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10.10 有所思—求之不得

復制鏈接 | 瀏覽器收藏

法寧

文能任事，武能退敵

級別: 騎士

作者資料
發送短消息
加為好友

UID: 56267
精華: 0
發帖: 98
威望: 3 點
銀兩: 60051 兩
蓮花: 352 朵
本命: 吞佛
王道: 劍龍、憐太
牆頭:
配偶:
座右銘:
注冊時間: 2008-11-23
最後登錄: 2024-09-24

鮮花(74)

樓主發表於: 2010-10-10 01:03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0.10 有所思—求之不得

管理提醒︰本帖被晏雪從布布文學移動到本區(2011-02-28)

有所思—求之不得

朱紅瓦片覆蓋在蜿蜒的蛇廊上，石板鋪地的長廊一側種植連排的榕樹，粗壯的樹根甚至有些許衝破石板，致使這條蛇廊行來有些崎嶇。

兩名書生窸窸窣窣地邊走邊交談，來到蛇廊彎道交角處正欲分道而行，卻因聊得興起，兩人佇立原地毫無離去之意。

「……這次返家，才覺得雙親年事已高。或許再待個兩年，便會自學海退離、在家奉養父母了。」

交角處的老榕樹長有茂密的枝葉，枒葉掩映遮去一抹瘦弱身影。

烏溜黑髮分成左右二束，褐色眼瞳盯著樹下望去蛇廊上的那兩人。她吁了口氣，頗覺無聊地在枝幹上調整坐姿，同時縮了下肩膀。

八月將過，有時秋風拂來引起薄薄寒意襲身，幸好她離開寢房前多拿一件外袍，此時裹在身上才不覺得冷。不過臉頰就沒法子遮住了。

義父囑她習字、讀書，午時便來找她。然而午時過後還是不見義父身影，她猜想可能是被那些學生纏住了。自己早已將字練完，書也讀了，也把讀不懂的部分記下。她覺得待在房裡有些無聊，便離開院落，在書院裡散步。

她拿了一顆竹鞠邊丟邊撿，不小心拋得太高，卡在這棵老樹上，只得試著用學得不久的輕功爬上樹，意外發現坐在枝幹往遠方俯視，景觀出乎意料地美麗。

原來學海這麼大呀！

若被義父知曉她爬樹的行為，肯定會挨義父一頓叨念。但她來不及爬下樹，在長廊上的那兩個人好似腳生根，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不停，只好繼續坐在樹上。

「……你說射執令？我也覺得那個孩子和他關係斐淺。不然怎會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而做出那種犧牲？雖然當年教統舉薦，他未必能脫穎而出，也不該是資格不符。」

「有人揣測是私生女……」

他們在說義父的壞話？她繃緊臉蛋，拉攏遮風的外袍，腰部、雙腿使力，細瘦雙臂撐住樹幹，輕巧地躍落地面。軟鞋踩在落葉泥土所發出的娑娑聲響立時吸引長廊上二人的注意。

「你們怎麼可以在這裡說我義父的壞話！」她雖然聽得不甚清楚，也不明白他們在討論什麼，但她知曉肯定在批評義父！

忽然有個小女孩從樹上躍落，兩名書生皆是一驚。待瞧清楚是射執令的義女，他們立時臉色數變。

「不是在說壞話……好姑娘，我們待會兒得去聽課，不能在這兒蹉跎了。不好意思啊。」

「站住！」黑髮分束，剪齊的瀏海覆額、露出一張素淨清秀的小臉，雖然還不到十歲，但天生笑紋清淺、帶有不怒而威氣質的月靈犀用力一喝，倒也讓兩個成年人不敢稍動。

月靈犀微鼓雙頰，慢悠悠踱上蛇廊，儀態雖非粗魯，卻少了一股女孩子該有的秀氣委婉。她挑起柳眉，字句清晰地問道：「你們對我義父有何不滿，直接找他說去就好，為什麼在這裡窸窸窣窣。書裡不是說大丈夫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嗎？」

