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29 【雁俏/雁默】The Storytel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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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5-03-29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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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9 【雁俏/雁默】The Storyteller

原作向。大甜饼。种田文。结局是雁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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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5-03-29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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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阎王鬼途之乱后，本就饱受战乱侵袭的中原大地更加疮痍满目。为断绝亡命水流毒，尚同会残余部众恢复了基本的组织架构后，派出几股人马，按当初魔祸方解时前任盟主定下的预案，联系各地大小门派，四处查探掌握灾情全貌，汇总情报，安抚百姓，组织赈济。

盟主俏如来到尚同会露面时，听闻属下汇报，中苗交界处的白云村地界上，有重新兴起活人祭祀的传言。俏如来立时就要动身赶去，亲自了解情况，一旁的秦横云道：“白云村位置敏感，地处两界边境。此事是否该与苗疆共同商议，从长计议？”俏如来略一思忖，胸有定见，“如果传言是真，人命等不及从长计议。”秦横云只得低头称是退下。

俏如来虽为盟主，却不常坐镇尚同会主持大局。他的师门教导他永远对掌握权力心存警惕。他知道自己对料理会内事务、发展壮大门派、统合中原各方势力表现得并不上心，久已经引得会众们对他颇有微词。他不愿多加解释辩白，唯有愈发减少停留在尚同会的时间而已。人说“遁入空门”。俏如来如今时常恍惚自己半生忙忙碌碌，是“遁入”许许多多的地方——为逃离似有原罪的家庭而遁入空门，为逃离史家人的身份而遁入墨家，为逃离墨家那种严酷的杀人逻辑而遁入武林的具体事务中，如今他又为逃离具体事务对他的要求而遁入墨家对权力的警惕和抗拒。一旦远离了前者，他就又逼近一种新的荒芜和厌倦。在赶往白云村的路上，俏如来极力避免去想——他是否真正关心自己的目的地是否存在活人祭祀？他自燃应当关心。然而凡事皆有这层吊诡——沦落到用理智用道义提醒自己“应当”如何做的，便是不那么想做的事情了。

俏如来屏息凝神，身法催动到极致，只敢奔跑起来，不敢再想。

走进小小的村落，俏如来只见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简直世外桃源气派，与传闻中“活人祭祀”的阴森恐怖浑无关系。他并不放松，不能让自己显得疲惫或者阴郁，牵扯肌肉调整好和煦笑容，正要与村民攀谈，忽然脚下生根，瞳孔一缩。

“雁……！”雁王立在河边。俏如来鲜少见他这般，微微俯着身。河上小船靠岸。雁王似有所觉，转身向俏如来，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片刻又放下，继续与划船的小孩子们说话。

“参差荇菜。”他一指孩童手中黄色的小花，又俯身，在水边湿软的泥土上写字。俏如来只觉喉头发紧手脚麻痹，下意识敛了声息挪过去，看他写的正是“荇”字。

“是这个字。”

孩童们学着比划了两下，作为回礼，将手里的小花递给他，下船挥手说“高先生再见！”俏如来知道雁王初到中原时曾化名高鸿离。与雁王相关的一切本该全都浸透阴谋算计——俏如来不敢深思，而是本能地相信，与雁王相关的一切，本该全都浸透与他俏如来有关的阴谋算计。如今羽国人在这座乍看如诗境一般的村落里念起“参差荇菜”，在泥土上写字，与孩童交谈。

这一切与我的关系是什么，是什么……关系在哪里！俏如来逼迫自己的思维疯狂运转，抓取必须存在的联系。

“活人祭祀……”

“嘘。”雁王背对着他，“收声。”

对了！这才对了！一切都对了！雁王果然知晓此事——他也是为此而来，白云村的祭祀传言中一定有雁王插手的痕迹！俏如来并不自觉——他浑身一松，思及阴谋或许升级，嘴角竟漾开微笑。他再不需要用理智用道义用“应当”如何做来千方百计为自己的提供动力。他连想不起不久前的荒芜和厌倦感。

我将挫败雁王的阴谋。推理到这一步，俏如来终于咂出一股狂喜。

“交换情报吧，师兄。”他昂首走到雁王身侧。雁王闻言轻笑，旋即敛了讥嘲之意，倒似诚心建议，“等你手握足够的筹码，再谈与我交换吧。”俏如来面上发热，僵立许久，不情不愿“哦”了一声。他确实初来乍到，掌握的情报有限，然而但凡涉及与雁王对垒，他尤其不甘心在气势上短了一分一毫，少不得虚张声势先冲上来了。

