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07 【一渡微尘x凤舞迟】雾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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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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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11-07 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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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7 【一渡微尘x凤舞迟】雾黄昏

*原剧向，一个凤舞进入虚尘之境的脑洞。
*私设很多，开始是想写一个他们相互拉扯又相互陪伴的故事。

雾黄昏

01

他在初阳升起时迈入这座山涧。

头顶还能感受到模糊的天光，暖融融金灿灿一层薄薄洒落，又被一整片濛濛大雾拒之门外，只能瞧得见隐约的亮色，就连温度也是朦朦胧胧。

少年停下步伐靠在一棵古树下头，揉一揉酸痛的脚踝，继而将身躯的重量完全倚在身后，他能感觉到粗糙的树皮抵着自己的脑袋，头顶上还有一簇叶子低低垂落，柔软地拂过男孩头顶。

自他进入这片山林已经过了三个时辰。而距离他进入这片虚尘之境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

前两日少年是在床榻上度过的。苦境遭逢寰界裂世，惊天巨变，彼时他正从疏影林的神秘旋流处匆匆脱身，又被六蚀玄曜的人纠缠。一亭菊乱他心神，趁着少年恍惚之际偷袭，将菊刃深深刺入他的后腰，之后又遭逢一名鳞族之人一同逼杀，他受了一刀、数掌、两杖重击，命如风中残灯，强弩之末时分硬诛杀了一亭菊，后又跟随那人进入未知的虚尘之境。

内伤外伤在这之后齐齐爆发，他伤重不支倒在路边，被好心的路人捡走。

第三日，少年悠悠转醒。

收留他的是苦境的一名医者，姓路，少年熟悉之后唤他路伯。

路伯说，把你拖回家费了老头子我好大的力气，你胸口断了三根肋骨，腰间创口失血过多，又有感染的迹象，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年轻人，你是不是跟谁结了仇？

路伯又说，小伙子看起来年轻瘦弱，身体却很结实，也亏得底子好，受了这样严重的伤还能挺过来。我捡到你的时候啊，真以为救不回来咯，幸好有人帮忙，断掉的骨头已经被接上了，皮肉创伤也简单处理好了，不然啊，还得吃大苦头。

路伯最后摇摇头，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送到少年手心里，说，不知怎么，这世道又开始乱哄哄的，这苦境的事啊就没停过。不是那个什么日夜殊界刚刚退下去？这又是怎么了？前两日隔壁老李家的媳妇要出远门省亲，撞上鬼打墙，绕了一天一夜，都出不去。村头的小石头不信邪，也要去试试，结果去了就没回来……我出去寻小石头，结果人没找见，就在村门口发现了你。

男孩看了一眼自己还包着绷带的手，稀粥蒸腾的热气熏得他眼底发酸，如今这六蚀乱世，生灵涂炭，寰界侵吞神州之土，其中他又有多少责任？

是他，天真大意，才会受了蒙骗；是他，识人不清，才会认敌为友；是他，实力不足，才不能一阻祸事；是他……是他痴心妄想，被感情蒙蔽了这么久，到今天才清醒……

一亭菊说得对，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哎哎，少年人，你的手怎么了。我不是才刚说过，你身上大小伤太多，不宜乱动啊。你看，这又出血了吧。”路伯一边说着一边又要去给他找点止血草来，被一把捉住了手臂。

老伯不必麻烦了——少年掌心逐渐洇出的点点血渍，嫣红的颜色自他指缝中愈漏愈多，他犹自不觉似的，低声道，这都是我活该。

路伯一愣，少年人，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男孩摇摇头，沉声说，这寰界一时半会怕是无法消除，正道亦在寻求解除之法，虽然有何危害犹未可知，但你们想来暂无性命之虞。只是内中危险，路伯，你切莫随意乱走，知道吗？

“这……这我当然知道。只是……”

“您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唉。”老者重重叹一口气，露出为难之色，“我唯一的儿子几日前离家，说要为我采几味不常见的药草，至今未回。你说他文文弱弱一个书生，我当初就说不让他去啊，他从小就没做过这些事！奈何孩子孝心太重，非去不可，结果、结果不就就出了这件事！我实在是担忧他的安危……”

少年道，您可知，他去了何处吗？

路伯道，出了村子后门，往北走五里有座山，平时村子里的人采药采野果、抓野鸡野兔都去那儿，想来他也去了。

少年点一点头，他慢慢喝完底部最后一口粥，将那带有余温的瓷碗搁到桌子上，又自床头拿起凤华刹那负于肩头。他卸下这把刀不过短短两日，再次背起时已感受到了重量，它灼灼的刀气令少年后脊都跟火烧一样，刺剌剌地疼着。

“老伯，承蒙您这两日的照顾，否则，我凤舞迟如今不知身首何处。”

“……令公子的事，您万勿忧心。我……我虽然年少，行走江湖也算有些功夫傍身，这两日已经感觉大好了，不如就由我上山查探，找寻令公子。你放心，吾凤舞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定找到他原原本本送到您跟前！”

“留意寰界之秘本就是吾的责任，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算算时辰，此刻应是正午，却因为漫山遍野的雾气不辨天日，亦看不清楚方向。

凤舞迟剧烈喘息着，额角已经渗出薄汗。与一亭菊和新海鲮交战所造成的创伤岂是这小村落里的大夫可以医治痊愈的，更何况这才经过短短时日。只是凤舞迟实在不好意思再赖在老者家不走。如今这些人受困虚尘之境，他本就难辞其咎，还被那些淳朴的百姓当成了受害者。他们对他愈好，少年就愈发受不了。

更何况在进入这里之前，他的脑海已经是混沌一片。

他只记得那人对他说了许多话，清润的嗓音如从容不迫流过山中的清泉，眸色温柔，语调诚恳。

他们分立两端，单单只是对峙，并无过手太多招。

可男孩只觉得与他说几句话，就比与六蚀玄曜之人对战还要累，比负伤流血还要难受。

那人说的一字一句都锋利如刀，几乎将他一剖为二，似乎要将他的血肉寸寸剔除，再挖断白骨，直到剜出胸膛里那颗血淋淋的心来。

他疼极了。

凤舞迟呼吸一滞。

茂密的丛林里，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簌簌异响。在此之前，他已经斩断了两条蛇，一青一红，且都是剧毒。找寻了这么久，路伯的儿子却一点音讯都没有，这座山头几乎荒无人迹，不知是因为他在浓雾环绕之间迷了路，一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还是对方已经提早回去，只是与他错身；还有最坏的结果……

再继续拖磨下去，到夜晚只会更加坎坷难行，须尽速寻到人才是。

凤舞迟打定主意，稳一稳心神，正欲抬脚，忽然听到了一阵极细的声音。

那是一阵婉转的籥声，轻柔得如最上好的丝绸，幽咽缠绵，动人肺腑。又似杨絮般，悠悠荡荡纷纷扬扬扑面而来，飘入人的口鼻、心间。雾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郁，好像从那里头探出一根细细的线，它舔舐着搭上男孩的手腕、腰肢、脖颈，缕缕结成罗网将他密密缠绕，勾引着朝那密林深处走去。

02

籥音袅袅，顿挫抑扬，娓娓倾诉间令他几度失神。

却逐渐有血腥气飘入鼻尖，愈来愈浓。男孩皱一皱眉毛，神色逐渐凛冽，手指不自觉搭上背后凤华鲜艳的刀柄，一步步循着那声音向前。

耳畔传来潺潺水声，附近应有一条溪水，再近一些，雾气之中隐约浮现出一条缥缈身影。

他衣袂翩然，乍一望去仙姿出众，却因为这茫茫薄雾又显得飘忽如地狱间走出的无常鬼魅。他微微转头，眼部闪烁一抹细小光华，穿透迷雾。凤舞迟轻轻问了一句是谁在那，连少年自己都未察觉，他的声音在发抖。回答他的只有轻悠悠的乐声，那人头也不回，只是下一瞬，他的身形转了一转。

凤舞迟大惊。这虚尘之境本就不是什么太平安逸之所，如此一明一暗，唯恐落入敌方的陷阱。几乎是反射性地，凤华刹那顷刻出鞘一半，一道灼然刀气如烈火般燃烧着射向那道模糊的影子，同时，浓浓高温驱散了周遭数尺白雾，划开一片清朗境界。

