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16 【元襄】山月不知事（5L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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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

樓主發表於: 2023-05-16 16:29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5.16 【元襄】山月不知事（5L完）

和女友一起写就，总长34k，只好分几段发了
是武侠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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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

1樓發表於: 2023-05-16 16:3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西窗月在带着一个人逃亡。
倘若是她自己，自然不该用逃亡二字，鹭君声名鹊起，纵是汤问梦泽树倒猢狲散的时下，人们也不会过多谴责一名受害者——除非她想要救的人，是另一起灭门惨案的凶手。
少阳君。
如今正是暮色四起，路上连一丝炊烟都瞧不到，鼻端却有浓郁的酒香，谁会在这段路上备酒？西窗月坦然走去，她本不怕什么神神鬼鬼，树下也自然没有鬼。只是一位年轻人，他的发漆黑得像他的刀，脸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太年轻了，年轻得不像刀客，像哪位离家的富家公子。
但他又的确是个刀客。
他的人比他的刀出名，人们提起他时，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刀，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说是最好的刀客？可没人敢说半点他的闲话。又不是多长了几条舌头，谁爱去讲当今最负盛名的魔教教主的刀呢？
以西窗月的眼力，自然知晓此人是谁，但少阳君不知，于是他随西窗月停步时仍旧疑惑，甚至先咽了一口唾沫。不过此事倒不能多归罪在他，篝火之上，有两串去了皮毛的山雀，被烤得恰到好处。而少阳君与西窗月一路疾走，已将口腹之欲搁置许久。
平日里，这样的吃食也许入不得少阳君的眼，更难说缀在腥上的五荤是否合乎他的口味，但身在亡途，哪里计较得了这些。况且停步之后，香气扑鼻，这两串山雀被料理作什么模样也叫他看得清清楚楚。不多的油脂被均匀地抹覆全身，滋滋作响时偶尔滴下来一滴，被火舌卷走，带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焦黄的表皮上也已看不出盐的痕迹。就算并未佐有旁的调料，也足以让人食指大动，何况恨潮生并非吝啬之人，对欲达成的目的更是大方。他讲究于衣食，哪怕时时刻刻都在江湖途中不得安宿，此时邀人在此略作停留，便将两只山雀也做成了难得珍馐。
少阳君因此被馋虫勾住。他有心遮掩，养气功夫却实在算不得出众，自然露出端倪，叫恨潮生笑了起来，更显出如春晓之花的颜色。至于西窗月，她一向一步三思，已从山雀想及火候——这样好的时间估算，只有一项原因可作解释，恨潮生是刻意在等。
等西窗月到这里。
这件事说难不难，西窗月并未刻意隐藏行踪，能救少阳君之地只有万愿同归，但要算准时间，安之若素地等猎物上钩，却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鹭君，”恨潮生站起身来，他身段高挑，简直令人疑心他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混了不少外族血统，他彬彬有礼道，“往后之路难行，若鹭君不弃，我倒有另外的法子救下少阳君性命，只消鹭君助我一事作为回报。”
西窗月道：“若这件事不违反江湖道义，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恨潮生展颜，他笑起来很好看，值得最好的女子掷果盈车为他一笑，道：“我只需要你替我送一封信给游师。”
送信容易，替沧州寻影送信难。
但这个要求实在太简单。
她只需要将这封信送去给本就要找的游师无方，其后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而这封信却可救少阳君的命。
传言中魔教之药可生白骨，恨潮生给药的做派比所谓正道之人尚且更坦荡，他分了两半给西窗月，一半合着水喂了少阳君，另一半西窗月验了毒，银针于月下透着莹润的光，少阳君的呼吸亦逐渐绵长，看来是好转之兆。
恨潮生笑道：“鹭君，烦请你转告游师，故地故人，不见不散。”
信送到时游师无方神色不动，西窗月自是君子，她递信还要依言传达恨潮生最后那话，游师无方并未回应，只有一阵铃声传来，万愿同归规矩，无论何人，至多只有三句话的时间。
三句话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那封信上空无一字，恨潮生要带的仅仅是那句话，他防心太重，亦或是因为，游师无方根本看不到信上内容。
他是个瞎子。
瞎子自然看不到信，恨潮生不想他靠手来摸，只好要他用耳朵听那句话。

今夜是八月十五，月色正好，该是团圆之时。
而恨潮生仍然在等一个人。
此夜过半，桌前还是只有他，对常人来说，可能就不会等了，但恨潮生仍然在等，只因他知道，他等的人从不失约。
在月即将落下时，他等的人终于到了，没人看清对方是如何来的，也没人明白为何他能轻易地越过这群等着取恨潮生人头的高手，他一身白衣，却肯陪恨潮生盘坐于地。
恨潮生举起杯，他笑起来很好看，每个人都赞同此点，哪怕薄有真意，但如今他的笑是真心的，他道：“襄君，你来了。”
白衣人冷冷道：“我不是襄君，襄君已经死了。”
“但只有襄君才会赴约，”恨潮生道，“而且你有刀。”
有刀的白衣人何止千万，旁听的人暗自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他遮住双目，只肯露出半张近人情的，金玉观音般的面容。白衣人不接酒，亦不接话，仿佛他千山万水来此一趟，只为陪恨潮生死去。
他的刀呢？
他手中分明没有刀，恨潮生却说他有，莫非恨潮生也会在死亡下发疯？
但不论有没有刀，恨潮生都必须死在这里，这是他们的共识。
一剑引万剑，映得月色都白，雷霆震怒，江海收光。
白衣人仍旧未动，恨潮生脸上仍然在笑，他翘起唇，谁能拒绝这样昳丽的脸？他道：“我很讨厌有人打断我们说话。”
他手里握着一堆剑尖，在月下如一堆宝石。白衣人终于开口，他手中亦有一片剑锋，隐藏树叶最好的办法是藏到树林中。
隐藏杀招的最好办法也是藏在无数杀招中。
他道：“你分心了。”
恨潮生道：“襄君，这回你可错了。”
“我只是证明你有刀，”他说，“不亚于月照残潮的刀。”
游师无方不爱将佩刀与他人之物相较，皱起了眉，却未再答。因故眼盲之后，他辨认情形靠风靠声，间或依赖嗅觉，于是在此时他要保持安静。连恨潮生都放轻了动作，他的衣角被断剑割破出一道豁口，会带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方才他便有将这一角彻底截去，让游师无方不受干扰，能听清这十五丈内的杀机。
十五丈距离，若身法够快，欺身近前只需一个瞬目。好在游师无方不会为刀面映照的月光所扰，他只是一派沉静地抽出了刀。
所有人都不知目遮下的那双眼是睁或闭，然而问心在前，也无人敢轻视这名刀客。此前他尚存几分文士气度，行走坐卧间与恨潮生的潇洒有别，更显得持重，只是这样的人如何会赴恨潮生的约，如何又能越过这从林外一直杀入林中的埋伏？
现下答案明了。
因为游师无方向来刀不离身，心诫的机关将问心巧妙地藏纳进旁人难料之处，只在必要时将刀身上月华一般的光彩展露人前。
恨潮生喝了酒，便有几分醉意，他不出声以免干扰了游师无方，却心想：于此地见过襄君拔刀的人，今夜之后能余几何？
答案明了，除他之外便再无旁人。
他为这想法生出几分欣悦，眉眼展平。于是杯中残酒有了去处，只等一丝杀气不沾的刀戮去这百来人性命，再浇在地上。
尚飨。
游师无方确实未带杀气，他未因这群人要围杀恨潮生便动怒，于是刀落下时，轻如飞羽，只留一串血珠。伏杀在此之人睁大双眼，似乎不敢置信，直至其中某名小头目出声，一口道破游师无方的身份，才算破了这阵因杀而起的宁静。
最初那一句叫得艰难，游师无方的刀太快，不及眨眼便逼面而来，若不是他撤步快又以袖箭将问心刀面击偏三分，只怕要立时变作刀下亡魂，为问心刀面再添一丝血色。游师无方一刀不成，也显不出半点波澜，听得此人逼近时近乎喊的下一句也不过略微皱眉起来。
这人问得理直气壮，似乎万愿同归的导师就该向自己交代。那一句“……你为何会同魔教之主有所牵连”入耳，游师无方寻出他句末气息的停滞，刀尖便趁隙割破喉管，是一刀毙命的杀招。
“与人相期，自当赴约。”
其实也算不得宁静，秋月之下的林落木萧索，皮肉为利器割破的声响落在游师无方耳中，并不比那两句话更弱。只是死士前仆而后有继，终有一止，游师无方的刀下人气寥落，于是只剩恨潮生与他两人一坐一立。这百来人的死只叫游师无方生出几分汗意，将目遮的边缘浸湿一点，却不能叫他动作慢下来，以致这一场厮杀下来，除却脚底踩上漫出的血迹那一点污浊，他竟仍旧纤尘不染。
恨潮生却以为可惜，可惜于他以襄君为月，襄君却见不得这杯中天上那一轮玉盘。
他为这个认识不喜，迁怒到万愿同归上得多，于是做下布置，只等游师无方知晓结果，他便可一道来意——他既是邀游师无方来此，目的便只在游师无方，无关此多扑伏在地的尸首。只是襄君为他出刀，他很高兴。
他讲出口，也不顾及也许游师无方不愿意卖他这个面子，说自己是为恨潮生拔刀。
恨潮生果然未能遂愿，但游师无方叫了他的名字，变相承认自己与他至少曾经相熟：“恨潮生，你有话说。”
只是为这或有可能不怎么重要的话，他便会出刀，保下这个人，让他能说出这一句话，这是游师无方的道理。恨潮生清楚这一点，于是心安理得接受保护，又为这样的保护不独属他一人赌气，软磨硬泡，从游师无方本无杀意说到请襄君等他一等，要说的话还在时机之后。
游师无方并不能被他绕进去，但他也确实并无杀人之心，只是这群人与恨潮生不死不休，他杀了且原因一半在恨潮生，他便在恨潮生拿这歪理出来循循善诱时补上后者想听的那一句：“若不是因你，我今夜不会拔刀。”
恨潮生心知这已算是襄君纵容的极限，况且其中一半也够合心意，于是不再多言纠缠，只往同他间开三尺距离的游师无方推去一杯酒：“先前要等鹭君，来得匆忙，未能特意备酒，只好请襄君与我同饮此地小镇的米酿了。”
游师无方并不挑剔饮食，只是他不善酒也不爱饮，哪怕酒味浅淡的米酿也不过一杯便止。恨潮生动作放得轻，却仍旧被目不可视之人拦住，一如来时。他的拒绝当然也不止在酒，恨潮生既然不在此时讲出目的，他便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
恨潮生却并不愿意同襄君离得太远，他站起身时轻轻掸掉沾染的尘土，同游师无方保持着三尺间距，免得化回心诫的刀在今夜又一次现形。他留意间距，心内却泛着酸，讲出的话便也不及打得腹稿坦荡，筛选来来去去，挑出的是最惹游师无方怀疑的一句。游师无方却只是站定，等恨潮生走至与自己并肩：“既不曾负伤，便不要抱怨路程遥远。”
恨潮生想，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般并肩行路过了，但他什么也未说。

