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4 【硯欲】夢鰩（1L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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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2)

樓主發表於: 2022-02-15 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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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4 【硯欲】夢鰩（1L完）

他回來的時候硯寒清正掀開鍋蓋。溫熱升騰的蒸汽帶來馥鬱清甜的桂花香氣，也掩住他的腳步，粗瓷小勺在鍋裡小心翼翼攪動一下，盛起一枚沾著粘稠酒糟的蓮子。瑩潤的三色糯米團子上下浮沉，金燦燦的桂花飄著鮮香。硯寒清將小勺遞到唇邊，小心翼翼地哈著氣，去嘗那滋味是否欠缺。

及到此時，他方才覺察身後站了一人。

當然是他——願意踏足這方陋舍的人本就寥寥，會安靜靠在門檻上，風輕雲淡沖他笑的自然也只有那一位。只是他那麼久不曾來過，以至於硯寒清回頭時，竟而錯愕。覷見他表情，來人似是看見什麼極有趣味的事情，笑得更是促狹。

半晌，硯寒清呆呆咽下口中蓮子羹，下意識開口：“師……師相。”

欲星移眸子在他臉上悠悠一轉，裝模作樣歎氣道：“你叫得倒是生分。”

這指責沒有端倪，畢竟硯寒清向來這樣叫他，但海境的師相屈尊紆貴來到陋舍，自然是想發什麼脾氣，便發什麼脾氣。硯寒清一時無言，轉而問道：“師相是……來做什麼？”

他沒有改口，語氣也生硬，好似掖著一縷不請自來的怨懟。這情緒輕微極了，但硯寒清的話語刹住，他瞭解欲星移，正如同欲星移瞭解他——他們當然都能感知這小小的芒刺。於是一瞬的沉默後，硯寒清再次開口，以極其自然的語氣，轉過這話題：“是禦膳房出了差池麼？”他說，囫圇將心思蓋過去。

“有差池，我就該來治你的罪了。”欲星移說，依舊是笑。硯寒清低頭抿了抿唇。他讀不通欲星移的笑，智者總是這樣，不曾有真正快樂過，也好似不曾真正發過怒，令他人研讀表情乃是上位者施加權力的重要手段，硯寒清於此學得淺薄，然而鮫人一向擅長此道。

——鱗族師相，自然是其中佼佼者。

於是硯寒清背過身去，抓過調料罐子調味，遮住他不善於掩藏的神情。“那是有差事要辦麼？”他又問，硬著頭皮。

“你願意辦嗎？”欲星移反問他，於是硯寒清再次語塞，半晌，搖了搖頭。

輕笑便再次從身後響起來，欲星移長身玉立，斜斜靠在他低矮樸實的門框上，像一道不合時宜的朗月照進草堆。但月光只是照著，月光不曾言語。硯寒清低著頭，一絲一縷的失落撬開他的心，暗自滲漏出來。“那你來找書麼？我的書應當都是你送的——”他說，飛快地，嘟嘟囔囔，“或者，你要嘗一碗麼？”

欲星移不說話了。硯寒清抓緊灶案，複又鬆開，遲疑著回過身去，望著他。欲星移安安靜靜看著他，眉眼裡凝著一絲他讀不懂的欣喜，好似僅僅看他手忙腳亂地做飯就很開心。硯寒清問不出來了，半晌，他低低“噢”了一聲，翻一隻白瓷碗出來，給這背後靈盛一碗。

“蓮子糯了，應當能吃了。”他說，有一搭沒一搭地。

但欲星移並不去接，他的眼神揚起，飄向他的身後。“蜂蜜快要吃完了。”他突然說，“此物海境沒有，我再為你帶一罐回來嗎？”

一個問句，一個不容拒絕的請求，正如他以前帶各樣東西給他一樣。硯寒清順著他的眼神看一眼，有些赧然道：“龍子……”又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吃這個，只是龍子總偷跑來吃，所以……”他又看向眼前蓮子羹，恍惚一瞬。這樣一大鍋，他一個人怎的吃得完？是了，應當是在等人，龍子當然要循香而來，吃得肚飽而走，剩餘的為皎淩衣留一碗，一人食正好……

思慮及此，竟又遲疑。硯寒清側過臉去，凝視欲星移的臉。海境的師相怎會在此與他閒話家常？他一時怔愣，心裡揣摩最近海境有什麼大事，需要勞動欲星移本人千里迢迢跑來，同他鋪墊這許久才開口使喚，心裡不由得生出一些退縮來，手中瓷碗好像也沉重起來。一出神間，他“哎呦”一聲，急匆匆放下碗，捏住耳垂。