曲调亦戛然而止，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什么妖魔厉鬼，而是一个容貌清秀文雅的书生，一身白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叆叇。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讶异地睁大眼睛，也幸得他文文弱弱来不及反应，没有挪动步伐，凤舞迟的刀气堪堪与他擦肩而过，在他背后的大树上留下一道深深刻痕。

“是……怎么是你……？”

少年轻喃一语。树干晃了晃，发出沙沙声响，树叶纷纷而落，逐水飘零，几只受惊的鸟儿尖叫着飞往远方。

“吓我一跳，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冒失的吗？”对方惊魂未定，摸着胸口不住顺气，又仔细检查袖子和衣袍，还好没有破损。他又抬眼冲眼前的男孩挑一挑眉，疑声道，“少侠认识我？”

凤舞迟如梦方醒，连连摇头，说了两句不认识，是我冒失了。又自顾自道，幸好方才出刀留了三分余地，不然真的要错伤了人。他眉梢眼角不掩失落，怔怔盯着他手中那支籥出神。

他刚才真是痴了，才会以为这个人是、是——

想来也是，那人作恶多端，又听说自己要来杀他，肯定要藏起来。他如今可是虚尘之境之主，哪有可能这么不值钱地随随便便现身。

少年的目光又移至书生脚边，那里正躺着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看来方才嗅到的血腥味就是从它们身上发出。凤舞迟屏住呼吸走近几步，紧张兮兮探查了两眼，两人都是袒胸露乳的彪形大汉，脸上胸膛上还留着几道陈年疤痕，看起来并不像良民，定不是他要寻之人。

不由地松了一口气，男孩抬起头时，又不偏不倚对上一双充满疑窦的眼睛，他刚做了亏心事，生怕对方追究，连忙抱拳郑重说了一句对不住。

“无妨。我只是路经此处，又被无缘无故偷袭，还以为是遇到了歹人。”他温和笑了一笑，上下打量眼前少年片刻，观你眼神清澈，模样俊秀，说话真诚，楚楚可人，应当不是什么坏角色。

这几个词听着总不太对劲，凤舞迟摸摸头发，点头呆呆说了句谢谢夸奖。又问，看这两人死相形容可怖，足下……可知晓发生何事？

文弱的白衣公子歪一歪脑袋，少侠不会觉得……吾是凶手吗？

他一袭粗布白衣，伶仃站在一片血腥之中。是刺目嫣红中唯一的一点白，亦是苍茫雾色中唯一清晰的白。

“我……”男孩闻言张大眼，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地沉默一阵，笃定地摇摇头，坚定道，“不曾。”

“很冷静哦。”对方点头，垂眸看了一眼那两人的尸身，我路过时这两人都已经身亡。我粗略检查了一下两人的尸体，面貌四肢黑紫，口鼻处有污血，应是吸入了山间的瘴气导致中毒。而他们身上撕裂的伤口，更像是猛兽啃咬——至于是死后才被分尸，还是活着的时候被硬生生撕咬而亡，就不得而知了。

时值正午，林间温度渐渐升高，更显得血腥扑鼻，令人作呕。

“这……这该死的雾气，这……害人的虚尘之境！”凤舞迟盯着那两具面目狰狞的尸首，咬牙切齿，话至尾音已低不可闻。

白衣人端详着他，神色藏在镜片之下，不甚明晰：“你既后至，又未亲眼所见，怎知他们身死是因你口中的虚尘之境？”

“我……”

他又温和道，不过少侠也不必过于懊恼，我在他们身上还搜到许多东西，铜钱金银，还有女子穿戴的珠花首饰。想来也是这些狂徒打家劫舍所得，曝尸荒野未尝不是一种报应。

男孩沉吟，“……嗯，或许你说得对。”

“然而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这两人作恶多端，如今身死，少侠若是心中有虑，不如我陪你将他们收埋。我也怕这有毒的腐肉堆在山林中，又在水源附近，会危害路人，荼毒生灵，污染水土。”

“……好。”

说是一同收埋，结果挖坑下葬又填土的都是凤舞迟一个人。对方看起来斯文无力，与他说了两句话就慢腾腾在一旁的树根处坐下了，一副受惊过度的柔弱模样，双手捧着胸口，专注望着凤舞迟挖土。男孩子本想跟他分辩两句，想来是自己动手在前，对方也是一番好意；又看他一介书生手不能提，眼神也不好的样子，定然不似自己这惯于行走江湖的年轻力壮，便没工夫计较。

利落地将这些事都弄完，少年额头已经出了细细的汗珠。再一回头，见白衣人一脸的好整以暇，正认真打量着他刚刚费力埋好的那个土包，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看得凤舞迟心头无名火起。好啦，他是知道自己为了省事把两个人直接丢进一个坑里——这是经过那人首肯的，他也说了“不必麻烦，有个埋骨之地即可”，怎么，难道还要自己再削一块木头给他们立个碑吗。就算立碑，自己怎么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总不能写“无名氏之墓”吧。

“那倒不用，少侠辛苦了。”他站起身，赞赏地拍拍凤舞迟的肩膀，又拂了拂自己衣摆上的灰尘，既然事情都解决了，那我们便分道扬镳，有缘再会。

他如此说着，走到一边，弯下腰捡了个什么东西背在身上。

凤舞迟这才注意，原来这人还带了一个竹筐，从里头冒出一些翠绿的颜色，像是草药。

……这是来山间采药的读书人？

他走得像一阵风，一眨眼就远了好几步。男孩一个激灵，连忙追上前扯住他的袖子。

他“咦”了一声，惊诧地眨眨眼，扶一扶那即将滑落鼻梁的叆叇，细微的、濛濛的瞳光从一侧倾泻出来。

少年倔强地盯着他，你别走。

他笑了一声，嗯？少侠是看跟我投缘，想与我交朋友吗？

男孩子被他这么一说又来了气，顺势道，不可以吗？毕竟像你这么纤纤弱质、聪明、冷静、拐弯又抹角，从不自己动手，光使唤别人的人不多了。我还是很欣赏你的。这样说可以吗？

“真是话无好话。”那人摇摇头，却还是伸出一只手来，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吾答应还不行吗。

他掌心朝上，手指白皙细长，从雪白的袖管里探出来更显得瘦弱，甚至可以分辨得出腕骨的位置。凤舞迟低头瞧了一眼，并没有将手搭上去。

“怎么了？”

少年道，我看你掌纹细碎又密集，直觉告诉我你这个人多事。

“或许吾不是多事，只是多故事。”他又道，这是怕吾拖累你啊。

“哼。谁与你说这些。”男孩抱起手臂拦在他身前，凤舞迟身量不及对方高，为了凸显威武，还得抬起下巴，“交朋友不能不知晓对方的身份——”

“哦……”对方点头道，“不过问人名字之前，烦请少侠先自报家门，以示礼貌？”

少年被他的得寸进尺弄得差点跳脚，几乎是下意识地，“哪来的无聊礼貌！”他说完噎了一下，垂下睫毛，虽然模样还是理直气壮，手指却胡乱搅在一起，鞋尖也在泥土里一个劲地磨蹭。好像忽然被人扼住了咽喉，良久，他才蹙着眉，终于回应。

“云渺不弃，凤舞迟。”

对方点头，望了望不远处清越流淌的清溪，“溅溅溪流散，苒苒石发开。”

他道，“吾姓路。”

“路？果然！”少年眼底一亮，抓住他的衣裳，快速问道，你可知道山下五里外村中的路老伯？

“你说的可是路大夫？家住在村子西头，一共三间屋，一间用来行医，两间居住。院子里有一颗桂花树一颗枣树，门前还有一口水井。”

“正是！总算找到了，真的是你！”男孩子弯一弯眼角，又退后两步庄重朝他作了一揖，重新自我介绍，“吾名凤舞迟，之前身受重伤，承蒙路伯好心救治，一直想报答大恩。路公子，你离家采药后路伯一直很担心，专程托我寻你，护你回去。”

“啊……”对方一愣，又望着凤舞迟，慢慢说，既然如此，便有劳少侠。

“嗯嗯，路公子请跟紧我。”

“好的。”