他们的脚程自然是快的，未及近处，游师无方便闻到了隐约的血腥味，失去视力的人必须完全信任他剩下的感官，而游师无方笃信自己不会出错。
“恨潮生，”他慢慢地道，在说话时，他已又往前掠出了一段距离，“在这里等着。”
“襄君，虽说我不是信徒，但万愿同归难道要将我拒之门外吗？”
恨潮生的轻功不说举世无双，亦是江湖罕见的，他不近不远地缀在对方身边，眼底是万愿同归最后剩下的孤灯。
没等游师无方靠近，天地间忽而暗了，只剩一盏看不见人间的月亮。
这于游师无方无碍，他本是依赖嗅听而动的瞽者。而他嗅见面前这一片尸首的味道，不止血气冲天，还有些焦臭味。恨潮生面不改色，看向的却不是这满目焦黑只留些许余烬闪闪发亮的万愿同归残骸，而是游师无方。他知道游师无方会回头问自己，于是已经看去，好将襄君仔细“看”着自己的样子描摹得清楚一些。
若是旁人，骤见这样多的尸首，哪怕是老江湖也忍不住为此犯恶心，游师无方面上却仍旧淡淡的，只出口问了恨潮生两句话。
“是你所为吗？”
“此事与你有关吗？”
恨潮生该全盘否认，他在答第一个问的时候便是如此，理直气壮。轮到第二句，他却顿了半晌，又将静静看着他的游师无方望了望，开口却是带笑的：“倘若我说不是我做的，襄君，你信与不信呢？”
游师无方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因他的话而起了波澜，他有些不悦于质疑，哪怕他方才就在否认彼此相识，此时被恨潮生质疑了信任，他仍旧不悦。他分明不能真正地看到恨潮生，眼的朝向却正对后者的眼，恨潮生不着急，便慢慢地等，又追着那层目遮望过去，好像要透着那层布料看见游师无方的眼睛。
他知晓对方离开藏渊阁，又在擎风岳生出的事端之下失了这双眼睛，这也是他做这此多布置的缘由，但他还未看见过这双他为之奔波的眼睛现在的样子，不知是仍旧如之前明亮，还是如他看见过的那些瞽者一样，蒙上一层灰蒙蒙的翳来。他静静地想，若是襄君的眼睛变作了那样，我当然也是会爱的，只是罪魁祸首真是罪无可赦，还是死了为好。
好在在他想得动怒之前，游师无方开了口，虽是批评，恨潮生却也听得高兴起来。
“以问答问，我要的答案不是这样。”游师无方的眉很好看，此时蹙起一点便显得尤其烦恼，让恨潮生忍不住近了一步听他说话，好接下来便压低声宽慰，再抬手将那点起皱的抚平下去，“况且，此事上你不必骗我，我为何不信？”
恨潮生便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果真抬手按了按他的眉心，将话说一半藏一半地解释出来：“一定要说的话，有关。不过襄君可以放心，不是我下的令，更不是我暗授属下去办的事，只是魔教牵涉诸多，我身为其主难免有些利弊衡量，便阴差阳错结识了这位……纵火者。”
游师无方捉住重点，虽未抬手拂开恨潮生那只摸了眉心又要去碰自己目遮的手，却开口将斟酌着怎么用词才不伤万愿同归颜面的恨潮生打断了。恨潮生还在想万愿同归的颜面与襄君的颜面是否挂钩，就听见游师无方问得直截了当：“你认识此人。”
“是，一面之缘。”虽有施药与送信的交易，却仍旧只是一面之缘。
“既有一面之缘，那便是可以寻出来。告知我这个消息，无论代价几何，我都可支付。”
恨潮生正想摘掉他的目遮看一看，骤闻此语，从指尖僵到手肘，几乎不得动弹。游师无方却只当此举是因好奇，他对恨潮生无甚隐瞒的必要，况且于这一双瞎眼的始末，除却始作俑者与物主，只怕藏渊阁的元君是知晓得最清楚的。他便抬手解开系绳，将目遮收起，显露出一双与之前基本无异的眼睛，除了不再有神。
恨潮生看过这双眼，忍住欲叹的那口气，将方才僵直的手收回来，还复常态，甚至出口讲笑：“若说话的不是襄君，我都要感慨一声口气不小了。”
偌大一个教派，无论前身后来如何，此时既以“魔”字为名，便是抛却了道貌岸然的幌子，要的只是钱货两讫的交易。魔教凭恃武力与情报，交易间又愿显出诚意，便从来无须担心做不成买卖；既不会断了生意，索要的代价便往往不低。身家万金之人寻魔教办事都要掂量一二是否值得，能如游师无方此般，未听得代价便言无论几何皆可支付的，百人之中至多有其一。
恨潮生笑过之后却叹了口气：“可惜我已不在魔教之内。眼下得闻这消息的人不多，但襄君既有此语，我便直言相告，魔教已经易主。”
“所以襄君不必同魔教做买卖，只需找我。”
游师无方却未应他的打算：“不必了。你欲问之事，我不会回答。”
“看在襄君的面上，我可以免费提供一条讯息，”恨潮生轻而快地道，“六崇越，猎头人。”
世间正道多以六崇越为尊，游师无方不和蠢人合流，转念便能想明其中关窍，他扫过恨潮生的脸，低下去 “看”漫山遍海的尸体。
废墟中头颅堆积如山，亦只有头颅。
“武邑率然是新一代的执旗人，不堪大用，但观其行事，倒是比他师尊有趣，”恨潮生笑吟吟道，“我还未同他见过面。”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便是今日。
“恨潮生，你早知道。”
这并不是问句，恨潮生便也无需以问作答，游师无方不对此事动怒，恨潮生也含着那点笑颔首。饶是知晓他脾性的游师无方偶也有些懒得理他，他看不到，却能听清火把在风中烈烈燃动之音。
是六崇越。
领头之人便是先前提及的武邑率然。游师无方听对方脚步黏连迟缓，难免有疑，没等开口，被恨潮生先一步抢答道：“他不良于行，能到此境界，在武林内是段佳话，襄君若是想知晓，转日我可以带襄君去听评书。”
游师无方对江湖轶闻并无关心，安坐茶楼听评书更不能位列他的爱好，于是他不理这一句，只问恨潮生：“要我赴约的缘由，你仍旧不说吗？”
此时，陌生者逼近，他索要的仍旧是未竟的答复。
“待六崇越退去，襄君愿不愿陪我去找一味草药？”
恨潮生讲话语调通常是极令人想要亲近的，他是武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主，坐那个位置坐得稳稳当当，方才他却说他不再执掌魔教，又要襄君陪他去找一味草药。游师无方略一沉吟，未等他做出应答，一道陌生的声音便直直地插入了对话。
“在下想请问游师，万愿同归是否牵扯于猎头人一案？”
观万愿同归的情境，他有此问并不奇怪，甚至算得上有礼。但恨潮生不愿襄君受人质问，于是慢条斯理道：“为何不先问少阳君呢？”
他知晓另一件秘辛，人人喊打的少阳君同正道栋梁武邑率然是知交好友，武邑率然此次前来，与其说是早有准备，不如说是临时起意。
他要找少阳君，少阳君最后出现之地是万愿同归，偏偏此时，这里又只剩下如此多的人头。
游师无方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拔刀。
除却方才一阵，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刀，它通体雪白，好似公子手中玩物，也似情人惊鸿一瞥的眼波，就是不似刀。
但这最不似刀的刀斩断风声，直指武邑率然手中铜镜。他下意识举手来挡，再慢一刹那，铜镜上裂纹便是他额上红痕。刀尖陷入镜中，而这面镜还是完整无缺的。
旁边传来击掌之声。
“我也已有很久未曾见过问心出鞘，”恨潮生走上前来，他眼是亮的，若此地有人曾有一段情，便能读懂这份眼神，六崇越的众人看着他，却仍在怀疑话中真假，“看过这柄刀，你们还认为是襄君做的吗？”
“若我有这样的刀，我绝不会再用手去拽对方的头。”
武邑率然怔怔看着游师无方，对方没有进一步动作，他知道，刚才的一招，只要游师无方有心，他的头也会如死去那三十人一般由脖颈上跌落。
他流下一滴汗。
万愿同归的游师不爱多解释什么，他收了刀，手中又是那柄薄如蝉翼，流光溢彩的心诫，恨潮生适时地补充一句道：“我愿替游师为证，他不爱如此杀人。”
他的担保掷地有声，诸人不知他已从教主之位上退下，一时竟被这话中赤裸的威胁唬住。武邑率然沉默片刻，他以恪守礼节闻名，如今状况，也还肯用请字开口道：“在下尚有一问，你说该先问少阳君，请问少阳君如今去向……”
这话仍没问完。
恨潮生竖起手指挡住了唇，他心情颇好地道：“魔教规矩，一个答案一个交换条件，六崇越继任者，可小心提问呀。”
他这话如向火中浇油，细碎的议论声急速地在人群中传开了，六崇越至今未公布继任者，武邑率然显然不是所有人心中的最佳选择——更多人无法接受一个瘸子。
无论他是一个怎样优秀的瘸子。
瘸子又怎能坐到领导众人的位置上？
游师无方的眼睛在火下显得那么亮，好似他从未失明。恨潮生想，万愿同归总还有一件是好事，他们不觉得襄君是一个瞎子。
“恨潮生，”游师无方转向他道，“你说同你有过一面之缘的，是这名少阳君。”
游师无方从不问废话，恨潮生终于不绕弯子，他干脆利落道：“不仅如此，襄君，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才肯去做一件对他来说毫无利益的事？”
当他如痴如狂地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
少阳君何必烧毁万愿同归？他本期待着这里能救他的命，能让他洗刷凶手之名，他一定是在这里遇到了谁，他非得替那个人做点什么，来证明他们之间的爱。
“巧之又巧的是，真的有那么一名女子在万愿同归内，”恨潮生慢声道，他分明只是在向游师无方解释，却让所有人都屏息听来，“卯十四和他有过不止一次相遇，除却少阳君是她的杀父仇人，这对有情人简直无可挑剔。”
偏偏有一则传闻关乎万愿同归，说它藏着能复活死人的宝图。
只要拿到了它，少阳君和卯十四又何愁谁是谁的仇家这种小事？卯十四死去的父亲会复活，少阳君自然也就成了英雄。
武邑率然被这个猜想惊了一惊，他反应很快，脱口而道：“少阳君不是那样的人！”
但这话已说得太晚。
明日江湖上便会有传言，万愿同归宝图失窃，而偷走它的人，是少阳君。
游师无方同样蹙起眉，他太了解恨潮生，此话听来半真半假，定是这人随口胡诌，和他追究真相无甚意义，无论是襄君还是游师，都不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起码里面有一句是真话，烧毁万愿同归的人是少阳君。但他为何要杀如此多的人？难不成这些女子，都同他有仇？
一切发生得太快，恨潮生没给人留下思考余地，他清楚，倘若有一个人细细想来，就会发现这套说辞尚有纰漏。
可惜闻弦而知雅意的是他的襄君。
游师无方不会反驳恨潮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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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5-16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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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潮水涌上的人又如潮水般退去，山头上剩下孤零零的两个人，恨潮生拉起游师无方的手，撒娇似地道：“一个合理猜测，正可将群鸦引走，想来襄君不会因此怪我吧？”
“不会，”游师无方没让他松手，他空落落的眼神同恨潮生对上，乍一看也像是能同他对视的样子，道，“在解释之前，先将众人好好收殓。”
纵是武功高如恨潮生与游师无方，整理这满山的尸体也颇花了一段时间，恨潮生知晓游师无方脾性，月照残潮做挖坑工具也十分灵便，恨潮生感慨道：“有时我也觉得，拿刀做这种事是暴殄天物。”
总不能要游师无方拿问心来挖坑，游师无方不会做，恨潮生亦不愿他做。
“襄君，”他旧事重提，游师无方看不到他的脸，但他们太过熟稔，失明前游师无方无数次听过恨潮生如此叫他，那双唇会翘起来，下一句紧跟着的便是有些娇气的言论，“陪我去找草药嘛，好不好？”
“我想治好襄君的眼睛。”
片刻后恨潮生很轻地又补了一句，限于这份过人的容貌，他说话可以尽情编造谎言，独独对上游师无方，他会讲出自己仅剩的真心。
纵然坚硬如游师无方，也会为这点真心动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出口的便不是拒绝了。
“你想去哪里？”
其实他本不在乎这些，这双眼睛看得见或看不见对游师无方来说并无一点区别，恨潮生最是了解此点，偏还要坚持替游师无方找出医治的方法。
“襄君先前想听我解释详情，为何我们不亲自去问有情人呢？”恨潮生微微地笑道，“我倒是很好奇，你会如何对他们？”
“不如何，”游师无方冷淡道，“人需要为自己选择付出代价。”
他们盖上最后一抔土，恨潮生感慨道：“有时我也会想，他们又何必如此？人要逃走，该有很多种办法，何必选最不得已那种？”
“因为你还有选择，”游师无方平平回道，他用心诫抵住恨潮生挽来的手，“恨潮生，好好走路。”

