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18 【雁默】镜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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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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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7-11-18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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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8 【雁默】镜中缘

1.
一面雕花鸾镜，宽三寸，长五寸，样式精巧别致，硌得手心生疼。
上官鸿信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铜镜，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怔忪表情。
此时他站在一家商铺中，店铺四四方方，中有零碎杂物，九界中的稀奇珍玩，一一陈列。老板是走南闯北之人，向来见多识广。
“公子真是好眼力。中原来的菱花镜，羽国难得一见。便只收您二钱银子。”
闻言上官鸿信回过神来，勉强一笑，“此镜平日可有特殊之处？”
“公子说笑。只是平常事物，并无特别。”店头家扫了眼上官鸿信，掂量着约摸是哪里出来的富贵公子，不晓得挑哪个式样送给心上人，直盯着这面镜迟迟没有动作，恐他丢镜离去，便开口接道，“罢，一钱银子，今日岁末，望公子赏口饭吃。”

羽国正是旧岁交接之际，此时风雪飘摇，天地皆素白。
上官鸿信怀里揣着刚买下的铜镜，一路踽踽至皇城。百姓们撑着一张张疲惫的沧桑脸庞，眉眼窘迫，凄凄暮风里抖动着破碎衣衫，此刻只搓着手煮着饺子，殷切盼望在冉冉的蒸汽里熏起，一点点的喜悦闪烁如星火。
羽国战乱至今已有半年时光，雁地虽为弹丸之地，却也安稳太平，来此避难的羽国子民逾见逾多，横七竖八落了街道两旁，已是不成体统。
战乱里衍生出的短暂安宁固然令人欣慰，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的和平。
但又有什么法子呢？他虽有心却也无力，只能为所当为，却抵不住朝堂局势的迅速变化。
上官鸿信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至宫门下，将这一路的雁地情况尽收眼底，抬眼远眺，翳翳白雪里，皇城外，灯火通明，朱砂色的光芒照亮西边天幕，正是万家欢喜的之时。
上官鸿信却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袖，目光里尽是一种深沉的担忧，想着此刻这样的宁静不知能维持多久。

“奇怪，怎么没有了呢？”上官鸿信低声呢喃着，他此时正捧着镜子，侧身坐在床边仔细研究着，烛火挑动着微微的光，映照出他略有些紧蹙的眉。
屋内有些空旷，偌大的寝宫里立着三两根雪色的汉玉柱，内里的天青色纱幔随风飘荡，扫开鎏金博山炉里点起的平安香气，正是岁末，这香气并不同于往日熏香，熏得人有点昏沉。
镜面依旧普通，冷冷地反射着烛光，照出一团模糊的人影。上官鸿信凝神注视着，手指缓缓抚摸过镜身，冷硬的粗糙质感顿时给心头带来一种奇异的感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似有若无。
一面镜子，为何会有血腥味？上官鸿信的眉蹙地更紧了。外面却传来下人让他参加年宴的通报声。上官鸿信答应了一声，随手便将铜镜放在了床头，整理好衣衫出去了。

“王上，该如何定夺？”
“嗯？”上官鸿信回过神来，底下抖动着山羊胡子的太傅大臣颤颤巍巍地敬着酒，面色迟疑地望着他。几个老臣子在岁末年宴上仍不忘关心雁地大事，议论纷纷，没个定论。