“當心些。”欲星移道，促狹著，帶著笑，“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都愛食蜜，”他微笑道，“這蓮子羹裡放一些不是正好？唔，我看，正好口輕了些。”

硯寒清拗不過他，依言而行。花香撞上蜜香，於是馥鬱更勝。欲星移輕輕巧巧貼過來，輕嗅一下，歎道：“這樣正好。”硯寒清低下頭，心裡訥訥。

“你也不善烹飪。”他低聲道，“在這裡……指導我。”

欲星移眉眼彎彎，看著他笑。纖塵不染的白衫雲一樣飄過他的灶台，饒有興致地，探手向他的書架。“治大國若烹小鮮矣。”他笑，“硯寒清，你文韜讀得怎樣？”

不請自來，如入無人之境，欲星移一入陋舍，就仿佛兩袖卷來外頭的風波，枝頭鴉雀聲聲催人讀書煩，平白擾了他做飯的好心情。硯寒清心下懊惱，嘴上嘟嘟囔囔，語帶不快：“荒廢了。”

“你呀……”欲星移一聲輕歎悄聲蓋過，手上選得精准，一下子抽出一本書皮都快掉了的舊書，扉頁墨字斑駁，正是《墨武戰韜》。硯寒清抬頭覷見，心神俱震，下意識道：“不要看！”

話音未落，欲星移已然翻開。這書是他半哄半騙送硯寒清，如今更上年頭，陳年的批註旁更添新語，秀氣的小字密密迭迭擠在空白處。上頭正講戰法，說道山匪盤亙城外，山寨易守難攻，兵圍則守，兵退則出，久攻不下，擾亂民生，有將軍以黃金美酒詔安山寨。夫子問，是否更有上策？

那旁邊一行小字，筆觸銳利，鋒芒畢露，書曰以黃金美酒詔安，反顯朝堂疲態，時而久之，養虎為患矣。不若探聽其對手而資助，令其兩虎相鬥，則憂患自解。視線再向下，有另一字跡批註：“愚蠢。”字體雋秀，語氣倒是冷得很。隨後便是筆上對戰，書的主人惱羞成怒，問他莫非有更好之法？卻見那人寫道——

設計擒住二三小賊，以疫病染之，放歸山寨，兵圍七日，則山匪自絕。或絕於內訌，或絕於瘟疫。

於是針鋒相對的言辭偃旗息鼓，似是一方啞口無言。許久之後，有人遲疑著緩提筆墨，於旁側寫下：“山匪剿之不盡，皆因匪生於民。民困則匪興，民富則匪息。富養生息，匪禍自絕矣。”

欲星移凝視那行字許久，一語不發。下一秒，手上的書“唰”地被抽走了。硯寒清耳尖發紅，飛快地將書冊掖到枕頭下去，抿著唇側過臉去，將蓮子羹塞到他手裡。

但這區區羹湯，堵某人的嘴顯然是徒然。欲星移不依不饒，看他：“後面呢？”他問，“怎樣富養子民，怎麼不寫了？”

硯寒清背過身去，伺弄他那一鍋桂花蓮子羹，蒸汽模糊他的神情。“我很久不讀了。”他低聲回答，“師相，現在味道適口了嗎？”

沉默許久，身後有輕輕的歎息。“無怪乎只叫我師相。”那人溫聲道，“我這樣誤人子弟的老師，確實不該認。”

於是硯寒清不敢動了，有什麼東西自心上焦灼灼燒燙起來。他哆嗦一下，飛快地吹涼燙紅的指尖，氣惱地咬住話頭：“不是這樣……”踟躕許久，卻又說不出話，也不敢回身見他，到頭來，只剩下含糊幾句話，“只是……有些時候，會覺得有些做法……大約是過了。事情仍有轉圜餘地，未必……趕盡殺絕。”

那尾音收斂著，輕輕飄下去了。欲星移垂下眸子來，好似目送那似有若無的指責落地，微微笑起來。“不喜歡我的做法，就該出來阻止。”他說，“海境師相，賢者任之。”

“我不是那個意思——”硯寒清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言語頓在唇邊，倏忽又泄了氣，“師相如無要事，我要歇息了。”他別開眼睛道，這又是要送客了。欲星移看看手裡捧著的蓮子羹，忽而又坐下了。

“我還未嘗到。”他說，“再言之，外面落雨了。”

