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17 【默杏】遙寄一枝春（3.30 1L更新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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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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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8)

樓主發表於: 2020-07-18 01:07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7.17 【默杏】遙寄一枝春（3.30 1L更新正文完结

*童养媳梗
*非原著剧情

-（一）

默蒼離五歲那時災荒連年，中原苗疆一帶餓殍滿野。年幼的默蒼離得了場大病，半隻腳邁進了鬼門關。默家長輩破天荒地請了佛道作法，在路邊給他撿了個便宜媳婦沖喜。

那一年，冥醫才七歲。他是和家人一起從北方逃難來的，慌亂之中竟與父母失散了，跟著流民乞討生活，如此渾噩地挨過了第一年。第二年的收成依舊不好，城中的富貴人家在城外開倉賑濟，他一個踉蹌，只差一點就成了蜂湧的難民流腳下的亡魂。

正當他靠著樹榦驚魂不定之刻，默家的主母恰巧路過。這位母親或許是想起了久卧病床的小兒，對著這個面黃肌瘦的幼童動了十分的惻隱之心。

可他已不記得他的來處與姓名。

「杏花……我在杏樹下發現的你，以後我就叫你杏花，好嗎？。」夫人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那雙溫暖的柔荑溫柔地落在他的發上，讓他模模糊糊地憶起自己的母親來。

雖然本能地對著陌生人心生警惕，但對一個深陷飢困的孩童來說，能被收留總是個難以拒絕的誘惑。

小杏花囁嚅了一下，點頭輕輕地應了聲，從此得了個新的名字。也如此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終身託付給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冤家。

默家子嗣單薄。杏花空得了身份，家裡只把他當個普通孩子撫養。那年冬天大雪紛至，凍死了不少流離失所的百姓。僅存於別人口中的丈夫一直在廂房裡病著。大人們不許杏花進屋，怕這孩子也沾了病氣。

在這天寒地凍的光景里，那默家幼子病得更重了。往年歡慶的節日，默家偌大的門庭一片死寂。夫人們低低的啜泣隔著木門傳來，穿著棉夾襖的小杏花向廂房裡探進頭去，讓屋裡濃苦的藥味熏的舌根發苦。

床上的小孩雙眸緊閉，露出蒼白的側臉，柔軟纖細的髮絲垂落在床褥上，顯出沉沉死氣。杏花只遙遙看了一眼，心中不知怎的湧起許多悲傷來。

夜裡小杏花窩在暖烘烘的被褥里，想起夫人老爺待他的好，又想起病床上的那個孩子，心裡暗下了許多決心。

老天爺不知是否真的聽見了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祈禱。來年春天莊稼開始抽條的時候，默家小少爺的病竟神跡般地有了轉好的跡象。

只是他們真正見上第一面，又是過了好幾個月。

那時小少爺剛剛能起身下床，發了脾氣不肯喝苦藥。夫人牽著小杏花的手進了門，正巧撞見這一幕，便輕聲呵斥他。

「呀，正巧讓杏花看了笑話，羞不羞呀。」

默小少爺倒是不羞的，好奇地拿著淺褐色的眼眸直盯著新進來的孩子。杏花這下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來，羞怯地躲在夫人身後偷偷瞅他，半晌才挪出身來，囁嚅道。

「嗯……要不要我喂你呀。」

默少爺盯著他沒有發聲，就著他遞來的葯碗啜了一口，目不轉睛地瞧他，直把小杏花看得臉蛋通紅。

「我要照顧你的。」他壯膽似的嘟囔了一句，自己被苦藥熏得皺緊了小臉，急忙把葯碗往他的小丈夫那湊了湊。

大人們笑鬧了幾聲。夫人取過那葯碗，揉了揉他的腦袋，笑道：「他自會照顧自己，我們小杏花只要做自己就好。」

一旁的默小少爺默默無言地捧起葯碗自己把葯喝盡了。夫人在一旁笑盈盈地看著，一手給小兒塞了個蜜棗吃。

-

兩個孩子的感情會變得這樣好，這是長輩們沒有想到的。

默蒼離經幼年的那一病身體一直沒有大好。到了十三四歲抽條的時候，臉上真是半兩肉都看不到了。他喜靜，平日宅在書房裡一個人看書。早年院里枯死了幾棵樹，全被默少爺換了杏樹。陽春時節，淡粉紅花幾乎可以淹沒院牆。而後葉子便爭先恐後地紛紛湧出，靜坐在窗邊的時候能聽到它們簌簌的低語。

到了秋季，杏花總會撿了杏子做些果脯。默蒼離平日不愛吃食，往往細嚼慢咽用了小碗飯菜，就放下筷子默默離開了。要想他紆尊降貴多吃點，那得杏花親自來喂他。

杏花年長兩歲，已長得比默蒼離高了半個頭。他一心照顧著這位大少爺，向來對這位的細胳膊細腿和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膚色很是憂心忡忡。

上巳節這天，醫館的師傅照例放了杏花的假。

天氣晴好，院里翠綠的竹叢冒了好些筍出來，杏樹開了大半，抖抖擻擻地沁出好些清淡的花香出來。陽光投過竹影半照在窗台上，默蒼離正坐在那處拿著一卷書看。

「蒼離啊，等會我們去城郊踏青好么——」

杏花急匆匆地邁進庭園，把回家的路上順路買一打酥餅擱到了堂中的大桌上。一回頭，便見窗邊不緊不慢看著書的默少爺。

他湊近了看看，依舊是些晦澀難懂的語句，看得他眼睛都生疼。

「有那麼好看嗎，一天到晚看個沒完。」杏花低聲嘟囔道，「喂，踏青去不去啊。」

見眼前人不出聲，又忍不住嘮叨起來。「蒼離啊，這樣一天到晚不出門對身體不好的你知道嗎，你——」

「杏花，安靜。」默少爺的眼睛半寸未離開書頁，倒是出聲呵止了他的繼續發揮。

醫館的小學徒自討沒趣地重重嘆了聲氣，自己在一側的椅子上坐下了。

春意融融，默蒼離半身融進了窗外的春景里，身上圈著一層暖色的光芒。美人倚窗舉卷，相當賞心悅目，杏花托著下巴安靜地看了會兒，心下的不滿也消散了大半。

春困襲人。默蒼離看完這幾頁紙，坐在一旁的人已睏倦地連連點頭、睜不開眼了。

在杏花要把腦袋磕到木桌上時，默大少爺終於放下了書。

「杏花，走吧。」

杏花被這一聲猝然驚醒，迷迷懵懵地摸不著腦袋，「走……？去哪裡？」

默少爺懶得回答他，提起酥餅就撩袍出了門。

城郊的景色怡人。柳色正吐露新芽，嫩黃柔順的枝條隨風搖曳。果樹開了團團簇簇的花，一抹一抹的很是晃眼。默家在城中名聲顯赫，不少人認識這位默家小郎君。倒是默蒼離為人一向冷冷清清的，頗難相處。幾位有故交的鮮衣怒馬少年郎踏著馬蹄賓士而來，遠遠同二人致意，看見默少爺竟也沖他們點點頭，便大笑著策馬而去了。

和默蒼離出遊的機會少之又少，這次順了杏花的意，他一掃前愁，又興緻高昂起來。

兩人行至亭中，拿出了酥餅和薄酒。

默蒼離從來不喝酒的。他啜了口茶水，用玉指掰了塊酥餅慢慢嚼著。杏花自個兒端著個小酒杯慢慢品默少爺給他捎的佳釀，自得地瞧著亭外明媚的光景，不知默蒼離已從背後湊了上來。

「杏花。」

「嗯？」

杏花一轉頭，卻被人親了個正著。湊上來的氣息帶著點酥餅的香甜，嚇得他連連往後縮了縮，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你你——」杏花此時還麵皮薄，漲紅了一張臉你了半天，罵出一句不正經來。

「我同我的杏花親昵，不應當嗎？」默蒼離淡淡地應道，回味了一番剛才的觸感，眼裡含著僅為眼前人知的笑意。

杏花哼了一聲：「好你個默蒼離，我什麼時候答應你……」

還沒說完冷不防又被親了一下，這次杏花倒是沒躲開，通紅了耳根別過臉去。小聲嘟囔道。

「吃定我了你。」

十四五歲初識愛情的少年，那些閃閃發光的甜蜜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縱然如默蒼離一般的人，在望向心上人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也溫柔得令人訝異。

這是瞞不住的，何況默蒼離也無意遮掩。他與杏花之間，不過只缺了一個正式的儀式而已。

「可你是默家的獨子……這……」夫人憂心忡忡地嘆氣，「這都怪我……」

默蒼離低了低神色，依舊安靜地跪著。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呀，就別操心了。」默家的家主看了看神情一貫淡漠的兒子，去拉住踱來踱去的妻子，如此安慰著。

他嘆了口氣，咽回了嘴邊的話：「況且以後萬一……」

這一年，中原當朝暗流涌動，中苗邊界也隱隱傳來戰訊。不過這一切傳聞，在素來安逸的江南地界並沒有引起什麼漣漪。比起遠在天邊的戰事，多添幾件秋衣似乎是更要緊的事。

秋意當真來得太早了些，路邊的衣著單薄的行人抱著雙臂匆匆走過。冷風捲走枝頭的枯葉，在冷白的院牆角下堆了厚厚一層。高牆下輝煌顯貴了幾代人的默家，已隱隱顯了頹勢。

-

只沒想到，這場驚變來得這樣急。

是年舊帝薨，新王登基卻無能服眾，殺了不少機要大臣，一時朝野震蕩。而佞臣弄朝，苛捐雜稅更盛以往，各地已有暴動之相。邊境早前蠢蠢欲動的苗兵突然發動了大規模的進攻，一舉突破了防線，長驅直入。

中原大地一時又是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又有大批流民湧入江南，帶來了敵軍即將抵達的消息。那還是柳色青青的季節，卻無人有心再欣賞春色。戰鼓在即，大半個城池的百姓都在焦心地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

神色憔悴的默家家主沉默了幾時，終於吩咐下去遣散奴僕舉家遷移，暫避禍事。

杏花幫醫館的師傅打理好了用具，幫著將藥材送出了城外的五里亭，不巧地遇上了流落到城郊一帶的匪盜。那劈下的陰爍爍的利刃，讓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同默蒼離一起看過的月色。

