛虛實實，引人測度。腳下的葉子一層黃，一層綠，鋪的又厚又軟，好像踩在泥潭上，特別沒質感。這不踏實的感覺戳到了什麼，神經久違的突突跳起來，剛才跑的一身熱氣全化為涼意，寒顫一直爬到頭皮。

他像記起了什麼，一句你怎麼在這，就要脫口而出。可到了嘴邊，那股勁又泄了，只凝成一個無限可能的你......

弁襲君挑一挑眉，我什麼。他的眉毛又濃又黑，像他的眼睛，叫他不由自主想抗拒。

弁襲君的眼睛也叫他看不懂。看不懂，就不看了。他想掙開，可弁襲君突然就鉗住他，發狠了。

弁襲君鉗著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認認真真的，把他按比例縮小了，裝進眼睛裏。

弁襲君的眼睛，深不見底的一潭寒潭，石子投進去，什麼波瀾也激不起，就這麼黑黢黢的吸收白光。他兩眼無處安放了一會，忍不住再看回來，弁襲君的眼睛還在原處，就在那等著他看回來。

那裏填得滿滿的除了一個他，什麼也沒有。

那你以後，要經常想起我哦。

4

你以後要經常想我。弁襲君說。還面癱著，且放開了他，抖一抖斗篷，又輕輕撥弄了一回珠簾，挑起一個眼風給他，就轉身縱身往清一色密林去了。

他還在消化這句話的涵義，為難他的人已經失去了蹤跡。從空中拉開一道口子，打破了幽閉的空間，須臾間跳出去了。

不見了弁襲君，耳畔忽然又有了動靜，從淅淅瀝瀝到劈裏啪啦，又是雨。這回看得見也摸得著了。

天色透亮起來，拓寬了視野，那些虛虛實實變幻莫測的聲音和光線，都像是隨著弁襲君一起抽離了。尋了半天的路就在眼前，原來弁襲君帶著他繞了一大圈，又繞回了原點。

空間和人一起抽離，這會兒沒什麼好怕的了，可他一顆心還懸著，或多或少揣測著。然而沙沙的腳步聲，該是有什麼人往這邊來了。一只傘起起伏伏，悠閒地穿梭在枝椏間，綢底和落葉的摩擦聲遠遠的，又近了，終於停在身前。一枝綠梅鮮潤的開在傘面，卻給雨洗得白了，天青色的絹傘掀起一角，露出傘下一張清淡的臉。

古陵逝煙在傘下打量他，那種瞧不出什麼情緒的眼神，一開口卻洩露了幾分痕跡，你跑到哪里去了。

雨淋化了聲音裏的情緒，古陵逝煙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厚重，能攥出一把水。

古陵逝煙撐著傘，等到走近了，才看見另一只手提著一袋柳丁，朱紅的皮，是這蒼莽境地中唯一鮮亮的顏色，明晃晃的惹他的眼。

下雨天有什麼好轉的，平時還沒帶你轉夠嗎。古陵逝煙打量了他一會被雨絲撲的濕潤的臉，又說，你一直杵在這幹什麼？

半晌等不到他回應，只好又再放軟了些口吻，你是忘了路，還是在等誰嗎。

好友，古陵逝煙聲音淡淡的，和雨交織在一起，出來走了這半晌，回去吧。

他也在傘外打量著古陵逝煙，可算是看得入目三分，刻進眼裏去了。這半日似真似幻，終於見著了一個該見的人，拿眼睛確仔仔細細認了好半天，還是猶豫著不敢肯定。

雨催眠符似的下，助長了滿屏空漠山色，蒼蒼莽莽，時間空間都沒了概念。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忘了路，走岔了一處，發了一回白日夢，還是在等誰呢。可哪里又有誰可等呢。搖搖頭，又點點頭，惶惶然是個六神無主的樣子。

下著雨，不打傘，是要著涼的。古陵逝煙看著他的目光也給雨含化了，能攥出水來。除掉了水，又是一貫清冷的憐恤。說著，就撿起他跌在泥裏的傘，抖兩下，撐起來遞給他。

他遲疑著，接過傘，卻沒有撐在頭頂，那傘骨給風折了，撐不起來，只能半耷拉著倚在肩頭，怪沒精打采的。

還沒看夠嗎，古陵逝煙拿傘碰碰他的傘，一溜水珠滾落在臉上，又滑進領口，一下清醒了。

走吧，鞋都濕了，我也想回去了。古陵逝煙找著了人，就要打道回府。

古陵逝煙也不常親自出門，他有很多眼睛代替他出門，他也不常走這段路，可這路在他腳下走過千百遍似的，車輕熟路，走的豁然開朗。

他落後兩步跟著，眼前山色半開，天色半晴，真是一片豁然開朗了，心裏還恍惚著。

眼前的腳印越來越無跡可尋，再抬頭，湖岸一角已然落入眼簾，那一望無際的平靜。他默然一路，這會終於忍不住出聲，古陵，你一路上過來.......就你一個人？

白天裏玄冥氏送來了湖筆，古陵逝煙沾了水隨手試了試，就擱在硯上了。那硯是雕鏤成假山的端硯，漆黑光潤，沒有月的夜裏也泛一層白光。

夜裏靜的人只想睡過去，可這樣闃無人聲的靜，那點藕斷絲連的睡意反而拉長了。他跟在古陵逝煙後面往島上走時，只覺得島果然又升高了些，下來了又不免上去，這麼來來去去一回，很愁人。

島懸的這樣高，頭頂的天已經晴到發白，青瓦青磚青石板都洗的油亮。可窗前栽的青色芭蕉還三心二意滴著雨，一滴一滴，懶懶散散的，一直滴到月光如水，涼涼的鋪了青瓷一地。

天晴了，他還籠在陰霾裏，耳邊有一聲沒一聲，越發沒完了。吃過飯就早早拉開屏風，那邊古陵逝煙在擺弄筆墨，這邊他掀開被子睡進裏側。月光只隔一線，就枕在枕邊，觸手可及。

明明都這麼困倦了，可心裏還掖著點什麼，簇簇細雪中一舔火苗，惦記了千百個來回，還兀自滋滋冒火光，只好一聲一聲數蕉葉滴雨，終於合上了呼吸拍子。

他合著雨聲，半天總算平心靜氣下來。可這一回呼出氣，下一聲等了半晌，仍沒著落，這一下呼氣綿長，又摒著遲遲沒有吸氣，等得有點心焦了。剛要睜眼，終於等來一滴，啪嗒，卻是落在眉間，這下是睡意全無了。

他猛地吸一口，慢慢吐出來，才撩起眼皮。先看到一管筆懸在臉上，跟著就看到古陵逝煙的眼睛，讓月色一浸，晃晃悠悠一泓，涼的沒邊。

古陵逝煙掀了幔子坐在床邊，臉給映的半明半暗，也掩不住戲謔，就坐在那借一點如水月光看他，也不知看來幾個九曲回腸，千百來回。古陵逝煙竟然還沒走。

可究竟是走了又來，還是一直沒有走呢。他恍神了一天，古陵逝煙牽他到哪里他就往哪里，晚上吃的什麼也說不上來，渾渾噩噩，還沒從白天那雙讓他要經常想他的眼睛裏出來。

他躺著不想動，眼睜睜看著又是一滴，這回落在鼻尖，顫顫悠悠滑過臉。

他從被子裏挪出手一拭臉，終於坐起來了。古陵逝煙的眼睛也隨著他起身動，一直保持著之前的距離，不近，也不遠，就那麼似笑非笑看著他。他坐了一會，又把被褥那頭的腳盤起來，躺了大半個晚上，腿腳還是涼的。

怎麼了，又睡不著嗎。古陵逝煙看著他，又問，還是做夢嗎。

屏風被收起來擱在一邊，古陵逝煙坐在床上，捏著筆管整只浸在窗臺。毛鋒於是飽滿的圓潤起來，分不清是吸飽了水，還是吸飽了月色。

古陵逝煙慢裏斯條地刮毛峰，弄出個很飽滿的形狀，他無聲凝視了一會，目光又落向別處。

別弄了。

我瞧你不是挺喜歡這筆的。

他翻手就去奪筆，食指中指夾住筆身七分處一抽，穩穩地拿住了，握在手中。

可古陵逝煙就像是等著他來拿，看他的眼睛滿滿都是戲謔，逗他玩嗎。又不太像，大宗師是隨便開玩笑的人嗎。

他看著古陵逝煙，揣著筆，卻像是失掉了興致。許是月光太涼，又太亮。一只手搭在被褥上，半晌發怔。古陵逝煙於是起身，又擎來了燈擺在窗臺，床頭驟然亮起來，攏他在燈光裏，把窗口的月光也比下去，卻是溫暖的橘紅。

古陵逝煙揣摩著硯臺在膝頭細細把玩，頭也不抬，烈霖家那小孩，還纏你的緊嗎。

烈霖不常在，那麼大個院子，平時沒人，不怪他閑的發慌。他隨口說，看著筆在牆上淡淡投一道孤影，瘦瘦長長，一時出了神。

古陵逝煙笑了，抬起頭，你是不是也閑的發慌？

他直著眼睛搖頭，哪里都一樣。直接跨過了那級乾柴烈火的臺階，還能記起來的，都是刻骨銘心的。何況閑是真的，可那空虛成分太複雜，模糊且籠統，沒有源頭可循，真要想下去容易鑽牛角尖。古陵逝煙就常開導他，別較真。

可烈霏真是有本事，就這麼個破島，能牽著他翻來覆去逛一天。就那麼點樹那麼點草，也給他爬遍了拔光了，剩下一溜破石頭，太陽底下亮得催吐的反光，有什麼好看的呢。

然而烈霏只覺得這島雲裏霧裏，空空濛濛，走起來騰雲駕霧的，很有意思。他蹦跶的那麼安靜，可步伐卻又完完全全是小孩子心態。

烈霏的字也是，一筆一劃，刻意的成熟，極力營造出少年老成的痕跡。眼裏卻藏著亮晶晶的琥珀，凝固著小小的生命，纖毫畢現的一點脆弱。

他想不透烈霏，就去看古陵逝煙，古陵逝煙卻拿墨點筆尖，新開了塊唐墨，你試試。

今天這是怎麼了，一個一個的。他莫名其妙，寫哪。

古陵逝煙很慷慨大方，捏著他手指併攏後拗，掌心紋路畢現，這。

這唱的是哪一出呢。他看著古陵逝煙，可古陵逝煙只拗他的手，神情認真，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於是也低頭看認真手掌，那樣錯綜複雜的紋路，竟然是自己的。

一時想不到寫什麼，筆尖懸著極濃的一滴，墨是好墨，透一股松香，他腦中還沒回神，嗅覺已經先做出判斷。正想著，一滴墨到底先落在手心。

啪嗒，濃稠的黑在手心搖晃。筆還在手裏懸著，心也跟著懸起來——流淌的墨，襯著發白的掌心，那團黑忽然就生動起來，一口黑不見底的深井，要把他整個吸進去溺斃攝取光，可真像那個人的眼睛啊。

他有點怕了那樣的濃稠，化不開抽不出，一個點卻能撐出一個整個空間，須臾晃神間就趁虛而入了，真纏人。他極力想避開，可哪里就避得開呢。哪道縫隙間都有那道影子，如影隨形撩撥珠簾，一口氣歎在耳邊，那你要經常想起我啊。