“方才听你说山间瘴气缭绕，又有毒虫猛兽，荒野山贼，你手无缚鸡之力，一定要跟我寸步不离，知道吗？”

“唔……好的，好的。”

他笑一笑，顺势拉住男孩的袖子，站到他身后，凉丝丝的指尖若有似无蹭过男孩的掌心。

“不过……”路公子补充道。

“什么？”

“我还是喜欢你称呼我‘先生’。”

03

“这是什么山，为何会有如此诡谲的雾气？什么时候浓雾才能消散？下山的路又在何处？为什么兜兜转转，我总觉得还在原地，这个地方我们方才路过的吧？你身上的草药沉不沉，要不要我帮你背？先生、先生？”

稀薄的光线自头顶洒落，穿过树枝时又被悄无声息遮挡了一部分，落在地上只余下星星光点，就连身畔之人的身影都有少许模糊。凤舞迟念在他一介布衣，唯恐把人弄丢了，时不时还要再把他往身边再拽一拽。对方被拉扯得一个踉跄，小心翼翼护着衣料脆弱的袖子，苦笑着说现在的小孩子问题都这么多的吗？慢点慢点，我快被你拉倒了。

“啊……抱歉，先生。”凤舞迟道歉很快，软乎乎的调子乖了一刻，便又来了问题，“你是不是教书的？有几个学生？不然为什么喜欢别人称呼你‘先生’？”

“唉。”他苦恼状地揉一揉额头，开始一个一个回答男孩子的问题。

“这座山头原本叫巫山，山中草药野果、矿产资源都极为丰产，又能提供水源，很受当地人依赖。后来因为气候生变，常年浓雾缭绕，又被口耳相传改了名字，现在称作‘雾山’，倒是名副其实。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山中虽然气候不寻常，倒也有规律可循，每个月何时雾起，何时雾散，但凡经常进山的猎户、农夫，都是有经验的，你没瞧见吗，除了那两个歹人，这一日我们一路都几乎没发现什么人烟。”

“对哦。”

“村里有老人传说，山中浓雾是山神的旨意，这是山神休息的时刻，不喜欢凡人进进出出地打扰。所以凡是每月的这个时节，是很难找到下山之路的。所以凤舞稍安勿躁。”先生走走停停，徐徐解释着，说罢又摸了摸身后的竹筐，“这个嘛，别看它体型大，里面装的大都是草，吾虽然看起来力弱，负着它走上一路不成问题。”

“至于最后一个嘛……就是我的私人问题了喔。小少侠，你怎么连这个都要问？”

他笑眯眯的眼在镜片后头朦胧又温柔，少年虽看不清，却不觉认为，那笑容一定是极为好看的。

“……”

“不过这又不是大秘密。”他看男孩又不说话了，便耐心答道，“吾不是教书先生，至于学生……以前带过一名小朋友，姑且算有半个吧。加了如今的少侠又是半个，刚好凑了个整。至于先生之名嘛……”

他顿了顿，噙着笑意的口吻逐渐带了些许气音，顿挫的调子里露出些恶质的味道，以前确实有人这么称呼我，虽然不多——吾只是想听听凤舞叫起这个尊称是什么样子而已。

“你真无聊！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凤舞迟皱着眉嘟囔，没好气地问道，“既然你这么博学广识、见微知著、未卜先知，那倒是说说，到底怎么才能下山？”

他说，这么急着交差呀？

凤舞迟嚷嚷，你好吵啊！

他说，那我不讲了哦。

凤舞迟拿他没办法，泄了气一般，好好好，你讲啦。我听着便是。

对于男孩子的冒犯对方丝毫不记仇，莞尔道，凤舞可听说过万物都有时有定数，不可操之过急？眼下之困境急是急不来的，人又如何可以逆天呢？

凤舞迟喃喃，人……不能逆天吗？

对方反问道，凤舞以为呢？

男孩一愣，只望着那张专注的面庞。对方却又望向别的地方，眼底的微光小心地隐藏在迷雾之后。凤舞迟怔怔摇一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一路走来，觉得先生你狂傲自负、学识斐然，又，又……总之，这番话从先生口中说出，有些奇怪。

“凤舞说笑了，吾若真如你说的这般神奇，又怎么会身在迷雾，还要劳少侠你搭救呢？”

凤舞迟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是我对当地情况所知甚少，贸然进山找人，结果不也困在这里了吗？反而得了先生不少指点……”他说着说着愈发羞赧，别别扭扭道，那个……好像是吾拖累了先生。

身畔之人形容缥缈，浅浅笑了一声。

他探出手，指尖几乎触到少年柔软的发顶，又慢腾腾缩了回去。

“浮生多扰，凤舞欲迟。我们两个谁牵绊了谁，又是谁拖累了谁，还真是糊涂。”

先生道，距离浓雾散去可以下山，还需整整两日。在此之前，只能委屈少年同他在山中呆一晚了。凤舞迟从没想过接一桩任务还能横生这些枝枝节节，只道这是流年不利，又毫无办法。反倒先生看起来比他还像地主，虽然看似柔弱可欺，却心思缜密、颇有主见。

可是总不能真的餐风露宿呀，他是不打紧，先生看起来身体不大好，弯一弯腰都能折断似的，真的能吃得了这种苦头？

对方微笑道，这倒是没什么，冷在其次，麻烦的是入夜之后怕有豺狼猛兽活动，还需要找一处洞穴安身。

“那我们……再往前探探？我走前面，万一遇到危险，也能保护你。”男孩点点头，不觉往他跟前站了站，将那一身单薄的白衣护在身后。

“小少侠真是有心了。”

他略扬起唇角，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少年发顶。凤舞迟被那一点湿乎乎暖融融的呼吸弄得耳根发红，恍恍惚惚之时，莹白的手指又探到少年跟前，手里拿着一片碧绿的叶子。凤舞迟问这是何物，对方道，前方雾气看起来色泽更深，怕是有瘴气混入其中，这种药草含在舌下，可以防止中毒，若辅以烈酒激发药性，效果更好。

“先生思虑周全。”凤舞迟点点头，随即接过，想也不想便放入口中。与舌尖接触时只感觉到一丝浓浓的苦和辣，刺激得他一个劲地皱眉。男孩从对方手中匆匆接过酒囊，又猛地灌了一口，便开始剧烈咳嗽，泪花都飞出来了，沿着清秀白皙的脸蛋往下淌，留下两条清亮的水迹。

对方探出手来拍了几下替他顺气，安慰道，只当吃苦消灾了。

凤舞迟尽管难受得一副要哭了的样子，还是万分懂事地点头，我明白的。他又看对方一脸无动于衷，吸一吸鼻子将酒囊递了回去：“以防万一，先生也来一口吧。”

“……”

“先生？”凤舞迟见他晃神，又将酒囊往前送一送。

“……好。有劳小凤舞关心了。”

他犹豫半刻，终是缓缓点头，笑着从少年手中接过烈酒，尝了一口。

他喝得亦是仓促，几滴清液沿着形状姣好的下巴往下滑落，滴落衣襟上，氤氲出一片淡淡酒气。那人颊边逐渐浮现出两坨微醺的颜色，像是一个苍白的纸人被不慎泼上了胭脂，整个人却又多了一丝真实的生气来。

凤舞低声问，先生看起来不像是能喝酒的。

他侧头，道，凤舞看起来也不像呀，你真的有成年吗？

“喂，要你管！”男孩子像是被逆着毛摸了一把的鸟，跳了一下，转身面对着他，眼珠转了转说，“你既然不会喝酒，身上怎么会有酒囊？”

先生笑道，“不是吾的。是之前在那两名大汉身上搜身搜到的，我想酒能入药，或许路上用得着，就收起来了。”

凤舞迟露出怀疑而嫌弃的表情，那两人可是毒死的，这个酒……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先生略好笑地：“凤舞都已经喝完了，才开始担心中毒的事？”

“我——”

“好啦。没事的。”男孩被他拍一拍肩头，对方的语调柔柔软软，轻飘飘若一句玩笑，“再说吾也喝了，若是凤舞真这么倒霉不慎落了黄泉，定是因吾之故。吾会相随在后，决不让你孤身一人啊。”