默家一家上下收拾完了行李，只等杏花這孩子歸來一起啟程。正欲出尋人之際，卻見小僮哽咽著傳消息來——醫館醫師一行人已悉數在城外遇害了。

默蒼離當時是不信的。他只是怔愣了一下，便道要親自出門尋人。夫人哽著抹了淚，看著一向冷靜的兒子咬得死緊的牙關，還是同意了他出城尋人的懇求。

默蒼離跨馬呼嘯而去。

初失去了伴侶的孤雁，那痛苦已足夠撕心裂肺了。默蒼離因這疼痛有些木然，只覺雙眼起了些霧氣，連嘶吼的風聲都置若罔聞，只聽得血液在胸腔中衝起翻湧的聲音。

城池空了大半，一路上四散堆砌著被遺棄的廢物，很不好走。默蒼離只顧著催馬前行，剛奔上一個山崗，卻驚聞幾聲震天炸響。驚天動地的隆隆雷聲從身後傳來：江水決堤，滔天洶湧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勢灌向了他來時的城池。

這瞬時之變快得未來得及讓默蒼離作出任何反應。

默蒼離只能怔怔地看著山下，看那污濁的巨浪迅速吞沒了這座城池，吞沒他來時的路，吞沒他的所有至親骨肉。看一息之間，這茫茫天地，僅存下他一人。

從這一刻開始，默蒼離也只剩了一個孤魂。

-（二）

「師父，」白色短髮的少年探進頭來，「藥材都收好了。」

屋裡的藍衣醫者應了聲，利落地敲了敲鍋鏟，端了兩盆菜從煙氣繚繞的廚房走了出來。

「洗好手把飯吃了，等會我們去你太祖母那裡看你師叔。」

修儒一溜煙跑進了廚房舀水洗手，卻被煙氣嗆得連咳嗽了好幾下。

「咳，咳咳……煙囪，咳，怎麼又壞了？」

冥醫聞言放下飯碗嘆了口氣，掏出算盤撥弄了幾下，又嘆了口氣。

吃完飯師徒二人便駕車前往通幽谷。

前些日子通幽谷中的嬌姨傳了信過來，說是茹琳終於回了家，但狀態不甚好，叫杏花君回去一見。冥醫向來疼愛這個小師妹，猝聽聞伊人遇此劫禍，打點好手頭的病患就立刻動身了。

茹琳被毀去了嬌美的面容，終日用頭髮遮著半張臉，神色里隱著抑鬱偏執與瘋狂的神色，舉止也有些瘋癲。即使如此，她見到心愛的師兄時，還是如小時候一般對他笑了笑。

這一笑讓冥醫有些恍惚。

「都是因為這張臉，都是因為這張臉！」茹琳眼神里閃出了怨恨悲痛的神采，咬牙切齒地咒念道，「濤君，濤君啊……」

「別瞎想，師兄會幫你治好的。」冥醫摸了摸師妹的頭，一時鼻頭有些微酸，不知如何安慰。茹琳這些年一直不肯回家——比起外表的傷痕，內心的傷痛或許才是最難醫治的傷。

心碎的姑娘終於落下一滴淚來。「他為什麼要拋棄我呢？」她抱著母親哭道，聲音甚至有些凄厲了，「我好恨，我好恨啊……」

-

返程的日期一拖再拖，冥醫在通幽谷多住了幾日，四處拜訪了幾位熟識的醫友。

再進谷時，一匹黑馬在遠處飛馳而過。馬上的人並沒有注意到半隱在灌木叢里的冥醫。通幽谷向來與世無爭，這樣一個江湖人的出現卻引起了冥醫足夠的警惕。

修儒實在是個好孩子，冥醫把他留在谷里照看。嬌姨一向喜歡孩子，自不必多說，但就連茹琳對著修儒也沉不下臉來。短短十幾天，他就贏得了太祖母和師叔的一致寵愛。

這一趟出行有所收穫，冥醫替師妹敷完了葯，心裡總算寬慰了些。他溜進廚房向嬌姨說了入谷時所見。

嬌姨沉默片刻，低聲嘆了口氣，還是向他道來了原委：「墨家門徒來請幽冥君的徒弟出診，已經被我回絕了。」

原來是墨家的人。

前些年幽冥君還在的時候，曾被秘密請去醫治墨家的那位先生。當時江湖上都隱約傳來風聲，說是那位先生的身體不大好了。

「那位先生？」冥醫疑惑，「是墨家鉅子嗎？」

在波瀾詭譎的江湖風雲里，墨家一直是個相當神秘的勢力。如今江湖人只知道墨家的最高掌權人代代都尊稱鉅子。至於現今的鉅子到底是誰，墨家還有其他什麼成員，就是一概不知的了。更有甚者傳言說，墨家早已落敗，如今只留下空口的傳言爾爾。

「我也不知道。」嬌姨搖搖頭，「墨家的勢力恐怕比世人所認為的還龐大。你師尊一直對此避而不談，只是囑咐說待他故去後，若墨家再遣人來請，萬不可讓你與茹琳再與墨家有所牽連。」

「小杏花，我將這些事說與你聽，是要你多留一份心。」嬌姨鄭重地說，「茹琳的事你免擔心，我會顧好她。」

冥醫點了點頭，眉頭又皺起了幾分愁色。

當今世途本就不甚安定，如今多添了變數，未來尚且不知會如何。他向裡屋看去。茹琳的精神氣色好了很多，正帶著修儒一項項地辨毒，極為細緻與認真。他只端著碗碟喊了一聲開飯，那兩人就齊齊地轉過頭來，笑著應是。

此時此刻，谷中的歲月一切靜好。

冥醫在谷里住不了幾日，又要下江南去了。有一位深諳皮肉修復的醫師住在那裡。多年前冥醫曾在萬濟醫會的聚會上與他有一面之緣，探問了許久了許久，終於得知他最後定居在了江南。

修儒得知他要前往江南，眼裡露出了些孩子氣的閃閃發光的憧憬。冥醫本不欲帶他去的，正想著託詞，見小徒兒如此又有些心軟。

沒想到修儒卻堅定地表示想要留在通幽谷。

「我還是想陪在太祖母和師叔身邊。」他搖搖頭，「師父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們的。」

冥醫笑著摸了摸乖徒兒的腦袋：「好啊，下次師父一定帶你去，好不好？」

-

江南確實是個好地方。這裡依舊柳色青青，潺潺的溪流安穩地淌進城池，土壤散發著雨後的氣息。冥醫攔了個過路的樵夫問路，樵夫笑著向前遙遙指了指，喏，那就是鎮江城*。

鎮江城。冥醫喃喃道。他已近十五年不曾回來過了。

古人說近鄉情更怯。他緩緩地前行著，一步比一步生出更多的怯懦和遲疑來。天青色的蒼穹與十多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曾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與事，具已在煙雲中消散了。

鎮江城，默家，默——

默蒼離。

冥醫的眼眶忍不住地有些酸澀。這人還是喜歡常常入他的夢中，一聲迭一聲地喚他，什麼來著，哦對了，那人喚他——

「杏花。」

親昵的呼喚好似還近在耳側，但冥醫卻明白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痴妄罷了。

十五年了，他還是放不下。

當年他重傷瀕死之刻被匆匆而過的幽冥君救起，昏昏沉沉地修養了幾個月才見清醒。彼時他已被帶到千里之外，一醒來便猝聞鎮江城被淹的噩耗，渾身裹著繃帶掙扎著起來去尋默家。

鎮江城默家？幽冥君錯愕，眉間閃過一絲哀情，告訴他：默家已全數在洪災中罹難了。

杏花君自然是不信。他被幽冥君帶著回到了鎮江城，見到了那塊立起的無名墓碑。他還是不信。

但人總是這樣，一邊退縮抗拒著，一邊又不得不接受荒誕的現實。

大水發了數天，洪水中被衝散的屍首混作一團，不認面目。怕瘟疫橫生，最後只好搬到一處一把火燒了，如此一具也找不回來。

對著無名的石碑，杏花君淚流滿面，心灼難忍，喉嚨啞了半天吐不出一個字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那座城池的。

半昏半醒間，他聽見幽冥君沉聲道：「你不應該回去了。」

「我曾與默家家主有一面之緣，有緣遇到你，便收你當我的徒弟吧。」

也不是沒有想過去黃泉之下與故人重逢。只是幽冥君一點點地傳授他醫術，一項項地在他的生命上壘上了更多的重量，他已經不能任性地卸下這些責任離去。

後來冥醫就真的再也沒來回過鎮江城。仿若只要他不前去，只要他不見到這些孤寂的墳塋，他依然可以當一個不為生死所懼的冥醫。

默家的空碑就在眼前。

今日今時的冥醫早已見慣生死，可對著這幾方冰冷的墓碑，他彷彿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哭坐在石碑前的杏花君。這幾方生死，他不想聽、不想看，看不穿、也悟不透。

默家早年在城裡好善樂施，搏了許多好名聲。這些年來陸陸續續有人回到城裡，給默家的這幾座空墳添了幾塊刻了字的碑。

冥醫拿酒敬過了默家的長輩，慢慢挨到默蒼離墓前。

「默蒼離。」杏花君遲鈍地念出這個已經讓他有些陌生的名字，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過得很好，」他問，「你好嗎？」

按默蒼離那性格，總不會讓自己吃虧的。杏花君這樣想著，憑空就多了許多的安慰。於是兀自舉起那杯酒，一飲而盡了。

遠方的晚霞燃起了半面的晴空，烙印進冥醫的雙眸里，終於又給他了一些一個人面對世界的勇氣。

冥醫站起身來，將酒杯收進竹匣里，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身後染上暮色的墓碑，眼裡含了與十五年前一模一樣的溫柔。他摩挲了兩下冰冷的石碑，低聲笑了。

「蒼離啊，你一定，還在等我吧？」

-

冥醫在回程路上又撿著了一個穿著白袈裟的少年人。

這些年來，他不僅學會了他師父的醫術，也學著了他師父容易心軟的壞習慣。可要知道，在這個世道上，心軟總是會送命讓人的。

撿都撿了，他安慰自己。這年輕小僧約摸不過十七八，披著一頭白色的秀髮，雖然手捏佛珠，實在不像個正經僧人。不過此時他的一身都被血水浸透了，昏迷在了荒郊野道的草叢裡，也瞧不出他真實的身份出來，只能斷定這大約是一個流落至此的江湖人。