人人心里皆知，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雁地的这一曲光景弹奏不了多久的时光，所谓的万寿无疆之流的客套场面话不谈也罢。觥筹交错间，总有股脱离不开的凝重气息来回飘荡。
扣着酒杯的手指登时一顿，上官鸿信迟疑了半晌。
羽国之主病重，他的两位兄长还有暗中的凰后搅动京都风云，三方势力明争暗斗，倒让他乐得自在。雁地积弱，暂时构不成威胁。然而这风波总会牵扯至雁地，逃难的百姓纷纷往雁地而来，倒让他博了个仁慈的美名。
见死不救，总归于心不忍，只是今日一行的所见所得，却让他深知这开仓救急的行为只是治标不治本。长此以往，粮仓和边防必将出现严重危机。几个臣子们席间商议的也正是此事。
回想起风雪里百姓们的破落神色，上官鸿信终究深深地叹了口气，向太傅邀杯，“到底是羽国的子民，尽力接济吧。”

上官鸿信拖着微醺的步调走在去寝宫的路上，虽说是新年，心中却并无欣喜。自打母妃去世之后，小妹便留在了京都，逢年过节也来不了雁地一次，这新年过同不过便无意义了。他瞧着宫里悬挂着的锦绣灯笼，也未免生出了几分叹息，只想回到寝宫早早歇息。谁知，这推开门后的一望，心中一惊，登时醉意全无。
偌大的寝宫里，本该空旷寂寥，此时却有一个人靠坐在床头。
一身的素衣青衫，带着读书人新竹般凛冽的气质，此刻拿着那面铜镜，正静静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眉宇间尽是肃穆。
香炉发出噼啪的细碎声，氤氲烟雾里飘荡起来的素色疑心人是否看花了眼，上官鸿信揉揉眼，那人依旧坐在那儿，薄薄浅衫，似乎也不觉得冷，手指轻触着铜镜，指尖冷色淡得如葱白。
一瞬间，上官鸿信以为外头的青松成了精。
“你是谁？”
“你若要问我的名字。万军无兵策天凤。”那个人淡淡地开了口，声音嘶哑低沉，无端透出一种窒息般的死寂气息。
万军无兵策天凤。上官鸿信默默低喃了一声，“好狂傲的名字。”
策天凤侧着身子瞥了他一眼，平淡的，陌生的一眼，却让他脑海里闪烁出似曾相识的记忆。
“你为何出现在此？”
策天凤低头擦着镜，没有回应他。
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上官鸿信蓦然变了神色。
几个时辰前，站在店铺里瞥见的镜中那一影，让他怔忪着买下这面镜。
他走近几步，开始默默地打量着策天凤，半晌后不动声色地开了口，“虽然这听上去很荒谬，但我想……你是从这面镜里出来的。”
“很好，很有想象力。”策天凤擦镜的手顿了顿，正色道，“你若不做这个王，茶馆里说书亦能赚个盆满钵满。”
“……”
“外面守卫森严，你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进来。”上官鸿信仔细凝视着他道，“你也根本不像个刺客。”他嘴角微微勾起，似是挑起了一抹兴致，“有时无法判断的情况下，最不可能的事情也是最有可能的。”
“嗯。”
上官鸿信不知这声嗯代表着什么意思，是默认了又或是对这句话的认同。
他缓步走到床边坐下，下一秒伸手覆盖住了策天凤擦镜的手。果然，冰凉的温度，没有一丝一毫人该有人的温度。他又探手抚摸上那人的脖颈，温热手掌下接触到冰冷的皮肤，柔顺滑腻，同人一般，却同样没有人应该有的脉搏跳动声。
他用三分内力握住策天凤的手腕，抬眸对上他清冷的眼，“你究竟是什么？巫蛊？邪灵？为什么出现？”
“实现我的愿望，一统天下？又或是以身相许？”
“……”
“少年人不要看这么多话本传奇。”策天凤望着近在咫尺的上官鸿信，目光扫视过他的手，淡淡地道：“容易不务正业。”
感受到掌心传来更加炽热的温度，策天凤不由得挣扎了一下，被上官鸿信加大力道的禁锢滋味让他并不好受。他一挪动，身下的被褥便发出了窸窣的声响，褶皱蜷缩起，露出枕边折着的一角泛黄书页。
策天凤瞧见了，抽出书，上头三个刚劲挺拔的鎏金大字——《镜花缘》。
策天凤：“……”
上官鸿信：“……”
羽国的皇子，真是出乎意料地很有个性啊。策天凤平静地想着，上官鸿信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和探究，金眸里熠熠生辉，却也有丝被撞破的羞恼，唯独没有恐惧。这类的传奇野史大多荒诞之作，向来被世人所不耻。
但这世上本就存着无法理解的物品、现象或者说是传说。
“镜灵。”策天凤淡淡地道。