恨潮生先前说要带游师无方听评书，此时此刻真大摇大摆找了一家茶楼来，说书人此刻正口沫横飞地讲着沧洲寻影和游师无方种种过往，恨潮生听着听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他转头悄声对游师无方耳语道：“襄君，我可从不知我们反目成仇过。”
说书人讲的是一段新编的逸闻，说那游师无方从前和沧洲寻影是结拜兄弟，却因女人动起手来，最后败于月照残潮之下，这才瞎了一双眼睛。
尚未等说书人讲到这部最精彩的“沧洲寻影如何将游师无方败于他的刀下”，一小块金子便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眼前，只听一人扬声说道：“接下的我不爱听，换一篇来讲。”
没人会和金子过不去，说书人喜滋滋地谢了老板，捡了猎头人的事娓娓道来。
猎头人在现今武林也算个人物，他不用刀不用剑，单凭一双手同人搏斗，传闻里他身长十尺有余，常出没于月上三竿之时，身上总是带着热腾腾的血，唇边甚至还有晶亮的肉丝。
他不为钱不为名，好似来此一趟，只为了吃掉死者的头颅。
而近来最恐怖、最离奇的事，正发生在这猎头人身上。
他正在返老还童。
六崇越曾带人数次围剿，几乎每次都能将他逼上绝路，却又每次都让他被一阵雾所救。雾里看不见四周，只能听清或远或近的女子笑声，及至雾散，猎头人便随着女子笑声一同无影无踪了。
而这每一次的围剿里，猎头人竟能长出数张不一样的脸，他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眉目清晰。
难道吃人头能变年轻不成？
倘若这么说了，这世上便不止有一个猎头人，想不老不死的太多，能吃的活人却有些嫌少。
恨潮生百无聊赖地听了半晌，转首去看游师无方侧脸，遮目的襄君显得更好亲近些，无论谁有一双如明月般的眼睛，都会不好亲近起来的，他勾着襄君尾指问道：“襄君，你在想什么？”
“你平白无故在此停留，是因为什么？”游师无方松了松力，让恨潮生能猫似的玩他的手指。刀者的手最是敏锐，他和恨潮生却像不以为意般，恨潮生要做，游师无方也愿宽容他的行径。
恨潮生道：“我在等我们要找的人。”
这句话更奇怪，谁逃亡会大摇大摆地进热热闹闹的茶楼来呢？
但恨潮生这么说了，游师无方也陪他接着喝茶。
茶倒是好茶，是今年的巴山雀舌。恨潮生出手大方，一块成色上好的金子被他用手轻轻断开，甚至无需用剪。掌柜因此知晓是大有来头的客人，于是不敢藏私，叫看茶的伙计仔细泡了，趁着茶水还滚着便奉上桌来。
他们二人行走江湖，都不算讲求风雅之人，然而从来位高权重，对诸多珍品也着实没办法陌生。茶汤清亮，茶叶匀直不带一丝碎末，恨潮生正要夸上一句，游师无方已因嗅见那一点高长香气端杯起来。七分热度的茶水微微烫口，于他却不算什么，轻呷时，那点如栗的甘美让他的眉心舒展开。恨潮生微微笑起来，心想，虽不是因我却也是因我，此地还算是来对了。
“我们等的人来了。”
世上绝没有被各方寻找的人坦坦荡荡进茶楼的道理，不过有一点例外，卯十四做万愿同归侍女未抛头露面，况且她认了个高人做自己师父，再替少阳君扮上女相，随着西溟疏狂进茶楼，任谁看了，只会夸一句这刀者好有福气。
西溟疏狂算六崇越中的佼佼者，以一手铃刀闻名江湖，恨潮生看过他的刀，他向游师无方形容道：“平平无奇，毫无长处。”
他纵身而下，像一只掠过的飞鸟一样停驻在了三人面前，日光正盛，照得恨潮生姿容繁艳，他轻轻地点一点头道：“我替襄君请卯十四一叙，还望你不要拒绝才是。”
卯十四眼睛陡然睁大，她身处万愿同归多年，自是知道游师无方雷霆手段的。
她向上望去，正正对上游师无方由雅座投下的目光，他看不到，可卯十四确信，游师无方已是知道了一切——她该拔刀才是。
她尚未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可她已经相信恨潮生的话代表游师无方的意愿。
两柄秋声刀同时出鞘，刀声如乐，西溟疏狂奏得更重更沉，刀势如岩如山，卯十四方入门不久，只学得秋声刀三分神韵，刀轻而慢，幸好师徒本就是互生互补的所在，更何况他们不为杀敌，只要博得一瞬——
她的眼前一亮。
恨潮生没退，他不仅没退，甚至轻飘飘地握住了刀锋，刀在他手中像玩物一样卷起，又牢牢地卡住了另一柄刀。
那恨潮生呢？
恨潮生起初在卯十四身前，现下竟到了她的身后，他含着笑道：“襄君，他们对我好像不太信任呀，是不是你平日里对她太凶了？”
游师无方对所有人都无所谓凶戾或者温柔，至多是有几分因要求严格而产生的苛刻在身。卯十四其人实在无须他特殊对待，便更谈不上这样的字眼。真正受用了特殊对待的人张口胡说，游师无方只循声望了一眼过去，却不理会，只在少阳君扬声“你放开她”时，将心诫出手，逼得这欲逞能救美之人不得不回剑格挡。
心诫回旋退返主人手中时，游师无方也放了茶盏。卯十四心惊，只是一呼吸，他是如何从雅间到了自己面前，又拔出这把不像刀的刀，锋锐所向便是少阳君。
她看得仔细，却也知晓自己落入陷阱，恨潮生的招式也快，甚至因已在刀下，他还更快一些，本该向他寻机而退的秋声刀成了索命利器，架往卯十四喉间，让两名挂念她的人都不敢向恨潮生出手。恨潮生却在此时收起笑容。他长了一张过于俊美的脸，于是连耷拉眼角的动作都做得比旁人委屈十倍，更不提他最会向游师无方撒娇，连卯十四听了都恍惚觉得是自己一行人欺负了他。
“这人叫我叫得好大声，他是不是要杀我？我好害怕。襄君——他若是要杀我，你会出手的吧？”
游师无方往他面上“看”了一眼，确实出手，似乎真是为恨潮生的无理取闹，然而卯十四三人已有了先入为主的揣测，知晓他这是要算总账，只是算到何种程度尚且不得而知。毕竟以游师无方那一尺的劲力看，只怕此处连同恨潮生，都不能是他的敌手。就算游师无方的打算是将己方三人尽数杀了，自己也只能在心中叫一句天也不在我们这一边。
少阳君硬接了心诫一招，已感虎口发麻，此时想及自己一把大火烧了万愿同归的壮举，免不了在心中念一句风水轮流转。然而他犹未觉得自己要束手就擒，正要在恨潮生话后再出一招，好抢下先机——游师无方出刀了。
问心是一把刀，是一把形如新月的长刀。它与游师无方最相衬，也最能让游师无方展露他的刀法。哪怕不为取命，也断断容不得小觑的刀法。
只一合，那柄剑便不敌问心。少阳君也算机变之人，见招路被斩，当机立断，变了步法。然而未遂之际，那一柄长刀再架来，激出一点火光，照得听闻打斗声赶来的掌柜生出一头冷汗，想要劝江湖人离店清算的话也不再敢讲出口。恨潮生仍将刀架在人质颈前，却犹空出一只手，再抛一整锭金子过去，并不过称重的小秤：“搅扰贵宝地清净了，烦请掌柜的将店面借我们一刻钟，将这小蟊贼擒住，剩下的我们自会处理。”
卯十四见他撤手便想动作，然而刀在颈侧，她所能及之处又毫无破绽。西溟疏狂倒是有心，然而才一抽刀撞出金石之声，便被恨潮生看过来按住。只是两指，却似逾千钧，叫这成名已久的刀客也不敢妄动，只能将威胁听得完完整整：“还望你审时度势听些话，毕竟药倒你容易，请你的小徒弟背你却是一场麻烦，想来你也不愿累坏了她。等襄君与少阳君会过刀，我们是要走的。”
话音刚落，剑刃入木之声锵然作响，原来是少阳君的兵器为问心挑飞又被拦下，直直钉上那寸许厚的门板，因剑势狠厉，穿透门板之后竟是意犹未尽，直至又冒头三寸出来才停住。游师无方以为在他人店中动武已算不妥，见血更不得宜，方才便只用了刀背，此时便将问心再化心诫，出手时像是尊长在罚不成器的子弟，一尺一印，便是教训，便算规矩。
少阳君不问便烧了万愿同归，而万愿同归恰好由游师无方负责，此举便算是未遵从游师无方的规矩，这一顿打挨得不冤。况且游师无方打人不打脸，给少阳君留了颜面；真正算起来又是一名瞎子，堵了胜之不武的抱怨。少阳君虽不服气这顿打的缘由，却也服气于这个人了起来。
于是他此时所不愿见更引以为不齿的人，该是救了自己性命又将自己出卖的恨潮生。
恨潮生似有所感，他侧过脸来，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道：“再乱想，可就不是这个印子这么简单了。”
他的手很稳，恰好能紧紧扼住卯十四又不见血，恨潮生做教主做久了，讲话天然地带着某种威胁之意，少阳君深觉自己被不算君子之人胁迫，涨得一张少年的脸都由脖颈红起来，他加重语气道：“万愿同归之事是小可一人所为，承恩的也是小可，你现在所为，哪能叫一声江湖侠客？”
从不觉得自己是江湖侠客的恨潮生轻飘飘地道：“对啊，我确实不是。”
不过恨潮生看够一场闹剧，他极爽快地松开了手，临走前好似真那么好心一般，替西溟疏狂将那两把卷刃的秋声刀都掰回了原状。
亦可能是彻头彻尾的挑衅。

