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年间,我奉前代龙首之命,来到疏楼西风,服侍当时还是少君的主人,直到如今。时光荏苒,人事虚渺。回想当年的种种坎坷,不禁唏嘘感叹。但又不由得想到,如今天下太平,岁月清和,普世间的人们日子都过得安逸。我能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岁月度过最后的生涯,应该感到非常幸运。 H>_%Z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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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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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渐渐流露出退宫之意,大概是长久以来经历得太多,对这世间万事感到厌烦了罢。这些日子,玄宗宗主经常来访问。龙首疏懒地应对他,有时只隔着帷屏对谈,连面也不见。宗主有点担心,以为龙首心里闷着什么不开心的事,郁郁病倒了。这是从前发生过几次的事情。上了年岁的人,病倒了可不容易好奇来。所以宗主非同寻常地担心着,反倒令龙首厌烦起来。 >Qt#6X|
这日黄昏,宗主又来访问,带来一个薄白纸包裹着的东西,让我传递进去。两人会面的时候,我被吩咐坐在帷屏近前侍候着。有时候为宗主添茶,有时候只是传话而已。接过这个用薄白纸精致包裹起来的东西,我心中纳闷着:是什么东西呢?轻轻薄薄的,真好奇想打开看一看。于是用乌木托盘盛着送进去,龙首亲手打开,我也在旁边看到了。原来只不过是云片糕,和宫里做的不太一样:里面没有一点果仁,边缘上却用不知什么染成粉淡的梅红色,非常可爱。龙首见到这点心,也流露出意外。这不是芙蓉糕么?从前吃过的点心,一直有点想吃,以为现在都没有了呢。…… 9\Yj`,i5
我也很意外,心想:身为儒门龙首的主人,这世上竟然还有想吃却吃不到的东西呢。原来这种点心叫做芙蓉糕啊,看起来样式也非常简单,难道是宫中做不出来的么。 }bix+/]
我的好奇心被龙首看出来了,让我也尝一尝。我感到很惶恐,因为龙首还没有吃呢。于是尝了一块,那味道香甜细腻,有点淡淡的酸味,说不出是青梅还是酸枣。好吃是够得上的,但老实说,跟宫里的云片糕比起来,也没有特别出色的不同。 Pi)`[\{
请他坐过来说话罢,龙首向我吩咐道。一面说着,一面让人取来深红色里银雪色面的常服,披在淡灰的里衣之上。 \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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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侧身坐着,凭着矮几。漫长的衣摆铺盖在寝台上,那姿容异常艳丽华贵。宗主与他对坐着,每次见面都会称赞龙首的美貌。龙首面上虽然流露着厌烦,心中总还是很得意。汝这个人,这样的年岁,为什么还总这样不稳重。这里有很多侍候人在,还有小孩子……龙首微微皱眉,其实他心里恐怕已经对众人环绕的侍奉感到厌烦了罢。 p,ZubRJ"
最近这几年,龙首比从前疏懒了许多。像这样披着常服接见外客,在先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龙首跟宗主的交情,从很早的时候便开始了。可一直到这些年来才稍微随意亲近起来,可见年轻时候彼此的争强好胜。真正能体贴龙首心事的,大概也只有宗主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有时候还冷冷淡淡的,但毕竟真心实意地记挂着对方,想到对方可能病了不舒服,心里总也过意不去。这样的感情,在当时还懵然无知的我看来,也觉得很感动。 rj<%_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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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起先凭着矮几坐着,后来觉得累了,便被人服侍着在靠在背枕上躺了下来。宗主移近一些,坐在寝台边上。他对龙首说,你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对我稍微说一说吧。不要总这样忍耐着,让人很担心啊。龙首说,没什么。大概因为上了年岁吧,最近懒懒的,也不太想吃东西。宗主打量着龙首的气色,觉得他还有别的事瞒着自己。龙首微微皱眉,让他不要烦了。说着,要过烟管,背向一边去了。 