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02 【俏雁】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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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uchtje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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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

樓主發表於: 2016-01-03 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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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2 【俏雁】雪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

俏如来睁开眼睛，才发觉身边竟是空的，床褥还留有余温，但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他拥着被衾坐起，赤裸的臂膀露在外边，也不觉得如何冷。门户全都紧紧闭着，漏不进一丝光，房间里黑咕隆咚，也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屋角的刻漏寂然无声，这几日俏如来忘了往水槽中添水，里边早已经干涸了。他早过了弱冠之年，却至今孤身一人，尚未成家，家里既无田地需人耕种，也无商铺需人顾理。他白日里在外边东游西逛，饿了就去千雪孤鸣家打秋风，在那里蹭饭的还有同样是孤家寡人的叔父罗碧。俏如来吃过饭，又去石像前静坐半个时辰，直到夜幕四合才回家睡觉。

昨晚他照常踏着月色缓步而归，却意外发现门前的树下站着一位陌生的访客。

那人自称高鸿离，正四处游历，想要遍览河山风光，见此间民风淳朴，人情和美，甚为欣羡，想要多驻留一阵子，又问俏如来能否在他家借住几天。

俏如来有些为难，家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床一桌，厨房里的炊具很久没用过了，碗筷上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他不在意身外之物，在陋室里也住得自在，却不好意思怠慢外客。他诚恳地建议高鸿离多走两步，另找住处，还热心地为这位远客指路，远处一缕青烟袅袅，那就是千雪叔父的家，千雪叔父有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厨艺也十分了得，能做出丰盛的菜肴招待来客。高鸿离点头，承认那确实是个更为理想的落脚处，但他仍站在俏如来家门前，一动也不动，好似一棵生了根的树。俏如来无奈，只好放人进了门。

家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别无选择，只能共枕而眠。俏如来怀着重重疑虑在神秘又古怪的客人的身旁躺下，他原以为今夜会难以入眠，却没想到脑袋才沾上枕头，就已经坠入了黑甜的梦境之中。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

那是个漫长的梦。

他梦到了不知所踪的父亲史艳文，梦到了离家出走的弟弟仗义和存孝。他梦见夏日炎炎，蝉鸣不止，史艳文握着一卷书，闲卧在后院的竹榻上歇凉，头顶的高树在他雪白的外衣上洒下片片绿荫。不远处有兵器交击的声音，那是仗义和存孝在勤谨不倦地练武。他们虽是双胞胎，面容却差异甚大，但仔细看来，眉眼的轮廓又有奇异的相似之处。俏如来正看得出神，又听到父亲说：“晚间你叔父将带着无心前来拜访……”

后面的话淹没在蝉声里不甚清晰，俏如来却并不在意。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他想问一声父亲你现在在哪里，也像对两位弟弟说快回来吧，却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来。他看到荒寂已久的家里出现了许多虚幻的人影，看到镜中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满含期许地望着自己。但这些人来了，却不肯停留多久，不到天黑又相继离开。梦中的俏如来同样闲极无聊，只能做些家事打发时间。他抚平竹榻上的薄褥，拿起扫帚清理庭院，仔细地擦拭房间里的铜镜，他伸手去碰铜镜中的自己，仿佛有另一个人从镜中伸出手来与他掌心相贴。

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俏如来身在梦中，却清醒地明白这就是梦，梦境再长，也终有醒来的一天。

他将房子清扫干净，关上大门，静静地等待东方天空朝阳喷薄的那一刻。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

俏如来推开门，才发现昨晚竟下了雪。满目所及，尽是白茫茫一片。大门前的雪地上还留着一串浅浅的脚印，看来正是那位不知所踪的客人所留了。他左右无事，便循着足迹往前走，但走到一半，风雪又起，渐渐掩去了雪地上的痕迹，俏如来抬头茫然四顾，漫天皆白，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佛国原就广大，近来俏如来听叔父罗碧说大智慧的计划十分顺利，版图又扩增许多。地门的子民无不为此欢欣雀跃，更显得俏如来分外冷淡，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像一位来自异乡的幽灵。

如今他不幸在异乡的风雪里迷路了。

俏如来仔细看了片刻，发觉远处迷蒙的风雪中隐约可见广泽宝塔的尖顶。他毫不犹豫地举步朝宝塔的方向走去，塔旁应当有人家，找着人问路，总比在白茫茫的雪地撞运气来得方便。

走到宝塔处花费了近一个时辰，俏如来在雪地中行走时还不觉得多冷，待他终于坐到火炉边，满身的雪片化成水渗入衣物，他才迟钝地打了个寒噤。好客的女主人劝他换上丈夫干燥的旧衣，俏如来觉得自己还扛得住，用不着换衣服，却又不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正为难间，门忽然又开了，寒风裹着鹅毛大雪如海浪一般涌进来，俏如来一时不防，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来客贴心地递来一方黑底红纹的手帕，说：“擦一擦鼻水吧。”

俏如来窘迫地接过手帕，轻声说：“多谢高先生。”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

俏如来回家后就发起了烧。

他最后还是抵不住女主人的热情劝说换了衣服，旧衣的夹层中塞入了厚厚的棉絮，双肩上针脚密密，可见缝制的人十分尽心，但这件厚实的衣物却没能成功抵御风寒的侵袭。俏如来回家时天色已暗，他昏昏沉沉，头脑混乱，犹如煮着一锅沸腾的稠粥，好容易踉踉跄跄地摸到床边，倒头要睡，高鸿离强硬地拉住了他。

“先脱衣服。”

俏如来头痛欲裂，只想睡觉，不肯理会他。但这位客人格外顽固，见说不动他，便直接动起手来了。他剥下俏如来湿漉漉的外衣，将人塞进被子，又去别人家借了柴火与木炭，生起火烧上一壶热水。俏如来在高烧之中神志恍惚，辨不清客人的面孔，只看到他黑底绣红的衣袖，衣袖包裹着一只白如新雪的手，手落在了他的额头上，那人叹息似的说：“真热。”

俏如来确实浑身炽热，就如身陷地狱业火，火中无数扭曲的魂灵在哀嚎，那尖锐的叫声十分可怖，又偏偏无缝不入，好像有人将一盆滚烫的铜水倒入他的骨肉之中。别再叫了，俏如来模糊地自言自语道，别再叫了，但那声音不肯停下，反而越加响亮了，如哭泣又如怨愤，一声声，一句句，全都在叫着他的名字。

俏如来，俏如来，俏如来！

俏如来张开双眼，炽热如沸的泪水自眼中溢出来，还未流入鬓发就给一只手擦去了，俏如来怔怔地看着高鸿离将蘸上泪水的手指放入嘴中，尝了味道后又喃喃地重复道：“真热，钜子的血都这样热吗？”

俏如来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想费神去细想，光是忍耐疼痛就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兀自睁着眼，眼前是是累累的尸山，是翻腾的血海，是炽烈的业火，索命的冤魂伸出勾魂的铁爪，向他讨要那些新鲜到还冒着热气的血债。

俏如来，俏如来，俏如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都忘了吗？

不，我……还记得。

我什么都记得。

这是我的罪孽，我的天命，我怎么会忘记呢？怎么敢忘记呢？

俏如来心潮翻涌，双眦欲裂，他急促地喘息着，几乎要从床上坐起。

但一道影子忽然自高处坠下，犹如传说中沉重的五指山，将俏如来牢牢地压住，高鸿离用手挡住他的眼睛，低声说，睡吧。

睡吧，不用再想了。

睡吧，做个好梦。

“时间已经到了——俏如来，你听见了吗？”

远处隐隐传来了钟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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