佛言万物皆有灵性，一面镜子，沾染了太多的怨念，灵性得到滋养，就会化身成人，逐渐吞噬光明。策天凤告诉他，他就是这面铜镜衍生出的镜灵，他的身上染了无数人的血。
上官鸿信惊讶地望着他，思绪从脑中划过，他想象不出这样一副肩不能担的人是如何沾染上那么多人的鲜血的。
他瞧着那人温润斯文的模样，想了想道，“同书里的精怪般食人么？”
“不同。”策天凤摇摇头，“吾并无此能力。”
“那你为何找上我？又为何出现在此？”
策天凤调开目光，越过上官鸿信落到室内的摇曳烛火上，静默着没有回答。
“不管如何。”上官鸿信笑了声，“既然你我有缘，就留下吧。”他一动，这才察觉到他仍握着策天凤的手腕，原本没有丝毫温度的皮肤也逐渐染上了些许人气。
策天凤的眼神淡淡的，清冷孤寂，的确不像一个人的目光。
心中夹杂着莫名的情绪，上官鸿信不由得顺势往下握紧了他的手，冰冷的温度传递开来，他的脑中竟奇异地浮出了一个荒诞的想法——这面镜子，他究竟能不能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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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7-11-18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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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策天凤留了下来，被上官鸿信养在寝宫。
说是养，却也没什么。
一面镜子并不需要吃喝，也不需要睡眠。
上官鸿信明知他并不需要这些，却也要求他同他一道，品茶，吃饭，看书……总之，能望到那一抹淡绿色的影，他的心里会宽慰很多。
他并不觉得害怕，相反，有股淡淡的欣喜悠荡在心头。
一个人若是寂寞了太久，多了个人……不，一面镜来陪，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而对于他提出的要求，策天凤也从不曾开口拒绝过。一切行为规矩有礼，同常人并无殊二，只平静地仿若无声息的木偶。
有时，上官鸿信踯躅着停下筷，瞥见他坐在对面的桃木椅上，静静的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面古朴铜镜。黄昏午后，落日迟迟，空气里凝固着寂静的纤细淡薄气息，仿若莽莽红尘里岁月静好的景象，总让他怀疑这一切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春梦。
由来好梦易醒。
若是哪日他突然消失了，该如何？上官鸿信突然想道，又觉得并不会有着这个问题。
他是他买回来的镜子，他是属于他的，又怎么会不说一声就消失。

花树下，冬寒料峭。
艳红色的腊梅远望去堆砌成团团织锦，随着微润清风悠悠荡荡，纷纷扬扬下落。薄雾笼罩着枝梢，漂浮着一种新雪的寒冷气息。
上官鸿信端坐在石椅上，右手捻起一枚白子，敲了敲棋篓，犹豫着落到了棋盘之上。
对面之人隔着一方石桌，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顺势抬手落了黑子。
黑子一落，棋局顿生变化。
“嗯？”一声低吟，上官鸿信凝神注视着黑多白少的棋局，修长的双眉拧成一条线，手中白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掂掂着。
“不用再下了。”策天凤淡淡地道，“只需在西北位，飞星入斗，东北西南黑子呈夹击之势，白子断无生机。”
“先生棋艺高超，鸿信自叹不如。”上官鸿信扫视了下全盘，发出一声叹息，干脆地认输。
“嗯。”
凉风掠过，落梅纷纷，他举手拾棋入篓，心里却不由得苦笑。自从和策天凤下棋后，他便再未赢过。
下棋本搏个你争我夺棋逢对手的趣味，方才显得有意思，但策天凤不是人，便不懂这些所谓的人世规矩，只专心地下，赢了也不过淡淡的应一声。
既无欢喜也无悲伤，平静无常。
但单看策天凤的棋上造诣，确实是举国无双的，首次下棋时便道上官鸿信的棋蓄力不足，太柔则靡，需造势刚之。