M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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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宗主破例留在宫中。两人说了好些话,转天的时候,龙首的起色比昨日好了一些。早上起来,两人十分难得地一道吃了饭。大概玄宗还有事,宗主便起身告辞了。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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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些日子,玄宗那边传来消息:宗主退隐,依照前例,由两位比肩的代宗主共同主持玄宗日后的事务。消息传到儒门,龙首也随之了却了心事。宗主再次前来探望的时候,见他的气色已经好多了。 |h6)p;`gc
曾经有一次,我听见宗主向龙首抱怨:大抵这些年来,龙首总是儒门天下的事看得太重,尤其为了玄宗与儒门两家的不合,大伤两人之间的感情。宗主这样抱怨的时候,龙首抽着烟,一直没说话。宗主对他很埋怨,他对宗主也未尝不是如此。但现在两人已经是这样的年岁了,何必不抛下因俗事而生的种种恩怨,了无牵挂地度过最后的岁月?这样的想法,大概就是龙首与宗主两人共同的、也是最后的心愿。 1Pn!{bU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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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 jd(=? !_
已经是将近深秋的时候,龙首为时气所感,毕竟病了一场。上了年岁的人,虽然看起来还跟年轻的时候不相上下。可一旦病倒了,真是不容易好起来。起先的时候,龙首只是觉得喉咙有点干,以为是天气的缘故,只是稍微比平时多注意休息,喝了一些茶。不久之后,渐渐咳嗽得厉害起来。但仍然没有吃药,暗心还里一直为玄宗那边的事情烦恼着。某天早期的时候,咳嗽了一阵,嗑出血丝来了。宗主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急急忙忙地赶来探望。见到龙首靠在背枕上闭目养神,以为他病得昏迷过去了,竟然抱着摇晃起来。 ^B]M- XG
龙首气坏了,说:吾就算没病死,也给汝摇晃死了。 TKj9s'/
说着,脸上不由得微微泛红了起来。 Hhfqb"2on
龙首没吃晚饭,早先歇下了。虽然有宗主留下来陪着,到了半夜还是发烧起来,有一阵子真的昏迷过去了,情形非常可怕。到天亮的时候才好转过来,稍微安稳地睡了一阵子。经过这一场病,龙首消瘦了很多,显得苍白憔悴。宗主心里很难过,忍耐着不流露出来,尤其当着一众侍候人在的时候,比平常还要豁然开朗些。但和龙首独处的时候,那难过的情形真难用言语形容。夜里值宿的时候,见到他拉着龙首的手,目光低垂着。龙首轻轻地说了一些话,好像是安慰吧,让他别太担心了。因为隔得远,没有听清楚。 jY$|_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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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龙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的,乃在儒门与玄宗的将来。玄宗未来的继位者有若干位,最终会选定什么样的人,不是宗主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至于儒门这边,则担心少君太过年幼。没有可信赖的人托付,令人担忧不已。龙首晚年得到的这位少君,爱惜胜过世间任何珍宝,简直如同性命。因此往往竟会觉得,生为儒门龙首的自己和少君,于命途都是种不幸。这样的话,龙首只是暗地里曾经对我说过,对宗主都没有提起,更不必说对其他人流露。世人将儒门龙首的生涯设想得如何荣华自在,事实则恐非如此。 0]i#1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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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宫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龙首遂心如愿,显得很开心。这种真正开心的心情,恐怕还要追溯到宗主还是守宫的时候:独自坐着的时候,不知想起什么事,不知不觉地露出笑容。因为交接玄宗的事,宗主这些日子都没有过来访问。但每日都有问候的书信,两人还像早年间在一起的时候做歌问答起来。