“这是今夜好戏的入场券呀，”待众人如鸟兽般离散之后，恨潮生坦然道：“先前的只是开头，襄君不想看看，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你很无聊，恨潮生。”
“和有情人做无聊之事，不应当变得有趣起来吗？”
游师无方没再开口，他和恨潮生总有些本质上的矛盾，但这不影响他们是恨潮生口中的“有情人”，恨潮生深知见好就好此点，他殷勤地来挽游师无方的肩，唇近得好似吻着他鬓发，“况且襄君要陪我去的地方，也与这几个人有关。”
及至掌灯时分，门外传来咋咋呼呼的声响，游师无方瞎了之后便不太爱听这种动静，他耳力太好，众人纷乱呼喊中亦能听清每个字——恨潮生的手绕了过来，紧紧贴着他的耳朵。
“若襄君嫌吵，”恨潮生轻言慢语道：“我们便不看这出戏了。”
“你让我听的是西溟疏狂，”游师无方笃定道，沸腾的火把从门口掠过，大家奔逃的脚步声太乱，游师无方从中辨别出今早被恨潮生无端找上麻烦的刀者，他步伐紊乱，好似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气息虚浮地混杂在人群之中。
……不是混杂，游师无方皱起眉来，他终于明白恨潮生让他听的是什么好戏。
那群人大喊的猎头人，恰是西溟疏狂的方向。
“六崇越汲汲营营，竟没发觉凶手在他们眼皮底下，着实有些愚笨了，”恨潮生刻薄道，他的手牢牢遮住游师无方的耳，这并没有什么实际效用，但游师无方没让他松手，他们便如此近的，如同眷侣般坐在一处。
猎头人脚步沉沉，已然踏到他们门口。
“灯下黑的道理，你应当更懂。”游师无方的手摁上心诫，他姿态端正，却不似一名要拔刀的人，而恨潮生于刀光剑影中仍有闲情发问道——
“襄君，我可以吻你吗？”
“我不会拒绝。”游师无方平和道，他与恨潮生相处日久，总更让着恨潮生些，恨潮生弯下腰来看他在烛中更温润的影子，只有这时，他的笑方是真心实意的。
此时外面腥风血雨，竟与他们二人无关了。
一滴血飞溅到房内。
猎头人已站在门前，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知怎的，西溟疏狂五官分明算得上俊秀，变作猎头人时却像是患了重病，眉目全数拧在了鼻子边，配上那张被血沫糊得满满当当的嘴，实在让人不得不承认，认不出来或许也有些道理。
恨潮生的唇刚刚从游师无方的唇上抬起，他朗声笑道：“想进来可以，又何必这么凶呢？”
他确实心情不错，无论任何人刚和自己爱人结束一个吻，都不会心情太差的。
对方迟缓地从破烂的门前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痴呆而扭曲，现在就算让卯十四站在面前，想必也认不出她的师父了。
但游师无方辨人，本就不用眼。
他抽刀时，刀刃朝外，一面映着烛火，另一面映着恨潮生。猎头人所见的，则是那一刃薄薄的刀锋。
在游师无方这里，无论是谁都没有不问即入的道理，哪怕是个疯子，哪怕是个痴儿。更何况猎头人来意不善，口含方才伤人而有的血沫，无需开口，便让游师无方嗅见极其浓重的腥气，与随之而来的威胁意味。游师无方从不受制于人，更何况，万愿同归堆积如山的尸首曾在他面前停留数刻，尸臭难散、萦绕鼻端，直至入土。他的账要在此时清算，游师无方不可能不拔刀。
游师无方不该对这样的凶徒讲礼，于是懒于自报名号，只是似确认又似疑问那样开口：“猎头人？”
西溟疏狂似乎不记得此人才与自己有过照面，应了一声兽吼似的咆哮，便要以一双肉掌迎上游师无方的问心。
恨潮生很是不满地啧了一声：“用问心斩他，就好像糟蹋。”
但这是万愿同归之事，即便有替那些枉死之人收埋的情分，他也不能插手此战。
何况西溟疏狂连他都敌不过，又何能敌他的襄君。他只是介意，也许那些污血会沾上游师无方的衣角。若果真如此，他定要带襄君去成衣铺做一身新衣。恨潮生做魔教教主时并未刻意敛财，然而到底家大业大，也就存有不少积蓄，随身的金银锞子足够花销，若要一掷千金，钱庄内也有他的户头。他是半点也不差钱。
恨潮生似乎想得远，然而也只在一瞬，一瞬之后，他的目光仍旧落在游师无方的刀上。问心闪着银白的光，将那双袭面而来的手划破，猎头人吃痛，一时半跌半退着远了三尺距离，然而血腥味又激发起他的狂性，他再次迎上游师无方的刀。
十招之后，猎头人已现败象。游师无方却渐渐皱起眉来。他虽目不可视，却听得逼近时的喘息与对方出招时带起的风声，这猎头人似乎并非是要来寻他，只是被他的刀拦住才奋起一战，毕竟逼命的杀机在面，任谁都不会引颈受戮，更何况这是依本能在为的怪人。
他以三招快刀逼得猎头人再退，几乎已要退至门外引得众人注意，再收刀起来要辨猎头人到底所欲何为。果然，他耳畔风声收紧，却是擦面而过，夺他刻意让出的那五寸距离，直向恨潮生而去。
恨潮生眼见危险，却一丝不动，甚至因游师无方向他侧目而微微笑起来。
而后问心如飞羽一般翩然而至，刀刃划开风的声响如同一声尖啸，游师无方仍未动怒，他只是起了几分杀心。
他想起传闻中猎头人多变的脸，又想起恨潮生提及那些于这双掌下的丧命的人，大抵两类，以恨潮生的年岁与形貌，确可归为其中之一。
恨潮生的眼因这一刀而亮，猎头人方才那点威势与之相比就如萤火比于皓月。恨潮生自豪于此，却又不无可惜地想，襄君还是看不见我的笑。这味草药非找不可，毋庸置疑。
猎头人一击不得，又见这本能得手的猎物为白衣人救下，他浑噩不清的脑子也因趋利避害生出畏惧，讲了两句似乎不能叫话的话，便不再强入门内，反而退开，宁愿受那一众喊打喊杀之人的追捕。他朦胧地意识到，游师无方似乎没有一定要杀他，却更可怕，于是他无功而返，带着血肉模糊的一双手和恨潮生所留的一味香引。
好在，就算是这样，也有倾慕于他之人，甚至还是一名手段高明的女子。
迷雾隐去他的身形，也隐去恨潮生最末的那一点端倪。粉末融入表皮，一点轻微的香气便也随之而沁入肌理，就算最懂香的女子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更闻不出来。香引香引，落在引字上，这本就不是用以嗅闻的香料，而是用以追踪的引子。魔教搜罗的数多书籍中列有此方，落花朝知道，擎风岳也知道，然而就算这二者知晓，也断然想不出恨潮生肯为此方耗费心血乃至功成。
再贵的香也不过与金同价，此方若要做成，算上失败的那些原料，只怕十倍不止。况且还有可遇不可求的蝶蛹，一年也不过一期，一期之中堪用者又不过一两只，若遭损毁便只得再等来年。
恨潮生是在此前寻找旁的药方时机缘巧合制的此物又寻到蝶蛹的，过程之艰辛他不肯说，游师无方便无从知晓，只听恨潮生悠悠地讲了个玩笑话：“襄君，他方才讲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是不是我不够原先聪明了？”
耳聪目明，若恨潮生果真如他调侃的那样，那这四个字还得从他们两人身上拼凑才得一个完整的。
游师无方说的却是宽慰的话：“我也不曾听懂，兽吼而已，不用在意。”
恨潮生乖乖地说了好，便去牵游师无方的手，问心并未被主人收纳回尺的模样，被握在左手，方便游师无方随时抽刀。然而另一只本该一直空闲的手被恨潮生握住，后者撒娇般地晃了晃。游师无方不解他的意思，却下意识纵容，将问心挂上腰，静得不似凶器。
恨潮生太过高挑，就算是对游师无方说话，凑得近时也要稍微低一点头，才能叫热气不至于直直撩擦着耳廓过去。但他才被许可了一个亲吻，得意便张狂的心情还未消散，于是故意地吹着气同游师无方絮絮念：“救人之人的身份，襄君应当并不知晓。这不妨事，不过又是一对有情人而已。”
他话说得感慨，却也刻薄：“却也确实让人佩服，生就这样一副尊容仍能被如此爱慕，真叫人兴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不过我们这个故事，出现的有情人是否有些太多了？”他话锋一转，言下之意竟是要除去一二。游师无方知晓他做事必有道理，何况前后联系他话中的讥诮之意，便并未苛责，默认下那句太多了：“世上无巧不成书。”
不过游师无方还要关心另一事，于是他再开口：“恨潮生，救他的那名女子，可与你要寻的草药有关？”
“若是，又要如何寻她？”
恨潮生将手指划到了游师无方掌心，再被后者捉住，而后交扣，心满意足之后再将他袖中藏着的一只竹管取出：“襄君该早有听见此物的声响，只是这蝶蛹难寻，也不见得一定有今日这样的机会，我便不曾同你说，免得成一场落空的期许。”
“但现下香引已种到他身上，只需放出这只蛱蝶，随之而往即可。”他隐去做这些筹谋耗费的心力，更不提香引的成本，然而游师无方知他，便是不明言，也知晓代价不菲。于是在恨潮生说襄君几时愿往便几时往的时候，游师无方带着他向前走了半步，回头时似乎隔着目遮与一双已盲的目看他：“你既心急，那便现在吧。”
恨潮生下意识微微一笑，他曾用这种笑打动过许多人，如今念及游师无方看不到，那点笑迅速地淡了下去，他指引交握的手去放了蝶，才开口道：“襄君不急于一时，我却是急的——这么久不见，我担心襄君忘了我的样子呀。”
这番理论毫无道理，游师无方不是健忘之人，何况恨潮生的脸见之难忘，他们又有那么一层关系在，恨潮生拐弯抹角，不过想说一句话。
他想襄君看得到。
他同襄君是不好说这句话的，先前藏渊阁内乱，襄君出走，元君过不得几年也销声匿迹，四君先前的情谊，如水上的波纹般轻易地消散了。
但襄君是顾及旧情之人，倘若肃君站在此处要同襄君对峙，襄君也不会说半个关乎从前的字，他不在意的事，恨潮生只好更帮他在意些。
例如旧仇，恨潮生斤斤计较，半点放不下那曾经的一刀，他其实不那么想擎风岳死，一个人活着遭受苦难，不比死了更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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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05-16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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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蝶在夜幕中翩飞而去，飞入林中深藏着的墓穴中。
游师无方默然不语地在墓前站定，转头去等恨潮生解释，他素来爱洁，没有说法，定然是不会和恨潮生往这新坟里走去一步的。恨潮生没什么讲究，拿衣袖擦了擦墓上的尘，露出其下新得太过的土。
“我想和襄君去的地方，应当就在这其下了。”
“恨潮生。”游师无方不动，只叫了他的名字道，“此处是古墓族遗址。”
“正是，襄君好聪明呀，”恨潮生转头看去，那些墓碑如死去的眼睛，阴森森地沉在夜色中，“我们要寻的那味草药生于鬼墓蝶的巢穴之中，而唯一会饲养鬼墓蝶的人，如今正在此处。”
江湖上有段佳话，说的是古墓族其实并未在风波之中被全数绞杀，若是有人愿意在夜晚抵达故址，便能看到一名身段婀娜面容秀美的执灯女子，她在坟堆之上将觊觎遗产的人细细地剥皮去骨，又立起新的墓碑作为威慑。
这里墓碑林林总总，新坟旧墓叠起来，该有数百之众。
墓下弯弯绕绕，四处都点着灯，被他们走动的风一吹，映在脸上便仿佛有无形的手慢慢地抚摸过去。恨潮生不信鬼神之说，他随手折了一枝斜斜的烛来吹灭，问道：“襄君，你可有听到什么？”
以他和游师无方的武学造诣，本不用多问这一句。
对面若非是游师无方，或许要以为恨潮生此言是讽刺了。游师无方从这话里听出点弦外之音，恨潮生对他总是近乎于娇气的，他自己长了好眼睛不用，倒反要依赖游师无方这瞎子的耳朵了。
游师无方却真的凝神去听。
墓中除却他们衣袍带起的风声外，还有女人微弱的哭声。
游师无方身形掠起，他披风如鹤翅一展，陡然消失在了墓道尽头——恨潮生噙着笑，又微微地叹了口气道：“来去匆匆，纵然我知晓你要去哪里，襄君，走之前也该告诉我一声吧？”
游师无方不会等人追上，恨潮生早知此点。
墓道的尽头是一个深坑，游师无方轻巧地立在坑边凸起的石上，宛然是一轮弯月立于枝头，恨潮生由后追来，目之所及，看得眼前一派深情景象。
“猎头人原也会动情，”恨潮生伏在游师无方肩上感慨道，“但他们年龄是否差距太大？”游师无方看不到下面场景，由恨潮生代述的多有添油加醋，他讲崖下之人庞眉白发，身形佝偻，比藏渊阁内最老的二人尚老几岁，西溟疏狂算来年岁不过而立，和她躺在一处，不似情人幽会，仿佛是儿子要给老母送葬。
真正陷入爱河的人不爱幽会，恨潮生光明正大地挽住游师无方的臂，他的说辞是暗里太难视物，不这样说不准会走丢。堂堂元君在墓穴走丢，他说时不觉丢人，游师无方也就不好揭穿，只像提猫般把恨潮生提在了怀里。
“从这个枝头左转，”恨潮生被提着不恼不怒，甚至换了个姿势安安稳稳地说，“我查阅许多典籍，从这里往内，方是古墓族真正遗址。”
那是另处漫长的坟墓，恨潮生手长脚长，游师无方提着不太好使力，便自然而然变作半个拥抱的姿态。
他们掠进的甬道仍然点着灯，空气中全是腐朽的血肉味道，而道路的尽头，是一座顶天立地的神庙，庙中空空荡荡，没有祭品没有香炉，只有一座未曾雕完眼睛的神像。
神像的眼眶里吊着形形色色的尸体，被杀死的古墓族人遵循他们旧习，死后许久还晃晃悠悠地荡在空中。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襄君。
游师无方似有所感，他本不那么喜欢和人亲近，可恨潮生于他而言，早非是旁人。游师无方抬起眼睛，恨潮生总错觉襄君还能看到，然而听到提问的那一刻，被忽略的事实经由提醒又现出狰狞表象，于是月照残潮陡然发出主人无法控制的声音。或许，若非游师无方在此，恨潮生也不必按下这金石悲声，但他最情愿便是与襄君共处，为此他可以收敛杀心怒意。
游师无方静静地问：“这里有什么？”
恨潮生扣住他的手。此时他又是襄君面前的恨潮生了，他不再去看神像和干瘪的尸体，只专心致志地看着襄君。
他背后空门大露。
恨潮生笑道：“是襄君不会喜欢的东西，不提也罢。”
他这样说了，游师无方便不做追究。但除却这里，还有该引起注意的地方。
古墓之中机关排布一环扣一环，杀阵往往起于踏错的一步。他二人登堂入室，早已罔顾拜访的礼节，若入了杀阵也算分属当然。然而此行是为了寻蝶，恨潮生岂会陷襄君于险地？
簧鸣虽轻，却仍入游师无方之耳。随即连环机括动作，两个瞬目后便现轰然巨响，这响声震天撼地，连神像上的尸体都被震落下来，反比这巨响持续时间更长。游师无方亲历过比这更为凶险的局面，墓室主人费心排布的机关与之相较不过尔尔，于是这怪怖离奇的重物坠地声也只能引他侧耳听了片刻：“声停了。”
恨潮生不肯说满殿尽是尸体，游师无方便难辨这之后的声响是由何物什与地面相撞而发出。但先前的一声太过明显，两人皆知是巨石滚落，然而此室内外不得互通，回救不得。况且就算游师无方出刀迅捷，巨石一力也能降问心十会，若真出刀，只怕好好一柄如月的刀就要折损在此地——他们被封在里面，也只能被封在这里。
“襄君，一个人多久不喝水会死？”
分明是死地，恨潮生也在为此发问，他却偏偏要歪一歪脑袋，显出让人欲亲近的可爱来。他总是很喜欢这样做，即使现下他面前只有一个瞎子。
更何况面前的人无需讨好。游师无方永远不会真正拒绝他。
游师无方不答，他不认为恨潮生会带他进一条死路，但藏渊阁的元君有心慨叹，他便不会拆台。况且若不论他对恨潮生的了解，此地也确实可称绝处。
再厉害的刀，也总是人用的。
而是人就需要吃饭喝水，这个山洞里只有死人。
恨潮生本就不是为求一个答案，游师无方的沉默于他的笑容无碍，他不似有所担心，反而犹有闲心，用与襄君交扣的手摩挲了一下手背，去碰因习刀而清瘦的每一处，连话也说得俏皮：“我们似乎总会遇到这种局面，是不是在打不过他人时，就会想用另一种计谋杀死对方？”
被他问到的人没有回答。
他们的唇却已经碰到了一起。
一个瞎子的耳朵总是比不瞎的人更灵敏的，游师无方已经听到了风声。
有风流动，这里确非死路。
恨潮生不会容许游师无方陷入死路。
“襄君知道最后的鬼墓蝶会生在哪里吗？”恨潮生问问题并不是为了得到游师无方的答案，所以他自己往下道，“它们会栖息于主人的尸体之中，吸食血肉之后，再凝结出琥珀一样的结晶。据说此物放入眼内，便有观阴阳之效。”
神鬼之说是无稽之谈，恨潮生要求的不过是它那点虚无缥缈的“视物”功效，他绞尽脑汁，最后也只能落到传说之中。
游师无方并不细究他说的话，恨潮生讲的全是一家之言，真要细细地问，大约能问出不少破绽，例如怎么确保药方有效，但来来去去，最后又会回到恨潮生不愿提起的问题上。
“现在你要做什么？”
“襄君在此等我片刻，好不好？”恨潮生碰一碰他的手，游师无方并不是没有谁就活不下去的性格，恨潮生非得多说一句，让人忍不住心生怀疑，离开另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是否是这位藏渊阁元君。
神像算不得高，几个纵跃后，恨潮生稳稳当当地停驻在了尸体面前，长久的风吹得他们面容干瘪，眼眶中微微地闪着萤火的光，好似还睁着看人的眼瞳。
他伸手摘去那双眼睛，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当初擎风岳是否也想过，这样摘去襄君明月般的眼睛？
不知是墓主人的布置连这双眼被摘去都做了考虑，还是鬼墓蝶寄于主人而生的传说有被历史掩去的部分，于恨潮生收手的那一瞬，神庙便又剧烈摇动起来，竟容不得他方才的稍有分神。恨潮生反应极快，却不是要稳住自己，他纵身而下，在山摇地晃中去抓游师无方的手。
原来，这整座神庙建立于空洞之上。
月照残潮和问心同时出鞘，在金戈与石块相交的摩擦声中，恨潮生还笑得出来，他一手握着游师无方的手，一手牢牢地把住月照残潮的刀柄道：“幸好月照残潮的刀刃够宽，襄君，倘若真的掉到谷底，你还能踩在刃上拉我一把。”
“我不会让你掉到谷底。”在这般的变故下，游师无方连发丝都未曾被扰乱半分，他讲这话时握住刀柄的手猛一用力，问心破开石壁，如同船锚般，稳稳地将他们停在了半空。
底下是无数闪烁着寒光的尖刺。
恨潮生从没想过做刺上的烤肉，在他做藏渊阁元君时，也没想过会和襄君被挂在石壁上待价而沽。这种场景让人看来，简直是再可笑不过的了。
常人挂在这里，大约不到片刻便会坠到崖底，变作下一具尸首。恨潮生仰首看去，神像在此时成了高高在上的看台，坐在最上面的就不是尸体，而是看戏的了。
恨潮生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不喜欢游师无方的命被悬在崖边的感觉。
幸好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江湖上谈起元君，谈的大多不是武学，而是他的头脑。一个更着意于心思的人，自然于攀至武道顶峰并无太多追求。
又幸好，他身边总是有游师无方，游师无方的刀在武林中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襄君，”恨潮生对游师无方讲话总有种柔情蜜意的腔调，“如果我松手，襄君会在我掉到底之前接住我吗？”
“我会。但是恨潮生，你还未给我理由。”游师无方回答得很快，手却仍然紧握。
“我们总不能一直挂在此处吧？”恨潮生毫无倦怠厌烦地对襄君解释，他的襄君总会对他多问一句，恨潮生受用这样的关心，自然投桃报李，“多年以来信传言者多，底下的尸体却少，我猜想其下定然另有洞天，现下我们之中，我下去不正是最优解吗？”
用眼睛看机关，确实比用手摸机关要安全得多，游师无方认为有理，便不再叮嘱，将交握的手一松，放任恨潮生下坠。后者便如投入水中的鱼一般，迅速地沉了下去。
要避开崖底的尖刺，于恨潮生而言算不得太难，但他不曾说此处的布置，游师无方便难免担心。
他侧耳去听，分出每种不同的声调。在急剧迫近的风声中，恨潮生喊的襄君显得格外轻些。但游师无方不会错过他说的每句话，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月照残潮的刀刃虽宽而厚，站两个人属实是有些勉强，于千钧一发之际，游师无方还有闲情收刀入鞘，再拔月照残潮掷出，作为捞恨潮生的支点。
“阔别许久，襄君怎么武功越来越好了呀？”恨潮生揽住他的脖颈，他们贴得太近，近到游师无方能听清恨潮生平静的心跳，听他又接着道，“我岂不是永远没办法在襄君面前大显身手了？”
“本就不必有，”游师无方一贯不太理会他的伤春悲秋，此时更着眼在他们一时间出不去的境况上，“你看清了什么？”
“若是一步走不对，我们便要永远在这里做苦命鸳鸯的陷阱，”恨潮生讲这些也不见得有多担心，甚至还有些兴致勃勃的意味，“危险，却也不难。”
若让陷阱的主人听到恨潮生这话，只怕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两颗。
尖刺与尖刺间留有细窄通路，当年建造这个机关的古墓族人对自己排兵布阵颇有自信，恨潮生亦然。他在空中已看清阵法路数，剩下所需不过是亲身入阵，再依据这部分推出生路。
“出去之后，襄君再和我下一盘棋吧？”尚未出阵，恨潮生的口气已算笃定。他拉着游师无方的手很稳，几乎无需停下来思索，常人眼里眼花缭乱的推算对他来说不过一瞬，走到过于狭窄的地方，还要用手去替游师无方挡那些横亘的刺。
很少有人能下过恨潮生，也很少有人会一直陪恨潮生下棋，只有游师无方。
而游师无方本不必他这样保护着。
没有人会时时刻刻想着保护游师无方，也只有恨潮生会。
他们仿佛天生来是为了与对方互补。
游师无方没有拒绝他的过度保护，尽管问心大可斩断这里所有的机关陷阱，一力降十会是最简单的方式，但就如同恨潮生说的，游师无方本未答应下来，却也为他留下展示的机会。于是此时游师无方也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下棋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何况更过分的提议他们业已做过。
密密麻麻的尖刺仿佛没有尽头，延伸出索命的网，可惜原本用作抵御外敌的陷阱在主人死后沉寂下来，让恨潮生能可分心去看游师无方，而后又被心诫贴住了侧脸。游师无方能察觉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在这之中，只有恨潮生的目光与众人不同。
看自己情人的目光，和看其他人的目光，自然是不同的。
“看路，恨潮生。”游师无方透过目遮回望恨潮生的眼睛，他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从这黑暗中，浮现出恨潮生微笑着的眼睛。
“马上就要到啦，襄君，”恨潮生不以为意，他轻巧地拨开那片薄薄的玉，挨着游师无方毛绒绒的侧鬓蹭了蹭，又颇有点故作玄虚，“说不准我们绕过去，看到的还是那个谷底。”“那是你希望的？”游师无方一板一眼，对笑话毫不关注地答道。
恨潮生不折不挠地道：“我怕我们被发现呀。”