不知是不是这人说话太晦气，凤舞迟心口忽然又急又躁，那颗肉块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脸蛋亦涨得通红，没好气道，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好——”他话音未落，忽然又是面色一僵，垂着眼猛然咳了一声。

一口鲜血滴落，染在他雪白的领口。

男孩大惊：“先生？先生！你、你没事吧？难道这酒真的染了瘴毒？”

“无妨，只是猛然间酒气入体，不小心牵动了我体内的旧伤罢了。”先生摆摆手，犹自微笑着，“……它纠缠我漫漫时日，每隔一段都要发作一回……已习以为常。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调养就好了——凤舞啊，脸色不要这么难看，这酒没毒，真的。”他一边笑一边说，干净的那只手探出来在男孩的脸上掐了一把，“凤舞，别怕。”

他故意用了点力气，少年眼底本来因为焦急萌生了一层水雾，被疼得又憋了回去。他心绪复杂，一时之间脸色红红白白，古怪得紧。

“这样可就不好看了。”先生又道。

“……谁怕了。”

凤舞迟顿了顿，眉梢心头都是百转莫名，然绕着几乎在身体里打出一个死结来。对方方才掐他的那一点余温好像还残存在那儿，男孩子无意识摸了一把，触及时只觉得仿佛指尖都要灼烧起来，被那人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痛着，恍如被打上了印记。

男孩望着对方面容。

分明是平平无奇的五官，眉目之间却笼着一层沉沉忧伤，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清冷而孤傲，既惹人窒息的绝丽，又惹人怜惜的孤寂。

他的手指不觉揽上那人的臂弯，声线中有一根弦，细细战栗着。

“有吾在，绝不教先生有半点闪失。”

04

虽然这山路蜿蜒难行怪石嶙峋，又岔路众多，但最后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处可以过夜安身的洞穴。它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洞口覆满了野草和藤蔓，若不是先生眼神锐利察觉有异常，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洞窟内空空荡荡到处都是灰尘，只有一张石床，上头铺着一层干巴巴的稻草。凤舞迟四下探查，甚至还发现了一些简易的刀、弓、木头陷阱，只是因为时日太久，早已腐化得不成样子，看来已许久无人居住了。凤舞迟回过头时居然看到那人正停留在洞窟中心，缓缓躬下腰身。

凤舞迟一愣，也马上反应了过来，快步走到对方身边站定，呼噜噜一口气鞠了三个躬。少年口中念念有词，我和我的朋友山间迷路偶经此处，虽然不知阁下身在何方，又或身首异处，但还是感恩你借宝地一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呼呼啦啦倒豆子一般说了一通，说完长长呼了一口气，一回头，却见那人瞪大眼正望着自己，神色似惊似疑，复杂极了。他问，凤舞，你这是做什么？

这回轮到凤舞迟发懵了，他下意识道：“学你啊，你不是在感谢洞穴主人吗？”

那人呆呆眨一眨眼，手指纠结着一绺长发，咳嗽一声悠悠道，“我只是想低头查看这地上有多厚的灰尘。”

“……”

“不瞒你说，吾有一点洁癖。”

“……”

“嗯……所以如果有条件的话，凤舞今晚可否允许吾睡在那张石床上？”

“……”

等男孩子停止与他赌气吵架开始老老实实收拾洞窟清扫尘灰搜寻可用之物，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外头的光线已经完全坠入山与林的背后，只有天地交汇的地方还留下一点昏黄的影。继而，大片大片的墨蓝色如柔软的毯子铺陈开来，抖出漫天星辰，在它怀中点点闪烁着。

洞窟内随着入夜开始降温，好在还有燧石，凤舞迟熟练地取出火油浸润稻草和底下的一堆树枝，打燃火石。暖烘烘的光线自那一点朝四下散开，很快光便充满了整个山洞。他又扫出一块干净齐整的地方，邀请先生坐下，自己则打算去挖一些果子和番薯来烤。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却见对方坐在影中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火苗在他眼前跳跃着，映在叆叇的镜片上，仿若烈烈燃烧在他的瞳仁里。

少年本来应该是被圈养在家中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何时何地又学会了这么多事？

他们之间只余哔哔啵啵的燃烧声，食物的香味徐徐弥漫开来。

凤舞迟从篝火边拨出一个熟了的，以一片巨大的树叶包裹好，吹了一吹递到对方手中：“先生，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对方被猝不及防一问，自他掌心接过番薯时有些晃神，指尖直接按在滚热的番薯皮上。他没什么反应，凤舞迟眼疾手快，倒着急得不得了，扑过去连声问先生你烫不烫，有没有什么事。先生微笑着说没有，口吻云淡风轻，脸上亦是不显波澜，他淡定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凤舞迟却发现他指腹都红了一片，不禁有些心疼，还说没事，这都起泡了。

“咦，是吗？”他迷惑地垂下眼皮，仔细端详一会儿，才笑一笑说，“还真是，我都没看见。”

凤舞迟埋怨：“你这个人，有时候看你心明眼亮、体察入微，有时候又糊里糊涂。喂，就算你真的没看见，难道连疼都感觉不到吗？”

“……”

“先生？”

“……”

他对着手指那道烫伤缄默良久，情不自禁又摩挲了两下，或许是力道太大不知轻重，其中一颗稍微大一些的泡被他这样一搓竟然破了，从里头淌出淡黄色的脓水来。凤舞迟一看更着急了，这个人怎么不知冷热疼痛，毫无生活常识似的，他明明是个读书的，一路看着也不像呆子啊。他一边念着“怎么搞的”，一边低头打量自己——外衣在外头摸爬滚打一整天，已经灰扑扑了，只好将衣袖撩起来，从内衫上撕下一片袖口给那人裹上。

对方抬胳膊时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动作优雅从容，像一只停歇在水边的鹭鸶。他的手指亦是纤弱的，凤舞迟不敢用力，又怕对方会痛，一点点将那片袖角缠在他指尖。男孩一边包扎一边吹气，他离得那样近，两片柔嫩的嘴唇几乎触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

抬眼时，见对方又在深深望着自己。

“你——”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对方又开始细致端详被包裹住的指尖。

记忆如翻江倒海，凤舞迟猛然想起，这个人也有爱干净的毛病。

“我可是好心——”男孩委屈地睁大了眼睛，一时分不清面对的是谁，道，“你们这些洁癖到底怎么回事？从前我用外衣袖子嫌我脏，现在用内衫也不满意，这荒郊野岭，我又不是什么小姑娘，身上哪来的干净手巾？！”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凤舞？

“……对、对不住。”自知失态，少年讷讷说了两句，巨大的无力感令他变得颓然，“我，我以前有个朋友——不，他其实不是我的朋友……”他笨拙地渐渐讲不下去，思绪像是被人揉烂了打碎了又重新拼起来，只觉得愈说愈荒唐讽刺。

朋友？他不是他的朋友。

他是六蚀玄曜之人，是整个苦境正道之敌。也是他一生之敌。

少年模糊地望着眼前。

彼时日夜殊界事了，他曾经幻想和对方一起遨游江湖，一辈子都不要分开。对方说，可我记得凤舞明明还说要重建古云庄呀，怎么不务正业，要跟我混在一起。男孩子倚在他怀里，一阵气结，我是认真的，你却要揶揄我！我当然会重建古云庄了，而且还要拖着你去给我盖房子打工，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就不要拒绝！那人柔柔笑着，啄一啄男孩的额头、鼻尖，气息缠绵地说，好啊，哪怕委屈吾给小朋友打一辈子长工也无不可，不过这个钱嘛就得另算……他长长的睫毛在男孩脸上亦投出细细的阴影，轻声絮语尚未说完，又被男孩子咬住唇瓣，不准他再讲。哎哎，这是变相抵赖呀……真正的好朋友不应该这样喔。

忘年之契。

是对方追着他要结交，那天的花开得格外好看，男孩子刚经历过一场战乱，与他交握的手指还脏乎乎的。

好朋友。

是对方陪他收埋了朱弦，替他安葬父亲，后来又一路陪着他教他报仇，不离不弃相伴。

知己。

是对方率先对他袒露心扉，又舍生忘死地救他护他，连唯一易躯的机会都放弃。

恋、人。

都是算计。

藏在心底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再一次被血淋淋撕扯开来，那个人——那个人的音容笑貌，柔情款款；那个人的绝情欺骗，戏耍玩弄。闯荡江湖这条路，他走得险象环生伤痕累累，是他以温柔逐步抚平少年心上的一道道缺口，也是他将他治好以后，又无情留下最致命的一刀，再顺手撒了一把盐。这道口子也许永远都痊愈不了，也不必再痊愈。