此處雖是荒郊野道，但平時也有幾兩人煙來往，加之夜幕將垂，夜晚更有野獸伺機而動，這少年人躺在此處，怕是熬不過今晚了。

冥醫糾結了半刻，還是打算趁他未醒，替他把過脈解開衣服看看傷情。沒想到這人身上看上去血糊糊的，傷口卻都不致命，此時昏迷恐是脫力所致。

抽身替他合衣之際，這小僧卻突然醒了。

荒郊野外，赤誠相對，場面頓時有些尷尬。

靠北啊，我只是在醫治病人而已啦。冥醫暗下思量：要是他敢喊就再把他掐暈算了。

剛清醒的少年與他大眼瞪小眼，竟毫無慌亂，透露出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著冷靜。

「感謝前輩搭救之恩，」這年輕人虛弱地答謝，「能否勞前輩……在下……」

只是話還沒說完，竟然又氣力不支暈了過去。

冥醫在一旁乾瞪眼

「好啦好啦，我送佛送到西。」杏花君嘆了口氣，簡單地處理了傷口。他歪頭看了看這個有些不尋常的少年人，終是將人背起，送到了最近的客棧。

住宿墊付的銀錢讓杏花君肉痛不已，但他還是趕在少年蘇醒前離開了客棧。這個小輩內力確實不高，但會滿身是血地倒在荒郊野的，顯然也不是什麼善茬。

既要救人，又不想惹禍上身，就只有割捨錢財了。

「真是當了冤大頭。」冥醫拍了拍腦袋，蔫頭耷腦地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

久住通幽谷對冥醫這樣的醫者來說，終究是不方便。茹琳的精神狀態穩定後，冥醫就帶著修儒與嬌姨告別，去尋找安身之地。

「師父，我們不回原來的地方住了嗎？」修儒坐在他的小毛驢上探頭探腦地詢問。

「屋頂都塌了，換一個住所啦。」冥醫將最後的包裹安置上板車，摸了摸小徒弟的頭髮，揮鞭驅車趕往新的住所。

-（三）

一輛馬車慢悠悠地駛離城郊。

駕車的青年穿了一身黑色短袍，他回頭睨了一眼車廂里包紮得嚴嚴實實，以至有些狼狽的白髮少年郎，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嘲笑。

「哈，我應該驚訝嗎，師弟？」

車中的俏如來忿忿不平地反駁道：「若非你突然不見人影，事情何至於此？」

上官鴻信不置可否地催了催馬匹，只道：「我去了趟北地。」

他又笑：「海陵城就要到了，我奉勸師弟還是省點力氣挨罵吧。」

-

海陵倚靠著東海而興。這裡的定居者歷來以船舶為生，漁船往來、江海貿易尤為興盛。

此間風物亦與中原地界大有不同。從海陵城向東海遠眺，煙波霧靄寥寥，海中的島嶼於濃重的海霧中若隱若現，卻從未有人真正到達彼岸。海陵眾人皆道，那是蓬山幻影、太虛海境。

一位著水藍色儒衣的年輕男子正站在窗口遠眺。他今日沒戴那頂綴著海藍色珊瑚珠翠的頭冠，卻執了一柄玉如意在手。倘若是走在街頭，實在很是招搖露富。

幸而他此時正身處一間茶樓上等的雅間，左右只一個垂眸捧盞的墨綠長衫讀書人。

可惜屋裡的氣氛依舊算不得融洽。

欲星移站在窗口望著遠處的霧靄僵持了會兒，不得不轉身面對遠道而來的墨家鉅子。

策天鳳的身體是不太好了。面色看上去還是一如既往的蒼白，毫無血色的肌膚下又新添了許多縈繞不去的病色。

欲星移知道這不是一種臆想的錯覺。策天鳳的骨子裡頭一直有一股擰著的勁撐著，這勁頭催發這他長成遮天蔽日的永生巨樹，又在骨縫裡滲出腐蝕的毒液，讓早已裂痕斑駁的軀殼一寸一寸破碎。

在策天鳳看向他的時候，他不得不短暫地停止思考。

策天鳳皺了皺眉頭：「安靜，坐下。」

欲星移面不改色地笑著坐了下來端了杯茶。想想大約是過往在尚賢宮進修時留下的心裡陰影，這些年他左右逢迎位極權臣，端了一副儒士做派，可真對上這位鉅子師兄，還是本能地發怵。

告別時，欲星移正巧遇上了上官鴻信領著俏如來進門。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策天鳳的兩位親傳徒弟。

一位北國的皇嗣，一位中原史將軍的長子，下一任墨家鉅子會落到誰頭上，猶未可知。

但或許也很快能知道了。

老大老七啊……欲星移腳步一頓，緩緩跨過了門檻。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師徒三人。

策天鳳放下茶盞頓了頓，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簡短介紹道：「方才那是欲星移，你們的三師叔。」

他的目光掃向站著的兩人，又問：「你們的事情做得怎麼樣？」

「徒兒已完成師尊的囑託。」上官鴻信應聲。他不動聲色看了眼身側的俏如來，一點都沒要幫他說話的意思。俏如來頂著策天鳳目光，硬著頭皮接話：「徒兒失策，讓玄之玄逃了。」

策天鳳意外地沒對這件事的成敗做什麼評價，他看了幾眼行動不便的俏如來，只是問：「誰幫你療的傷？」

那名醫者，俏如來在客棧醒來後打探過。

店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一名江湖旅客湊過來。「瞧著像是前年被京城梅香塢老闆娘懸賞的那個……那個什麼來著……哦！冥醫！」

這麼一說其他人也都想起來了。

「當時是鬧了好大一場！後來不還是私下和解了，自己扯了榜子。要我說啊，一個醫生好端端起什麼冥字，聽著就晦氣！」……

俏如來簡短地擇了一些信息應了策天鳳的話，見他師尊微微一愣垂下眼眸，半晌，也只道讓兩人先回側房休息，過午來做檢討。

所以還是要做檢討。

上官鴻信在屋裡氣定神閑地看俏如來長吁短嘆地擰著身子換藥。正氣山莊的傷葯很好，之前外傷其實已經癒合得得差不多了。俏如來突然想到了什麼，停下手腳看向他的師兄。

「冥醫——難道是幽冥君的弟子？」

上官鴻信若有所思：「我之前派人去通幽谷請過幽冥君的弟子，是沒請到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一齊沉默了下來。

-

修儒給他的小毛驢系了個鈴鐺。

他和師父現在住在滄洲城的城郊，進城得費一段腳力。但好在這裡環境清幽，少有人打攪。

自從戀紅梅那一事後，冥醫也算是在江湖小有名聲。不管是香是臭，只要有了名氣，就總不乏有一些麻煩事纏身。麻煩事愈來愈多，他索性就暫住荒涼的城郊，只圖個清凈。

「修儒！」冥醫久久不見修儒的身影，出門果真見他在牲棚餵驢，氣得敲了敲手中的竹篩。

「你再餵驢就撐死了，過來和我一起揀葯！」

修儒諾諾應是，小碎步跑著回了師父身邊。

畢竟只是個孩子。冥醫望著這傻孩子跑來的身影，頭一次對自己這個小徒兒的未來感到擔憂。傻乎乎的，以後不會被人拐跑了吧？

這日的行醫結束後，他們留在滄洲城裡等著晚上的中元夜會。

滄洲城裡的中元節簡直與上元節一般熱鬧。

城中燈火如晝，亮堂地像是一絲陰影也無。紅燈籠並彩紙紮的衣裳被褥，一齊用繩子串了，高掛滿城，在晚風中充作招魂的風幡。家家戶戶在院里擺完祭祀的齋飯，就早早地收拾好出門去，看官家一年一度的煙火。

一時間，車馬喧嘩聲將這寂寂黑夜填充地滿滿當當。

師徒二人沿著河岸緩步走著。各式的河燈安靜地順著蜿蜒的河道漂流，像在水面上點亮了一顆一顆無聲的星子。煙火在背景的夜空中轟然裂開。岸邊的放燈人靜默獨立，寂寂祈禱，而後轉身，重新投進喧囂的萬丈紅塵。

冥醫在河岸邊站了一會兒，低頭便見瑩瑩的水波推送盞盞脫塵的魂燈縹緲遠去。眼前的一片虛虛妄妄，河上的眾生再如何殷殷盼望，永眠於黃泉河下的亡魂，也恐怕是再難以聽到了。

人群川流不息，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候。煙火一響更盛一響，在鼎沸的人群之上綻開。修儒買了幅生肖的糖畫，舉在手裡看了半天也捨不得吃。冥醫看了笑著敲了敲他的腦殼，又給了一些銅錢，讓他自己去攤販上買些想要的東西。

人流擁堵，冥醫見小徒兒還在視野里，放緩了步調沿著河畔慢行。後頭突然有人撞了上來，險些把他擠進河裡。莽撞者在背後迭聲道歉，冥醫原先有些惱意，待他轉身借著燈火看清來者的面容，卻不禁詫異。

「……俏如來？」

低著頭的俏如來聽到冥醫的聲音也十分吃驚。

「前輩！」

一個黑袍年輕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踱步到了俏如來身邊，舉止間透著一種矜貴的傲氣，在一眾熙攘的人群中格外扎眼，讓冥醫不禁多看了幾眼。俏如來介紹，這人原叫高鴻離，是他的師兄。高鴻離自個兒站在好幾步路遠處，看著灧灧水光，並不看他們。

「前輩搭救之恩，晚輩還未答謝。」俏如來誠懇道，「不知前輩尊姓大名？」

「叫我冥醫就好。」冥醫對這個白髮年輕人有些莫名的好感，只權當是兩人有緣，爽然自報了名號。

俏如來再拱了拱手：「晚輩有一個不情之請。吾師素有沉痾，這些年來我與師兄二人尋遍名醫，終不得治。能否延請前輩出診？」

他頓了頓，想起江湖上對冥醫的那些傳言，又道：「我師兄家境雄厚，錢財與藥材之事前輩可不必勞心。」

冥醫撇了那黑色人影一眼，並沒有當下答應，只是搖搖頭問：「當世盛名的醫師何其之多，我也不過二等之流。既然他們也無法救治，何故再來請我？」

「前輩自謙了。晚輩曾聽萬濟醫會的大夫言，幽冥一脈所用針法或有成效。至於具體病情……」俏如來躊躇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沉痾舊疾，晚輩一時也說不清楚，還得前輩親自看過。」

他言辭誠懇，挑不出一絲錯處。冥醫心底盤算兩下，嘆了口氣，沒有再推拒。

兩人約好第二期在冥醫就宿的客棧碰面，俏如來與他師兄二人就匆匆離開了。

-

「師父！」

修儒這孩子逛遍了攤子，最後只抱了兩盞河燈回來。河燈是那種最普通的，紅紙糊成四四方方的形狀，中間點了一小節蠟燭，看著倒是很明亮通透。

修儒將一盞河燈送進了水裡，雙手抱在胸前，垂下了眼瞼。

他期望這盞河燈能載著他的思念前往黃泉彼岸，見一見他的家人。

岸邊的醫者看了看遞到手中那盞河燈，也怔愣了一會兒。他猶豫著掐滅了燈芯，安慰地輕揉了揉好徒兒柔軟的頭髮，沒多說什麼，牽著孩子的手回了客棧。

這時煙火早就歇了，街上的人群漸漸散去，清冷的夜色將紅燈籠里的燭火染得昏暗。修儒今日玩得太累，走到半途就有些睏倦。將他安置好，冥醫在屋子裡踱了兩圈，又忍不住拿出那盞河燈來看。