话已至此，游师无方读懂他的言外之意。恨潮生天生得一副该被娇惯的少年模样，藏渊阁内风评和这份外貌没有丝毫关系，他做元君做得面无表情，眼眉飞起的部分蕴着风雨欲来的阴郁，乍看便如一柄出了鞘的美人刀，利得令人不敢直视。
偏偏他在游师无方面前装小装嫩，装得熟能生巧，连杀招临身都不肯抽刀来应。
洞外是无尽的夜色，恨潮生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仿佛也变成了瞎子，看不到山腰上次第燃起的火光，亦看不到声势浩大的人群，他挨着游师无方的肩很慢地道：“襄君，我好困喔。”
那些人并不为他们而来，六崇越筹划许久，终于抓到猎头人的一丝踪迹，即便今日是要翻了古墓族遗址，江湖上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游师无方没有特别要拯救谁的心，他迁就地允准了恨潮生的举动：“还没有天亮，回客栈吧。”
他们走前留的灯已被风吹熄，恨潮生轻车熟路地潜入暗里，絮絮叨叨地和游师无方抱怨身上沾了土，话拐来拐去，终于被游师无方截断末尾，派遣后续：“让人送浴桶来。”
送浴桶这事得少待，猎头人方闹了一场，店小二擦血还来不及，掌柜苦着脸告罪道：“现在能用的人不多，客官，况且我们也只剩一个桶了……”“无妨，”恨潮生和颜悦色，他心情好时总是不吝于微笑的，“我和襄君共用便可。”
房内又燃起了朦胧的灯，游师无方不需要光，这盏微弱的光映着游师无方的脸，将除去目遮后显露分明的眉眼都照得清清楚楚，也叫恨潮生看得专注。
游师无方诚然是一名瞽者，然而他仍能出刀伤人，起居之间便也着实不必他人相帮。但恨潮生总借一切机会同他亲近，便将过度的照顾都加于此身，几乎密不透风，仿佛游师无方真是一位不良于视便处处有所妨碍的瞎子，与寻常人等无所区别了。
但游师无方将这往往为人认作冒犯的一点也纵容过去。于是恨潮生此时一句“襄君愿意牵住我的手吗”也被允准，更不能算出乎游师无方的意料。但恨潮生的手，比他的料想更快，不等他将答允的话出声，指尖便传来热度，两人的手由此交扣到一起，指根抵住，各自五指覆上对方手背。
恨潮生手底有汗。游师无方心想，这不算寻常，他是在紧张什么？
他与恨潮生在此番见面前确实阔别已久，但绝不至于让恨潮生紧张，更不至于让恨潮生这样发问：“襄君不会介意同我共用吧？”
但依藏渊阁元君之狡狯，他这样问，又焉能断论没有至少一半是故意？
至少游师无方会为他心软。于是游师无方往他的唇面贴去一下，只轻轻一下，自然察觉不到恨潮生因此翘起唇角的动作，而后道：“恨潮生，你想多了。”
两手相牵自然十分妨碍游师无方自己褪去里衣，于是恨潮生便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边看边将绳结解开，从敞开露出的腰腹摩挲到身侧，犹如牵着易朽的丝帛一样小心，慢慢地将游师无方从这一身虽不繁复却也严整的穿着中剥出来。他们坦诚相见过太早，到如今已难计其数，但恨潮生待他珍重的程度与旧时别无二致，甚至因游师无方此时双眼不便，而更显得谨慎。
游师无方觉得这谨慎实无必要，但做出这些举动的人是恨潮生，于是他也不多说，只是循着对方的吐息将唇压覆过去，而后用未被牵住的那只手去剥恨潮生的衣物。欢爱也不过人所常欲，不必避讳，更无需谨慎，游师无方所会在意的只有恨潮生，而恨潮生于此有意。
于是他说：“不是要与我共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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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05-16 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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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师无方醒时天已大亮，他没有在床笫之间缠绵的习惯，可恨潮生手还紧紧地箍着他的腰，游师无方更没有非要移开爱人手的兴致，他默然不语地闭着眼，听到恨潮生均匀的呼吸。
其实恨潮生早已醒了，他算得上轻佻地抚过游师无方握刀的手指，刀者活得可谓养尊处优，指上仍然留着千万次挥刀后的痕迹。
他握住的手指因着敏锐的知觉而微微颤抖，用刀的手能感知到最微弱的风吹过，被这样顺着指节滑下去自然更会产生反应，于是游师无方终于开口制止：“恨潮生，够了。”
够肯定是不够的，但恨潮生不会反驳游师无方的说法，好似窗外晒太阳的黑猫一般舒展了身子，又将脑袋塞回了游师无方的怀里。
世人常说万愿同归的导师有一副难于亲近的面孔，更有一派远离世故的姿态，就算见不得目遮下的双眼，仅凭口鼻与素衣白发，也难免对他生出推崇。这样的人物于行走坐卧间也不会失掉端正，哪怕此时挂上好没正形的恨潮生，也不过是浅浅皱了下眉，而后还复原态，心诫轻轻敲上后者的脑袋，等他出口。
起后他二人皆未用水，嗓音还有些发哑，游师无方便并不肯再说。
“我们见面许久，襄君怎么不问我藏渊阁如今境况？”恨潮生先声夺人道，他枕着对方小腹，讲话便显得闷闷的，听来尚有几分“襄君是不是不愿问了”的委屈之意。
离他们重逢不过几个昼夜，说久未免过分夸张，游师无方顺着他意认真问道：“藏渊阁如今如何？”
“不如何，襄君，若是藏渊阁被我烧毁，你会介意吗？”
藏渊阁是恨潮生一手建立，他说要烧毁藏渊阁也没有什么惋惜之意，只剩点蕴在唇间，旁人听不出来的杀意。游师无方不置一词，倒略显温和地摸过他散落的长发，纵然和恨潮生如此亲近，他也不常做这种好似安慰一般的动作。
“做你想做的。”游师无方道。