待他，雁王一贯慷慨，见他站着不走，指指上游的方向，“一起？”说着先自迈步离开。俏如来得了台阶，呼吸错拍，左脚右脚快速倒了几遍，小碎步跑着追上去，追到并肩，忽又停下脚步就地蹲下，观察河水，从怀里取了手帕，稍稍浸湿一角。

“你的手指可有沾上泥土？”他握着手帕欲要靠近，又不敢妄动，“我帮……”饶是雁王也被他说得皱了一皱眉头，“俏如来。”俏如来其实是不曾见过他真正不悦，也不能确定如今算不算是，不由有些窘迫，“我是说……”

“徐福之乱总归暂时收场。你如今所做——你多少还残存气力，能够相信自己如今所做是为众生谋太平，不是么？俏如来，”雁王闭一闭眼睛，好似犹豫了片刻才将这些词句组织在一起，“你已经无能为此感到高兴吗？”他说得轻而缓，俏如来却如遭重击，撑不住退了一步，喉头发甜，几欲呕出血来。倾盖而来的耻辱感里他生生逼自己站住了。他垂着头，原想要风度，开口却难掩愤恨。“是不是为众生谋太平，是不是高兴，是不是有意义……我不知道，我不……你有什么，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与我侈谈众生？”

“罢了。”雁王不再理会，也不继续施与攻击，只继续向上游走去。俏如来远远地缀在他身后，嘴唇抖了抖，无声地作着口型，“可我不是为了我高兴或不高兴才想擦去你手指上的泥土。”他又惊觉这话太近似于谈情意——他又有什么资格与雁王侈谈情意？

“我的手指可有沾上泥土，你说。”雁王向他招手，“沾上了要如何？”

“……师兄！”俏如来猛地抬头奔向他，托着他的手腕，在他的指尖处轻轻擦拭。与雁王肌肤相贴的感触也是似是而非。俏如来简直以为托起一片羽毛还比托着他的手腕更有实感。他愤恨愈甚，任自己攥紧了雁王的手腕。雁王也不与他挣，由他拉着。

二人一道寻至上游处，见到一条湍急的大河，名唤“无定河”，河边有老少数人跪拜，口称“河神保佑”。俏如来有了猜测。他同雁王一对眼神，雁王微微点头，“你来得凑巧。就在今晚。”俏如来已经对状况有所判断，正思索对策，然而稍一抬头，不期看见雁王拈着淡黄的小花似在出神。俏如来一阵恍惚间竟虔信雁王也有婉然容色，一时间胆战心惊，思考、呼吸，连心跳都恨不能压着自己停下来。倒是雁王先与他说话，“你看到相似性吗。”

俏如来急忙反驳，“什么相似性。俏如来不敢自称君子。师兄也不是淑女吧？”

“……俏如来。”

“师、师兄？”俏如来慢半拍意识到不对，颤颤巍巍松开他的手，往后缩了几步，“什么相似性？不是‘参差荇菜’的相似性吗？”他素来不是轻浮之人，如今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雁王话里的意思，窘得手脚都不晓得该如何摆。雁王悬着手腕挥挥手赶他。俏如来简直相信若不是教养所限，上官鸿信就要口吐一个“滚”字了。他忙往河边跑，飞速调整了表情，拿“正事”压下纷乱思绪。他做惯正道侠客，掌管尚同会也时日不短，能娴熟地调动五官叫自己表现得像极一个“正道侠客”、“中原盟主”。偏偏唯独在雁王身边时，他感到自己的眼眉口鼻是自由的，在情绪与反应之间不存在那一段令他自己几乎作呕的调整调度的时间。

他不敢再想。

“老人家。”俏如来微笑着蹲在河边，同村民攀谈起来，“好天气，到河边晒太阳呀？”

“不是、不是。”村民连连摆手，“河神祭就要到了，我来河边看看，求河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河神祭？”俏如来很是感兴趣的模样，靠近些许，“这条……”他动作幅度颇大地抬头看了河碑，“……无定河，无定河里有河神？”

“可不是！”村民说得正起劲，忽然提起，“小兄弟从哪里来，不是我们白云村人吧？”俏如来早想好说辞，真开口，心里还是惴惴。“嗯，我是……高鸿离先生的……朋友。”他越说越顺口，“听说他在这里，特来与他作伴。”他扶着膝盖微微起身望向不远处的雁王。雁王倒真不给他拆台，笑着向他招手。俏如来下意识地欢喜，又怕高兴也高兴得不正确，一咧嘴，舌根阵阵发苦。好在那村民没留心细看，顺利接受了他的说法，“原来是高先生的朋友，那必定也是好人。”