“凤舞。”

手指堪堪探出，一滴泪恰好砸在他指尖上。像一根针，直挺挺扎进柔软的指腹。

——只有这么一痕，被熊熊烈火一烤，眨眼间，又消失无踪。

他阖了阖眼，过了一刻，停在半空中的手掌反转了过去。柔软和温热覆上了少年的眼睛，遮蔽了火光，黑暗，以及周遭所有的一切。凤舞迟倏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天地万物乃至五感都被逐渐剥离，他的世界里只余下一道声音。

不要哭。

对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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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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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11-07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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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吾的凤舞。”

对方叹息着，慢慢将男孩压倒身下。衣衫委地，玫瑰的红、泼墨的黑、皓雪的白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像欲望的颜色，深渊的颜色，又像希望的颜色。他们周围都是暗涌的浪涛，正发出古老低哑的怒吼。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只有这么一座仅可以容纳两人的小小岛屿，身下遍生荆棘。细细密密的小刺扎进两人赤裸的肌肤里，男孩子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楚，他瞪大了眼睛，摇晃的视线触及到那广袤无垠的夜幕，望着渺远天空里微茫闪耀的南斗。其中有一颗藏在云雾之中，朝着他极为细微地眨动了一下。对方告诉他，那是天同。他弯起眼角，湛蓝的流光自瞳孔里流落而出，剔透得如亘古恒星，霸道地占据了男孩所有的光线、视野和思维。他问，你喜欢天同吗？若你喜欢，吾便将它奉送给你；若你不喜欢，也可以让它陨落。他眼底的光芒模糊而神秘，你要亲手杀了吾吗？对方附身亲吻少年的脸颊和眼睛，再次起身时，淡淡的粉色的唇上沾染了斑斑血迹，更衬得肤若凝脂，人如美玉。男孩子在喘息中攥紧了手指，他手中握着一把艳烈如凤的长刀，那把刀应是他的，拿在手里轻若无物，他轻易便能将刀刃架上他的脖颈，切开血管。他的颈子纤细而修长，干净的颜色很快被血污覆盖，如一只濒死的天鹅。血珠还在不断涌出来，而且滴落的愈来愈多，溅到少年才被拭干净的面庞上，又是一尾血泪。对方奄奄一息地伏在他身上，重量使身下的荆棘更用力地刺进了少年光裸的后背，仿佛能直接穿透他的心脏。很奇怪，这回男孩居然感觉到痛了。

浮生扰扰渡微尘。

是谁在跟他说话？那个死去的人吗？

浮生扰扰渡微尘。

那声音在脑海里如影随形，又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浮生扰扰渡微尘。”

“百年渺渺……凤迟痕。”

凤舞迟张开眼，只看到满眼的光，篝火的光。

外头一片漆黑灰暗。草叶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偶尔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虫鸣，野兽的嚎叫遥遥传来，像狼，又像是别的什么动物。凤舞迟甚至还听到了其它嗡嗡的响动，像有人在说话，又只像夜风的呻吟，而当他转头望向洞口，又只有灰蒙蒙的浓雾。

像是被困在一座孤岛，一切静谧都而诡谲，只有他和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

那人坐在他身畔，正将他半搂在怀中，紧紧握着男孩的手指，执拗的几乎要将凤舞迟的指骨都捏碎了。

凤舞迟蹙着眉欲说什么，所有的言语在眸光在凝在那人脸上的一刻又戛然而止。他离得那样近，近得只在咫尺，火焰的红光清晰勾勒着他面部的线条，连那一层细微的绒毛都纤毫毕现。光的暖色和影的冷色随着那一跳一跳的焰光亦在不断变幻，将那张脸切割成了好几副表情。

那副叆叇不知何时被他拿了下来，凤舞迟这才看清，原来他的眼睛也是蓝色。如这山谷里悠远而宁静的深空，弥漫着模糊的雾岚。

对方叹息一声，唉，总算是醒了。

凤舞迟愣了一会儿，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做了一场噩梦。他的心因为梦里的情景狂跳不停，媾合时灼热的酸麻感仿佛还真实停留在体内，对方的尸体那样冰冷，血又那样滚烫。凤舞迟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涔涔而下，沿着睫毛滴落，逐渐将双眼模糊得湿漉漉。

“抱歉，我让先生受惊了。”他懵懵说了一句，又陷入长久的呆滞。四下环望，自己正睡在一片柔软的稻草堆里，那张山洞中唯一的床上。这张石床窄而小，躺下少年的身躯已有些拮据，而他分明记得自己入睡之前是躺在地面上的——他毕竟答应过先生，要将唯一的床让给他。少年模模糊糊想着，只觉得思绪愈来愈乱，半刻之后只说了一句，先生，你怎么没有休息。

对方道，吾不累。

“怎有可能？！”凤舞迟脱口而出，“难道是我睡着迷迷糊糊梦游占了你的床？”

“真的不是。”先生哂道，他垂下眼皮，天青色的双眸里温度逐渐冷下来，“只是吾之前已经睡了太久，实在不必再睡。”他道，曾经，在吾睡去的时候，所有在意的人都一一离吾远去。待我一觉醒来，早已经物是人非，一片荒芜，而吾，无法挽回这一切。所以吾对做梦开始厌倦排斥，既怕沉伤在体会一睡不起，又觉得，或许长眠不醒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

“当真了吗？”

“……”

“这只是吾做的一个噩梦。”他略翘起唇角，眼尾的弧度愈发恶劣，“怎么，竟然吓到凤舞了？”

“……”

“再说，幸好吾今夜警觉未曾入眠。唉，吾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些小朋友，小少侠，虽然白日里看起来浩然正气古道热肠乐于助人活泼可爱，却梦中好杀人啊。”

他一通调侃令男孩的脸憋得更红，蜷缩着几乎要把脑袋完全塞进膝盖里。这个人不愧是读书人，满腹的黑墨水，说话真是不中听。纵然如此他也无可抵赖，凤华刹那甚至还握在他手心里呢。

“喂，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说了？我只是不小心，做噩梦又不是我自愿的！再说……”男孩的眼睛蓦然张大，“——先生！！”

“嗯？”

他低低道：“你受伤了……”

一抹血渍正穿透对方雪白的衣领缓缓渗出，开始只是一点点，之后迅速地，扩散得愈来愈大，颜色也愈来愈深。

“是……因为我……”

男孩愧疚地皱起眉峰，跪坐起来朝他的方向又凑了凑，不顾那人的拦阻，执意去解他的衣领。衣衫被小心翼翼剥开，粘稠的血迹一些已经半结成痂，和皮肤黏在一起，揭开的那刻就连少年的脸色都凝重起来，仿佛痛得是自己一般不住吸气。对方只是温和地、无知无觉一样瞧着他，他纤瘦的脖颈，凸起的锁骨一一展露，白玉色肩膀在昏暗的火焰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晕。

白璧有瑕，凤舞迟看到颈上分明有一道新鲜的伤口。看出血量应该不浅，皮肉触目惊心外翻着，周围还有被高温灼烧过的痕迹。凤舞迟功体属火，一眼认出这就是凤华刹那造成的。男孩子在他脖颈处来回打量了一圈，眉心蹙得更深，眼底逐渐氤氲模糊，之后不再言语。

对方只当少年是因为歉疚，又吓坏了，柔声道，我没事，凤舞。

男孩子点点头，继而沉默地依照他的指示找来草药捣碎，将汁液涂抹在伤口上，尔后包扎完毕。凤舞迟是新手，做这些事不甚熟练，来回一折腾又是大半夜过去。他本就刚刚遭逢巨变，心事重重之下又被噩梦缠身，还重伤初愈。种种因由叠加，一日一夜下来不禁身心俱疲，直到后半夜才累得昏睡了过去，闭上眼之前，他记得先生一直捉着他的手。