當了這麼多年醫生，鬼神之說，他是一貫不信的。但此時河燈在手，他卻又魔怔似的生出那麼一點盼望，人間的河流是否真的能將世人的期盼與思念與長眠地下的君知？

這想法要是讓默蒼離知道，恐怕又要罵他愚笨了。

冥醫這麼想著，不禁笑了笑，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行至河邊。他怔怔地看著手中暗淡的河燈，在這悄無人聲的清冷街頭打了個冷顫，一下叫那河燈掉進了水裡。那些在心底掩埋了很久孤寂與思念，想破了個角似的一下子湧出，淹得他像溺水似的喘不過氣來。

沒了燭光的河燈隨著河流的漩渦打轉，到底還是蹣跚著漸行漸遠，慢慢被更遠處的黑暗吞噬。

如果可以，他想，如果天地間真的有鬼神，可不可以再讓他見上那人一面。

他很想再見他一面——

「——杏花。」

熟悉的嗓音在身後響起，杏花君渾身一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通紅的眼眶，僵直著不敢轉過身去看背後。他害怕這只是他瘋魔的臆想，害怕轉過身後，那裡依舊是一片痛徹心扉的虛無。

杏花君哽咽了一聲，恐驚擾了這一切，只發出了細若蚊蠅的呢喃。

「蒼離，是你嗎？」

身後那人慢慢走近，輕輕握住他的手，輕柔地回答道：「是我呀，杏花。」

於是杏花君緩緩轉身。

那青色的人影實實在在地就在眼前，隔著朦朧的淚眼卻看不分明，他想要努力看清面前人的長相，胡亂地去拭滿眶的淚水，那豆大的淚珠卻全然不聽使喚似的，將他滿臉都浸濕了。一雙微涼的手輕柔地捧起他的臉，溫溫柔柔地擦了擦他的臉，好歹讓他看得更分明了些。

真的是他的默蒼離。

「莫要哭了。」默蒼離見他怔怔失魂的模樣，頃刻又要落下淚來，復又緊緊握住他的手，放緩了聲音。

「先同我回去，好嗎？」

杏花君如今滿眼只剩這一個默蒼離，如何會不好。便是此時與他說這是鬼怪變的，叫他一同去地下做一對夫妻，恐怕他也會答應。

再或者，他只以為自己在一場美夢之中。

如果是，冥醫杏花君怔怔地想。

就讓我再夢一會兒吧。

[ 此帖被空山在2021-04-02 13:4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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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8)

1樓發表於: 2020-07-18 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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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冥醫杏花君做了個很好的夢。

在那片支離破碎的夜幕里，漫天燈河溯流而上，帶回了黃泉之上徘徊的身影。已年過而立的默蒼離站在他面前，低聲喚了一聲「杏花」，出奇溫柔地上前替他抹了抹淚，還握住了他的手說要帶他回家。

杏花君很想對好不容易見面的心上人笑上一笑，酸澀的眼眶卻全然不聽使喚，囁嚅半晌單一聲「好」字也說不出口。千思萬緒涌到嘴邊，只發出了一聲遲疑的、顫抖的氣音。

但無論如何，夢見默蒼離是一件十分叫他趁心快活的事。

杏花君也曾想過，若是默蒼離能與他相伴到這個歲數，已變成了什麼模樣——大約依舊會穿著他那身青衫，眉骨如遠山清俊，在低垂時余留下許多他辨不清的深影。那雙無言明亮的眼眸透過歲月望向杏花君的時候，仍能叫他憶起年少的悸動來。

無奈千山萬水獨身走過，無數次午夜夢回，心上的人卻依舊遲遲不肯入他夢中。數不清的月夜，杏花君披衣獨坐在窗前斟上一杯酒，用手指碾開窗上的一滴微涼的露珠，耷拉著眼皮低聲埋怨道：好你個默蒼離啊，好歹拖個夢給我，叫我安心睡個覺去罷。

難不成真撇下了我自己先投胎去了？杏花君搖了搖頭，飲下那一杯涼酒，兀自拋下了這些荒誕不經的念頭，又扶膝慢悠悠站起來，回床榻之上繼續去盼他的美夢了。

彼時何曾想過真能有皎月入夢的今宵。

杏花君盯著眼前人垂散的青絲，乖乖地被牽著手，亦步亦趨地跟著走，暈乎乎地飄到了雲端。感天謝地念叨了一圈四方神明，只剩下忘乎所以的滿心歡喜。

他唯恐一不留神就叫人飄走了去，拉著默蒼離的手不肯鬆開，又顛來倒去地講了許多胡話。直說讓他以後多來看自己，又唬道，就算是在黃泉路上等得著急了，那也得等著，左右他不過數余年就能去地底下找他。

那人卻說：「你糊塗了，杏花。」

杏花君還要再講，卻被心上人攬著腰拉回了床榻，嚴實地蓋上了被子哄著入眠呢。溫熱的手掌籠蓋在他的雙眸上，竟真讓他生出許多朦朧難纏的困意。杏花君尤不甘心扯著身邊人的衣擺，嘟嘟囔囔地想要說些更多，卻被一聲輕呵止住了。

「睡覺。」

睡什麼覺，這麼多年不見，好歹讓我多看你幾眼。杏花君心中鼓氣，卻又不捨得真的同默蒼離置氣，扯著他的袖口不願妥協：「那你以後要來多看看我啊……」

墨綠的身影立在床邊，伸手輕輕摸了摸他鬢邊的碎發，那涼玉似的指尖被溫熱的肌膚染上了人氣，終於也帶上了一點可知的溫度。世界陷入寂靜與黑暗的前一刻，耳畔傳來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而後如一縷捉摸不住的青煙，愈來愈遠，慢慢散盡了。

其後依然是，無盡的、凝滯的夢魘。

饒是那樣漆黑的夢裡，杏花君依然無法自止地想著關於默蒼離的一切。在漂漂浮浮的昏沉中想，他又惦記起方才手中那隻纖長、骨節分明的手來。

「明天去看看有什麼能給他捎下去的。不知道筆墨紙硯之類的要不要燒一些。」

-

默蒼離那雙手是正兒八經文人的手，握著時細膩柔軟，十分熨帖。十指修長，指間連半個繭影都沒有，比那些富家小姐的還好看。

但這人生性體寒，手腳一年四季都涼得像冰。少年人脾性又怪得很，偏不愛多穿衣服。似冰雪做的肌骨、察覺不到冷似的，寒露時節穿一件單衣就能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讀書。那段時間杏花君跟著醫館的大夫當學徒，總天一亮就出門了。若是在家，非得罵他到乖乖加衣才罷了。

「你要是再這樣，我晚上就不給你暖被窩了！」杏花這夜回家得了大夫人的令，這才終於知道他家小少爺近日來的胡作非為，一下子有些著急上火。

「你愛凍著就凍著吧！」

幸而他這威脅多少還有點用處。默蒼離慢吞吞地將案旁的手爐揣進懷裡，還乖乖攏了攏衣袖。只是那神色里含了點委屈和可憐，一時又讓杏花不安地疑心自己的話說的是不是太重了。

結果當晚還是睡在了一個被窩裡。

背後的人安安靜靜地躺著。那雙被暖爐烘熱了的手停在他的肩膀上，溫暖的指尖好像透過中衣灼到了他的皮膚，而後漸漸下移。低低地喚了他一聲：「杏花……」

杏花憋著氣，卻不得不在指尖越落越下的情勢下抓住那隻作亂的手，被輕拽著轉過身來。

「別叫我杏花，我還在生氣嘞……」

默蒼離笑了笑，神色還是淡淡的，夜色卻讓他的眉眼變得更加柔軟了。

「杏花……」

杏花的臉極不爭氣地紅了起來，別過頭了去悶聲道：「好了好了知道了。」擁著被子朝默蒼離那裡挪了一點過去哄他道：「快睡吧。」

那時被褥下那隻溫暖的手，牢牢地握著他，一點一點填滿彼此的縫隙，十指相扣。

一如今夜來時的路。

冥醫杏花君的心裡突然又升起一些模模糊糊的念頭來：默蒼離是不是真的還活著？這念想一冒頭就佔據了杏花君的整個心神，讓他一下子坐立難安起來。

他苦尋默家的蹤跡那麼多年，一路走到心灰意冷再無期望，走到不得不放下這份執著。可是……可是萬一默蒼離真的還活著呢？

壓抑多年的情感一朝尋著個缺口，不真切的喜悅和那渺不可尋的希望幾乎衝垮了他強裝的鎮定和堅強。

那雙溫暖的手。

-

冥醫猛然從夢中驚醒。

此刻不過卯時，。天光方開了一線，又被細密無聲的雨幕沉沉地壓了下去。冥醫就借著那麼一點昏沉的晨光，盯著陌生的床帳頂發愣。

他死死咬著牙齒，那顆發狂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不敢轉過頭去。

站在窗頭凝望雨幕的墨綠色身影聽見動靜轉過身來，輕輕地走到床邊坐下，握住了他攥緊的拳頭，又彎下身來摸了摸他的臉。

「杏花，你醒了？」

這場雨下得太安靜，屏蔽了所有一切遠在天邊的雜音，在這偌大的人世間唯剩下彼此存在的痕迹。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怕驚擾到什麼。

竟是真的。

竟是真的！杏花君恍然徹悟，猛地起身抱住了眼前的人：「蒼離……」

默蒼離順從地與他挨過肩，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攬著他遞過一盞茶杯來。冰冷的雨水點點滴滴落入紅塵。茶杯里平靜的水面漾起一片波紋，只能模模糊糊看出個人影。

杏花君低頭望著茶杯，嗓音沙啞喑啞地像是渴了好幾天。

「爹娘他們……」

「嗯，」默蒼離貼著他的肩膀，看向窗外陰沉朦朧的雨霧，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有我們兩個人。」