其中一名儒生支吾道：「我們並非對射執令有所不滿，只是討論近來學習的心得……」

「才怪！我明明有聽到什麼資格不符！」月靈犀眉目不善，仰起下巴盯視那兩名冷汗涔涔的書生。「而且還有什麼『私生女』。私生女是什麼？」

要命了，豈非方才言談的重點全被聽去？

「這個……啊，小姑娘真的很抱歉，咱們還得先回學舍去，就此告辭了！」

月靈犀還想再喊，但那兩名年紀起碼大上她兩輪的儒生卻急匆匆地快步離去。她蹙緊眉頭，回身撿拾方才躍落地面時拋下的竹鞠，決定先回義父的院落。

學海六部執令各司專職，上有學海教統居中斡旋。至於創立學海無涯的太學主早已退居學海無涯後山深處的一處木屋居住，過著半隱居、幾不過問學海事務的悠閒生活。

話雖如此，每年重要的儀典或是人事更動，太學主仍會露露臉，然而大多數時間神龍見首不見尾，若尋去山林深處的小屋也未必得見。

數年前的教統舉拔由當時的樂執令弦知音當選，可謂眾望所歸。待人和善且知人任事高明的弦知音總是淺笑微微，雖是榮任教統，當時的樂部上下普遍仍是好不惋惜。

如今的六部執令大概只有射執令東方羿算得上是和善。他同樣白髮鬚眉，雖沒有弦知音天生儒雅和氣的俊俏相貌，卻也生得一副穩重和善的模樣。

再者，他的脾氣也是六名執令裡最易相處、溫文地參詳事務。

今日上午授過課後，射部的幾名師首尋他商討教務，他只好耽誤和義女的約定，先行處理這些更為重要之事。待他返回射執令的居處院落卻尋不到義女身跡時，額際開始隱隱抽痛。

東方羿正在思考是否要沿著院落周圍尋找女兒的行跡，一聲脆喊清朗傳來：「義父！義父你回來了！」

「靈兒，跑去哪了？義父不是讓妳乖乖待在房裡？」東方羿側身瞧見裹著外袍由拱牆邊奔來的月靈犀，總算吁了口氣，威嚴難振地斥了句。

月靈犀撒嬌地挽住東方羿的右臂，半推半拉地將他推進廂房小廳。果然廳內的圓桌擺了兩個食盒，她的義父忙得還沒用午膳。

「我只是去散步嘛，繞一圈就回來了。義父好忙，趕快吃午膳。」

「好、好……對不住啊，義父被幾位師首找去，才耽誤了午膳時辰。靈兒肯定也餓了。」東方羿慈愛地撫摸月靈犀的頭髮，順著她的推勢落坐。

月靈犀將塞在衣襟裡的小竹鞠拿出，放在廳門邊的木箱裡，在衣擺上抹了抹手，這才乖巧坐在東方羿的身旁。

幾乎每日父女倆是一同用膳的，除非東方羿有事待忙，才會託其他執令陪月靈犀，一邊也是看住她。

東方羿嘆口氣，舉箸食了幾口，便見身旁的小丫頭撥了幾筷子，慢條斯理地咀嚼飯菜、吞下肚腹後，彷彿若有所思的頓止進食動作。

「怎麼啦？」東方羿擔憂地出聲詢問。

月靈犀偏頭咕噥，怯生生地問道：「義父，我去散步的時候，在那條紅色瓦片的廊上聽到有兩個人在說你的壞話。他們說什麼……『資格不符』，還說『私生女』。義父，私生女是什麼？他們是不是在罵你？」