恨潮生从未和游师无方坦白他要做的是什么，事到如今，游师无方才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听出来，他仍对多年以前的那桩旧事念念不忘。
但就算要为旧事再给此行添麻烦，也急于一时。恨潮生凑去唇前吻了吻，被纵容出的得意隐秘地藏在吻间，他们便又在床里消磨过许多时间。
擎风岳喜欢俯瞰众生的感觉，可惜藏渊阁遵照恨潮生的爱好而建，除却主殿，其他位置皆沉于地底。只有每旬的四君会面里，擎风岳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教众跪拜其下。
元君不爱看这些，亦或许是襄君不爱看，比起教众，肃君更不爱看襄君的脸。
游师无方不修无情道，却修出一张喜怒不辨的脸，擎风岳疑心他谁也看不起，不免忿忿地讲，只有他不在，藏渊阁才算得上圆满。
经年累月，终生心魔。
及至擎风岳坐上这个心心念念的位置，又觉着还是不够高，他向君子冰心道：“我要重修藏渊阁。”
君子冰心从前是恨潮生的得力干将，弃暗投明，来到擎风岳身旁后为他出了不少主意，其中甚至包括诛杀恨潮生。恨潮生走前留了个空空如也的座位，擎风岳说有能者而居之，君子冰心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像随口一说：“那肃君该杀了元君。”
只有杀了元君，这重修藏渊阁才算无缺。
擎风岳从前是在清虚府杀的襄君，他既下定决心，便替元君也安排了那里的一座墓碑。恨潮生于此事自然无从知晓，但擎风岳为人不算在他了解范围外，他只字不提，只微微笑着向游师无方发问，顾及游师无方不太会顾及的事情：“襄君，此行回转将要经过清虚府，你还愿去吗？”
“为何不去？”游师无方似是对这个问题有些疑惑，他眼睛被日光照得透亮，像毫无生气的珠子：“你既赶时间，自然该选择最近的路。”
他仿佛已经忘却，他的眼睛是在哪里失去的了。
恨潮生没有再问，游师无方可以放得下仇，恨潮生却不能。

清虚府。
越到这里，恨潮生握住游师无方的手就越紧，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人只有失去过一次，才会更珍惜抓得住的东西。
今日落了大雨。
夏日多雨，亦多绮梦，分明恨潮生和游师无方刚途径此处，地上水洼未却起半分波纹，元君也就算了，难道他身边带的瞎子也学会了踏雨无痕不成？
这应当是很简单的任务，谁能在清虚府杀死元君，谁就能成为下一个元君。
但他们连人都找不到。
雨里他们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分明是上扬的，若是平日，听来定然让人想同他交个朋友。但不知怎的，他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每多说一个字，这雨就多冷半分。
他轻轻地道：“诸位跟我们来此，谅必有要事相询。”
未等最后一个字说完，那柄藏渊阁最熟悉的刀由侧横出。
一柄刀怎么制住十个人？这问题现在得到了解答，甚至都已经不必解答了。
恨潮生道：“回去转告擎风岳，襄君为他留命，不是我为他留情。”
他一手握着刀，另一只手甚至还与对方交握。
后进藏渊阁的大多只听过襄君这个名号，沸沸扬扬的传闻里最多的是襄君和元君不合，襄君走后元君命人锁了他的屋子，这也作为另一个不合的佐证——恨潮生没听过这个传闻，倘若听过，他会捡了中间最离谱那段来同游师无方说委屈。
游师无方的屋子自然是没锁的，只是也没人敢进，便一动不动地保留到了今日，仿佛襄君远游归来，还要再住一住这一间屋厝。
没听过不妨碍人逃命，恨潮生说要留下他们一张嘴回去汇报，真的就留了一张能说话的嘴，剩下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水里，游师无方无所谓他人死活，恨潮生正在气头上，刀法难免显得戾气过重。
“恨潮生，你的刀给我。”
月照残潮沉沉地坠入游师无方的手，方才的刀声太过纷乱，游师无方无需确认刀痕也知道恨潮生的刀不静。恨潮生习武总不够专心，换做常人早走火入魔好几轮，他现在还全须全尾，全靠游师无方为他挂念。
恨潮生顺服地交了刀，还要多余补充问道：“月照残潮怎么了吗？”他知晓游师无方会回答什么，从前襄君也收过他的刀，厚刃在游师无方手中变得太轻，襄君不会说让他不要练武，只会替他出刀。
世上哪有第二个愿意替恨潮生出刀的人呢？
世上也决计没有第二个襄君了。
游师无方没有多说什么，月照残潮没有鞘，拿在手里有些费劲，别到腰间又显出一派和繁饰格格不入的随意，恨潮生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笑起来，他垂着手走在游师无方后面，腰间空空荡荡，好似任何一个人都能杀死他。
可他变作最难杀死的人。
清虚府荒废许久，雨混着泥流到官道上，化作无处不在的伏击，恨潮生轻巧地用靴尖踢起一块拦在路口的木板，其下赫然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银针。
“看来肃君今日是非要送我一程了，”恨潮生道：“襄君，他好过分。”
游师无方对擎风岳此人并无多大感触，纵然让他失了一双眼睛，现下能想起来的也只有四君共事时对方不作为的态度。他对生死实际上并不甚在意，只是唯独不能让恨潮生死在眼前，所以他慢声回道：“那你可以先送他一程。”
恨潮生本不需要等这一句话。
他师出有名，藏渊阁被肃君谋权篡位，元君做什么都理所应当，他借这个由头和游师无方多说几句，算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情趣。
擎风岳对恨潮生托人给他带的口信不以为意，他没多看得起元君，对襄君更不打算高看一眼。
他如今在意的是刀谱。
这个位置不好坐，恨潮生能忍受这么久，或许和这份刀谱有关。
天下第一的刀客写下的刀谱，肃君已经熟记在心，那他何愁不能成为天下第一？
他已经提前看到那个未来。
更何况他知道清虚府里不止有藏渊阁的杀手，想要恨潮生死的人多，想要游师无方出手救人的恐怕更多。活人在这个江湖里，总是比死人更有价值的。
所以恨潮生他们碰到了一个女人。
在这里遇到女人已经够稀奇，遇到牵着一座棺材的女人简直比遇到死人还稀奇，恨潮生故意很大声地叹了口气，他现在没有游师无方的手牵，就有点看到什么热闹都要凑的爱好。
游师无方果真放慢脚步听他说话。
恨潮生道：“襄君，我们前面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前路不通，怎么办？”“我想，若是游师肯出手，这块牌子上写的字就会是敬请通行了。”回答他的不是游师无方，而是那位女子，她说话柔柔的，一朵花飘落的声音也不会比她的声音更轻。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刺出十九剑。
她说要游师无方出手，这十九剑便真的只攻他的右手，如果游师无方的右手是一张白纸，这十九剑过去，上面只会有一个微小的切口。
可惜游师无方惯常握刀，右手从不是白纸。
那只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只有袍袖被风吹动了，这一点衣角拂过剑尖，人手里的剑是最坚硬的东西，却依着这阵风融化了。
游师无方道：“万愿同归已毁。”
万愿同归才是实现愿望之地，现在他只是游师无方，或许还加上恨潮生的襄君这个名号。
女子一击不成，开口依旧是那种柔柔的腔调，她被训练成最容易让男人放心的样子，拿着剑像拿着玩具，说话时更像从西洋远道而来的人偶：“游师拒绝得了我，这条路后还有千千万万等游师出手的人，游师也都拒绝得了吗？”
“我会替他拒绝。”恨潮生轻飘飘道：“襄君重情是好事，不过我们分别太久，我不知道哪些是他的故友，只好替他一齐拒绝了。”
“元君已不再是元君，仍有如此胆魄，我自愧不如。”女子腔调始终未变，她恭敬地将棺材拉到侧旁，替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一望无际的前路里，会埋伏着多少人？
没有人知道。
但在这里的是恨潮生与游师无方，游师无方听得出每一丝不同的呼吸声，这条窄窄的街上埋伏了三十来人，他只转头对恨潮生开口道：“跟好我。”
恨潮生从善如流地牵住那片衣摆，方才摧毁利剑的衣服在他手中又软得像有情人的手，恨潮生和游师无方在一起时，总像是对世界充满了善意，他牵完衣摆又去拉游师无方的手：“襄君，他们人好多呀，我不喜欢他们。”
游师无方比恨潮生宽和许多，他没有应恨潮生的话，只用另一手拔了刀。
一如女子方才所言，她不过是千万道险阻的第一道关卡。要看游师无方出手的人多如蚁，或因擎风岳的利诱，或为游师无方本人，但皆不能成为他停步的理由。况且还有恨潮生在侧煽风点火，于是问心刀下，何能留人？
清虚府内，世情乖异变更，游师的刀却只会一如既往，或者，更为快利。
执索结阵的人分不清男女，连本该有别的喘声都因所习功法而难辨，结成八门，要困他与恨潮生在此，层层消耗之后，再断生机。这样的阵法对旁人，也算棘手，然而困不住游师无方，尤其是带着恨潮生的游师无方。
恨潮生并未在此时还要牵着游师无方的手以安自己的心，他抱着刀退开，却退得不远，随游师无方而动，时时刻刻，皆在身后三尺开外，恰能避开问心的刀刃，也能将刀面映射出的弧光收入眼底。他因此含着笑，只等襄君破阵收刀便要再牵上去。
游师无方确实未叫他等太久，不过半柱香，便寻出阵眼所在，一息之间，刀便直入其中，错开肋骨的阻拦，往在此处支持阵法之人的肺腑而去。鲜血出涌时，这费心而结的阵法破掉，恨潮生两步跟上，往襄君左面而来，月照残潮挡住飞索上尖利的爪牙，旋身间再与游师无方换了位置，于是这最后勉强成形的阵法彻底碎开，主阵八人横陈此处者有半数之多，其余四位则不足为具。
这是最后一处阻拦，他们放任了成活者携同伴逃窜而去。恨潮生在此时也不计较了，只脉脉情深地看着他的襄君，往耳侧凑去，言语混着水汽抚过耳珠，他忘了在此前看仔细，便要懊恼于自己不知这对耳珠是否是因自己的话红了。好在游师无方总能搭上他的问，和他倾慕话语下推崇的意味，哪怕后者在游师无方看来并不必要：“现下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了。”
恨潮生讲话总有些与正事无关的闲情逸致，他这般态度在他人看来好似挑衅，游师无方熟视无睹，恨潮生说要回藏渊阁，那他便会让恨潮生全须全尾地回到藏渊阁。问心归刀入鞘，恨潮生却还不肯离开，他的唇贴着游师无方柔软的耳垂，讲话慢声细语，不像说话，倒像要咬上那么一口。
但恨潮生不会在尸山血海里咬一口游师无方的耳垂。
他不甚介意在谁面前做出过于亲密的姿态，更何况这里全是听不到说不出的尸体，恨潮生只是觉着，襄君或许不会喜欢。恨潮生有双太动人的眼睛，每当他想要什么时，只需用那双眼注视片刻，对方便会将那样物事拱手相让——可惜第一个这样纵容恨潮生的是游师无方。