屋子裡一時間又安靜了下來。

杏花君看著身邊人微光下的瘦削的下巴，突然感到了一些難以支撐的疲倦。兩隻在塵世間孑孑獨鳴的孤雁，如今終於找到了失散的伴侶，也能停下來倚靠著彼此喘上一口氣了。

縱有千般的疑問橫亘在兩人之間，誰也沒有先開口。

默蒼離就著他的視線回過頭來，偏頭沖著他笑了笑，恍惚間還似少年時的模樣。杏花君看著他，一瞬間有些晃神，突然多了許多十分不安的預感。

歲月並沒有在這個男人臉上留下什麼痕迹，卻似乎已將苦難深埋進他的軀體——默蒼離很瘦，太瘦了——醫生的直覺讓杏花君在抱住他的瞬間便意識到了這一點。

默蒼離的身體出了問題？

「蒼離啊……」杏花君略略一側頭，正要出聲詢問時，又一下子止住了聲。不知昨夜休息了幾個時辰，默蒼離握著他的手，已在他的肩頭悄悄睡著了。

杏花君不願再驚醒夢中人，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身邊人的睡顏。默蒼離的睫毛又細又長，隨著他的吐息輕輕顫動著，青絲從他的兩鬢垂落在杏花君的肩頭，就好似畫中睡卧的謫仙人。但若是再瞧得仔細一些，就能看出這具漂亮的皮囊下那些繚繞不去的青灰色的死氣。

猶豫半晌，杏花君抽出自己的手，搭上了那隻蒼白的手腕。他細細摸索指下的經脈，卻在得到答案的那一瞬猛地怔住了。

默蒼離的身體是很不好了。

-

默蒼離並沒能睡很久。天光亮了幾許，窗外的鶯鳥在雨幕中凄婉地啼囀了三兩聲，他便睜開了眼睛。杏花君偏著頭看著地下朦朧的光影，晨光下的側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低頭看，他們的手依然是交握著的。

「杏花……」默蒼離輕喚，卻意外地沒有得到眼前人的回應。將手指搭在那副緊繃的肩胛上的時候，默蒼離驚覺眼前人竟在微微顫抖。

原因顯而易見。

「杏花。」默蒼離的聲音帶了點嚴厲，他使了力氣握住杏花君的肩膀，偏要叫他的杏花轉回頭看他似的。杏花君拗不過他，只得轉過頭來，倒是沒哭，只是眼眶紅得嚇人。

默蒼離緩緩嘆了一口氣，指尖輕點上杏花君的眉間，溫柔揉了揉他那緊蹙眉頭。

杏花君年少時就愛皺眉頭，裝一點煩惱，裝一點苦痛。從前默蒼離最看不得這些，心裡總是想著如何哄哄他，好讓他少些從娘胎裡帶來的操煩。

不想歲積愈深，如今重新擺在默蒼離面前，竟也成了一道他再也撫不平的溝壑。

杏花君用力眨了幾下眼睛，試圖努力割裂那些充塞滿他整個靈魂的酸澀與痛苦，在痛徹心扉的絕望里，勉強扯出了一個不成樣的笑來。

「我會治好你的。」他死死盯著默蒼離的眼睛發誓。既像是在說服默蒼離，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他急急地重複道：「我一定能治好你。」

窗外的雨落得愈發大了。眼淚似的的雨珠昏沉地跌落雲端，心還想著與青石磚一同，痛痛快快地粉身碎骨。窗下牆角那顆殘破的芭蕉樹蜷曲起新生的嫩葉，在滌盪萬物的雨幕里發出沉悶的痛呼，卻終被紛紛雨聲淹沒起來。除了那隻濕透瑟縮的鶯雀，再無人聽到它的吶喊。

默蒼離嗯了一聲，撫過杏花君的眉，俯身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個柔軟的吻。他輕輕笑了笑，望著他的杏花認真道：「我知道，你會治好我的。」

「我一直都知道。」

-（五）

屋外頭下著傾盆大雨。

俏如來念完經，將琉璃佛珠串纏回了手腕上，闔眼坐在窗邊的座椅上聽雨聲。每日晨起後誦經是他一貫的習慣，還俗後也沒改過來。

上官鴻信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端了一盞茶水，往白茫茫的窗外看了一眼。

他們原本打算明日走水路離開滄州。不過既然請了冥醫出診，那就勢必還得在城裡再多留幾日。

眼下的情形有些棘手。明面上的交鋒已經結束，但他們昨日暗中探查的時候，依然摸出了許多暗樁的蛛絲馬跡。縱然殘兵敗卒不足為懼，但與玄之玄這樣的人對弈，二人不得不多做幾分打算。

請診的事情他們打算早課的時候與師尊說了，下午就去請人過來。策天鳳向來不管徒弟們的這些小動作，先前的言語中也帶著對那位醫生的興趣，此事大抵能成。

但願今日能少下一點雨。

師兄弟對視了一眼，各自在心中排演了一遍布局，理了理衣冠起身走出了房門。

他二人正行至策天鳳的門口，卻見那門從裡面被拉開了。一條藍色的身影從內中急急地走了出來。雙方一照面，皆是吃了一驚。

「你們？！……」

「冥醫前輩？」

策天鳳跟在冥醫後頭跨過門檻，淡淡地掃了他背後一眼。

冥醫便扭頭沖他問道：「原來他們是你的徒弟？」

策天鳳點了點頭。

「哈！這倒是有緣。」

冥醫來不及細想更多，沖著身後人擺了擺手。他向店家借來蓑衣斗笠，於俏如來二人打招呼間又邁出幾步，急急地走進雨幕中，一會兒就不見了身影。

俏如與上官鴻信面面相覷，從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困惑和緊張。策天鳳與冥醫之間的熟稔隱約露出了一些端倪，卻始終叫他二人抓不住確切的頭緒。

上官鴻信沖俏如來使了個眼色。俏如來硬著頭皮試探著問道：「師尊與冥醫前輩是舊識？」

策天鳳收回了追隨的視線，靜靜地看了這兩人一眼。在令俏如來與上官鴻信戰戰兢兢、局促不安的漫長沉默里，終於開口道：「這是你們師娘。」

啊，原來是師娘。

……等等，冥醫？師娘？！

師兄弟二人一時如五雷轟頂，都不知道是這一夜之間就有了師娘的消息更嚇人，還是冥醫竟就是他們師娘這現實更刺激一些。

策天鳳又往雨幕飄搖的門外看了一會兒，最後轉身踏入門檻，在屋子裡喚這兩個僵在原地尚在恍惚中的年輕人。

「都進來罷。」

看起來心情是很好的。

-

冥醫這麼急著出門，自然是為了他那落在客棧的小徒弟。

雨下得很急。雨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將道路攪和得泥濘不堪。濺起來的泥印子粘在靴襪與衣擺上，冥醫忙著趕路，一時也顧不得那些。

修儒果然正蹲在客棧的門口。他抱著包袱垂頭耷腦地四處張望，見冥醫在雨幕中出現，驚喜地大叫了一聲。

「師父！」

「來了來了！」冥醫被凍得夠嗆，進客棧脫了蓑衣這才發現外袍被漏進來雨水沾濕大半，搓了搓手又花了一個銅板向店家討了碗熱茶喝。

修儒坐在旁邊的一條板凳上看著。他方才倒還沒什麼，當下切切實實地見著了人，反倒捏扯著包袱的布角紅了眼眶。

今早修儒起床的時候，發現自個兒師尊不在屋裡，心神不安地到外面溜達了一圈，客棧的夥計竟然說，冥醫昨晚沒有回來過。

修儒當下便覺得不妙。冥醫很少有一聲不吭便徹夜未歸的時候。唯有的一次，是他在半路上被梅香塢老闆娘顧的殺手截了道，好端端地出去，卻一身血污踉踉蹌蹌，只拖了半條命回來。修儒那時年紀還更小一點，哭得稀里嘩啦的，又要煎藥又要包紮，努力地照顧他師尊，實不敢再回想。

莫不是又遇著了什麼危險？小徒弟焦慮萬分，若非雨下得實在太大，早已出門尋冥醫的消息去了。

好在是虛驚一場。

「怪我怪我。我昨天晚上偶然遇見一個故人，留在他那住的。」冥醫伸出一手來揉了揉修儒的頭髮，嘆了口氣道，「這麼大人了，哭什麼。」

修儒抽抽鼻子拿手背抹了下眼睛，瓮聲瓮氣道：「師父沒事就好。」

冥醫看了看外頭的雨勢，又嘆了口氣。

他們原本是準備今日出城回家的，村裡的那兩間屋子託了鄰居照顧，還有些藥材沒收拾完。但既然遇著了默蒼離，這一時半會也就不著急回去了。之後要怎麼打算，還得再與默蒼離商量一番才是。

想到默蒼離的病情，冥醫蹙起了眉頭。

默蒼離竟然就是這一代的墨家鉅子，也不知這些年來經歷了什麼。杏花君一想起他如今的模樣，心底又泛起密密的疼來。

修儒瞧著他師尊的表情，也嗅出那麼一點不同尋常的意味來：「師父，怎麼了？」

冥醫看看他徒弟這張緊巴巴的小臉，揉了揉眉頭終於露出一個笑，哄他道：「沒什麼大事，今天我們不回去了，晚點師父帶你去見個人。」

不料午後雨霽之時，未等師徒二人動身，一輛馬車已悄然停在了客棧後門不遠處。

冥醫站在門口遙遙看著便覺得眼熟，卻見車上的白髮少年人一翻身下了馬車，朝他這兒走了過來。

來者正是俏如來。

俏如來乖巧請安道：「師娘午好，師尊叫我來接您。」

冥醫叫他的話鬧了個大紅臉，急急捂住他的嘴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瞎說什麼呢！」說完又朝馬車那望了一眼。那方馬車裡伸出一隻白凈的手來，撩開一側布簾，大抵是在往這裡看。

冥醫鬆開手，面帶薄紅地咳了聲，不自然地小聲道：「是你師尊叫你這麼喊的？莫聽他黑白講哦。」

修儒從牲棚里牽了他的小毛驢回來，見他師父與一個白髮小僧湊在一塊站在門口。走近了去，又被冥醫領著向路邊的一輛馬車走去，當下更是一頭霧水。

直到他見了帘子後頭的那人，心頭萬般疑惑突然迎刃而解了。

修儒知道「那個人」。

杏花君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不止幽冥君與嬌姨心知肚明，連茹琳和修儒兩人也早就看出了幾分端倪。

「嬌姨，你知道那個『蔥梨』是誰嗎？」修儒扒拉在窗台上問他的太師娘，「師父總在睡著的時候叫這個名字的。」

嬌姨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叮囑他不要去師父面前說這些話，又道：「那是你師父的心裡頭的人。」

心裡頭的人？修儒懵懂地點了點頭，也依言沒再提過這件事。

當下修儒見到自己師尊望向那人的眼神，突然就什麼都明白了過來。

這就是他師尊心裡頭的人？

修儒看著坐在車廂里的神仙似的人物，一時拿不定自己要怎麼稱呼才好，只好結結巴巴中規中矩道：「先生好。」

穿著青衫的先生微微頷首應了聲，臉上冷冷清清的依舊是沒什麼表情，卻從懷裡取出一樣錦囊來。錦袋裡頭叮噹作響，隱約有幾枚穿了絲線的銀錢，是江南地方長輩用來送給小孩子討吉利的物什。