“高……”俏如来摇摇头，说服自己是一片公心——既是“朋友”，称呼也该亲近些，才是不露马脚，“鸿离，他待村里人们也很好吗？”俏如来本以为他会说起雁王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的事情。或许因为他自己需要相信白云村初见时候的那个雁王，那种温和可亲，是上官鸿信为达目的所做的伪装，是个幻影——俏如来需要如此。不想，村民却是说起，

“高先生刚到村里就治好了一头生病的耕牛，还帮我们修好坏了好久的水车。”

“……他竟然还会做这些，我都不知道……”俏如来怔怔的，脸也木了，竟问不下去。上官鸿信曾在羽国治国理政，铸就治世，俏如来自然知道，但他下意识当那是故事，不假，但也不那么真——他未曾想明白，但暗暗认定的其实是，与他在一起，与他斗计斗智的才是最“真”的雁王。如果这种认定被证明与事实相悖，如果雁王是有与他无关的然而更真实更丰富的生活……

“那我该如何、如何……”

雁王快步上前，半挡在俏如来身前，“呆人，当心挡着老伯晒太阳。”他笑着向河边村民们打招呼，“我这个朋友出身富贵不谙世事，看什么都稀奇，难免多问几句，见笑了。”

听他替自己遮掩，俏如来也知道再问下去恐怕引人怀疑，只得顺着他的话点头讪笑，跟着他离开了无定河，往村里别处查探。俏如来一路低着头，心脏狂跳，又讷讷不敢言语。他并不害怕失败。自承接渡世大愿，他经历险阻不知凡几，早已经习惯挫折败北。但他独独不愿意雁王见到他支拙难堪处。如此这般系在另一个人身上，还能不能算是“自尊”，俏如来也不知该如何断定了。他恍惚听见上官鸿信竟轻叹一声，接着便是一股凉意抵在后心。俏如来登时以为满世界变安静，脚下发软，只当这样感触便是近于幸福了。

“师兄……”

“你方才如何称呼我？”

“……鸿离。”当他面如此念过一遍，俏如来连嘴唇都是麻的。雁王问：“好。你掌握的信息已经不少。现在该做什么？”抵着他后心的手指轻叩两次，无言，便是两道指示了。俏如来已经明白：

“观察。思考。”

“好。”

他们脚步不停。沿路，雁王举止如常，与相识的村民问好交谈。俏如来静听他们的对话，吸纳信息。绕过一圈，走回村子入口处的小河，俏如来已经心中有谱。他正要重提，“交换情报……”却眼睁睁看雁王俯身，将手心里那朵黄色小花摆回水面上，任它顺水飘走。

“你说。”

“我、我……你，为什么？”

这话问得雁王也是一愣，“什么‘为什么’？”

“你不喜欢花？”

雁王看看他，又顺水流向远处看看。“哦……同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难得他愿意以提问叫谈话继续下去，有机会同他谈此闲情，俏如来难免心猿意马。他抿嘴咽了口唾沫，“旁人都是‘左右采之’，偏师兄将手中已有的放回河里，不是不喜欢又是什么？”

“‘放回’，哈。也许我以为草木是有归处，也许我不乐于见它枯萎，也许我也同芸芸众生一样为随机的行动附会意义，也许我乐于与你说些无关宏旨的话。你可以开始猜测答案。”

“……也许我乐于猜测你的心思。”

“交换情报吧，俏如来。”

“雁王！你——”他脱口而出竟然想说“你敢逃”，堵在喉咙里，又意识到无有立场可说，不由一阵心灰，垂头丧气道，“村里各家各户都在为河神祭做准备，杀鸡宰羊、布置香案，唯有一家人不同——门户紧闭。刚才我们靠近时，还听见隐隐有哭声传出。传闻所说，看来……”他抬头观察了雁王的神情，见对方微微点头表示认同，才不怕自己武断，说了下去，“不假。”

“人选，”雁王遵守承诺，给出自己早已掌握的信息，“就是那家大女儿。另送你一条，白云村民口中的‘河神’，也许并非子虚乌有。”

“这……”俏如来不敢置信，狠狠摇了摇头，“活人祭神之说纯属荒诞。你的意思是……左不过此事背后另有势力加以操纵。”他不断在脑中翻找，想起启程前秦横云的汇报内容，“是苗疆？还是……”