“运势合一，刚柔并济，方为棋道。”策天凤默默地道，“万物之道也亦如此。”
“多谢先生。”
“你今日下棋心神不专，在想什么？”策天凤坐在石椅上擦着镜，罕见地主动和他说话。
上官鸿信一愣，拣子的手登时一顿，立时低声道，“难民之事悬而未决……”
新年伊始，雁王的一声令下，导致羽国子民口耳相传，蜂拥而来。不过四五日时光，王宫外的街道堆满了各地而来的落魄百姓，不仅如此，今日将军上表，言边防已有士兵染上病症，尚无法治疗。
京都里，眉眼俏丽的女人叠起穿着细长高跟的腿，娇俏着吐出冷然的两个字，“愚蠢。”
“嗯。你当如何抉择？”策天凤沉静地望着他，眉眼肃穆，“你携我回来之日便应当知晓。”
“我……”
上官鸿信捏紧了手中的棋子，他的心中早知雁地粮食并不充裕，若长期以此，只怕撑不到今年开春。
“还是说，你舍不下的是仁义这个名声。”策天凤冷淡地道，“有舍才有得，这个道理很简单，但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手中棋陷入肉里，咯出红痕，风雪里百姓瑟缩的眉眼蓦然浮上心头，他闭上眼，心口处的不安，化成一团纠结的愁绪。
“你的犹豫，不过是自陷牢笼。”
策天凤静默着擦着镜，手指抚过铜镜，目光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稀松平常的冷静从容。
沉默片刻，上官鸿信站起，恭敬地行了一礼，轻声道，“先生之言，鸿信感激不尽。”
“嗯。”

一时雪落无声，琼枝点寒梅。
上官鸿信平复下心头簸荡的情绪，抬眸瞧着低头拭镜的策天凤，眼里充满了探究。棋艺高超，指点利落，决伐果断……作为一面镜子，他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或者说他惊叹于一面镜子竟有如此迥异常人的天赋。
他凝视着策天凤，不由得缓缓开口探究道，“你说你来自中原，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策天凤曾告诉他，这面镜的样式花纹产自中原，不知是哪家富贵小姐有的，战乱中遗落了，几经流转最后出现在了羽国。
“中原风景秀丽，却也纷争不断。”
策天凤停下手头的动作，微抬起头，看着上官鸿信，“我是个灾星，我的身上聚集了太多怨灵，故而有我所在之处便有战争。”
“哦？”上官鸿信挑了下眉，指尖顿时重重划过石桌，上头的石料蹭得他手生疼。
“我曾助一人清除叛逆，让他复国，但在登基前一天，他自尽了。”策天凤的眸子冷冷的，淡淡的目光夹杂着无法言说的情绪。
“为何？”
“因为我利用了他最爱的人。”策天凤直白地说道，他的脸一眼望过去苍白似鬼魅。
“那个姑娘死在他的面前，鲜血溅到了衣裳下摆，不多不少，一尺三寸。那一刻他的眼神已不像活人了。”
“……”
“怎么了？”策天凤敏锐地觉察到了上官鸿信的情绪波动，问了一句。
“没什么。”上官鸿信摇摇头，“只觉得有点残忍。”
“是么。”策天凤冷静地道，“世上之事，总要付出代价。两全其美之事，总是奢望。好比你方才的抉择，你便选的很对。”他低头思索了下，随即抬眼直直对上上官鸿信，目光冷冽锐利，“如果用一个人的命换取整个天下的太平安康。倘若是你，你会去做吗？”
雪压枝头，腊梅树上的梅花旋身飘落，静得连这一声轻微的“啪嗒”声都清晰可感。
上官鸿信端坐沉思着，寒风催骨，落入心中惶惶。
这个问题他并不好回答，只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并没有爱过什么人，他并不懂这是种什么滋味。
至于这一面镜子又为什么会找上他呢？
他心中未尝不知，从策天凤说的那个故事里，他依稀可以望见自己的结局。
如果同那个人一样，牺牲掉他自己最爱的人，换来羽国的内乱平定，人民的安康幸福，他会这样做吗？
这不是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
上官鸿信在寒风里想了很久很久，临闭目前，脑内浮现出的是雁地子民在战乱中露出的慌乱的神情以及策天凤那一双锐利冷清的眸。
“我想……我会的。哪怕牺牲的是我自己。”

时光静静如流水，转眼之间，已是半月有余。
冬雪尚未消融，春草已蓬勃而生。
羽国没有江南繁多的青绿色植被，一眼望去，大多荒凉同西边戈壁。
策天凤站在残破城墙上，目光远远望着不远处雁地外的落难百姓。