修儒有些受寵若驚。

冥醫笑著問策天鳳怎麼自己過來了。車裡的人沒有應聲，反倒是將蒼白的手更伸出來了些，示意冥醫搭著他的手上車來。

冥醫唯恐他那細胳膊細腿折了，哪裡敢真的來搭他的手，只好一手虛握著，一手撐著車轅自己上了車，叫策天鳳牽著拉進了車廂里。

-

一切彷彿塵埃落定。杏花君看著默蒼離近在咫尺的側臉，那飄忽不定一上午的心終於重重地落回了胸腔里，渾身的血液重新沸騰奔湧起來。

默蒼離原先是閉著眼的，注意到他的視線，掀起沒什麼血色的薄薄眼皮，用那對琉璃似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看得杏花君都有些臉熱。

「杏花……」

「停，在外頭麥叫我杏花哦。」杏花君看了布簾外綽綽人影一眼，輕聲呵止道，低頭見默蒼離依舊是在看他，奇怪地摸了摸臉，「這樣看我做什麼，我臉上是有怪東西嗎？」

不料默蒼離微微翹起了一點唇角，伸出手來將他舉著的手握進手心裡，湊近他臉旁輕聲說。

「你好看。」

杏花君與默蒼離一別十數年，已經許久不曾招架過這樣的甜言蜜語，一時不察被他撩了個正著，徹底紅了耳根，別過臉去重重哼道：「油嘴滑舌！」

默蒼離聞罷就在耳畔輕輕笑了起來，微弱的氣息撲在耳廓上，惹得杏花君癢得縮了縮脖子。默蒼離笑著歪了歪頭，就這樣靠在了他的肩上，拖長了調喚他：「杏花——」

「你哦……」杏花君聽見那二字本能地想要制止。這人的一系列行徑實在幼稚得可愛，他看著肩上那顆綠油油的腦袋嘟囔道：「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像小時候一樣……」

默蒼離閉上眼睛不回他話。

杏花君抬手撩開側簾望了望窗外。外頭還是冬日裡一派草木蕭索的景象，他們走在離城的大道上，正是往他居所的那個方向。

「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你早上不是說想回去一趟。」默蒼離靠著他的肩頭闔眼淺淺吐息道。那些淺色的髮絲蹭在杏花君的脖子上，細細軟軟的，搔得他有一些癢。

「啊。」

「我和你一起回去。」

杏花君遲疑了一下，顯得有些憂心忡忡：「我那是鄉下，你能住得慣嗎？」

「而且我那房子，」他望了一眼前頭的帘子，小聲道，「可能一時住不下這麼多人。」

默蒼離嗯了一聲，淡淡回答道：「俏如來他們倆個還有另外的事情，不留下來。」

杏花君聽他已有決斷，便不再有疑。默蒼離這一身拖拖拉拉的沉痾舊疾，要是真能留在他身邊，倒也方便他調養。他低頭見默蒼離眼底那些青影，沒捨得再打擾他休息，安靜地摟著默蒼離叫他睡去了。

雨後的行道不是很好走，馬車晃晃悠悠的，簾外傳來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

「修儒叫我大哥就好。」

坐在車前的白髮少年溫和地沖著修儒笑道，指了指身邊的師兄：「這個人叫高鴻離。他一直是這副別人欠了他幾百萬兩的臭臉，修儒千萬莫理會他。」

修儒坐在他的小毛驢上，脆生生地喊了他二人一聲大哥好。

小毛驢頸上系的銅鈴隨著步伐一晃一晃，發出悅耳的脆響。修儒想起先前見默蒼離的那一面，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朝馬車車廂那看：「師公要留下來和我們一起住嗎？」

俏如來笑著嗯了聲，只說師尊待孩子還算和善，叫修儒不要擔心。他說這話的時候高鴻離轉過頭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嘴裡發出一聲笑來：「師弟下次不如當著師尊的面說這一番話。」

俏如來用手肘捅了捅他師兄，哼了一聲反嘲他：「你不過就是嫉妒罷了。」又轉過頭來笑著對修儒繼續說：「總之修儒不必擔心。」

修儒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清脆的銅鈴聲伴著車軲轆蔓延在鄉間的小道上，道路兩旁都還是灰色的光景，上一季留下的稻茬光禿禿地扎在田裡，只那殘缺的傷痕遺留下一點存在過的證明。

小毛驢快樂地搖了搖腦袋，噠噠的腳步愈發歡快。那些柔嫩多汁的青草還蜷縮在被寒冬冰封的土地之下。

但它知道，春天就在前頭了。

-（六）

墨家的鉅子大人在城郊小廬一住便是數月。墨家與江湖武林上的各路人馬明裡暗裡探訪，大抵都想瞧瞧這位能絆住鉅子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過策天鳳眼下最棘手的麻煩卻不是應付那群聒噪的同門師兄弟，而是——

「蒼離啊！」

杏花君端著一碗湯藥掀簾走出了房間。

近兩月冥醫杏花君費盡心思心鑽研古籍醫典，倒騰出許多個養生的藥方出來。默蒼離不知被他摁著灌了多少湯藥，如今瞧著那青花細白的瓷碗都能品出幾分舌底的苦味。

饒是如默蒼離這般泰山崩於前然不動聲色之人，對著一步步逼近的葯碗，也不禁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然而杏花君並未預留給他討價還價的餘地，抱手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著，眼見著湯藥見底，才鬆了口氣將瓷碗收了去。

「明天我師妹過來，我打算讓修儒隨她回通幽谷住幾天。」杏花君走到一旁去翻弄曬著的草藥，說到此處頓了頓，又轉過頭去看默蒼離，「茹琳性子有些敏感，說了什麼不愛聽的話你可別同她生氣。」

紙頁和著院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發出細響，默蒼離手頭翻過一頁書，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杏花君將晒乾的藥材搜羅進籮筐，在地上墩了墩，抬頭見默蒼離放下書迎著光在看他，又笑道：「看我做什麼。」

墨綠的身影慢慢踱步過來，挨到他的身邊。杏花君順手攬了一把默蒼離的肩膀，近幾個月的調養看起來卓有成效，臂彎里原本單薄的身軀壯實了不少。

「東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我們什麼時候走？」

默蒼離靠著杏花君的肩頭，拈起一片掉落在外的乾草葯放進籮筐，慢吞吞道：「再過兩天，不著急。」

杏花君低頭細細挑揀著碎葉，見身邊人也彎下腰湊過來，笑道：「等會兒我還要帶修儒去葯田那兒轉一圈。你有什麼想吃的點心么？給你捎些回來。」

-

默蒼離倚著窗子看了半個時辰的書。尚賢宮馴養的鷂鷹落在窗框上，蹦跳幾下，歪頭解下腳踝上的蘆管，撲棱撲棱又拍著翅膀飛走了。

默蒼離展開信卷看了一眼，放眼眺望鄉野暮色。

暮色將傾，風清雲淡，天地都透露出一種清澈的敞亮。

冥醫師徒二人尚未歸家，小小的院落卻先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哎呀。」

穿著藍衫的文士輕搖著羽扇慢悠悠地走，正正好遇上了剛出院門的默蒼離。

來人穿了一身雀藍梅紋暗綢，執一把鶴翎骨扇，生怕別人不知自己身家幾何，捏著扇子裝腔作勢朝著院門一拜：「鉅子大人，可巧可巧。」

晚風吹過鬢間，默蒼離腳步一頓，冷清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合上院門走到田埂上往四方之外遙看。

來客遭了閉門羹，卻並無半分惱意，只是輕搖羽扇，微微笑道：「鉅子大人切莫誤會，今日我可不是來找你的。」

「我來找杏花——」

「好你個神蠱溫皇！」

平地一聲雷，當即呵斷了他的話。遠處一條藍色的身影怒氣沖沖地大踏步走了過來。

冥醫半里之外就認出了在自家院子門口花枝招展的神蠱溫皇，沒聽清他正說著什麼，單為先前兩人的恩怨，怒道：「血枯蟬的事情我還沒時間找你算賬呢！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神蠱溫皇的臉皮堪比城牆厚，搖著羽扇巋然不動，看著倒像個正人君子：「醫友說笑了，以你我的情分，談什麼算不算賬的？」

杏花君搓下一地雞皮疙瘩：「去去去，我和你這個黑心的有什麼情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不還免談。」

神蠱溫皇以扇掩面，但笑不語，只在心裡頭想到：你身邊那個，恐怕是比我還心黑呢。

他見冥醫當真要把他趕出門去，慢悠悠地挑眉一笑：「你托千雪查的毒有些眉目了……怎麼？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冥醫原本作勢要轟他出去，聽他說罷一愣，場面便僵持不下。

修儒從師父背後探頭，小聲喊了聲「溫皇前輩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扯了扯杏花君的衣袖：「師父，糕餅要冷啦。」

杏花君將手上的糕餅塞給默蒼離，見他有些不大高興，捏了捏他的手：「素芳齋的綠豆酥，我特地去買的，你趁熱吃一些，晚飯我們晚些吃。」

神蠱溫皇倒是如願坐進了屋裡，喝上了熱茶。

杏花君安置好收割來的藥材走進葯廬里，見溫皇托著茶杯懶洋洋地坐在靠椅上，沒好氣道：「不怕我下毒？」

溫皇輕抿了一口粗茶，笑道：「醫友心地良善，怎麼會下毒呢？」且要說天底下有什麼毒能葯倒天下第一蠱，實在堪稱一門學問。

他說著，便從懷中拿出一封信。

杏花君看了兩眼，愈發皺緊了眉頭。

溫皇道：「這已是我與千雪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你想再鑽研下去，唯有再去找葯神，不過鴆罌粟隱世已久，恐怕也難尋。」