“提问可以暂止了，俏如来。”雁王竖起食指，“既然你至今不能理清思绪，等待吧。”

入夜，无定河边摆起香案，沿岸排满烛火，村民们从各家带来牺牲投入河中。人群拱卫，正中是庞大的红布包袱裹成圆柱形。白日里俏如来留心观察。白云村中生活清贫，村民们大都衣着简朴。如今借着烛火看那红布包袱，倒像是松江产的上好棉布，价格不菲。他正自胆寒，却听身侧的雁王轻笑，“可见虔诚。不是美德么？”

俏如来眉头紧皱，“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

“我再问一次。”雁王本就无说笑的意图，“你看到相似性了吗？”

答案近在眼前，俏如来不愿意看清楚想明白，不自觉地在答案外侧打转。他从午后等待至今，“我明白你所说理清思绪是什么。”

“哦？愿闻其详。”

“无论此事背后有无隐情，俏如来眼下能做该做的，首先是阻止这场祭祀，救下能救的人。”

“听来倒像是正论。”雁王抬手向人群，“请吧，钜子。”俏如来只觉一股酥麻自后心直冲天灵，他饱提真气蓄势欲动的同时，分心想的只是——上官鸿信也曾这样称呼过、称呼过……别人吗？

他飞身冲入人群。村民皆是不备。俏如来劈手夺过红布包袱，扛着包袱又冲出人群包围。遭逢巨变，在场村民们的惊呼声响成一片，不多时，便有村中耆老带头喊道，“快！抓住这个偷祭品的贼！”俏如来本就不准备就此逃出白云村，动起无伤大雅的狡猾心思，喊着“师兄！”便往雁王的方向跑去了。雁王一错身。俏如来将将停住脚步，好险没直冲进河里去。他又不好怪雁王，权当无事发生，顺过气来，面向高举火把逼近的村民们正色，“诸位可否听俏如来一言？”

“……俏如来？”“他说他是俏如来？”“就是云州史家那个俏如来？”人群中一阵窸窸窣窣，好歹是止住了进逼的脚步。

俏如来见抬出身份有效，却有些心虚地看了雁王一眼——他不习惯在雁王面前提起诸如家庭、传承等等他本不必感到羞耻的事情。“俏如来就是俏如来”，本是一句俏如来自己也难以进一步阐释的内涵暧昧的同义反复。但是当他面对上官鸿信，他真相信“俏如来就是俏如来”。他明白即使以幻梦的标准去衡量，这也未免是荒唐太过的幻梦，耻于提起，又不舍得作罢。如今他偏偏要在雁王面前做一件抬出身份才可能做到的事情，俏如来不能不沮丧。

“师兄，我……”

“不是说话的时候。”雁王指指脚边地面。俏如来会意，暂时将包袱放下。随即雁王蹲下，解开包袱一角，探了鼻息，向俏如来点头，“性命无碍。”

俏如来深呼吸定了定心神。“俏如来知道中原各地人祭的风俗已经断绝多年。白云村是否遇到什么天大的难处，才不得不重启活人祭祀？若是有俏如来……有尚同会能够相帮的，中原武林侠客壮士无数，必定义不容辞。”他好不容易一篇话说完，雁王却是忍也不忍，不轻不重“哈”了一声。俏如来心头火起，目光转向他小声说，“哪一字哪一句不对？”

“哪一字哪一句都没有不对——虽然一个相帮的允诺换了三个主语，个个没有不对。只是你偏熬不住问出来，对也变作虚弱了。”雁王也不给他——或者情势也不给他回嘴的机会，“你且应对他们吧。”

“‘什么天大的难处’？”正是白日里俏如来与之攀谈的老人走出来，“你的田地有没有被洪水冲毁，你的房子有没有被洪水冲塌，你的家人有没有被洪水卷走？牺牲她一个——牺牲的也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挽救全村的生计。你偏要捣乱搅局，还好意思‘义不容辞’？”

他在村中想必威望颇隆。村民们挥舞火把，此起彼伏的“牺牲她一个”、“挽救全村”响起来，人群又向俏如来逼近。人声虽响，俏如来耳边却只阵阵轰隆，听不分明，火把也是远的，声响也是糊的，模糊的世界里，只有一道声音清晰锐利刺下来——

“你看到相似性吗？”