他兀自心跳失率著，手心又一涼，跟著就癢癢的，卻是古陵逝煙的手覆上來，就著那一點帶著他在手上寫了個“潛”，這回藏鋒蓄勢，圓的恰到好處。

古陵逝煙拉著他的手湊在燈下瞧了瞧，怎麼樣，這墨好嗎。

又拉到他眼前不住晃，是字好還是墨好？

他終於回過神瞧那字，跟大小孩鬼畫符似的，沒覺出哪里好，烈霏故意氣他時也沒這樣養糟蹋自己。又去瞧古陵逝煙。

古陵逝煙眼裏的笑啊，滿到了十分，要溢出來了，半是戲謔，半是無賴的，這是存心逗他了。古陵逝煙這個人啊。

他也笑，都好。回應似的勾一下嘴角，低頭側臉斂目的，卻五指合攏把潛埋進手心。

字糊了，弁襲君的眼睛也碎了。

弁襲君的眼睛淡了，古陵逝煙的眼睛卻愈發亮起來，和周圍的天色一般晴了。

就我一個人。古陵逝煙站住了，轉身直直嵌入他的眼睛，淡淡反問，怎麼，你是看到了什麼人？

他憋了老久，弁.......三個字就要蹦出口，可到了嘴邊，只化作一個微弱的唇語。是啊，弁襲君怎麼會在這呢。他自己也說不出口，明明確定是弁襲君的，可看著古陵逝煙的眼睛，他又猶疑了。殫精竭慮去思慮，手上刮出來的血痕還在，再撩開袖子，手腕一圈紅印，這人什麼指力！

可一路上除了不知是誰的淺淺鞋印，能相信的痕跡一處也沒有。他在腦中轉了千百個來回，自己也不確定那是弁襲君，還是弁襲君留在他的腦中殘影呢。

你是想到了什麼人？古陵逝煙換了一種問法，循循善誘的。

到底是看到了，還是想到了呢。是真的看清了，還是一晃神間，弁襲君來造訪了一回呢。青天白日的，是弁襲君闖入了他的夢，還是他被攫進弁襲君的夢呢。

他在一個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線的空間裏和弁襲君跑了一個來回，真像做夢一樣，沒頭沒腦的，卻最終又回到原點，有了一個結尾。

可這結尾也是似是而非的，反而更讓人惶惑了。就說自己，為什麼要跟著弁襲君跑呢，他在夢裏幫自己圓了一回謊，這裏雨多的真讓人心煩啊。

可這如夢似幻的一個來回，攪起了腦中紛紛揚揚的碎片，他有多久沒想起弁襲君了？說也奇怪，不去想也就在某個角落安安靜靜落著灰，想起了又一發不可收拾，想什麼都能拐到他身上去。

他是忘了什麼，還是遺漏了什麼，弁襲君來幫他穿線，卻串了場呢。

他站在岸邊盯著古陵逝煙的背影出了神。古陵逝煙走出老遠，又不見了身後的人，只好從湖心折回來，牽起他的手，溫聲責備了，住了這麼久，還沒看夠嗎，快進去了。

進去了，就一直這麼恍恍惚惚相對無言坐了一天。蟬叫的嘶啞了，一聲一聲聲嘶力竭，倒像在控訴什麼了。

氣氛柔軟得能從針眼裏滑過去，窗外一滴一滴，還沒完。他在弁襲君的眼睛裏出不來，只好極力去描摹橘紅的燈芯，燙心得暖起來。可燈光卻又懈怠了，忽明忽暗的，映在他眼裏也忽明忽暗，正是要鑽牛角尖的模樣。

古陵逝煙一直看著他，這時拿食指撩一撩焰心，眼裏於是又通通透透了，每一寸都纖毫畢現著，無處遁形，亮得悵然若失了。可除了這點微薄的悵然，哪里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

他只覺得難過，卻說不出來到底哪里難過。明明整個人都掏空了，心頭卻忽然雪屑一樣紛亂，平地起波瀾，都給這燈光照亮。可千頭萬緒間，縱使真的厘清了，想明瞭，能表達了，又該是多麼難為開口的傾訴啊。

古陵逝煙看著他，半是探究半是敷衍的，手卻先覆上來，握著他的手那麼乾燥，又溫暖，按著他的肩膀的手指也是，不容置疑的篤定著。

古陵逝煙貼著他的耳根，哄一下是一下，想開點，別難過了啊。

[ 此帖被lilitu在2015-10-26 07:3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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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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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1樓發表於: 2015-10-14 00: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5

雨消停了好幾日，古陵逝煙閑著無事，就在他這焚新制的香塊。

尋常的沉水香燃在香爐裏，炮製出了名貴奢侈的厚重感。他聞了幾日，就想到外面透透氣。

古陵逝煙於是把全套茶具搬到亭子外的石桌上，就著瓢潑月色煮水。他喝了一口，連釅釅的茶裏也沁著香。

古陵逝煙什麼都講究，風花雪月，花前月下，焚香煮茶，這也是屬於古陵逝煙的趣味風雅。他沒情調，也沒興致，可古陵逝煙偏偏還要拉上他。月色無邊，茶香熏香一蒸，又白又亮，竟也不那麼涼了。

雨是停了，那些常在眼前走動的人卻也沒了蹤影。他就向古陵逝煙那麼似說非說地提了一句，烈霏竟然真的消停了，好幾日不曾在他家門口探頭探腦，扒著窗框捶窗戶。他該是一直在等烈霖，可烈霖總也回不來，放在他那的劍譜擱在書架一角，屯了一身灰。

手邊白氣騰起來，古陵逝煙坐在兩尺外，閑閑地撇去浮沫，眉目間煙絲一樣飄渺了，手上動作還是文絲不亂，喝得一絲不苟，極盡風雅。

古陵逝煙是真實的，就坐在他對面，是可以用五感去描摹，去體會的實體。可那些在他腦子裏晃悠的人，形形色色，卻紙剪一樣單薄，缺乏品質，轟轟烈烈來演了一遭皮影戲，又隨著一場怪誕的春雨，悄無聲息退場了。

而這出戲又該是多麼的不真實，夢一樣易變易逝啊。他這幾日睡覺，夢中又和弁襲君你追我趕，跑成一個迴圈。眼前超越不盡的樹，他只知道一個勁追求速度，快一點，再快一點，滿腦子血液撞擊耳膜的回聲，嗡嗡嗡嗡，背後如影隨形一只手。臉上濕濕的，卻不知道是不是雨。這麼從夢裏一直跑到夢外，勞心勞力一個來回，等到睜開眼睛看清床頂，累的不像睡了一場覺，倒像是打了一場拉鋸戰，腿都抽筋了。

熱茶喝成了冷茶，還不夠理出個頭緒。這廂古陵逝煙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從新制的扇面裏拔出臉來，有意無意打量他，也是個若有所思的樣子。

好友，古陵逝煙開口，卻是問他，衣服還夠換嗎。

夠。

這泡老樸水仙，喝的慣嗎。

慣。

夜裏還做夢嗎。

他目光直直地搖頭。說到做夢，便覺眼皮有些沉，不是乏困，卻是香太濃了。

哦，古陵逝煙拖長調子，峰迴路轉轉了一個山頭，今天天色太好，等會一起去摘星星嗎。

好。

一個字脫口而出，猛然抬頭看古陵逝煙的眼睛，清清亮亮，又是熟悉的捉弄神色，自己先忍俊不禁了。

笑完，臉又有點紅。他低頭側臉斂目展眉的，怎麼笑，都帶了點悵然的意思。

古陵逝煙也笑，戲謔的，語調卻難得正經，想什麼呢你，有心事？

他心裏一直掖著點什麼，掖得太深，再挖出來也曲折，忘踏實了才真一勞永逸。偏偏又忘不踏實。雪裏藏炭那一點星火，蒙得再緊也細細地燃，只等他自己去厘清了，想明瞭。可就這麼天長日久地拖著懸著，也未嘗不可，哪里就需要熱心聽眾參與了呢。

可古陵逝煙不但不甘於只做一個熱心聽眾，見他視線落在一處不說話，又發揮特長對著他察言觀色，連蒙帶猜，及至十層把握，施施然翹起一只腳，你是在想誰呢，想得這麼認真。

想誰啊。他腦中片段走馬燈似的轉個沒完，誰都打了個照面，就是沒想到坐在對面賣弄了一晚上風雅的古陵逝煙。煮水，泡茶，制扇，唐墨風流，古陵逝煙比他們真實，可這段時間古陵逝煙來的有點太勤了，對他來說，也不真實。

他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搪塞，老朋友而已。這三個字模糊又籠統，總該不會出錯。然而說到老朋友，隙鏬裏一道遮遮掩掩的黑影翩然閃過，一躍至他跟前。

弁襲君揚著臉，珠簾嘩啦啦滑到耳邊，兩只眼睛不幹別的，只是盯他，又帶著他看不懂的表情，盯得心無旁騖。

弁襲君的表情他看不懂，只好退而求其次看眼睛，可也看不懂。不見底的一塹深淵，在濕潤的空氣中豎著拉出一道口子，撐起一片漫無天際的黑，一把推他進去，叮囑他要經常想他，還泛起回音。可這也想的太經常了。

一只手在眼前揮，帶他轉了一轉視線，這才醒神了，月光重新在杯中流動起來。

他有些不好意思瞧古陵逝煙那雙拿他打趣的眼睛，只好盯著桌上擱著紅彤彤的幾個滾圓瞧，越瞧越眼熟，翻回腦中前幾天找了找，哦，原來是古陵逝煙那天帶來的柳丁。

他單覺得長得好看，在桌上閒置了好幾天，這時皮已經不如初見時紅豔了，古陵逝煙今天拿它出來，才想起好奇它的酸甜。拿起一個，草草對付了它的皮，可果肉團的太緊，連皮帶肉拔出一瓣放進嘴裏。才咬一半，卻皺起眉頭——竟然酸得苦澀了。

古陵逝煙早就放下了扇子，此時又端起他泥金白瓷的小茶杯，饒有興致看他神情嚴肅地和一只柚子較勁，嘴裏嚼兩下半天不動了，先低頭琢磨了一會柚子，又向他投來困惑的眼神，終於看的嗆出一口茶。

強作正經說，這紅柚好不容易才種出來，哪有你這麼吃的。整顆拿過來撕掉白絡，掰了一瓣塞回他手裏。

甜嗎。

點點頭，甜。

興隨心至，古陵逝煙把剩下的往他手裏一塞，慢慢吃。起身研究了一會他束起的發冠，就了然於胸，得心應手地耳鬢廝磨起來。古陵逝煙也好奇，這人究竟是酸是甜，還是麻嘴呢。

耳鬢廝磨，這也是從古陵逝煙那學來的一套詞，他梗著脖子，極力嚴肅地咀嚼柚子的滋味，舌尖從沒嘗過的甜法，發根處的吻卻落結實了。這是要幹什麼啊。陽春白雪，向來不上他的心。

幾瓣柚子讓他吃的慢出天際，終於吃完了，古陵逝煙不但沒完，還有往下的趨勢。他心裏惶惶然，整個人僵得出了汁，只得硬著頭皮問，古陵，你幹什麼。

古陵逝煙吻笑了。這麼大個人，一動不動地棲在自己身旁，這極力嚴肅又惶然的樣子，叫人心裏生出許些微弱的憐惜。

挑白頭發，古陵逝煙臉也不紅，順著他反問，喜歡嗎。

他脖子後一片癢癢的，又不讓抓，喜憂參半的，沒個著落。古陵逝煙的吻有一種慢裏斯條地優雅，熱情不足，撩撥有餘，真叫人惶惶然不知如何自持。他先前是僵出了汁，後來又惶惶然得收了回去，這會汗濕重衫，涼的幾乎要抖起來了。