杏花君嘆了一口氣，將寫著藥方的信紙收了起來。

是好是壞，總歸得試試的。

屋檐下雙燕晚歸，修儒在外頭喚了一聲師父，杏花君便挑起帘子進灶房裡去瞧。

閑雲野鶴的神蠱峰主人告別柴門人家，提袖踏出門去。

落日夕照，四野阡陌如畫，青苗長了一茬，在田間鋪成鬱鬱蔥蔥的草毯。

遙遙一聲吆喝傳來，牧童騎著耕牛漫步而過，幾縷炊煙裊裊而起，直直往雲上飄去，虛虛實實地連接著天與地，化作社稷圖卷中的一個墨點、一彎細線。

青色身影獨立於暮色之間。

夕陽照透了他琥珀色的眼眸，似乎也為這冷麵冷心的琉璃玉人染上最後一點丙火之耀。這副模樣，與神蠱溫皇初見他時是有些不同的。

「闌珊芳草興，遲日江山暮，」神蠱溫皇背過執扇的手，「策天鳳、默蒼離——」

「如今的你的心境，還與當初一般嗎？」

天地間那抹飄渺的青色淡淡地回頭，洞悉無情的目光落在神蠱溫皇的身上，只道：「那你呢，是為了千雪孤鳴、藏鏡人，還是，你自己？」

神蠱溫皇亦不答，只是往日落的方向看。

紙是包不住火的。那苗疆戰神與中原大將軍為孿生子的消息一出，恐怕又將是一場腥風血雨。

這天下，恐怕不剩多少太平日子了。

-

清明時節，一場冷雨將山林間嫣紅的野杜鵑都澆了個透頂。大道上的路上車馬都被迫停了腳步，只得住進客棧里避避雨。

杏花君從客棧後頭的山坡上薅了一大把艾草，又折了幾支帶著雨露的杜鵑花養在瓷瓶里。溫酒在小爐上煨著。杏花君倒來喝了一杯，與默蒼離講方才在客棧大堂里聽來的事。

「說是，東瀛流寇近來又活躍起來了，劫了好幾個商號的船，州府派了水兵出去，也沒見打幾場勝仗。」

默蒼離將手中書冊放在膝上，伸手理了理蒼翠的杜鵑花葉，摘去幾截枯枝：「中原王朝日漸衰微，外敵盤踞虎視眈眈，實乃常事。東瀛西劍流的勢力發展勢頭迅猛，亦有吞併天下的野心，恐怕兩國早晚有一大戰。若是俏如來做得足夠好——」

他心想的是：若是俏如來做得足夠好，便能將中原的損失降至最低。

但那都是他管不著的事了。

雨水淅淅瀝瀝地從窗檐上滴落。案上擺了一盤松花糕，艾青汁和著糯米糍粑做的皮，裡頭包著紅糖，外頭裹上一層淡黃清香的松花粉，咬上一口是綿密柔軟的甜。

默蒼離吃了一口覺得太甜，拿過杏花君方才飲過的酒杯，也跟著抿了一小口。

這酒是附近村莊特產的楊梅酒，入口甘甜，酒性卻烈。默蒼離的酒量不好，小時候喝一碗酒釀便會臉紅，後來也很少喝酒，唯有的幾次，都是在杏花君身邊的時候。

細細數來，確有十多年不曾沾過了。

杏花君一個沒防住，只這麼一小口，就叫默蒼離的臉頰飛起了薄紅，就像一抹落霞似的，將青白色的病容照得明艷了起來。

那紅卻又不是健康的紅，是凋花落英的顏色，是氣數將盡的殘陽餘暉，比桌上的枯枝杜鵑更冷上十分。

「默蒼離！」杏花君當下便急了。

默蒼離喝醉了酒，卻並不糊塗，眼見杏花君當真生了氣，拉著他的手，輕輕在他唇上印了一個印，哄他道：「只一小口，不妨事的。」

杏花君偏偏就吃他這一套，偃旗息鼓地嘆了口氣，將人拉到床榻邊，叫他乖乖在床上坐一會兒，打算去煮壺解酒茶來：「明天可要頭疼了。」

默蒼離卻不放手，只是盯著杏花君，忽而認真道：「我很高興。」

行屍走肉的十餘年，他的那顆心原本分明都不怎麼會痛了。可只要與他的杏花相對上幾個日夜，便能生生被捂化，在千瘡百孔的胸腔里怦怦跳動了起來，極痛，卻也極痛快。

「杏花，」他笑道，「我真是高興極了。」

有些話，他醒著時是說不出的。

杏花君心知他在說什麼，心裡頭一下子又酸又軟，被這個酒鬼弄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低頭反握住默蒼離的手，輕輕地貼著他嫣紅的、溫暖的臉頰，嘟囔道：「我知道啦。」

「好了好了，往後啊，高興的日子還長著呢！」

-正文END

[ 此帖被空山在2021-09-26 14:0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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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8)

2樓發表於: 2020-07-18 01:1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番外《疑是地上霜》

杏花君與默蒼離在江南定居下來有一陣子了。

他們在這裡買下了一個不甚大的宅子。西邊的廂房平日里是給默蒼離讀書寫字用的，他的兩個徒弟偶爾會回來一趟，也就住在那裡。修儒和飛溟則一起住在東邊的屋子裡。

院子本就有些小，庭中長了一棵老杏樹，再擺上冥醫的那些葯架更顯得擁擠。但冥醫聽宅子的前任主人說這杏樹結的杏子又多又甜，就沒砍了它，只稍微修剪了一下紛亂的枝椏。否則等那些枝條綴滿綠葉擠到窗子前頭去，怕是要遮了屋子裡的光。

這杏樹好不容易盼到了陽春三月，興高采烈地抖了抖光禿禿的枝丫，使盡渾身解數地開起花來。遠遠望去，就像一朵淡粉色的香雲落入這方小小的院落里，在和煦春風中輕輕搖曳著。

南風天剛過，今朝正是春日艷陽高照的好時節。冥醫鑽進葯廬里翻出一堆藥草，搬到院子里去曬。他團團轉了一圈，抬頭看了眼頭頂萬里無雲天，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只覺得心情也輕鬆敞亮了起來。

今日的天氣是真的好。修儒與飛溟先前被派去隔壁村送葯，到現在都還沒回來。默蒼離嘛，冥醫哼了一聲——不用多說，肯定又窩在西廂里——也不怕一整日一動不動發了霉。

想到這裡，冥醫便站在院子里沖著裡屋喊：「蒼離啊，出來曬會兒太陽！」

見那屋裡頭依然沒什麼動靜，冥醫大大地嘆了口氣，撇撇嘴回葯廬給他這八風不動的祖宗煎藥去了。

默蒼離的身體這兩年有了一點起色，雖然每日還是離不了湯藥，身子板一副弱不經風的模樣，但好歹讓人看到了一點好起來的希望。杏花君盯著爐火納悶，想著自己平日這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地養著，默蒼離身上怎麼就長不上幾兩肉呢。

等他端著葯碗回到院子，默蒼離已經舉著書安靜地坐在了杏花樹下了。

上個冬天冥醫專門托村裡的木匠打了把椅子，就擱在杏樹下。如此他在庭院里幹活的時候，便有理由能時不時喊終日宅家的默蒼離到冬日的暖陽里坐一坐。能幫忙幹活是不想了，好歹叫他出來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也不至於在屋子裡憋出病來。

孺子可教也！杏花君看著樹下的人影，滿意地點了點頭。

透過繁花的綽綽光斑伴著隨風飄零的花瓣悠悠落在默蒼離的肩上與膝上，一點也沒有打擾他看書的興緻。默蒼離本就生得好看極了，當年鎮江城裡誰不知道默家有個玉面小郎君。洋洋洒洒的花雨更襯得樹下人清新脫塵。他瞧著書，花瓣似的嘴唇輕輕抿著，似乎含了一點與生俱來的淡愁，琥珀眼眸倒映著流動的光影，又有些不同尋常的奕奕神采。

杏花君向他走過去的時候，只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幅賞心悅目的春景畫里，也不由得放輕了步伐。

只可惜畫中的美人自己打破了這份靜謐。

看著書的默蒼離聽到走近的腳步聲抬頭向他看來，開口喚道：「……杏花。」

杏花君哼了聲鼻音表示應了，走進前去把溫熱的葯碗塞進默蒼離手裡，伸手幫他撣了撣肩頭的落英。

清風拂來，又是一陣漫天花雨。

默蒼離神色平靜地喝完了那碗苦藥，杏花君隨手塞了個酸甜的蜜餞進他嘴裡，端了葯碗正要走，卻被坐著的人拉住了衣袖。

杏花君有些莫名，低頭問他怎麼了。

默蒼離靜靜地看了他半晌，眨了眨眼睛拿指尖點了點自己的唇。

這是討一個吻意思。

杏花君一下子便領悟了他的意思，頓時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氣哼哼地嘟囔道：「你這個人啊，真的是一點虧都不肯吃哦？」

一碗葯換一個吻，自己的嘴巴是梅子糖做的還是怎麼的，怎麼這麼多年了還不膩味。

「……況且萬一修儒他們回來看見了多不好。」

他們剛重逢的那一會兒默蒼離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杏花君疼極了這心尖尖上的人，哄他喝葯的時候稀里糊塗被討去了許多好處。這事就是其中一樣。

只不過時間長了，大部分也就慢慢擱置下來，誰想默蒼離今天突然又提了這麼一下。

就這麼光天化日卿卿我我，即使是在自家院子里，杏花君還是覺得有些臊的慌。他望了半掩的院門一眼，低頭閉眼飛快地在默蒼離的唇上親了一口，做賊心虛似的紅著臉大步逃開了。

默蒼離的唇間有一點藥草的苦味，有一點酸酸甜甜的梅子味，有一點這個人獨有的清冽氣息。

杏花君走進葯爐前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默蒼離坐在樹下靠著椅子又看起了他的書。

嘴角還是微微翹著的。

-

喧嘩聲從院門口傳來。

「大哥！你乖一點啦！」修儒背著個小醫箱，癟著嘴艱難地拖著人高馬大的無情葬月前行，「你再這樣鬧我以後就不帶你出門了！」

無情葬月的瘋病還沒好全，平日里瘋瘋癲癲鬧起來不認人，家裡能震住他的也只有默蒼離而已。

修儒正到了拔個子的年紀，像截春雨後的竹筍蹭蹭蹭地冒頭，身子骨委實壯實了不少，如今已長過了飛溟的肩膀。饒是如此，拖著一個抱著掃帚賴在地上拒不合作的青年人，還是略顯吃力。

「大哥大哥！我想吃青團啦！」無情葬月這會兒瘋勁上來了，笑嘻嘻地扒拉著修儒的手臂。

修儒氣惱地跺了跺他的腳，唬他道：「默先生在看著你呢！」

無情葬月抬頭一看，見坐在杏樹下果真有一個墨綠身影正看著這裡，嚇了一大跳。頓時鬆開了手，徹底偃旗息鼓躺倒在地上，老實得像只鵪鶉。

冥醫聞聲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師父！」修儒看見冥醫便高聲喊到，「李嬸說新做了一些青餅讓我帶回來，我沒推脫成——」