東方羿驚愕地放落漆箸。「妳怎會聽到這些呢？」

「我、我不小心聽到的……誰教他們在廊上說話，我本來不想聽的，可是聽見他們在講義父，所以……」

「沒規矩。旁人議論是旁人之事，況且『非禮勿聽』，與妳有何干係呢？」東方羿輕斥，毫無平時訓責射部學生的氣勢。他無奈地單指揉額，打算繼續用膳，衣袖卻被扯動。

「義父，你還沒回答我。」月靈犀一雙水光流動的眼直瞅著東方羿，脾氣拗了起來。

東方羿只得擱箸。他非是不曉得學海內有些人揣測靈犀是他的私生女，當他初次聽聞此種謠言，只覺啼笑皆非，但他不希望這樣的話傳入年幼的義女耳中。

「咳，那沒什麼……」

「義父，私生女是指私下生的女孩嗎？」

東方羿嗆咳出聲。

月靈犀自顧自的猜測，倒也讓她矇中。隨即，她不悅地擰緊眉頭。「義父，他們在說我嗎？」

喝口水、順過氣的東方羿啞然無言地注視滿臉執拗的義女。雖然她才八歲，生得女孩兒眉清目秀，可是此時板起臉、抿緊小嘴，脣線自然拉平的模樣，卻讓他想起……

額際抽痛逐漸加大，東方羿只得抬手再揉；他尚未開口回答，月靈犀細聲問道：「義父，你是我爹嗎？因為什麼不能說的理由，所以不能當我真正的爹？」

「我……靈兒，我是妳的義父，妳的爹娘另有其人。」他很艱難地弱聲道，深怕傷害義女稚幼的心靈。

月靈犀坐正身軀，束成兩束細長柔軟的長髮披垂在她雙肩。她沉默片刻，忽爾道：「書執令教我讀一首詩，可是我聽了不懂。詩說：『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又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我跟書執令說，我只有義父，不是詩說的那樣。後來禮執令教我習字，我跟他說詩寫的事情和我不同，為什麼我要念？他說，就算我沒有爹娘，還是得念這首詩。這是人倫大道，為人子女一定要懂的。我就是不懂嘛，我沒有爹娘，為什麼要懂……」

「靈兒，怎麼能這樣對禮執令說話？義父告訴過妳，對每個執令都要尊重、有禮。尤其禮執令最用心盯妳習字讀書，他說的有一定道理，不可以回嘴呀。」

「才不要，我討厭他！他會拿細細的竹子打我的手心，就因為我記不得文章說什麼……」月靈犀用力搖頭，小臉充盈不滿。「義父，為什麼你讓他打我？只是文章記不得就捱打，手心很痛耶。」

東方羿頗感棘手。因為某個他無法宣諸於口的理由，所以他一向重視禮執令對於教育月靈犀的意見，幾乎全盤皆收。但這丫頭自襁褓時就表現出對禮執令的厭惡，牙牙學語的年紀便針對禮執令大鬧；待得現在聰慧的年齡，特別會向禮執令頂嘴、耍賴。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排解，好似他愈勸義女聽話，她愈要唱反調。

「他也是為了妳好。靈兒，妳現在不都把那些文章記起來了？」

「因為我怕被打啊。義父不是教我念：『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你說如果只是用刑罰讓人害怕而不做錯事，根本不知道他們心裡想什麼；應該要讓人發自內心知道什麼事是不能做的，這樣才是教人為善。他都用打的，我才不覺得自己不對。」

「靈兒，妳這是歪理。義父教妳讀聖賢書，不是讓妳拿來和長輩頂嘴。禮執令也好、書執令也好，甚至是教統，諸位叔伯都盡力教導妳，妳方才那些話若教他們知曉，會令他們多傷心啊？」

東方羿徐徐一嘆，和藹地揉過義女的額髮。

「……義父真的不是我爹嗎？那義父知曉我的爹娘在哪裡嗎？為什麼他們不跟我在一起，而是義父養我育我呢？」月靈犀面色沉如水潭，語氣雖平緩，卻是不停地追問。「義父又為什麼養育我呢？義父是不是知曉我的爹娘是何人？」

「這、我……靈兒，妳問這麼多，義父該如何回答妳？妳先將午膳吃完，晚些義父做完事再和妳詳說，這樣可好？」東方羿被問得急了，只得生硬地轉移義女的注意力。

月靈犀盯著額面生汗的東方羿，神情黯然地點頭應是。她乖巧地動箸進食，嘴裡咀嚼食之無味。

對啊，人皆有父母，她只有一個義父。詩裡說父母會長育顧腹子女，又說「母氏聖善」、「母氏劬勞」，母親最為勞累於養育子女了。她問過書執令長育顧腹的意思，書執令還告訴她天底下最偉大的就是母親，因為母親會先讓子女待在自己的肚裡，日日夜夜地小心保護，待小孩長得夠強壯才會放出來。雖然如此還要時時刻刻地哺餵、教導子女走路、說話……好多好多事情。

可是，她沒有娘啊？自她有記憶以來，只有義父，還有她喜歡或討厭的叔伯而已。她問書執令，她沒有娘養育，是不是就不正常呢？書執令說她是特別的「小天使」，所以比平常人有更多的好人照顧她……