兩手空閒無處安置，他極力想抓住一些可以借力的東西。古陵逝煙不釋手的新制扇面陳橫在前，他食指和中指一夾挑到手中，指腹一點一點碾過竹骨, 水墨江山從紙扇裏展開——

五老松煙的陳年清香，勾勒的是錦繡天地，大好河山，飛鴻一點，飛揚跋扈為誰雄......這些和他有什麼關係？千杯散飲盡，百壺遍尋空，且將鴻鵠意，付作馬牛風。埋起來，全都埋起來，都是被他掩著，埋著，埋在雪裏埋得死死的再踩實了，生怕死灰復燃的年少輕狂意氣風發，此後唯醉鄉路穩，他處不堪行——這時距離他上一次拔劍，多少個十年過去了！

古陵逝煙的氣息呵在他耳根，手指勁透衣袍，慢裏斯條又不容抗拒的雍容，除下他的外袍，手繭子撫過脖頸，發根濡濕處，撥弄紅的發脆的耳根，掌心一遍一遍趟過他顫抖起來的脊樑，感受掌下緊繃的弧度。杜舞雩氣息不勻地太不像個習武之人了。

你這是怎麼了。古陵逝煙的笑漫不經心的，又落下來，點在他眉宇一點孤意之間。天青色的衣角拂過石桌，一層一層嚴嚴實實疊著湖綠色的下擺。外袍委頓，手指下的皮膚暴露在月光下，給鍍了一層透析的軟膜，又沁出一點漫不經心的淤紫。

古陵逝煙摟著他，吻著他的眉頭說，你這個樣子，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怎麼欺負了你。

古陵逝煙的笑雲淡風輕的，比掃在桌上的月光還淡了，可映在他眼裏，怎麼就濃得蓋過了香了呢。

你缺什麼，還要什麼，就和我說。在外頭似鬧非鬧了一回，古陵逝煙瞧著他昏昏欲睡的眼睛，再開口卻說，我要出門一趟。可能去幾天。

他不由掀起眼皮。古陵逝煙要出門還是要去哪，什麼時候和他說過呢。他說要出去幾天，又是什麼意思呢。

可是古陵逝煙什麼時候說過無用的話呢。他不知道古陵逝煙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索性說，那我去烈霖那住幾天。

然而說到烈霖，他才發現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再見過烈霖，他的寶貝獨子也不見了蹤影，這幾日窗臺上安靜得有些過分了。那些人像月光下淡淡的影子似的，滑溜溜的，五指攤開就從指縫溜走了，徒留滿手虛虛的涼意。

可他的老朋友弁襲君卻又無處不在了。從每一個似曾相識的隙鏬裏乍然躍出，走來走去和他和平地共處一室。

怎麼，不是前些日子還嫌煩。古陵逝煙目光玩味，看了這麼久，該早是把他摸透了，可突然又新鮮起來，笑著追問。

這裏雨太多，我難受。他還在想弁襲君，回的牛頭不對馬嘴，一溜嘴，說了真話。

再忍忍就過去了，今年雨季是長些。古陵逝煙勸。就在這裏住著，不好嗎。

不好。他心不在焉，可舌頭剛動，又鏽住了。他什麼時候拒絕過眼前這個人啊。他揚起臉看古陵逝煙，就說這眼睛，又怎麼能拒絕的了呢。

他期期艾艾的，反倒像猶豫了。古陵逝煙又笑了，這人的笑啊，也像他的眼睛，冰淩上變幻莫測閃爍的一簇光，又涼，又難以捉摸，卻惹人觸摸。

他看古陵逝煙的眼睛，看了千百遍，也像是惶惑了千百遍，千百個輪回的思慮，燈光下，月光下，兩種光撐起的通通透透，一室纖然。這些微塵浮蕩在空氣裏，莫衷一是，變幻莫測著，又能延伸出多少期待，多少猜測，多少不為人知的心意啊。

古陵逝煙把他裹進被子裏，看他整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又柔軟的鬆懈下來，只有一雙眼睛還盡力肅然著，嘴角緊緊抿成一抹凝重刀鋒。這麼個半大的人，長手長腳的棲在他身邊，看著他的眼睛，有些依戀，有些惶惑，一邊極力冷峻自持著拉開距離，眼裏卻分明流露著茫然無措。灰藍的睫毛下盛滿了溫和的迷惑，不如平時看起來那麼輕。

古陵逝煙看著，就妥協了，說，好吧，你想去住幾日，就去住幾日。說完，伸手給他揉肩膀酸痛處，指下的皮膚透出淤紫，這是什麼時候落下的傷，還沒好。他記憶裏已經很久沒有再動過劍。手繭揉過的皮膚酥酥麻麻的癢，更昏昏欲睡了。

困就睡吧。古陵逝煙的聲音像是從很高的地方傳來，越來越淡，可香調還是那麼濃，怎麼打開窗戶通風都不會散。他聞著，眼神卻散了。

月光終於越過屏風闖進來了。闖了進來，卻又停在床前，遛了半天，羞怯了。三心二意蜷在牆角，蜷出一小方天地，留給另一方天地還默不作聲地貼心的暗著，屋裏放了一半晴天。

6

古陵逝煙什麼時候走的，他再醒來時，身邊已經涼透了。那香合了佛手柑和天竺葵，餘調長綿，這段日子他聽了古陵逝煙的話，天天掌燈時分就躺上床，及至睜眼已經天光大亮，連做的夢是什麼顏色都抓不住了。

他一個人窩著，說要去烈雨壇，卻沒去成——惱人的雨又來了。

窗外響成一片。許是讓雨打消了興致，他整日整日偎在床上，身下墊得軟綿綿的，越躺越懶散。

這裏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一處，別的沒有，就是無聊，煩躁簡直是奢侈的煩惱了。他心裏天高地闊，四面徒然在很遠的什麼地方，只是茫茫的走，一點頭緒也沒有，連說話的欲望也喪失了。眼瞧著窗前水珠連成一片，腦子裏就回蕩起那句“我來帶你出去”。

信誓旦旦的，更沒個頭緒了。

弁襲君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眼睛卻認真到了十分，一浪疊一浪在耳蝸起伏，你要經常想我啊。

這半不是叮囑的叮囑，更惶惑了。

他只是在雨中半虛半實見了一回故人，卻像連前塵往事都連帶著回放了一遍。正著放，倒著放，跳著放，來回放，放來放去，可正回放到要緊處，才發現，分明有什麼脫了一截。極力要湊個完整，腦中剛閃過一個斷片，一個浪頭打上來，轉瞬又抹的乾乾淨淨了。

這麼熬著，終於焦慮得茶飯不思起來。就這麼幾個人，烈霖，烈霏，玄冥，扳著指頭一個一個數，卻猛然發覺名字和人物形象分離了，一張張模糊的臉飄忽著，對號入座不上。心中於是生出幾分怕，盯住床頂，半闔著眼，這下再也睡不著了。

他拱在床上合著眼想，只把床褥睡陷了一塊，古陵逝煙慣睡外面，來去莫測，又嫌熱上下掀掉了兩床，全挪給他，墊得軟綿綿的三床，他這麼歪了一會，又慢慢滑下去一點，再滑下去一點，開始全身使不上勁，卻又不由自主跑起來。

頭頂一度晦暗的空間，周圍景色旋成一柱佈滿灰塵的光飛快地轉，樹從四面八方壓下來，把他壓縮進一個小小的立方體。他抬起胳膊想撐起頭頂塌縮的那片天，可手放哪了，他記不清了。

身上那麼沉甸甸的，哪哪都抬不起，卻瞥見了劍——真是許久不見。

他的劍已經很久沒再這樣緊緊握在自己手中。界限模糊起來，白雪割裂的扭曲世界，似清，非清，天地間染得黑一塊，紅一塊，紫一塊，周身都亂糟糟的光怪陸離著，只有他一人似青，非青，一身的死人色。

他只呆呆站著，看著，還從沒見過這麼狼狽的自己。

幾片葉子如影隨形，拳腳糾纏衣擺，震的虎口發麻，沒有任何招式長驅直入，那一劍的千般苦楚，一言難盡挾雷霆之怒當頭朝他劈下，你還跑？！

那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字，砸進眼睛裏，金屬撞擊的火星，豎著拉開一道口子，滾燙的一劑檸檬汁濺進眼球，棱角分明地滾過來，滾過去，一只手提在胸口拉住他，拉得他直了，又按著推了一把，踉踉蹌蹌倒退兩步，卸開力道，搖搖欲墜著勉強站穩了，可那只手就像在等著他站穩了，衣襟被揪過猛地往前一扯，這回排山倒海的一重錘，還沒來得及飆血，一片顛倒黑白，再給極有技巧地旋過，肩胛骨先支楞著地，重重摔在一堆沒有品質的東西上。失重的感覺擠進毛孔，無孔不入，這回蒙了好久才有了反應，全身骨頭都喀拉喀拉在腦中空蕩蕩迴響了一遍，要散架了，一只手撬牡蠣殼一樣撬死死捂在眼睛上的手，撬開了，好似戳破了一個柔軟有彈性的球體，淙淙涓生腥甜汁液，一張臉一閃而過，縫上了最後撐起他光的那道口子。世界就這麼黑透了。

攪不動的稠厚，有人跨上他的腰，大動作提起來，又狠狠擰下去，嗆的他一口血來不及往下咽，倒灌進上呼吸道，撕心裂肺咳起來，你好膽啊！啊？背弓成滿弦砸在地上，碾平了，顧不得扳得太開的膝蓋，手先松了劍去撈天女散花一樣的前襟，腰斷成兩截一樣吊在空中搖搖晃晃刮著尾椎骨。還敢不敢？！他勉力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個音，破不成調的，又抓又撓，一個勁摳掐著脖子的手，掌風忽遠忽近很遲鈍才傳到神經，錯位太猛，半邊臉連著脖子一溜火燒火燎，鼻子裏濕濕的流淌下來滋潤了乾裂的嘴唇。信不信我打死你。頭髮牽扯頭皮拎起來被迫迎合身體撞擊，頂得五內倶焚，想吐，腿卻給折著夾緊了，嘴一張，一合，嗯，嗯，嗯，喘氣像金魚吐氣泡，一時千瘡百孔，周身滾燙又止不住發冷，腦子嗡嗡嗡嗡運作紊亂，一下跳閘了，可也擋不住那聲音閃電般追逐意識的殘片，攫住了，鉗碎下頜一把抓到跟前雷霆萬鈞炸裂耳膜直貫靈魂深處，你以為我不敢殺你！解不解開！說啊！

說什麼。他睡得半醒不醒，翻了個身，臉深深埋進枕頭裏。

睡不踏實，有誰在那邊低低地說了一會話，接著繞過屏風，又撩起了幔子，在床邊輕輕坐下了，千百個來回地看他。

勉強要睜眼，卻叫一只手蒙住了，冰涼涼的，又把他粘作一縷一縷的額發別到耳後。

我最近經常看到你。他心底雪亮，率先發問，就等著向始作俑者要答案。

是嗎。弁襲君笑得輕輕的，好像聽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又反問，怎麼，不行嗎。

行吧.......他還一貫鬆鬆垮垮的，只是奇怪，弁襲君為什麼在這呢。可轉念又想，弁襲君為什麼不能在這了？

你看吧。我早和你說過的，被雨淋過的記憶，會變淡。弁襲君說的意味深長。他聽不懂，想要問明白了，弁襲君又不給他再提問的機會，遮遮掩掩了一會，倒拋出自己的問題，卻又是那句，你有經常想我嗎。