碎骨，荒尸，满地的白白白，余下野草疯狂地纠缠，在白骨上勾勒出一段无声的控诉。
怨念从那里滋生，又无形中回到策天凤的身上。
作为一面镜子，策天凤已看透了太多王朝的更迭变化，见证了太多红尘轮换变迁，自然知晓雁地迟早是要被吞并，羽国终将一统。
只是这一次，他莫名地不愿意做什么，并不愿意走上同过往相同的道路。
纵有逆天之能，他偶尔也觉得心头漂浮着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空虚。
他不知这样的情绪被称之为疲惫。
漫长的岁月里，他已经见过这样的情景太多，也能算准着未来局势的发展，但心底的温度仍旧是冷寂的，冰凉的。
即便上官鸿信的温热手掌能使他的肌肤感染上不属于他的体温，但这终将会散去，因为这本不属于他。
或许这颗心永远不会真正地同人一样激烈跳动。
血腥，杀戮，白骨，残骸……那是记忆中再如何也抹不去的记忆。
他本该如此，不需要多余的情绪。
策天凤闭了闭眼，转身走过，利落的地带起一丝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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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7-11-18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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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上官鸿信拿着书，轻轻地翻了一页。他从书案上抬起眼，能望见策天凤坐在不远处默默擦拭着镜子的样子。
悠久的岁月里，他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过了许久。
这大半个月来，策天凤和他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雁地事情繁多，偶尔有忙里偷闲时，上官鸿信便陪他手谈上几局，除此之外，策天凤也并无别的爱好，其余时间就在擦拭着那面铜镜。
有时上官鸿信不小心触碰到了那个人，冰浸过的肌肤触手传来透骨凉意，无声地提醒着他策天凤与他是不同的。
除去这些，这面镜都太像人了。
有着常人不及的清秀五官，触及到时也会突然瑟缩，他固然有些许的孤傲，却也是彬彬有礼的。非是无表情，而是很多事他或许并不在乎。
上官鸿信总无时无刻不用着探究的目光打量着那人，仔细辨别着他的喜怒哀乐，他心底有种模糊的感觉，他想明白策天凤的情绪，却不知为何如此。
或许是想从那人淡淡的棕红色眼眸中望见这个星霜风月般的尘世间，是否能激起满目的秋水波荡。
从书里的弧度半抬起眼瞧着那人，上官鸿信口中浑然不知地念着书，“凡兵之道，莫过乎一。一者，能独来独往……”
“错了。”
冷淡的两个字飘过来，策天凤放下手中的镜，替他修正，“一者，能独往独来。黄帝曰，一者，阶于道，近于神。用之在于机，显之在于势，成之在于君。”
上官鸿信这才回过神来，素白纸上小楷字写的端正，清楚明白。恍然有种少时念书打瞌睡时被夫子抓住的错觉，不由得耳根微微发烫，笑了起来。
“先生博学。”
“只是你心有所思。”策天凤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上官鸿信不由得心里有点发虚，策天凤应当没有发现吧。
“只是在想，先生这样的口吻有点像我的母后。”上官鸿信望着策天凤的双眼，嘴角带上了一点的温和，“她是个很好的人。”
记忆里端正宫装的女人，绝色眉眼，乌云髻上牡丹开，皮肤晶莹透亮，苍白如圆月。但直到死，她也没能等来羽国之主的最后一眼。
自古红颜多薄命，戏本里唱着的长生殿终不过是一场虚无的笑话，这世上多少人一抔黄土草草收埋，恩义难忘终成遗憾。
上官鸿信自生下便不受宠，受封雁地也不过是得了点羽国之主子嗣稀少的天然优势。即便如此，羽国风云变换仍然惊天动地。
争权夺利间，谁又顾念着这点凉薄兄弟情义？
“她已去世很久了。”上官鸿信眼里落了怀念，“偌大的雁王殿，你是这半个月来唯一和我说话的人了啊。”
策天凤默默地望着他，心中不晓得什么滋味，“你还有你的文武百官和这个宫殿里的一百七十三位名侍从宫女。”