可是，她沒有娘，也沒有爹啊。

這個問題她也問過教統，以及討人厭的禮執令。教統摸摸她的頭，說她只有義父照料就這麼討人喜歡，若上天要讓她成為世間最可愛最乖巧的孩子，她的爹娘就會出現，但這樣會讓其他很多小孩不能被稱讚……

禮執令兇她，說她有義父就很好了，外面有好多小孩既沒有爹娘，更沒有義父，每天只能捱餓、生病，更不可能讀書或者像她一樣悠悠哉哉四處玩耍。她才沒有每天玩耍，課業習作她不曾耽誤過！

月靈犀越想越困惑。她想，既然義父會養育她，應該知曉她的爹娘是誰。說不定就在學海之內？學海好大，人也好多，必定有什麼原因讓她的爹娘不在她身邊。她只要把爹娘找出來就好了嘛，這樣她和所有人一樣，有爹也有娘啦！

日暮時分，紅橙色的晚霞染過連綿山巒，裊裊炊煙及山下城鎮逐漸掛出的燈籠，映出一片歸家的景致。

東方羿急得滿頭大汗。

午後他照例需處理射部的大小事，待返回居處卻不見義女身影。原以為她又在附近幾處院落或長廊散步，但今日午後負責督導靈犀學習的書執令卻告知他，靈犀根本不在房裡，本以為是身為義父的他將她一同帶去處理公務。

東方羿登時慌忙手腳。身為書執令的央森也意識情形不對，立刻答應幫忙尋找。只是周遭連著幾處院落和射部講堂都找過了，卻不見月靈犀的身影。

莫非是午膳時她那番疑惑，令她胡思亂想，直接離開學海妄想找著父母？

這種令他驚恐的想法掐住他的喉頭，令他一時無法喘過氣來。東方羿強自鎮定心神，與央森分了幾路開始巡視偌大的學海無涯。

他無法差遣射部師首或者學生一同尋找，畢竟當初收養靈犀已是迫不得已的通融，他還自願折了資歷做交換。雖然當時的教統仍讓他繼續留任射執令，每月薪俸卻比資深師首還少。膳食、衣物等日用品也僅一份，若非那時有一筆額外錢財供他支使，又如何養得起靈犀呢？

東方羿一路問過射部、樂部，最後來到禮部。他這才知曉月靈犀做了什麼事——她瞧見年長的師首便上前詢問是否知曉她的父母為何人？或者沒頭沒腦地直接詢問對方是她的父親否？想當然爾會遭受訓斥。

樂部收有女學生，她詢問那些年紀稍長的女子是否為她的母親，更是惹得那些投入學海樂藝鑽研而終身未嫁的女子不悅。

東方羿向這些被義女得罪的師生連連賠罪，心裡悄悄鬆了口氣。看來這丫頭應該只是在學海六部內轉悠，或許她跑去禮部就會被禮執令太史侯制止，直接留在禮部了。

當東方羿跨入禮部的學舍範圍時，正好瞧見禮執令太史侯臂挾書冊，緩步慢行而來，顯然正欲返回居處院落。他趕忙上前問道：「太史，你可有瞧見靈犀？」

太史侯挑起濃眉，嚴肅不茍的臉龐凝出一股不悅。他示意兩人移到庭院旁處，才出聲略帶斥責地問道：「東方羿，你怎放任她四處亂跑？甚至口出不遜……」

「她做了什麼？」東方羿倒抽口氣，只覺今日額痛的次數頻繁得嚇人。

太史侯冷哼，「禮部講堂悉皆有人，我瞧她鬼鬼祟祟地蹲在窗外偷看，趁著讓學生相互討論經義時問她想做什麼。她居然滿臉神色不豫地開口問我，我是她爹嗎？」

宛若平地一聲雷，東方羿呆愣當場，心跳極快。

靈犀這丫頭……他耳裡腦中嗡嗡作響，不敢置信靈犀居然發現了……

「……有咱們這些人盯著她，為何她的行止還會如此不馴？東方羿，你過於寵溺她，再怎麼說你是她的義父，你真正狠心斥責她的過失，她才能聽得入耳。」太史侯叨叨念念，察覺東方羿神色慘白，不由得提高音調：「東方羿，你可有聽入耳？」