有。他問心無愧，擲地有聲，一個字說完，神經猛地挨了一大錘子。一睜眼，就醒了。

腦後還突突鼓著痛，他立刻想改口說，沒有。可張了張嘴，環顧四周，這夜裏昏昏暗暗的，除了淌了一地尚不及收拾的心緒，什麼影子都沒有。

7

古陵逝煙出去了，果然幾天都沒再來。半夜裏醒來，背後又虛又涼，都是汗，半邊身子都睡麻了。香爐就在床腳，還填得滿滿的，可他連劃根火柴的興致都提不起。

身邊老是空蕩蕩，冰涼涼的，只是不在了一個古陵逝煙，卻像連什麼興致都失掉了。他盯著床頂直勾勾了一會，從被子裏騰出手去試懸在頭頂晃動的珠簾，半途中又停住了，瞧得不分明，斜刺裏冒出一只帶著狹長玳瑁指甲的手，就隔著被褥輕輕柔柔地按在胸口，猛地清醒了。

怎麼了。弁襲君還是微微勾著嘴角，珠簾層層疊疊搖晃起來。那樣濃烈的顏色，腥氣也是濃烈的，再黑的夜裏也融入不了半分。

看到我，你就這麼害怕？弁襲君抓住他去試他頭飾的手，試了試他手心的溫度，又塞回被子裏。他這麼緊張，讓他滿意，他這麼坦誠地展現出他的緊張，也讓他滿意。

怕。還是恨啊。他抿著嘴，又冷又硬的樣子，可手上發力去掙了。

弁襲君臉上不顯山，不露水，下手越重，聲音放得越是輕了，就伏在耳邊，冰涼涼的珠子，滑溜溜的發絲，故意撩撥他心裏藏著掖著的那點怕，你不是那麼喜歡他嗎，他把你丟在這裏，就自己走了。

那滑溜溜的氣息，一尾蛇似的輕柔遊過皮膚帶起顫慄，濃烈的腥氣一個浪打上來把他吞沒，怎麼努力想清醒，腦子裏就是不受控制地混沌一團，神經連著太陽穴突突湧，像是有蟲子要鑽出來。害怕嗎，是該怕啊，泛舟澤流，湖底那一雙雙枯焦著朝他擠來要拖他下去的手。可更怕弁襲君，這眼睛黑漆漆的一潭，襯著流動的眼白，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要把人吸進去緊緊箍住溺斃的欲望。

看著我。弁襲君聲音和他的睫毛一樣柔軟了，你看著我，還想她嗎？扯開領子貼著頸子後濕潤的皮膚，臉埋肩頭磨蹭，許是眨了下眼，有些癢，我不比她懂你嗎。

走開。他別過臉奮力去推搡，可哪里就推得開了呢。他也分不清究竟是他，還是她，可是某個女孩子平淡的臉，就那樣分明地一閃而過。一閃而過的表情也是平淡的，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疏疏落落地腆著。哥哥。小小的手攥緊了，頓了頓又一吐舌頭，鼓一鼓腮幫子，一開一合像金魚吐泡泡，小風風小風風~她叫他名字時總在唇邊旋出一枚笑渦。可哪來的一滴清水滴落，沖淡了笑意，墨色散了幾道，就這麼貼著心猛地擦過去了。

來啊，風行。那舌尖代替聲線撫摸耳膜，也曾經代替手指走遍全身記下每一處細節的反應，想一想我們站在日環蝕下的時刻，你不是明明默許了嗎，想一想啊。

箍住記憶裏無名指的光環牽引他來到那扇閘門，指尖輕觸。散開了，卻混著一絲一縷汙血。黑色的，揭不開的銅面下掩著一團腥膻，混著乳白的，褐紅的，大團大團亂糟糟的穢汙交織成一片混沌的光。他奮力想去捕捉，可哪里就記得清呢。

什麼都記不清了，他還記得捂住眼阻攔淚腺。心涼得滲水，劍懸在頭上一點一點摩著，可也抵不過心裏忽然生出的那股絕望。這絕望，真是滲骨的涼啊。

手拿開我看。弁襲君撬開他，把他拔出來，濕熱的氣息落在柔潤的眼瞼上。這裏，還是這裏？兩片薄削的嘴唇遊移著，傾吐著刻薄的愛意和誓言，舌尖撫慰他狼狽的眼底，點一點，吻住他眼角淡無可察的一痕，吮了吮。

這下你該記得了吧，還要背叛嗎。

他囁嚅著，喘著，壓抑了半天，掙了半天，孔雀指卻陷得更深了一點，尖尖的嵌進肉裏，又痛，又沒有真正傷害到他。

可點在胸口那點痛忽然就苦了起來，滾燙著釀成了恨，火燒火燎地卷起來撅斷神經。你去死。身上的力道牢牢壓制著，可他掙著手摸索到枕邊，還沒忘記拔劍——你去死。

我一直，這樣深深愛著你呀。我的死印。

陰慘慘的聲音柔柔滲進皮膚。他大叫一聲，這下真的醒了。

屏風擋在窗前，拉得嚴嚴實實。這樣密不透風的夜裏，再猛烈的月色也侵入不進半分。

屋子裏安安靜靜的，那夢委實太過真實，一床棉被兜頭罩下來，把他從頭到腳嚴嚴實實罩住了。他一動不動，眼睛睜得直勾勾盯著床帳。盯了一會，就掀開被子下了床。

床是一整塊黃花梨，老早就失傳的手藝，也不知道古陵逝煙從哪里整來的，屏風漆唐繪，展開的一色琳琅山水擋著散亂無章的書桌——兩人發起興來筆墨紙硯都撥到一旁，兩張紫檀靠椅面對面擺，櫃子和書架靠牆放，零零散散擺著些什物，踮起腳就摸到束之高閣的劍，一二三四五六個孔，細細的蒙著灰——這些都是再熟悉不過的，無動於衷地在黑暗中承受他的打量。他一個一個看過去，住了這麼久，倒像是第一次認認真真看明白了。

沒有光源，就在黑暗中細細重頭看到尾，沒法看得更仔細了，就用手去觸，去摸，那些冰冷厚重的實體，更多細節呈現在手指下，那層其實只隔了薄薄一層的紙，一捅就破了。可他看了半天，摸了半天，還是不敢捅，也不知道怎麼捅。

他不知從何處下手，默默儜佇在屋子中央，不知道該把自己往哪里安放。靜得只能聽到自己喘息鯁在胸腔翻湧，杵了一會，才發現腿根都是抖的，又朝床的方向摸，一片漆黑中，哐啷一聲，卻是踢倒了床腳了香爐，裏頭填的老大一塊香滾到地上，跌成了幾瓣。

佛手柑和天竺葵的味道騰騰嫋嫋散開，他默然凝滯了一會，扶著床柱慢慢蹲下來，撿起一塊——確實是好香，握在手裏沉甸甸的，又湊到鼻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個動作重複了幾次，他輕輕把香塊放回地上，終於站起來，推開門走了出去。

月光流淌在青色的門廊，石拱嵌套著回廊，建時頗費了古陵逝煙一番心思，彎彎曲曲，九曲回腸的別致著，收納光影動靜之間，引人探尋幽閉的深處。他是走了多少個千百來回，也沒能完全領會其中的妙趣啊。可這回直直繞過拱門，穿過青色的蕉葉，就一直走到月色底下，已經可以遙遙望見小亭子了。可那亭子竟亮著燈，影影綽綽的，竟然還守著一個人。

他已經許久沒見過生人，更從沒在島上見過陌生的面孔，不由的怔了一怔。可是走近了，那人腰間系的黑色綬帶，頭上戴的黑色帶祥雲紋的紗帽，分明是熟悉的穿扮。

守夜的二等蝦守在亭子裏，他走過去，刻意頓了頓腳步，那人已經轉過身來，看到他，也怔了一怔，片刻後，只俯下身行了一禮，並不說話。

你在這做什麼？

您請回吧，守衛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頓了頓又說，大宗師知道了要怪的。頭埋得更低了，卻是答非所問的敷衍。

哦。他只拿眼睛瞅著飄忽的焰心，風中，月光下，無根野火一樣，拉得老長的一道瘦影，孤孤單單的。怪誰呢。他瞅了一會，慢慢開口，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不待守衛回答，他目光瞬也不瞬，隨口問道，冰王怎麼樣了？

守衛正躊躇著，猛地仰頭。可剛揚起臉，劍也就遞到頸邊了。

7

清清爽爽的風，一溜吹過汗濕的發鬢，冰涼涼的。貼著脖頸的劍也冰涼涼的。

那道劍身烏沉沉的暴露在月光下，連月光波光這樣的介質也反射不了，就只能悄無聲息地鋒利著。他也悄無聲息地鋒利著。

冰王怎麼樣了。他說，這回不是疑問句了。他問話的人也不是眼前戰戰兢兢，汗出如漿的人了，劍刃還貼著肉，可是劍鋒已經偏了準頭。

守衛諾諾躬著身，雙手合在胸前虛行了一禮，一身黑衣黑帽隱遁在夜色裏。大宗師到底是趕回來了。

古陵逝煙趕回來了，帶著一身釅釅的熏香茶香，臉上罕見的風塵僕僕起來。就這麼站在亭子外，負手閑閑地打量他。

這月色潰散地無邊無際，終於涼成一盤散沙。他心中罕見的通通透透，卻也成了一盤散沙，潰不成軍地給晾在月光下。

就這樣不好嗎。一聲輕歎，一傾湖波載月光輕晃。沒有四奇觀，沒有地擘，沒有世俗恩怨，我為你尋的這處馭風島，你不喜歡嗎。

是你放了暴雨心奴。他低頭斂目低低重複著，揪著唇，就揪著這一句不放了。冰王也是你........一聲一聲，不像是控訴，倒像是祈求著什麼，絕望了。焰心呼的一閃，兩道孤零零的影子也心灰意冷地散了。

該散的，早就該散了。

夢醒了，就圓不了。縱使千般不願，萬分不舍，可慢慢的，千頭萬緒中雪屑紛亂地消融在腳下，一點一點，還是記起了，厘清了，想明瞭。

記起了，就真的回不去了。情義不存之地，成為焦土又如何呢。

古陵逝煙真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一身家常便服在他身上穿出了塵世之外的味道，可月色裏略一揚下頜，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唇邊一挑玩味，指頭勾著一袋紅彤彤的柚子，分明都是尋常人間的顏色。

可這須臾世間，又有什麼是真的入了他的眼，入了他的耳的呢。

古陵逝煙把柚子擱在石桌上，一步一級踱進亭子，還像往常一樣去捉他握劍的手。

他垂著手，原本只鬆鬆垮垮擎著劍柄，察覺古陵逝煙腳步近了，又惶然失措著繃成一個毫無作用的拳頭。他已經習慣了一呼一吸合上古陵逝煙的步調，怔忪著，倒像是等著古陵逝煙來捉。可人站在身前了，忽然又記起來，分明已經情義不存了。擰身縮手要躲，就給古陵逝煙捉了個正著，猛地扣緊了。一只沒躲開，怔了一怔，另一只也被牢牢扣住了。

裏衣還泛著潮意，外罩的長掛輕飄飄搭在身上，全靠腰帶系一個結束攏，一拉就全散開。他是被那雙量在腰上的手帶著，解了又系，系了又解多少遍，也拘謹著沒能完全放開啊。可連身上的衣料都是古陵逝煙給挑的，寬大的袖口遮掩著手，也像他人一樣無處安放似的蜷縮著，冷不丁的，就讓古陵逝煙捉住了。可就算真要躲，哪里又躲得開了呢。他啊，什麼時候避得過這個人了呢。