“他们和你不同。”
“我不是什么好人。”策天凤闷闷地道，“也不像你母后。”
上官鸿信轻笑一声，眉眼里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春来多乏困，这几日雁地事情繁忙，上官鸿信在书房处理事宜已是不眠不休了两个晚上。
龙涎香气淡淡显现，有些安神的功效。案几上堆砌着册子，摊开的黑字逐渐变得模模糊糊，上官鸿信低下头，不知不觉伏案睡去。
待醒过来时，微光洒了满室，上官鸿信身上披着毛氅，册子上已用朱笔批改完，齐整地叠在一旁。
室内空旷，策天凤不见了踪影。
他起身，毛氅脱落在地，推开门后，行了十几步，方才见到策天凤坐在那株梅树下，手中棋子正自顾自地研究着。
只是第一眼瞧去人影太淡，不禁有几分不真实感。
落梅未谢完，残落飘零。
好似风雪模糊了面容，上官鸿信揉揉眼，莫名地便松了口气，
方才有瞬间，春花谢了颜色，任何东西没有入眼，只有眼前这个人。心脏跳得这般快，有种恐慌的意味。
原来他很怕他会消失。
策天凤见他出来，停下棋子凝神望着他，“不是睡着，怎么了？”
“嗯……”上官鸿信心中百感交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那点莫名的情绪在心头压得沉甸甸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国事，忙装出正经请教的模样，“近日翩地战乱。”
“我已知晓。”
翩地毗邻雁地，位于水陆交通要道，内战已扩大至翩地，速度之快，让上官鸿信始料未及。京都实则已是太子在代为摄政，以雁翩两地为中心已有难民走投无路进行起义的，京都派将军镇压，压得民不聊生，饿莩载道。
同时太子一道令压下，要上官鸿信派人协助，共同解决事宜。
上官鸿信在策天凤对面的石椅上坐下，不过短短几秒钟的，他已平复心情。落花无声，他轻轻拂去石桌上的淡粉花瓣，沉声道，“其实……若大哥为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策天凤想，你倒是想的很开。
“只要百姓能够活得安康，谁人当王都是一样的。”上官鸿信这么道。
两人心里皆知，太子的这道令不过是为了挑动雁地和难民之间的矛盾。上官鸿信的举措让其之前的名声尽毁，雁地实施高管统治，半月以来，百姓堆里流传着上官鸿信的龌龊行径。
从手头夺走原本应该的希望，总是令人倍感绝望同时丧失理智的。
这几日难民暴动频频，闹在城门底下不肯动。
“嗯。”策天凤应了一声，又低头开始擦镜，半晌后，从薄唇里蹦出一句，“但……你当真甘心放着大好山河不去争夺？”
上官鸿信低垂着眉眼，无声望着棋局上的白子。
策天凤连眼都没看他，冷声道，“你并不信任你的兄长。”
“既然如此，又为何看兵书，学兵法。”
“……”
“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策天凤的锐利的模样他已见识过，朝堂之上，力排众议，舌战群臣，当时他在想，这一番有意思的辩论合该记入史册的，又觉得这样的他浑然不同往常温和冷静的模样，有种别样的味道。
无论什么时候，策天凤总能一击中的，从无偏差，包括对他。
“去一趟翩地，你会明白的。”

冬意，正残。
初春，方起。
远处荒山连绵，层峦叠嶂。
上官鸿信和策天凤纵马行过阡陌田地。路边木棉尚未开花，干虬枝叶在清风里簌簌抖动着。春光仿佛怕冷似的，慢慢缩成一道，落在樱草上，铺了满路的绛紫色华彩。
行过一日，此地距离翩地不过两亭的路程。
策天凤的身子却出现了奇异的变化。
忽冷忽热，像是伤寒症状，但策天凤不是人，自然不会生这样的病。
“不碍事，歇歇就好。”策天凤取出怀中的镜，淡淡地瞥了一眼，心中暗道这里的怨灵未免太多了。
上官鸿信眼利，瞧见镜上有血光浮现，反射出策天凤模糊的清秀面容，心中顿时蔓延上一股不安。
握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他执鞭加快了行程，等赶到翩地城外时，已是暮色降西窗之时。
城门外的高瘦老头拉着胡琴，面前几个零碎钱财，他用着苍老的声音招呼着上官鸿信和策天凤，“年轻人，你们打哪儿来？”
“四处悠荡到这里，这位老伯，想进城寻个住处。”