「啊？啊……抱歉，我、我恍神了下。你方才說什麼？」東方羿額邊甚至背上滿是冷冷汗水浸透內衫，怯懦地迎向太史侯不解的眼神。

太史侯緩了面部神情，低低一嘆。

「我說，我訓了靈犀一頓，坦言告知她是被父母棄育的嬰兒，被你拾得才能健康平安的長大，有吃有住還能讀書。天底下有哪戶人家會這般善待撿來的女嬰？我要她不得再問旁人誰是她的父母，因為我不是、其他執令也不是，只有你是她的義父。」

「你、你……」東方羿總算清醒。他內心掙扎片刻，垮肩長嘆：「太史，你說得太過分了。靈犀才八歲，只是個幼稚孩子，我一直很小心不要讓她因為這件事情難過……」

「總是要說的。隨著她年歲增長，只會冒出更多疑惑。既然她現在有腦子也有力氣造亂，坦白相告有何不妥。」太史侯語氣清冷，面色未改。他瞧了一眼轉為烏沉的天色，振袖擺手道：「時候不早，我先回去歇息。」

「如此說來，你沒將她留在禮部了？」東方羿急問。

太史侯搖首。「我要她乖乖回去你的居處待著。難道她沒聽話，所以你才一路找來？」

東方羿垂首默認。太史侯一時不語，末了發出彷彿不耐又無奈的長嘆。

「既然如此，分頭幫你找就是了。東方羿，你老是對她心軟，徒然教女無方，你到底想教出怎樣的孩子啊？」

「我……唉，真的很抱歉啊。」除了道歉，他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

教養的責任原本不該落在他的肩上啊。東方羿覷了面上難窺喜怒的太史侯一眼，心中頓時浮出大量悶氣。然而靈犀沒有認出父親，卻又讓他感到可惜與……慶幸。

有一瞬間，他真的感到自己莫名地卑鄙、懦弱、逃避。

彎彎的下弦月高懸於夜幕，東方羿仍未找著月靈犀。若非央森問過學海無涯的守門人，確認沒有一個小女孩溜出去，他大概會將搜索的範圍擴大到學海山下的城鎮吧。

除了一開始便竭力尋人的央森，以及神情嚴厲的太史侯，待教統弦知音知曉此事後，同樣難掩擔憂地幫忙尋找。再怎麼說，學海可是佔了連綿幾座山頭的廣闊，離開書院樓閣建築範圍，距離愈遠，危險愈多。

雖然在偌大學海內，即使是濃密樹林也會有人行路徑，但非日日清掃，難免有未知的野獸。此時又已夜深，林中昏暗不明，若靈犀驚惶地亂跑，反而跌到哪處山坳、摔傷手腿，又或者……

東方羿急得滿頭白髮將欲轉黑。如今他和央森、太史侯、弦知音每人持燈，央森還威脅利誘書部幾名學生組隊巡山幫忙找人，總之眾人分開幾路，各自沿著書院後山尋人。

太史侯手執燈籠，雖見弦知音瞅著他欲言又止，他只是冷冷回視，逕自轉身打量沐於清冷月光下的山林斜坡。

學海六部都有通往數座山頭的林徑。他瞧了一眼禮部和樂部接壤樓閣後的上坡石階，又是淺淺一嘆，邁步前行。

這條石階的岔路會通往太學主隱居的木屋。他記得太學主刻意在茂密樹林內硬是栽植一小片的竹林，木屋臨溪水而築，水上還有一座木造水車轆轆轉動，端是奇特。

或許月靈犀誤打誤撞跑去太學主隱居之處了。太學主行蹤向來不定，往往是悄無聲息地離開，又靜靜地返回。若那丫頭去了隱居小屋，正好太學主待著，或許會被留在那處安全之所。

但若太學主不在……他不認為那座小屋能稱得上安全無虞。

既然想到林間深處的隱居木屋，太史侯決定前去查看。眾人平時唯恐驚擾太學主，方才尋人也一時沒有想到該處。

太史侯就著夜空帶利的月芒以及燈籠的一盞幽光，靜靜地步行於山徑之間。些許夜行未寐的動物竄逃而擦過樹叢林葉的聲音此起彼落，他盡量走在仍可辨認的鋪石路徑上，同時決定天亮後發動禮部師生將這條石徑清理。或許應該定下每隔一段時日便行清掃的規定。

待太史侯終於走到太學主的隱居木屋外圍後，甚為不幸的是太學主不在此地，木屋薄窗並未透出光芒。此地四周種植竹林，圍著木屋及不停轉動的水車，頂上有一小塊未被遮掩的清亮穹空。