也许是那人的安慰有了效果，凤舞迟这一觉直到清晨。

他在鸟鸣声中苏醒，身边却空空荡荡，洞内也空无一人。

试着唤了两声，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在洞窟内，得不到回音的少年顿时慌了神，从床上跳下来便直奔洞口而去，结果不经意间跟一条身影撞了个满怀。

少年脱口道：“一……一大早的，你跑哪去了？！”

“哎呀，慢点慢点。”对方好不容易护住手里的东西，笑吟吟望着生龙活虎的男孩子，“我只是出门散了个步，看小少侠精神这么好，应该睡得不错。”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间将昨日用过的酒囊解了下来，里头剩余的三两口酒被他们喝光了，正好用来装一些清水。又问小凤舞要不要来一口？

凤舞迟望着他洁白的身影，低声说了句好，取了酒囊退到一边，静默无言地在山洞一角坐下来。那里堆放着不少杂物，都是少年昨日清理时发现的，凤舞迟出于好奇一样一样拿出来打量。

“这是弋射的工具，猎户用来捉捕鸟雀用的。”先生在一旁忽然开口，“虽然看起来已经生锈变钝，但是应当还能用。”他说着甚至对少年比划了一下，一招一式都十分熟稔，凤舞迟又欲说什么，只听那人道，不过吾并不喜欢这种方式，弋射虽然简单，却容易将雀鸟弄伤，破坏它们原本美丽的样子，弄污它们干净的羽毛，沾染鲜血的捕猎太肮脏了。

“那你……”

“我更喜欢这样。”他自袖中取出那支籥靠近唇边。

那支籥发出一声清脆的曲调。凤舞迟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籥在那人手中也能像骨哨一般模拟出飞鸟的鸣叫，那声音婉转而逼真，没过多久，他便听到洞外有不知名的鸟儿开始应和，有两只甚至已经盘旋到了洞口。

“虽然要花费一番功夫，但是引诱鸟儿与吾亲近、自投罗网，才是乐趣所在啊。”

他悠悠然将籥在手中转了一个花样，淡淡望着那两只探头探脑叽叽喳喳的小家伙，它们还在跃跃欲试着朝深处蹦蹦跳跳，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的到来。凤舞迟望着那懵懂无知的雀鸟，忽然感觉到难以呼吸，紧紧盯着眼前之人。而他只是浅浅笑了一声，从昨日吃剩下的食物中捡出几枚小小的果子丢了过去。

两只小家伙欢快地啄食起来，有一只更直接扑腾着飞到了他肩头，在那人颈窝中蹭了蹭。

凤舞迟望着眼前这一幕，猛然起身径直走去。男孩这番动作大开大阖，两只鸟儿受了惊吓，很快便逃得无影无踪，消失在密林深处。

他略显惊讶地瞧着少年。

凤舞迟只道，吾不是故意的。

他望了望对方，顿一顿又道，“先生果真博闻，纵然是读书之人，却通晓天时地貌，药材医理，比专业人士亦有过之而不无及。就连如何弋射、如何捕猎这样的偏僻门道都一清二楚，与你一路同行，凤舞迟大开眼界，获益良多。”

男孩抬起一双明眸，锐利地直射向他：“先生真的只是一介书生吗？又或先生曾言，自己姓路——”

——“是‘宇地临境，绝陆至哀’之‘陆’，是吗？”

06

刀，在无声之中出鞘，执于少年掌中。他们在洞窟两端遥遥对立着，各自站在阴影之中。周遭静得一粒尘土都未曾扬起，洞外的天空却逐渐开始风云涌动，一束天光穿破薄云浓雾的罅隙射入进来，照在那抹雪白的衣衫上。

一光一暗，切割出两个世界。

面对强势压迫而来的怒意和刀气，先生只是从容将籥拢回怀中，认真放好。再次抬眸时，目光清澈无瑕。

他道：“吾确实告诉凤舞，吾姓‘路’，只是——它非是山回路转之‘路’，亦非陆海潘江之‘陆’，而是呦呦鹿鸣之‘鹿’啊。”

凤舞迟一愣，猛然想到了什么，低低沉吟，“……溅溅溪流散，苒苒石发开。一朝辞浣沙，去上姑苏台。”

“……层宫有麋鹿，朱颜为土灰。”

这正是那人自报家门之时所吟之句，男孩当时一心却扑在别处，并未留意。

微土之鹿，原来如此。

果真如此。

那人长身玉立，低眉浅笑着，当着男孩的面缓缓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熟悉清丽的五官一一展露，唯一不变的唯有那双明亮幽深的眼睛，凤舞迟在他眼底瞧见一片明晰的湛蓝，宛若头顶那片自他入了寰界之后，便再不曾见过的碧色的晴空。或许整个虚尘之境，只有在他的眼中才有这样一片世界，也只有这个世界里，会倒映出少年的影子。

日思夜想之人近在眼前，凤舞迟彷徨无措地横刀在身前戒备着，身躯却不受控制地往前又逼近了一步。他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一、渡、微、尘。

他一字一句，几乎要将它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凤舞迟知道此刻自己的神色必然很可怕，入骨的恨意可以将人变成一只茹毛饮血的怪物，而一渡微尘却恍若不觉，好整以暇地朝着男孩的方向徐徐走去。

“停步！”一道刀气划过，堪堪掠过一渡微尘颈边，昨夜才被切开的伤口顿时又泛起火辣辣的触觉，他一度认为是自己感觉错了。少年轻轻喘息着，深深凝望他，“一渡微尘，你再一次处心积虑，跟踪我、试探我……究竟有何目的？寰界已成，苦境正道四散零落，你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在我的身上……还有什么可供你利用的？你又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凤华刹那吗？那吾现在就可以还你——”

“吾要凤华何用？”对方云淡风轻地摇头，只是问，凤舞是如何识破吾的呢？

男孩身躯震了震，慢慢阖上眼睛低低道，因为你从没想过隐瞒我，对吗？

自吾踏入这座雾山，与你相遇，你的行为举止，你的一言一语，甚至于你对吾的态度，都未曾想过乔装成另一个人。是耀武扬威吗？那么一渡微尘做到了——这一路相伴，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源于自己那一厢情愿的错信。原来是他懵懂天真地将一个偶遇的过路人，擅自想象成他以为的样子。他与他共道而行，与他结交为友，又自以为是地要护他周全。

他们之间的这层迷障，直到今日，他还是勘不破。

“……昨晚，你被我梦中所伤，我查看你伤口时，除了那条新鲜的伤痕，还发现了另外一条痕迹。”虽然只有浅浅的一线，可见当时刀气虽未穿透皮肉，却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灼烧印记。凤舞迟从来不会错认凤华刹那造成的伤痕，这是那个决裂的黑夜，他盛怒之下挥刀所致。

与之一同斩落的，还有一绺白发。如他们之前浅薄的缘分，轻飘飘坠入尘埃。

那人白衣胜雪，手持浮生轩昂而立，淡淡的眉眼描画不出任何悲喜。他就这么审视着他，似乎从很早以前，就在期待着这么一天。

“原来如此。”

他抿一抿唇，并不意外的样子，指尖在脖颈处摩挲而过，干净白润的指腹很快沾染了鲜血的颜色，淡淡的铁锈味飘散开来。看仇人负伤流血，本应心中快意，少年只愈发如坠冰窟。只见对方悠悠挑起眉峰，动一动薄唇，轻佻道：凤舞打算如何处置我呢？是杀？是剐？还是把吾关起来？这世间本就充满污秽苦楚，与炼狱无异。人情冷眼、千难万劫吾都尝试过，相信并不在话下，却唯独没做过禁脔……

“住口！住口！住口！”少年嘶哑道，“你……你还在巧舌如簧！一渡微尘，正面回答吾！”

“好哦。不要生气，吾不习惯凤舞这个样子。”一渡微尘摇摇头，云淡风轻地笑一笑，定定望着少年的方向。

那束明晃晃的日光正将他们分作两地，光与影交界处的灰，正如一座无法跨越的天堑。

“吾没想过再利用你，也没想过要杀掉你，更不想拿走凤华刹那。它是凤舞的佩刀，既然认你为主，那么永远都会属于你。凤舞，你成长了，现在没有人能夺走属于你的一切，就连吾也不能，你明白吗？”他微微阖上眼睛，语调逐渐变得很轻，“因为吾知道，你会竭尽全力保护所有珍视的东西，并且言出必践，对吗？”