俏如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哀嚎出声了。他头痛欲裂，抬手抱着头，便又觉胸口闷痛蔓延全身，躲无可躲挡无可挡。他向来不以为自己是傲慢的人——他向来以为无论如何衡量，至少雁王总归是比他更靠近傲慢的人。然而这一天，俏如来虽不言明，心内早已认定自己接触的是迷信鬼神的痴愚，是叫人去死的凶狠，他要解决这种事态——作为一个与此地众人不一样的人，他将解决这种事态。

“牺牲她一个”、“挽救全村”、“牺牲她一个”、“挽救全村”、“牺牲”……

“你看到相似性吗？”

在他陶醉于似是而非的私情之时，雁王早已经讥嘲他，讥嘲他的学说、他的坚持、他至今的所作所为。

“钜子”。

“所以你才……为嘲弄我，你才……雁王！”

“我并没有说什么吧。”雁王抬手，“不动。”俏如来不知如何反应回击——或者也不想反应回击，任自己呆立原地，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浑身的疼痛全消失，汇聚到眉骨处——雁王的手指拂过他的眉骨，三次。

“好了，不要计数。并非每一套举动都要被编号罗列附会牵强的逻辑。”语毕，雁王背手后退。俏如来痛得落下泪来，真不再计数，眼睁睁看他向后一仰，转瞬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没。

什么学说、什么坚持、什么所作所为，也与疼痛一道云散，残存思绪只够组织起一声嘶吼。

“上官鸿信！”

岸上情仇是想不完的，俏如来什么也不再想，举身随他跳入大河。

[ 此帖被ttxiaotan在2025-03-29 15:1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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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5-03-29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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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河水猛冲，俏如来将将稳住身体态势。满世界黑暗，尖锐的耳鸣声环绕整个颅腔。他没有品位痛苦哀怜自己的余裕了。逆流游动，他漫无目的地寻找雁王。一口气即将耗尽，耳鸣声好似化成有实质的黑雾笼罩颅腔笼罩思绪，俏如来仍然找不到人。与恩师默苍离不同，他不习惯思考有关死亡的事。准确地说许多事他都已经尽量回避，不去想，用密集的行动填满大脑，帮自己回避。如今他没有气力回避，念头剐着他——

如果他就此死去，这是正确的死吗？足够清算他一生作为，天平两端，帮他在清白的那一端压上最后一块筹码吗？雁王会知晓吗？雁王……会想起他吗？

意识溃散之际，手腕猛地一痛。俏如来便知道是谁了，他于迷狂中坚信自己明白了——原来上官鸿信赠予他的疼痛是一种优先级最高疼痛，足以盖过其余一切感触。这是好还是不好，他不敢下判断，唯恐下了判断，紧接着便免不了要衡量好的事情幸福的事情，自己是否有资格享有。

尖锐的疼痛中耳鸣声停止了。俏如来奋力向前，一时忘情竟想要张嘴呼喊他。上官鸿信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口鼻，捏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上浮。俏如来明知彼此都看不清，还是紧贴着他的手掌点点头。浮上水面，雁王不多问也不解释，“你上岸去。”俏如来断不肯依他，忙又握了他的手，换过一口气，随他一道重新潜了下去。

潜至水底，雁王取了断云石幻作一盏橙色小灯，照亮二人身周半米左右。光源微弱。有赖罕见的外部环境，俏如来头一回看到上官鸿信也有形貌不那么锐利分明的时刻。上官鸿信由他牵着，并不看他，只借着光源，在河底四下观察，不知是寻找着什么。俏如来胸口一酸，无缘由地竟然委屈，好似被剥夺被损害的是自己。暂离了岸上的一切，只与雁王在一起，他终于有空思考，是否上官鸿信早就来到白云村、了解祭祀事宜，乃至方才他将身投入无定河，都另有打算——另有与俏如来无关的打算。

他的生命中是有与我无关的事情吗？俏如来惶惶然不知是悲是怒。恼人的嗡鸣声又响起。史精忠不知道自己为何——为何会是自己，凭什么是自己——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他自记事起想要做一个正确的人，铲强扶弱匡正武林的侠客，奔走九界为众生谋和平的墨家钜子，凭什么是他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凭什么是他失去清白的自知，失去对正确性的自信，失去心安理得，失去安静，失去不感到疼痛的资格。

他要为这一切“凭什么”找一个有形的可感的元凶。他要……！

他要雁王。

他理应有雁王。

手上施力，俏如来猛地将雁王拉入怀中，不作停顿，直吻上雁王的嘴唇。上官鸿信一顿，操纵灯光，照亮了俏如来的面孔，观察着他的神情。俏如来胸中冰凉绞痛，下意识想要躲避，遮掩起自己恶形恶状模样，雁王却牵起他的手，在掌心缓缓写道：闭眼。