落雨了麼？硯寒清不記得海境下雨，但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果真有什麼東西落下來，洋流卷得冰冷，黑沉沉壓過，珊瑚礁凝著冷厲的尖嘯，不是送客的好天氣。“……冷麼？”他下意識地問，又立刻刹住話頭——鱗族第一劍客，內力護體，即使身著單衣，也是向來不會冷的。

但……“有點。”欲星移這樣回答，端端正正坐著，將碗放下，指尖凝出一點受凍的紫來。硯寒清一愣，手比大腦很快，便去抓他的手。掌心一片冰涼，再往上摸，肩膀也是冷的，身上輕微地發著抖，神情縱然很鎮靜，嘴唇轉瞬已然泛出青白來。硯寒清倒吸一口涼氣，解下外衣，披在他身上。欲星移攥住衣擺，微微仰起頭，望他。

這外衣是他做爐灶活時穿的，縱然漿洗過，也不那樣清爽。不知為何，硯寒清猛然湧起這個想法。欲星移的白衣白得耀眼，被他一件衣裳披得蒙塵了。硯寒清呆了一瞬，將碗又捧起來。

“呃……喝一點暖暖身子？”他問。

“太燙了，喝不了了。”欲星移很平靜地回答。

“那……去躺一會麼？”硯寒清小聲問，“我為你燒炕……生了病嗎？”

那便好解釋了。案牘勞形，再厲害的劍客也會感了風寒，偷偷摸摸跑來會藥理的弟子這裡偷閒，也算是情有可原。硯寒清將被角掖緊，彎腰去抱柴。外頭的風浪更大，撞得陋舍門窗吱吱呀呀地響。硯寒清惱火起來，抄了門檔去閂門，於是室內又安靜下來，只有灶火畢剝地跳，滿室熱騰騰的糯米與桂花香。欲星移裹在被子裡，卷成一團，輕輕打著抖。

硯寒清於是在炕邊坐下來，握住他的手，將掌心的溫度度過去。欲星移安靜地看他，半晌道：“硯寒清，讀點東西給我吧。”

於是硯寒清從旁邊書架抽出一本書來，定睛一看，頭皮發麻，皎淩衣何時將她看的傳奇故事也塞在裡面？但欲星移按住他的手：“就這樣吧。”硯寒清只好硬著頭皮讀下去，讀這俠女女扮男裝行走江湖，同一行俠仗義的少俠相識相愛退隱江湖的傳奇。欲星移聽著，呼吸沉靜起來。硯寒清讀完一整本，他仍未叫停，硯寒清這回定了神去挑書，抽了一本《墨子》出來，讀到“兼愛”章時，炕終於燒暖了。

但欲星移睜開眼睛，仍低聲說“冷”。硯寒清手足無措起來，他該怎樣辦？欲星移秋水一樣的眸子凝視著他，硯寒清呆了片刻，脫掉外袍，赤足上炕，輕輕地將他的老師抱在懷裡。呼吸漸趨同調，心臟也跳如迴響，欲星移似乎終於一點點熱起來，很疲憊似的，將額頭慢慢靠在他頸窩裡，呼吸淺淺地撲在他鎖骨上。

沉靜的擁抱中，硯寒清小聲道：“師相，我並非……質疑你。”欲星移輕輕“嗯？”了一聲，沒有抬頭，硯寒清低聲續道：“我只是想，若是人人都想要改變世界，世界豈不……變得混亂無比？若有人有什麼辦法，哪怕有這樣那樣的弊端，堅持走下去，總比時不時改變一下好得多。治大國若烹小鮮，你先前……不也是這樣說？”

欲星移沉默許久，輕輕搖了搖頭。“偷懶。”他說，聲音溫溫柔柔的。硯寒清側過臉貼住他，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走得太遠……難免會偏航。”半晌，欲星移平靜地說，“師相的權力，太大了。”

“……你總說，我是璞鏡。”硯寒清道，那種說不明的失落又一次噬咬他的心靈，“師相，吾志小如燕雀，擔不起……這樣的大任。”

欲星移卻不說了。“你還是這樣，總提前理解我的言外之意。”他岔開話頭，笑起來。硯寒清赧然地別開眼睛，破罐破摔道：“我只是……隨意寫一些牢騷。師相所想的海晏河清，豈不已正在咫尺了？什麼樣的墨道……能達成治世大願，不就是正確的墨道？”

“正確的墨道……”欲星移複述一遍，忽而又轉道，“硯寒清，再叫我一聲老師罷。”