秋節過後的月彎曲身形，秋霜般皎潔的月光灑在木屋及屋外的幾張躺椅上。太史侯瞧見其中一張籐編躺椅上蜷縮一個小小的身軀，連忙大步向前查看。

只見拉緊外袍裹住身軀的月靈犀露出半張臉，細眉緊蹙，縱是閉緊眼簾仍可發現她雙眼浮腫。太史侯發現她似乎冷得瑟瑟發抖，心中再次暗嘆小娃兒果然磨人不懂事，右手已探出並以手背碰觸她的額頭。

秋夜微寒，何況她只是個孩子。感覺她額溫略高，太史侯先將燈籠放在地上，再將她用來裹身的外袍拉攏包緊，接著拉起她的身軀和雙臂，有些艱難地將小女娃負在背上，一臂反手避免她滑落，另手困難地挑起燈籠，吁了口氣慢慢步行下山。

月靈犀雖然不重，但她身上的熱度透過衣衫傳了過來，令太史侯濃眉緊蹙。幸好這時就找著人，若明日才發現她睡在木屋外，非得大病一場才養得過來。

東方羿說得對，她仍是個孩童，分不清事情輕重。稚齡兒童容易生病、更難調養，如果就此落下病根豈不可惜？

太史侯小心腳下路況地步於石徑上，此時又有一盞微弱燈芒在不遠處的林間閃爍，似乎察覺他的位置，很快地接近而來。

待瞧清楚來人是弦知音後，太史侯抿嘴不語，靜靜地下坡前行。

弦知音無奈地同樣不語，擔憂的眼神在月靈犀身上盤桓甚久，不時移到太史侯臉上。他知曉自從教統薦舉之後，太史侯對他極為不能諒解，但他如何解釋都不能取得信任，已知曉太史侯的成見無法更改了。

原本是知無不言、情如手足的好友，此時一句話都說不上，只有學海裡教統和禮執令公事公辦的對話，有時他不免感到一陣難受，更對太史侯益趨封閉的待人態度和愈發嚴苛的行事準則感到憂心。

太史侯沒有拒絕弦知音接過他手中燈籠的舉動，畢竟他騰出兩手更好背負渾身發燙的小女娃。待兩人步至禮部、樂部接壤的石徑入口時，正好其他尋人隊伍已第一輪結束，集合在此。

東方羿瞧見似是熟睡得讓太史侯背下山的月靈犀，趕忙上前欲接；豈料太史侯搖首，低聲道：「我背她回去，你趕快讓人燒幾碗薑湯。她可能染了風寒。」

額頭倚在太史侯肩背的月靈犀發出略帶苦痛的呻吟，東方羿趕忙應允，一旁的央森已經差遣滿臉疲憊的學生前去熬煮薑湯，接著一夥人浩浩蕩蕩地返回射執令的居處院落。

東方羿寢房交角對著的廂房便是月靈犀獨住的閨房，不過她才八歲，房裡沒有透出軟綿綿的大家閨秀氣質，仍像個孩子的睡房。

太史侯將月靈犀放在東方羿擺弄好的床榻上，搥了搥肩膀，神色淡漠地道：「既然孩子找回來了，接下來你得好好照料她。這次得了風寒總該讓她記取教訓，你也應該訓斥她，教她此後不可亂來。」

「好、好……唉，靈兒也是可憐，都得了風寒，身體正不舒快，要訓也等她病好再訓。」

東方羿未曾回身，逕自坐在床榻邊拂過義女遮額的頭髮，替她擦臉，又將她的軟鞋取下，被褥拉起將她覆緊後，緩緩地長出一口氣。

他這才想起背著月靈犀回來的太史侯，但起身回望，房裡只餘他一人。想來太史侯見他專心照顧義女，悄悄離開了吧？

東方義正自思緒混亂，多為擔憂月靈犀風寒發燒的事，眼角餘光瞥見弦知音佇立門邊探首而入，連忙自床沿起身。

「找回靈犀就好，你別太過掛心她了。」弦知音微笑道。

「是我不好，應該多盯著她。沒想到會給眾人帶來麻煩……」東方羿很是歉疚，溫厚臉龐盈滿自責。

「靈犀年幼，大夥兒多加體諒她自是該然。你耗費心力撫育她已是不易，又怎能完全責怪你？」弦知音平心靜氣地勸慰。「我會找個時機和靈犀談過……畢竟，你雖非她的親生父親，卻視她若親女。今日這般鬧騰著找親生父母的行為，會令你傷心的。」