俏如来沉心分辨掌心的触感，是暴怒是委屈全暂忘了。感知到他落下最后一笔，俏如来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似被人压着钳制着，唯有闭上眼睛。雁王便搂着他，手掌在他颈后缓慢地轻拍。他的世界便重归安静温存，只有唯一的一道信息流传递给他——雁王写给他的字，雁王的抚触，雁王的吻。俏如来并不知晓的是，在那个长久得美妙得令他要相信一生一世就此有报偿有回响的吻里，雁王也做了一个本不该做的决定。

他们缓缓上潜，上岸时已经远离白云村。上官鸿信放出信号。俏如来看得陌生，也不问他，挡在风口，依依地牵起他一缕头发慢慢挤走水珠，又牵起一缕，如此反复……“冷吗？有一些冷的吧。我们……”话没说完，就有一名墨者背着一个昏迷的女孩，飞身掠来，停在雁王身边。俏如来一时之间目眦欲裂，长久地伴随着他的耻辱感又再袭来——墨者背着的正是被村民选作祭品的人，俏如来不久之前说要救下的人。

他竟全没有想起来。

“重新罗织思绪吧，俏如来。”雁王的声音轻得近似叹息，“对于祭祀人选的安危，你可以说服自己相信我早有安排。”

“‘罗织’……”俏如来怔怔地一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在怜悯我吗，雁王？”

雁王避而不答。“带她走吧。”雁王不是惯于说谎的人。他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你也可以相信一切类比都是诡辩，你的师尊教给你的并非码放人命的傲慢、迷信教条的痴愚、叫人去死的凶狠。”

“你……这样说，是要我相信，还是要我不能再相信？”

“至少保全一条切实的人命，去吧，俏如来。”至于享受这种切实的意义感背后是否有代价，雁王本该在俏如来面前揭开，如今却决定作罢。

雁王挥手赶他，俏如来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俏如来别无他法，背起昏迷的祭祀人选，星夜兼程赶往了黑水城，将人托付给大匠师。此后他身边仍然风波不断，解决完玄武真道，又马不停蹄奔赴道域，再有时间去往黑水城时，当初的女孩身体已经康复，吃得多睡得多，只是不多话。俏如来问她是否想回家乡与父母亲人一家团聚，她只摇头。

“一条切实的人命”……由我保全。离开了黑水城，在他眼中，天空破败，土地乏味，其下其上的一切了无生机，我不应该有这样想法——俏如来不自觉捂着嘴，嗓子里挤出几声不知是哭是笑的哀鸣。他搜罗记忆里的感触，五指张开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在窒息的晕眩中回想他的雁王。

他在岸上罗织再多正确再多意义再多清白的幻象，不及水下世界黑暗温存，只有最纯净的信息。

“每一次见面，你仍然惊叹我的进步吗？你为什么不再来看我了呢？”

俏如来带人离开白云村后，雁王留在村子附近等待了两天。在最初的愤怒混乱过后，村民们在几名德高望重的耆老带领下，作出了不出人意料的决定——暂时放弃被劫走的女孩，另寻人选，重新组织河神祭。

这不是难以推测的结果，无需墨家钜子调动多少智慧也该想得到。上官鸿信昔年在策天凤身边，也曾见师尊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不愿再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造就的长远结果究竟是好是坏。或者如果策天凤本人还在，他是能够为此找寻到恰当的话术合适的解释吧。上官鸿信弯一弯嘴角，摇头不再想。

也许推迟祭典果真触怒了河神。自祭典中断开始，白云村里大雨不断，无定河水暴涨，河堤已经有决口的迹象。重办河神祭当晚，上官鸿信隐在暗处，看见新的人选出自与先前同一户人家，正是那家的小女儿。从她的姐姐被选为祭品那天开始，她就开始竭力反抗哭嚎，拽着姐姐想要逃跑。此前的祭典当天，她便被父母绑在了厨房灶台上。如今她成为新的祭品，不知道是不是早早喊坏了嗓子的缘故，她倒不声不响了。

村中耆老们从她的父亲手中接过她。女孩的父亲侧过头去抹泪，“我的儿，这都是你的命。”周围人簇拥着安慰他，许诺将村中位置最好最肥沃的一片耕地划分给他家。“在孩子的面前别说这些了。”那父亲愈发抹泪不止。