古陵逝煙扣著他的手，感覺他整個人都繃直了，繃得太緊，一撥就要折了。這又是和誰較勁呢。頭髮也不梳，就這麼灰沉沉的，濕冷冷地僵在肩頭散著。劍沉沉墜在指尖，丁點光都吸收不進，真讓人心灰啊。

就這麼難過嗎。古陵逝煙說。有我陪著你，還不夠嗎。還端著語氣，軟著口吻，好像一切都還不曾戳破，都還圓滿，都還能有所期望。衣襟貼上衣襟，裁的下寬上窄的袖子沒做什麼抵抗就放手鑽進去，可冰涼涼的皮膚在指下暴起一串寒顫，越往上，越感受到指下手臂繃緊僵硬的線條。古陵逝煙不以為意，就這麼一直撫上去，撫到肩膀，撫上肩頭細小的疤。小指甲蓋大小的一痕早結了痂，卻牽引著體內蠢蠢欲動的寒冰之氣。他這時心緒翻湧纏作亂麻，體內傷患又滯澀起來。誰能想到這一箭埋得那麼深，一輩子都要帶著冰箭射出的傷呢。

你不需要我了嗎。古陵逝煙撚字輕輕地，卻是向他徵詢。

......我......那混沌中心包裹的一點甜浮出水面，茫然逼出尖銳的光，逼著他去思量。前塵往事走馬燈繽繽然著閃，紛紛亂亂的剪影譜成一片白光，那些酸的，甜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都摻了毒變做又澀又麻的苦，結成石塊鯁在胸口，惹他心口窒息。

恨我嗎。古陵逝煙鉗著他，臉也貼上來，逼他記起他滾燙的嘴唇，慢裏斯條的吻，落在哪一處都撩起癢痕，手卻欲撓不得的窘迫，逼得更緊了。

......恨。可這聲音虛的，又虛又軟弱，兩指間一捏，就碎了。該是恨吧。難道經過了這麼多事，還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繼續做夢嗎。可分明有什麼，比恨更讓他絕望的，變質了，腐蝕著賴以支撐的恨，水銀一樣一點點蛀進腦仁。

有些人的溫柔，比暴力更可恨，會軟化堅硬抵禦的殼，讓恨的決心無處落腳。人會痛苦，大抵只源於看不開，放不下，記性又太好，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裏天——那就這樣涼下去啊。可古陵逝煙給他造了一場夢，給了他愛，給了他期望，給了他恨，給了他他能給的一切，現在又將這為數不多的一切收回去。還能用什麼慰藉呢。他極力在腦子裏描摹畫眉，可一想到畫眉搖搖欲墜的平淡的臉，一吐舌頭，兩枚笑渦，小風風小風風小風風~自己先揪著唇痛起來。明明嘗過一次的決心，可怎麼竟然記不牢呢？古陵逝煙的氣息讓他軟弱，古陵逝煙的吻，也讓他軟弱。被那道目光流連著，慣著，有一下沒一下撫摸，連騙帶哄，以至於都忘了，這世上原來還有一種感覺叫作痛不欲生。還能以什麼為繼呢。他要想吐出一個完整的音，可是給夢魘撩撥起來的低落情緒罩住了，什麼都懶得再去想，再去分辨了。

那你要記住，你的恨也只能為我一個。古陵逝煙也不讓他再去想，再去分辨。強行摁著他的頭把他摁進懷裏。他原本該平視古陵逝煙的發際線，可什麼軟弱的樣子沒給古陵逝煙瞧見過呢。低頭側臉的，做起來太習慣了。

古陵逝煙的氣息呵在耳邊，掌心趟過起起伏伏的脊樑，那手還是一貫熟悉的漫不經心的溫柔，熱情不足，撩撥有餘。可心都死了，還哪來的喜歡呢，再怎麼撩撥又有什麼用呢。

你這個樣子，哭得真難看啊。古陵逝煙摟著他，卻不讓他瞧自己臉上神色，只順著背有一下沒一下撫。這麼個安慰的舉動讓他做出來，還是半是譏謔，半是憐恤的，讓人沒個著落，只能極力嚴肅的惶惑著。古陵逝煙這個人啊。

古陵逝煙一邊哄人，臉上一派平和地轉過頭去瞧月亮，說，哭得這麼難看，給我一個人看就好了。

月光攝取了浩瀚汪洋的精魄，揮灑得天地間一泓通通透透，一副已然亮到盡頭的模樣。

山窮水盡到這個地步，古陵逝煙硬是能從中翻出朵花來，可縱使真的看清了，猜透了，愛恨分明了，又該是多麼漠不關心地都付與一哂啊。就說這一哂之間，又偽飾著多少無可奈何的悵然，多少痛定思痛的遺憾，多少不可言說的心意啊。

8

雨失去了屏障功能，只能無聲無息退場了。

雨停了，月亮卻又登臺了，輕薄細軟塗抹一地銀光。

很多年前的那場月光，再一次落在他身上，滾燙的，冰涼的，兩種顏色和溫度交織的網，像弁襲君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寒冰裏的岩漿，再怎麼抑制，還是癲狂。可再回憶起很多年前那種沐浴全身的血腥觸感，他卻平靜了。

這種平靜就像承載著馭風島的那片湖，負載過多的飽和，再多的風浪催折也只是一味休止著，再猛烈的風雨也很難再激起丁點漣漪。

可弁襲君做到了。他把一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翻弄成事實，博得他一個苦笑都算不上的一扯嘴角。還能用什麼來表達呢。這樣歹毒的告白，他究竟是該笑，還是該哭呢。還是似哭非笑了呢。可這似哭非笑的一扯嘴角，又輕描淡寫了多少穿心鑿肺的痛與無力啊。就說這痛與無力，又該用什麼表情來傾訴，來排解，來宣洩呢。

感官磨損完了，人也無所謂了，只是心明明已經散成一盤沙了，為什麼還會痛到不欲再生呢。他在雨中，在月光下，在真實與謊言的森林邊緣，剛毅地脆弱著，一派搖搖欲墜地無所謂。

弁襲君給他的愛也好，恨也好，都是這麼霸道地不容他抗拒，這麼絕決地酣暢淋漓，這麼殘酷地溫柔著。這沒遮沒攔的瓢潑月光澆的一身透了，還能拿什麼去分辨，去抵抗，去欲說還休呢。

表達沒有意義，就擰眉抿唇了。巨大的月亮拱出湖面，托著島輕飄飄又往上浮了一點。月亮坑坑窪窪的表面羞怯的暴露在他眼前，僵的流下了透明的汁液。

島就慢悠悠飛起來，離天近了一點，又近了一點，原來真的是可以用手去觸，去摸，去丈量的真實。

晚霞熟爛了又老，他身臨於無數次日落河長，卻像是頭一次見著月亮。島托著他，腳下的月亮那麼亮，又那麼涼，一切都一副已然走到了盡頭的模樣。天地間一泓通通透透，纖毫畢現，這夜裏，可真叫人心灰啊。

可遠遠的，卻有什麼人過來了，鞋底蹭過鵝軟石，天青色袖口攏著傘，一簇綠梅將開未開著歇在梢頭。

我走了這麼久，你在做什麼呢。古陵逝煙在亭外站住了，似笑非笑地瞧他，又說，你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我怎麼欺負了你。

一場月色一場雨。

半開山色半斂晴。

fin.

[ 此帖被lilitu在2015-10-26 07:3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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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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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

2樓發表於: 2015-10-14 00:4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還有一個睡前小故事，論兩個s能幹屌

每當他面對馭風島四季一色的湖水惆悵萬里無雲天一樣的時候，站在身旁的古陵逝煙都會拍拍他的肩膀。

好友，快別眺望遠方了，先看看你家米缸好吧。

眼前悵望河山的人轉過頭來，露出了瞎眼時給慣他出來的一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茫然神色。

.......米缸？在哪？

.......於是古陵逝煙帶著杜舞雩參觀了他家廚房，全花崗岩砌成一體式，生火靠鼓起腮幫子吹，沒有灶台，沒有煤氣，沒有油煙機，連冰箱都沒有，因為實在太不接地氣，沒有電，不僅沒有冰箱，連電燈電話電熱水器無線上網也沒有，看得他直揣著一顆寂寞空虛冷的心，就靠古陵逝煙這一根長時間占線的電話線和全世界失聯著，只能像害羞的山頂洞人一樣過把晚餐食譜和憂鬱寫在石板上的原始生活。

好友，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你這頭頂青天腳踩石頭，有山有水的，大自然的恩賜啊，古陵逝煙說著轉頭在亭子一角系上一串風鈴，有事拉一拉。

.......杜舞雩目送古陵逝煙瀟灑離去，回到自家廚房很寂寞地乒乒乓乓了一番，用力過猛砸壞了花崗岩臺面，從此過上了一個人沒飯吃兩個人有飯吃的生活。
但是光等著古陵逝煙哪天被驢踢了發善心來救窮，這樣下去當然只有餓死。杜舞雩環顧一眼掃過去荒不啦嘰的島，決定自立根生。
好歹是理工宅技術男出身，等到他終於冒著被雷劈死的危險從大自然的恩賜中引進了220V交流電可以去二手市場淘冰箱電燈電熱水器電話無線上網了，煙都早已經享受上了中央空調二十四小時太陽能電熱水器全自動化設施浴霸的生活以直線加速度直奔小康而去。而他還是一個破島，最多是一個有220V交流電的破島。雖然煙都還屬於苦境的五區八縣，但五區八縣也是有三六九等分的，遠在七環外的馭風島屬於導演臨時附加場景，隨時有被回收的風險，收破爛的都嫌沒油水路費貴不願光顧。
一分錢難倒英雄好漢。做久了邪教臭名昭著的劊子手，杜舞雩不敢再幹賣劍的營生勾當了，因此尋思著去做私塾朝九晚五的教書郎，但正是動亂年代，他自己就是其中一危險分子，又恰逢金融危機，大家都蹲在證券交易所門口想趁機撈一票，沒人送家裏孩子去念書。眼見世道如此不濟，只好沿街賣字，但格格不入的外地口音經常出賣他，而且從早晨到日頭西沉都只會直挺挺地站在太陽照不到的角落，看著旁邊阿姨大爺挑著空扁擔回家，不會和人爭地盤，最要命的是他不通行情，不知道苦境的人精經常出沒於黑市買精仿字畫裱裝懸於高堂，沒有閒情逸致欣賞他那一手小篆，因此沒有一張賣的出去。
如此的不通賺錢門路，杜舞雩餓得都沒氣力坐在湖上等古陵逝煙來給他送一年前的飯了，覺得這樣苟延殘喘下去實在太沒意思了。樹上結的怕有毒，不敢吃，於是撈光了湖裏魚，還是餓啊，怎麼辦呢，還好還有琅華宴這種免費的流水席接濟，中午頭暈眼花扶著路障一路摸進去，晚上捂著和肚子連成一片的胃挪出來，終於吃了個飽。又可以餓個三五天不吃了。
杜舞雩就這麼吃成了琅琊宴常客，有一回都吃到凝固了，沉住氣，休息了一會，看著還有滿桌菜，不好意思找小姐要打包盒。旁邊有位全程旁觀了好幾次他這麼個吃法的仁胸摸著嘴唇上的兩撇小鬍子看不下去了。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怎麼回事，好好的人不做，非要活得狗一樣，像什麼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光天化日的想嚇誰呢。當下上前一步藉口這位兄臺我對你背後的劍很感興趣要不要一起去家裏坐坐？
沒想到杜舞雩一聽到有人不但要找他還要動刀動劍就神經衰弱，最好什麼事都不幹的在家裏把板凳坐穿和自家米缸一起長出黴菌斑。烈霖以他縱橫江湖幾十年的經驗隱晦地從眼前這位老弟一臉的神經缺失中讀出了驚恐之色，費了好大一番口舌終於解釋清楚了，人才猶猶豫豫點頭應承下來，彼此交換了一下姓名和聯繫方式。
他這一斂眉頷首很有儒家謙和隱忍的味道。烈霖琢磨著這位語氣生疏又靦腆的異鄉孤客，像舊式鐘錶一樣教條地滴滴答答走，雖然日漸失去市場但仍然有收藏價值，從此天天找他去切磋劍藝，凡去必以西湖魚頭款待之，一段時間後果然從頭到腳從說話到表情瞧著順眼了許多。