東方羿頓覺汗然。他只著急靈犀會否在山林密徑裡迷路，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感覺。實則他一直認為自己只是權且撫養她，畢竟靈犀的親生父親尚在啊，他沒有資格逾越。

得知弦知音善良體貼的想法，東方羿並未立刻升起哀傷感。他抬手搔了搔後腦勺，呵呵傻笑

待弦知音離去後，央森端著兩碗冒著熱氣、散發刺鼻氣味的薑湯步入。他將湯碗放在靠窗的木桌上，輕拍東方羿的肩頭，沒有多說什麼便安靜離開。

許是薑湯氣味刺激昏睡的月靈犀，她迷糊睜開雙眼，渾身痠痛與燠熱令她難受地蹙緊細眉，露出可憐神情。

「靈兒啊，這般亂跑都著涼了。來，喝點薑湯祛寒，待天明後義父再找大夫來為妳診治。」

月靈犀腦子爛若軟泥，她狐疑地瞅了東方羿一眼，被扶坐起身後順從地啜了一口薑湯，登時嗆得直咳，思緒清醒不少。

「義父……」

東方羿微笑地撫觸她的額頭，好聲好氣地哄她喝下整晚薑湯。

記憶與思緒終於完全清朗之後，月靈犀知曉自己肯定為義父惹了不少麻煩，因此皺起小臉仍乖巧地將熱湯飲完。她吁了口氣，雙眼還有些浮腫，顯然曾躲在哪兒放聲大哭過。

「傻孩子，都是義父不好，妳才會到處去找爹娘……」東方羿語帶愧疚，意有所指。

月靈犀不懂他內心轉折及衝突，同樣浮現懊惱與懺悔。「是我不對。義父一定很擔心我，我想過了，可能爹娘都不在世上了，所以他們才不在我身邊。就像以前禮執令的老師會給我銅錢讓我買糖，可是有一天他被放進棺材裡，死了，之後我再也沒有看過他。我的爹娘也是……這樣就沒法子了啊。」

她很是可惜地抓了抓髮絲凌亂的後腦，將束髮細繩解下，一頭烏黑長髮有些糾亂。

東方羿連忙出聲道：「靈兒不可胡說，妳爹……咳，妳爹娘未必離世，說這話不妥當。也許以後妳年紀長些，有機會能見著他們。」

月靈犀眨動水亮雙眸，側首盯著東方羿。「義父……我只是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沒有爹娘？可是我現在又覺得，我有義父就好啦！雖然我討厭禮執令，可是他講的好像是對的，義父待我真好，我有義父，別人還沒有呢！」

東方羿聞言露出苦笑，他以指撫順義女的長髮。額際有些發燙的月靈犀撒嬌似的偎賴在他懷中，他只得輕拍她的後背，一邊想著該餵她喝另一碗薑湯。

「義父，我跟你說喔，我在山上的小屋前面休息的時候，心裡想著到底我的爹娘是什麼樣子？爹應該就像義父這樣，娘呢……結果，我覺得一直有涼涼的、好舒服的風一直吹在身上。」

他失笑道：「傻靈兒，那是秋夜的晚風，當然涼爽。妳都因此著涼了！」

月靈犀搖搖頭，鼻尖略微發紅。她偏首打個噴嚏，又道：「不是，那一定是娘！可是我看不清楚長什麼樣子，太難想了。至於我爹呢，就像這樣……」她閉眼以額頭偎靠在東方羿的肩胸處，輕輕摩挲幾下。「很溫暖的感覺，而且好像還滿高大的。如果能看清楚就好了。」