他不再是那只柔弱稚嫩的幼鸟，那双翅膀完全可以躲过猎手的弋射，穿透狂风暴雨。

这一切，又是拜谁所赐——心中一酸，男孩涩言道，“与你何干？”

“吾只是想见你，凤舞。”他温柔道。

“看看你身体恢复的情况，过得如何……有没有在吾的寰界内遇到麻烦。吾想，若是真的有必要，吾不介意出手帮你解决一些……”

凤舞迟缓缓吸一口气：“帮吾解决……一渡微尘，你是真心在帮助吾，还是以此满足你自己屠戮无辜的私欲？”

“凤舞？”

“你杀人了。你昨夜杀了人，对不对？”男孩的视线缓缓下移，凝在一渡微尘的衣摆。

那一角不起眼的地方，挂着一处暗淡的血迹。凤舞迟确认这片血渍他与对方相遇的时候并没有，昨夜在山洞中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之前也没有。昨夜外头出奇地阴冷，他又受噩梦困扰，再次入睡也只是浅眠，中间几次三番听到动静，又挣扎着没有醒来，直到天亮才见对方从外头归来。他的身躯他的手都冷极了，不是刚刚出去一小会儿该有的温度。

那个人应是彻夜未归。

凤舞迟彻底确信，昨夜他在洞窟外头听到的响动真的不只是夜风劲草，而是真真切切有人在说话。

此刻对方也只是慢腾腾垂下眸子，认真打量了一下那沾染污秽的衣摆，轻轻说了一句真脏，眼底冷漠。

凤舞迟拧起眉心，过了一刻，又忽然露出一个凄凉而嘲讽的微笑。

“不错，这才应该是你。”

是生之蚀，是天同星，是谛祸。他可以是千万种模样——冷酷绝情的、精于算计的、玩弄人心的，却是永远不会是他们初见那个言笑晏晏春风化雨的一渡微尘。

“你们……你们六蚀玄曜，不就一向如此吗？！神州四分五裂还远远不是结束，只是开始而已！在这之前已经死了多少无辜之人？朱弦、岁管家、古云庄……父亲，还有玉龙隐士！你们欠吾这一笔一笔……”男孩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凤华在他手中释放出渴饮鲜血的颜色，刀刃上映照出一双因为恨而血红的眼眸，“这些人，这些人……又有谁比你更清楚——毕竟你可是吾的至交好友，从头到尾，寸步不离地陪在吾的身边，不是吗！”

一渡微尘平静地望着他，慢慢地亦笑了出来。

他本就相貌俊美得不染世俗尘埃，这样轻轻勾起唇角更显得忧伤多情，美艳至极，宛若深海之中勾人溺水吃人心魄的妖怪。

“你说的不错。”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心。那是一双干净漂亮的手。可以灵活把弄浮生，可以吹出婉转动听的乐曲。它牵过少年倔强的手指，理过少年柔软的发梢，它为他拭过泪，亦为他舍过命。而这双手如今已血迹斑斑。

“他们皆死于六蚀玄曜的布计，那便与我亲手所杀并无区别。”

“凤舞恨吾，理所应当。”

“住口，住口啊一渡微尘！”

男孩头痛欲裂地捂住脑袋，他心绪翻涌，眼底杀意此起彼伏，更在对方说出这番话后如浪暴涨。一道红光自凤华刹那迸射而出，一渡微尘不闪不避，一片袖袍被削落在地，再有一刀，或能断首。

那一刻，幻梦与现实交叠。

凤舞迟甚至真的以为自己会就此杀了他。

“……浮生扰扰渡微尘。”

“……”

一言既出，男孩挣扎的神色愈发痛苦，大口大口喘息着，艰难吐字：“百年渺渺……凤迟痕。”

话音方落，凤舞迟下唇已被他咬出斑斑血迹。

他是如此恨他怨他，又是如此依赖于他。

“冷静了吗？”

“……”

“那么现在……”他望向少年，一字一字清晰道，“凤舞是要治吾之罪吗？”

凤舞迟道，你曾说，你的罪很多。但无人可治。

一渡微尘点点头，不错。

凤舞迟道，你曾说，要以一渡尽世间微尘。吾亦曾说，若这是你的意志，那我凤舞迟即是暗，映衬你惟一的光，一渡微尘。

一渡微尘点点头，不错。

凤舞迟哽咽一下，轻声说，一渡微尘。他又说，抱歉。

一渡微尘点点头。

他不该道歉的。

他听得少年又道，吾只能陪你走到此处了。天下之大，若你真无法渡尽这个你口中污秽的人世，若有朝一日你真要毁一切人间苍生，吾会第一个站在你的对面，哪怕是死。

“……吾会伤心啊，凤舞。”一渡微尘悲伤地望着他。这是凤舞迟第一回看到他这个样子，柔弱易碎，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在阳光下，化作漫天飞尘。“吾曾以为，你与我如光如影，相互依存。你是吾与这世间仅剩的联系，是这世上的另一个一渡微尘。”他笑了笑，低低道，“原来一个人，竟真的会同‘自己’站在对立的两面。”

他遥遥望着凤舞迟。

如对镜自照，相似的两个人，又是永远被分隔两处立场。

如果他打碎这面“镜子”，他还会回来吗？

动容只在谛祸的眉间出现了短短一瞬，尔后他又恢复了从容悠容，滴水不漏的样子。像一件从来没有破损过的白瓷。

“可惜了，凤舞。”他侧了侧头，口吻郑重，若凤舞死在吾手中，将是吾毕生之憾。

“这山中之雾傍晚时分便会散去，到时候凤舞沿着此洞门口的小路一路向北而行，不出一个时辰，便可以自行下山。在此之前，这里会是一个绝对安全之所。不会有任何人找到这里，吾在虚尘之境的手下如此，那些‘正道’亦是如此。”

他声音低了低。

“吾从未骗你。”

他兀自朝着洞口有光的地方走去，洁白的身影几乎完全消融不见。

“若是凤舞真正有朝一日因吾落了黄泉，吾……”

雾气又开始浓郁起来，一口一口吞噬着洞口依稀可见的花卉草木，绿叶山石，吞噬掉那抹无瑕白衣。少年逐渐再也听不清一渡微尘的话。

“不说再会了，吾的凤舞。”

07

少年在洞窟内又呆了一小会儿，才恍惚过来他不必那么听话的。

缓缓走出洞口，他告诉自己这一定又是什么诡计，一渡微尘玩弄了他这么多次，自己还对他言听计从，未免太傻了。

男孩念念有词给自己洗脑着，方走了数尺距离，脚下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凤舞迟垂下眼，只瞧见两具野狼的尸首，足足一人多长，面貌狰狞地躺在草堆中，身下流出的鲜血已经干涸了一阵，将泥土都染红了。

凤舞迟望着那两具野兽的尸体，蹲下身仔细查探之后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迅速背好凤华刹那，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山间之路本就弯弯绕绕杂草丛生，又浓雾弥漫不辩方向，他根本不知道往哪寻找。凤舞迟心急如焚，胸腔被塞得满满，几乎要炸裂开来，脑中反反复复只有那个人的名字。

一渡微尘，一渡微尘。

他为什么不解释？是没必要，还是不屑于？纵然他说了，自己又能相信几分？

凤舞迟曾跟那个人行走江湖偌久，受他再三点拨，自以为已经成长。原来自己在那个人心中，还是那个幼稚蒙昧、不够冷静，不堪一击的小朋友。少年额角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扶着树干，恩怨爱恨羞愧焦灼种种几乎将他吞没，不住战栗着，浑然不觉身后一阵杀气逼近而来。

剑光横扫，直冲凤舞迟后颈，少年回头正欲拔出凤华，一样东西已抢先一步飞掷而出晃过凤舞迟眼前，堪堪挡住那道寒光。

氤氲雾气中逐渐浮现出几条人影，少年不慌不忙。方才虽是短暂遭遇偷袭，亦未有交手，却也能感觉出这几个人功夫一般，加起来也未必是他一个人的对手。少年观他们形貌，可以断定只是一些江湖中闲散无名的小角色，一时一头雾水，抱拳道，吾与诸位素不相识，不知何时何地多有得罪，才被贸然偷袭。他又打量了一番自己，说出门在外，身上没有多少银两，就算有，也不能交给你们。如果几位好汉是要打吾的注意，怕是找错了人。