有一个黄昏里,斜照的夕阳穿过珠帘,落在屏风上,从这边移到那一边。屏风上的绘画都被光盖着了,那温暖的橙红色煞是好看。龙首收到宗主的问候信,取笔回复。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目光却忍不住尽量往那纸上去看。那墨色浓淡相宜,字迹流丽,只因为斜阳光照的缘故,看不太清写的是什么。我心里不由得对这美丽的夕阳也埋怨起来,希望那斜光移开去,好知道那封答复的信写得是什么。这样的心思大概被龙首察觉了,于是故意用衣袖挡着,我毕竟没能看见。虽然是龙首,可真是爱捉弄人的家伙啊! p[g!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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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掌灯的时候,宗主出人意料地到访了。看那豁然开朗的神情,不知那封回复的书信里写了什么令人心旷神怡的话。龙首正吃着宵夜,好像预想到他会过访,心里很高兴,表面却又只是若无其事的神情。看在我这样深夜还不辞辛苦地过来,就不要隔着帷屏说话了吧?宗主好像是在抱怨着,但听起来分明心情大好。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得寸进尺呢?真不知道这皮怎么这么厚。隔着帷屏,龙首故意厌烦似的,并吩咐将这帷屏移开了去。侍候人端上宵夜的点心和茶水,看起来是早就准备好的,都是宗主平时爱吃的东西。吃过宵夜,无关差使的人都退到值宿官房,各自休息去了。殿中只留下的两个人。一个将帷幕放下,另一个添上熏香。做好了这些事,也悄悄地退了下去。今夜月白风清,晚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仰望着风檐之外星云烂漫的晴朗夜空,那种轻快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啊。 5+,&9;'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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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宗主是龙首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经过许多年的恩恩怨怨,已经成为朋友的两人,其莫逆的交情好像比从前守宫在位的时候还要亲近得多。也许正是因为两人不再有守宫的关系,才可以无话不谈。周围的人不少有希望他们恢复成从前那样的关系,但在我看来,似乎是不可能,也是不必要的。 )[%#HT
龙首曾经自言自语着,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莫可逆料的。这并不单单指他与宗主之间的事,也有其他辗转反侧却又不能为人道的缘故。比起前代龙首,龙首算得上很温柔的人,有时候看起来好像几乎有点软弱了。但在跟宗主之间的事上,却一直都没有回头,又让人感到有些冷酷无情。至于宗主,表面上只是豁然开朗地顺遂缘分,从不强求。但内心里毕竟有深深的遗恨,毕竟他对龙首的感情非同寻常,是至死都不能磨灭的。 '4N[bRCn
记得在闍城血印的时候,龙首曾为获得不死之身成为嗜血者。宗主没想到龙首会走这样的极端,非常痛心。两人相互说了伤感情的话,以致极端相对。龙首毕竟没有想宗主解释任何事情,任凭两人的感情破裂,留下无可愈合的伤口。如果一定要分开,不如让那个人恨自己好了。这样,即使永别也不会太过难过。我想,这大概就是龙首当时的心情罢。 9J l9\y9
闍城血印的事情平息很久以后,龙首舍身成为嗜血者的原因却迟迟没有公诸于世。当初和圣行者定下计划的时候有过约定:事件平息之后,便将真相始末公诸于世。龙首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圣行者说,变黑了,将来洗白的事情汝要负责。但后来,似乎反倒是龙首自己反悔了。 z2nDD6N
因为龙首不同意,很长一段时间,深知内情的圣行者并没有向宗主透露半个字。连我当时都以为,龙首不肯让宗主知道事情的始末真相,只是因为还记恨着黑暗之间的事。对这世上的人和事,龙首一直很宽厚,大概也是因为不屑于计较的高傲。唯独对宗主异常苛刻,平时两人间略有一点小事不如意,都会让龙首很生气,很难过,甚至有报复的心。宗主曾经暗地里向我们抱怨:你们的主人太难伺候了,我迟早要被他欺负死。我们不敢向龙首隐瞒这话,龙首听说了,微微摇着扇子冷笑说:谢天谢地,吾没有给他气死,就算很命大了。 Lqwc:%Y:_
这是两人早年间的事,大抵就在血印的事情之前吧。自古有情深不寿的话,两个人对对方太过在乎了,也不是好兆头。果然,闍城血印的事,印证了我此前的担心。 ^H&6'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