从前他们同出同进，恨潮生心思落不到习武之上，他托着脸看游师无方练刀，那日天气太冷，雪底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问心由积雪中轻巧地滑了过去，刀气比落下的雪更冷。恨潮生微微笑着道：“襄君，我可不可以借问心一用？”
本没人会将自己的刀借出去。
而游师无方甚至没让恨潮生问第二次，他递过来刀时面色平静，仿佛这不是问心，而是随处可见的，打铁铺五十文一把的废品。
他连恨潮生要借问心做什么都不会过问。
恨潮生接了刀，略略地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正很担心，襄君太重情了，若有一日其他人问你借刀，可千万不要借出去。”“除了你，没有人会问我借刀。”游师无方停顿片刻，他读得懂恨潮生话中真意，于是也叹了口气道，“除了你，问心不会借给别人。”
襄君一言九鼎，纵然他不再做藏渊阁的襄君，甚至更名换姓，游师无方也不曾让第二个人再碰过这柄刀。

现下恨潮生又拿了问心在手中把玩，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它方才杀了许多人，刀刃上仍旧干干净净的，倒映着恨潮生明亮的眼睛。
恨潮生倒宁愿这双眼睛长在襄君脸上。
游师无方看不见，比他自己看不见更令恨潮生觉得不愉快。
他们走出很远，身后还有甩不掉的影子，恨潮生是最老练的狐狸，如果他想，他有一百种办法让别人永远找不到襄君。
但就像小孩喜欢炫耀自己的新玩具一样，恨潮生也喜欢炫耀自己的襄君，他同襄君分离太久，有些忘记从前是怎样向众人夸炫襄君会为自己出刀的。游师无方不明白恨潮生如今所作所为的缘由，恨潮生有心一说，手指却先贴上了游师无方的唇。
他道：“等到了藏渊阁再说，好不好？”
离开了恨潮生的藏渊阁仍是武林中鼎鼎有名的教派，擎风岳好大喜功，早早放出消息，说自己择日要一上六崇越，会一会当今名门之首。此话看来大气，实则还是藏渊阁占了便宜，谁不知道六崇越的巍翼早不是话事人，武邑率然又年青得不足以撑起正道的派头，这闷声的亏真是非吃不可。
游师无方听恨潮生讲完如今状况，面色依旧是那副无喜无怒的样子，他看事情比所有人都透彻，但身为万愿同归的游师，他向来是不会对谁说什么重话的。
或许只有做恨潮生的襄君时，他才会对恨潮生说些与众不同的话。
今夜有月，月色照在游师无方微微抿起的唇上，便显出另一种绝色了。
恨潮生要说的话也停住，先前是用刀的手，现下干脆是整个人都贴近了，他的呼吸略有些快，谁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能维持住一贯的态度呢？游师无方静静坐着，他不会追问恨潮生为什么不讲下去，只为了这个吻而抬起了脸。
“襄君不会好奇我的未尽之言吗？”他们的唇贴到一起，恨潮生偏偏还要发问，游师无方蹙起眉头，他的眉很长，会因为恨潮生的吻呈现出思索的样态，在吻的间隙间，他轻声地回道：“因为你总会说。”
对游师无方，恨潮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是二人中话更多的那一个，游师无方做恨潮生的听众，听得多了，自然总结出一套“恨潮生”的道理来。
恨潮生讲正事要天时地利，还要他自己开心，鉴于他见到游师无方总是开心的样子，这最后一条便可以忽略不计。
那轮月挂得太高，又照得太近，显出一点鬼魅的氛围，正适合说起游师无方不爱提起的前尘旧事。
恨潮生同游师无方坐在一处，他看篝火在对方脸上投下的忽明忽暗的影子，无端觉出点甜蜜，他人生中少有会无端微笑起来的时刻，游师无方目不能视，只听到恨潮生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开门见山道：“我知襄君不想告诉我清虚府实情，藏渊阁四君情谊，事到如今还这么重要吗？”
他只差摆明着说，襄君这双眼睛比藏渊阁所有人加起来还重了。
月下映着游师无方清俊的侧影，他略略地垂了眼，仿佛是庙里该受众人供奉的神像，神像失却眼睛，可称为是不想他得道登仙，游师无方失却眼睛，只是为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小事。
游师无方平静回道：“你要毁了藏渊阁，只为此事？”
“是呀。”恨潮生笑吟吟道，他知道襄君此话是允许他继续说的意思，剩下的话其实也无甚可讲，不过他说要告诉游师无方实情，只好将谋划盘算一一地拆了给游师无方看。
恨潮生的手又盖上了游师无方的手，这个故事不怎么符合话本里该有的复仇情节，恨潮生将每一环都计较得太明白，及到要说了，才发觉并不怎么有趣。
但他还是要讲，恨潮生很适合说书，和游师无方说话又显得太平和了，他道：“猎头人之事是我放出的风声，正道受我们所引，自会找到古墓族所在之处，有他们扰局，守墓人便不能第一时间来开启机关——此地受困者，不过都困于情罢了。”
武邑率然无法向少阳君同卯十四言明，他要带人围剿西溟疏狂，出手自会慢上三分，冷香魂要护住自己情郎，哪有时间再去看墓里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无法被人所控的机关，再精妙也只是废铁。
但这句话说得刻薄，恨潮生和游师无方同困那处，难道也算是困于情吗？
游师无方没有评价，他放在桌上的手已与恨潮生交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回应？
“其实我并不太在意藏渊阁。”恨潮生想，我也并不太在意四君乱七八糟的情谊，他建立起藏渊阁时还没有襄君，他补充道：“擎风岳想坐主位，让他一坐倒也无妨，不过他不该对你做那件事。”
他还是说不出瞎这个字。
游师无方早已读懂，他不擅安慰别人，好在他早已不是万愿同归做神的那位游师，他可以和爱人坐得更近些，近到恨潮生主动来再吻一下。
擎风岳的确得死，死却不是一切的结束。
“四君离散，藏渊阁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懿君在天有灵，想必会赞同我的决议，襄君觉得呢？”
“我不会反对。”
少有人能从恨潮生婉转的话中听出他的情思，游师无方是其中最爱他的那一位，恨潮生的吻如雪一般掠过他的眼尾，太轻太薄，仿佛方才的对话只是一场对坐中的臆想。
恨潮生有心要说自己这些年过得不太好，他能举出一百个例子证明此点，话到嘴边，又什么也不想说了。他还想一问，襄君，你如何会成为万愿同归的游师？这般改名易姓，是为了不让藏渊阁分崩离析吗？
他看见襄君时觉得该问每一个问题，吻到襄君时又明白，说他过得不好没有任何意义。
以襄君个性，无论恨潮生过得好或不好，皆能被游师无方吻上一吻的。
这些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连过往也影响不了，就可以不必劳烦襄君再想一次当时。
他们的唇分开那时，恨潮生柔声道：“下面的路我想自己走，襄君不会怪我吧？”
游师无方闻言只点了点头，他分明看不到月光，也看不到将会燃起大火的藏渊阁，那双眼睛仍然如同往日，一瞬不瞬地看着恨潮生道：“恨潮生，你要活下来。”
恨潮生本来还想说几句襄君对我情深义重，我自当如何如何的话，看到游师无方的眼睛，那些伶牙俐齿全化作了过眼云烟。
他想，我怎么能死呢？
他和游师无方讲过太多情话，事到终了剩下一句去去就回，游师无方不是小孩，恨潮生愿意用这种哄骗的语调和他说话，说襄君，我去去就回，不等这根香燃尽，我就会回来的。一个回字被他说得冗杂又多余，游师无方没纠正他，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实在不需这么正式的道别。
往来万愿同归的信众皆是女子，游师无方于她们之中听闻过一种说法，若告别的彼此太过郑重，便难说是否能够再见，只有有心快去快回的人，才会因争分夺秒而短暂放下道别的形式。恨潮生虽恋恋不舍，但他更想将前事解决，至少在襄君看向自己的时候，他不会生愧。
游师无方向来不信这些说辞，但过往种种可证恨潮生与这些女子有情思婉转上的共通之处，此时也便姑妄听之。
只是他在此等得平静，却有人不要他平静。
擎风岳不会觉得自己是不速之客，也不会觉得自己从来不是游师无方要等的人。他只羞恼于游师无方对他的不屑，后者分明只是未将他放入眼，擎风岳却以己度人，只觉得游师无方从来对他都看不上眼，那张淡漠的脸含着一点神性和慈悲，让他难免联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于是他将臆测安到游师无方的身上，自觉揣摩清楚了藏渊阁襄君的心性，那是怎样的高傲，才将自己比于天地，其余万民皆看不起。
然而此解大错特错，游师无方对他甚至是肯容情的。诚然，藏渊阁四君的情谊一如这四人风流云散一般，早已单薄如纸，甚至不如纸。至少若擎风岳肯留有一层窗户纸不捅破，便不会要坏掉游师无方的一双眼睛，也不会在此时找到游师无方。
但游师无方不是擎风岳，在此之前，他甚至愿意拦一拦恨潮生，哪怕恨潮生未出口，游师无方也未曾将此意明言。
于是此时，游师无方也未先行出刀。
哪怕只要他出刀，擎风岳便没有成招的机会。
好在，就算擎风岳不请自来又意图先发以制人，也无从给游师无方构成威胁。万壑鼓并非神兵，更何况是擎风岳在用。游师无方还是会有一些惋惜，只是他情欲淡薄，往往想了便做了，也不必细究，此时便分不出这惋惜是对四君的旧事还是对万壑鼓。
擎风岳为壮胆色，请招前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串，无非是说自己师出有名，一定是能胜的，却不留一息时间给游师无方开口。也许在他不肯承认的心底，他想的是要趁瞎子之不便下手，哪怕胜之不武，旁人知道的也是他擎风岳胜了游师无方。
自古成大事者难有几人是英雄，他要成大事，又怎么能顾惜这一点留给俗人议论的名声呢？
会计较说书人口中故事的，只有恨潮生，而恨潮生不在此地。
他的算盘打得精明，却未料想有人失了一双眼睛，于武道上还能有进益。万愿同归与魔教，难说哪一个更事务繁杂，况且魔教之事从前皆是恨潮生主导，与擎风岳干系不大。若非权欲太重，擎风岳不会这样恨极恨潮生，他只会一心一意地嫉恨游师无方，恨得比对恨潮生更长久。
世上总有人仅因他人优秀甚于自己而发恨的，多擎风岳一个不多。他恨游师无方太久，此时才想起这一点，也想起忘记的理由。任谁将此心此情习惯了，都会将此事忘了，以致忘得自己要编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敢前来，而不敢直言：我是嫉恨你，才会来杀你。
此时见游师无方这如飞羽一般流光溢彩的一刀，他几乎要失声发问：“你不是在管那劳什子万愿同归，怎会还有精力习刀？！”
擎风岳心头转过千万念，却由不得他出口，那刀来得迅捷，落在面前却又太重，招式尚未用老，便已现出要他全力来挡的架势。他只好连牙关都咬紧，唯恐泄了一口气，便要在这如山岳的刀势之下溃不成军。
他心惊于此，游师无方不过刺出一刀，自己竟要退开数步，才能挡下，甚至换了三个身法，也摆脱不了对方的刀路。若他先行一招可称优势，那此时也是优势尽失。
游师无方却方才起势。
恨潮生将惋惜于自己不在此地，不能得见这一刀的华美。
也许他也会惋惜于自己不能目睹擎风岳之死，不能刻薄地讲上一句，襄君，擎风岳此人毫无眼光，欣赏不得半分你的刀，还是尽早死了为好。
似乎是觉得自己将旧同僚相逼太过，其后二十招，游师无方都并未用式，只是一刀一弧，带亮此地夜色，犹如天边银角落地，层层叠叠，堆出浪一般的势。而这势也将袭往不知收敛，犹要冲入浪中的人。
刀鸣声中，游师无方的叹息微不可闻。
自然，为游师无方念得轻缓的招式名称也被掩过去，与问心落下的刀势走去两个极端。
轻羽之上，是留不得血迹的。于是问心仍旧银白如月，只因才自骨隙间割去了一条性命轻轻地颤着，等心静下，风停住，再为主人擦拭过，收作一方文质彬彬只戒不杀的玉尺。