“现在不是悠荡的时候呐。”老头摇摇头，嘲讽般地一笑，苍白色的胡子一颤一颤，“翩地刚下令禁止通行了。”他用龟裂的手指了指西南方不远处，言简意赅，“那里，打仗。”
上官鸿信眯眼望去，三里外军旗飘动，军队驻扎着，一副双方各自鸣金收兵的暂时安稳。
“为何禁止通行？那城里面的人呢？”
“死了。没死的也早就逃了。”老头哑声道，“下不下令的，能有几个人来，有什么不一样。再过几日，怕就是空城了，我这个老不死的也明白，这城早就守不住了。”
上官鸿信一时间怔住，“那……您为什么还留在此地……”
老头的胡琴凝住了弦，他哈哈哈大笑起来，“少年人，能逃到哪里去？京都？还是雁地？又或是羽国的其他地方？”
上官鸿信开口，想道你若是来雁地，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但他突然意识到，他和他的大哥其实并没有差别。
他的唇抿的紧紧的，看过去像一条漆黑抖动的丝线，策天凤默默地望着，没有出声。
“爷爷……”一道孩童的声音打破寂静，远处跑来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衣衫褴褛，眼睛是亮晶晶的，她颠颠地跑到老头的身边，献宝似地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枚铜钱，“爷爷你看，我找到的！”
老头摸摸她的头，称赞了小姑娘几句。小姑娘开心地又蹦又跳，抬眼看到了上官鸿信，愣了愣，忽然有点害羞似的往老头怀里缩，这个样子，让上官鸿信不由得想起了他在京都的小妹霓裳。他的唇角柔和了点，开口问道，“这是您孙女吗？”
“不是。但这孩子很可爱吧。”老头笑眯眯地道，脸上泛起红光，好像很得意似的，“这孩子尸骨堆里活下来的，把她捡起来也算个缘分，也留个念想，好继承家财嘞。”
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脸看上去不再那么干瘪和枯瘦，生动了许多。
家当不过碗里的零碎钱物，丫鬟似的一双眼，压迫了他的神经，但他的脸是平和的，挤眉弄眼地让自己发出怪笑的样子。
贫穷人民眼中发出的热切希望，真切地让他不知所措。
上官鸿信突然意识到，从刚刚认识老头开始，他就是微笑的，从没有他在雁地之时望见的百姓脸上带有的悲伤。
这样的笑带着云淡风轻的豁达，带着疏天朗月般的坦然，那里藏着如此鲜明的温暖，好似流离失所的落魄折磨不过瞬间灰飞烟灭，褶皱的眉眼亦掩盖不住从心底生长出的包容和爱。
他应该是快乐的。
他也应该是幸福的。
咿呀的胡琴声又飘起，老头唱词寥落，不过是几句寻常的喑哑调子，却唱的好像自个儿是京都馆里的顶级乐师，小姑娘盘坐在旁边静静听着，苹果脸上蕴藏着点点的笑意，春风里都荡漾开希望的意味。
上官鸿信突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捻起一子，落在虎口处，局势生变，仿佛江山无声叫嚣。
策天凤淡淡地望着，“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上官鸿信笑着反问。
“你有野心了。”策天凤点了点那里的左上棋盘处，“原先白子偏于一隅，现敢以此三子博生路，勇斗为首，你的棋风已然大改。”
“有野心不好吗？我想要这个天下太平。”上官鸿信微微翘起了嘴角，有种少年人的傲气和执着，这个时候的他总是显得英气些。
策天凤想，但这或许会让你付出无法预计的代价。
“先生。”上官鸿信望着他，郑重地行了一礼，用从未有过的肃然表情道，“我知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请先生助我，匡扶正义，平定乱世。”
静默着落了一子，策天凤平静地道，“明知结局？”
“不悔。”上官鸿信低着头咬牙道。
策天凤的心头有了点怪异的感觉，生出几分又是如此的心思。他到底只是个镜灵，合该超脱六界之外，不应背负如此天命，但数不过的斗转星移和红尘茫茫里的岁月变迁，却终也敌不过一次又一次宿命的安排。
如此重蹈覆辙，是否也是遥遥无期？
上官鸿信清澈的眼在他眼底飘荡，他想，这样的一双眼，若是雕琢过后，是更清明又或是就此混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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