至於隨手撿人又隨手送人島的古陵逝煙，在施與舍之間展現得很有氣度，泡起人來又嘴甜如蜜，專撿讓人不知作何回答的曖昧話說。其時杜舞雩剛剛遭遇了人生滑鐵盧事件，整天沒精打采，人生觀價值觀全面崩塌，連名字都是三個字湊一起隨口編的。初來乍到，對苦境專坑外地土包子的風土人情一概不知，又被人緊緊追在屁股後面打了半天，嚇都嚇死了，瞎著眼慌不擇路翻錯了牆，古陵逝煙說什麼都信以為真，還真以為自己走了天大的狗屎運碰上一個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對素昧平生的古陵逝煙路過隨手撿人還送了一整座島的義舉感動得血淚橫流，眼睛上繃帶濕噠噠的換了一遍又一遍。
別人金屋藏嬌，古陵逝煙荒島藏漢子，誰知漢子被藏久了竟然也嬌羞了起來，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就穿著他送的寬大衣袍走來走去展示舉手投足間的風情。且由於第一次古陵逝煙無比的溫柔體貼拿捏得當，那滋味蝕骨銷魂終身難忘，從此對這人是千依百順，大宗師牌柔順劑，專治雩妹妹。想不到這年頭竟然還有人這麼傻乎乎的撞上門來給自己騙，古陵逝煙在感到不可思議世界真奇妙的同時，對這只生性靦腆的大肥鵝忍不住蠢蠢欲動起來。嘿，一個讓自己大開眼界的土包子。杜舞雩在他面前表現得就像一個寂寞的失足少婦，只等他一個眼神的提示就撲進他懷裏跳上床........被自己的腦內妄想世界爽得一塌糊塗，古陵逝煙坐在屏風後搖搖扇子，我看上的東西，向來不計生死。
在被害妄想症發作之前。
古陵逝煙很忙，作為煙都首腦，太監頭子，絕大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得像一個出類拔萃的反派大角一樣，在十張面孔中自由切換，深諳厚顏無恥的精髓。他忙著醞釀陰謀，忙著給未竟的事業填充細節，忙著補完自己閹割世界的計畫，被害妄想症發作起來時整日在煙霧繚亂的屏風後面自導自演出一幕幕好戲，聽著素昧平生的人的倒楣故事就著白水煮雞蛋能吃下三碗飯。只要他願意，每天可以有一百個人輪番表達崇敬之情，感同閹榮順帶鄙視兩性，全杜宇山莊都知道這個閑得割蛋擠卵的人，只恨不能請來做鄰居天長日久常相伴，偏偏還有一個素昧平生整天朝夕相對的人不知道。

這位長在苦境風口浪尖的陰謀家很喜歡玩遊戲，但又不愛遵守遊戲規則，尤其是別人制定的遊戲規則，所有謹遵原則底線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人在他看來都是蠢人庸人凡人，他自己則信奉大猩猩茹毛飲血叢林法則那一套，最喜歡見風使舵見縫插針鑽空子不按常理出牌，臉皮厚得可以當板磚飆人一臉血，每當碰見被自己的不要臉坑到的人都覺得自己智商高人一籌，特別灑脫，睿智得專要別人的命。無辜路人每天從煙都門前經過都能聽到煙都卒子們三呼大宗師萬歲聰慧逼人！嚇得渾身一哆嗦趕緊腳底抹油。果然逼死了很多人。

這麼個陰謀論、反智主義和投機主義的雜糅物，自有他一套無欲則剛的世界觀，方法論則是先通過閹割自己確立起來的牢固自我意識，再靠閹割世界穩固自信進而閹割全世界，真不知道是怎樣一番土壤孕育出了這位奇人，唯恐天下不亂的風氣又把他拋到這亂世上來——他不像杜舞雩，剛從殺人狂魔的巔峰跳下來，手中有劍不敢使也沒處可使，閑著無聊每天扳著手指頭默默數追悔莫及的往事，整日愁眉苦臉沒完沒了自我否定懷疑人生，他熟悉的那套溫良恭儉讓在苦境排不上用場而不得不強迫熟悉用尊嚴交易安全感的套路，游離在社會邊緣每天翻來覆去摸七八遍衣襟裏一目了然的硬幣。

他從來不在夜裏做把人砍成一段一段血流成河的夢，只是對渺渺爐煙在虛空中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感覺有點上癮。他托著香爐照樣殺人，含笑殺人，借刀殺人，兵不血刃殺人，眼睛不眨地洗黑為白點紅成綠，對從小一起玩泥巴長大追一個姑娘為誰當新郎官互相謙讓的發小笑裏藏刀翻臉不認人。他心安理得。就像弁襲君一樣心安理得。他出劍的時候手從來不會抖。因為大宗師三個字代表的就是公理、就是終極信仰，他的世界不存在“置疑”兩個字，更別提崩塌。

古陵逝煙的三觀扭曲的很早，這也許和他爹有關，但並不妨礙他自我超越再扭曲一點。起先他在異端邊緣踱步，窺不得地圖全貌，現在這個世界向他掀起一小角，足以撩撥起他對著虛空構想鴻圖的全部欲望。他扶正象徵身份的冠帽，點燃香爐走進屏風深處，從此像適應孤獨一樣很快適應了黑暗。他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領導者氣質，煙都卒子開始在覲見的時候彎下腰，更習慣由西宮傳達命令，古陵逝煙在屏風之後審視棋局落子，比起小小的四奇觀，他決定把手伸的長一點——

總有一天全苦境都會囊括進他古陵逝煙的版圖，拜倒在煙都閹割世界的綱領下高呼煙都萬歲萬萬歲大宗師還能向天再借五百年。在此之前，他才不在乎鋪在眼前的路是否是通向地獄前進的方向。

這個時候，素昧平生的人還對古陵逝煙的救命大恩感恩戴德，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等著人來給他送溫暖。他住在別人送的島上，吃著別人送的飯，穿著別人送的衣服，聽著古陵逝煙把藥吹涼了送到他嘴邊，喝完了還有冰糖含，不小心吮到了微涼的手指，臉紅紅的有一點不好意思。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可能要用餘生來做牛做馬來知恩圖報了。

最初的坦誠相對後，杜舞雩仍然嚴肅又不失禮貌的憂鬱著。時間太枯燥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拉不開夢境和現實的距離，每天早上醒來都想著註銷自己重頭來過。

“胸有塊壘，當以酒澆。”古陵逝煙又在他耳邊鬼話連篇勸導，他呢，對酒不能飲，百八煩惱具足，不滅愁一分，甚至開始分不清坐在古陵逝煙對面的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光捏著空酒杯交流到下半夜，剛覺得身上有些冷，衣服已經搭上來了，他一愣，感動的幾乎又要從黑洞洞的眼窩裏涓生出豔麗腥甜的汁液了。夜色也吃不掉他臉上的玫瑰紅，那表情落在對面的人眼裏說不出的玩味。

這麼會有人坦誠得這麼容易攻克啊？成就感來得太容易，古陵逝煙趁虛而入得很得意，不著痕跡攬過他的肩，地點自然的就像換衣服一樣自然而然轉移到了軟榻，抽掉腰帶，把衣服一層一層脫下來卷好，草莓種得漫不經心。

古陵逝煙脫對方衣服的表情很嚴肅，彬彬有禮，好像在幹一件大事。杜舞雩也很嚴肅，雖然不是第一次，還是實在尷尬不知所措得無言以對。這感覺實在可怕到不能形容，因為古陵逝煙缺蛋少卵，只是在重複動作而已，在急速冷卻中杜舞雩僵硬地捏緊了拳頭慶倖還好自己什麼也看不見。

光是這樣弄了一會，彼此都覺得很沒意思。最後，他在雙方都沒能獲得快感的徒勞作業中明白了，古陵逝煙雖然缺蛋少卵，但是需要通過這件事，來證明他身為男人的主導權。他什麼都射不出來，只要重複這一動作就能獲得掌控全局的快感和滿足。

原來不僅是心理變態，還是性變態啊。杜舞雩已經岌岌可危的人生觀又塌陷了一點。相比毫無顧忌袒露缺陷的古陵逝煙，正常生理反應的他反而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荒唐感，站在月球表面眺望地球的感覺也不過就如此了。

覺得古陵逝煙應該完事了，急著想要起身，古陵逝煙手臂橫在身上壓住他，鐵了心要他在他手上馴服。好像想起什麼似的，那修長有力的食指輕柔地畫圈，感受到括約肌的吸附，慢慢地注射器式的推了進去。這種簡單溫和的手勢，蠻橫無禮得好像精神上被強姦了一百次。這樣還能像沒事人一樣整天朝夕相對張口好友閉口好友，一定是有健忘症。

他的食指比二兩君有存在感多了，這次，杜舞雩貨真價實感受到了毛孔顫慄。

任務完成，古陵逝煙直起身，平靜地看著黏嗒嗒的指縫，臉上又露出了湛空一切的超脫表情，好像靈魂獲得了昇華，頃刻間片塵不沾身，灑脫得不得了，一切塵世污穢欲望遠離他而去。

目睹杜舞雩臉色急劇變化，品質很好一整塊梨花木床在他十指下有不堪重負變形的跡象。“偶爾快活一下，怕什麼。”古陵逝煙拖長了每一個音，嘲笑他的一無所有，“在這裏難道還有其他什麼值得一做的事情嗎？”

但這似乎應該叫冒犯，古陵逝煙把漂亮話都說完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偶爾快活一下，聽著多麼為他好，多麼道義，多麼體面，可究竟是個什麼玩意。這個人救了他的命，認識不到三天張口好友閉口好友，然後幹著炮友的事，這種做法不是別的，正是下流。

杜舞雩心灰意冷，正是眼前一片黑暗前途未蔔的時候，自己竟然還在正經還是下流之間搖擺。他這一生很少快活，很少享受，也不懂享受，所以他聽著身邊每次都睡得很熟的古陵逝煙，把臉埋進枕頭裏，莫名覺得很虛弱，虛弱得像要死了。

這確實是奇怪的事情，不再居住在陸地上，不再想著融入當地風俗人情，也不再是往昔無限焦灼的那個自己，甚至還要遺棄掉原來的名字，抹去前半生的痕跡像在一個地方跌倒後從此再也不會涉足。這個苦悶的中年劍客，只是將他的不合時宜從一個地方搬到了另一個地方。