冥醫粗聲粗氣地應了他的小徒弟一聲，一把把飛溟從地上揪了起來，罵他道：「看看新換的衣服臟成了什麼樣，待會兒自己搓衣服去！」

無情葬月見來人是冥醫，頓時咧嘴一笑，威風凜凜地揮了揮手中掉茬的掃帚，沒心沒肺地嚷嚷：「北風傳奇參見公主！」

修儒湊在一旁小小聲補充：「李嬸還塞了幾個芝麻餡的青團。剛才路上大哥已經吃了兩個了，我怕他回來不肯吃飯沒再給……」

冥醫拎過修儒背簍，見無情葬月還眼巴巴地瞧著它，敲了敲這孩子的腦殼，轟他回屋去換衣服去了。

吃午飯的時候，杏花君把糰子在灶上重新蒸了，重新梳好頭髮的無情葬月安靜了下來，乖乖地坐在飯桌前。艾青糰子擺上飯桌還冒著熱騰騰的白煙，一咬就流出芝麻餡來。這種艾青和著糯米在石臼里搗碎做的糰子，算是江南地區特有的清明點心。過去他們在鎮江的時候也常吃，只不過裡頭是沒有餡的，要蘸著黃糖一起吃才行。

冥醫給坐在身側安靜吃飯的默蒼離夾了一個，便聽修儒支支吾吾地開口。

「師父，今天天氣這麼好，我們想……」

正是春日踏青好時節，東湖春堤花開繁錦，桃花梨花杏花鬧作一團，初吐鵝黃嫩芽的垂柳輕輕撥弄著水面，踏青訪友的遊人絡繹不絕。倆孩子在家待不住，想著今日風淡雲輕陽光明媚，去東湖逛上一逛湊湊熱鬧。

冥醫前幾日忙了一陣，這兩天正好有個空檔，聽他們提起這件事也有些意動。他看了兩眼默默吃飯的默蒼離，心裡頭盤算著如何說動默蒼離一起出門。打完腹稿正要開口，卻被默蒼離截住了話頭。

「明日也是個好天氣。」默蒼離停下筷子慢慢道，說著往窗外看了一眼，又補充道：「俏如來他們明日回來，到時候一起去吧。」

默蒼離打小謹遵食不言寢不語的古訓，端的是八風不動。此番飯桌上替兩個徒弟開了金口實屬難得。若是鴻離他二人在場，臉上恐怕要笑出花來。

修儒得了應允，拉著飛溟開開心心地離了飯桌，幫冥醫去院里翻草藥去了。默蒼離細嚼慢咽的還沒吃完，冥醫瞧著他那飯碗，心裡頭想著明天外出要準備的點心，心不在焉地又往碗里添了幾筷子。

默蒼離低頭吃飯，突然嘆了口氣，止住了冥醫的筷子。

「杏花……」

杏花君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默蒼離的飯碗里已經被他堆出了一個小丘，不禁抓了抓耳朵，夾出一筷子到自己的碗里，托腮含含糊糊問：「你今天怎麼這麼主動出門，打什麼算盤呢？」

默蒼離輕笑了一下，附在杏花君耳邊道：「今日是十八。」

杏花君愣了一下，啊了一聲，耳根慢慢紅了。

「你、你你！好你個默仔蒼離，一天到晚凈想這些事哦？！」

飯桌前的臉皮如同城府一般深厚的默蒼離細嚼慢咽、八風不動地點了點頭。

-

杏花君與默蒼離少年時便做的夫妻。

默蒼離自幼好讀書、好學習，於情之一字當然也不差，幾本不知哪來的春宮艷本幾乎都叫他摸了個透徹。彼時他二人都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初識情慾的滋味，很是胡天胡地放縱了一陣。那時的歡愉，如今想來也真夠荒唐。

紅塵間的故事好像總是如此：如若少時遇到一段刻骨銘心的愛，霸道將一顆心佔得滿了，便要叫它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爾後生死別離，杏花君孑然一身獨活於塵世，閑暇時的消遣頂多是去梅香塢喝喝小酒聽聽曲兒，沒再對旁的人起過什麼旖旎心思。

十五年的日升月落，冥醫最喜歡在寂靜的夜裡抬頭看看月亮。他沒默蒼離那學富五車的海量，說不出什麼文縐縐酸溜溜的情話來，只是單單的覺得月光很美，很像他的心上人。

那輪皎潔的月亮清冷地高懸在夜幕之中，將所有璀璨的星光都蓋下去了，看上去有些寂寞。冥醫伸出手去，那月亮卻遠遠的，叫他捉不住。

今夜窗扇沒蓋嚴實，澄亮的月光伴著氤氳的花香溜進窗縫裡頭，洋洋洒洒地潑在了磚石地上。

床頭點了一盞小燭，杏花君穿著中衣盤腿坐在床上，看著默蒼離在他面前慢悠悠地解外衫。

今日確實是十八。

默蒼離的身體還蓄養著，情之一事看上去也非他所需。杏花君便與他定下了每月十八的一月一約，全當調劑一下生活。杏花君想到今日默蒼離說的話撇了撇嘴，若是默蒼離真的想，多加一些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眼前溫溫吞吞脫衣服的速度實在惹人不耐，杏花君把默蒼離拉到床沿上，接過了他解衣扣的手。默蒼離身上這件棉襖是年末做的，再過一旬就顯得有些熱了，還得再去做幾件開春穿的長衫。

解開脖子上的盤扣，一道猙獰的、橫貫整個脖頸的傷疤映入眼帘。杏花君的手一頓，沒說什麼，低頭把襖子從默蒼離的身上囫圇個剝了下來。

默蒼離身上有很多的傷。有些疤已經淡了，只留下一些凹凸不平的突起，背上有六處，胸腹上四處，左臂一處，兩腿的膝下也有。而另一些傷得重的，則無時無刻不張牙舞爪地彰顯著死亡對這副軀體的糾纏。

脖子上的這道致命傷，本應出現在一具屍體上。那柄銳器的本意大概是想割下默蒼離的頭顱，然不知怎麼的收了手，只險險切到了咽喉。縱然妙手回春如幽冥君，能救回來也只謝老天垂憐。

默蒼離身上的傷，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

重逢已有三載，他從沒問過默蒼離這些年經歷了什麼，這些傷都是從哪兒來的。就算問了，想必這位現今墨家鉅子也不肯老老實實地同他說。

倒不如不問。

不可知的暗流就在地底涌動，杏花君只盼著這歲月靜好的日子長一些，再長一些，好叫他多做幾個白頭到老的美夢。

默蒼離進入他的時候，杏花君覺得有些痛。藥膏在股間融化成濕漉漉的汁液，讓默蒼離進得很深。兩人貼在一起，好像再也分不開了似的。

默蒼離俯下身來親他微蹙的眉頭，一路從眉間吻到冒了一點點胡茬的下顎，最後流連在唇齒之間。

「杏花，看我。」

杏花君又睜開了眼睛。

默蒼離那漂亮的臉就湊在他跟前，一雙眼睛亮得跟月光似的，直勾勾地盯著他，叫他挪不開眼去。三千青絲軟軟地搔著他肩上的肌膚，弄得他心裡頭也有些癢。

默蒼離又在唇齒間輕輕嘆了口氣：「杏花，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他想什麼默蒼離會不清楚嗎。杏花氣惱地別過臉去，卻被頂弄逼出一連串沙啞的呻吟，連忙舉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臉，輕輕拿腳踢了他一下。

「你輕點，窗戶還開著呢……」

默蒼離這下更不依不撓地來掰他的手，非要逼他把心裡話親口把話說出來似的，專挑要命處磨蹭。一番較勁，終於還是撬開了杏花君心裡頭的閘。

「蒼離啊，我想……」杏花君閉了閉眼睛，「我想……若是以後你先去了，我也跟著你……」

「……好嗎？」

默蒼離的動作停了下來。

杏花君嘟囔著低下頭去，大抵自認這有一些不光彩：「我知道我是個大夫啦，生死也看慣了，但我實在不想再……」

不想一個人，不想再失去你。

這樣的痛苦，經歷一次便夠了。

空氣安靜了好一會兒，杏花君才聽見默蒼離輕輕答道：「好。」

「我不會走的，杏花。」他說。

情事的收尾終於有了些快意的滋味。默蒼離的身體如今是真的強健了不少，杏花君被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個夠嗆，胸前鎖骨上皆是艷色的吻痕，腰酸軟地厲害，一時半會兒連手指都懶得動彈。

默蒼離也有些疲倦，眼見著是要睡著，支使他去打水是不抱希望了。杏花君抱著默蒼離的腰，想等他入睡後再去擦一下身子，這會兒低頭數他半闔眼瞼上又細又長的睫毛。

數到第十七根的時候，懷裡的人的睫毛抖了抖，抬起頭來看他。

「濕帕子在暖爐旁邊。」

杏花君哼了一聲，心道這個默仔蒼離為了這一天真是預謀已久：「你特意叫鴻離他們十八以後再來的是不是？」

默蒼離這下徹底闔上了眼睛，也不回答他了。

窗外的月亮在天上悄悄挪了個位置，將朦朧的光輝灑在了窗根下頭。杏花君對著那一片白霜似的月光瞧，也朦朦朧朧生出一點倦意。

「蒼離啊，」他回頭對著自個兒懷裡的月亮說，「今年清明，我們回鎮江去看爹娘吧？」

月亮埋進他的胸懷裡，輕輕點了點頭。等了好一會兒，又說了一聲夢囈似的「好」。

杏花君就此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漫天星河在月華間流轉，世間萬物一齊沉入了靜謐的夢鄉。

-

修儒睡了一個回籠覺醒來，發現他大哥點了一盞燈，還坐在桌前擦他那把古怪的紅劍。

「大哥，這麼晚了快睡啦。」修儒揉了揉眼睛，突然好似聽到了什麼聲音，疑惑地朝窗外看一眼，「我們院子進了貓嗎？」

飛溟聽他這話一愣，樂得走過來直搓他白色的小腦袋，把他塞回了被窩裡，笑嘻嘻道：「大哥睡糊塗啦，怎麼又開始說夢話！」

「我哪有說夢話，不信你聽？」

修儒不甘心嘟囔了兩句，又實在抵不住困，重新陷入了甘甜的睡夢中。

飛溟輕輕收起了劍，往窗外澄朗的月夜看了一眼，笑著嘆了口氣。而後躡手躡腳地脫了衣服，也鑽進另一床暖和的被窩裡闔眼睡去了。

-《疑是地上霜》END

習武之人聽力都比較好（。

[ 此帖被空山在2021-03-30 21:2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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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右銘: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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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登錄: 2024-11-18

鮮花(1)

3樓發表於: 2020-07-18 20:5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哦啊哦哦嗷嗷嗷嗷哦啊哦哦啊哦啊太太是老福特来的嘛，看过这篇，超爱童养媳杏fa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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