就在祭品被推入河中之前，上官鸿信引动了他的布置。埋在河底的断云石引爆，一时间浪涛汹涌而起果真如同神明震怒。几名村名吓得将祭品举过头顶，口中连呼“河神息怒”。

他们未曾惊扰河神，惊扰了河神的是雁王。受爆炸所伤，急痛急怒之下，河神发出怒吼。紧接着，巨浪掀翻了岸边的香案，卷走祭祀的牲畜，水面漩涡急速扩大，河神身披浪涛，于怒吼中轰然显形。全村村民不是吓得倒地，便是全力奔跑逃离。只有被绑在红布里充作祭品的女孩仰头定定地看去——村民们日夜祭拜的“河神”，原来是一只通体灰黑的巨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噗”地笑了出来，笑着念念有词。她嗓子坏了，也无人听得见听得清，她反复念的是：

“哈哈，大乌龟，神是一只大乌龟，哈哈哈。”

河神似有感应，向胆敢嘲笑的祭品猛扑过来。灼热腥臭的吐息熏得地上草木枯萎牲畜死灭。

河神即将吞下祭品。雁王架起裂羽铳，向着河神身体和龟壳交界处断云石留下的伤口又补了一枪。河神伤势愈重，凶性更甚，向着子弹袭来的方向寻来。一击得手，雁王收起佩枪，离开藏身的树林，立在无定河对岸，挥手抛起两颗断云石，一收一推，断云石悬在河面正中，幻成一座拱桥，他不忘记叫桥上饰有龙凤狮象、莲花仙草。他弃身法不用，只身过桥，替被选作祭品的女孩解开绳索。女孩口中仍念念有词，双手撑地，一时没站起来。雁王也不帮她，退开一步，抛出选项：

“你可以留在此地，被河神杀死，挽救全村；或者你眼前有一座桥，离你只两三步远，你可以站起来，走过桥，离开白云村。”

雁王还记得当他明示俏如来此地的“河神”并非子虚乌有之时，俏如来的回答是。“活人祭神之说纯属荒诞”，雁王便知道俏如来是——墨家钜子自然是——用“无效”、“无用”来驳斥这场河神祭。然而如果杀人祭神“有效”、“有用”，又当如何，雁王终究决定了不逼问——或者墨家钜子能够给出的答案早已昭然。在无定河底，他曾借着灯光观察俏如来的神情，他决定判断俏如来并非对他心怀情爱。渴望躲避痛苦也是人之常情。许久前，当上官鸿信身陷“我失去一切”的自怜当中，即使是他也不免希求身边仅剩的策天凤可以留下来陪伴他支持他。渴望逃避痛苦虽是人之常情，上官鸿信决定判断它是不光彩的常情，于是一路走来，就一路掷下了。

“我……”

上官鸿信靠近倾听。

“我要走，我要、我要活。”

他伸手供女孩借了一把力。女孩摇摇晃晃站住了，不再回头看，踏上桥面，便飞奔过河。河神寻不见开枪打伤自己的人，暴怒不止，已经离开无定河，向白云村袭击。惨叫声此起彼伏。向背对白云村的女孩，雁王第二次抛出选项——他递出一颗断云石：

“现在你仍可以选择，成为杀死河神拯救村民的英雄；或者，过桥之后……

“毁掉桥。”

已经有一些村民发现了河上凭空出现的拱桥，来不及考虑缘由，踏上桥便向对岸逃命。女孩感到掌心一坠险些要托不住，用力攥紧了拳头，才发现只是握住一颗很轻的石头。轻与重原来模糊，她不清楚自己的性命姐姐的性命其余所有人的性命，乌龟河神的性命，是否也是一样的轻。

她高高地举起手，将断云石投向拱桥。桥面从中间断开，未及过河的村民们咒骂着纷纷落水。女孩看过全程，极是用力地张嘴做口型，不大发得出声音，奋力重复了几遍“谢”字，转身向远离白云村的方向跑去了。

她走后，雁王不在原地多作停留，掠过河面，换枪为剑，向肆虐开杀的河神而去。河神体积庞大动作却不迟钝，加之防御极强。此前雁王选择远程对战尚有优势，近身却是危险。交手几回合，雁王忽然将手中佩剑就地掷下。河神张开巨口向他脖颈袭来。雁王不躲避，竟是等在原地。

子弹袭来还比破空声更快。断云石的结晶连发而至，嵌入河神的口腔爆开、贯穿。血水混着雨水倾倒下来。雁王从袖子里取出两只瓷瓶收集血水，又待河神倒下，确认了死亡，这才离开白云村，向村外树林而去。