“少装糊涂！”为首一人厉声道，“六蚀玄曜作恶多端，最近苦境出现的怪事都与你们逃不了干系！你要问问你自己，跟那贼人蛇鼠一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凤舞迟一愣，“贼人？”

“世上本无事，庸人来扰之。”

少年未及再言，只闻悠悠一句吟唱，一道人影自一片白茫茫中款款而来。他神态自若，笑容可掬，温温柔柔走到凤舞迟身畔站定。“唉，才离开一时三刻，凤舞就又迫不及待自投罗网。”他声音低了低，这句只有两人能够听清，莫非这就是姻缘天定？

“少胡说八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一渡微尘眨眨眼睛，还未说什么，一名书生打扮的人从人堆里走到近前，上下看了看一渡微尘，肯定道：“就是他。那日我在村子后头的树林里，曾亲眼见他跟一个怪模怪样头戴兜帽的人说话，还说了什么‘六蚀玄曜’，什么‘寰界’……”

有人道，看他们二人关系匪浅，定然也有勾结。多行不义人人得而诛之，这回就来个捉奸成双！

有人道，看那少年身背武器，应不是易于之辈。他旁边那人看着也眼熟，想是苦境名人。

有人道，我看出两位不是等闲之辈，但是为了苦境跟我们的家人朋友，虽为萤火，也不敢苟且偷生。跟他们拼了！

“偷听隐私实非君子所为啊。”一渡微尘静静待他们七嘴八舌说完，这才轻轻摇头，环视那群手持武器的苦境义士，“吾虽然记性不好，却还记得，昨夜便是你们之中的这两人在山洞外偷偷摸摸。吾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诸位还不死心，又来自取灭亡。看来当时就应该直接将这二人断首，这样今日或许就少一些麻烦了。”

凤舞迟听得一脸错愕，却仍是不忘瞪一渡微尘一眼。

对方只是垂眸浅笑，可惜吾刚刚被凤舞所伤，手无缚鸡之力，一下子真的无法抵挡这么多人，搞不好今日真的会命悬于此。他又偏过头瞧他，悄声道，这可是大好机会，来了那么多帮手。

“凤舞，你会如何做呢？”

片刻之后，那些人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一渡微尘抱着手臂倚着树干，静静瞧着少年来回奔走忙活，将那些人摆成一排，又忧虑这样把人丢在郊外，万一来了野兽怎么办，周围要不要再做几个陷阱？凤舞迟又仔细打量，搬到那名指认一渡微尘的书生时忽然顿住了。

那人五官眉眼瞧着甚为眼熟，少年不禁脱口而出，原来他就是路伯的儿子？凤舞迟看了看一渡微尘，对方未置可否，只道，凤舞打算如何做呢？凤舞迟道，我既然答应了他的父亲，当然要平安将他带回村子！只是今日之事……待他醒来，不知会如何与路伯言说。

一渡微尘道，若有必要，吾可用术法抹去——

“不、不用了！”凤舞迟见他手聚真气凝出一抹华光，慌忙扑过去覆住一渡微尘的手掌，将未成形的法术扑灭了。凤舞迟眼底不掩失落，“他说的都是实话，所作所为也没错。再说我与你结交，这回又出手帮你……也是事实。到时候，还是由我亲自与路伯解释吧。”

一渡微尘顺势握了握男孩的手，说，若他们不肯信你，仍是误解你呢？

凤舞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不信任我，自有他们的道理。但我该做什么，直接去做就是了。

一渡微尘忍俊不禁，叹息着：“吾的小凤舞果然心软多事。”

“那还不是为了——”凤舞迟瞪住他，噎了一下没有继续说，只道，那些人说得对，纵然能力微薄，也要护亲人朋友周全。就凭这份心意，吾也实在不能对他们下手。他喃喃自语一阵，又转头看向一渡微尘。一渡微尘只是了然地点点头，道，的确，他们与凤舞本就是同路人，该下地狱的应该是吾这个大恶人才是啊。

他自承罪业，难得一句一句说的都是大实话，男孩子听着却怎么都不是滋味，心中空落落的。

他好不容易将那些人安顿好，又在草堆里摸索了一阵，将一样东西送到一渡微尘手中。正是方才遭遇偷袭，对方为了保护他而掷出的，因为事先凝聚了真气，所以它遭受撞击并没有坏。

是一渡微尘的籥。

凤舞迟将那支籥握在手心反复摩挲，光滑冰凉的质感并不像普通玉石，也不似木头竹子这些常见的材质。

“是骨头。”

那人仿佛看穿了男孩的心思，突然道。

“是鸟骨、兽骨，还是……”

“是人骨。”一渡微尘道。

凤舞迟愕然张大了嘴巴，顿觉那支籥烫手无比，几乎一个握不稳掉落下来。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是一渡微尘探出手指，稳住少年的手。他的指尖磨蹭过那光洁的籥身，它因为有了些年头，又被主人日夜携带不曾离手，表面清润又细腻，牙白的柔和色泽同一渡微尘的皮肤一模一样，“它是吾的一部分，来自于吾原本的那具身躯。”

“……”

“……总要有个人记得吾吧。”

他微微抬起头，几绺细碎的天光自头顶洒下，落在他眼瞳之中。

——哪怕那个人是自己也好。

他不知这句话要说给谁听。

多少年了？多少人从他身边经过，再也没有回头。逐渐地，没有人再提起一渡微尘。

或许待灵识耗尽，这具躯体也化归尘土，他就会彻底消亡在这个世界上。那个时候，这一小段骨头，又会在什么地方呢？

一渡微尘缓缓看向凤舞迟。

男孩握着那支籥，不自觉朝胸前贴了贴，欲言又止：“一渡微尘，今日之事……”

“吾知道凤舞想说什么。但……够了。”

“今日之事，你无端被卷入纷争是因为吾。天色亦不早了，等会儿浓雾消散，便可以带着这名路公子下山，凤舞此番任务也可以完美交差了。”一渡微尘笑道，“劝你最好动作快一点，否则……我看这路公子对你印象不佳，若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你肩上，只怕少不了一通麻烦。”

“一渡微尘——”

“离开吧，凤舞。”他说。

“在吾改变心意之前。”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08

少年言而有信，将人平安送达时，对方还在昏睡之中。老伯早已等在村头，见到少年身影，对他千恩万谢，一定要留他吃顿晚饭。男孩盛情难却，至于路公子醒来如何解释，不如到时候再说。他将人扛在肩头，又见老者立于原地，久久没有跟上来，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等什么人。

这个啊，年轻人你不知道吗？老伯道，我在等你的朋友啊。

你昏迷期间，他每日都会在黄昏时分过来，但是从不进门，只是将一些贵重的药草药丹放在门外，说是对你养伤有益处。

不然你那么重那么奇怪的伤哟，我们这乡野小地方怎么看的好啊。

他又絮絮说了两句，见少年沉默不言，不禁有些疑惑：怪了，昨日便未见他的身影，今天眼看着天就要黑了……看他柔柔弱弱的，可别出什么意外……

“他不会来了。”

男孩静静道。

他将昏迷不醒的人小心送到家人怀中，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梢和皱巴巴的衣角，将凤华刹那在肩头背好，便要离开。

老者问他，少年人这是要去哪里？

他已经走出了一段路程，闻言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还有一些事未了。吾去找他。”

像是因缘注定会发生的事，他终究会回到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如倦鸟归巢，船舶靠岸，落叶终究会归根，就连他也不知未来或会埋骨何方。

他仍会回去，回到他的身边——哪怕一起回到黄泉。

山间遥远的一端渐渐又传来清幽明净的籥声，一阵一阵缠绵婉转，不绝如缕，若月照松间，泉鸣石上。与此同时，眼前迷蒙大雾正渐渐消散，让出了一条绵延远方的小路。

少年疾速走了几步，仰头望去。

火烧的夕照和连绵的云朵正勾勒出一片粲然旖旎的夕暮。而在那天地交织的地方，黄昏晓隐约可见——一人遥遥而立，正与他共沐同一片流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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