硯寒清滯住了。是要做欲星移的弟子，還是鱗族師相的弟子呢？治世大願，海晏河清，墨之大道，兼愛非攻，海境三脈，內憂外患……他哪裡又擔得起那麼多！硯寒清輕輕吸一口氣，偷偷覷眼去看。欲星移似是又冷了，縮成小小一團，閉著眼睛，看不清神情。硯寒清把他攬得更緊了些，話在唇邊一轉，終究開不了口。

幾萬年那麼久，欲星移才慢慢歎了口氣。

“你們總是以為，天塌下來有我與鱗王撐著。”他出神地道，“硯寒清，我若倒下，這潑天權柄要有誰去擔呢？滄海珍瓏生殺予奪之權……爭搶起來，死的人可不止一個。”

可是……“師相春秋正盛，怎麼就想這樣晦氣的東西？”硯寒清不解道，傾身去搭他脈，“師相，你闔眼歇息吧，睡一覺想必就好了。”

伸出的手按到了欲星移的手上。他止住他的動作，輕聲喚他的名字：“硯寒清……”

硯寒清怔住，一動不動，側著耳朵等他的吩咐。他預感到欲星移要說什麼了，好似是他莫名其妙來此的真正目的。鱗族的師相屈尊來訪陋舍，言辭懇切，“求”他相助，於是一切拒絕都凝滯在口中。可他的內心呢？硯寒清捫心自問，恍惚覺得自己已經等這句話很久。自他成為試膳官的那一日，自他隱居於此的第一日，自他躬身……從欲星移手中接過澈魂精魄的那一日起……抗拒著，逃避著，卻又好似期待著，一切的一切，都會要改變了——

但……欲星移終究沒有說。他的話欲言又止地停在這裡，尾音按住一縷幾不可查的歎息，仿佛滿懷這喜怒不形於色的鱗族師相畢生的溫柔，輕輕壓回舌下。呼吸都停止了，許久，硯寒清反而憋不住了似的，忍不住開口：“師相，我……”

“嗯？”欲星移應道，偏轉過頭來，希冀地，耐心地，等他的回答。

硯寒清的手指攥緊了，發白地捏著，心下劇烈地跳動，答案活跳跳躍出喉嚨來。半輩子那麼久，一隻冰涼的手撫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了，攏在手裡拍了一下。

那口氣終於是泄了。話滑到嘴邊，打了個倉促的折。硯寒清道：“我……我……師相，我的劍法，似是生疏了。”

欲星移睜開眼睛，好似在看他，又好似越過了他。許久，他輕聲道：“去找龍子練劍吧，好不好？”

該答應還是拒絕呢？還是繼續說不出口的話？硯寒清大腦一片混亂，下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已經輕飄飄滑過來。欲星移溫聲道：“有時候我想，小房子也沒什麼不好。”

硯寒清不知所措，錯愕道：“啊？”

欲星移於是又一次笑起來，長久地凝視著他，撫摸他的頭髮，隨後，將臉輕輕靠在他的頸窩裡。

他說：“天亮了。”

皎白的晨光自窄窗裡射進來，帶著清晨溫潤的露珠，冷冷清清灑了一地。兩人一同轉眼望向絲絲縷縷的光芒，欲星移輕聲說：“你睡吧。”

不知怎的，困倦倏忽湧上心頭，硯寒清就這樣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光大亮，炕火燒得正盛。硯寒清愣了許久，終於坐起身來。可是窗外沒有人，門邊沒有人，灶邊沒有人，身邊也沒有人。桂花蓮子羹涼了，皎淩衣把吃完的碗洗淨了送了回來，龍子沒有來，半鍋剩在灶上，熏得朝服也是桂花香氣。他四處看看，悵然若失，卻不知道在找什麼，半晌，急匆匆梳洗出門。

溜進禦膳房時沒有人看他，亦沒有人點他的名牌，問他為什麼遲到，所有人的眉頭都凝著陰霾。硯寒清路過時，聽到一耳朵。

他們說，昨夜紫金殿湧起怒潮，陰沉沉的，海境二十年不曾見此天色，好似在為誰出殯。

他們說，昨夜夢虯孫背回海境的師相，鱗王於殿上三喚不醒，太醫令全部人等，俱已召看。

他們說……

他們說，海境從此，沒有師相了。

三脈各懷鬼胎，人心浮動，可他們聲聲句句，皆不曾說——

九界山崩那一瞬，身合大道那一刻，他的眷戀飛越千里，牽掛一面。

——卻連一聲答案，也不捨得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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