等着他的是凰后。开枪过后时间已经不短。凰后兴致真好，眼看到他走来，才缓缓收起裂羽铳。雁王轻笑，“不必如此提醒。”他取出一只瓷瓶递给凰后。凰后接过仔细端详着，“这就是你此行的目的？”

“你可以这样认为。”

“放走俏如来，是怕他搅局？”

“他本不在计划当中。”

“哈。”

尚贤宫中，雁王正处理与河神交手留下的伤口，听见敲门声。“说。”

凰后隔着门说起，“白云村那个小孩子，一路跟到了尚贤宫。你有什么打算。”

雁王一面听她说话，一面剪了衣袖前段，将与伤口黏连的衣料细细撕了，声音倒无异状，“既然是找来尚贤宫，你做主就是，何必多此一问。”凰后待要继续试探他的态度，只听雁王的声音虚了一层，似从更远处传来，“只是不知道是谁无心露了行藏，或者无心放慢了脚程，否则一个全无武功小孩子，如何能一路寻到尚贤宫？”

“哈，确实不知道。”凰后撇撇嘴，遮掩失败，只得不遮掩，“不及你兴致好，大费周章一趟，莫非只贪图尚贤宫几瓶金疮药。”她在门口留了伤药，不等屋内人再说话，转身飘然而去。

雁王给她的那个瓷瓶，她已经做过初步的调查。不出所料，河神的血液中检出了亡命水的成分。令凰后诧异的是，负责检验的墨者回报，这瓶血液不像是她下杀手时候雁王立即取得的，倒像是取自死去已久的生物。她又细细查探了白云村人祭相关的讯息，发现同中原各地一样，白云村也早就废止了人祭的风俗。而正在亡命水经水脉流经各地的同时，白云村中曾爆发过一次洪水，有村民在那次洪水后便疯了，四处呼号“有怪物”“水里有怪物”。

“莫非亡命水不仅仅让无定河里那只乌龟体型暴涨疯狂暴虐……”凰后点着面前的瓷瓶，“起死回生或者长生不死……”她将瓷瓶一推，任其翻倒，“我却没有兴趣。”

不光九算凰后对绝命司千年孜孜以求之事没有兴趣，雁王在得出相同的结论后，也将此事丢开了。他行事动机一贯莫测，只这一回，凰后却猜得出七、八分，也不欲拿更多的言语交锋问他刺探他。

早在策天凤去到羽国之前，凰后便听说过翊地年轻的王子监国理政治，废除淫祀之事。鬼神之事自古牵扯太广太深。历任主事官员谁不知道淫祀危害？只不过官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官员们撼动不得，又能从层层盘剥民脂民膏中分一杯羹，自然乐得不管。即使是受苦受盘剥的百姓们自身，要他们立时三刻抛下对鬼神的信仰，也是难事。彼时凰后听说这名初掌国事的王子第一件就敢拿祭祀开刀，不过置之一笑，笑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雁王确实吃尽了苦头。但是他理政不足两年后，淫祀真在翊地的土地上绝迹了。

世事难料。先王行迹日渐疯迷，兴起大狱，殃及无数。凰后和雁王都曾被投入霓霞关的囚营。在血污遍地恶臭弥漫的囚营，凰后看雁王捧着瓦瓮替他的妹妹收集洁净的雪水，她忽然想起传闻，那时她自己也更年轻自有轻狂处，直接提起，“是否翊地的天上没有神灵，王子才那样果断坚持，废止淫祀？”

“翊地的天上有没有神灵，与我做的事什么干系？”雁王话中意思甚傲岸，他本人却几乎有些赧然地垂眸一笑，“毋宁说，如果真有神灵，我更加不乐意向他们叩首上供。”

尚贤宫中，墨者们每日呈上的情报，凰后与雁王都会过目，不过雁王鲜少有放在心上的。此前凰后读到白云村中人祭传闻的情报时候，雁王已经不见踪影。当时她笑叹一声，搁下手头一切事务，带着裂羽铳便往白云村赶去了。

此时此刻她大可以笑雁王遮掩情绪高扬理智的功夫还不到家，竟放任起自己的怀旧来，或者她也不能笑——故园之思不可笑，怀旧的不止雁王一人。

凰后的怀旧也是短促的。她交给从白云村一路跟来的女孩一册书，“你留在尚贤宫，读书明理，习文习武，至于旁事，等你能想、会想、想得清楚再做不迟。”

[ 此帖被ttxiaotan在2025-03-29 15:1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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