等到有力氣出去走了，也不用再為吃飯發愁，就整天無所事事宅在自家屋簷下曬太陽以彌補常年晝伏夜出見不得光的職業特性。糾結於他散成一盤沙的破爛人生，不知道該如何好好做人，如此想東想西，又開始長久的想不開，雄心壯志早就已經全部拿去餵養了一只鳥，自己除了一把破劍什麼也沒剩下。糾結了一個輪回再舉頭看這裏的月亮，雖然離的近了一些，但和逆海崇帆的月亮也沒有什麼不同，同樣美到窒息，將污濁的人世照的一清二楚。

算了。就這樣平平淡淡完了吧。都不要了。杜舞雩這麼想著，低頭喝了一口茶。

好茶。
杜舞雩默默又倒了一杯。以為從此能過上天天看風景曬太陽白吃白喝清心寡欲的日子。他真是太天真了。
雖然如此，在古陵逝煙被害妄想症發作以前，他們還是度過了一陣相當愜意的腐宅懶廢時光。杜舞雩在古陵逝煙手把手地帶領下領教了許多快樂而無用的事情，比如說，喝茶，看月亮，賞花，描屏風，聞香辨香料，床笫之間就敬謝不敏了，除了讓古陵逝煙慣出了一身臭毛病，就是重複如此毫無意義的生活，他是如此的無聊，竟然沒有因此死掉，簡直就是奇跡。

後來有一天，烈霏在如此無聊的生活節奏裏敲開了他的門。
正如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歸宿，安寧，平靜，歲月不驚，烈霏這等無所事事的人生就幻想著冒險島，江湖，刀光劍影，殺你全家沒商量。
自從順著烈霖這根藤摸到了他這塊瓜，烈霏嚼著這個人身上的殺伐血腥氣和憂鬱臉，覺得很有江湖夢可做，所以勤來溜達。
也許是來的有點太勤了，烈霏拔光了僅剩的那一點草，整座島在陽光普照下顯得特別的荒，特別的熱，一出太陽就亮得催吐的反光，一下雨又水土流失得厲害，整個地皮赤裸裸暴露在天底下，躲都沒處躲。
以天地之大竟然沒一處可容身，杜舞雩給他鬧得煩不勝煩，門窗落下一鎖該幹嘛幹嘛，管烈霏一個人在外面可勁地瞎折騰。
他這個侄子其實很內向，要不一句話都不說，光是在他們辦事的時候獨自蹲在門外碾死一地只毛毛蟲，要不突然笑起來，聲振屋瓦，兩片抹了血滴子似的嘴唇開開合合崩豆子一樣向外掀起一串喪心病狂的狂瀾，嗆得他一口咬在烈霖肩上，烈霖痛得捅他一下，四目想對，同樣難堪。
餓啦。小小的手從身後摟上他，烈霏又來了。
聽說有人找你學劍，你為什麼不答應呀？烈霏纏著他，不依不饒。
他有一本日記本，鋼筆字寫了滿滿當當三頁的杜舞雩XXX後面跟著個體態圓潤的問號，這位從天而降的叔叔和他從沒見過的老媽一樣，渾身上下充滿了神秘的氣息，又是個不可多得的m，很能撩撥激發他潛在的挖掘欲望。
一個你我都教不好，還教別人。杜舞雩長期處在受人托孤反被逆光源氏計畫的心理陰影裏，以為誰家孩子都像烈霏一樣專門扮豬吃老虎。

慈母多敗兒，他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溫和內斂，所以才慣出個無法無天敢在琅琊宴撒野的烈霏。小孩子小時候是寵物，長大以後是怪物，那為什麼還要養他們呢。杜舞雩旁觀了烈霏的整個青春期發育過程，等到自己接手時才發現烈霏根本連寵物都算不上。

別人養一個孩子最多吃透一部未成年人保護法，他好像養了一窩憤怒的小鳥。多少次了，就為了追不到九千勝還有三個人間翻不完的爛賬捏碎他賴以度日的一整箱速食麵洩憤。這還不是最要命的——他怎麼能動輒就揮舞著鐮刀對他進行爆頭攻擊？每當他午睡醒來從地上爬起來防不勝防悶頭吃了一記狠的，所有理智的神經都在一片紅色的視野中被烈霏的狂笑搗成了三瓣難以想像的弧。

面對如此愛幻想只活在自己世界中的烈霏，杜舞雩感到無力。苦於受烈霖托孤，為了養活這個敗家追星族，只好去求了一次忙於事業已經許久未聯繫的古陵逝煙，回來以後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去求這個超級神經病了，安貧樂道也是有安貧樂道的尊嚴的！結果後來為了把這個日不到男神就狂性大發閑著沒事到處砍人的小神經病關起來，不得已又去求了一次古陵逝煙，這回痛下決心，拿出了當時一個人瞞天過海偷偷摸摸封印潛欲連弁襲君都被他一臉神經缺失騙過了的覺悟，一定要一次做全做乾淨確保萬無一失永絕後患，把柄實在已經夠多了，多來幾次，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拖著這麼重的人情債，還是古陵逝煙的人情債，不覺得後半生的路很難走嗎？費了老大的功夫圍追堵截，人給扔進去了，圈雨井井口閘門一閉，古陵逝煙轉著鑰匙在旁邊一個人玩得很開心，杜舞雩不敢置信地往黑洞洞的井裏瞧了瞧，聽到重物落地和黃口小兒叫罵的回聲，汗濕背脊，終於松了一口氣。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關起來以後還得給人送飯。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餓死了烈霏可怎麼給烈霖一個交代呢？他吃了人家多少西湖魚頭啊。

古陵逝煙做慣了人情，又閑著看戲，風雨無阻，次次轉著鑰匙陪著他，次次很有紳士風度地微笑著不肯把鑰匙給他。

雷雨交加的夜晚，鐵鏈喀拉喀拉一點一點升起，又喀拉喀拉一點一點下降，兩人豎著跨進去，一人橫著給拖出來，古陵逝煙深吸一口井外的雨後清新空氣，頭頂月亮黃黃的，好像一枚鹹鴨蛋，不由感慨萬分，雖然早就知道你是個專撿髒活幹的賠錢貨，但真沒想到你的決心這麼不值錢啊。
古陵逝煙經常自詡商人，商人最擅長的乃是出賣，天天就躲在屏風後以他鼻屎那麼大一顆真心為秤砣揣測萬物輻射宇宙，在他古陵逝煙眼裏，一切待價而沽。而之所以這麼久還沒有宰掉給他養得肥肥的呆鵝，是因為沒遇上合適的買主。
其時杜舞雩已然用他兩個字說成一句話的好本事氣死了古陵逝煙的生意好夥伴。雖然他蠢起來經常讓古陵逝煙半夜睡到一半從床上爬起來笑得無法自拔透不過氣，但一顆質樸而堅實的腦瓜和業界諾基亞3310的直男口碑還是讓他的頭頂上司費盡了心機，各種姿勢用遍怎麼把都把不到，怎麼掰都掰不彎，看著捏著還挺軟猛一口塞進嘴裏牙都要磕掉了就是啃不下這根骨頭。古陵逝煙一路上把人拖回家一路琢磨著，奇跡啊，就這麼個傻逼，除了哄騙的那點樂趣，再不膩，恐怕真要生出幾分半真半不真的虛情假意了。
叔叔~烈霏見他沒反應，蹲在地上喊他，喊得甜膩膩的，很勤快地揪他眼前這一片荒地上的草。杜舞雩巋然不動，讓烈霏覺得他手上的書比自己嘴裏的話有趣。
舞雩。烈霏又喊。這回聲音低啞有餘，沉厚不足，是學他爹了。
杜舞雩！眼見人全沒把他放在眼裏，烈霏跳起來，耐心盡失，三種不同的語氣，每喊一聲臉色就沉一分。
今天是感恩節嗎。杜舞雩看著烈霏像一朵烏雲一樣環繞在自己身邊飄，又是給他家周圍拔草又是在他跟前翩翩起舞，還和古陵逝煙一樣捏著嗓子假惺惺地喊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半天一頁紙翻不過去。

是感恩劫啦。烈霏又長大了一點，連同愛幻想的病症也加重了一些。

他撲上來，用撒嬌的口吻一把將阻隔在他們身體之間的冷兵器一捅到底。

兩個人這樣牛頭不對馬嘴地互相凝視了一會。杜舞雩一動不動窩在軟榻上，鼻樑又硬又挺，一副死氣沉沉的大爺樣，看著十分欠揍，嘴唇倒是挺柔軟，烈霏鬼使神差，學著他爹，放膽湊上去試了試，試了一個來回，人連呼吸頻率都沒變。

烈霏氣惱，覺得自己被小瞧了，賭氣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練成絕世神功把人暴揍一番，往死裏揍，這人有神經缺失的毛病，小打小鬧動不到他。

練你的懸腕去。腿被壓麻了，杜舞雩把烈霏從身上攆下去，沒收了他從夜市上買來十文一把cosplay的彈簧伸縮劍。

他被烈霏含著嘴唇親了一個來回，眼睛眨都不眨，後來被烈霏捅了一劍，又捅了一劍，捅死了，也是這樣。他這一生都在抗拒，抗拒時代，抗拒自己，抗拒別人，到最後自己沒辦法再抗拒世界了，只好頭一次順了弁襲君，在他懷裏順從地合上眼。

對著我端長輩架子，有什麼了不起，還不跪著是含古陵逝煙的屌。烈霏比著小指甲蓋琢磨古陵逝煙的老二，君子彈蛋蛋，小人嘗jj。

杜舞雩保持著剛剛被烈霏輕薄的表情，就是神經缺失著沒有表情，臉正對著書，一直盯著某一行的眼睛慢慢瞟向烈霏。

你剛剛說什麼？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烈霏雄赳赳氣昂昂。你教的！

我教的。杜舞雩皺眉奇怪，這麼邪惡淫穢的話，我教的？我教你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你都是從哪里學來的這些下三濫的話。

你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呀！烈霏這時候還很有義氣的沒有供出他在山洞裏裹成木乃伊也要繼續開天眼實況追蹤的損友，含蓄地朝他擠擠眼，你知道古陵逝煙這幾天上哪去了嗎？