擎风岳的血缓缓流开，流往他心心念念的藏渊阁。
那张堂皇的座椅被拆成了很多份，树倒猢狲散，擎风岳死讯传得太快，众人认定恨潮生要来找藏渊阁剩下诸人的麻烦，不如先一步拆了从前旧主坐过的位置，替恨潮生换张新的椅子，说不准还能再捞点“从龙之功”。
人们干这种事时，着实需要比干其他事更快些，这样才能在他人发现之前做完。他们干得太卖力，竟没注意恨潮生何时不声不响地立到了门边，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明亮的火——这座大殿由内到外地烧了起来。
他不算什么特别坏的人，烧藏渊阁是一回事，要不要杀人是另一回事，恨潮生叩响大门时颇有感触，深以为襄君该为此夸他做得不错。
那些金银财宝、武功秘籍在火里被烧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恨潮生攒了许多他认为襄君会喜欢的东西，最后只拿回了那本游师无方亲手写的刀谱。
月光如水，水下燃着最烈最艳的火。
没人能发觉恨潮生拿走了什么，他们甚至发现不了恨潮生已经离开，火里只有人们争抢的影子，恨潮生悠闲自在地走过这些影子，他快乐地弯起嘴角，他经营数年，终于留下一点能让襄君再看到自己的希望，又怎么能不快乐一些？
况且有人在等他回去。

游师无方远远地听到恨潮生在哼着小曲，他像非要让人知道自己要推倒酒杯的猫，游师无方倘若不回应，他是打定主意要将这曲哼完才肯现身的。
“恨潮生。”游师无方没仔细分辨他究竟在哪，他的声音也并不高，那点声音迅速地在风中消散了，剩下一个飞鸟投林般投来他怀中的恨潮生。恨潮生柔情蜜意道：“我说我会回来，够不够守约呀，襄君？”
香的确没有烧尽，剩下微微的光，好似地上散落的星子。
即便是恨潮生这般的人也会忍不住想，襄君是不是从此以后，也能和我一样看到这些？他从来了解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因此不肯给游师无方太多的承诺，说的也是“我想”此类的话，今时今日，才愿说那点渺小的可能。
游师无方和他离得太近，因而也被传染了点兴致勃勃的期待，低声地应了句嗯。
掌刀的手不该发抖，这该是江湖人的共识，恨潮生的手却在抖，他先前没意识到，直到听到襄君问他：“恨潮生，你在紧张？”
恨潮生将他的手摊开来看，他第一次杀人时这只手没有抖，他甚至还能笑出来，后来当上藏渊阁元君，这只手也没有抖，唯独此时，他的指尖微微地抖了抖。
他在紧张什么？
这话不需要游师无方回答，恨潮生将脸贴在游师无方的脸侧，用一贯的态度答道：“是呀，我怕襄君不喜欢这个药的味道，到时候不爱上药怎么办？”“说实话不会要你的命。”游师无方鼻端闻到浅淡的药味，恨潮生对着他编谎话不过心，笃定游师无方不爱拆穿。
说实话不会要了恨潮生的命，但他担心之事和游师无方说过太多次，游师无方不介意，难道他还能再替襄君生一回气，哭一回不成？
他只能沉默。

恨潮生一夜没睡，如果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恨潮生会真情实感地佩服他一刻钟，他从前睡不着会叫醒襄君，如今没什么理由，自己辗转反侧半宿，被游师无方腾出手来摁住了肩。
游师无方道：“睡不着？”
恨潮生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今日天亮好晚。”
“就算你要睁眼到天明，日出也不会早哪怕半刻。”游师无方对这双眼睛在意远不如恨潮生，倒好似这不是他自己的，哪怕此时为紧紧缠缚的纱布蒙住双眼，天明之后便要见这最后一个办法是否起效的当事人是他，他也语气冷淡，似乎陪恨潮生做这些事，只是为安恨潮生的心。
也许果真如此，但恨潮生要的不只是游师无方为他费心，他还要襄君能看见。
任谁被那双眼睛盛着爱细细打量过，都会想再被多看一看。而恨潮生比常人往往更为贪心，他想襄君能一直看他。若擎风岳未做出那样的手段，他能够轻易遂愿，但游师无方失了这双眼睛，这愿望自然无从谈起。
“若此药仍旧不能功成，”恨潮生想得慢，似乎要将天明之前最末的黑夜在自己脑内的斟酌中消磨过去，“擎风岳再死千万次仍不足惜。”
但死人自然只能死一次，况且擎风岳多身死几次也不会对游师无方的眼睛有所助益。
恨潮生知道得清楚，但不妨碍他将蛮不讲理的话讲给游师无方听，哪怕襄君才讲了他一句。他得寸进尺地靠过去，抬脸起来才能用鼻尖蹭到游师无方的下巴。这姿势对身材高挑的他而言有些难度，于是他很努力地往下挪，再缩了一点起来，好让游师无方能够抱住他。
游师无方始终不太理解恨潮生的一些爱好，但既无伤大雅，便都纵容过去，哪怕维持这一个压迫着半边身子的姿势，于他也会生出不适。但恨潮生能因此睡着，哪怕只是两刻钟。
游师无方抬了抬手，准确无误地剥开恨潮生在自己怀里蹭乱的额发。纱布缠得稍有些紧，异物感让他不得睁眼，药材的阻拦也让他无从通过能否感光而确认药效，他只能叫醒恨潮生。在瞎的这段时日里，他于天时的感应比往日更强，此时也不例外。
他察觉到掌心那张脸苏醒的的迹象，于是开了口：“恨潮生，你要帮我拆药吗？”“襄君，怎么和我还问这么见外的问题呀——”恨潮生醒得很快，应得不比醒慢多少，只是小动作颇多，磨蹭了半刻钟他们还缠绵榻上，游师无方也被他带得只能坐着，等窝在怀里耍赖的爱人做足天时地利人和的准备，再行揭晓。
最心急的人是他，此时最拖沓的也是他。情怯情怯，急得连洗漱都顾不得便要一知结果，却又为结果生畏，直到游师无方低头，轻轻地吻在他的额心。
薄软的纱布被浸足了药味，苦得恨潮生皱眉，但解取的手不停，另手则静静地挡在襄君眼前，不远不近，将将足够布料绕开，又能替他遮去大半的光线。于刚重见天日的一双眼而言，天日还是太耀眼了些。哪怕结果犹在未知之数，恨潮生也要将每一项做至最妥帖。
他念兹在兹，到底生怯，指尖停在最后一层时颤了一下，缚系不牢的药材因之散了小半下去，在里衣上敲出簌簌的声响，光也因此漏到游师无方的眼前。游师无方开口，恨潮生只觉心也因之跳了一下，意外将结果推得太快，尚不及准备充分便显露在他们眼前。
好在游师无方伸出一只手抱住了他，将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接住，安回该在的位置：“我看见光了。”
恨潮生如恍如忽地嗯了一声，头一次连游师无方的声音都无法让他回神，他只觉得自己该狂喜，心间确实也盛满了因襄君能再见自己而生出的欣悦，然而手确实无措的，嘴唇似乎也讲不出更多的话，只能又嗯了一声，带着一点抖地将最后一层解开，将剩余药力已尽的药渣拂去。
他仍旧用那只手挡着光，唯恐伤了襄君如月的眼睛，再轻轻地问：“那襄君现在，能看见我了吗？”
他听见意表肯定的回答，于是凑近那双眼睛，嗅着一点苦涩的气味，吻上游师无方的嘴唇。
世间有千百种可供恨潮生向游师无方示爱的方式，但此时最合适，也不过这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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