東方羿無言地任由義女在他懷裡撒嬌，片刻後他餵她喝完另一碗薑湯，替她拉上溫暖的棉被，陪在床沿見她熟睡後，才露出苦澀無奈的神情。

不久前正是太史侯背著靈犀下山的，方才她的動作不就是抵靠在太史侯肩上的樣子？血脈的牽繫力量太過強大，即使彼此間不識親緣，冥惑茫然時仍會認出血緣牽連的另一端……

他垮肩垂首長嘆，右掌抹了抹臉，收拾過湯碗、巡過房間窗櫺的情況，這才靜靜步出義女的閨房。

弦月已逐漸西垂，被折騰了大半夜，東方羿原想回房歇息，轉念一想仍是離開居處前去太史侯獨住的院落。

如他所料，太史侯坐在園中的石造涼亭，長髮束在腦後，隨意繫了件披風，中夜未寐的賞月。

「怎麼來了？被那丫頭折磨半日，你該去歇息。」太史侯聲音清冷，顯得意興闌珊。

東方羿嘆笑道：「我來向你道謝。不過，也是猜到你恐怕還未就寢才來的。」

太史侯哼聲未答，仰首望向寂靜夜穹。東方羿注意到他的右手握了一管竹簫，登時小心翼翼地落坐在亭中另側。

「太史啊……你……唉。」

「想說什麼便說吧。」

雖然蒙獲許可，東方羿仍然斟酌用詞：「我瞧你老是這樣抑鬱不樂，對身子也不好……」

銳利目光如箭般疾射而來，東方羿趕忙搖手解釋：「別誤會，我不是招你去什麼你厭惡的場所，我自己也好些年未曾涉足了。唉，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情你記得太深，未必是好……」

「你在為弦知音當說客？」太史侯神色不善，細眸瞇起。

東方羿一愣，知曉太史侯誤會他的話意。提及此事他又是一陣心虛，只得拉回自己預設的正題，試探地道：「倒也不是在說他……我的意思是，你還對她掛懷甚深？」

明知極有可能踩中太史侯的逆鱗，他仍不得不問。他必須知曉太史侯的反應才能評估託出真相的可能性。

太史侯並未暴跳如雷，而是一派沉默，眸光移轉至亭外，久久不發一語。

東方羿忐忑不安地不敢稍動，約莫一刻鐘後，太史侯低沉嗓音聽不出情緒地逸散在夜中。

「東方羿啊，你可知，我情願未曾遇見她？」

東方羿愣愕盯著太史侯的側面，那被清亮月芒映得慘白的臉龐縈繞一股似是怨恨的情緒。

他想說些什麼勸慰太史侯，卻被一句淡漠的話語擋住。

「夜深了，你請回吧！」

「太史……唉，你何苦如此。」東方羿喃嚅數聲，末了只能發出如此感嘆。

回頭望了眼太史侯獨自坐在亭中的背影，東方羿不由得寒上心頭。又是如此！他根本不敢告知太史侯有關靈犀的身分，自當年將靈犀抱回便失卻勇氣，只因不知太史侯會做出什麼事來。

憶及靈犀問他有關親生父母之事的疑惑神情，他又是一陣無力感襲身。

已不只一次他同樣希望靈犀是他的親生女兒，事情能可簡單得多。但……事情只能繼續隱瞞否？

太史侯怨恨當年為何識得她。那恨意並非針對她，而是太史侯自己。這股怨恨長年累月地盤踞在太史侯心口上，恐怕會如弦知音所言，終會扭曲太史侯的心智，使他個性變得更難親近，甚至淡漠殘忍。

東方羿畏縮地想著，他終究是懦弱的，因他畏懼將真相託出後的結果是自己無法承擔與負責的，還不如維持現狀。

再者，他多少有些捨不得靈犀。這丫頭是嬰孩時便讓他抱在懷裡呵哄搖大的，他……他確實希望自己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啊。

弦月西沉，東方羿頓覺霜白秋月刺痛他的身影。往前一步步踏上自己被月光映在地上的影子，竟是如此地矮小、深黑……這樣的他，能夠維護多久虛假的寧靜呢？

（完）

＃＃＃

1.這篇文和「如意緣」是同一個系列的。嗯，我不得不說，在我寫的文裡是找不到壞人的…
2.這篇文是依附某篇長文架構而寫的小短篇，因為這個構想和長度正好可以當成單篇，又能稍微解釋一下原劇中的情況，當然，也不乏我自己的「劇情補完計畫」（亦即補洞）在其中。但因為這「某篇長文」的細部設定還沒做完，所以文中關於場景名稱稍顯粗疏，請見諒～
3.其實我是很想寫一群單身大男人去養大一個小女嬰的故事…（養成+羅莉）

頂端