杜舞雩的眼睛已經回到了書中世界。

他去找小紅衣啦。烈霏不甘心他又對自己不理不睬，輕飄飄地拋出一個餌。

小紅衣？這個名字有點耳熟.......能詳，杜舞雩腦中冒出一個問號，為什麼不叫小紅帽？

因為沒有狼外婆啊。烈霏秉持著他對冷笑話和綠耳朵的執著，等著杜舞雩拜倒在他的冷笑話下。
杜舞雩在烈霏的熱切眼神下眉間溝壑不由又加重了幾分，他自然是聽懂了，然而看了不知道多少年藍的天白的雲青的古陵逝煙，精神生活已然淡得出了鳥，因此對烈霏引以為傲的冷笑話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此處應有笑聲......？只好保持著他一貫的面癱表情，自巋然不動。
烈霏等不到他笑，只好自己綻放一個賣萌的微笑，乾咳兩聲圓場，頓時覺得很棘手。
杜舞雩對著烈霏時很淡定，他和烈霏這款鬱躁中二兒童說不到一處。古陵逝煙再怎麼心理變態性變態，好歹是個偽知識份子。他雖然是個不愛說話的主，對陽春白雪閑賦風月裝小資文藝那套也沒什麼興趣，但是好容易碰上一個知道意必固我，懂智者不銳，慧者不傲，謀者不露，強者不暴的，不能要求太高，畢竟同步率40就可以開EVA了。
他給烈霖立完碑站在墓前行注目禮時就很惆悵，知道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像烈霖這樣把剩下的全部時間都拿來和自己一起踏踏實實的把日子慢慢撐起來過下去了。認識了烈霖以後夜裏逐漸顯出色彩的那些夢，為什麼視網膜都掉了還會做那些色彩斑斕的夢，那些花蕊的顏色。是檸檬黃，是桃心粉，是薄荷綠，是他以前經歷的那些日子裏一切想觸碰而不敢觸碰的顏色。從烈雨壇回來以後每天巴巴地坐在窗前，望著外面十年如一日的景色，決定以後什麼地方都不再去了，回想自己這前半生的一片廢墟，如此冰霜如此路，結果搞出了個什麼東西，吃不好睡不著，終生受立場反轉所苦，身份錯位迷失，到底一生博取淒涼，多少年了，終於敢猛一下揭了傷疤直視給弁襲君捅得破破爛爛吊在風中迎風招展的那一天，如果不是古陵逝煙，自己早就死了，弁襲君現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怎麼樣了，是死是活，更加抑鬱了，再要是這時候知道前女朋友到底是怎麼死的，不死也會瘋掉，如此循環往復一天一天小火慢煎地熬日子，壓榨淬煉提取出的都是24K金的純正負面情緒，又沒個人說話，連聽人說話的人都沒有，再也懶得見生人交什麼狗屁朋友，心理障礙失調到做什麼都無法紓解，他本來一直壓抑著少有情緒波動，此時一整顆受創待補難以癒合的小心心都歇斯底里發作起來全撲在了他那寡廉鮮恥的心愛救命恩人身上，心理變態，沒關係，性變態，也沒關係，只希望古陵逝煙能不能不要整天忙著計畫閹割世界閹割全人類的宏圖偉業，抽時間來陪自己坐坐。千裏之外的古陵逝煙閑得啊。有大把時間逗貓逗狗逗花花草草，就是不上他那去坐坐，他整天死氣活樣掛在窗口從早盼到晚，只盼得望眼欲穿，失落得快要開寫輪眼了。
正巧烈霏又來找他試驗他的十萬個冷笑話，他瞧著烈霖這個一點都不像他的寶貝兒子，撲閃著一對那麼藍的眼睛，插了一頭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在他面前天花亂墜，躍躍欲試著向他獻寶，想死的心在腸子裏兜兜轉轉了十七八圈，什麼自掛東南枝舉身赴清池，闔著眼仰起臉，幾乎要笑哭了，千古艱辛唯一死，可他這麼活著，比死更艱辛，是生不如死，病懨懨地聽了一會，突然腦中佛光一現，就覺得幾個晚上求神拜佛都召喚不來的睡神正要降臨在自己頭上，馬上站起來三兩步邁到床頭，放下幔子爬了進去。
剛脫了衣服全身心舒卷進被子裏，幔子裏憑空多出了烈霏的頭。
你困啦。烈霏身子在外面，只留頭在幔子裏，新奇地睜大眼睛，像環視大家閨秀的閨閣一樣三百六十度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掃了一遍，恨不得連床頂的灰塵都摳下來欣賞一番。
他垂著紅了的眼睛點點頭，聲音都浮標一樣飄在湖面上隨著心緒起起伏伏地蕩，你自己玩一會，今晚睡前我再聽你講。說完閉上眼往裏一滾逮住睡意的尾巴再也不管了。
自己玩一會。自己玩一會我還來找你幹什麼。烈霏眼瞧著他不理自己迅速跌進夢裏，癟著嘴不大高興，但是聽他話裏的意思是今天到明天自己都可以在這裏玩，於是抽了抽鼻子，算了，急什麼，來日方長嘛。又仔細欣賞了一番古陵逝煙的得意之作——跨境偷運來的一整塊緬甸黃花梨木床，心想這床可真大啊，一個人睡也太腐敗了。
烈霏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分擔自己監護人的心理負擔，他還是第一次見人聽冷笑話聽哭了，自己也真可憐，只剩下了個這麼可怕的叔叔來照顧自己，好好的人不做，非要活得喪家犬一樣，像什麼話！還教他要什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要不整日神經缺失著面癱，要不一張臉糾結扭曲起來似哭非笑，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光天化日的想嚇誰呢。當下蹬掉鞋，那麼貴的陪睡也只得給他買來的cosplay服當套頭衫這麼卷上去揉得爛唧唧的一團擲在床腳，襪子也不脫的拱進古陵逝煙那床被子，兩個人背靠背著睡在一起。
古陵逝煙閑得啊。逗完了路邊的貓貓狗狗花花草草，站起來對著太陽捶捶腰，眼前正是夕陽無限好管他近黃昏，終於想起遠在天邊的荒島上還有個不可多得的鄉巴佬mix呆鵝在等著自己逗，於是很有責任心地駕起一陣風往島上去了。
好友。古陵逝煙在空蕩蕩的島上晃悠了一圈，沒有得到想像中的熱烈歡迎，臉色不愈，推開門一看，不像話！大白天的，竟然放下幔子在睡覺，再掀開自己的被子......竟然還藏著個藍藍的小的。
好友，我才出門幾天，你就給我領回一個小孩，古陵甚是欣慰。
嗚古陵你別走呀這是風元啊你不認得了嗎好不容易才拉扯大呆鵝慌忙舉起小孩哭著挽留嗚嗚嗚我只有你一個！
嘿，這麼個小小的，藍藍的，仔細回想一下，果然很有點風元的樣子。古陵逝煙心裏喜了一下，腳下慢了兩拍，但表面上還是八風不動，待要誆他說兩句自己喜歡的來聽聽。
啪！古陵逝煙給自己腦內世界爽得一塌糊塗的時候給一巴掌打醒了，烈霏本來蓋著被子，睡得正覺得自己長高了十釐米，終於可以及得上男神肩頭了，突然給冷醒了，頓時又矮了回去，對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就是一下脆的。
......古陵逝煙長到這麼大，從來都是他摔人巴掌，還沒被人摔過巴掌。他像提一只張牙舞爪的小龍蝦一樣，拎著衣後領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有眼無珠的小子拎起來，兩雙陰晴不定的眼睛閃爍著呲牙必報絕不善罷甘休的光芒。
在乾瞪眼上，烈霏一時落了下風，怕這個人打他，急於尋求監護人庇護，他伸長手一把掀了杜舞雩的被子。
杜舞雩朝裏蜷著睡得一動不動，整個人籠在一團朦朧幽光裏，渾身散發著挑逗古陵逝煙神經把他宰來好好料理一番當晚餐的巨大熱氣。因為脫了外褂，終於露出了腰身的線條，烈霏分清了哪是腰哪是屁股，記在日記本上整整三頁關於一身謎團的叔叔的問題之一終於可以打上勾了，於是飛起一腳，正踹在他腰眼上。
古陵逝煙都被烈霏這一腳的氣勢震住了。
怎、怎麼了........杜舞雩醒了，他很茫然，感覺自己正在一條深沉稠厚的隧道走啊走，突然就被哪冒出來的一股兇猛洪水沖走了。腦中還是很混沌，他慢慢爬起來，翻過身，目睹了古陵逝煙和烈霏大眼瞪小眼，又一起瞪向他的場面，覺得詭異非常，進而在兩人的逼視下不由自主驚恐地抱起雙臂環住了胸口。
......醒醒。古陵逝煙陰森森地發話了。他還單手搖搖晃晃提著烈霏，杜舞雩一臉夢遊著發傻，心想你這個樣子最好不要給別人看到。
聽到那熟悉的渾厚嗓音，杜舞雩清醒了一點，不敢置信地咬自己的舌頭。簡直和做白日夢似的，小睡了一會古陵逝煙竟然就出現了！頓時覺得心頭注了一劑熱血強心針，整個人瞬間活了過來。坐著不動面癱了一會，嗖得躥起來縱身朝古陵逝煙猛撲過去，端的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嚇得烈霏，手舞足蹈在古陵逝煙手上尖叫一聲，以為這下真要挨揍了。不料杜舞雩看也不看他，雷厲風行滾下床沖到櫃子前搬出八百年前古陵逝煙帶來的全套茶具各式茶葉香爐香囊香薰香料在茶几一字擺開燒上開水，調動起十二萬分的熱情絞盡腦汁用他在下三濫方面無比貧乏的知識儲備想著該怎麼留人在這過夜，這下他真的可以如烈霏所願去跪著含古陵逝煙的屌了。
但是因為確實太久沒有個合適的人說話，儘管此時心潮起伏洶湧澎湃，臉上還是缺乏情緒波動，忙活了半天對上古陵逝煙陰晴不定的臉，冷冷地盯著自己胸口，才發現自己衣服也沒穿好，光著腳滿屋躥，進而才感覺到自己腰後面痛得不行了，一手撐住腰，憋了半天結結巴巴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古陵逝煙在心裏搖頭冷笑唾棄，恨鐵不成鋼，對他這副週期性抑鬱症發作急於尋求安慰任君採擷的蠢樣熟悉的一目了然不忍直視。但現在他暫時沒工夫料理這傻逼，他臉痛得要命，決定先替這個失敗的監護人給烈霏上一課。一把抖開外褂罩在人身上，反正長夜漫漫，有的是時間弄死他。
梁子就這麼結下了。正好，青天白日的，大家都不用睡了。烈霏的冷笑話的聽眾變成了兩位。古陵逝煙帶著原本是兩個人的晚飯和臉上的紅印子一起參加了首映場。
第一次受到如此隆重的待遇，烈霏站在特意給他清出來的空地，像表演節目一樣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還沒出聲，古陵逝煙突然啪啪啪啪鼓起掌來。
......？杜舞雩一臉莫名，在古陵逝煙的莫名興奮下也被鼓動跟著啪啪啪鼓掌捧場。烈霏頓時，從腳趾甲縫到頭發絲，憋成了一顆窒息的番茄。
喲，還會害羞啊。古陵逝煙挑眉戲謔。他臉上經常顯露出蒙娜麗莎式的微笑，非常神秘莫測，多看幾眼就心裏發怵，直瞅得人饑腸轆轆。
就是輸人也不能輸陣！烈霏小小年紀，已經很有骨氣，天天看電視上那些打打殺殺的武俠片，做夢也想暢遊江湖快意恩仇一把，結果學來一身戾氣，杜舞雩又是一個貫徹放羊式教育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不跟他這等黃口小兒一般見識的剛慢性子，如此恨恨瞪著古陵逝煙，只好餓著肚子，硬著頭皮開講。
古陵逝煙當然比杜舞雩有反應，烈霏講一句，古陵逝煙頂一句，即興發揮兩句，杜舞雩吹涼一口茶還沒咽下去，再抬頭發現已經冷場了。
他們倆是什麼時候結的仇怨......杜舞雩不明所以，幹瞧著兩人打了半天機鋒，一句話都插不上。
講啊，繼續講啊，怎麼不講了？古陵逝煙無視杜舞雩在桌子底下輕輕拉他袖子眨眼睛的小動作，投以一個你少管的威懾眼神，打定主意要治治這個動不動就騎到他頭上作威作福的小混球。
烈霏埋下頭又抬起頭，深吸一口氣，對著古陵逝煙擠出開場以來第一個甜甜的笑容，滾你娘的蛋。

Bye bye~

[ 此帖被lilitu在2015-10-26 07:3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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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祈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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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3樓發表於: 2021-02-21 23:4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这一篇文章写得很有深度，在下拜读再三，隐隐约约感觉读懂了一二，却又感觉自己仍未参透。文笔、构思都是一流，可再三体味。

珞珈之畔，流風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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